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俠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1:0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1 3045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6
七〇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覺得自己的心臟都似乎不再跳動,才發覺,三鼓未響,時間只過了不到一刻而已。

  比劍還沒有正式開始。

  他竟已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看著自己的樣子,他不禁苦笑。殘廢的人應當很能坐才是,而如今他卻渾身煩躁,一點也坐不住。神思恍惚中他拾起腳下的紅木枴杖,扶著桌子,將身子撐著站了起來。

  雙腿痿廢已久,腳跟的筋絡早已縮入腿中。站起來的時候,他只能是足尖著地,是以他幾乎只能靠著雙臂和枴杖來支持全身的重量。

  就算是這樣站著,無人摻扶,他也站不了多久。

  所幸身後剛好有一個亭柱,他至少可以略為倚靠。

  雖然很辛苦,站起來的感覺卻很好。

  實在是太好了。

  他低下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再抬起頭時,亭上忽然出現了兩個陌生人。

  其實並不陌生,是那一黑一白兩位劍客,他與荷衣在神女峰上都曾見過。

  “你的小媳婦呢?”黑衣人慢慢地踱進亭內,在石桌旁邊坐了下來。

  白衣人也跟著走了進來,卻一言未發。

  他皺了皺眉,淡淡地,卻是毫不客氣地道:“出去。”

  “你叫我們出去?”白衣人也皺起了眉,好像平生從沒有人這樣和他講過話。

  “小媳婦今天和賀回比劍,你小子擔心得要命,是不是?”黑衣人一針見血地道。

  他已漸漸有些站不住,卻不想在這兩個人面前摔倒。

  所以他一字不答,咬著牙道:“這裡不是兩位來的地方,走開。”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額上已滿是汗水。

  一股大力襲來,他整個人竟輕飄飄地飛了起來,輕飄飄地落在了自己的輪椅上。

  白衣人的袖子只是略動了動而已。

  他忽然憶起,荷衣曾說過,這兩個人是前輩,武功要比她高出很多。

  他不是武林中人,當然想像不出“高出很多”是什麼意思。但他至少知道,這一起一落雖快,卻異常平穩,他的心臟完全可以承受。

  黑衣人道:“小子,你想我們帶你去看你的小媳婦麼?”

  他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黑衣人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心腸倒挺硬。”

  慕容無風道:“不過我確實想請兩位幫個忙。”

  他的樣子看起來是從不肯找人幫忙的。現在居然有所求,黑衣人不禁一陣高興,道:“說罷,小子,你要我們幫什麼忙?”

  “離我遠點。”他淡淡地道。

  黑衣人一愣,氣得哇哇大叫,對白衣人道:“這小子的脾氣真臭。我恨不得把他撕成兩半。”

  白衣人不以為忤,居然很和氣地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膀,道:“你放心,她的武功不差。至少不會輸。”

  他心中一喜,緩過神來,道:“前輩怎麼知道?”

  白衣人哼了一聲,道:“方一鶴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能教出什麼好徒弟來?”

  慕容無風忍不住道:“陳蜻蜓呢?”

  “他敗在方一鶴的手下,自然連三腳貓都不如。”

  “是麼?”他有些沮喪。經過一番計算,荷衣似乎還是不是賀回的對手。

  “小媳婦的劍法比她師傅要好多了。”黑衣人在一旁道:“我們若在旁邊指點指點,就會更好。”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只是一個大夫,兩位都是前輩高人,大約……大約今後也不會受傷。你們就算是幫了我,我……我……也無以為報。”

  “這年頭江湖的風氣真是變了,小姑娘們都時興找外行。”黑衣人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小子帳算得清楚,我喜歡。你只當欠了我們一個人情,以後我們什麼時候想要你還,你再還。”

  “那就……那就拜託了。”他慎重地道:“兩位可知道飛鳶谷怎麼走?”。

  “小子,我們在那裡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哪。”黑衣人一聲怪笑,剎時間,兩個人都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而飛鳶谷裡的證人和看客,似乎都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賀回的兩個證人早已到齊。

  離比劍還差一刻的時候,荷衣與賀回終於一先一後地出現在那片乾燥的空地裡。

  荷衣的身後,跟著兩個委委縮縮的男人。

  按照即定的程序,由荷衣先介紹自己的證人。

  “這一位是李大忠,棺材鋪的老闆。這一位是鄒富,賣燒餅的。”荷衣鎮重其事地道。

  觀看的人群哄然大笑了起來。

  在這樣一種緊張的氣氛裡居然能看見棺材鋪的老闆和賣燒餅的老頭,天底下只怕再也沒有比這更滑稽好笑的事情了。

  就連素有涵養的一空和尚與蕭長老都同時皺了皺眉。

  “阿彌陀佛,楚姑娘,你的證人似乎並不知劍術。”一空和尚道。

  “知道輸贏不就行了。”荷衣白眼一番,不高興地道。

  “倘若姑娘是因為認識的人不多,請不到合適的證人,貧道倒願意向姑娘推薦幾位。”蕭長老道。

  “我認識的人很多,就覺得他們兩個合適。”荷衣一點也不買帳。

  一旁觀看的高手,心裡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在武林前輩面前說話,至少該客氣一些才是。這女人實在是有些張狂。

  “這是比武,不是兒戲。”一個聲音從她身後冷冷地傳來。

  荷衣扭過頭去,看見樹叢邊站著一個灰衣青年,白面微鬚,身材頎長,目如朗星,腰懸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

  劍把和劍墜上都刻著一個八卦。

  他走入場中,俯首向一空和蕭長老各行了一禮。

  “兩位大師,請坐。”他躬下身去,用袖子將兩把太師椅的座墊拂了拂,一空和蕭長老便含笑而坐。

  他們總算在峨眉派這一位知情達理的小輩中找到了做長輩的感覺。

  賀回此舉原本就是想讓荷衣看一看,有教養的武林人士應當是個什麼樣子。

  荷衣回過頭,對愣在一旁的李大中和鄒富道:“那裡還有兩把椅子,勞架兩位也坐下來。”

  她這麼一說,蕭長老的臉又沉了下來。

  這女人今天好像是存心要戲弄他們。

  李大中委委縮縮地走了過去,賀回的劍鞘卻橫在了他的肩上。

  “這位子不是閣下坐的,要坐,可以坐在地上。”劍輕輕一拍,李大中的腿一軟,便撲登一聲,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人群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大夥兒實在是想不到開場竟是如此有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6
七一

  “不就是缺兩個證人麼,大叔來替你當了。”兩個身影橫掠了過來。

  荷衣正氣得渾身發抖,見了白衣人黑衣人一點也不高興,反而破口大罵:“誰要你們當我的證人啦?我的證人就在這裡,就是這兩個人,我偏偏就是不換!”

  黑衣人忙道:“小媳婦今天心情不好。是不是你的小相公得罪了你?”

  荷衣跺跺腳,道:“你……你別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不認得他,我再也不理他啦!”

  賀回一拱手道:“請教兩位前輩的高姓大名……”

  黑衣人眼皮一番,道:“我們不過是別人差了來瞧熱鬧的,既沒有‘高姓’也沒有‘大名’。這兩位即是小媳婦的證人,便請入席。”說罷袖子一拂,地上坐著的兩個人不知怎地突然飛了起來,撲騰一聲,端端正正地落在了椅子上。

  眾人見他左一個小媳婦右一個小媳婦地叫著,心中不覺大為詫異。

  一旁一言未發的一空和尚突然道:“既然證人齊全,子時二刻已到,請開始罷。”

  “嗆”的一聲,賀回拔出了劍,道:“楚姑娘,請。”

  楚荷衣道:“請。”

  ***

  湖面上夜霧正濃。

  還未到荷花開放的季節,荷葉的香氣已足以醉人。

  紅泥小火爐中,羅炭“嗶剝”作響。

  不知不覺中,他已喝下了好幾杯紅茶。

  時間卻過得如此之慢。

  終於,夜霧中他看見了謝停雲。

  “她贏了。”他直截了當地道。

  終於鬆下一口氣,他點點頭,又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她……沒有受傷?”

  “一點也沒有。”

  緊繃著的神經終於可以鬆弛下來,他卻不知為何嘆了一口氣,道:“多謝你帶給我好消息。夜已深了,你去罷。”

  謝停雲垂首退了出去。

  他端起茶盅,下意識地又淺啜了一口,白影一閃,面前的桌上已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只見兩個模糊的身影已向遠處逸去,那黑衣人的聲音尤自留在夜空之中:“小子,你的小媳婦我們可給你帶來啦,別解開她的穴道,不然她可就跑了!”

  他抬起頭,荷衣正一動不動地坐在他面前,臉蛋紅撲撲的,額上還留著比劍時流下的汗水。

  不知為什麼,他嘆了一口氣,抬起手,食指輕點,解開了她身上的穴道。

  兩人對視半晌,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慕容無風的臉卻突然有些微微發紅。

  從他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起,只要她離他很近,他的身體便會立即產生有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

  然後他就開始胡思亂想。

  所以荷衣一坐在他面前,他只好垂下頭來。

  “荷衣,你肯……肯回來看我,我……我很高興。”遲疑著,他終於輕輕地道。

  荷衣卻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我並沒有想來看你,是那兩個……兩個無恥之輩將我抓來的。”

  “我並沒有要他們將你……將你抓來。”他小聲地道:“你的穴道已解,隨時都可以走。”

  不等她接話,他咬了咬牙,又道:“你和我呆在一起,沒有半分好處,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受罪。你離開了我,日子一定會過得更好。所以你要走,我並不攔你。”

  荷衣看著他,良久,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道:“我……我並沒有為你受什麼罪。我情願……只要你……只要你答應給我一個孩子。無風,我一直都想要一個孩子,你的孩子。我願意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低下頭,沉默不語。

  “你不必擔心太多,”她握著他冰冷的手,柔聲道:“第一,這孩子是我生,不是你生。第二,他不會有事的。不會的。我們的運氣不會這麼糟。第三,就算是……就算是他的身子不好,有我們一起照顧他,他也不會受什麼委曲。”

  他沉默。

  “無風,你說話啊!”

  他抬起頭,看著她,良久,冷冷地,卻是堅絕地道:“不。我永遠也不要孩子。”

  她愣住。忽然覺得自己渾身在不停地發抖。

  然後她站了起來,顫聲道:“你若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你。”

  他淡淡地道:“天底下的好男人多得很,我只不過是一個殘廢,不足掛齒。你很快就會忘掉我的。”

  荷衣氣得渾身直多嗦:“慕容無風,你……你好……我……我殺了你!”

  她忽然抽出劍,壓在他的脖子上,眼淚汪汪地道:“我……我……”

  手一抖,那劍竟已在他的頸子上割出了一道一寸長的口子。

  血一滴一滴地流下來,慕容無風卻一動也沒有動。

  她忽然跳起來,將長劍一擲,慌慌張張地掏出手絹纏在他的傷口上,哭道:“你流血了,我……我不是存心要傷你的。不在一起便不在一起,那也沒……沒有甚麼。我們……我們原本也不認得。”

  說罷,她淒涼地一笑,道:“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她的身影消失了在夜霧之中。

  他目送著她的背影,輕輕地撫摸著頸上傷口。

  夜已深了,弦月如鉤,靜悄悄地掛在天上。

  空氣清純,滿天是淡紫色的星辰。

  他在夜色中坐了許久,然後轉動輪椅,來到亭邊的欄杆旁。

  欄杆是活動的。上在有一個小小的插銷。他擰開插銷,輕輕一推,欄杆便如一道小門般地移動開來。欄杆的下面是幾級台階,一直通到水中。

  雖然夜色茫茫,他卻知道樓梯的兩旁有欄杆,欄杆的一端拴著一條漁船。

  他的外公喜歡釣魚,以前便常常從這裡下水垂釣。

  他柱著枴杖吃力地站起身來,感覺自己頭重腳輕,雙腿亂晃。他定了定神,一手扶著欄杆,慢慢地將身子移到台階上。

  台階很滑,上面全是水藻。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調節著身子的平衡。

  所幸台階並不多,只有三級,兩旁的欄杆也很堅固。他總算是走到了最低處。

  雖沒有什麼感覺,他卻知道自己的腳尖和腳背已浸在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他俯下身,解開船纜,將飄浮在一邊的木船拉到腳邊。

  然後他就開始想,自己怎樣才能坐到船上。

  他先將自己的兩條腿從水中撈出來,放到船舷上。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6
七二

  然後握緊雙拐,將身子輕輕一縱。儘管十分笨拙,他總算是把自己整個人“摔”到了船上。

  船上有兩隻槳。他爬到船尾,操起雙槳在水中用力一劃,一葉扁舟便輕捷地駛向湖心。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划船,卻發現划船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湖面上輕輕的吹著北風,他的力道必竟不足,劃了足足有大半個時辰才把船劃到了江心。

  他知道,在這裡他可以獲得真正的寧靜。

  湖心的小亭已遠得只看得見幾個燈籠。岸邊的垂柳似已消失在了迷離的夜霧之中。

  既然有楊柳岸,曉風殘月。又何必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

  他淡淡地笑了,在這別緻的風景裡,為什麼竟忘了帶上一壺好酒?

  歇息片刻,他開始有條不紊地干著自己想幹的事。

  船頭有一個小櫃,櫃子裡有一些陳舊的漁具,同時也有一隻生了鏽的鐵鑿和一把小錘。

  他把鑿子和小錘放到身邊,然後用船纜將自己的雙腿分別繫牢,之後又緊緊地綁在一處,打上三個死結。

  作為大夫他對各種打結的方法都有過研究,原本以為只有在給病人縫針的時候才用得著,想不竟在這裡也派上了用場。

  他知道自己的腿很細,很滑,所以仔細地考慮到了有可能脫落的各種情況。最後選定的是一種雖然不大別緻,卻特別牢靠的結法。

  做好這一切,他便在船艙裡鑿了一個小洞,水便汩汩地流了進來。

  然後他將兩隻枴杖和船槳都拋入水中。

  謝天謝地,從此他再也用不著這些東西了。

  他靜靜地躺在船上,過了一會兒,水漸漸浸了上來,打濕了他的背。

  仰望蒼穹,紫色的星光照在他平靜的臉上。

  這一刻星空的美麗真是無法形容。

  船漸漸地下沉,他的身子漸漸在水中飄浮了起來。

  然後他的下身忽然一緊,下沉的船身將他的腿輕輕的一拽。

  他沒有掙扎。

  這正是他所有想要的,設計好的,一切如願,所以沒什麼好掙扎的。

  在徹底沈入湖水的一剎那,他努力睜著眼,看了最後一眼頭頂上的燦爛星空。

  其中有兩顆有些異常地閃爍著,好像她的眼睛。

  “美極了。”他心裡暗暗道。

  第十八章

  惡夢。

  又是那一片冰寒刺骨,深不見底的水潭,還是那個懸浮水中,無法呼吸的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四周不再是無究無盡的黑,而是一片燦爛。陽光正從水的上方照下來,一道刺眼的光柱,猶如一把利劍將他鎖定。他渾身僵硬地懸浮在一叢水草之中,長葉柔軟,水蛇般地纏繞著他,透明的葉脈彷彿一掙就斷,卻捆緊了他,無論如何也掙不開……

  無奈,他只好抬起頭,從水底看著離他不遠處的水面。

  兩岸花溪夾楊柳,桃花亂落如紅雨。

  花瓣沿著水流婉轉地漂過他的頭頂,又緩緩離他而去……

  他猛地驚醒,一睜眼,一縷刺眼的陽光直射過來。趙謙和臉上的幾縷鬍鬚正掃著他的額頭。

  “谷主!谷主!”他搖著他的肩膀,好像要將他從睡夢中搖醒。

  “不,不,不。”他連忙閉上眼,心理暗暗地道: “我已經死了。”

  “谷主!醒一醒!”那手又在使勁地搖著他的身子。

  難道我還沒有死?!

  睜開眼,環視四周。他發覺自己正躺在床上。穿著乾燥睡袍的身子,被藕合色的被子緊緊包裹著。頭髮還有些濕……他睡前必沐浴,頭髮略濕亦屬正常。輪椅亦靠在床邊,保持著他上床之前的位置。

  難道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個夢?

  難道他所曾做過的事原來並不曾做過?

  真的是這樣?他的心頭湧起一陣徹頭徹尾的沮喪。

  然後他抬起眼,看見那雙明明已被他扔掉的枴杖竟也一如往常,斜靠在床頭伸手可及之處。

  他呆呆地,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趙謙和卻似乎毫無察覺,坐在床邊憂心忡忡地問道:“谷主,方才你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喃喃自語,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蔡大夫?”

  “現在是……是什麼時候?”他鎮定下來,問道。

  “正午。”趙謙和有些焦急地看著他,道:“谷主沒按時起床,我們還以為你累了要多睡一會兒,所以一直也沒有來叫醒你。不過,你似乎睡得不安穩,再睡下去只怕……只怕會犯病。”他的心疾最易於臨晨時分發作,是以幾個總管對他的遲起一向非常警惕。

  看來他們並不知道。他心裡暗暗地猜測。

  “我很好,這就起來。”他從被子裡坐起身來。

  “我來替谷主更衣。”趙謙和將一旁準備好的外衣遞過來。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過衣裳,道:“我自己來。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情,你先去罷。”

  “吳大夫方才說有問題要請教,問谷主可有空?”

  他心情很糟,怔了半晌,復又問道:“剛才你說什麼?”

  “吳大夫說有問題要請教。”

  “嗯,叫她進來,我在書房裡見她。”他又嘆了一口氣。

  一等趙謙和退出去他就匆忙掀開了被子。果然,他的一雙腳踝上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因為勒得太緊,雙腳上竟有兩大片淤紫。

  然後他一邊穿衣裳,一邊在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顯然是有人救了他。

  他一點也不感到慶幸,反而很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別人的氣。

  為什麼這世上總有一些多事的人呢?

  這些喜歡做英雄的人在救別人之前至少應該先問一句,究竟人家要不要你救?

  ***

  吳悠在書房裡等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看見慕容無風轉動輪椅,緩緩地從臥室內駛出來。

  時至初夏,他還穿著好幾層衣裳。太約起床未久,也還沒來得及挽髮。

  驅動輪椅時,身子因雙臂用力而微傾,長發便從他的臉頰滑下來,披散到肩上。雪白的袍子,襯著他蒼白瘦削的臉,眼中分明幾許憂悒,幾許疲倦,幾許,一如往日的冷漠。

  他看上去滿臉的陰鬱。

  而她今天卻穿著一件精心挑選的淡藍色的絲裙,上面隱隱地繡了幾朵梅花,襯著她月白的上衣愈發地清淡超俗。

  一看見慕容無風出現,她本已亂跳起來的心跳得更加厲害,臉頓時通紅了。

  他將輪椅挪到書案之後,眼睛看著對面的一把椅子,淡淡地道:“坐”。

  然後他一言不發,等著她說話。

  不知怎麼,她突然有些吞吞吐吐:“我剛剛拿到先生昨天批的醫案,裡面有句話不……不大明白。”看著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緊張得連寒暄的話都忘了。

  “什麼地方不明白?”他道。

  “什麼是‘惡寒非寒’?”她道。

  “嗯,古書上多說傷寒是惡寒,多屬陽虛衛弱,所以你常用的參、附、芪、術,或清,或下,或治痰,都是正藥。但並非所有的傷寒都是惡寒,此案病人脈七八至,按之則散,這是無根之火,服熱藥只怕會病得更重。”

  “可有古例可循?”她點頭微笑,給他一個難題。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6
七三

  “有三例見於姜隱杭的《名醫類案》第七章,《南史》‘直閣將軍房伯玉傳’也有一例。”他淡淡地道:“這些書如果你那裡沒有,我的書房裡有,你可以借去看。”

  果然,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難倒他的。她有些羞愧地笑了,道:“那我可就借了。藏書室在哪裡?”

  他指了指書房左邊的一個側廳:“往左。”

  桌上有趙謙和送過來的早飯。他忽然覺得很餓,才想起昨天他幾乎什麼也沒吃。

  一碟杏仁酥,一隻棕子,一杯熱騰騰的豆漿。

  他望著那一碟杏仁酥,不禁嘆了一口氣,實在不明白一個想死的人為什麼還會肚子餓。

  難道自己還不習慣這一現實?人的身和心原本是難以協調的?

  無論如何,他一口氣吃完了所有的杏仁酥,喝下了半杯豆漿。正要打開棕子,卻聽見藏書室裡“嘩啦啦”一陣亂響,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倒了下來,然後是吳悠“唉喲”了一聲。

  他放下棕子,擦了擦手,轉動輪椅來到藏書室。看見她坐在地毯上,皺著眉,撫著自己的腳踝。書散落了一地。

  抬頭一看,大約她想拿一帙放在書架最頂端的書,不夠高,踮著腳夠了半天。一用蠻勁,一大堆書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正中她的腳踝。

  “摔壞了哪裡沒有?”他走到她身邊,俯身看著她。

  兩個人忽然間便靠得很近,近得她已聽見了他的呼吸,聞到了他身上飄浮過來的若有若無的熏衣草的味道。她連忙低下頭,用裙子掩住自己的腳。慌忙地道:“沒……沒有,我沒事。”她的聲音竟小得好像是蚊子哼哼。

  他默默地將一地的書挪到一旁,給她空出一條小道,順手從身旁的架子裡抽出另外兩本,道:“你要的書在這裡。不常用的書,我通常不會放那麼高。”

  書遞給她時,她以為他會順便拉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他卻連她的手都沒有碰,就道:“你去罷,這時我來收拾。”

  她將書拾了滿滿一懷,站起來道:“不,不,我弄亂的,我來收拾。”

  她踮起腳,硬要將懷裡的書全插回架頂,不料腳一軟,她“啊呀”一個趔趄,幾乎要摔倒。

  那隻手終於扶住了她。接著他只好柱著枴杖站起來,替她將手裡的書一本一本地放回原處。他的個子原本比她高出整整一個頭,是以取書放書並不費力。

  然後他緩緩地坐回椅子,道:“你上午沒有病人?”

  通常他問這句話就是逐客的意思。

  可吳悠不知為什麼,竟一點也沒有聽出來,道:“沒有。我的手術都在下午。我……我能在這裡多呆一會兒麼?這裡的書真多。”她小心翼翼地道。

  “那你就慢慢看罷。”他竟把她一個人丟在屋裡,調轉輪椅子駛回了臥室。

  她心神不寧地坐在地毯上。心咚咚直跳。

  看得出,先生今天的心情極差。說話的時候一點笑容也沒有。臥室傳來他咳嗽的聲音。咳聲沉重,半晌,竟無法停歇。

  她坐那裡,覺得渾身發軟,又想奔到他身邊看看他究竟好些沒有。

  折騰了一陣,他的屋子裡突然又沒有了動靜。

  該不會?她衝到臥室的門口,隔著垂簾,輕輕問道:“先生,你……你沒事罷?”

  “沒事。告訴趙總管,我想休息,今天不見客。”那吵啞的聲音冷冷地傳過來。

  “是,先生,你好好休息。”她心中一痛,顫聲道:“我去……我去給你倒杯水?”

  “不用。”那個聲音有些疲倦,卻含著明顯地不耐煩。

  “那我去了。”她退出門外,掩上門,雙眼一紅,淚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自從那一戰勝了賀回,荷衣突然發覺今後的生計已不再是問題。

  第二日清晨,當她從客棧懶懶洋洋地踱出來時,發現在飯廳裡等著她的人很多。

  她當然知道,比劍的地方也正是各大門派、各種幫會招兵買馬的地方。

  開出的條件也很誘人。職位要麼是一門的副手,要麼總管一個分舵。當然開價較高,而她也比較喜歡去的是鏢局。她選中了一個規模勉強算得上中等的長青鏢局。

  原因很簡單,長青鏢局在太原府,離雲夢谷最遠。她實在不想呆在這個令她傷心的地方。此外,鏢局的總鏢頭秦展鵬,慣使一桿大槍,年紀五十上下,看上去很和善,在西北也有不小的名頭。他來這裡只不過是碰一碰運氣,想不到運氣真的是很好。當荷衣點頭答應時,他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姑娘劍術絕世,秦展鵬何德何能,竟能邀得姑娘加盟?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多謝多謝!”他哈哈一笑,道:“姑娘,這副總鏢頭之職非你莫屬。以前是我的兒子做,現在我讓他當你的屬下。”

  “秦總鏢頭還有一位公子?”

  “小小鏢局也算是經營了十幾年的家族買賣。莫說是我的兒子,就連小女也在裡頭當鏢頭。江湖上人稱‘龍門雙槍’的便是。要不是有他們兩個撐著,在太原太行那個強匪出沒的地方,還有買賣可做?”

  “龍門雙槍”在西北的名頭,遠遠勝過長青鏢局,亦遠遠勝過秦展鵬。荷衣當然聽說過,卻實在不知道這三個人原是一家子。太原商賈繁多,鏢局生意原本很旺,不料太行一線群匪猖獗,官府剿了又來,來了又剿,都無可奈何。偏偏商賈生意走的都是南北一線,是以失鏢的情況時有發生。鏢局倒是不少,只是開了砸,砸了又開,生存下來的為數不多,長青就是算是裡面最大的一家了。

  從神農鎮到太原府路途遙遠,一路上秦展鵬對荷衣卻照顧得十分周到。若不是手上不離一桿紅櫻大槍,他簡直就是一個和藹的家長。荷衣的心中便存了一絲感動。

  行了七日,終於來到太原府。

  鏢局的大門很氣派,裡面有五六進宅院,趟子手們也住在其中。進門過了大廳,便是一個大院,裡面有十來個青年正在練武。使槍使棍,使刀使斧的都有。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6
七四

  荷衣正待細看,卻見一個青衫女子從裡面奔了出來,欣喜地叫道:“爹爹,你回來啦!哥,快出來,爹爹回來啦!”

  那女子身材高挑,雙眉如畫,一身短打,看上去一副雄糾糾的樣子。模樣卻十分好看。

  秦展鵬拍了拍女兒的頭,笑得甚為慈愛,道:“雨梅,你娘好麼?”

  “好,好,前些時剛病了一場,哥哥回來,陪她說了幾天話,就好了。”秦雨梅道。說話間,一個高個子青年也大步走上前來,荷衣見他雙目炯炯,氣宇軒昴,膚色微黑,猿臂蜂腰。談笑之間自有一股英氣。

  “你們兩個來得正好。這一位是楚荷衣楚姑娘,我新請來的副總鏢頭,雨桑你可就降職了。”

  秦雨桑哈哈一笑,道:“有江湖劍榜排行第一的楚姑娘替我們撐腰,莫說是降職,就是爹爹要我去扛大旗,掃地都值得。”

  荷衣本覺自己來得突兀,一來便要替下秦雨桑的頭銜,正深感不安,聽他這麼一說,不覺對他大有好感。

  她剛要開口,秦雨桑又道:“還有一件好事,對咱們的鏢局也大有好處,爹爹不在,我已替爹爹應允下來。”

  秦展鵬訝道:“哦,是什麼好事?”

  秦雨桑指著一個正從大門緩緩走出來的灰衣青年,道:“這一位是峨眉山的賀公子,今早剛剛到,說很願意替咱們效力。”

  荷衣一看灰衣青年,腦袋一下子大了起來。

  “賀回?”

  “你想不到?”賀回淡淡地道。

  “你幾時……幾時想起……來這裡做鏢頭?”荷衣結結巴巴地道。

  “在鏢局裡做鏢頭是一項很好的職業,我嚮往以久。”賀回不冷不熱地道:“尤其是做楚姑娘的屬下。我們一起押鏢,切磋的機會一定很多。秦總鏢頭,是麼?”

  “這個……唔, 有賀公子加盟,當然是意料之外的大好事。不過……不過……”秦展鵬想來想去,不知道該得罪哪一個,只好看著荷衣。

  “賀公子降貴紆尊,願意跟著我來到太原這個遠離老家的地方,我荷衣還有什麼話可說呢?”荷衣笑了笑,道。

  “既然無話可說,楚姑娘押鏢的時候,別忘了叫上我。”賀回拱了拱手,一溜煙地就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秦雨梅咯咯一笑,道:“楚姑娘,你別生氣,我們都已看了《江湖快報》,他輸了你一劍,不服氣,想找機會找回場子。倘若他說話不客氣,我替你跟他吵架。我最喜歡和人吵架了。”

  秦展鵬哈哈一笑,道:“我這女兒跟我一樣,是個直腸子,楚姑娘可別見怪。”

  “這個,我不知道姑娘與賀公子有過節。如若姑娘覺得不妥,請言明,我們一定會辭了賀公子。”秦雨桑看著她,誠懇地道。

  “不用不用,我是副總鏢頭,他是我的屬下,哪裡會有不妥?”荷衣不介意地道:“就算是不妥,也是他覺得不妥。”

  吃罷一頓豐盛的接風宴,見過了秦夫人,荷衣回到自己的房子裡。秦雨梅早已差人將房子收拾一新,屋內一切雖不如聽濤水榭那麼富麗堂皇,卻也經過一番精心佈置,陳設講究,雅潔可喜。她小歇了片刻,秦雨梅便晃了進來,拉著她出去逛街。

  “女人嘛,我們是女人嘛。”秦雨梅樂呵呵地道:“咱們鏢局就在市中央,好玩的地方可多啦。不過咱們還是先逛布店,再逛首飾店,餘下若還有時間,就逛一逛脂粉鋪罷。”

  荷衣笑了笑,想不到她雄糾糾氣昴昴的樣子,逛起商店來卻是標準的女人品味。倆人在布店裡買了些時新的湖紗,綢緞,交給裁縫鋪子做了幾套衣裳。又在首飾店裡買了兩對綠玉耳墜。雨梅一定要送荷衣一串綠玉珠子,荷衣只好笑納。正當要往她脖子上掛時,卻發現她的胸口還掛著一個紅繩子,底端拴著一個小巧的玉瓶。不禁大為好奇地道:“荷衣,這是什麼?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荷衣只好道:“嗯,是個瓶子,裡面裝的是……是一些藥丸。”

  “你有病?要隨時吃藥麼?”雨梅仰頭看著她道。

  “這……”荷衣輕輕地道:“不是我的藥。 現在也沒有用了。”

  “那就扔了吧。把藥掛在胸口上,多不吉利!”

  “我……我已經習慣它在我身邊了。”荷衣撫摸著那隻玉瓶,忽然想起那張蒼白清秀的臉。心中不覺一酸,神情亦隨之黯然下來。

  “好啦好啦,戴上這串珠子,避避邪也好。”雨梅眼珠子一轉,見方才一問已觸動了她的心事,趕緊把珠子掛在她的脖子上。

  兩個人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你發現了沒有,那個賀公子,神秘兮兮的樣子,話好像特別少。是不是南方的男人都是這樣?”雨梅忍不住問道。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荷衣咬著嘴唇,斜著眼睛看著她笑。

  “人看上去還湊和……”雨梅吐了吐舌頭。

  荷衣看著她,一個勁兒地笑:“他還只是湊和?要知道他出道很早,眼底下原本是沒有人的。我贏的那一劍也不過是僥倖而已,再來一次我很可能就死在他劍下了。何況,他竟也沒有受傷,可見我的劍對他而言,威力也不過如此。”

  “你發現了沒有,你其實特別謙虛。”雨梅也笑了起來:“什麼時候我們倆也切磋切磋?我使的是槍。”

  “龍門十三槍,誰沒有聽說過?只怕我的劍還沒有揮過來就被你挑了去了。”荷衣道。

  “你知道,我哥哥的槍法比我要霸道很多。”

  “是麼?”

  “其實他的脾氣一點也不霸道。”

  “你提他的脾氣幹什麼?”

  “因為我哥哥喜歡你,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雨梅向她擠擠眼,道。

  荷衣道:“你曉不曉得女人通常有兩大無法克服的愛好?”

  “啊?”

  “第一就是喜歡做媒,第二就是喜歡當媽。女人在這兩個問題上從來都是有機會就絕不錯過的。”

  雨梅一吐舌頭,道:“你說的話,怎麼這麼透徹呀?喂,我可是真的喜歡賀回,你一定要替我想想辦法。我一看見他就頭暈。”

  荷衣笑得腰都快斷了,道:“你認得他不過才兩個時辰而已。”

  “認得一個男人一個時辰就夠了,我比較傻才多花了一個時辰。賀回,就是賀回,我非他不嫁。”

  “你怎麼這麼可愛啊?”荷衣禁不住摸了摸她的臉。

  “噓!荷衣,你看,賀回和我哥哥在一起呢。他們……他們莫不是一直跟著我們?”雨梅的臉一下子通紅了起來。

  “你不是喜歡賀回麼?讓他跟著我們豈不好?”

  “哪裡哪裡,賀回一臉狡猾,我是怕我哥哥被他帶壞了。”雨梅急著道:“他們倆個怎麼能在一起?賀回這種人,只有我才對付得了。”

  荷衣笑得快喘不過氣來,賀回和秦雨桑卻追了上來。

  “有什麼事這麼開心,楚姑娘?”秦雨桑笑著道:“我爹爹不放心,怕姑娘剛來就被雨梅帶著瞎逛,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有什麼地方我們不該去?”雨梅噘著嘴道:“除了窯子我們不可以去之外,哪裡都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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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上次你和爹爹生氣,不就躲到窯子裡去了?叫我們一頓好找。”

  雨梅還想說,窯子又怎麼了?一眼瞥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賀回,竟硬生生將話又吞了回去。

  秦雨桑又道:“好了,開玩笑的啦。我其實是來找楚鏢頭的。我們剛剛接到一趟鏢,是黃貨。要走太行一線。幹了這一趟,夠咱們整個鏢局歇半年的。”

  乍然聽得人叫她楚鏢頭,荷衣還有些不習慣,不禁宛爾一笑。她當然知道黃貨就是黃金。屬於最危險的一種鏢。目標大,東西重,出了事連跑都跑不快。

  雨梅道:“咱們鏢局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大了起來?”

  “以前我們是不敢接的,現在有了楚鏢頭和賀公子,這一趟肯定沒有問題。”秦雨桑充滿信心地道。

  清晨,鏢局裡已經開始忙碌了起來。四千兩黃金當然不是一筆小數目,酬金也十分豐厚。路線昨夜已經商量完畢,由秦氏兄妹領路,從太行山的商道穿過。其中會路過兩個強匪出沒的山頭。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是無計可迴避的。鏢車裡是沉重的黃金,只能走直道,不可能像珠寶那樣可以被人裝在包袱裡,帶著它,施展輕功,翻山越嶺。

  趟子手有二十人,都是鏢局裡最精銳,最有經驗的青年,荷衣與賀回押後。一群人便向太行山裡進發。

  行了二天,在客棧裡歇了一宿,都太平無事。

  “你說,太行的土匪是不是正好這兩天放假?”走在商道上,荷衣忍不住問賀回。

  這兩天他們一直走在一起,賀回卻很少說話。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有時候雨梅會過來搭訕兩句,但大家都看得出,賀回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不會。”賀回終於回答了一句:“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倘若他們來了,我們怎麼辦?”荷衣又問道。

  “我不知道。”賀回淡淡道:“我聽副總鏢頭的。”

  荷衣只好策馬往前,來到秦雨桑面前,問了同樣一個問題。

  “這個麼,取決於來的人是哪一撥,來了多少人,頭領是誰。以前太行一梟郭東豹在的時候,這條路根本走不得。商旅經過,要麼老老實實地交上一大筆保護費,要麼繞道。不料去年底郭東豹不知怎麼得罪了雲夢谷的人,他連同他的十個兄弟便在一夜間被人割掉了腦袋,手下人頓作鳥獸散狀。太行一脈從此安寧了大約有大半年之久。現在幾個山頭又被新人佔了。”

  “那麼,我們也要交保護費麼?”荷衣問道。

  “以前我們每年都是交的。姑娘別見笑,這是鏢局走鏢的規矩。能不得罪人時儘量不得罪人,錢能圓了場子的,也儘量用錢。只要大夥兒還有錢,還交得起。常年在外走鏢,各大山頭的大王最好都要認得,都要知會,打點,只求他們放手。不過,這一趟黃貨就難說了。我記得去年我丟過一次鏢,一行人剛走到山腳下,立即被山匪團團圍住,心裡一數,竟有三百人之多。嚇得我們丟盔棄甲,掉頭就跑,只狠爹娘怎的沒多生我們兩條腿。”

  他一邊說一邊笑,荷衣卻可以想像他們當時狼狽的樣子。她知道大多數江湖人喜歡吹噓自己如何了得,象秦雨桑這樣拿自己失鏢的事當笑話來說的人,當真是少之又少。

  “好在我們兄妹倆的腿長,一遇到風緊的時候,扯呼起來就跟龍捲風似的。”雨梅在一旁也咯咯地加了一句。她的話音剛落,頭頂上便飛過來一支短箭,“奪”地一聲,正釘在鏢旗上。

  接著便是一陣撲天蓋地的飛箭暴雨般地從前面射過來。大夥兒好似早有準備,頃刻間都伏在了鏢車之後,坐騎卻是一個不留地全被射倒在地。

  空中頓時瀰漫著一股血腥之氣。

  荷衣雖然也走過鏢,哪裡見過這種陣勢?還沒有等回過神來,她已被秦雨桑連人帶劍地從馬上拎了下來,又被他一推,推到了鏢車之後,秦雨桑高大的身軀便擋在了她的前面。

  “秦老大,是你麼?”只聽得不遠處一個黑臉大漢手執大刀,策馬而立,嗓如宏鐘一般地吼道:“這一趟你又帶什麼好東西來孝敬你家大爺來了?”他的身旁立著七八十個弓箭手,一百多個走卒。

  秦雨桑道:“段老二,孝敬的東西當然不少,不過你得有本事才拿得到。”

  “哈哈哈,不怕被射成刺蝟的只管上來。兄弟們,準備動手推車子。”段老二抱著刀,眼睛直直地盯著鏢車。

  “段老二,今天就只來了你一個?你也太小瞧我們啦!”秦雨梅一聲清叱:“不怕被你姑奶奶的長槍紮成肉串的,只管上來。”她揮舞長槍便衝了過去。

  箭又劈頭蓋臉地向她射去。

  她長腿在鏢車上輕輕一點,身子斜飛了出去,長槍橫空一掃,箭便如亂雨一般紛紛墜地,眨眼間,槍尖幾乎就要刺到了段老二的臉上。

  段老二一聲大吼,大刀如狂風般地砍了上去。

  荷衣看著,心中不禁替秦雨梅捏了一把汗。她實在看不出這個女人打起架來,簡直比男人還要拚命。

  突然間,不知從哪裡飛過來了一把斧子,在空中轉了一圈。

  就在槍和刀快要相交的那一剎那,斧子已到了段老二的頭上,已將他的頭顱活生生地砍了下來!

  是以秦雨梅長槍一挑,挑起來的竟是段老二的一顆雙目暴瞪的頭顱!

  頭領一倒,眾卒嘩的一下便抱頭亂竄,頓時間便消失得一乾二淨。

  三人同時回過頭,只見賀回抱著胳膊,淡淡地道:“這就是太行的劫匪?”

  秦雨梅將槍一收,怒道:“賀回,下次你少管我的閒事!”

  賀回哼了一聲,道:“這裡可不是耍花槍的地方。”

  “那你何不先嘗一嘗本姑娘的花槍?”他的話音剛落,秦雨梅的槍便閃電般地向他刺了過去。

  “雨梅,住手!”秦雨桑急得大喝。

  賀回淡淡一笑,就在槍刺過來之際,手輕輕一探,一抓,便把槍頭抓在手中,秦雨梅只覺一股大力從槍桿上傳了過來,虎口一麻,長槍頓時脫手。賀回將槍一掂,順手擲了回去,緩緩地對荷衣道:“副總鏢頭是不是看不過眼,也想來賜我幾招?”

  “不敢。”荷衣看著雙眼微微發紅的秦雨梅,忍不住安慰她一句:“輸在這個人手下沒什麼,在他手下不輸的人,迄今為止還真不多。”

  第十九章

  四千兩黃金分裝在兩個鏢車裡,箱子沉重卻並不大。趟子手們倒有一小半為流矢所傷。大夥兒包裹好傷口,將車子分別套在劫匪丟下的馬上繼續前行。

  荷衣依然與賀回並騎押後。

  荷衣淡淡地道:“你若想激我出手,用不著去傷害別人。”

  賀回道:“你難道看不出我是在救她?”

  “那就算是白救了。人家可不買你的帳。”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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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無話可說,荷衣只好解開腰下的水囊,仰頭灌了兩口。

  沉默半晌,賀回忽然又道:“你為什麼會離開雲夢谷?我聽說,你在那裡原本很愉快。”

  荷衣已有好一陣子不再談起自己的事情了,聽到賀回問起,不禁一愣:“你聽誰說的?”

  “難道慕容無風沒有告訴你,他認得我?”

  “好像說過。”她記得慕容無風好像並沒有說過賀回什麼好話。

  “這世上敢給我賀回冷眼的人並不多。慕容無風算是一個。如果他不是個殘廢,我一定會殺了他。”

  他說這話時,目中隱隱有一股殺氣。

  荷衣淡淡地道:“你想殺他我不反對,不過你必須先殺了我才行。”

  賀回道:“這是真的?”

  荷衣冷冷地道:“只要有誰敢動慕容無風一根指頭,這個人就是我的仇敵。”頓了頓,她忽然狠狠地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慕容無風不是殘廢。你若在我面前再提起這個詞,我永遠也不會再和你說話。”

  賀回怔住。

  他一向喜歡威脅別人。卻從未被人,尤其是女人威脅過。

  然而面前的這個女人突然間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凌厲之氣。

  賀回皺了皺眉。他很不習慣一個女人用這樣的口氣和他說話。

  從他見這個女人的第一面起,就覺得她很張狂。

  他微微一笑,道:“可是,慕容無風就是一個殘廢。”

  那女人的臉頓時蒼白了起來。她忽然腳一夾,馬衝了出去,一直衝到秦氏兄妹的面前。

  過了一會兒,秦雨桑策馬過來,向賀回一拱手,道:“抱歉,我恐怕要告訴賀兄一個壞消息。”

  賀回道:“什麼壞消息?”

  “你被解僱了。”

  ***

  馬道悠長地伸向遠方。

  秦雨梅攬著馬韁,快活地道:“賀回真的走了?”

  “嗯,解僱了還不走,難道還等著我們給他發薪水不成?”

  秦雨梅咯咯笑道:“好,痛快。荷衣,你真夠義氣的。”她沒聽見他們的對話,還以為荷衣是替她出氣開除的賀回。

  荷衣笑了笑,不便說破。

  秦雨梅道:“這個人也怪老實的,叫他走,他還真的一句話不說,扭頭就走了。我還以為他會報復呢。”

  荷衣淡淡地道:“他沒有走遠。”她抬起頭,望著馬道前方。

  賀回不知什麼時候,已策馬站在了鏢車的面前。

  “各位好。”他像尋常一樣打著招呼:“我原本打算這就走,卻忽然想起來還有一樣東西沒有拿。”

  “什麼東西?”秦雨梅道。

  “黃金。”他淡淡道。

  “賀兄說笑了。這黃金並不是你的東西。”秦雨桑皺起了眉頭。

  “賀回,你簡直是難以理喻!”秦雨梅也叫了起來。

  “不難理喻,我要黃金,因為我是劫匪。”賀回道:“幾位是一起上,還是分頭來?久負盛名的龍門雙槍我正要請教。至於楚鏢頭,有人劫鏢,楚鏢頭當然會義無反顧地要和賀某一決雌雄。你們商量商量,誰先上?”

  秦雨桑道:“賀兄說的是真話?”

  “不假。”

  “那麼就由我來請教請教賀兄的八八六十四式楊柳飛煙劍罷。請!”他縱身下馬,長槍一抖,流星般地橫掃過去。那槍忽扣忽扎,忽劈忽挑,忽鎖忽點,忽纏忽帶,紅纓翻飛如紅雲弊日,寒光點點如雨打梨花,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荷衣不由得向秦雨梅嘆道:“人言道‘槍扎一條線,棍掃一大片。’令兄的槍法卻是槍棍結合,著實厲害!”

  雨梅自豪地道:“你卻不知我哥哥手中的那桿龍門大槍原是武當的鎮山大槍。槍長一丈二尺。我們倆都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我哥哥的這桿槍便是在層層比試中贏到手的。”

  荷衣不禁釋然。這兄妹倆一出手,內行人便知他們有很紮實的內家功夫,非武當這種源遠流長的門派訓練不出。

  瞬時間,兩個人已過了五十招,秦雨桑一點也不落敗勢。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他的長槍在進攻中遠比劍要有優勢。更何況此槍是武當深山中千年古藤所制,柔韌無比,刀削不斷,配之以絕妙的槍法,更是威力大生。

  鬥到第六十招,荷衣忽然發現賀回的劍開始慢了下來,身子離秦雨桑卻是越來越近。她開始隱隱地有些擔心。因為賀回的慢顯然是故意裝出來的。

  如果自己是賀回,現在就要出殺招了。

  果然,他的劍寒光爆漲,追風趕月般地從槍尖拂過,眨眼間已刺向秦雨桑的喉嚨!

  “當!”火星四迸,荷衣的劍正好擋過去,正好接住刺過來的那一劍!

  秦雨梅在一旁早已急出了一頭冷汗。

  就連秦雨桑的臉也有些發白。而荷衣的身影已如燕子般掠起,她早已瞧出了賀回的左肋之下有一個空門。

  劍光一閃!只一劍,賀回的手腕便忽然一陣刺痛。

  血點點滴在黃土地上。

  然後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聽見荷衣淡淡喚道:“雨梅,繼續趕路。”

  車輪轆轆滾起,大夥兒一個一個地從賀回身旁走過,很快就把他拋在遠處。

  “你斷了他的手筋?”秦雨梅輕輕道。

  “沒有。我只是在他手上劃了一道口子而已。我的心其實很軟。”荷衣苦笑:“不過,在賀回的手腕上劃一道口子,和斷了他的手筋沒有什麼不同。他一樣會記恨終身。”

  “你是說,他還會來找你?”

  荷衣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

  這一趟走下來,竟出人意料的順利。快出山口的時候他們只遇到了一夥不經一打的小賊,這一次,秦雨梅一個人就對付了過去。大夥兒交了貨,回了家,兌了銀子,整個鏢局大宴一天,舉杯慶賀。

  荷衣很少見過這種幾十人聚在一處狂飲的熱鬧場面。她的酒量一向了得,一連喝上七八杯也不打緊。

  那一天,她卻醉了。故意地喝醉了。

  雨梅將她扶回臥房時,見她的眼中毫無喜色,卻全是一片寂寞之意。

  她忽然淒然一笑,問道:“告訴我,怎樣才能忘掉一個人?”

  秦雨梅想了想,道:“愛上另一個。”說罷遞給她一杯苦苦的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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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秋九月。

  木葉瀟瀟。

  荷衣剛剛押完一趟鏢,從西北鳳翔府趕回來。

  她已在長青鏢局住了一年零三個月,總算過上了一種比較穩定的生活。

  秦展鵬對她的倚重從一開始就超過了自己的兩個子女。而荷衣與秦氏兄妹也早已成了好朋友。北方人的豪爽直率與荷衣自身滿不在乎的氣質幾乎是一拍即合。更何況兄妹倆對她一向照顧有加。一般的鏢,他們從來不讓荷衣去。重鏢也是儘量三人同行,回來之後,荷衣總能得到一筆不小的報酬。

  是以她實際上一年之中只出門四、五次,每次長則兩月短則一月。一路上風餐露宿,當然辛苦,但荷衣不負眾望,從來也沒有失過一次鏢。鏢局的生意自然是越來越好。

  僅僅一年的時間,長青鏢局已搖身一變,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大鏢局,並穩穩地擠上了江湖第四的行列。這意味著他們已有資格加入由本行泰斗,中原第一大鴻豐鏢局的總鏢頭鐵亦桓組織的“五局聯盟”。

  五局聯盟其實並不止五局,可加入者的資格卻很嚴格。原因是這個由各大鏢局組成的聯盟分享著不少共同的生意。一趟長鏢可以由幾個鏢局以接力的方式完成。這樣,即可以省卻重複的路線,由於各大鏢局各有轄區,在本地行走人頭地頭都熟,失鏢的可能性就更少。而利潤則由參與的鏢局據路線的長短均分。此外,如遇上重鏢,比如黃金或紅貨,各大鏢局的得力鏢手可以互相借用,由聯盟出面調度。一趟鏢很可能雲集了各個鏢行的高手。失鏢幾乎成了不可能之事。

  這樣,“五局聯盟”可以接一般鏢局不敢接的大生意,走單個鏢局不敢走的長鏢。他們不斷總攬了南北商家貨品的往來押運,甚至接下了不少官府的生意。

  是以秦展鵬多方謀劃,終於將鐵亦桓請到了太原。和鐵大先生同行的,還有第二大鏢局隆飛鏢局的總鏢頭秋隆飛。

  這當然是長青鏢局今年的頭等大事。由秦氏兄妹親自佈置。鏢局裡早已騰出了一道別院,打掃得一塵不染,作為接待之用。此外,接風宴定在本市信譽最好,最有排場的福喜樓。二樓最豪華的雅室上書“靜雪軒”三字,據說是某位王爺的手筆。酒是從杏花村特地運來的陳年佳釀,菜則由號稱北方第一名廚的薛鐘離薛大師主理。器皿用的是清一色景德鎮官窯新出爐的極品細瓷。

  原來鐵亦桓雖是習武出身,卻不喜歡別人說他是粗人。他本人非旦寫得一筆好字,據說還堅決不許自己的兒子進入本行,而是命令他讀書習字,十年下來,倒也爭氣,竟中了乙卯科的舉,現在正為作縣官,還是繼續考進士煩惱。是以鐵亦桓喜好風雅在武林中幾乎是人人皆知。

  “你可知道這鐵老頭有多麼講究麼?”秦雨梅忙了整整十天,才把各項工作準備就緒。每天夜裡她都要和秦雨桑反覆討論各個細節,直到深夜。倒幾乎把在外押鏢的荷衣忘在了腦後。

  直到九月初三,荷衣回來的前一天,秦雨桑才如夢初醒一般地拉著妹妹到各大珠寶行裡跑了一趟。

  “人家根本對你只是客氣,你還真來勁兒呀!”一路上秦雨梅不斷地抱怨。

  秦雨桑卻執意要買一個式樣小巧,鑲著紅寶石的金戒指送給荷衣。

  “我反正就是要送。她要不要是她的事。”秦雨桑樂滋滋地道。

  “你就等著紅臉好了。”雨梅跺跺腳,道:“我可告訴你,荷衣是我的好朋友,你若惹惱了她,害得她從此不理我,我可跟你急!”

  “喂,你一點忙也不幫也就罷了,還一個勁兒地挖苦我,這算是站在哪一邊?”秦雨桑忍不住氣道:“荷衣對我一向很好。我們在一起都不知吃過多少次飯。她看見我總是樂呵呵的。上個月她還說她喜歡住在這裡呢。”

  他早已跟著雨梅直呼“荷衣”兩個字了。荷衣素來大方,也不介意。

  “慢慢來嘛。這種事,你一定要有耐心。”

  “我都耐心了一年多了。再耐心,你都要出嫁了,我可更沒有人可商量了。”秦雨桑將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在懷裡:“無論如何,吃完了這一頓大餐,我就去找她。”

  ***

  荷衣回來的時候剛來得極洗了個澡,正要換上平日的衣裳,秦雨梅就在她的屋子裡大叫了起來:“拜託拜託,荷衣,這一回請你一定穿一件長裙。好不好?那鐵老頭子是個十足的俗人,卻喜歡附庸風雅。我哥哥都已被我逼著換了一身長袍儒衫。”

  荷衣裹著浴衣,點了點雨梅的鼻子,道:“好,長裙就長裙,我正好還有一件,只是從沒有穿過。”她只好依言穿上了一件細花白裙,外面套著一件淺紫色的淡花長衫。長發束後,插上了一隻碧玉簪子。

  “難得打扮一回,這一回就好好打扮一下罷!我來幫你。”秦雨梅在一旁慫恿道。

  於是,從匣子裡掏出一段柳條,畫了畫眉,十指上塗上了鳳仙花汁。唇上淡施了一點口紅。

  “別穿靴子了。”雨梅一聲令下,她換上了繡鞋。

  她走了幾步,覺得自己輕飄飄地亂晃。

  “這樣行了麼?”她淡淡地笑道。

  “真好看。不過走路可得走慢些。不許用輕功。”

  兩個手挽著手,款款地扭動著腰肢,出了門,乘了轎子,來到福喜樓上。

  ***

  靜雪軒。

  秦展鵬,秦雨桑早已坐在桌上等候多時。

  雖然還不到開飯的時間,他們已到樓裡上上下下地檢查了多次。靜雪軒是一間寬敞明亮的雅室,四周懸著珍貴的名人字畫。頭頂是數盞精緻的宮燈,腳下是深藍色的波斯地毯。

  秦雨梅不斷地發出驚異之聲:“荷衣,你瞧,這地毯踩在腳下就好像踩在一個枕頭上!”“你看這把椅子,光滑得好像是嬰兒的屁股!”

  荷衣打趣道:“你要喜歡,吃完了我就替你去問一問這裡的老闆,能不能把這幾把椅子賣給我們。讓你整天坐在嬰兒的屁股上,省得亂嚼舌頭。”

  四個人落了坐,不多時,只聽得樓下馬蹄亂響,雨梅靠近窗口一瞧,只見四輛巨大的黑漆馬車剎然而止。每輛都是四駕並驅,那馬車的車身漆黑光亮,倒沒有什麼奢侈的裝飾,車轅和腳踏卻都隱隱地雕著考究的圖案。難得的是十六匹毛色光鮮黑得發亮的駿馬,竟像是一胎所生,讓人一看便知是少見的塞北名駒。

  車後還跟著一大批隨從,卻全是一身勁裝的青年,身背單刀。也全騎著高頭駿馬。一個個顯得威武無比。

  “果然好大的氣派!”秦雨梅吐了吐舌頭:“我的腳已開始哆嗦了起來。”

  ***

  馬車一到,四個人搶步下樓,迎了上去。

  一位青年下馬拉開第一道車門,從裡面下來的了一位五十來歲的大漢,黑臉長髯,眯縫著眼,一見秦展鵬,哈哈一笑,聲如宏鐘:“老秦老秦,多年不見,你看上去氣色不錯,嗯,氣色不錯。”說罷一隻手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兩位想必是我的侄兒侄女‘龍門雙槍’啦!聽說年紀輕輕就掃蕩了太行山的幾個強匪頭子,了得了得!”。

  秦氏兄妹根本沒有見過鐵亦桓,聽見他稱呼得如此親切,不知這正是鐵亦桓在江湖上大得人心之術。心中一喜,只覺生意大有希望,不禁也“老伯”“大伯”地亂叫了起來。

  秦展鵬拱了拱手,道:“這一位鐵老英雄只怕素未謀面,現在卻是我們鏢局的主力,楚鏢頭。”

  荷衣款款施了一禮,道:“彫蟲小技,讓老前輩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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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鐵亦桓將她上下打量,不禁嘖嘖稱讚:“人雖沒見過,大名卻是早已久仰。去年飛鳶谷一戰,我們鏢局也派了人去,死活沒有把楚鏢頭給挖過來,當時我一氣之下,就炒了那小子的魷魚。老秦,有了楚鏢頭,你這鏢局可是大有希望啊。”

  說話間,第二輛車門緩緩打開,走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卻是一身精瘦,太陽穴微微鼓出,一看便知是內家高手。

  這當然是淮南“鷹爪門”內最出色的人物,人稱“鐵臂神拳”的秋隆飛秋總鏢頭。

  這人一張瘦削的臉看上去不免給人刻薄之感,笑起來的樣子卻還厚道。好在他也常常笑,居然給人以一團和氣的印象。

  自然,鐵亦桓將四個人相互引薦了一番。

  秦氏兄妹與荷衣都在猜測第三第四輛馬車裡坐著的會是些什麼人。

  鐵亦桓卻道:“老秦,我還帶來了一位朋友。實際上我的一位大主顧,我們在半路上遇見,我急著要他點頭我們的生意,便硬拉著他同來了。咱們的桌子上多添一副碗筷,該不會有問題罷?”

  “哪裡哪裡?鐵老英雄取笑了。人越多越熱鬧。何況你老鐵的朋友就是我們長青鏢局的朋友,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秦展鵬連忙道。

  “哈哈,認識這一位朋友我擔保你們鏢局只好有好處沒有壞處。”

  “一共四輛馬車,莫非這位朋友之後,還有一位朋友?”

  “哪裡哪裡,前面這輛馬車只坐著一個人。後面那一輛馬車是空的,只不過裝了些他常用的東西而已。”

  秦展鵬心裡不禁暗暗吃驚。鐵亦桓的排場已夠大了,他的這位朋友一個人卻需要兩輛馬車,排場更大。卻不知是什麼人物,心中十分好奇。

  第二十章

  說罷,一行人來到第三輛馬車前。

  卻見一青年將第四輛馬車的門打開,拿出一卷猩紅的地毯。

  接著另外兩個青年從裡面抬下來一輛空空的輪椅。

  荷衣的臉頓時蒼白,心臟開始“砰砰”亂跳。

  那第三輛馬車離酒樓的大門不過數丈之遙。中間卻是一塊滿是泥土的青石板地面。青年將地毯毫不遲疑地鋪在泥土之上。

  抬輪椅的人將輪椅在車門之下放定,其中的一個便輕輕打開車門,竄入車內,抱出一個白衣人,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入輪椅之上。並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白衣人的雙腿枯瘦如柴,毫不著力,竟似已完全癱瘓。

  而他看上去卻只有二十來歲,面容清俊,雙眸炯如寒星,一身素白長袍看上去式樣樸素,卻顯然是名手裁就,不但質料珍貴,每一個細節都做得極為考究。只是他的皮膚好像從沒有被太陽曬過一般地蒼白,配著那一襲白衣,整個人顯得白得有些晃眼。

  扶在輪椅上的一雙手,修長纖細,優美而消瘦。

  雖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抱將下來,他的神色卻有一種罕見的沉著和尊嚴。

  他的氣色看上去明明很虛弱,偏偏把腰挺得如劍一般筆直。儼然自有一種既剛毅又優雅的氣質。

  只把秦氏一家人看得有些發呆。

  秦雨梅在荷衣身後,咬著她的耳朵,悄悄地道:“還是南方的男人長得有味道。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

  荷衣的心裡卻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鐵亦桓哈哈一笑,道:“我來介紹,這一位是雲夢谷的谷主慕容先生,一說名字大家想必是耳聞已久。”

  秦展鵬忙一揖到地,道:“昨夜我家的燈花連爆了好幾次,我道有什麼喜兆,果然今天得見神醫慕容先生,久仰久仰! ”

  慕容無風淡淡回了一揖,道:“我與鐵老先生偶然相會,實屬倉促而至,多有叨擾。”

  “這兩位是犬子和小女。”

  慕容無風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很多,都道他平日惜言如金。他不懇多寒暄,秦氏兄妹也不以為忤。

  “這一位是楚鏢頭。”

  秦展鵬抬頭一看,發現荷衣神色恍惚臉色蒼白地立在道上,看著慕容無風一言不發。

  這顯然有些失態。

  慕容無風不動聲色地道:“楚鏢頭,你好。”

  荷衣卻並不答話,只是漠然地低身施了一禮。

  秦展鵬只好替她解釋道:“楚鏢頭今天剛從遠道押鏢回來。連水都沒來得極喝上一口便趕過來了,想是疲憊已極。”說罷,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幾位遠途勞頓,在下已在樓上的靜雪軒略備小酌為諸位接風,請。”

  ***

  當下由秦展鵬引路,眾人魚貫而入。兩位青年將慕容無風連人帶椅抬上二樓,將他送到桌旁。將他面前的桌筷收拾到一邊,獨為他擺上了一碟,一碗,一勺,一對象箸。

  這幾樣碗碟雖也講究,卻是半新不舊。遠遠不如新款官窯裡出來的細瓷光鮮。

  眾人早已耳聞慕容無風有極端古怪的潔癖,這不用外人的餐具也是其一,倒也不以為怪。

  人已坐定,秦展鵬剛要致酒辭,卻發現楚荷衣並不在場,不禁微微一愣,問道:“楚鏢頭呢?”

  秦雨梅小聲道:“她說她有些不大舒服……”

  秦展鵬道:“她剛回來,想必是累了。只是也得吃飯不是?你去把她叫回來,說我說的,也不用陪客說話,只管吃了飯,嘗了薛大師的手藝再回去。”

  秦雨梅應聲下樓,不一會帶著荷衣走上來。

  座位早已坐滿。突然插進了慕容無風,加之為了他的輪椅進退方便,便在他的旁邊留了一個空位。

  是以荷衣一進來就發現自己毫無選擇,只能是坐在慕容無風的身旁。

  不願意拂了秦展鵬的好意,加之她也明白這一次會面對秦家十分重要。她便從容不迫地坐了下來。隨手將碗筷移到自己面前。

  此時秦展鵬的致酒辭已說完,菜也上了滿滿一桌。正中間卻放著一個大大的空碟。

  秋隆飛指著那個空碟道:“恕老秋孤陋寡聞,秦先生,這一道菜是個什麼講究?”

  秦展鵬摸了摸腦袋道:“想必是送菜的人拿錯了盤子。”過一會兒,他又道:“不會啊!”

  荷衣淡淡一笑,道:“這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氣’,正是道家所謂以有為無,以無為有之意。據說是書香世家傳下來的名菜。”

  鐵亦桓喜道:“楚鏢頭果然是有見識的人,這道菜明明什麼也沒有,偏偏弄出一個高明講究來,還賣得出銀子,這正是有學問人的本事。我兒子干的就是這一行,整天空手套白狼。真他媽的有趣。”

  這一番道理給他講出來,全變了樣,卻也在點子上。武林中人講究靠真本事吃飯,刀劍前頭撒不得謊。自然見不慣讀書人整天吟風弄月,無事生非。

  荷衣面前擺著一碗甜羹,也叫不出名字,只見碧色的湯碗之內懸浮著一顆顆透明的,珍珠般大小的珠狀物。樣子玲瓏可愛,食之更覺味道奇妙。荷衣一路回來正口渴如焚,不由得用勺子盛了一碗,一飲而盡。仍覺不夠,又盛了半碗。一抬頭,看見秦雨梅拚命地朝她使眼色。

  她以為是自己不該喝太多。見湯碗裡明明還剩著一大碗,便衝著雨梅搖了搖頭。

  雨梅又將嘴朝她的右邊努了努。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7
七九

  荷衣的右邊坐著慕容無風。她一坐上來,頭就始終要麼朝左,要麼朝下,根本不敢往慕容無風的方向看。

  無奈,她只好把頭偏了偏。

  原來自己方才隨手一拿,拿的是竟是慕容無風面前的碗,勺和筷子。只給他剩下一張碟子。沒有勺和筷,他無法吃東西,只好幹坐在那兒。

  慕容無風身後的兩個青年早已退了出去。大家都看在了眼裡,卻不好說什麼。一來,慕容無風絕不碰外面的餐具。二來,他的餐具已被荷衣用過,他自然也不會再碰。

  倘若說破,荷衣會很尷尬。大家都知道秦展鵬很器重荷衣。是以鐵亦桓雖然圓通,一時間也都沒有想出解決的法子。

  荷衣看了看慕容無風,將手上的半碗湯悄悄地推到他的面前,道:“這是你碗和勺。”說罷,又將他的筷子也還過去,道:“這是你的筷子。”

  她的聲音很低,一般人原本是聽不出來的。

  但在場的卻偏偏全是內功高手。

  那筷子她明明已用過,上面還沾了幾粒芝麻。

  六雙眼齊齊地看著荷衣,面面相覷。

  大家實在不知道慕容無風該把這個馬大哈一樣的女鏢頭怎麼辦。

  慕容無風卻用那勺子喝了一口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道:“這湯味道很好。多謝。”說罷便用那沾著芝麻的筷子為自己夾了兩片冬筍。

  秦展鵬終於吐出了一口氣。心中不禁對慕容無風的氣度大為佩服。

  “說到這湯,我卻有個典故。”秦展鵬笑著道:“我若說出這一顆顆珍珠一樣的東西是什麼,保證諸位再喝的時候一定要想一想。話說天山之上有一種巨蛙,人稱雪蛙。入藥極佳,卻極難捕捉。一隻便在市場上昴至百金。這一顆顆圓溜溜的東西,便是這雪蛙身上的卵。兩隻雪蛙才能做出這樣的一碗湯來。”

  他的話一說完,慕容無風的眉頭便皺了皺,覺得有些作嘔。荷衣偏偏又扭過頭來,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我叫他們拿痰盂來。你是不是想吐?”她忍不住道。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喝了一大碗的人都不想吐,我只不過是喝了一勺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又加了一句:“我只希望他們把這些東西已全煮熟了。書上說那是一種很能繁殖的蛙類。”

  這一回輪到荷衣的肚子開始不舒服起來。

  酒宴上的氣氛非但十分融洽,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其樂融融。

  秦氏兄妹尚未成年就已開始替父親打理鏢局生意,見的世面多,且酒量俱佳,在酒桌上觥籌交錯,應對自如。

  三在總鏢頭談笑間已達成了協議,由鐵亦桓出面招集各大鏢局的老闆,面議長青鏢局正式進入五局聯盟之事。由於鐵亦桓和秋隆飛本人都贊成,加之這兩人在聯盟中的影響,這件事已可以說是十拿九穩。開會面議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慕容無風也表示會將雲夢谷藥材押運交給五局聯盟,但具體事宜則由他的總管郭漆園另行商討。

  鐵亦桓一聽,連忙道:“慕容谷主,能不能今天就將兩家的合同簽定?”

  他知道郭漆園是邵興人,在生意場上是出了名的厲害角色。和他商量,算來算去,好像是佔了便宜,回到家再仔細一打算盤,卻又總是發現雲夢谷這邊連半點虧都沒有吃。慕容無風畢竟年輕,只怕要好對付得多。

  秋隆飛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老鐵,你這就不明白了。咱們和郭總管談,還有點掙錢的希望。如若和慕容谷主談,只怕我們兩個再加上郭總管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你難道忘了,以前老慕容谷主在的時候,我們幾個鏢局就沒佔過什麼便宜。”

  慕容無風緩緩道:“兩位請儘管放心。現在我醫務太忙,於財務方面管得很少。郭總管一向口緊,諸位想必也能諒解,雲夢谷裡畢竟有兩百來口人,天天都要吃飯。”

  一旁人聽了這話,都不免嚇了一跳。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斯文得連一隻蒼蠅都打不死的年輕人,身上的擔子居然有這麼重。心中都不禁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

  這些生意場上男人之間的談話荷衣通通不感興趣。她什麼也沒有聽進去,只是一個勁兒地埋頭吃飯。

  雖然就坐在慕容無風的身旁,她感到自己的感覺簡直就和與賀回比劍的時候一樣靈敏。

  每一次他的袖子拂過自己右臂時,她的肌膚便如風乍起,吹皺一池湖水般地顫慄起來。

  在飯菜和酒的濃香之中,她卻準確無誤地嗅出了慕容無風身上的那股淡之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薰衣草的味道。

  然後那香味便將她的魂魄帶入了鄂西的山村,神女峰上的巨石,竹梧院內的庭廊,臥帳上的流蘇……每一處她曾和慕容無風在一起的地方。

  整個宴會她都心襟搖蕩,思緒狂亂,六神無主,魂不守舍。

  她即不知道桌上的人都在談些什麼,也沒有注意任何人的表情,更不敢看慕容無風。

  她知道自己只要再看他兩眼就會像著了魔似地跟著他走。

  所以她只好把自己的肚子塞滿了食物。

  大家也並沒有留荷衣的這些舉動,都以為她一路押鏢辛苦,多吃一點也屬正常。

  宴會散時,鐵亦桓和秋隆飛都表示承秦老闆的盛情,他們會在太原多呆兩日,看看風物,嘗嘗名釀。慕容無風的到來原本不在計畫之中,自然不便久留。雖然秦老闆多方挽留,他還辭以醫務繁忙,決定立即回雲夢谷。

  是以一行人分成兩道,互相道別,荷衣眼睜睜地看著慕容無風的馬車絕塵而去。

  ***

  回到自己的房內,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被掏空了一般地虛弱,便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多時辰。秦雨梅敲門進來時,她剛剛精疲力竭地從一個惡夢中醒來。

  “你沒事罷?”雨梅將手中的一碗蓮子羹放到床邊的矮幾上,摸了摸她的額頭,關心地道。

  “沒事,只是有些累而已。”荷衣連忙坐了起來。

  “這羹是我娘專門熬給你的。她總說你一個人走南闖北的,也沒個家,孤零零地沒有人疼。”

  荷衣眼中一紅,道:“你娘待我,便像親娘一樣。趕明兒我認她做乾娘好了。”

  說罷,自傷身世,眼淚便在眼中打轉。

  雨梅道:“今天坐在你身邊的那個慕容無風,可是夠有趣的。”

  荷衣道:“怎麼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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