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俠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1:0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1 29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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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迷俠記

【作者概要】:

  施定柔,湖北武漢人,現居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東亞系博士研究生,晉江原創網、九界文學網首席女作家。

  代表作「定柔三迷」:《迷俠記》、《迷行記》、《迷神記》。2004年首次連載發表後,僅一年時間,點評閱讀積分已位居晉江原創網總排名前5名。關於「三迷」的討論至今仍在網絡中高潮頻起,不但吸引了無數大眾讀者,更是引得許多文學研究者對其進行評論。「三迷」所獨創的水墨江湖風格及女性主義創作將成為新武俠這一流行文學中的奇葩瑰景。 本書是晉江原創網、九界文學網首席女作家施定柔的新武俠系列作品,稱為《三迷》系列。系列之一為《迷俠記》,系列之二為《迷行記》,系列之三為《迷神記》。

【小說類型】:玄幻仙俠

【內容簡介】:

  《迷俠記》的故事曲折卻並不複雜,男主角慕容無風是聞名天下的神醫,卻殘廢且身染重疾。故事全因他懸賞的一件生意而始:尋找身世之迷。「因」在牽開故事後,卻退至幕後,喟然,緣只為了要給他帶來是一個可愛、特別的「果」:楚荷衣。一個江湖名人譜上排名第一的女人!他們的情緣兜兜轉轉,乍分乍離,縱是揚揚千里,只怕也未敢未能片刻消釋的想念。 定柔筆下的江湖,從古龍的另類裡多添了幾縷詫異和柔情。文筆雲淡風清,開篇猶如幅潑墨山水,閒雲之姿。 推薦文了了幾筆,不能言及周全。好文筆加好故事,就是我推薦的原因,無論喜愛言情或武俠的朋友都會手不釋卷!補充一句,定柔是超級後媽,喜歡看虐文的朋友,翻開迷俠記這個精彩的世界吧!

  定柔筆下的江湖,宛如水墨畫般飄逸靈動,既得古龍之神韻,更兼金庸之氣勢,塑造出令無數網絡讀者為之神迷不已的荷衣和無風兩位傳奇人物。 定柔筆下的江湖,從古龍的另類裡多添了幾縷詫異和柔情。文筆雲淡風清,開篇猶如幅潑墨山水,閒雲之姿。

  筆底有古龍的風致,書外有金庸的情懷,可能是「武俠年」的最傑出作品。此書出於女性作家之手,文字優美,筆力卻雄渾。雖然是以武俠的方式寫作一部言情小說,卻能從人生的殘缺和自我的尋找入手,令人震驚。

【其他作品】:《迷行記》《迷神記》《瀝川往事/遇見王瀝川》、《彩虹的重力》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犀燃燭照》、《結愛:南嶽北關》、《結愛:菰城奇遇》

《石塘夜話》、《她不是猛虎,嗅不到那朵玫瑰》、《荔亭夜話》

《雙城記》、《理想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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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6


  第一章

  “如果你沿江西行,一定會看見那座山峰。它不僅是千里江岸上無數的山峰中最高的一座,也是最美的一座。它的樣子就好像是一個神女正低頭痴痴地望著江水。”船伕一邊搖櫓,一邊對楚荷衣道。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神女峰?”

  船伕點點頭:“當然是它。我在這江上行了四十年船,看它也不止幾千幾萬遍了,但總還看不厭。因為每年裡的每一天,或者每天的每一個時辰它的表情都不一樣。”

  “山也會有表情?”

  “你看那山頂上的綠樹和紅花,豈不是她的發髻?樹有榮枯,花有開謝,一年四季她的發髻就會變換。還有山間的雲霧,每個時辰都會從不同的位置漫出來,雨季來臨的時候,濃霧從山下就開始了,這豈不是她的裙裾?還有山上那兩個凹洞,裡面雖有鷹巢和數不盡的蝙蝠,卻不是神女的雙眼是什麼?有時候你還會看見她在哭泣,因為黑鷹常常會從巢中俯飛下來,遠遠望去,卻好像神女正在傷心落淚。”

  “山的那邊是什麼?”

  “雲夢谷。姑娘難道沒有聽說過‘巫山雲夢,神醫慕容’?”

  “當然聽說過。我就是要去那個地方。”

  “前面就是神農鎮。凡是要去雲夢谷的人,都得先到神農鎮。”

  ***

  神農鎮。

  這只是鄂西山地中的一個小鎮,卻繁華喧鬧得好像是一座城市。一下船,荷衣就看見了只有在大城市中才會有的筆直清潔的馬道,青石板的路面。街巷縱橫,閭簷相望,商旅輻湊,酒樓林立。街上的行人也多是風塵僕僕的外地人,連小販也都操著不同的口音叫賣著手中但中的什物。

  她正想找個人打聽去雲夢谷的路徑,卻見一個中年人穿著一件繡工精緻的白袍子正向她走來。白衣人看上去很精明,很斯文的樣子,說話的聲音也很和善:“請問可是楚荷衣楚姑娘?”

  楚荷衣一愣,道:“我不認得閣下,卻不知閣下如何認得我?”

  白衣人道:“在下郭漆園,是雲夢谷的副總管。趙總管是初九接到姑娘的信,我們算著如果姑娘初十就起程的話,今天或者明天就該到了。幸好神農鎮的碼頭並不多。”

  楚荷衣忍不住道:“每天從這裡下船的客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郭先生如何知道我就是楚荷衣呢?”

  郭漆園淡淡一笑,道:“雖然這裡下船的人多,但帶著兵器的女人並不多,姑娘手中的這柄魚鱗紫金劍樣子奇特,兵器譜中排名第十,在下正好認得。”

  楚荷衣道:“好眼力。”

  郭漆園一拱手,道:“姑娘請上車。” 他一拍手,一輛四馬並驅的馬車不知從哪裡飛奔了過來,卻正好在兩個人的面前嘎然停住,馬是少有的駿馬,而且訓練有素。車廂裡十分寬敞,坐位上居然墊著名貴的虎皮。靠背和引枕都很鬆軟舒適。楚荷衣從來都沒有坐過如此毫華的馬車。郭漆園坐在她的對面,臉上始終含著微笑。他說道:“姑娘從西北趕過來,一路上一定非常勞累,我們已經在停雲館替姑娘備好的客房,連浴室裡的熱水和午飯都已替姑娘準備妥當,姑娘一到就可沐浴更衣,吃罷午飯,還可好好休息一下。”

  楚荷衣不禁問道:“停雲館?”

  郭漆園含笑解釋道:“姑娘一向在北方活動,這大約是第一次到神農鎮罷?停雲館是雲夢谷接待客人的地方。來這裡求醫的人大多只會在神農鎮住下,因為雲夢谷在鎮子裡有十幾家醫館,藥鋪更是多得數不清。大夫們雖有不少住在雲夢谷,卻是每日出谷到自己的醫館內行醫。所以,只有病情十分嚴重,連鎮上的大夫都束手無策的病人才會送到谷裡去醫治。這些人可以算做是谷裡的客人,往往都會先住在停雲館。此外,不是來行醫,只是來會朋友的客人,也會住在那裡。”他的話音剛落,車子已經停了下來,荷衣一下車,就看見了一座氣派很大的兩層樓的院子。她忽然問道:“這裡的房租一定會貴罷。老實告訴先生,我現在很窮,只怕住不起這麼好的房子。”

  郭漆園笑了:“姑娘是趙總管請來的客人,我們只怕招待不周,哪裡還敢要房租?”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趙總管?”荷衣問道。

  “這個麼……如果姑娘想見,現在就可以。趙總管剛好也在停雲館裡。只不過姑娘一路辛苦,在下以為還是應該先歇息歇息為好。”

  浴桶內的水溫剛好合適,裡面居然還灑了一種帶著異香的花瓣。對於馬途疲憊的人來說,再沒有比洗一個熱水澡更讓人解乏的了。她剛剛換過乾淨的衣裳,便有一個紫衣女孩子敲著房門送來了三碟可口的小炒,一碗青筍鱸魚湯和一碗米飯。楚荷衣把所有飯菜都吃得一乾二淨。她實在是很餓。女孩子看著她狼吞虎嚥的樣子,不禁“哧”地一聲笑了起來,似乎覺得不該笑,又忙掩住了口。

  楚荷衣道:“你這小丫頭為什麼要笑?難道從來沒有見人吃過飯?”

  紫衣女孩道:“我笑姑娘是這幾天來的客人當中最爽快的一位。別的客人吃飯的時候,都要先把三盤菜仔細看過一翻,請教過菜名,再慢慢品嚐。因為這是神來閣孫掌櫃的手藝,一般的人是吃不到的。就說姑娘剛才吃過的一碟‘松鼠鱖魚’就是神來閣的一絕。你可知道,要把鱖魚做成菊花的樣子,倒還容易,但能把鱖魚做成松臻的樣子的,這方園幾百里也就只有孫掌櫃一個人。”

  她這麼一說,楚荷衣恨不得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看個仔細後再吞下去。只得自嘲道:“我只覺得味道很好,對於它的樣子倒沒有仔細看。可惜,可惜。”

  紫衣女孩道:“也沒什麼可惜的,只是姑娘如想再吃恐怕就吃不到了。孫掌櫃很多年沒有掌杓了,你若到神來閣去,也最多能吃到他徒弟做的東西,那個味道就總差那麼一點。”

  楚荷衣笑道:“你小小年紀,對廚藝倒很精通,了不起。”

  女孩給她這麼一誇,臉立即紅了起來,半天才道:“也沒有什麼,我叫孫青,孫掌櫃是我爹爹。”

  楚荷衣道:“我希望有一天能吃到你做的松魚鱖魚。”她想了想,忽然問道:“你剛才說,這幾天這裡還有別的客人來?”

  孫青點點頭道:“是啊。他們來的很快走得也很快。最短的只在這裡呆了一天。但他們吃的第一頓飯都是我爹爹做的。”

  楚荷衣道:“你知不知道一共來了多少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6


  “十三個。因為我爹爹做了十三次松魚鱖魚,包括你這一次,就是十四次了。爹爹說,谷裡來了貴客趙總管才會請他親自下廚。所以他叫我好好伺候你。”

  楚荷衣道:“希望我不是在這裡只呆一天就走。你能不能帶個話給趙總管,問問他我可不可以現在就去見他?”

  紫衣女孩點點頭,撒腿跑了出去,過一會兒又回來,道:“趙總管說,如果姑娘覺得方便,他現在就在玄字第三號房裡等著姑娘。”

  三號房間好像是一個專門會客的地方。楚荷衣是第一次見到雲夢谷的總管趙謙和,以前只是和他通過幾封書信。他看上去五十來歲的樣子,和郭漆園一樣,是一副儒士打扮。但他的樣子遠沒有郭漆園看上去和氣,似乎很嚴肅,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說話倒是很客氣:“楚姑娘,請坐,請用茶。這是谷裡新制的雨前茶,是這裡的特產。姑娘如若喜歡,走的時候盡可以帶上幾斤。”

  楚荷衣嘴上說:“多謝。”心裡卻道:“他為什麼一見到我就提‘走’字?”

  趙謙和道:“姑娘此來也是為了那樁生意,所以我們也就不多寒暄了。說實話,在姑娘來這裡之前,已經來了十幾位朋友。他們是我和幾位總管花了幾個月的功夫找來的了。但很不幸,我們谷主都說不妥。”

  楚荷衣有些吃驚地道:“這筆生意一定很難做,否則貴谷主為何如此挑剔。”

  趙謙和苦笑道:“谷主的脾氣,誰也摸不透,我們做下屬的,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不過他說不合適,當然有他的理由。”

  楚荷衣忍不住道:“是些什麼理由?”

  趙謙和搖搖頭道:“我們也不知道。他只說不合適。倒害得我們在向那幾位客人解釋時大費周章。”

  楚荷衣笑道:“如果他說我也不合適,趙先生就用不著費心了。這裡山青水秀,奇花異草,流泉飛瀑,處處都是。就是不來做生意,也值得一遊。”

  聽她這麼一說,趙謙和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姑娘能這麼想就好極了。我只是不想令人失望。坦白地說,這樁生意究竟是什麼,連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谷主想找一個人替他調查一件事。酬金麼先付六千兩,事成之後再加五倍。一共是三萬六千兩銀子。”

  荷衣接口道,“這個消息已經傳到了江湖,我想以後來找總管的人會源源不斷,貴谷主一定會在當中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的。”

  趙謙和苦笑道:“姑娘只聽到了這個消息的前一半,沒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半。”

  “哦?”

  “消息的後一半是:截止期是十月初十。”

  “十月初十豈不就是明天?”

  “所以姑娘差不多就是最後一位了。”

  “那為什麼我們現在還不去?”

  “如果姑娘現在還有精神,就請上馬車隨我入谷。谷主今天下午正好有空。”

  馬車在山道里似乎行了很久。進入一個大門之後,似乎又行了半個時辰才緩緩地停了下來。一路上楚荷衣心事重重,幾乎沒有和趙謙和多說一句話。她快馬加鞭地跑了一千多里來到這裡,自然是想有所得,聽到趙謙和方才一翻話,似乎希望不大,心下不免大為洩氣。

  車上的馬伕是個樣子快活,鼻尖有些發火的青年人,在楚荷衣的印象裡這樣子的人應該話很多才對,可是一路他也是一言不發。只在馬車停了下來的時候,聽見他“籲”了一聲。然後趙謙和先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她輕輕跳了下來。定睛一看,已是一個院落的門口,只見院門緊閉,上書“竹梧院”三字。推門而入,旦見院內荷香撲鼻,竹影沁心,鳥聲聒碎,林風蕩漾。遊廊縱橫,直與遠處大湖邊的曲橋水榭相接。舉目遙望,那大湖碧波浩蕩,似與江河相通,沿岸垂柳拂拂,花影橫斜。而山巒隱於大湖兩側,其中又有數不清的流泉飛瀑,奇石怪澗。真是風景無限,美不勝收。

  遊廊內的大理石地面,一塵不染,光可鑑人。兩邊的扶手欄干均用素綢纏裹。

  荷衣禁不住嘆了一聲,道:“這院子真是美得很。”

  趙謙和道:“這裡是谷主的居處。院子很大,房間很多,卻只住著谷主一個人。平時除了我們幾個總管有要事可以入稟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擅入。”

  楚荷衣笑道:“而我今天卻能在這裡見到谷主,豈不是很榮幸?”

  趙謙和淡淡笑道:“榮幸倒談不上。不過谷主倒是極少在自己的院子裡會客。前面來的十幾位朋友谷主都是在谷裡專門會客的客廳裡見的。”

  荷衣忍不住也笑道:“這大約是因為我是最後一個候選人的緣故。”

  “嘿嘿。”趙謙和乾笑了一聲。兩個人沿著遊廊走到一個房間的門口停了下來。趙謙和一拱手,說道:“姑娘稍候,我進去先通報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出來道:“楚姑娘,請進。”他自己卻站在門外,並沒有進去。

  房門上懸著絳紗珠簾。荷衣掀簾而入,旦見房內四面都是敞開的窗戶,淡綠色的窗簾被風捲得飛了起來。室內陳設簡單,清潔異常。每一個最為人所忽略的角落都乾淨得一塵不染。牆上懸著幾幅字畫,花瓶中插著數個捲軸,壁上的古銅彝鼎甚為古樸,地毯是猩紅色的,柔軟如發,履之無聲。靠北牆之處擺著一個巨大的紅木長案。桌上很整齊堆著一捲一捲的書籍紙箋。慕容無風就坐在書桌的後面。

  他看上去竟十分年輕,似乎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穿著一件的雪白的衣裳。他似乎不該穿這種純白的衣裳。因為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蒼白瘦削的臉上有一雙漆黑的眸子。他看上去好像是一直都住在山洞裡,皮膚從來也沒有被陽光曬過。無論是誰,看見這個人的第一感覺都不是他的英俊,而是他的冷漠。他的目光奇特而專注。彷彿含著一種說不出的壓力。讓你覺得他離你很近,又離你很遠。而遠近的距離,完全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44


  他原本正埋頭寫著字,聽見珠簾碰撞之聲,便抬起頭,用一種完全冷漠沒有笑容的目光看著來人。

  荷衣被他這麼一看,頓時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然後她還發現這屋子裡除了慕容無風坐著之外,沒有一把多餘的椅子。她只好很尷尬地站著。而主人的樣子,似乎也不打算向她問候。

  她就這麼站著給人審視,滋味當然不好受。但她決心忍一忍。為了掙到錢,她一向很能忍。在掙錢的問題上荷衣從來都是一絲不苟。所以她在江湖的信譽才會那麼好。“獨行鏢”可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只會幾般武藝,沒有一點智慧,不會和主顧打交道,再好的買賣也得砸鍋。

  她雖然覺得慕容無風態度傲慢,但轉念一想,此人年少成名,必定是個天才。天才的脾氣總是比常人要怪一些的。這麼一想,她反而迎上他寒冰似的目光,彎起嘴角,笑了笑,道:“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個跑江湖的。外號叫做‘獨行鏢’。”

  慕容無風看了她好一會兒,目光才終於越過了她的臉,停留到了遠方的某一點上。又過了半晌,他才緩緩地道:“我對於江湖上的事情,一向不大明白。”

  他的聲音出奇地低沉,低沉得近乎柔弱,說話的速度也很慢,似乎每說一個字都很費力。

  這麼沒頭沒腦地一句話,楚荷衣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比如說,三個月前飛魚塘的劉寨主還到這裡來過,三個月後他的魚鱗紫金劍怎麼就到了姑娘的手裡呢?”他接著說道。

  楚荷衣道:“我和他雖素昧平生,這劍卻他送給我的。”

  “他為什麼要把這麼名貴的寶劍送給你?”

  “因為他發誓此生再不使劍。他在我手下敗了一招,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我偏偏是個女人,他認為敗在女人的劍下是奇恥大辱。”

  “難怪趙總管一定要把你請來。他一向對劉鯤佩服的很。”

  他這句話很像是恭維,但臉上的神色卻連一點恭維的意思都沒有,語氣反而還含著些譏誚。

  “我對劉鯤也很佩服。我其實對他那樣子的男人都很佩服。”

  “哦?”

  “他們敗在了女人的手下,卻還是照樣看不起女人。這種氣度,我想不佩服都不行。”

  慕容無風愣了愣,道:“我好像對你方才的話有點肅然起敬。”

  楚荷衣道:“不敢當。”

  慕容無風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他寫字的手居然是左手。

  然後他把紙條遞到她面前,道:“拿著這張字條,你可以到趙總管那裡去領六千兩銀子。我現在還有幾個病人要瞧,晚上午時二刻你再到我這裡來。我會詳細告訴你要做的事情。”

  荷衣拿著紙條,有些疑惑地著著他,道:“就這麼簡單,這麼快?”

  “你還有事?”

  “沒有。”

  “你住在哪裡?”

  “停雲館。”

  “搬到聽濤水榭。這樣你今天就用不著出谷。” 說完這句話後,他的眼睛就盯在門口上。那意思雖沒有說出來,荷衣卻明白是“送客”兩字。

  荷衣從慕容無風的書房裡出來時候,腦袋還有些發暈。趙謙和卻還在竹梧院的門口等著她。見她出來,急忙問道:“怎麼樣?”

  楚荷衣苦笑道:“你們谷主真是個奇人。不過他確實給了我一個字條。”

  趙謙和喜道:“這麼說,這件事總算是結束了?”他似乎覺得這樣說不妥,又改口道:“當然我們的事情是結束了,不過姑娘的事情卻還是剛剛才開個頭。你可知道為了這件事,雲夢谷在江湖上得罪了多少人。”

  荷衣道:“慕容先生說,麻煩趙總管在聽濤水榭裡找一個客房,這樣我就不必回到停雲館了。”

  趙謙和一愣,道:“聽濤水榭?你住在那裡?”

  楚荷衣道:“怎麼?那裡不好?”

  “沒什麼不好,只不過聽濤水榭就在竹梧院內。”

  聽濤水榭就在湖邊,亭榭由遊廊相接,房子裡的熏籠上燃著紅羅香炭。楚荷衣憑窗而坐,面對著百畝殘荷,看著夕陽慢慢沉入湖底。遠處水天相接之處,飛歐點點。夜色四合時,晚霞在天邊收斂了最後一道紅色,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水草和荷花的香味。

  四周出奇地寧靜。無邊的夜空似已與遠處的群山溶成了一體。只有隱隱傳來的濤聲,和水鳥歸巢時的鳴叫,才把人從夢境中恍然逐出。荷衣在水榭旁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慢慢踱到慕容無風的書房中。

  慕容無風卻顯然已經坐在那裡等著她了。這一次卻是他先說話:“你來了。”

  荷衣點點頭。

  “下午休息得好麼?”他居然問道。

  “好。”

  “這麼說來,你現在一定很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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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主莫非現在就有什麼事要吩咐?”

  慕容無風點點頭,突然從桌後拿出了一個長長的東西遞給她。荷衣接過一看,是把鐵鏟。

  “我知道你的江湖經驗很豐富,不知道你有沒有盜墓的經驗?”

  荷衣馬上道:“雖然跑江湖和盜墓是兩種行業,盜墓應該不會太難。只不過幹這個,似乎……似乎……”

  “似乎什麼?”

  荷衣道:“似乎有點缺德。”

  “所以幹這種事情當然不能在白天,一定要在半夜才行。沒有人看見,當然也就不會有人說我們缺德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一點都不紅。好像這是個很明白的道理。而且他還補充道:“這墓就在谷裡,也沒有守墓人。所以非旦不難,還可以說是很容易。”

  荷衣想了想,道:“既然很容易,谷主為什麼不自己去挖?”

  慕容無風聽了這句話,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她,表情十分奇怪。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你這是第一次到神農鎮?”

  荷衣點點頭。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本想自己挖的。可惜我是個殘廢,我的腿不能動。”他說這句話時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好像在說別人。

  荷衣的臉立即紅了起來。這顯然是這裡人人皆知的事實。而她卻偏偏不知道。她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的腿。他的腿雖隱於衣袍之下,卻枯瘦如柴,一望而知萎廢多年。除了兩條腿之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常人完全一樣。

  荷衣的臉禁不住有些發紅。她實在想不出名動天下的神醫慕容居然是個殘廢,而且殘廢得很厲害。心中不禁出生了敬佩之意。這種人能夠名蜚天下,一定付出了常人不可想像的代價。

  她把鐵鏟“呼”地一下扛到了肩上,道:“墓在哪裡?”

  慕容無風從身邊拿了一對紅木枴杖放在椅後,轉動著輪椅從書桌後駛了出來,道:“跟我來。”

  廊上闃無人聲,燈籠裡的燭光照著人影,在微風中,人影也跟著跳動。

  兩個人一言不發地順著遊廊向西走了約半個時辰,一路上慕容無風一直都是獨自驅動輪椅走在前面。荷衣看得出他有些疲憊,卻沒有幫他。她早看出來他是個高傲的人。這種人通常不會喜歡別人的幫助。

  路的盡頭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徒的山坡,遊廊雖是沿著山坡而上卻不再是光滑的平路而是一極一極的台階。慕容無風從椅後抽出了枴杖。他的雙腿雖然不能動彈,手臂的力氣卻很大。雙手在扶手上一按,已借力將身子移到了枴杖之上。他好像很久都沒有站起來過,猛地站起來時,嘴唇都有些發白。楚荷衣在一旁道:“難道我們要翻過這個山坡?”

  慕容無風點點頭。

  楚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說你自己也要過去?”

  “難道我不能過去?”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他這樣子一說,荷衣馬上閉了嘴。

  他的上台階的樣子實在是很困難。任何人看見了他的樣子都會覺得難過。才上了一級台階,他已是滿頭的汗,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片刻。

  荷衣看著他,道:“你要不要我幫忙?”

  慕容無風搖搖頭。

  荷衣又道:“我可不可以先把你的椅子搬過去?”

  慕容無風道:“多謝。”

  她替他把輪椅抬過山坡,放到了山下。回頭過時,他還正在爬第二級。山坡並不高,也就三十幾級台階。但按慕容無風上山的速度推算,等他到了山頂天就該亮了。

  開始走第三步時慕容無風的眼前突然垂下了一根長長的白索。楚荷衣的聲音從樹上傳了下來:“喂,抓住這根繩子我拉你上樹。”

  慕容無風抬起頭,似乎要看清楚她在哪裡,那白索卻已如靈蛇般地捲了過來,已將他的腰緊緊纏住。然後白索往上輕輕一帶,他整個人就飛了起來。快要到半空時,荷衣忽然縱身一躍,他飛起來的身子便跟著她越過了山頂向山下掠去。眼見快到落地時,她伸手一接,已將他穩穩接住放到了輪椅之上。

  荷衣對自己的索技一向很得意。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軟兵器最難練,而白索就是其中最軟的一種。其實它根本談不上是什麼兵器,但練得好的人,卻是一樣可以要人的命。

  可是她發現慕容無風“飛”了這一下子並不覺得舒服,恰恰相反,他一坐到椅子上就彎下腰來,用手抓著胸口,手指頭非旦發紫,整個人都好像是有一口氣喘不過來的樣子。

  荷衣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一時嚇慌了,慌著道:“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是不是發了病?”然後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住他的脈門,把一股真氣輸入他的體內,想助他調理內息。卻發現他的內息簡直亂得一踏糊塗,連心跳也是一快一慢。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調理。一時間,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地一下大了起來。

  好在這時他那一口氣好像是終於喘了過來,心跳也漸漸穩定了下來。他喘息良久,才有力氣從懷裡掏出個小木瓶,用牙咬開瓶塞,一仰頭,吞下幾粒藥丸。

  荷衣怔怔地看著他,不禁皺起了眉頭。這個人非旦殘疾,而且身體還有病。剛才他的身子被猛地拋到半空,又猛地拉落下來,這一上一下,他的心臟就承受不住。

  荷衣一直等到慕容無風的喘息逐漸平息,才歉聲道:“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

  慕容無風淡淡道:“這沒什麼。就算我就此死了,你手上有把鐵鏟,正好可以將我就地掩埋。”他漠然地道。荷衣一聽,心裡卻有些難受。她還很年青,“死”對於她而言還是一個很遙遠的事情。

  她勉強地笑了笑,道:“我們能不能不談死?”

  慕容無風的目光已越過了她的臉,停留在了遠方:“你莫忘了我們已經到了墓地。在墓地裡不談死,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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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荷衣展眼望去,迷漫夜霧中,墓地一直延申到遠方。裡面似乎立著數不清的墳頭和墓碑。幽幽鱗火,無聲閃動,越發襯著四周靜得可怕。

  墓地顯然已修建了很多年。青石板的地面上有不少裂紋,雜草就從裂縫中長了出來。墓容無風駛到第二排的第二個墓旁就停了下來。

  荷衣拿起鏟子,道:“你要我挖的,就是這個墓?”

  慕容無風點點頭。

  雲開月出,一縷明亮的月光照在墓碑上。他冷漠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墓碑上的小字看不清,但有幾個大字特別突出,卻是“慕容慧”三個字。

  楚荷衣已經在鏟第一塊土,忽然停了下來,問道:“慕容慧是誰?”

  慕容無風的眼中突然露出痛苦之色,緊握輪椅的雙手青筋暴現。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道:“她是誰不關你的事。你只要挖開她的墓就行了。”

  楚荷衣道:“你們都姓慕容,慕容又不是個常見的姓,她當然和你有關係。難道她是你的姐姐?”

  慕容無風道:“你的話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楚荷衣道:“你可知道對於死人來說,我現在其實並不是在挖墓,而是在敲門。”

  “敲門?”

  “墓就是死人的宅子,挖墓就是敲門。敲門的人至少應該問一下主人的名字吧。”

  慕容無風沉吟良久,終於道:“慕容慧是我的母親。”

  楚荷衣點點頭,突然一鏟一鏟賣力地挖了起來。

  慕容無風看著她,道:“你剛才好像不願意挖的,現在為什麼又挖得那麼起勁?”

  荷衣道:“我忽想起來你已雇了我。我的口袋裡還有你的六千兩銀子。做生意的人,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讓主顧不滿意。”

  慕容無風道:“說得好。我希望你經常想到這一點。”他慢慢地接著又道:“不過,我付你六千兩銀子,當然不是只為了叫你挖一個墓。”

  “當然。錢要是都這麼好賺那就好了。”

  “我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而亡,我其實並沒有見過她。”他忽然說道。

  “所以你叫我打開她的墓,只為了想看看她。”

  “這中間當然還有更複雜的情況。”

  “再沒有比和母親同一個姓更讓人覺得複雜的了。”荷衣冷冷地道。

  慕容無風的臉色變了變,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非旦我不知道,我周圍的人也不知道。”

  荷衣道:“因此你要我替你調查這件事。”

  他點了點頭:“我這個人喜歡清楚,不喜歡糊塗。”

  荷衣道:“可是這些事都是發生在你出生之前。對你而言,他們就等於根本不存在,等於根本沒有發生過。”

  “人對於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總是想得比較開。”他冷冷地道。

  荷衣苦笑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無風的手指緊握,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只想知道真相,無論什麼樣子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荷衣看著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只怕他情緒激動,又要發病,忙道:“我已經挖到了棺材的蓋子。馬上就可以打開了。”

  “啵”的一聲,棺材的蓋子已被打開。荷衣燃起了蠟燭,慕容無風的臉也已因緊張變得更加蒼白。

  棺材裡的屍首雖還罩著衣物,卻早已腐爛乾淨。只剩下一具完整的骨骸。唯有頭骨的那一部分連著一大卷長發,挽髻的金釵散落在一旁,這骨骸肯定是個女人。

  死人的模樣,當然談不上好看,而且還有些猙獰。荷衣看了一眼就實在不肯再看第二眼了。慕容無風卻望著屍首怔怔出神。

  荷衣看著他發呆的樣子,怕他傷心過度,忍不住安慰道:“不管一個人生前是多麼可愛,死了之後的樣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我就決不讓這種印象進入我的腦子。”

  慕容無風抬起頭,看著她,緩緩地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荷衣道:“所以我看見你這樣子,一點也不奇怪。”

  慕容無風道:“我是什麼樣子?”

  荷衣道:“無動於衷的樣子。如果她是我媽媽,我就會跳下去抱著她大哭一場。”

  慕容無風忽然道:“你現在就可以把棺材的蓋子蓋上,再照原樣子埋掉。”

  “你已看完了?”

  “這個人不是我的母親。”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看得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45


  “我母親擅長丹青,我屋裡有好幾張她的自畫像。如果她畫得很像自己,她去世之後的骨骸就不該是這樣的。”

  “你難道只看看骨骸就知道這個人生前的長相?”

  慕容無風道:“你莫忘了我是個大夫,死人見得多了。各種死人的骨頭我都曾仔細摸過。”

  楚荷衣只聽得脊背發涼,道:“那麼你平時看人的時候,究竟是看的人還是看的他的骨頭?”

  “一個人在一種行業裡幹得久了,看人的樣子總會有些不同。”

  “難道你真的是個神醫?”

  “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神醫。我最多可以算是一個運氣比較好的大夫而已。”話說著的時候楚荷衣已經把墳墓恢愎成了原來的樣子。

  兩個人又默默地往回走。走到剛才那個山坡下。慕容無風支起枴杖,道:“你先回去。我自己可以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

  他好像不願意別人看見他走路的樣子,更怕麻煩別人。

  楚荷衣遲疑著道:“我先把你的輪椅送過去?”

  慕容無風道:“多謝。”

  荷衣把椅子放下來正要走,忽聽空中有暗器破空之聲!

  她的身子“倏”地彈出三丈,在半空中已抽出了劍。“咯”的一聲,暗器擊在劍鋒上,爆出一串火花!

  還沒來得及多想,一個黑衣人的劍已經到了面前。若不是荷衣的劍剛剛趕到,黑衣人的劍只怕早已洞穿了慕容無風的咽喉。

  黑衣人一擊不中,身子平平的滑了出去,扭身一刺,劍鋒已指向荷衣的心臟。沒人可以想到他的身子可以扭成這麼低的角度,也沒人想得到他那一劍刺出的方位,其乎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方位。

  荷衣的整個身子似乎正往那劍尖上撲去。眼見劍鋒已觸到她的胸口,她的劍突然脫手,突然朝著黑衣人的咽喉飛去。黑衣人只好回劍自護,而荷衣的身子卻好像劍穗般跟著劍飛了過去,手已霎間抓住了飛出去的劍,突然凌空一卷,身子倒懸著衝了下來!

  她這一招的變化和速度也沒有人可以想像得出。黑衣人在地上連滾了三圈,才逃開了她這一致命的一擊。肩上卻已經中了一劍。等到荷衣的劍一團光影般地追上來的時候他已飛身一縱,消失在夜色之中。

  荷衣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無風,道:“你沒事罷?”

  他搖搖頭,手一直扶著廊上的欄杆,道:“你為什麼不追上去?”

  “我怎麼知道只來了一個人?我若追上去,你怎麼辦?”

  “他是來找我的?”慕容無風問道。

  “不是找你,難道是找我?”

  “你是跑江湖的,我又不是。”

  “你是不是還要自己堅持慢慢地走回去?”

  “是。”

  “你難道不怕那個黑衣人邀了同伴再返回來?”

  “我不怕。他若想殺我,就讓他殺好了。”

  荷衣冷笑,道:“你這人武功一點不會,脾氣倒挺硬。你若死了,我們之間的生意怎麼辦?難道不了了之?”

  慕容無風道:“這世上除了我之外不會再有人對我的生世感興趣。所以我一死,你的任務就自動取消,剩下的錢你一分都拿不到。”

  “按你這麼講,為了掙到所有的錢,在我沒有完成任務之前,你好像不能死。”

  “不能。”

  “所以現在我只好留在這裡陪著你,做你的保鏢?”

  “這是你自己提出來的,我當然不會反對。”

  荷衣的臉都氣白了,道:“你剛才爬了半天,才爬了一級,這台階一共有三十幾級,你就算是好不易爬到了山頂,還有三十幾級下坡,又深又徒,比上坡可要難得多了。”

  “我既然能上,當然能下。”

  “你是谷主,為什麼不叫人把這山坡剷平,好讓你以後走路方便些?”

  “這山坡本就是我外公叫人故意堆起來的。這裡原先本是一大片平地。”

  “堆起來的?為什麼?”

  “因為他不想讓我獨自來這裡。我每次來掃墓,都得有人陪著我,抬我過去。”

  “他大約知道你早晚是要來挖這個墓的。”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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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就慢慢爬罷。我餓了,我可要吃東西了。”荷衣找了個台階仰天半躺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上個燒餅,啃了一口,又從腰下解下一個裝水的皮囊,拔開塞子,喝了一口水。

  慕容無風又上了一級台階,道:“你如果真的累了,可以先走。我並沒有要你非陪著我不可。”

  荷衣道:“你都不累,我怎麼會覺得累?難道我的身體比你的還差些?”

  慕容無風想了想,又道:“無論如何我都得謝謝你剛才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你隨時來要,我都會還給你。”

  荷衣道:“用不著。我沒有故意想到要救你。你是我的主顧,我是救我的錢。”

  慕容無風道:“你難道一直很缺錢?”

  荷衣道:“我一直都在鬧窮。來這裡的時候身上只剩下了二兩銀子。如果這筆生意沒談成,我只怕要討飯回去了。”

  慕容無風道:“討飯的滋味一定不大好受。”

  荷衣道:“我在丐幫裡混過幾年,曾經嘗過討飯的滋味。”

  慕容無風道:“你既然是‘獨行鏢’,劍術又這麼好,多少總有些鏢行的生意可做罷?”

  荷衣道:“只因為我是個女人,看上去又不凶。沒有什麼人相信我會毫無閃失地把鏢送到。到目前為止我主要的生意是替別人押送棺材回原籍歸葬。”一想到這裡,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慕容無風道:“這種生意想必很有市場。”

  荷衣笑得更加厲害,簡直快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慕容無風道:“你笑什麼?”

  荷衣笑著道:“我突然覺得你這個人講話很有趣,簡直有趣極了。”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慕容無風卻一點笑容也沒有,又開始往上爬。

  荷衣喝了一口水,咬了一口燒餅,又道:“後來我想,看來做生意還得有些名頭才行。沒有名頭,就等於沒有招牌。所以我就去了飛魚塘。”

  慕容無風道:“難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和別人交手過?”

  荷衣道:“只打過幾個想欺侮我的毛頭小賊。”

  慕容無風道:“你第一次比劍就去找劉鯤?”

  荷衣道:“我雖去找了他,他卻不肯跟我比劍。說讓他的徒弟先會一會我。”

  慕容無風道:“‘快劍’秦飛?”

  荷衣點了點頭,道:“我去找了秦飛,不料他也不肯和我比劍,說讓他的小師弟先會一會我。我一打聽,小師弟叫趙青,入門才剛剛五個月。”

  慕容無風道:“你贏了趙青。”

  荷衣道:“然後我贏了秦飛,令整個飛魚塘的人都覺得很丟面子。劉鯤這才約了我到觀魚島去比劍。那一天飛魚塘裡的人幾乎全都去了,觀戰的有幾百人。”

  慕容無風道:“而你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贏了他?”

  荷衣道:“我非旦贏了,還不小心傷了他的手筋。他的右手現在已經廢了。”

  慕容無風道:“什麼叫做‘不小心’?”

  荷衣道:“就是失手的意思。我原不想傷人的。但他的劍太狠。我如果不傷他,他就要殺了我。因為他如果不使出殺著,我就不會輸。”

  慕容無風道:“你想必名聲立時大振。”

  荷衣笑了笑,道:“我簡直想不到一個人可以這麼快出名。第三天我就接到了雲夢谷趙總管的飛鴿傳書,邀我到神農鎮來談生意。”

  慕容無風道:“劉鯤因此就把他的佩劍贈給了你?”

  荷衣道:“他非旦贈給了我劍, 還一口咬定我是天山冰王的傳人。還說他在比劍的前幾天,一直犯著風濕。”

  慕容無風笑了,道:“他實在丟不起這個面子。”

  荷衣道:“最糟糕的是,他還告訴我,他已替我約好另一場比劍。時間在下個月的初三,地點在峨嵋山頂。對手是峨嵋派的賀回。”

  慕容無風嘆了聲,道:“他實在是個聰明人。賀回是峨嵋派青年弟子中最傑出的一個。據說身經五十餘戰,從未敗過。”

  荷衣道:“我根本不認識賀回,也不想去送死。所以我就說,我不去。我只是個做生意的,有一點點小名頭就夠了。”

  慕容無風道:“那他豈不是很失望?”

  荷衣苦笑道:“他一點都不失望。因為我沒過多久就接到了賀回的快馬飛函,請我到峨嵋賞月。他的信寫得客氣得很,我簡直沒法拒絕。好在我今天下午已經給他回了信,說我現在受神醫慕容所雇,百事纏身,近一年之內都不會有空。呵呵呵。”

  慕容無風道:“我認識賀回,此君嗜劍如命,已很久沒有碰到對手。說不定他接到你的信後,會立即買舟東下,親自到雲夢谷來約你比試。”

  荷衣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道:“那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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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無風道:“我不是你,我怎麼知道你該怎麼辦?”

  荷衣道:“這世上再沒有比整天和人比劍更讓我心煩的事情了。勝了一場還會有下一場,直到你輸了或死掉為止。”

  慕容無風道:“你明白了這一點就好。”

  荷衣道:“所以我決定明天再寫一封信,告訴他不要來找我,我認輸了。”

  慕容無風道:“你最好莫要這樣寫。”

  “為什麼?”

  “他會認為你看不起他,只怕來得更快。”

  “那我應該怎麼辦?”

  “我不是你,我怎麼知道?”

  “你難道就不能替我想出個法子來?”

  “想法子也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麼要我來替你想?”他居然這麼說。荷衣氣得直翻白眼。

  夜霧中,月光輕灑大地,四處一面迷濛。寒氣卻漸漸上來了。慕容無風居然就這麼慢吞吞地爬到了山頂,又慢吞吞地爬了下來。等到終於坐到椅子上的時候他已是汗濕重衫,累得似乎連話也懶得說了。兩個人就這麼默默地走回各自的屋子。荷衣帶著一腦子的迷團一直折騰到天亮方才睡去。

  清晨的風中依然含著荷葉和水草的香味。湖上卻迷漫著濃霧。

  濃霧中,一切都彷彿是潤濕的。露水正沿著樹尖滴落。

  荷衣信手推開房門,發現郭漆園正在走廊上等著她。

  郭漆園的臉上永遠帶著微笑,他說話時的樣子總是慇勤得讓人喜歡。據說這位總管是談生意的老手。喜歡帶客人上館子,一邊喝酒一邊談著市場的行情和價格。他總是能趕在別人半醉之前把生意談妥。在熱氣騰騰的湯菜之中,他嫻熟地應付著每個客人,絕不冷落 其中的任何一位。因為他的眼睛永遠盯著下一筆生意和下一個可能性。酒足飯飽之後,每一個客人的感覺都是賓主盡歡,剛剛談妥的交易也是合理公道,兩不吃虧。郭總管還有另外一個本事,就是無論是誰,只要他見過一面,就永遠不會忘記。無論隔多久,他任何時候碰見你,都能叫出你的名字。拍著你的肩,噓寒問暖,稱兄道弟。儘管這個時候你可能已經完全忘記了他是誰。

  荷衣笑著向他問好。

  郭漆園道:“姑娘昨夜休息得可還算滿意?”

  荷衣道:“滿意。如果郭總管是來向我要房錢的,我現在已經付得起了。”

  郭漆園笑了起來,道:“豈敢豈敢。姑娘現在是谷主的客人,我原本是想派幾個丫環侍候姑娘的,只是谷主一向獨居慣了,院裡不允許他人出入。只好讓姑娘受委屈了。”

  荷衣道:“谷主今天可好?”

  漆園搖了搖頭,嘆了一聲道:“不大好。他昨夜好像是受了些風寒,今早又是濃霧天氣,他的風痺之症一定又犯了。”

  荷衣地道:“風痺?”

  郭漆園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谷主是這裡最好的大夫,卻是最糟糕的病人。他對自己的病慨不關心。既不肯認真吃藥,也不肯多休息。平日總比最忙的大夫還要忙十倍。”

  荷衣道:“他諸事不便,身體又弱,為什麼身邊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

  郭漆園嘆道:“谷主生性要強,從小就不喜歡別人多管他的事情。誰要是在這一點惹怒了他,他的脾氣可就壞得很。他的心臟也不大好,勞累或激動過度都會發病,我們誰也不敢惹他發火。”

  荷衣道:“他發病的時候是不是呼吸困難,胸口絞痛,渾身無力?”

  郭漆園眼睛盯著她,臉色變了,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他昨天夜裡發過病?”

  荷衣搖搖頭:“沒有。我不過是以前恰好遇見過這種病人。”

  郭漆園鬆了一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

  荷衣道:“他一人獨居,終究很危險。”

  郭漆園嘆道:“這麼多年來這件事一直都是我們幾個總管的心病。我們只能在他的屋子裡到處安裝了繩鈴,以防意外。但他執意不許任何入住竹梧院。老實說,谷主竟然允許姑娘住進聽濤水榭,我們聽了這個消息都有些詫異。”

  荷衣道:“總管難道忘了我到這裡是原是為了一樁生意?”

  郭漆園道:“所以姑娘至少現在暫時是雲夢谷的人了。你看,我說了這麼半天,連正事都忘了。谷主現在已經瞧病人去了。他吩咐我轉告姑娘,神農鎮裡有不少掌故,姑娘如果感興趣,不妨去找個人打聽打聽。他還說姑娘身上這把劍太顯眼,谷外江湖上的朋友見了不免好奇。姑娘還是莫要把劍帶在身上為好。”

  荷衣笑了,笑著道:“能不能請郭總管也轉告我的兩 句話?”

  郭漆園道:“當然,請說。”

  “第一,我的腦子長在我的頭上,沒長在他的頭上。第二,劍我是要帶上的。劍梢卻可以換一柄。”

  郭漆園也笑了起來,道:“我現在已明白為何谷主挑中了你。這世上在他面前還有自己主意的人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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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人的頭上。還只是清晨,小鎮已經忙碌開了。所有的門面都已開張,五花八門的陳設令人眼花繚亂。街上的小販充滿毅力地追逐著每一個行人,口乾舌躁地兜售著手中的什物。人們傳說神農鎮的小販個個都是富翁。因為他們相信,只要不停地勸說,不放棄每一個機會,錢早晚都會賺到。比如,如果你被一個小販纏上,他會一路跟著你,為了賣掉一包十五文錢的茶葉,他可以陪你翻過一整座山,甚至免費做你的嚮導。一路上你若只聽他說話,就會相信他手中的茶葉根本不是茶葉,是包治百病的神葉。止渴解乏只是副效之一。你當然還可以和他討價還價,他正巴望著你走這一步。因為他們堅信,凡是願意討價還價的人,都是老老實實,誠心想買東西的人。十五文的茶葉有時候以十二文成交,碰到慳吝心狠的主顧,五文錢也賣了。

  荷衣才在青石板的馬路上走了一會兒,已經買了十五包茶葉。她買東西的情形是這樣的。只要看見一個小販向她走過來,拿出一包茶葉,她就先把銅錢遞過去,說:“這包茶葉我買了。”

  小販往往一愣,道:“是麼?十五文一包。”

  她就這麼在大街上買了十五包茶葉後,雖然還有小販遠遠地看她,卻不好意思走上來了。

  她這才終於擺脫了他們,走到一個劍器鋪子裡。

  鋪子的老闆是個精瘦的中年人,臉長得有些失去了比例。鋪子的四壁都懸著各種款式的劍。

  老闆一看見她進來就熱情地打著招呼:“姑娘莫不是來買劍的?”

  荷衣點了點頭。

  老闆看著她腰中的劍,笑了笑道:“姑娘腰上的劍已經夠好的,莫非是嫌它太重,不合手?”

  荷衣道:“你認得這劍?”

  老闆道:“我若連魚鱗紫金劍都不認得,還開這個劍鋪做什麼?這是當年公冶大師的傳人魯隱泉所制,劍重七斤二兩。據說劍成之時曾祭以七歲男童之血。所以劍色發紫,那是人血濺在鐵上的顏色。”

  荷衣道:“說得好。我雖知這是名劍,但關於它的來歷還是第一次聽說。”

  老闆道:“姑娘莫不是一劍大敗飛魚塘的楚荷衣楚姑娘?”

  荷衣苦笑道:“連你也認得我?”

  老闆道:“此劍來歷不凡,姑娘戰前易劍,豈非不智?”

  荷衣道:“什麼戰前?”

  老闆看著她,好像很驚訝的樣子:“姑娘真會開玩笑。”

  “什麼玩笑?”

  “姑娘和峨嵋派的賀公子約好了,將於十日之後的亥時在神農鎮北的飛鳶谷比劍。這消息已經傳遍武林,姑娘自己怎麼會不知道?”

  荷衣望著他,突然覺得口中好像吞進了一隻蒼蠅,立時間頭大如鬥起來。忍不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老闆道:“滿街的人都這麼說,我這裡的生意也突然旺了起來。昨天我還押了一寶呢。姑娘莫要生氣,你雖有寶劍在身,我卻買的是賀公子勝。”

  荷衣氣極反笑,道:“有沒有人賭我勝的?”

  老闆想了想,道:“開頭大家都買賀公子勝。今天買姑娘勝的突然多了起來。幾乎已和買賀回勝的一樣多。”

  荷衣道:“如果我不去比劍呢?”

  老闆道:“你不去也算賀公子勝了,我還是賺了。何況姑娘肯定會去的。”

  “為什麼?”

  “江湖傳說姑娘是十五年前中原第一快劍陳蜻蜓陳大俠的弟子。陳蜻蜓的輕功和劍術都是第一流的,當年卻獨敗在峨嵋派掌門人方一鶴的手下。姑娘如果臨陣脫逃,這師門之辱……”

  荷衣忽然喝道:“不要再說了!”她一抬手,擲過去兩錠十兩的銀子,指著牆上一把形式平庸的劍道:“這把劍我買了。”

  老闆見她眉頭緊皺,趕忙把劍取下來交到她手上,道:“這劍只要十兩銀子。”

  荷衣道:“另外十兩銀子是我送給你的。”

  “豈敢豈敢。”

  “老闆最好用它買一罈子酒。一個人堵輸的時候喝一點子酒會想得開一些。”

  ***

  劍依然是魚鱗紫金劍,經過一番修改,從外面卻再也認不出來了。劍柄已被纏上了黑色的粗布條。劍鞘已然換成了樣子最平庸的那種。荷衣走在大街上,已不用再擔心有人認出她來了。

  這時她的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健馬長嘶,一個灰衣人從馬上縱了下來,剛好落在她的身旁。

  “請問可是楚荷衣楚姑娘?”灰衣人一臉風塵,臉上一道長長的傷疤,笑起來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可怕。他的腰上懸著一把形式奇特的長劍。

  荷衣道:“你也認得我?”

  灰衣人道:“姑娘在飛魚塘比劍的那天,在下有幸也在一旁觀看。”

  荷衣道:“你是飛魚塘的人?”

  灰衣人點點頭,道:“在下沈彬,是劉寨主的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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