【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33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49


  “什麼?”徐澗城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一驚,忽然鼓起勇氣朝李甚懇求道,“七爺,我和辛一直兩相情悅,此番她若是變了身,還望七爺准她嫁我為妻,她贖身的錢我一定想辦法償還。”

  李甚一聽,心頭火起,冷笑道:“還?你拿什麼還?一條在人家門口吃白食的狗,還妄想花錢娶妻,真是笑話!”

  “士可殺不可辱,士可殺不可辱……”徐澗城本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此番低下聲氣求人已是極限,再一聽李甚的言語,不由氣得聲音都顫抖起來,就連坐在屋內的李允,都明顯覺察不好,趕緊放下手中疊了一半的紙船,開了門便衝出去,正見徐澗城拔了腰側的佩劍,朝著李甚直刺了過去。

  李甚再不濟,也是行武世家出身,對徐澗城花架子一般的攻擊根本不放在眼裡。他側身避開劍鋒,伸手便抓住了徐澗城的右手腕,輕輕一擰,徐澗城手中的佩劍便落在地上。李甚此刻心中也氣惱無比,當下手中暗暗使力,便想擰斷徐澗城的腕骨,好讓這個不知好歹的中州流浪漢知道自己的身份。

  “七叔不可!”李允看出了李甚的用意,趕緊衝上來阻止住李甚的舉動,勸道:“七叔,他也是對辛一片真心,你就饒了他吧。”

  李甚見是李允,不情不願地甩開徐澗城,冷笑道:“既然你保鏢的又來了,爺今天就放過你。不過限你明天這個時候之前滾出李府,別讓我再見到你!”說著,帶著家僕廖三走遠了。

  “徐先生,你別見怪,我七叔也是因為心中太喜歡辛,才……”李允望著慘白著臉怔怔而立的徐澗城,尷尬地安慰道。

  “允少爺,你不用說了,我這就離開你們李家便是。”徐澗城甩了一下衣袖,轉頭就走。

  “徐先生……”李允知道徐澗城孤身從中州避禍到雲荒,在越京城內根本無處可去,連忙攔住他道,“夜這麼深了,先生不妨再多呆一日,等我明天當值回來,為先生想想辦法。”

  徐澗城抬眼看了看李允,只看到這個善良的少年眼中漫溢的真摯,不由嘆了口氣,點頭致謝:“徐某無能,讓允少爺費心了。”

  三 李況

  第二天神不守舍地當了一天的值,歸家之時李允才驀然慶幸沒有出什麼差錯。他快馬加鞭趕回家裡,偷偷把昨夜藏在臥房抽屜裡的一艘紙船拿出來看了又看,方才小心地又放了回去。

  打開抽屜中的暗格,李允撥拉出自己平時積攢的私房錢,分了一大半裝在荷包裡,方才開門出去找徐澗城,卻聽廖三說徐澗城已經在晚飯前離開了。李允快步走出大門去,果然看見徐澗城提著個小小包裹,站在街角的牆壁下等他。

  “徐先生,這點錢你先收著,等爺爺從朝裡回來,我再求他老人家給你安排個去處。”李允將荷包塞到徐澗城手裡,口中快速說道。

  “若只是為了這些金銖,徐某也不會厚顏在此等允少爺了。”徐澗城自嘲地一笑,“只是徐某還想再見辛一面,不知……”

  “這個,恐怕有些難了。”李允想起七叔對辛的嚴密看護,不由面露難色,“徐先生,來日方長……”

  徐澗城是聰明人,一眼看出李允的為難推脫之意,不再堅持,躬身一揖:“來日徐某若有出頭之日,定不忘允少爺的恩情。”

  “以徐先生的才學,他日定能脫穎而出。”李允說到這裡,抬頭看看夜色已至,不由惦記起與清越的約會。

  徐澗城苦笑了一下。雲荒大陸並沒有如同中州的科舉制度,像他這樣的異鄉人若沒有朝中官員貴族舉薦,是萬難踏入天祈王朝的官僚體系的。只是面對著李允這樣的年輕人,他根本不會解釋。再次作揖告辭,徐澗城轉回身,走入了夜色蒼茫的越京街道中。從李允的角度看來,更像是這落魄的人影,被簷牙參差的越京城吞噬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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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禮貌性地站了一會送徐澗城離開,李允驀地轉身跑回家去,從臥房抽屜中捧出那枚紙船來,用一隻木盒盛了,偷偷從後門溜出了家。

  估摸著今晚祖父李況便要回家,李允不敢騎馬驚動家人,躡手躡腳遠離了李府的灰磚大院,方才一溜煙地朝著太倉寺卿府邸奔了過去。

  到了太倉寺卿府的後牆下,李允探看四處無人,提氣躍過牆頭,無聲無息地落在院中。小心地沿著牆腳走了一陣子,果然看見一株花開繁茂的月亮樹下,坐著個裊裊婷婷的身影,正手指絞著絹帕,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

  輕輕走過去,李允平復著激烈的心跳,小聲叫了一聲:“郡主。”

  “呀,你來啦。”清越猛地站起來,語帶嗔怪,“怎麼一點聲響都沒有——倒嚇了我一跳。”

  李允笑了笑,沒有開口。雖然心中對此番踰矩之行惴惴不安,但看到清越這副活潑嬌俏的模樣,心想就算被祖父打一頓板子也值得了。

  “別怕,父王他們都出去了,就剩我和幾個嫂子在。她們早睡下了,不會發現我們的。”清越有恃無恐地說到這裡,引著李允坐到一處點了燈燭的木亭中,方才笑道,“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在下李允。”李允雖然坐在清越對面,卻不敢正視,微垂著眼盯著面前雕刻了玉蘭花紋的石桌,只覺得雙頰紅得發燙。

  “李允,好像是中州人的名字。”清越大大方方地盯著李允羞赧的臉,口中兀自道,“在我們蒼梧郡的中州人不多,我以前只見過一兩個中州行商。看你的樣子,和他們大不一樣啊。”

  “中州也有很多民族,不過總的來說,中州人臉部的骨相和空桑人不太一樣。”李允答道。

  清越聽他這麼一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奇笑道:“哪裡不同?”不待李允回答,清越又道:“閉上眼睛。”

  李允見她從座位上站起,傾身過來,慌忙閉上了雙眼。下一刻,他只覺一隻清涼柔滑的小手輕輕撫過了他的臉,從額頭直至下頦,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卻彷彿帶著火種將他的臉一路燃燒起來。

  “果然,你的顴骨比我們低,鼻子的形狀也不一樣。”清越興奮地道,“光看的話,還真沒那麼明顯。我一開始還以為你是空桑人呢。”

  “我們李家遷居雲荒已經數百年了,可能摻雜了一些空桑人的血統。”李允說到這裡,微微笑道,“郡主不是想看我疊的紙船麼?”中州人雖然早在千年前便開始定居雲荒,但畢竟是外來的種族,在空桑人建立的各個王朝都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李允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

  不過李允這種夾雜了逃避的微妙心態,清越是無法體會的。年少的郡主只是好奇地盯著李允捧出的木匣,伸手將桌邊的燭火又移得近了一些。

  那是一艘精美絕倫的紙船。船頭是天祈王朝神獸“狷”的裝飾造型,船身用無數的紙片拼接出精雕細刻的船樓,連窗邊的櫺框都栩栩如生,而船底則是兩排密密麻麻的船槳,只要一轉動船尾的機關,就可以整齊迅捷地劃動。

  “真是好漂亮,我都舍不得放到水裡去了!”清越摩挲著紙船,愛不釋手,“你還會疊別的樣子,對嗎?”

  “是。”李允的臉隱在燭火後,倒顯得兩個因熬夜而烏黑的眼眶沒有那麼明顯,“只要郡主喜歡,我以後還可以疊其他的船樣送給郡主。”

  “別郡主郡主的,就叫我清越好啦。”清越轉頭對李允燦然一笑,將紙船捧到兩個人中間,“不過你這次疊的,是什麼船啊?”

  什麼船?李允一時間愣住了。這艘裝飾華美的大船,不是畫舫,不是樓船,更不是戰艦,自己究竟是憑了什麼印象在一夜之間將它製作出來的呢?

  “我看出來了,這艘船,倒像是皇上去伽藍帝都的時候,在鏡湖上乘坐的御船呢,否則怎麼會在船頭裝飾了神獸。”清越興奮地抬起頭,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李允,“可惜我以前只在書裡看過繪本,你一定是去過伽藍帝都,親眼見過這艘停泊在皇家港口裡的御船吧?”

  “或許是吧。”李允微笑著垂下頭,腦子裡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有什麼記憶要破土而出,卻最終徒勞地蟄伏下去。然而不待他多想,清越已經捧著紙船站了起來,笑嘻嘻地道:“我們去池塘邊玩吧。”

  猶豫了再三,清越到底沒有捨得把紙船放到池塘裡去,驗證李允對紙船堅固性的承諾。“這艘我留著,你以後疊了新的來,我們再放。”李允臨走之前,清越抱著木匣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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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以後……我還可以來看你麼?”黎明的晨曦中,李允有些情怯地問道。

  “當然啦,我還要把你的船帶到曄臨湖去放呢。”清越笑意盎然,“改天晚上我們一起去遊湖吧。”

  “可是……越京晚上是宵禁的,特別是曄臨湖周圍……”李允有些擔憂地告訴清越。

  “那你今晚不是也來了?”清越嗔道,“如果被抓住了會怎樣?”

  “那是因為我的武功可以避開巡城衛士。”李允老實回答,“越京府例條規定,平民違反宵禁者監禁五天,貴族繳納金銖一百。”

  “不過才一百金銖嘛。”生長在王府富貴之中的平城郡主不以為然地笑了,“咱們不管它,去玩好了。老是循規蹈矩地,多沒意思啊。”

  清越最後一句話觸動了李允的心結,便點了點頭,不再反駁。

  看著李允輕盈地翻越了牆頭,消失在視線裡,清越忍不住低頭一笑——李允那羞赧的純真的笑容,與她以前所見之人大是不同,而那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稚拙的舉止,更是如同孩子一般可愛。

  心不在焉地當了一天值,第二天夜裡,李允失眠了,腦中翻來覆去的,都是清越燦爛的笑容和清脆的話語。

  再躺不下去,李允乾脆起身,點亮了案上的蠟燭。拉開櫃門,他拿出一疊油紙,正要摺疊,耳邊卻彷彿響起清越不經意的話語:“除了疊紙船,你還會什麼呢?”

  還會什麼呢?李允驀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苦惱地撐住了額頭。清越多才多藝,琴棋書畫無一不曉,就連馬球也打得純熟,可是自己呢,自小被祖父逼著摒棄一切娛樂專心習文練武,除了一身武藝之外再無半點長處,就連疊紙船這樣的小小消遣,也不知是冒了多大的風險才堅持下來。這樣的自己,任何人都會覺得乏味無趣,對於生性活潑好動的清越來說,更是不久就會膩味了吧。

  霍地站起來,李允走過去拉開了房門,猶豫一下,終於朝西跨院走去。雖然李家兒孫在祖父李況的訓導下都和自己一樣心無旁騖,但七叔李甚卻生性灑脫,最喜與鬥雞走馬的紈褲子弟結交,絲毫不把祖父的訓斥和家法放在心上。這兩天七叔正因為心愛的鮫奴辛變身而心情大好,就算前幾日自己與他有些隔膜,此時去求他答應教授馬球,應該不會被拒絕。

  西跨院的廂房裡還點著燈,一明一滅,顯見這個放浪不羈的七叔又在鼓搗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李允有心示好,揣摩七叔爽直戲謔的心性,便躡手躡腳走得近了,猛地推開房門,故意玩笑般笑道:“這回可給我抓住了!”

  噹啷一聲,有什麼東西清脆地掉在地上,一個人影撲過來,摀住了李允就要脫口而出的驚呼:“不許出聲!”

  “爺爺……”揉著喉嚨退開一步,李允驚駭地盯著眼前祖父李況嚴厲肅殺的表情。李況的腳下,是七叔李甚沾滿鮮血的屍體,那大睜著的眼睛悲憤地盯著正前方的虛空,嘴角似乎還噙著來不及發出的絕望大笑,讓李允禁不住腿一軟,靠在門框上。

  “今天的事,千萬不能對別人說!”李況緩過神,疲憊地嘆息了一聲,扶住李允,滿是皺紋的眼角輕微跳動著。

  “爺爺……”李允近乎呻吟般地又叫了一聲,不可思議地盯著平素威嚴卻和藹的祖父,目光中有驚駭,也有一絲不由自主的乞憐。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設想,進宮朝賀新帝登基而數日不歸的祖父,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你七叔他……他大逆不道,勾結叛賊,欲陷我李氏滿門為亂臣賊子。我勸誡無效,只好殺了他!”李況轉身避開了李甚的屍體,口氣裡卻是一片深深的無奈,“自我朝開國以來,我們李家眾多兒男血灑疆場,才拼出當今聖上‘一門忠烈’的賜匾,我決不能因為你七叔玷污了李家的名聲和諸多死去的英靈!允兒,你明白爺爺的難處嗎?”

  彷彿被嚇呆了,少年木然地點著頭。

  “那你發誓,永遠不對人說出今晚看到的一切!”

  “我發誓。”滿盈的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李允最終還是哽嚥著把誓言清楚地說出來,“如果我說出去,就讓我……就讓我和七叔一樣的下場!”

  “回去睡吧。”李況慈祥地揮揮手,看著孫兒驚慌失措的背影,一種摻雜了無限悲傷的複雜眼神在眼中升起,晃了幾晃,越發蔓延開來。

  靖平將軍府七爺李甚的屍體是清早被李甚的長隨發現的,霎時整個李府亂作一團,早有人到越京府報了官。幾個捕頭勘查了現場,又詢問了李甚諸多親隨,逐漸把疑點集中到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就是被李甚趕出李府的中州流浪士人徐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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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隨著越京府尹發出海捕文書,徐澗城很快在一間小客棧中被官府捕獲,並擇日開堂審訊。

  “您讓我出堂作證?”李允望著面前驀然老了十歲的祖父,驚愕地問。

  “是的。” 世襲靖平將軍、李家的族長李況點了點頭,一瞬不瞬地盯著臉色慘白的李允,沉穩地道,“把你那天親眼所見徐澗城和你七叔爭吵動手的一幕說出來,這是對我們最有利的證詞……”

  “不,我不去!”李允猛地後退了一步,語調激動地道,“爺爺,您從小把我撫養長大,我自然不會出賣您……可是,您要我去陷害無辜之人,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跟我來。”李況沒有回應李允的拒絕,只是顫抖著手拔開房門的插銷,蹣跚地朝外面走去。

  李允抬起頭,赤紅的眼睛中看見祖父蒼老的倦容。正是這個老人,將父母雙亡的自己從垂危中救出,若干年來以他一貫的慈愛和嚴厲孜孜不倦地撫育著自己,若是沒有他,恐怕世界上早已沒有了李允這個人吧。

  深吸一口氣平息下自己激動的情緒,李允慢慢跟在李況身後走向了建築在後院的李家家祠。

  一門忠烈。

  匾額上四個金字在餘暉中熠熠閃光,卻照不見大廳內揮之不去的抑鬱和晦暗。

  李況一根根點燃滿屋素白的蠟燭,映亮了一個個烏木雕刻的靈牌。李允則習慣性地點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靈位前的香爐裡。

  “你心裡在怨我,是嗎?”李況關上門,眼瞼似乎架不住深重的疲倦而微微合了起來。

  “孫兒不敢。”低了頭,李允盯著地板裂開的縫隙,依稀有怨憤的目光從地底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人說虎毒不食子,我卻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還想把罪名推到別人身上。”李況慘笑了一下,滿是皺紋的眼角不住跳動,“允兒,不是爺爺怯懦,想當年爺爺帶兵與霍圖叛王作戰,幾曾貪生怕死過?爺爺所做的,不過是為了將你七叔一案盡快了結,阻止他們進一步調查到你七叔的謀逆之舉,保全我李家的百年清譽。就算害了無辜之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允沒有說話,只是抬眼望瞭望層層疊疊的靈牌,彷彿看見一個個縱馬弛韁轉戰沙場的身影,被搖曳的燭光盪開依稀的塵埃和血色,或遠或近地忽閃而過。

  “李府的一梁一椽,都是李家人用刀用槍、用血用命掙來的!且不提先祖靖平大將軍,你總還沒有忘記你大哥吧。如果因為李甚那個孽障玷污了堯兒的威名,你於心何忍?”李況的眼睛中也漸漸蓄滿了淚,望著上書“李堯”二字的牌位,益發顯出老態,撐住供桌,似乎沒了氣力。

  李允走上去扶住祖父,感受得到老人身不由己的顫慄,那是怎樣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年長他十歲的長兄李堯,曾是天祈王朝軍隊裡一個璀璨的神話,在庸碌的天祈將領中如同灌木叢中一株秀拔的白楊。然而正應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句話,幾年前的飲馬川一戰,年僅二十六歲的李堯被霍圖叛軍圍困,全軍覆沒,屍骨無存。先帝景德帝涪新聞知凶信,竟破天荒罷朝一日,以示哀悼,實在是天祈開國以來武將最大的殊榮。可是李允卻明顯地感覺到,自從李堯死後,李家的境況便江河日下,再不復以前靖平將軍府的神威,而爺爺眉間鎖住的淒涼無奈,也越來越深厚。

  “允兒,原諒爺爺好嗎?”李況反手摟住李允的肩膀,濃重的悲哀如同烏雲一般罩在李允的心上,“我不能讓李氏家族毀在我的手上。”

  “爺爺,我明白了,李家的榮譽本就是用生命作為犧牲的。”李允低下頭,身體卻僵直不動,好半天才瘖啞地吐出李況一直期待的承諾:“明天……我……去作證。”

  李況緊緊地抱住了李允,孫兒瘦硬的肩骨硌著他的手,如同暫時屈服卻終究耿耿於懷的鋒芒,讓他禁不住略略把手滑了開去。眼前驀地閃過李甚臨死時憤怒的目光,那裡面所包含的詛咒讓李況不寒而慄。可是,一想起身負的家族興亡的重任,李況挺了挺腰桿,揮去了一切李甚的影子。

  “事發前兩日,徐先生曾因為一個鮫人女奴和我七叔發生爭吵,並意圖拔劍相刺,被我攔了下來。第二天,徐先生就離開了我們家。”越京府尹的公堂上,李允如同背書一般說完這幾句話,根本不敢看跪在大堂正中徐澗城的目光,匆匆低了頭,站到端坐在大堂旁側的祖父身後。

  “不錯,事發前兩日,七爺曾經責罵於我,我也說過士可殺不可辱,怒極和他動手。可自從我離開李家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知道李允說的乃是實情,徐澗城坦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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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七月初九那天夜裡,你在做什麼?可有旁人作證?”府尹問道。

  “我那夜獨住在客棧房間裡,從未離開,客棧掌櫃可以作證。”徐澗城從容應對,白衣磊落。

  “宣馮保、廖三!”

  徐澗城投宿的客棧掌櫃和李家的家丁廖三隨後走上公堂。那馮掌櫃似是十分害怕,顫巍巍地道:“啟稟老爺,那夜小人照例守在櫃前,卻是看見徐澗城半夜出去。小人問他去哪裡,他只說心裡煩悶,要出去走走。”

  不待徐澗城反駁,廖三已磕頭道:“大人,小人那日當值,巡視宅院。雖然沒有聽見任何聲響,卻在牆腳撿到了這個。”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枚東西呈上,卻是徐澗城隨身慣用的一個鼻煙壺。

  “你們……”徐澗城大驚失色,原本超拔卓然的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指著馮保廖三道,“你們為什麼要說謊?”

  “大膽!”府尹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徐澗城,你仗著自己會兩手中州功夫,不滿李甚羞辱,趁他不備殺人洩憤。還不從實招來?”

  “不是我殺的!”徐澗城的眼睛掃過馮保廖三,最後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李況身上,忽然像明白了什麼一般笑了起來。李府的勢力,雖然在越京裡不算如何顯赫,可搆陷他一個落拓小民,還是易如反掌啊。

  “來人,脊杖四十,看他招也不招!”府尹擲下一根令簽,兩旁衙役應一聲,把徐澗城摁在地上,掄起刑杖重重打了下去。

  刑杖打在骨肉上的鈍響夾帶著徐澗城竭力壓制的呻吟沉悶地傳開,扯得大堂邊李允的心底一陣陣地發顫。他慘痛地望向端坐著一動不動的祖父李況,竟然沒有從他臉上看出任何一絲異常的表情。等到四十脊杖打完,徐澗城也暈死過去,李允才驚覺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你可招供?”府尹命人潑醒了徐澗城,耐心問道。

  “你們根本沒有證據……”徐澗城掙紮著抗聲道,“你們是串通好了來陷害我!”

  “你的口供就是最大的證據。”府尹冷冷一笑,“大刑伺候!”

  李允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逃回家的。徐澗城痛楚的慘叫如同厲鬼一般從府衙大堂上掙扎而出,尾隨著在人群中奪路奔逃的少年,似乎一心要將他纏繞吞噬。即使李允一口氣跑到後園,把臉埋進樹下的泥土中,他還是可以看見七叔李甚灑了滿地的鮮血,這血色逐漸擴散,浸透了徐澗城原本一塵不染的白衫。

  曾幾何時,少年的心中還幻想過擁有徐澗城那樣的翩翩風度,可事實上,再高貴的人被一陣亂棍打下來,和人們腳底的爛泥並沒有什麼區別。

  為什麼要這樣?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李允無聲地抽泣著,手指使勁摳著地上的泥土,彷彿要從大地中挖出一個答案來。

  “允少爺。”有人在一旁低低地叫了一聲,讓李允驚惶地抬起頭來。

  是辛。

  經歷了脫胎換骨一般的變身,此刻的辛已不復原先雌雄莫辨的中性美,而徹底地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女人。她倚著樹站在李允旁邊,瑩藍的長發襯托著婀娜的身姿,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麗。

  “允少爺,你能不能告訴我,徐先生……他怎樣了?”見李允不開口,鮫人女奴掩飾不住自己的焦急。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不會被判死罪的。”猶豫了一下,恢復了常態的李允緩緩道。

  “活罪呢?”辛的手指摳進了樹皮,吃力地問。

  “應該是終生流放邊境吧。”李允說到這裡,不願再多說,轉身就要離去。

  “允少爺,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麼?”辛忽然開口。

  李允轉身望著她,鮫人女奴瑩碧的眼珠清澈通透,讓他有一點心虛,只得平靜地道:“只望他到了邊境軍中好好效力,爭取早日獲釋。”

  “允少爺,你明白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辛注視著李允羞愧難掩的表情,鼓起勇氣道,“你知道徐先生是冤枉的,是嗎?”

  “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李允自衛一般地立時反駁,轉身就走。

  “是辛錯了。”鮫人女奴趕緊叫了一聲,迅速掩去眼中深重的失望,撲倒在地拉住了李允的袍角,求懇道,“允少爺,辛知道你好心,求你為我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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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這件事,我幫不了你。”李允僵直了背影,卻不敢回頭。

  “不,不是為了徐先生的案子!”辛趕緊道,“七爺死了,求允少爺將我轉給徐先生,讓我陪他一起到邊境的荒野去吧。”

  “你要跟他一起去軍前效力?”李允愕然道,“你知不知道,軍中條件艱苦,而你又是身體嬌弱的鮫人,根本沒法生活……”

  “允少爺,求你答應我。若不是碰到了徐先生,辛這輩子都會守著那不男不女的身子,斷不肯變身成現在的樣子。”辛放開了李允的袍角,深深地跪伏在李允身前,哀聲道,“可我是七爺買的,他死了我照例是歸為李家家奴。只要允少爺給大老爺說幾句話,准了我陪徐先生去,辛這輩子都為允少爺感恩祈福。”說完,不斷磕下頭去。

  李允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然而他終不忍見辛的額頭因為不斷的碰撞而青紫滲血,長嘆一聲道:“你若一定要去,我求爺爺放了你便是。只是今後生活必定艱辛異常,能不能熬下來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多謝允少爺。”辛抬起頭,含淚望向李允道,“鮫人終生為奴,我能有這一次機會選擇自己的命運,已是比其餘同類幸運得多了。”

  “回去吧。”李允驀然覺得自己心力交瘁,朝辛揮了揮手,自己一路走開了。

  由於新帝登基,忌諱訟獄刑殺,中州流民徐澗城謀殺世襲靖平將軍府七爺李甚的案子也從輕從快了結。在嫌犯徐澗城招認了自己蓄謀殺人的罪行後,越京府尹上報刑部,很快便不出眾人所料地判了個“永世流放、效力軍中”的處罰,即日押解出京。

  李況果然答應了李允將辛轉賣出去的懇求,身心俱疲的老人此刻對一切無關的事情都漠然而視。李允自然不敢跟祖父說明辛的去處,只是自己揣了辛的賣身契約,獨自帶了辛候在徐澗城必經的萬井碼頭,手心裡緊緊攥著一包金銖。

  等了一陣,徐澗城果然被兩個解差模樣的人一路帶來,顯見要登上萬井碼頭慣用的簡陋渡船穿越曄臨湖去往邊境。李允正拿不定主意如何開口,一旁辛眼見徐澗城遍體鱗傷、披枷帶鎖,已是忍不住奔過去抱住徐澗城的腿大哭起來。兩個解差原本大是不耐,卻發現眼前的女子是個鮫人,墜下的眼淚都凝成珍珠濺落在地上,便彎腰拾了,沒有阻攔。

  李允等辛哭了一陣,方才走上去,將手中的金銖塞在兩個解差手中,口中客氣道:“此去邊疆路途遙遠,辛苦兩位大哥了。好在這個鮫奴倒也勤快,一路可以做點粗活,請兩位大哥照顧照顧。”

  “她是你的鮫奴?”兩個解差毫不推辭收了金銖,卻又疑惑道,“她幹嘛要跟我們去?”

  “因為她現在的主人便是他了。”李允指了指一旁沉默不語的徐澗城,將已然標明了轉讓關係的賣身契約遞到徐澗城手中,“所以,無論她的主人到哪裡,她都要一路跟從。”

  兩個解差聽了,抱怨兩句,卻也無法拒絕。天祈王朝與歷代空桑王朝一樣,歷來強調對鮫人的奴役權利,天祈的律令便明文規定,不存在無主的鮫人,而無論鮫人的主人是什麼身份,在轉讓所有權之前,他都可以合法地擁有鮫奴。

  “你們……一路保重,我走了。”李允眼見辛仍未從悲痛中醒來,而徐澗城也只冷冷地盯著自己不發一言,便跟兩個解差抱了抱拳,打算離開。

  “允少爺……”然而就在李允轉身之時,一直僵直淡漠的徐澗城忽然嘶啞地開了口,“為什麼要把辛送來?”

  “是她自己希望……”李允不願直視徐澗城傷痕纍纍的臉,側開視線回答道。

  “不,我是問你為什麼送她來?”徐澗城用力揮手想將那張賣身契約扔回給李允,可被枷住的雙手卻無法使力,那張薄薄的紙片頓時被風一刮,貼在厚重的木枷上,被辛及時抓在了手中。

  “辛,還給他,跟他回去!”徐澗城驀地滿臉怒意,“有你這麼傻的人麼?你可知道軍中是什麼地方,豈是你一個女子可以呆得的?聽我的話,跟他回去!”

  “不,先生,讓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會好好伺候先生,照顧先生,陪先生一起等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辛緊緊地握住那張契約,跪在徐澗城腳下苦苦哀求。

  徐澗城低頭看了看辛,驀地轉頭盯著一旁尷尬的李允,忽而笑道:“允少爺,你這樣屈尊去滿足一個鮫人的心願,難道是因為你心裡有愧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0
十六

  李允一驚,抬頭正見徐澗城的眼神犀利如刀,直要把他心底的真相剖出,連忙搖了搖頭:“徐先生,你誤會了……”

  然而徐澗城卻彷彿沒有聽見他說話,愣了片刻,忽然雙膝一屈,抬頭直望著李允,語聲悲憤地道:“允少爺,你知道我是冤枉的是不是?求你說出真相,為我洗清冤屈!我一個人受苦不打緊,可我斷不能讓辛跟我一起去軍中受罪啊!徐某一無所有,無法報答允少爺,只能請允少爺憑著‘天地良心’幾個字,讓死去的七爺瞑目,讓真正的凶手伏法……”

  李允措不及防地聽著徐澗城山洪爆發一般的申訴,沒有料到一向沉靜自斂的徐澗城也會如此倉惶地哀求自己。有一瞬間,他幾乎忍受不住良心的譴責而點頭答應幫助徐澗城申冤,然而一想起祖父李況那顆白髮蒼然的頭,他就繃緊了神經,一步步地向後退去——那是自小養他教他,他最親近也最尊敬的嫡親祖父啊,他如何能夠親口將他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終於,李允轉身,大步穿越萬井碼頭上越來越密集的人群,消失在城門的拐角處。而他身後跪在地上的徐澗城,眼中的神色也越來越黯淡。他吃力地用木枷撐地站直身子,忍著身上傷口綻裂的痛楚,淡淡說道:“辛,我們走吧。”

  四 不棄

  無可否認,徐澗城一事給原本親密的李家祖孫造成了無形的隔膜。李允始終沒有問祖父七叔李甚的謀逆之舉究竟為何,竟逼得李況非殺他不可,而李況也更加頻繁地出入於宮廷之間,極少在家中露面,似乎在辦著某種極隱秘的事情。

  李允在家中也越來越沉默寡言起來,除了每日照例給寡嫂請安,陪她聊一會兒天解悶,他幾乎把自己在家裡的所有時間都用在刻苦練武上。

  唯一的幸福,是每天走到太倉寺卿府的後院處,看那一株高過院牆、頂滿了一梢金黃花朵的月亮樹。因為清越礙於祖父和父親的限制,無法預知自己可以偷偷溜出玩耍的時間,只好和李允約定:如果哪一天李允看見月亮樹上掛了一條手絹,當天晚上就來接她出府遊湖。

  為了實現那個嬌俏無邪的女孩在曄臨湖放船的願望,李允準備了各式各樣的紙船,還在船艙裡放置了各種小小的蠟燭,實在把自己這唯一的特長發揮到了極致。此時對於初嘗人世險惡的少年來說,只有清越那天真無邪的笑容可以驅散他心底憂鬱的陰霾。

  心中忐忑地等了許久,連將近一個月的新皇登基大典都到了尾聲,李允才終於在那株月亮樹的樹梢上看見了一縷隨風飄揚的絲絹。

  “這些天每天都被祖王父王拉著到各個貴族府上相親,可悶死我了!”眼見李允如約出現在牆頭,放下一截繩子,清越伸出雙臂握住繩尾,口中忍不住抱怨,“可盼著他們今天晚上又進宮去,我才找了機會叫你來。要不過兩天我們回去了,都沒辦法跟你打個招呼。”

  相親?李允彷彿當頭挨了一棒,愣愣地聽清越說了半晌,才愕然抓住了她的話尾:“你們要回去了?”

  “是啊,要回蒼梧去了——再用力一點!”清越說了一半,眼見李允拉繩子的手僵了一僵,趕緊催促。

  “哦。”李允猛地一拽,已將清越拉到牆頭坐下,壓制住自己滿心的愴然,低低重複了一句,“相親了便要回蒼梧去了。”

  清越側著頭打量著李允,見他只是悵然地低頭不語,便道:“祖王看中了兵部尚書的兒子,說他有帥才。父王好像也沒有意見。”

  “是玄大人的大公子吧,確實是文武全才。”李允艱難地嚥了口唾沫,“聽說他使一手好刀,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見清越沒反應,李允說得越發心虛起來,“他家叔祖是空桑六部之一的玄王,郡主跟他是挺般配的……”

  “哼,玄王有什麼了不起,在我們天祈朝,最有實力的還是高祖親封的九大諸侯王!”清越冷笑了一聲,“再說那個玄咨一雙眼睛只會咕嚕嚕亂轉,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李允聽到這裡,眼前驀地閃過清越的一雙眼睛在珠翳下轉來轉去的神情,不由輕輕一笑,掠過了自己的失落:“郡主不是要去曄臨湖麼,我先跳下牆,在下面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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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這麼高的牆,我怎麼跳啊。”清越伸手把剛才的繩子遠遠拋開,側目向李允一笑,“抱我一起跳下去。”

  李允吃驚地看向她,卻見月光下這坐在牆頭的少女如同花魅一樣妖嬈,掩映在珠翳周圍淡紫色絹花中的眼眸如同寶石一般閃光,讓他不忍也不敢拒絕。於是他伸出雙臂,輕輕摟住清越的腰肢,恍如一片落葉般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立時放開她,遠遠站開。

  “好俊的功夫,怪不得不怕巡夜的士兵呢。”清越見李允禮貌性地笑了笑,臉上卻殊無喜色,眨了眨眼笑道,“我看那個玄咨號稱文武雙全,功夫一定比不上你。若是我祖王見了你,說不定也覺得你比玄咨強呢。”

  “郡主謬讚了。”李允避開視線,強笑道,“我只是中州移民,門楣寒微,斷然是無緣得見蒼梧王的。”

  “是啊,我也覺得祖王父王挺勢利的,帶我去的全是身份顯赫的王公府邸。”清越說到這裡,意識到自己在說長輩的壞話,連忙吐了吐舌頭,“反正……反正不管他們看上了誰,只要我自己看不上,我就不嫁!”

  “越京四面臨湖,不知郡主想去曄臨湖的哪一頭?”李允不敢接她的話,只好裝作不曾聽見,自顧問道。

  “那次遊湖的時候,遠遠看見湖中建有白色高台,聽說是皇上祭祀用的。我看那祭台的材料都是落虹山的流水玉,想必晚上很是好看,不如我們就到那裡去放船吧。”清越興致勃勃地說著,顯見心裡早打好了主意。

  李允知道清越所說的凌波壇乃是皇家禁地,四周的湖堤輕易不放閒人行走,然而一思及清越方才的一席話,知道自己跟這位身份尊貴的空桑郡主終究是別如雲泥,或許以後再無相見之機,便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的心願。於是李允點了點頭,帶著清越便往凌波壇方向而去。

  清越見他走得迅疾,不由道:“我走路慢,這樣走不知幾時才能到。何況若是碰上巡夜士兵,我也躲不了——所以,你還是得背我過去。”

  李允方才抱她下地已是勉力克制才不至失態,此刻如何敢答應?他轉回身,為難地看著清越,低低道:“郡主……”

  “早說了不叫郡主,叫我清越。”清越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著面前羞赧的少年,只覺自己愛極了他這純真的窘態。她伸手招了招,哂道:“頂多我不看你好啦——哼,我不喜歡的人,我才不讓他背。”說完果真閉上了雙眼。

  等了一會,果然李允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引她伏在了他的肩上。清越偷偷睜開眼,正想把他耳邊的碎髮吹開,冷不防李允縱身一躍,已帶著她隱入一角飛簷的陰影裡。

  與此同時,巡夜士兵的馬蹄聲從遠處的街道上傳來,一路脆響從他們身下掠過。

  感覺到背上清越貼得離自己更緊了一些,李允輕聲道:“別怕,他們發現不了我們。”

  “我才不怕,有你在,我放心得很。”清越伸手拈起李允幾根散落的發絲,纏回他的頭巾中去,低低一笑,“是你在怕吧,看你都在發抖。”

  李允一笑,沒有辯解,他如何能告訴清越,他的顫抖不是因為巡夜的士兵,而是因為她而按捺不住心頭的激盪。他勉力壓下自己的綺思,負著清越一路向曄臨湖凌波台方向奔去。

  雖說自小生長在越京,李允卻和越京城內大部分安分守己的人一樣,從未在夜晚來到曄臨湖邊。此刻他和清越走在湖畔大堤上,望著煙波浩淼的曄臨湖,只覺一陣心曠神怡,讓窒塞了多日的心靈也通透起來。

  “看,就是那個祭台!”清越興奮地指著遠處一片白光,“果然是流水玉建造的,《種玉譜》上的記載真是不錯!”

  李允不知她口中《種玉譜》是本什麼書,只是隨著她的手望過去。果然,夜裡的凌波台與白日所見大是不同,白天那樸實的灰白的祭台此刻籠罩在一片柔和珠光中,而那珠光彷彿正如水流一般擴散溢動,晶瑩神奇如同天河墜落,讓人目眩神迷,只疑置身仙境。

  “能不能上去啊?”清越盯著凌波台,豔羨地說。

  “那是皇家禁地,我們最多只能在這裡看看了。”李允說到這裡,警覺地望瞭望四周,若是被人發現站在這裡窺視凌波台,恐怕就不是一個區區違反宵禁的罪名了。可是看到清越興高采烈捧了自己折的一堆紙船蹲在湖邊,李允根本狠不下心來催促她離開。

  “疊得好漂亮,我又捨不得放了。”清越托起一艘紙船,藉著月光端詳了半天,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可是不行駛在水中,還叫做船麼?我若不放你入水,你是不是也會怪我呢?”

  “點上船艙裡的蠟燭,放起來更漂亮。”李允深恨自己無法揣測到女孩兒家的心思,不知說什麼話才能討得她的歡喜,只好湊趣地從懷裡取出火絨,點燃了紙船裡的燭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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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好,放吧。”清越雙手捧了紙船,彎下腰將其輕輕地放上了湖面。

  忽然,一道黑色的水波閃電一般從湖心湧來,在兩人近前驀地與水面分離,如同一隻突然探出的手臂將水面上的紙船一攫而去!眼看那詭異的水波就要濺上清越的臉,李允下意識地將清越一把推開,讓那幾滴水珠盡數濺灑在自己身上,頓時便是一陣灼痛,彷彿那不是湖水,而是燒紅的鐵水一般。

  “怎麼回事?”清越一時沒弄清眼前的一切,迷迷糊糊地問道。

  “這湖水有古怪。”李允答了一句,轉頭去看自己的肩背處。說來也怪,方才那陣灼痛已隨著水珠的乾涸而消散,他的衣服上除了幾個淺淺的水印,什麼破損也不曾留下,倒彷彿剛才切膚刻骨的灼痛只是一場幻境。

  “是啊,好像有什麼東西藏在水面下。”饒是清越膽大,此刻也不禁有些瑟縮,可仍然好奇地朝水面斜睨過去。

  李允不願在清越面前失了膽氣,用火絨重新點燃了一艘紙船中的蠟燭,大著膽子走回湖邊。燭光雖然微弱,卻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照見湖水中一道道縱橫的黑氣,彷彿爭奪食餌的魚兒一般在水面下湧動掙扎,綿延到李允目力所及的邊緣也不見消散。這詭異而鮮活的場景,讓白日裡見慣曄臨湖盈盈碧水的李允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怪不得朝廷要明令禁止民眾夜間來到湖邊,否則越京城裡將引起多大的恐慌實在無法估計。

  “看這個樣子,倒像是水裡潛藏著惡靈。”清越不知何時站在李允身邊,驚奇地道,“可是它們好像被什麼力量箝制住了,無法脫離湖水的束縛……”

  話音未落,彷彿在諷刺清越的判斷一般,湖中心忽然升起了巨大的黑色水柱,如同一枚枚從泥土中鑽出又驀然綻放的毒蘑菇,將它們的軀體散成萬千毒液砸向黑夜中光芒瑩然的凌波台。與此同時,奔馬一般的浪花也不斷從曄臨湖的四面八方向那圓形的祭台湧去,與凌空而出的水柱一起,直欲將那屹立在湖水中的凌波台砸成碎片。

  “我們快走吧。”李允見清越看得出神,不由自主地朝凌波台越走越近,連忙攔阻她。

  “看看沒關係呀,傷不到我們。”清越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奇異的場景,興奮地道。

  “不,是有人來了……”雖然周圍是湧動的水聲,李允還是憑藉習武之人敏捷的耳力察覺到大隊人馬的到來。心中迅速判斷無法順利離開,李允只得拉了清越伏在湖堤邊的灌木叢中,屏住呼吸聽那轆轆的車輪聲、切切的馬蹄聲在越演越烈的水聲中漸漸逼近。

  “臣等恭迎陛下!”隨著一片整齊的朝拜聲,一路明燈從遠處的黑暗裡一直亮到了凌波台的邊緣,隱藏在暗影中的人群頃刻如同皮影戲一般登台亮相。在他們搖曳的身影簇擁中,一個背影挺拔的人緩步從燈光中走上了凌波台。

  這個人,想必就是新登基的盛寧帝不棄了吧。想到自己居然可以一睹聖顏,李允不由興奮地轉頭看了清越一眼,卻見她正朝自己調皮地眨了眨眼,不由咧嘴一笑。

  伸手輕輕撥開面前的草葉,李允和清越都專心地朝那屹立在凌波台上的人影望去。而守候在凌波台下的群臣,也以無比肅穆的目光注視著新帝的一舉一動。

  此刻凌波台上的盛寧帝不棄完全置身於祭台白色的光芒中,而一直激盪的浪花和水柱卻似乎覺察到宿敵的到來一般,越發肆虐,一陣陣水花濺上了堤岸,發出滋滋的燒灼之聲,也讓恭候在台下的群臣和侍衛恐懼地後退了數十步。

  “很強大的惡靈啊。”四濺的水花聲中,清越低低地吐出這幾個字,不自覺地朝李允靠近了一些。

  李允心中只想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卻終不敢動,只是暗暗下定決心一旦局勢失控,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護得她的周全。

  然而就在這忐忑不安的時刻,一道璀璨的白光從凌波台上散開,將高台中心盛寧帝的身影渲染出一片神聖的光芒。無數從高空墜落的浪花一旦觸及這片光芒,就如同濺在荷葉上一般,紛紛跌落回湖中。然而它們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再度蓄勢從湖中躍起,以百倍於方才的氣勢再度朝飄搖的凌波台傾軋而下,狠狠地撞擊在盛寧帝身周的光圈上。雖然那範圍只侷限在凌波台一處,但那詭異的力量和場景卻讓目睹它的眾人神為之奪,彷彿經歷的正是天地間一場勢均力敵的神界戰爭。

  激烈的撞擊持續了一盞茶光景,此消彼漲,漸漸地,盛寧帝身周的光芒越來越盛,而波浪卻越發輸了氣勢,一步步地退回到曄臨湖中去,只偶爾挑釁一般地掀起幾個水柱。於是,盛寧帝慢慢抬起了右臂,全身的光芒便不斷向他的右手間凝聚,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彷彿他的手中托住了一枚最耀眼的星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和呼吸。剎那之間,那顆星辰從他的右手中飛出,流星一般墜入了潛流暗湧的曄臨湖中,頃刻將原本晦暗的湖水染成了一片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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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彷彿受到了感召一般,水流開始改變方向,齊向那星辰墜落的地點湧去。而操縱水流的黑氣,則彷彿被那星辰不斷吸去,漸漸從四周的湖水中淡去了。

  “惡靈退了。”李允見面前那些絲絲縷縷的暗流扭動掙扎,最終融化在清澈的湖水中,一切又恢復了白日裡曄臨湖的平靜澄淨,不由舒了一口氣,再度望向清越,卻發現她的視線仍然落在凌波台中的盛寧帝不棄身上。

  感覺到李允的目光,清越轉過頭來,疑惑地盯著李允:“我似乎在哪裡見過新皇上……”

  李允正要阻住她的話語,凌波台下已傳來一片景仰的山呼之聲:“皇上萬歲萬萬歲,皇上萬歲萬萬歲!……”親眼目睹了方才神魔交戰的一幕,滿心激動的群臣和侍衛已不知還能用別的什麼語言來表達對新帝的崇敬之情。

  “惡靈已被皇天再度封印回湖底,朕以帝王之血承諾,越京堅不可摧,我天祈王朝堅不可摧!”新繼任的皇帝高高立在光彩奪目的凌波台上,如神祇一般躊躇滿志。

  原來方才對抗湖中惡靈的,就是空桑帝王歷代相傳的神戒“皇天”啊,怪不得神異如斯。李允心中暗暗讚嘆了一聲,正尋思待會兒如何與清越全身而退,冷不防頭頂一亮,藉以隱身的草葉被人撥開,一個聲音冷笑道:“大司命的預測果然不錯,今日正是因為有人驚擾了湖中惡靈,它們才會提前發難——你們,滾出來!”

  李允心中暗暗叫苦,眼見這些人的打扮正是宮中禁衛,乃是軍隊中最尊貴的營部,自己是萬萬不能反抗的,只得老老實實地從藏身之處走出,有意無意地把清越護在身後。

  然而清越卻突然從他身後鑽出,手中托著個小小包袱朝那些禁衛道:“違反宵禁不就是罰一百金銖嗎,呶,給你們好了。”

  “胡鬧!”隨著一聲怒喝,一個身著銀白錦袍的王者走了過來,一把將清越從李允身邊拉開,“不好好在府裡呆著,跑出來丟我的臉麼?”說著揚起手,正對著清越的臉頰。

  “大人……”李允大駭,正要上前阻止,卻見清越湊上一步,一把攀住了那王者的手臂,涎著臉撒嬌道,“父王,你們都可以來看皇上的神蹟,為什麼偏偏把我一個人留在屋裡?這些天我都快悶死啦,父王……”

  蒼梧王彥照對這個女兒向來無法,回頭卻見盛寧帝不棄和父親嗣澄都朝這邊走來,連忙甩開了清越的手,低低斥道:“當著皇上的面還敢放肆?還不快向皇上請罪?”

  “是。”清越一眼瞥見遠處祖父陰沉的臉,只得收斂了性子,老老實實地拜倒下去,“平城郡主清越見過皇上。”

  “哦,這就是清越堂妹麼?”不棄笑了笑,轉向一旁的嗣澄道,“聽說這名字是老王爺親自取的吧,怎麼來了越京這麼久,也不帶進宮讓朕見見?”

  “不敢欺瞞陛下,臣本待領她入宮覲見,大司命大人卻推算此女命星與皇上相沖,故不宜參見。”嗣澄低頭恭謹地答道。

  眯著眼睛玩味地看了看蒼梧老王,不棄轉向身後的大司命飛橋,卻見飛橋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既然不宜與朕相見,那今天卻為何又見面了呢?”不棄臉色一沉,視線越過清越,落在垂頭跪在清越身後的李允身上。

  “陛下,是我要他帶我來的,我已經認罰了一百金銖,就不要怪罪他吧。”清越被不棄的目光掃得一寒,趕緊抬頭盯著皇帝,大著膽子央求。

  “住口!”一旁彥照見女兒在皇帝面前如此放肆,連忙出聲阻止。

  “哦,堂妹如此為他求情,可‘他’是誰啊?”不棄冷笑了一聲,繼續逼問道。

  “他是……”清越說到這裡,不禁也紅了臉,實在沒有料到這位方才還尊貴如神的皇帝說話竟是如此刻薄,竟一點顏面也不給女孩兒家留。她望瞭望李允,見他垂首跪在那裡,謹守著禮儀不能言不能動,心裡頓時一陣難過,眼底漸漸泛起水霧來。

  “啟稟皇上,那人乃是臣孫李允,臣管教無方,還請皇上恕罪。”正尷尬之時,忽有一員武將從隊列中走出,跪在李允身旁,正是靖平將軍李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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