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 “這個當然!屬下這就去安排。保證谷主滿意。”趙謙和一個勁地點頭。 不料,慕容無風接下去的話卻又是個難題:“可是我與荷衣,都不愛熱鬧。所以這一頓你們儘管吃,我們倆是不會參加的。” 趙謙和道:“這個不妥,明明是谷主與夫人請客……主人不到……” 慕容無風道:“就是這樣,餘下的事情,你自已想法子。” 他又恢復到以前的樣子啦。 那一晚,所有的燈籠都是紅的。竹梧院外,一片少有的喧鬧。 又是一個晴朗清涼的仲夏之夜。 “子悅是不是已睡了?”慕容輕輕地問道。 他們的女兒,名字便叫慕容子悅。 荷衣點點頭。 那孩子穿著一個紫色的肚兜,正睡得滿頭大汗。她還很小,皮膚卻極白,模樣像極了慕容無風。 她有一個奶媽,叫鳳嫂。荷衣有事的時候,孩子便由她來照顧。 “出去走走?”荷衣將孩子交給鳳嫂,忽然對他道。 他點點頭,荷衣便推著他,信步踱到九曲橋上。 那水中的小亭尤在,只是換了全新的紗簾。 荷香滿面,濤聲悠遠。 “那一天,你是從這裡下的船麼?”她將他推到小亭上,笑嘻嘻地道。 她扒著欄杆往下看。 “說了不提這事兒的呢?”他不高興了。 “奇怪,你當時是怎麼下去的?這裡這麼滑,又這麼徒?”她偏又追著他問。 “柱著枴杖下去的。”他道。 “慕容無風,這裡正好有一隻船!”她忽然指著水面驚喜地道。 那船上燃著兩盈紅燈籠,裡面鋪著毛氈和皮褥。還有一個紅泥小火爐。 他一看,怔住了,結結巴巴地道:“荷衣……你搗什麼鬼?這裡幾時又有了一條船?” “我不和你玩了!我要到船上去。”她身子輕輕一躍,便落到了船上。 他追過去,道:“荷衣上來,那船……不曉得它結實不結實。” 她坐在船頭,笑盈盈地看著他。 他只好交枴杖拿出來,扶著欄杆,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 他走路還是很困難,沒有東西扶著,他幾乎連一步也沒法走。 她又跳到他身邊,道:“扶著我。”便挽著他的腰,扶著他慢慢地走下台階。又帶著他輕輕一縱,來到船上。 “這船是我佈置的,怎麼樣?”她遞給他一杯茶。 “不錯。”他呷了一口,心裡還是不明白她想幹什麼。 不禁暗暗地想到,這丫頭嫁了我之後,肚子裡的鬼主意怎麼突然多了起來? “那我可就劃了。”她拿起槳真的劃了起來。 船微微一晃,便穩穩地向湖心駛去。 夏夜中,湖水微漾,天地之間卻是一片寧靜。 槳聲與水聲交織,夜曲一般地唱合著。 “是這裡麼?”到了江心,荷衣放下槳,問道。 “什麼這裡那裡?” “你那天就是從這裡跳下去的?”她又問起了這件事。 “嗯。”他隨口道。好幾年前的事情,誰還記得那樣清楚。 “慕容無風,哎,別東張西望的。人家說正經事哪。”她把他的頭擰過來。 “正經事?說罷,我聽著呢。”他看著她。 “你說,自從你在這裡被水嗆過一次之後,是不是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就忽然變得特別倒霉?” 他想了想,道:“嗯。” 她又道:“你知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 她道:“因為你的魂沒了。” 他笑了起來。 “慕容無風,別笑!” “好罷,我的魂沒了,現在你身邊喝著茶的那個人,其實是一俱殭屍。” “反正,咱們得在這裡把你的魂給撿回來。”荷衣不理他的玩笑。 “撿回來?怎麼個撿法?”他笑著道:“你快告訴我,我明兒把它寫到醫書裡去,小註:楚氏還魂消災法,已驗之,甚效。” “法子麼,有很多。最常見的一種,便是你再跳下去一次,我再將你撈上來。” “荷衣,我已經洗過澡了。” “當然還有別的法子。”荷衣的笑開始鬼鬼祟祟了起來,忽然擠到了他的身邊,緊緊地挨著他坐著。 “還有什麼法子?”他問。 她不吭聲了。 他道:“荷衣,船會翻的。” 她道:“那就讓它翻了罷。” 他想了想,放下茶杯,道:“也是。反正我會游泳。” 《迷俠記》(全書完結) 本帖最後由 li60830 於 2018-12-28 22:22 編輯 |
一四〇 “別緊張,不會有事的。”她握著他的手。 中午,他在井邊洗她換下來的衣裳。 她看著他辛苦地從井裡打水。 “一邊站著去,沒你什麼事兒。”他不讓她幫忙。 洗完衣裳的時候,她忽然緊緊地抱住了他,忽然大聲道:“無風,咱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說罷,便不顧一切地吻了過去。 這一天天朗氣清,風和日麗。庭花怒放,蟬聲輕噪。昨夜的一場暴雨早已將青石板的小院洗得乾乾淨淨。 兩人如痴如醉地吻了很久,吻得幾乎窒息,這才聽見有人幹咳了一聲。 他們在倉皇中鬆了口,回頭一看,葉士遠領著兩個學生站在門口。 院門並沒有鎖,他常常來,因為慕容無風行動不便,也懶得叫門,便推門直入。看了這一景,想避開卻已不可能,便只好幹咳了一聲。 荷衣的臉頓時飛紅了起來。 葉士遠笑而不語。慕容無風性情頗為內向,在眾人面前說話不多。亦從未向他們提起過荷衣。大家只當他年輕,尚未婚娶。此時卻見他抱著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均十分納罕,一時便也愣在那裡。半晌,才恍然大悟,打趣道:“這位姑娘想必是你畫的那個‘山鬼’了……” 慕容無風微微發窘:“這是內子……剛回來看我。” 荷衣卻早已知道那是葉士遠,忙道:“諸位請屋裡坐。我去泡茶。”說罷,滿臉通紅,一溜煙地逃到廚房裡去了。 見他們夫妻團聚,葉士遠不敢多擾,講了幾句話,喝了幾口茶就出來了。不多會兒,又差人送來了一大盒糕點,幾匹緞子。他果然心細,看著荷衣穿著慕容無風白袍子走來走去,便知她沒有足夠的衣服,連忙叫人買了送過來。 “這位葉先生,可真是古道熱腸啊。”慕容無風陪著她在院子裡慢慢地散步的時候,荷衣嘆道。 “在我這一行裡,好人總是特別多。”他笑了笑,道。 “顧十三也常來這裡?”她問。 “他有時帶著小傅過來。波斯人的那一趟,他們掙了不少。這個夏天便可以歇一歇了。他常常問起你。還說要到壽寧去找你比劍呢。” “這人可不是痴了?我現在哪有心思呀。”她握著他的手,微嗔。 黃昏的時候,他給她做了她最愛吃的紅燒肉。 晚上,夜空升起了紫色的星辰,兩個人便坐在井台邊乘涼,閒話。 遙遠的小鎮,昏暗的街道,深夜中,一切彷彿都已入睡。 飲罷最後一杯茶,兩個人手挽著手,一起走進夢鄉。 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兩個月一晃而過,就在荷衣將要臨產的最後兩天,她卻突然消失了。 “你別來找我,我就在這鎮子裡。等生下了孩子,我再回來。我會一切平安的。”這是她留下的字。 她知道,倘若慕容無風守在她身邊,萬一那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定受不了。 看見這紙條,慕容無風卻急得快發了瘋。這小鎮其實並不小,幾乎住著上萬戶人家。而荷衣那小個子,生孩子只怕並不順利,他事先不敢說,怕她害怕。 他也不敢亂走,荷衣若有事,她一定會派人來找他的。 所以他只好一個人在院子裡亂兜圈子。 便這樣不吃不睡,憂心如焚地等了一天一夜,卻沒有半點消息。 她大約還沒開始生呢。他胡亂地安慰自己。 到了臨晨,他聽見門外馬聲疾馳,到了他門口又霎然而止。 他正守在門口,進來的卻是顧十三。 “今天你什麼事都別找我,我沒空。”慕容無風道。 顧十三一把將他抱到馬鞍上,粗聲粗氣地道:“她難產,孩子生了一天也沒生下來。” 說罷,快馬加鞭地帶著他來到一處僻靜的院子。 一進門,他就聽見荷衣的呻吟之聲。 她滿頭大汗,目光離散,早已折騰得沒了氣力。 她身邊兩個穩婆卻一個抓著她的腿,一個正在逼她使力。 “慕容無風!我要見慕容無風!”她突然大叫道:“慕容無風!” 他衝過去,抓住她在空中亂晃的手。 “荷衣別怕,我在這兒。”他沉靜地道。 “我會死嗎?”她哭著道:“我不想死……你快救救我!救救孩子!” “有我在,你不會死的。”他淡淡地道,一邊說,一邊在水盆裡淨手。 “我不要象你媽媽……那樣……不過,如果實在不行,你也……你殺了我罷!”她低聲道,眼漸漸地要閉過去了。 他使勁搖了搖她,道:“荷衣,清醒些。我媽媽……她當時身邊若是有一個哪怕是最一般的大夫,她也絕不會死得這樣慘。相信我。孩子已經快出來了。吸氣,休息一會兒,等我說用力,你再用最後一次勁。一次就夠了,明白麼?”她看著他冷靜的樣子,點點頭,忽然又有了信心。 他給她紮了兩針,免去一些疼痛,給她恢復了一絲氣力,雙手在她的腹部輕輕推挪了一柱香的功夫,然後他道:“用力。” 她屏住呼吸,一使勁,忽覺身子一輕…… “哇……”那孩子竟中氣十足地哭了起來。 她神情緊張地看著慕容無風,他卻抱著孩子,一言不發,左看右看。 她顫聲道:“她……她是不是還好?” 他笑了笑,道:“好極了。” “傻笑什麼呀!你快些瞧瞧她的腿……”她又不放心了。 “她的腿正使勁蹬著我呢。”說這話時,他的眼眶也紅了:“荷衣,咱們的運氣總算不是太壞。”他剪斷臍帶,用毯子將孩子包好,遞到她面前:“只是她長得實在是太像我了。” 她喜滋滋地道:“像你好。像我就糟了,你比我好看多啦。我有什麼好,到哪兒人家都以為是個丫環。” “給我也瞧瞧。”顧十三不知什麼時候也從門溜進來,對著嬰兒左瞧右瞧。 “瞧什麼?我還沒找你算帳哪!是不是你把荷衣弄到了這裡?”慕容無風道。 “荷衣,你可是答應了要和我比劍的呢!”顧十三丟下這句話,連忙逃了。 “顧大哥慢走。”荷衣遠遠地叫了一聲。 於是,他們帶著孩子在小江南又住了半年,便由顧十三與小傅護送著,回到了久別的雲夢谷。 此時,他們已離開雲夢谷快兩年了。 第一個見到慕容無風的是趙謙和,那天他正在大門裡像往常一樣地接待一個藥商。慕容無風進門的時候,他以為是借屍還魂,五十多歲的人,竟激動得手舞足蹈。一連喝了兩杯水才鎮定下來。 谷裡所有的人都為這突然而至的好消息而驚喜若狂。 整個神家鎮的酒家那一天也因這消息,所有的菜,全部半折。 雲夢谷並沒有多大變化,以前慕容無風常常生病,人們早已習慣了谷主“不在”的日子。各自按各自的職責工作,這兩年,他們便只當慕容無風又生了一場大病而已。 第二日,慕容無風將趙謙和叫到了自己的書房:“我與荷衣雖已成婚,卻一直沒有好好地慶祝一番,今晚我想好好地請大家吃一頓。熱鬧執鬧。” |
一三九 “哎,這個……說走就走,說回就回,我荷衣也太沒面子了罷?”她又不服氣地大聲嚷嚷起來。 “進去坐著罷。”他拍拍她的腦袋:“哪來的那麼多話。” 她最怕他拍她的後腦勺。 一拍她的魂就沒了。 她一笑,頭一低,乖乖地坐進了轎子。 一乘小轎抬進林氏醫館的時候,天已大亮。趁著病人們還沒有趕來,慕容無風連忙將“閉館三月”的牌子掛了出去。卻燒好一桶熱水,挽起袖子,一言不發地替荷衣洗起澡來。 洗了三遍,她那被油煙薰得枯澀的頭髮終於露出了光澤。 荷衣道:“其實我自己可以洗……” 他道:“坐著別動。” 說罷,他開始洗她的身子,洗得愈發一絲不苟,好像她是一隻剛從泥地裡拔出來的白蘿蔔。 “那兩個人,你真的殺了?”這個憋了很久的問題,她終於敢問了。 “沒有。”他淡淡地道。 “為什麼?”她有些吃驚,卻似乎在意料之中。慕容無風平時不會殺人,憤怒的時候,就很難說。若是不計手段,他要殺一個人,只怕比荷衣還快。 “無論如何,他們總算救過你。那一次你從懸崖上跳下來,他們……他們總算還在下面準備了一條船……” 她微笑不語。 “他們真的要去天竺?” “至少臨走的時候他們是這麼跟我說的。” “那你是不是已原諒了他們?” 他道:“沒有,我只是想快些忘掉他們而已。” “你還傷心麼?為你父母親的事情?” 他嘆了一聲,搖了搖頭:“他們的痛苦,隨著他們自己的死,都已消失了。而活著的人,不該為過去的事情背負太多。” “你背負得太多的東西不是過去,是你自己。”不知為什麼,她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我這只蝸牛,是不是已從殼子裡爬出來了?”他苦笑。 “老兄,人生苦短啊。”這回輪到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洗好了,我抱不動你,你得自己從桶裡爬出來。”他連忙轉移了話題。 話音未落,荷衣手扶桶沿,一眨眼功夫便從桶裡跳了出來。 她的肚子雖然很大,跳得還是很高,很快,落地卻輕得好像一片羽毛。 他的臉都嚇白了,抻過手,扶著她的腰,道:“這個時候不許你用輕功。” “知道了。”她吐吐舌頭。 她躺在軟榻上,身上搭著一塊薄毯。慕容無風拿起梳子,替她將一頭長發梳得整整齊齊,然後用一塊乾布包好,放在一旁。 “現在舒服些了麼?”他坐在榻旁,微笑看著她。 “嗯。”她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邊,點點頭。 “口渴麼?我去給你泡茶。一大早幺喝了那麼久。” “我餓……” “糟了,還沒吃早飯呢。我煎雞蛋去。” “不吃雞蛋,我要吃胡餅。” “隔壁酒館裡就有賣的,我去買。要不要奶茶?” “要……” 他正準備走,又折了回來:“荷衣,趁我出去這當兒,你不會溜了罷?” “不會……。” “真的不會?” “真的不會。” “你抬抬頭,”他指著她頭頂不遠處的一根房梁道:“看見那根木樑了麼?” “看見了。” “你若溜了,我就吊死在那裡。” 他拋下這句話,轉動輪椅走了。 慕容無風的屋子雅潔可喜,一如他的人。她身旁遠處一個不顯眼的矮幾上,放著幾卷書,紫檀木筆架子上的幾枝筆,雖常用,也洗得發白。 桌子永遠擦得一塵不染。床上的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 就算是一個女孩子的閨房裡的被子,大約也沒有他疊得規矩,疊得講究。 這屋子雖不大,一趟打掃下來,他只怕也要大汗淋漓。 她不禁笑了。這人是怎麼了?明明行動不方便,偏還要花時間做這些瑣碎的家務。 殊不知為了堅持自己的潔癖,慕容無風是從來不怕麻煩的。 他又生怕別人以為自己不能料理自己,愈發做得更多。 你若說他累,他偏要說自己喜歡,那是勤快。 總之,他就是有點和自已過不去。 她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慕容無風已然端著個托盤進來了,將早餐放到床邊的矮幾上。 她很少看見他笑。他就算是很高興,也很少笑。但他的心情,荷衣卻可以立即嗅出來。 “趁熱吃罷。”他扶著她坐了起來,還在她的腰後墊了兩個枕頭。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享受著這一生中難得的溫馨早餐。 那奶茶泛著濃香,胡餅已切成小塊,又鬆又脆。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好吃麼?”過了一會兒,她將盤子上的東西席捲一空,他才問道。 “撐死啦。”她笑。 “荷衣,我錯了。”他忽然抱住了她,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肚子。 “這孩子……無論……無論是什麼樣子,他將來都會找到自己的快樂。” “無風……你別嚇我。方才洗澡的時候你老摸我的脈。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臉刷地一下變白了:“他在肚子裡很乖,動……動得也不多。” “是個女孩。”他輕輕地道:“你別擔心。” 她忽然手腳發涼,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她生下來,會……麼?”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會。”他笑了笑,柔聲地安慰道:“她會很健康的。” 其實他心裡連一點把握也沒有。孩子只有生出來才會看得出來。 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想了想,怕勾起他的心事,便道:“無論如何,她至少還是活的。”說罷,便又喜滋滋地掏出包袱裡自己跟隔壁大娘學著做的幾件小衣服,道:“你看,給她穿的,好不好看?” 那衣裳很小,一針一線卻縫得極其認真,總算是左邊和右邊的袖子沒有裝反。但針線又細又密,顯然比那“蟑螂”算是進步得多了。 然後她又掏出兩雙只有手掌一半那麼大的小鞋子和小襪子,得意地道:“還有這個,也是我做的。” 他看著看著,忽覺頭一陣一陣地發昏。 “你怎麼啦?”她連忙扶住他。 “沒事。”他道,心卻無端地砰砰亂跳。 “藥在這兒。”她將藥丸塞進他的嘴裡,遞給他一杯水。 |
一三八 荷衣氣得直跺腳,道:“慕容無風,你怎麼攪我的生意哪!” 他不理,又對旁邊一個賣胡餅的老頭道:“這爐子你要不要?” 老頭道:“這麼好的爐子,誰不想要?” 他遞給他一張銀票:“爐子連裡面的東西全送給你,我還給你二十兩銀子。只求你快些把它拉走。” 那老頭接過銀票,將荷衣的烤爐往板車上一放,忙不疊地溜了。 荷衣大聲道:“喂!喂!老頭兒站住!還我的爐子!” 那老頭一聽,溜得更快,頓時便沒了影。 荷衣跺著腳,過來擰慕容無風的肩膀:“慕容無風!你中什麼邪了?幹嘛賣了我的家當?我怎麼一見你就倒霉哪!” 慕容無風道:“隨你怎麼說罷。告訴我,你怎麼……你怎麼……”他心裡一陣發酸,道:“挺著一個大肚子還要賣東西餬口?” 荷衣愈把肚子挺得高高地,道:“你管得著麼?我從小就喜歡賣東西。我就高興賣東西!” 慕容無風又道:“你為什麼不去壽寧?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卻不來找我?這些日子……你住在哪裡?又……又受了哪些折磨?” 他看著她,輕輕摸著她隆起的腹部,十分傷心地道。 “什麼折磨呀?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她的心軟了,摸了摸他的頭,道:“這地方你從來不來的,今天發了什麼神經了?” 第四十章 他一聲不吭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道:“你住在哪裡?” 荷衣咬咬嘴唇:“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他垂下頭,雙手緊緊地捏著輪椅的扶手,心緒起伏,幾乎無法自已。 良久,他勉勵平靜下來,道:“告訴我,我想知道。” “就在這菜市的旁邊。” 他道:“你帶我去。” “偏不。”她拔腿就想溜。 他一把將她拉住,手緊緊地拽著她的手腕:“哪裡去?” “你不是要我走麼?拉著我幹什麼?放手,我這就走。”她猛地瞪了他一眼,使勁地掙脫著。 “要走也行,到哪兒我都跟著你。”他淡淡地道,手是越拉越緊。 那是一排為了方便做生意,臨時搭起的房子。有不少是儲物之用。其中有幾間門口砌著幾個簡易的灶台,那便是有人家了。小屋的門口清一色地朝著喧鬧的菜市,一天都聞得鼎沸的人聲。 荷衣打開其中一間房的鎖,推開門,慕容無風便跟了進去。 一路上荷衣因肚子太大,不肯騎駱駝,慕容無風便只好推著輪椅陪著她默默地走,兩個人都走得慢,一路上彼此不說話。 那屋子極小,有一張小小的胡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僅此而已。那床,在慕容無風看來,勉強容得下荷衣現在的身子,要想翻個身,只怕就要掉到地上。那桌子,擺了一幅碗筷,兩張碟子,就再也放不下別的東西了。可是屋內每一樣東西都擺得很整齊,很乾淨。小小的窗檯上,掛著淡紫色的窗簾,窗簾的旁邊,居然養著一盆小花。 荷衣坐在床上,道:“怎麼樣?我的屋子看上去不錯罷?我可是天天打掃的。看,這是我繡的!進步很快吧?”她指著窗簾角上的一團線條。 不知怎麼,她又笑嘻嘻了起來。 他仔細分辨一番,那線條左看右看都像是一群蟑螂,不禁稱讚道:“唔,這是蝶戀花罷?真不錯呀!荷衣,你幾時繡得這樣好了?” “哈!你一眼就瞧出來了,眼光真是不錯。隔壁的大娘還硬說這不是。” “她那兒瞧得出來呀!” “得啦,慕容無風!我繡的是一群蟑螂。這窗子上老有蟑螂爬來爬去,我故意繡了一大群,讓他們以為是敵人,好將它們嚇走。你老兄居然說是蝶戀花,呵……”她又笑得前仰後合。 他也禁不住莞爾。 她還是那幅心滿意足,滿不在乎的樣子,即使是住在這樣狹小逼仄的房間裡。 過了一會兒,好不易等荷衣的笑停了下來,他又道:“荷衣,究竟出了什麼事?有人偷光了你的錢嗎?” 她露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嗯。全偷光啦,連衣裳都偷去了。” “我那兒有錢,你為……為什麼不來找我?” “就是在找你的那一天夜裡丟的。” 那是一大筆錢,趙謙和交給她的時候說這是從慕容無風自己的診費裡開出來的。她從沒有賺過那麼多錢,當然也從沒有丟過那麼多錢。一想到這裡,心裡便老大不舒服,不禁有些結結巴巴。“那一天,人家……人家悄悄地去看你,你渾身滾燙,將你……將你浸在冷水裡你也沒醒過來……折騰了一晚上,好不易燒退下去了。人家……人家一回客棧,什麼都沒了,整個包袱都偷走了。你說,這小偷怎麼這麼黑心哪……” 慕容無風咬著牙,為此氣結,半晌,道:“那是你走後第二天的事。都說好再見了,你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還要來理我?” 荷衣道:“你明明說我走了你的心裡才會好受,為什麼我走了你卻去喝酒?還要喝得爛醉?你這樣……這樣的身子能像那樣喝麼?” 慕容無風道:“第一天晚上你……你也在……” 荷衣道:“人家把你象死人一樣地抱到陰溝裡亂吐……陪了你幾時辰,你倒好,一醒過來就去找匕首。我越瞧越氣,懶得理你,又把你扔回地上啦。” 慕容無風道:“好罷,荷衣,你原來時時過來看我,卻又……不讓我知道。你這人是怎麼啦?怎麼就趕不走呢?” “你還說哪!” “難道你打算一個人獨自生下這孩子?” “那又有什麼稀奇?難道我生不出來麼?”她抬起頭,衝她翻了一個白眼。 “你……”他張口結舌。 “好啦,你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你,大家都是老熟人,也寒暄了,你可以回去啦。方才你砸了我的生意,明兒我還得去買爐子。這個錢你得賠給我,二十兩。”她從床上站起來,好像要送客的樣子。 “荷衣,你還要幹哪?” “怎麼不干?我烤的胡餅賣遍小江南,是這裡味道最好的胡餅。下一回你來,我賣一個給你嘗嘗,九折。” 他一言不發,將她的床單掀起來,將擺在床頭的幾疊衣物,統統裝到床單裡一卷,打成一個包袱。 “喂,你幹什麼呢?把我的衣裳拿到哪裡去?人家明天還要穿的!” 他根本不理她,出門去雇了一頂轎子。 “上轎罷。”他對她道。 “哪兒去?” “回家去。” |
一三七 在溫暖的季節裡他總是精力充沛。他一生中大多數寫書的時間都在夏季。而小鎮的人情溫暖,更讓他覺得日子並不孤單。且不說時時過來關照他的房東,只要他開口,萬事莫不與之方便。就是葉士遠,也是三天兩頭地帶著弟子們過來聊天,談醫務。兩人互相欽佩,越談越攏,竟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合作寫了一本關於西北罕見藥材的書,慕容無風堅持將它命名為《傳杏堂本草集錄》。上個月剛付版印刷。前幾日,葉士遠將一本泛著墨油香氣,首頁上署著“葉士遠、林處和”字樣的書交到他的手中,洋洋得意地道:“林老弟,這一回你可是犯了家訓哪。明明說‘述而不作’,你在我們這裡,可是‘又述又作’。回去給你父親聽見了,還不家法伺候?” 如若兩人有五天不見,慕容無風倒沒什麼,葉士遠必想得慌,必要尋個理由拉他去酒館喝酒,或是去路邊的小攤小酌。一行人醉醉醺醺,就著豆干,花生米,回香豆,便能聊到天之將白。 他漸漸覺得和一群人在一起,時間過得很快,也不需要想太多,笑著鬧著,便過了一天。這樣的日子,他以前從不曾有過。現在想起來,卻也不壞。 只是每日夜深人靜之時,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荷衣,一想到她,腦海裡的記憶便翻滾了起來。他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她的衣裳,她的眼神,她的玩笑,她的手……她睡覺的樣子,吃飯的樣子,洗衣裳時的樣子…… 倘若有哪一處的記憶有些模糊,他甚至會努力地將那模糊之處想了又想,憶了又憶,直到每個細節在他的腦子裡清晰了起來,這才作罷。 有時他會為她在某一件事裡究竟穿著哪一條裙子,裙子上的鈕扣是什麼樣子,花邊是繡在上邊還是下邊而絞盡腦汁。他於是乎怕忘了,便在宣紙上將她畫下來,一連六幅,全裱好了貼在臥室裡。又怕給葉士遠瞧見了胡說,故意在荷衣的身下又添上一隻老虎,或一隻豹子。實是荷衣臉上的神情,既不像淑女,又絕不類花木蘭,傳統的“斗貓圖”,“展繡圖”,或“游春圖”,都無法將她的表情安插進去。若問他畫的是什麼,他便答曰“山鬼”。 “老弟呀,你這‘山鬼’畫得挺不錯哇!想不到你小子的丹青這麼好。早知道這樣,咱們那本書裡的那些古怪草藥全讓你畫得了。這旁邊的字也寫得好。送給我一幅罷。”葉士遠捋著鬍鬚,遠遠地欣賞著道。 “這不是最好的,我另畫一幅送給你好了。”慕容無風連忙道。 這一夜他輾轉難眠,天剛亮就起床了。 炎夏時分,天亮得很早。他爬起來洗了一個澡。穿了件灰袍子,便騎上駱駝,在長街上慢慢地逛著。 雖然平時很少出門,慕容無風的名聲卻已是家喻戶曉。他的樣子也與常人大不相同,是以走到街上,認得他的,不認得他,都和他打招呼。 “林大夫,出門逛啊?早!” 他仔細一瞧,卻不認得打招呼的人,頓覺十分羞愧。只得一陣支吾了事。 他放鬆了韁繩,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駱駝卻帶著他走進了一個岔道。越岔越遠。他開始還不放在心上,後來路卻變得漸漸地不大認得了。 他左轉右轉,終於弄明白自己要回去的路,必得經過那個嘈雜的菜市不可。 無奈,他便隨著從四面八方湧來趕集的商販走了進去。 展眼一望,四處人頭攢動,人挨著人,肩比著肩,一副亂糟糟卻熱鬧非凡的景象。 幸虧他騎著駱駝,比旁邊的人都要高一頭,才不至於被這窒息的空氣嗆壞。 他隨著人流茫然地向前移動,這才發覺其實這些商販還算規矩,他們都按照一定的類別擠在一處。前面總能空出一條塵土飛揚的小道,讓行人和顧客通過。 叫賣聲此起彼伏響著:“新出鍋的馬奶子啦!六文錢一碗!” “上好的蜀郡花椒,不香不要!” “喀瓦哺!喀瓦哺!” “高昌酒!一兩銀子五瓶!” “新隆坊的銀首飾啊!又便宜又好,現在不買明天沒有了啊!” 他笑了。覺得這裡雖然擁擠,也不是什麼來不得的地方。 那些小販子為了一個銅板願意和客人磨破嘴皮。一個銅板也是錢,一個努力賺錢養家的人,不論他的職業是什麼,都值得人尊敬。 然後,便在這亂轟轟的市場裡,有一個聲音突然格外清晰了起來,突然直直地鑽入了他的耳朵:“胡餅,胡餅,剛出爐的胡餅。大哥你來一個?這可是雙層的,裡面夾著羊肉,十七種香料還有牛油和辣醬。您吃一個,今天一天便不用下廚了。便宜,十個銅子兒一個。兩個我算你十八文錢。” 他一聽見這個聲音,渾身一震,停下駱駝,舉目四顧。 只見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泥流一般圍繞著他。空中似有上千種聲音:叫賣的聲音,馬和驢子打著響鼻的聲音,煎鍋裡煎臘腸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首飾叮噹作響的聲音……各種各樣說不清名目的聲音。好像大海掀起的浪頭向他打過來。而那賣胡餅的聲音卻消失不見了。一時間,他竟連那聲音究竟是在他的前方還是後方都沒聽清。 他屏住呼吸,閉目等待那個聲音再度向他傳過來。 過了一會兒,果然,那聲音又叫了起來:“胡餅!胡餅!剛出爐的新鮮胡餅!” 他眼皮一動,人河之中湧動的身影暗淡了下來,遠處卻有一個灰影好似水墨畫中的重筆,從整個捲著塵埃的背景裡凸現了出來。 他頓時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一個離他還有好幾丈距離的灰色人影。 那背影卻是完全陌生的,一個矮胖的女人。從背後看,她的腰粗得好像水桶一樣。 他的全身卻因那聲音,已激動地發起抖來,幾乎要從駱駝上掉下來。 他拍了拍駱駝,慢慢以走到那個背影之後,卻還在尤夷。 只見那女人一手叉著腰,正在埋頭數著銅板。數罷,一五一十地裝入衣袋之內。便又拿著一個大火鉗,從烤爐裡夾出一個又大又厚的麵餅,大聲叫道:“胡餅!胡餅!新鮮的胡餅!” 有一個男人從她面前經過,她便不由分說地拉著他,道:“新鮮的胡餅,大哥,來一個罷!只要十個銅子兒!” 那男人理也不理,將手一摔,道:“我不要。別拉拉扯扯的!” 女人不管,便又拉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大嫂,新鮮的胡餅,十個銅子兒一個。看您年紀大,便宜一點,給八個銅板拿走。” 那大年紀的女人看了看胡餅,想了想,道:“五個銅板我就要了。” “五個?那個也太……便宜了罷?看您有心,我吃個虧,打掉牙齒和血吞,七個銅板好了。”她興致勃勃地道。 大年紀的女人頭一擰,便往前走。 “喂……喂……大嫂,別走嘛。算了,五個銅板就五個銅板,我賣啦!”說罷接過銅子,用一張紙將胡餅一包塞是那女人的包裡。 慕容無風看著那背影,那女人又側過身來,準備從爐子裡再夾出一個胡餅。 她的肚子極大,看上去已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卻穿著一件顯然是用以往的舊衣裳改制的布袍。肚子被箍得緊緊地,顯得極不合身。而她身上除了臉以外的其它的地方,看上去好像是都比往日胖了足足一倍。只是她的神情還是一副雄糾糾的樣子。她的頭髮仍是那長,馬馬虎虎地捲成一團,用木簪子挽住,卻像是好久都不曾洗過,上面蒙著一層若隱若現的油煙。臉雖被爐火烤得滿頭大汗,卻是又光又亮。全身充滿著一股羊油的味道。 他呆呆地看著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心跳,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卻又被他強行忍了回去! “荷衣。” 他的聲音一向很低,一出口便被那茫茫的嘈雜之聲淹沒了。那胖女人卻立時轉過身來,一見是他,有些吃驚,卻笑了起來,衝他打了一個招呼:“你好哇!慕容無風!” 他拍了拍駱駝,讓它坐下來,自已將身子移到輪椅上,駛到她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抓住她油膩膩的手。 “幹嘛呢?放手嘛!人家還要做生意呢!哎!胡餅!”她要掙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死死地捏著,根本不放。 “荷衣……你……你幾時懷孕了?”他看著她巨大的肚子,道。 廢話,他是大夫,當然知道那是八個月的身孕。荷衣離開他的時候,已然懷孕兩個月了。他心中暗暗將自己大罵了頓。那時他只顧養傷,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家事,不然早就該知道了。 “我……”荷衣剛要答話,卻見一個男人道:“胡餅多少錢一個?” 荷衣道:“十……” 慕容無風打斷她的話,將一綻銀子拋給那男人,道:“這是五兩銀子,這裡的胡餅你全拿走。” 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心道:“又給錢又送胡餅,這人一定是瘋了。世上還有這麼好的事?”生怕他反悔,將胡餅一胡腦兒地裝進口袋裡。一陣風似地跑了。 |
一三六 “他一個人住。據我看院子裡沒有別人。我們去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昏睡。好像病了很久,也沒人理他。那樣子……怪可憐。” “那我更要去瞧一瞧了。來人,備轎。馮九,藥你只管按藥方抓給他。這個林處和,可不是一般的大夫。” 第三十九章 轎子拐了七八道彎,終於停在了林氏醫館的門口。葉士遠下了轎,命轎伕在門外候著,便敲了敲院門。 無人答應。 莫非林處和病得已深?不醒人事? 院門並沒有鎖,敞著一道縫,葉士遠只好推門而入,客廳無人,庭院蕭條,正是午飯的時間,廚房裡煙火寂寂,一副冷清的模樣。 他走進內室,又敲了敲門,卻聽見門內有個低沉的聲音,咳嗽了半晌,問道:“是誰?” “葉士遠。”他道。 “是葉老先生?”慕容無風正睡得頭昏腦漲,一聽了這個名字,卻又醒了一半,道:“請稍等,我……我這就起來。” 他更了衣,坐到輪椅上,打開了門。 葉士遠只見一個臉色蒼白,模樣卻極清秀英俊的青年,長臂細腰,挺直著身子,坐在一張精巧的輪椅之上。似乎極為畏寒,在這初春的天氣裡,他下半身還蓋著一條毛毯。 葉士遠謝了座,看著他,道:“林先生不是北方人?” “嗯,原是客寓此地,混幾個錢交房租而已。” “中原人才濟濟,老夫早有所聞。方才看了林先生這張方子,高明高明,佩服佩服。”“葉先生的《葉氏脈讀》晚生曾再三細讀,實是傳世之作。尤以第六第七卷脈法最為精到。發人深省,今日相見,幸何如之!請稍坐,我去泡茶。” 他這一說,正中葉士遠下懷。原來這兩章最有創意,他亦深為得意,頓時感到心恬意恰。 他轉動輪椅,往一旁紅泥茶爐添了幾粒香炭,放上茶壺,又用清水洗了兩個茶杯。 葉士遠見他微一俯身,一隻手便要緊緊地扶在扶手上,行動甚為不便,心中不禁暗自嘆息。 “晚生聞得先生一向在秦鳳一帶行醫,為何卻到這裡?”慕容無風問道。 “唉,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得罪了官府,便逃到了這裡。好在這裡住的都是得罪官府的人,無非是些倒台的政客,失意的文人,地雖偏僻,亦全非蠻夷之地,老夫倒是如魚得水,其樂融融。只是林老弟高才,就方才那一張方子,老夫一看便知不是凡人之手。只是偏居漠北,於中原之事倒是越來越生疏,敢問老弟家居何處,館落何方?”葉士遠笑了笑,道。 慕容無風明白醫林人物,天底下厲害的,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而林處和這三個字實在是太陌生了。便道:“晚生家居江東,世代行醫,謹尊家訓,述而不作,是以沒沒無聞,只是一般的郎中而已。” 葉士遠點點頭:“江左才俊,代有名家。藏龍臥虎,不邀名利。非像老夫這樣的野人可以管窺蠡測。所謂‘務正學以言,不以曲學阿世。’中原正學,老夫嚮往以久。” 慕容無風道:“老先生不必自謙。《葉氏脈讀》必將名垂醫史。” 葉士遠道:“老弟住在中原,可曾拜望過雲夢谷的慕容先生?” 慕容無風正在喝茶,聽了這話,差一點嗆住,連忙道:“不曾。晚生行動不便,很少外出。這一次……這一次遠行實是應友人之請。” 葉士遠嘆道:“老夫倒是極想見他一見,問問他的《雲夢驗案類說》續編什麼時候出來。只可惜我前些日子聽了一個消息,說他幾個月前已突然去世。雲夢谷為此舉辦了隆重的葬禮,杏林同仁聞之,紛紛前去弔唁。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 慕容無風只好也跟著道:“可惜可惜。” 暗想荷衣把蜀中唐門攪得一團糟,又抱著自己從懸崖上跳了下去,只怕有人看見。雲夢谷當他們雙雙去世,卻也並不奇怪。 葉士遠道:“我也派了一名不成氣的徒兒前去,走到那兒大約也要四個月。順便看看雲夢谷裡可還有些他未寫完的新書沒有。” 慕容無風道:“啊……這個只怕沒有。不過那裡還有一位蔡大夫和陳大夫,也時時寫書的。” “當然當然,老弟說的是蔡宣和陳策罷?小蔡我以前還見過一面呢。那小子眼高於頂,他爺爺和我說話還客氣幾分呢,他說話卻一點客氣也不講。氣得我要死。年輕人,恃才放曠,一點法子也沒有。唉,怎麼說呢。這小子還真聰明。他的《澄明醫解》和陳策的《蔚風三笈》在內科和雜病上算是很有見地的了。當然比起慕容無風的那幾本書——聽說他年紀很輕,跟老弟你差不多——還是差了一大截。我看他也是沒找著比他更聰明的學生,嘿嘿。”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低頭不語。 葉士遠又道:“聽說那裡還有一位幼科和婦科都很有名的吳大夫。” 慕容無風道:“嗯。是吳悠。她也寫過一本書。” “讀過讀過,《幼科雜論》嘛。聽說吳大夫長得極美,平生最崇拜她的老師慕容先生。那本書的序裡,有一大半盡在誇她的先生,我剛讀的時候,還以為這書是慕容先生幫她寫的呢。人人都說她早晚要嫁給他,卻不知慕容先生去世之前,她究竟是嫁了還是沒嫁?” 慕容無風暗自慶幸荷衣此時不在身旁,不然她聽了,非跟他沒完不可。 原來這葉士遠乃是西北名士,少有文名,自視甚高,雖出生名醫世家,頗受薰陶,卻始終不肯以此為正業。不料,科場黑暗,屢試不弟。這才一怒之下放棄了舉業,專心作起了大夫。來了這裡,遠近內外,在醫術上跟他相提並論的,連一個也沒有。見了慕容無風,見他是行內之人,水平也不在他之下,頓時覺得得了知已,不禁喜出望外,便把這多年不談的行話,醫書優劣,杏林掌故,對著他大談特談了起來。一直洋洋灑灑,講了一個多時辰,還住不了口。若不是看著慕容無風身體不適,他只怕早要和他“抵足而眠,顫燭夜遊”了。 慕容無風卻偏偏是個寡言少語,不喜和陌生人交談的人。他只有在荷衣一人面前才活潑自在,敢開些大膽的玩笑。見了同行,他卻總是一幅言語審慎,公事公辦的樣子。 快近掌燈時分,葉士遠這才告辭,回到家裡。卻又想到慕容無風孤身一人,病倒在異鄉,不勝唏噓,趕忙叫童子送來一盒精緻的糕點和幾樣治風寒的藥丸,又約他隔日病好一定要到傳杏堂來與他的幾個弟子們小聚,“親聆謦劾”,慕容無風雖不喜熱鬧,見老先生盛情如此,而自己也是長夜難眠,實難打發,便如約而至。 由是,五個月一晃而過。轉眼間便已到了八月初。塞北這時的氣候,早已熱得與江南沒有任何分別。“林氏醫館”的生意卻是門前輻輳,一日忙過一日。慕容無風不願搶了林先生的生意,加之自己身體虛弱,不耐久勞,便將診費一漲再漲,以期減少病人。卻不知他醫術太高,一傳十,十傳百,他號一次脈要收五十兩銀子,大門外的病人還是有增無減,給起銀子來也是越來越大方。他乾脆在大門外貼了一個告示,言明自己一天最多只看十個病人,絕不多看。開頭大家還只當他是玩笑。診費要得這麼高,不掙白不掙嘛。不料,告示一貼,看完了十個病人,雖還是中午,他便將大門一關,任你在門外苦纏硬泡,絕不理睬。慕容無風的脾氣,大家這才明白。 萬員外倒是時時過來寒暄。原來他見慕容無風的生意頗佳,立時在醫館的旁邊開了一個飯館,又將一個後院空出來,做了個簡易的客棧。生意也是一日好過一日。對慕容無風愈發關照了,不僅要自家的保鏢將慕容無風的小院也當作保護之列,還幾次三番地要送慕容無風幾個丫環小廝。 “兄弟,不是我老哥說你一句。你的醫務明明忙得連杯水都喝不上,身邊卻居然連個應門的人都沒有。一日三餐,還要你老弟親自操持,連打水洗衣也不肯讓別人幫忙。你老弟只動動手指,一日就掙五百兩銀子。還是一幅愛掙不掙的樣子。說出去,關外的響馬都要眼紅。那小廝值幾個錢,五兩銀子就可以買個機靈的。你那手指,戳在哪兒,哪兒就變成白花花的銀子,那是多金貴的東西!偏偏每天還要用它切菜,洗衣。你的腿也不方便,哪一回不是累得氣喘吁吁的。那些活兒,讓丫環來做,保管又快又好。乾脆,這麼著得了。我送你兩個丫環一個小廝,好不好?丫環管洗衣做飯,按腰捶腿。小廝應門接客,跑腿買物。你又不是養不起!我送給你了,明日就給你送過來。” 慕容無風慢吞吞地道:“萬兄的好意我領了。我真的不需要。” 萬員外衝他擠擠眼,悄悄地道:“你夫人呢?我怎麼好久沒見她了?” 慕容無風道:“她回娘家去了。” 萬員外道:“這話不是親兄弟,咱不和你說。我有個侄女兒,家裡很窮,但人漂亮。我看你也是個本份的讀書人,又能掙錢,將來一定餓不死她。我去給你說說?做個小妾?” 慕容無風更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不敢不敢。我天生懼內。老婆知道了會殺了我的。” “哈哈哈……女人嫁了你,那才是福氣。”知他一向不肯,萬員外也不介意,開了他一通玩笑,笑哈哈地走了。 傍晚時分,鎮子裡早早地點起了晚燈。家家炊煙裊裊,一幅祥和的景象。慕容無風吃了晚飯,自己洗了碗,又洗了澡,便斜倚在窗前的軟榻上,默默地看著窗外四角天空中的幾粒星光。庭花早已開放,綠樹如蔭,給這方小小的院落帶來一股清涼之意。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體會著這難得的北方夏夜。 |
一三五 卻聽見一個極細小,極秀氣的聲音輕聲道:“哥,我……我們還是走罷。這位大夫……我看他是病了。” “病了?胡說,他自己就是大夫,怎麼會生病?” “你看人家臉都是通紅的……莫不是正……正發著燒?” 費謙將手往慕容無風額上一摸,嚇了一跳,道:“他果然病了。” 便又推了推他,道:“喂,你在這裡有什麼親戚沒有?我替你去叫他來。你病了,總得有個人照顧你才好。” 慕容無風無法,只好睜開眼,卻見費謙身後站著一個小個子的女孩子,頭上帶著一頂大帽子。那女孩子一張瓜子臉,眉清目秀,身材與荷衣相仿。 一想到荷衣,他頭一昏,又閉上了眼睛。 女孩子道:“哥,咱們走罷。他好像病得不輕。咱們過……過幾天再來。” 費謙無法,正欲轉身,卻見慕容無風坐了起來。 “大夫,你沒事罷?”他試探著問道。 “沒事,偶感風寒而已。”慕容無風咳嗽了兩聲,道:“抱歉,我無法下床。麻煩你搬張椅子過來,叫病人坐到我面前。” 他連忙找了一把椅子,道:“小敏,過來,坐在這兒。” 那女子遲疑著,滿臉羞得通紅,一步三蹭地走了過去,坐在椅子。 慕容無風漠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對費謙道:“勞架端一盆水過來,我要淨手。” 他仔細地洗了洗手,拿細絹拭淨。 “今年多大了?”他一邊拿脈,一邊問道。 女子怯生生地道:“十五。” “把帽子揭下來。”他又道。 她的臉更紅了。垂著頭,猶豫良久,揭開帽子。 她的頭上長滿了瘌癧,連一根頭髮也沒有。 他痴痴地望著那一頭高一個,低一個,惡瘡一般醜陋的大疤,不知為什麼,思緒飄了出去,又想起了荷衣。 過了一會兒,他緩過神來,便從一旁的書桌上拿起一隻毛筆,蘸了些硃砂。將她的頭上的疤一個挨著一個地摸了一遍。一邊摸,一邊問:“這一個痛不痛?” 如果她說“痛”,他便接著摸下一個。如果說她說“不痛,但癢。”他便用筆在上面畫一個圈。如果她說“既不痛,又不癢。”他便畫一個叉。其中有一個,她說:“又痛又癢。”他便在上面畫一個圈,又加上一個叉。 全部摸完之後,他將手仔細地洗乾淨。拿起墨筆,寫了甲乙丙丁四張方子。 那女孩連忙將帽子戴了回去。 然後他道:“將這四種方子裡的東西分別熬成膏藥。畫圈的,用甲;畫叉的,用乙;又有圈又有叉的,用丙。剩下的,用丁。一日三次,停一天,再涂。一月之內當可全愈。” 費謙道:“這頭上這麼多疤,我哪裡記得住哪個痛,哪個癢?” 慕容無風道:“一共是二十三個疤。我給你再畫張圖。”說罷,在一張紙上畫了一個後腦勺,將每一個疤的位置打了個同樣的標記。 他畫的時候一氣呵成,彷彿每個疤的位置都已記在了他的腦海裡。 費謙忍不住道:“你會不會記錯?要不要叫她把帽子揭了再核對一遍?” 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會錯。你若想核對,回了家再核對也不遲。” 費謙想了想,又道:“這四張方子的藥,會很貴麼?” 慕容無風道:“你手上有多少銀子?” 費謙道:“二十兩。十兩付你的診費,十兩買藥。不瞞大夫,我妹妹這毛病已有七八年了,花的銀子就跟淌水似的。什麼稀奇古怪的藥都塗過。一點用也沒有。她這樣子,嫁人是嫁不出去的,嫁妝的錢倒是早就花光了。如今家裡剩下的一點底子,也經不起這樣的開銷。總之,唉,也是一個試字。誰叫她是我妹子呢。” 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拿起藥方,嘩嘩幾筆,刪了幾種,又添了幾種,道:“她是我的第一位病人,診費就免了。貴的藥,只要是不重要的,我都刪掉了,換上了幾種便宜些的。這樣算下來,二十兩銀子大約夠了。” 費謙看著他,道:“你看樣子是個高明的大夫。以前別的大夫看了,都只開一種方子。”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道:“她頭上的癬可不是一種。需用不同的藥分別去治。” 費謙垂首道:“那就多謝了。我們這就買藥去,告辭。” 傳杏堂。 馮老九手執藥方,一隻手將盛著藥的八角形圓櫃撥得滴溜溜直轉。眨眼功夫便將費謙遞上去的四張方子按量將藥抓了出來。 等到要將藥包起時,他突然停住了手,問道:“奇怪,這藥方子好像不是葉老先生開的!” 葉老先生的處方用的是統一的素雲花箋,右下角上,印著“傳杏堂”三個字。 這方圓一百里,倒是有十幾家藥鋪,醫館卻只有一個,便是葉氏的傳杏堂。 這一帶的人都知道,藥,以傳杏堂所藏最全。大夫,以傳杏堂的葉老先生最好。 傳杏堂裡除了葉先生之外,只有兩位坐堂大夫可以開處方,雖然不論他們如何懇求,葉先生都堅決不同意收他們為徒。 這兩位大夫,一位姓張,一位姓耿。都已年近四十。 而他們用的也是傳杏堂專用花箋。 費謙也是傳杏堂的常客。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長相不錯,卻有一頭瘌癧的妹子。為了這個病,他來這裡配藥,沒有一百次,也有九十次。 而這一回他手裡的藥方卻只是隨便從哪家紙鋪裡買來的梅花箋,寫的字是清一色整齊圓繡的趙體,屬名“林處和”三字,卻是極為陌生。 “這個林大夫是誰?”馮老九不禁問道。 “新來的大夫,今天剛開業。”費謙老老實實地道。 “新來的?我怎麼沒聽說?有人推薦麼?” 大夫行醫都得要同行推薦方立得住腳根。這人初來乍到,就算不肯拜會同行,也得至少遞個貼子知會一聲。就這麼虎頭虎腦地開了業,豈不是存心不把葉老先生放在眼裡? “我不知道,大約沒有。”費謙答道。 “這你就不對了。”馮九正色道:“他說他是大夫,難道他就真的是了?這年頭坑蒙拐騙的人還少麼?江湖郎中行醫最為魯莽,將方子一扔,賺了錢就跑,哪裡管病人的死活?你看這方子裡的藥,都是重劑。我老頭子抓了幾十年的藥,也沒見過那麼狠的藥。你妹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受得了麼?若是塗了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麼辦?” 他這麼一說,費謙也嚇得不吭聲了。過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不會罷?他看上去倒年輕得很。大約只有二十來歲。診費卻要十兩一次,不大像是江湖郎中啊!” “什麼?十兩一次?這不是宰人麼?葉老先生年高德劭,當了幾十年的大夫,也才收三兩銀子一次。年輕人想發財也不能這麼急呀!”馮老九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茲事體大,便將方子拿到了內屋,請葉先生過目。 費謙只發在門外等著,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暗自慶幸那姓林的並沒有收取他的診費。不然白花花的銀子,還不扔到了水裡? 過了一會兒,葉士遠從屋內踱了出來。 他是一個高個子的老人,面如滿月,眼光射人,手捋著五綹長鬚,見了費謙,道:“費兄弟,你說的這林大夫住在哪裡?” “嗯,這個,他住在穿山甲胡同,萬員外家的隔壁。”費謙道:“門邊有個招牌,寫著林氏醫館。” “唔,能否請老弟通報一聲,說我葉士遠想上門拜訪?” 馮老九聽了這話,不免一愣。拜訪?這話也太客氣了罷? “這個……這個……他今天可能不大方便。他好像病得很厲害。而且……而且他的腿也不大方便……他好像只有一條腿,另一條腿也不能走路。”費謙支支吾吾地道。 “哦。”葉士遠暗暗吃驚。 “他是一個人住,還是與別人合住?可有家眷?” |
一三四 “就依你說的,這是三十兩銀子。多謝了。”他遞上銀票,告辭了出來。 房東果然講信用,快到中午時分便派人送來了他一天要吃的菜,還告訴他駱駝也買好了。 他到廚房裡折騰了半晌,打破了兩個小碗,總算是給自己弄了一碟味道不錯的小炒。 好在以前他與荷衣困在那小山村時,他曾做過近十天的飯,遇到難題,還認真請教過辛大娘。 有那份功夫墊底,他總算吹火時沒有燒著自己的眉毛,切姜時沒有割破自己的手,炒菜時沒有讓油濺出來燙著自己的臉。 他這才發現,原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難。只是在竹梧院裡他從沒有機會去做而已。 接著他便要從井裡打水,去洗了早晨換下的衣物。 井上的轆轤卻遠比他想像的難搖。搖動時必須雙手同時用力,但他雙手一離開扶手,身子便難以坐穩,只能緊緊靠在椅背上。那一桶水在井中晃來晃去,十分沉重,好不易升到了井口,俯身接住時,一隻手卻拎它不動。好不易騰出了另一隻手,不提妨轆轤的搖把卻鬆了下來,他手頓時一沉,吃力不住,只好鬆開,桶便直溜溜地掉了回去。如是三番,他試了七八種姿勢,小心翼翼地計算著平衡,這才將一桶水終於弄出了井面,雙手扶著,腰卻忽然一軟,手一鬆,那桶水便仰面向他潑了過來,將他的半身淋了個透濕。 初春的井水已不那麼寒冷,澆在他身上卻凍得他直打哆嗦。 他只好回到屋內將濕衣服脫下來,換了一身乾燥的白袍。那輪椅的坐墊已打濕了,他只好拿下來,放到火盆上烘烤。 烤完了一面,他將坐墊翻過來,卻愣住了。 坐墊的一角用紅絲線繡著兩個小小的人頭。 繡工粗糙,線條歪歪扭扭,一看而知是荷衣的手筆。 左邊的一個,頭頂上繡了幾根長線,大約是頭髮,旁邊繡著“荷衣”兩個字。右邊的一個,頭頂上沒有長線,卻繡著一個圓髻,一旁是“無風”兩字。兩個人頭緊緊挨在一起,咧嘴大笑,一幅興高采烈的樣子。 他呆呆地凝視地那兩上快樂而簡單的人頭,眼睛一陣發酸。 她一向寫不好那個“無”字,嫌它筆劃太多,寫出來總比“風”字要胖一倍。她也一向寫不好“慕”字,寫出來又比其它三個字要長出一倍。 她還說,那死去的孩子,她起的名字叫“慕容丁一”。雖然前面兩個字筆劃複雜,無法避免,但總算後面兩個字寫起來會省不少勁兒。 他記得自己當時笑著道:“你何不乾脆就叫她‘慕容一’?” “這個……不大妥罷?她叫‘慕容一’,老二豈不得叫‘慕容二’?我怎麼聽著這麼難受呀?” 他凝視著那幅畫,目光模糊了起來。 他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他們在一起的確有很多快樂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兩年荷衣給他的快樂,遠遠要大於自己前二十年所有快樂的總和。 可是,荷衣也快樂嗎? 她的身世比自己還要淒涼,卻總是一幅勁頭十足的樣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快樂。 是的,她是的! 不然她不會畫這幅,希望他們永遠快樂下去。 既然彼此快樂,為什麼不能在一起?為什麼還要想那麼多? “讀書人總是被高尚的情操所左右,自已佔著個理,便要做聖人。咱們這些沒讀書的土人,便總要受你們的折磨。”有一回荷衣這樣說。 他苦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有時也很妙。 他錯了!簡直錯得一塌糊塗! 想到這裡,他霍然起身,來到門外,帶著輪椅,騎著駱駝,沿著街道的商舖,酒館,客棧,一家一家地詢問。 “請問這位大哥,昨天可曾見過一位穿淡紫色衣裳的小個子女人?她背著一個紅色的包袱,腰上別著一把紫色的劍?” “小個子的女人?沒有。” 他便轉動輪椅,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來,拍拍駱駝的腿。駱駝跪下來,他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扶著駝峰,吃力地將身子移到駝鞍上。然後將輪椅上一個掛鉤往鞍上一掛,拍了拍駱駝的背,駱駝就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慢悠悠地往前走。 到了另一家,他便又將以上種種複雜困難的舉動重複數次,駛入商肆,問上同一個問題,待別人搖著頭說“沒有”,他便坐回駱駝,繼續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不尋常,馬路上注意他的人很多,有些人站在一旁,負著手,從頭到尾肆無忌憚盯著他看。 這是江湖,不是雲夢谷,他只好忍受這些好奇的目光。 他看著路旁有幾個賣“喀瓦哺”的小攤,也俯下身來打聽。 荷衣到了這裡,最喜歡吃的一樣東西便是烤羊肉串。而且她一向是心情越不好,吃的東西越多。 但賣喀瓦哺的老頭一個勁兒地搖頭:“老漢在這裡烤了十幾年的羊肉串,也沒見過這樣的一位姑娘。” “瞎說瞎說,你老頭兒烤起東西來煙薰火蟟的,便是有頭大熊從你面前爬過,你也看不見!”旁邊攤子的那個人道:“公子,你莫信他的話。我倒是瞧見過你說的那個女孩子。她還在我這裡買了四串喀瓦哺呢!” 他愕然:“是麼?什麼時候?” “昨天上午。” “她和你說了什麼嗎?” “什麼也沒說。她看上去好像一幅愁眉苦臉的樣子。買了東西就往前走了。” “謝謝你。”他黯然地拋給他一兩銀子。 那小販喜出望外,道:“公子,你要幾串?” “我不吃,你留著賣給別人罷。”他拍了拍駱駝,不死心,繼續往前一家一家地問著。 長街的盡頭連接著一條漫長的官道,越過一個大草原之後,通往另一座城市。 官道的起點之處,有家不大不小的客棧,是這條街上最後一個商舖。 夥計告訴他,的確有一位如他所說的女人進客棧的飯廳裡要了一杯奶茶,還向他打聽往東邊靠海的地方怎麼走。 夥計便指給了她這條官道。 她喝完了茶,付了錢,就走了。 聽了這話,他只好擰轉韁繩,失魂落魄地回到屋裡。 初春的陽光柔和地灑過窗櫺,窗外傳來一陣輕快的鳥鳴。 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頭腦一片空白。 身子原本虛弱,被那桶井水一淋,再加上昨天酒後在地上睡了一夜,沾了冷氣。到了下午,他渾身便開始發起了高熱。 他本想咬著牙起床,給自己找一點藥。無奈頭昏腦漲,身子發軟,便索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半夜裡他渾身滾燙,口乾舌燥,想喝水,眼皮子卻沉重地睜不開。手伸到桌前亂摸了一氣,沒摸到水杯。只好繼續蒙頭昏睡。 也不知睡到什麼時候,突然有個人使勁地搖著他的身子。 他勉強睜開眼,天早已大亮,一個穿青袍的中年人站在面前。 他糊裡糊塗地問道:“閣下是誰?怎麼跑到我的屋子裡來啦?” 那人道:“林大夫,你不認得我啦?我是昨天你掛招牌時,跟你說話的那個人啊。我姓費,叫費謙。” 慕容無風閉上眼,道:“不管費錢還是不費錢,今天我不開張。” 費謙大聲道:“喂!你這人說話怎麼不算數哪?昨天你明明答應替我妹妹看病的。” 憑他說得舌爛口焦,慕容無風倒頭就睡,再也不理他了。 “現在都快下午了!你怎麼還不起床?有你這麼懶的大夫麼?我大老遠地帶著病人過來,容易麼?姓林的,你今天究竟看不看病人?”費謙氣得叉起腰,站在他床邊破口大罵。 他的嗓門奇大無比,吼得慕容無風根本睡不著。 |
一三三 第三十八章 他衝回屋內,開始找任何一件她留下來的東西,她卻好像帶走了屬於她的一切。只有枕上幾縷遺落的長發似乎還帶著她身體的餘香……他小心翼翼地拾起來,將它們收到一個手帕裡。 這便是她留下的,唯一屬於她的東西。 他來到廚房,廚房收拾得乾乾淨淨,青花瓷罐裡裝著幾顆蒜瓣,幾枚乾薑。瓶瓶罐罐很多,每一樣都擦得一塵不染,就好像是剛買回來的。 為了他的潔癖,她自己也漸漸變成了一個有潔癖的人。 他一個人在院子裡轉著圈子,難過得幾乎要發狂。 “我是對的,這樣做她雖會難過,但卻是對她好。”他反覆地說服自己。 “荷衣一向是個想得開的人,什麼也不能拴住她。她會漸漸忘掉我的。” “我原本就是個廢人,原本就不該耽誤她太多。” “你若愛著一個人,便不能自私,便要時時刻刻為她的長遠幸福著想。” 像這樣的理由,他可以想出一千條來證明自己的正確。 可他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這麼軟弱,會突然間變得根本離不開這個女人。 出門往右不遠處,便有一個小酒館。他買了三大瓶酒,回到自己的屋子,一杯接著一杯地灌了下去,直到自己大醉為止。 他醉醺醺地摔倒在地,也懶得爬起來,便醉醺醺在地上睡了一夜。 半夜,他掏出一把小刀,瘋狂地想結果自己,耳邊卻響起了荷衣的話:“答應我,永遠也不要想到‘死’這個字!” 他凝視著寒光閃閃的刀鋒,良久,又將它藏到枕頭之下。 洗澡的時候,他看著自己殘廢的身軀,只覺一陣一陣頭昏,想不通荷衣為什麼還會不顧一切地愛上自己;想不通她替自己擦身,換藥時,是如何面對這些可怕的傷痕。 她大約也像自己一般沉浸在熱情當中,失去了理智。 熱情退卻,餘下的便只有長長的忍耐,無究的擔心,無盡的操勞,沒有半點愉快可言。 幸好,他把這一切終止在了當愛變成無味之前! 第二日,他從沉醉中醒來,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櫺,直射到他的臉上。 他便只好從地上爬起,爬到輪椅上,換上乾淨的衣服。將嘔吐之物打掃乾淨。 敞開門窗,將屋子裡飄蕩著的一股酒味散去。 他收拾出一點精神,來到廚房,為自己煎了兩個雞蛋。 然後他咬咬牙,將心頭的悲傷深深地埋在心底。 活下去,只要還活著,就得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當然要想一想自己該怎樣活下去! 雖然有錢,他卻從不是那種躺在錢上睡大覺的人。 他沒有腿,總算還有一雙手,總算還不是一個完全的廢人。 “老天爺給我的東西,我全都用了。也算沒枉到這人世上走一遭。”他暗暗地想。 於是他找出筆墨,又找了一塊木板,在上面寫了四個大字:“林氏醫館” 將它掛在自己大門的旁邊。 他掛木板的時候,正好有一個路人經過。那人拉住他道:“你先生莫不是瘋了?這個鎮子裡已有了一間這一帶最大的醫鋪,老先生姓葉,名滿西北,稱‘塞外醫仙’。你掛這牌子,豈不是存心要搶他老人家的生意?” 慕容無風怔了怔,道:“可是寫《葉氏脈讀》的葉士遠先生?” 路人道:“不錯。他手下打雜的人倒有一大堆,因老先生脾氣怪,至今還沒有收到一個徒弟。” 慕容無風苦笑,道:“這又是為什麼?” “他老人家常說,學生若是和老師一般聰明,學成了出來,大約也只有老師一半的成就。學生只有比老師聰明,才堪傳授。老人家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一位比他還聰明的學生,所以跟著他學醫的人倒不少,沒一個行過拜師之禮。” 慕容無風淡淡道:“這原本是出家人的禪理,行醫的人倒不必那麼講究罷?” 路人道:“你若跟他這麼說,他老人家就會翻白眼,說你惡俗。” 慕容無風笑了笑,繼續往木板上釘釘子。 他已很久沒有笑了。 路人打量著他,道:“你就是這個‘林氏’?” 他點點頭,道:“嗯。” 路人道:“你這樣子也是大夫?” 他轉過身來,拿眼盯著他,惡狠狠地道:“我這樣子又怎麼啦?” 路人愣了愣,道:“這招牌就算是要掛,也要掛得高些。” 他現在站起來還很困難,便道:“我只能掛這麼高。” 路人道:“你難道要讓病人彎著腰來找你的招牌麼?” 他道:“為了治病,彎彎腰又怕什麼?” 路人道:“我可以幫你把它釘到門頂上去。” 他道:“這木板就釘在這兒。” 路人嘆了一口氣,道:“也罷,我看你先生不是本地人,找生意不容易,我有一個妹妹正病著,明天我送她來你這裡。” 慕容無風道:“你為什麼不把她送到葉先生那裡?” 路人道:“送他那裡,光診費一次就要三兩銀子。” 慕容無風道:“我的診費是一次十兩銀子。” “你老兄瘋了麼?第一個病人總得有個折扣罷!” “就是這個價,沒有折扣。想送她明天就送來。不想送也隨你。” “你的大名是?”路人道。 “葉處和。”他淡淡地道:“也就是與人相處一團和氣的意思。” 那路人的鼻子都快氣歪了。 招牌掛出去之後,他便去找隔壁的房東。 略談了談,東家便答應每日自己的小廝去集市買菜時,順便也給他帶回來一份。所需的費用從房租中結算。 他知道出門往左,再走小半裡地便有一個極大的集市。荷衣總是在那裡買菜。 那集市是這小城最熱鬧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開張了。四處的商販湧進來,人聲鼎沸,推車的推車,趕馬的趕馬,晴天的時候塵土飛揚,雨天的時候滿地泥濘。 他最討厭的就是熱鬧。這種嘈雜的地方,他永遠也不會去。 東家姓萬,人們都叫他萬員外,是個又高又胖,滿臉大鬍子的男人。說起話來嗓門宏亮,性子十分豪爽。 “你或許需要幾個丫環?我可給替你去買,十二歲的小姑娘在市面上最多三兩銀子一個。”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這人明明在談一個活人,口氣卻像是在談一匹馬。 “我不需要丫環,卻需要一頭駱駝。”他道。 他忽然想起自己如若出門,騎駱駝會比較方便。 這條青石板的長街雖然還勉強行得輪椅,再往前走,便滿處是溝溝坎坎,上坡下坡。 就算是騎著駱駝,他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 “駱駝就貴了。上好的只怕要三十兩銀子。我叫行家去幫你弄一頭,你可以放在我的馬廄裡養著。用的時候牽走就行。”萬員外看著他一副虛弱的樣子,十分同情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