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俠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1:0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1 30459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0
一〇〇

  第二十六章

  荷衣掩上門,道:“他們找你有什麼事?”

  慕容無風冷哼一聲,道:“沒什麼事,只不過是有一個問題要問我而已。”過一會兒,他想了想,又道:“荷衣,拿紙筆過來,我寫幾個字。”

  荷衣將筆墨拿到他身旁,將他扶起來,他氣喘吁吁地在紙上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字,一張紙不夠,又寫了一張,寫罷,將筆一擲,道:“你將這兩張紙交……交給那姓山的,就說……就說我們明天……明天就離開這裡。”

  荷衣輕聲道:“你的身子還沒有好,外面大雪封山,不住在這裡,我們……我們住在哪裡?”

  慕容無風道:“山下走不了多遠便到處都是城鎮,隨便找個地方住下便可。”

  荷衣只當他與陸山兩人不合,卻不知慕容無風其實是擔心荷衣每日冒險獵捕豹膽,會不慎喪身於雪峰之下。見他決心已定,荷衣便道:“好。”

  回來時,慕容無風已然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到了晚上,卻又莫名其妙地發起燒來。一連高熱了三日,躺在床上只是胡言亂言,直嚇得荷衣六神無主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旁,衣不解帶著照顧他。山木與陸漸風兩人心中愧然,竟一改平日作派,非旦時時過來噓寒問暖,主動地做好一日三餐,連端湯倒水之事也一概應承過來。

  到了第四日,慕容無風身子稍復,便絕意下山,山陸二人又執意要送他下山。荷衣卻早已在追逐雪豹時對上山下山的路徑瞭如指掌,便執意不肯再添二人的麻煩。

  山木道:“無論如何,你們都得再在這裡留一晚,今夜只怕會是這一年風雪最大的時候,明日天氣放晴下山會輕鬆得多。”

  陸漸風道:“等會兒我們兩人有事要外出,三日之後方歸。所以如若兩位執意要走,我們就此別過。”

  山木道:“你們房裡的任何東西,只要你們需要,只管拿走。對了,”他指了指角落裡放著的一對枴杖,道:“這雙枴杖也請兩位一定帶上。路上雪深,以它探路,便不會一腳踩空。”

  慕容無風道:“多謝。關於那本冊子,兩位還有什麼疑問?”

  陸漸風想了想,道:“此事事關我與山木的性命,我們只想問一句,那八條路徑,會不會有錯?你知道,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錯誤,我們倆個人都會立時走火入魔。”

  他果然不放心。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道:“事關性命,兩位如此不放心,我當然理解。換成我,只怕也要好好地想一想。不如這樣,談到穴位開闔細節的兩本書,一本叫《葉氏脈讀》,一本叫《雲夢炙經》。後面一本是我寫的,兩位不難借到。核對了這兩本書上開列的所有子午流注穴道開闔的時刻,你們會得到這樣一個清單。荷衣,把我寫的單子拿來。”

  荷衣遞給他們一疊寫著蠅頭小楷的紙箋。山木慎重接過。

  慕容無風繼續道:“這個清單是我憑記憶默寫下來的,不妨告訴兩位,雖然我心臟不好,也昏迷了許多日,於這些細節,偏偏還記得很清楚。至於如何計算出來的,我也將詳細的步驟寫了出來,以便兩位核對。”

  他頓了頓,道:“兩位仔細核對之後,會發現,我所說的八條路徑,絕對無誤。各種可能性我已窮盡,一條不會多,一條也會少。我慕容無風從來不拿別人的性命當作兒戲。”

  他說話的時候很平靜,很自信。

  陸漸風抬起頭,看著他,良久,忽然道:“有時候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兒子。聰明的兒子誰都想要。”

  他一說這話,慕容無風又不高興起來。他絕對不是隨隨便便就要當別人兒子的人。

  陸漸風道:“你莫要不高興,好像我剛才那句話辱沒了你。從年紀從輩份,我都足夠作你的父親。我的名字你大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江湖上的人都叫我‘天山冰王’。”

  他接著又道:“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人敢說我笨。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荷衣盯著他,突然道:“既然你是天山冰王,請問你認不認得一個名叫‘慕容慧’的女人?”

  她的話一出口,慕容無風心頭一震,顫聲道:“荷衣,他……他與……與……她有什麼關係?”

  荷衣不理他,眼睛直逼著陸漸風,一字一字地道:“二十二年前,就在你與郭東閣比武的那一天晚上,有一個叫作慕容慧的女人突然從雲夢谷裡失蹤了,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陸漸風看著她的眼睛,面不改色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根本不認得你說的這個女人。”

  說罷,他不容荷衣再問下去,道:“告辭。”

  門一掩上,慕容無風就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

  荷衣只好扶著他躺下來,掖好被子,輕輕地道:“你即支持不住,又何必硬撐了那麼久?一身的傷,又發了幾日高熱,一早好不易醒來,竟還扒在炕上寫了一大堆字,我看著你都辛苦。”說罷,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又發起熱來。連忙將一塊毛巾在涼水裡潤濕了,擱在他的額上。

  他睜著疲憊的眼睛,四處望瞭望,半晌,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外面的天是不是還亮著?”

  這一個多月以來,莫說沒出過門,除了荷衣每日抱著他更衣洗浴之外,他連床也不曾下過。

  他的身子比起剛來的時候確有好轉,但比起往日仍是極度虛弱。非旦起坐無法自如,稍染風寒便會立時咳嗽發熱。心臟更是受不得半點刺激。

  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只能躺著。

  荷衣將窗子的皮簾揭開小小的一角,看了看,道:“看情形已是黃昏。外面漫天大雪,天倒沒有全黑下來。”

  說罷走到廚房,自己馬馬虎虎地將中午的剩菜熱了熱,一掃而光。又給慕容無風做了一碗粥,逼著他全喝了下去。

  然後,她便守在床邊,用手指輕輕地捋著他的頭髮:“睡一會兒,好麼?你今天太累了。”

  她的聲音彷彿催眠一般,他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窗外雪聲與風聲交織著,呼哮著,襯著屋內憧憧的燈影,愈發襯出一種可怕的靜。

  她簡直不敢相信在這風雪之夜,自已竟然和慕容無風孤獨地呆在天山的頂峰上。呆在她這一生走過的,離天堂最近的地方。

  而這裡,居然還有一處溫暖的小屋,可供重傷的人安歇。還有靈草奇藥,足以挽救他的生命。

  她垂下頭,心中默念,感謝上蒼讓她在絕望之中有了一線生機。

  風聲越來越大,狂怒地咆哮著,好像要將屋頂掀掉。

  她熟悉北方,也在最寒冷的季節領略過猛烈的北風。但這裡的風聲卻是淒厲的,不間歇的,讓她感到害怕。

  她原本想說服慕容無風在這裡再住幾天,等病勢略好再下山。現在,聽了這可怕的風聲,她動搖了。明日她們一定要住到山下去。

  即便是山下,她也擔心慕容無風的身體究竟熬不熬得過這種極北古寒的氣候。據她自己的估計,他至少還要留下來休養半年才能勉強動身回谷。他的身子已受不了半點顛簸。從天山回雲夢谷,路途遙遠。一路上走走停停,就算是一帆風順,對他而言也至少要花四到五個月的時間。

  而這裡是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是一個陌生的國度。

  想到這裡,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責任很重。

  照顧病人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若荷衣不曾真正地和慕容無風生活過,她也許永遠無法瞭解那些隱藏在他漠然神態之下的苦悶與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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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他從不肯給他人添麻煩,而她卻知道他每天都在困難重重地重複著一些旁人一眨眼就可以做完的事情。他起床不方便,翻身不方便,有很多地方不能去,偏偏還有潔癖。他一天最少要洗一次澡,若有手術,他會洗得更勤快。他洗澡,當然也很不方便。好在這一切在雲夢谷已不是很大的問題。多年來,幾個總管不停地派工匠進入竹梧院,修繕各處的扶手,支架,欄杆,滑道,任何一個可能讓慕容無風感不方便的細節,都曾被他們認真地考慮過。以至於到了最後,新增添的設施連慕容無風也不知道是派何用場。

  所以他只有呆在自己的家裡,一切生活才稍感容易。他那心高氣傲,絕不求人的脾氣,才能夠維持。如今他重創在身,寸步難移,萬事皆仰賴荷衣的照顧,他會不會感到極不自在?何況身處異地,飲食習俗與家中大不相同,他究竟能不能住得下來?

  想到這裡,她便大大地擔憂了起來。

  畢竟,他們相處在一起的時間太短。就在那短短時間裡,慕容無風非旦在生活上都能自理,而且處處遷就荷衣。以至於她常常忘記他是一個雙腿不便的人。

  她也實在想不到,認識他之後,自己會變得那麼多。她原本一向大大咧咧,馬馬虎虎,現在卻發現自己照料起慕容無風來,竟也很細緻,很溫柔。

  這些品質原本與她無緣,現在卻一下子全“變”了出來。

  然後,她漸漸發現,慕容無風竟和傳說中的他很不相同。

  他在她面前很謙遜,總是讓著她。他有時候也挺愛說話,講起話來,滔滔不絕。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竟很好動。明明走不了幾步,卻很喜歡拉著荷衣柱著枴杖,去院子裡散步。許多事情他明明不方便去做,卻偏要自己動手。但她也曾見過他在學生面前很少有笑容,說話語氣冷漠,如果面對的是一個陌生人,他要麼沉默寡言,要麼脾氣很大。以至於她常常糊塗,不知道她看到的哪一個才算是真正的慕容無風。

  而這個白天神情冷傲的人,睡著樣子卻十足像個孩子。有荷衣在身旁的時候,他會不知不覺地挨著她,然後整整一晚,他都會緊緊地抓著她的一隻手指,或一角衣裳。好像生怕她會溜走。以至於她醒來的時候,要花好長時間去想法子掰開他的手指。

  她握著慕容無風的手,浮想聯翩。不知不覺中,竟在床邊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多時辰。

  直到那隻手忽然動了動。

  “想什麼呢?”他忽然醒了,在床上問道。

  “沒想什麼,瞎想。”她笑了。

  “早些睡,你眼圈是黑的。”他內疚地看著她。

  一連三日,她都不曾闔眼。

  她略略洗漱了一番,換了深衣,擠到床上。好像一隻青蛙似地扒在他身上,將一隻耳朵貼在他胸口,聽他心臟跳動的聲音。

  夜裡她常常會爬起來像這樣檢查他的心臟是否正常。

  “你幾時變成了一隻大青蛙?”他撫摸著她的頭,笑道。

  過一會兒,她又挽著他的手臂,好像一隻壁虎般地貼在他的左側。

  “幹嘛這麼粘著我?”他艱難地將身子側過來,面對著她。

  她的手便又落到他那兩條紅腫的傷疤上。

  “無風,我是不是你的老婆?”她突然問。

  “嗯。”

  “嗯是什麼意思?”

  “是。”他只好道。

  這幾天,她好像著了魔似地,不停地問他這個問題。

  “你為什麼老這麼問我?”他忍不住道。

  “因為你老想反悔。”她開始擰他的胳膊:“你究竟是不是真的要反悔?”

  “……嗯。”

  “嗯是什麼意思?”她急了起來。

  “不是。”他微笑。

  “那就說定了啊!”她把頭壓在他的胸口上。

  “說定了。”他柔聲道:“別盡在床上搗亂了,快些睡罷。”

  “我下輩子還嫁給你,好不好?”甜甜地,她又道。

  “累不累呀,荷衣?一輩子還不夠麼?”

  “不夠。”

  他苦笑。心中有一絲酸澀,又有一絲甜蜜。

  “荷衣,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也是啊!”

  兩個人緊緊地擁抱著。

  “給我講個故事罷。現在還早。”溫存良久,她又道。

  “我等著你給我講呢。你說,陸漸風可能認得我的母親,為什麼?”

  她笑著道:“神農鎮的人都傳說天山冰王是你的父親。”說著,便把那天孫福在聽風樓的講話,細細和他說了一遍。

  他聽罷,皺起了眉頭,甚覺荒誕不經。

  荷衣道:“傳說雖然無憑無據,我卻是個喜歡相信傳說的人。”

  “哦?”

  “因為我從小就和大街小巷打交道,知道茶館酒座裡消息傳得飛快,有些酒樓專門有一套班子編寫這些故事,只為了讓酒客們能有些閒談的話題,因此能多喝幾杯酒,多吃幾道菜。”

  “你是說,這些故事原本就是假的?”

  “開始大約是假的,後來,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故事就越編越真。因為不斷地有新消息補充進來。最後,故事一定版,便跟真的差不多。”她頓了頓,道:“所以雖然天山冰王不一定是你的父親,我卻以為,他多少跟這件事情有關係。”

  慕容無風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我一聽完這個傳說,第二天就去了峨眉山。”

  慕容無風道:“這件事與峨眉山也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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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在飛鳶谷比劍時見過天山冰王且至今還活在世上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峨眉派的掌門方一鶴。”

  “我見過方一鶴一次。”慕容無風淡淡道:“我給他治過一次傷。現在想起來,大約是他與你師傅比劍時受的劍傷。”

  荷衣臉色微變,道:“他也受了重傷?”

  不是病勢垂危的病人,一般也不會轉到慕容無風的診室。

  慕容無風點點頭:“是賀回送他來的。”

  “這麼說來,方一鶴欠你一條命?”

  “我治病從來只收診金,沒有欠誰的命這一說。”他淡淡地道。

  荷衣笑道:“在江湖上,殺人固然要償命,救人是要欠下一條命的。”

  慕容無風道:“江湖上的規矩總是很古怪,有時候,不講道理。”

  荷衣拿眼睛瞪著他。

  慕容無風道:“你就算是這麼瞪著我,我也是這麼想。”

  荷衣笑道:“誰瞪著你啦?人家就是瞪你一眼,也不行麼?”說罷繼續又道:“我見了方一鶴,他告訴我他見過天山冰王,也見過你,但從長相而言,你們倆個一點也不像是父子。所以線索就斷了。”

  慕容無風颳了刮她的鼻子:“是線索斷了,還是某人不肯努力去找?”

  荷衣道:“我找了。既然線索從這一頭斷了,我自然要去找另一頭。也就是你到雲夢谷的第一天,是被別人送來的。那時你不過是幾個月大的嬰兒而已。知道此事詳情的人,也只有一個。”

  慕容無風道:“孫天德。”

  “不錯。聽說他是你外公最信任的人,是雲夢谷的老總管。卻不知為什麼,早已不再當差,而成一個遠近有名的大廚。”

  “你來雲夢谷的第一天,想必嘗過他做的‘松鼠鱖魚’。”他淡淡地道。

  “他就是孫青的爹爹,對麼?”荷衣恍然道。

  “不錯。是我把他打發走的。因為我曾經想問過他這件事,他死活也不肯告訴我真相。他曾對我外公發過誓,絕不和任何人說這件事。”

  荷衣道:“他不肯告訴你,自然更不肯告訴我。所以你曉得,線索的這一頭也斷了。從那時開始,我就打算到天山去找冰王。只是……後來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我變得……變得越來越捨不得離開你。”

  慕容無風嘆道:“這事現在對我而言已不那麼重要了。我不想你四處打探,為我涉險。”

  “啊,幾時曉得心疼起老婆來了?”她打趣道。

  “這是真的,還是我的頭髮昏?荷衣?剛才好像有人在敲門。”他突然道。

  荷衣吃吃地笑了起來,道:“當然是你的頭髮昏了,這個時候,還會有誰到這種地方來?再說,這是一般的人上得來的地方麼?”

  話音剛落,她的臉色就變了。

  “砰,砰,砰。”果然有人敲門。

  敲門的聲音很輕,很斯文。也不是一直都敲。而是敲一陣,歇一會兒。

  “是鬼!”荷衣一頭鑽進被子裡,緊緊的縮在慕容無風的懷裡。

  “別怕。”他很想自己爬起來,打開門,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寸步難移,連坐起來都很困難。

  “你別動。我們……我們死不開門,它會走的。”荷衣見他雙手支著床,吃力地使著力,要將自己的身子拉起來,連忙按住他。

  砰,砰,砰。

  “無風,我承認,近來我殺了太多的豹子和雪雞,還吃了不少壁虎。”荷衣連忙坦白。

  “你幾時吃過壁虎?”原本很緊張的,他忍不住笑了。

  “這裡,這房子裡的壁虎很多,而且……味道真的很好!用火一烤,灑上辣椒粉……很香的。”

  “不用說了,這鬼一定是壁虎精,是來找你的。”

  “那可不一定,你的肚子可是裝滿了豹子膽啊!焉知不是豹子精呢?”她爭辨道。

  “雖是我吃的,豹子不是你殺的麼?”

  說著說著,兩個人又忘情地吻了起來。

  砰,砰,砰。門還在響。敲門的人好像很有耐心。

  荷衣卻滿臉通紅,渾身發軟地看著慕容無風。

  他不知忽然從哪裡來的力氣,兩個人的身子不知不覺中已糾纏在了一起。

  “呆子,小心些,你還病著呢!這裡痛不痛?”

  這一回,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護著他的傷處。

  她知道他表面的傷口雖還紅腫,卻已漸漸地癒合。而內傷卻深重無比,而且時時發作。

  “荷衣,我覺得敲門的人是壞人,等會兒,就不定就會要了我們倆個人的命。趁這功夫,我們還是最後快活一下罷。”不知從哪裡找出了這樣一條理由。

  “做都做了,還說什麼嘛?每次都是這樣,從來不打招呼的。”她嗔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爬起來,替他拭了拭全身的汗,又替他換了一件衣裳,便又扶著他躺了下來。隨手,將床上的紗帳從銀鉤裡解開。

  紗帳上繡著一串串葡萄一樣的花紋。葡萄圍繞著的,是一左一右,兩隻好像海獸的一樣的圖案。

  “荷衣,去開門罷。”他終於道:“一個人肯這麼客氣地敲了許久,而不破門而入,至少應該算是我們的客人。”

  她認認真真地穿好衣裳,將劍別在腰上,遲疑了片刻,打開門。

  儘管早已準備大吃一驚,荷衣還是大吃了一驚。

  因為敲門的是個女人,一個極美的女人。

  她看上去,要比荷衣大,卻也絕對沒有超過三十歲。

  如此深寒的天氣,她只穿著一件很薄的貂袍。

  這種皮衣,一般是初冬的時候才有人穿。天一冷,上面一定還要再套一件大衣,不然,絕對抵擋不了刺骨的寒氣。

  貂袍是純黑的,質地很好,她穿著,看上去十分優雅。

  她的手上居然還打著一把傘。傘上全是厚厚的雪。看見門開了,她將傘伸到廊外一抖,雪紛紛而落。

  “抱歉,我看見廊上有燈光,就冒昧地敲了門。外面風雪阻道,我能不能進來喝杯熱水?”她的聲音很柔和,講話,也是彬彬有禮的樣子。

  荷衣笑著道:“當然,請進。”

  陌生人一進來,便將外套脫去,她身材修長,穿著一件純黑的絲袍。襯著她晶瑩雪白的肌膚,煞是好看。

  荷衣遞給她一塊白布,道:“頭髮上全是雪,用這個擦乾。”

  她非旦頭上有雪,全身彷彿都帶著雪氣,進來的時候,全身都籠罩在一層刺骨的寒霧之中。

  荷衣站在一旁,不由得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

  慕容無風更是猛烈地咳了起來。

  荷衣輕輕道:“抱歉,我相公正在病中,無法起身。”說罷,走到床邊,將一張毛毯搭在他的綾被之上。

  他卻越咳越厲害,一點也止不住。

  荷衣扭過頭,發現女子身上的寒霧已然消失。屋內的氣溫,也漸漸地回轉了過來。她垂下身子,想給他服點藥,他卻小聲道:“我……咳咳……不妨事。你去招呼客人。”

  陌生人安靜地坐在爐邊,伸著手,烤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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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荷衣總覺得她有些做假。她明明看上去,一點也不冷。

  她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陌生人接過,謝了,便慢慢地喝了起來。

  “客人深夜來此,莫非有什麼事?”荷衣坐到她身邊,問道。

  “我是來訪故人的。”她一笑。

  原來是陸漸風和山木的老友。荷衣心下稍慰。態度也變得客氣了許多。

  “這裡還有好幾間房子,姑娘若是下山不便,可以暫住一宿。這裡還有一個不錯的溫泉,洗浴也很方便。”她建議道。

  “我能不能先吃一點東西?我的肚子實在很餓。”她淡淡地道。

  “如若姑娘肯隨我去廚房幫忙,我很樂意為姑娘燒兩道小菜。”荷衣道。這人不知是敵是友,她不能讓慕容無風和她單獨在一起。

  “抱歉的很,我實在是聞不得油煙。”陌生人斷然地拒絕了。

  荷衣冷笑:“那我也很抱歉。我要留在這裡伺候我的相公。”

  陌生人道:“你若不去燒飯,我就把你的相公殺了。”

  荷衣站了起來。

  慕容無風在床上道:“荷衣,去給客人做飯。”

  荷衣跺跺腳,道:“那你……”

  “去罷。我們與客人素昧平生,她不會傷害我們的。”

  她只好氣呼呼地去了廚房。

  第二十七章

  屋內便只剩下了慕容無風和那陌生的女人。

  “內子脾氣有些急,卻不是故意怠慢客人。客人莫怪。”慕容無風一邊說著,一邊一手拉著木環,一手扶著床沿,將自己的半截身子從被子裡拖了起來,斜靠在床頭。

  這一用力,已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不免氣喘吁吁。

  陌生的人卻一直遠遠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幽幽地道:“想不到床上的這個木環,還留到現在。居然還能用。”

  慕容無風一怔,即而微哂:“這個木環已早就有了麼?我還以為是我的妻子裝上去的。”

  陌生人搖了搖頭:“當然不是。”

  他忍不住道:“聽起來,客人好像很熟悉這間屋子。”

  她淡淡道:“當然熟悉。這原本是我的屋子。裡面的擺設,看樣子也沒什麼變化。”

  慕容無風訝然:“你是說,這原是女人的閨房?”

  “如果不是女人的閨房,為什麼會有一張梳妝台?”

  “這裡還有一張妝台?”他笑道。

  “你即住在這間屋子裡,為什麼連這麼大的一張妝台都沒看見?難道你的眼睛是瞎的?”女人冷笑。

  “瞎子倒不是,我只是很少下床而已。”他嘆道。

  “你住在這裡多久了?”

  “一個多月。”

  “你得了什麼病?一個多月都不能下床?”

  慕容無風沒有回答,反而道:“就算是這裡有一張妝台,也不能說明這是你的屋子。”

  他在想,陌生的女人到這裡來,是不是要將他們倆個趕走。

  女人道:“床另一頭的棉墊之下,有一個繡花的小荷包。是我親手放的。你若不信,何不找找看?”

  床的另一頭雖近在咫尺,他卻根本爬不動。

  實際上他還很不習慣自己剛剛少了一條腿的身體。到目前為止,他都不敢認真看自己破碎的下身。荷衣替他打理著一切,換藥,敷藥,包紮,清洗,拆線,更衣。荷衣比他更為熟悉這個部位。

  所以他只好道:“我現在……行動不大方便。等我妻子過來了,她會替你找的。”

  “等你妻子來了,你們能不能快些從這間屋子搬出去?我實在是不喜歡有別的男人睡在這張床上。”她站起來,用手撫摸著每一件家具,彷彿已陷入某種回憶之中。

  荷衣終於端著兩碟菜,一碗飯,走了進來。

  “飯好了,請用罷。”荷衣道。

  “我一個人想在這裡靜一靜,兩位請迴避。”女人冷冷地道。

  荷衣臉色微變,道:“閣下這是什麼意思?”

  女人道:“這裡還有別的房間,麻煩兩位搬出去。”

  “是麼?”荷衣一陣風似地端起剛剛炒好的菜,打開門,連菜帶碟全扔了出去。

  女人玉指纖纖,在空中一彈,荷衣僅僅來得及抽出劍,身子卻不聽話似地軟了下去!

  玉手將她一抓,眨眼間便點了她全身的穴道,將她扔到牆角。

  自己竟怡怡然地回到爐邊,繼續喝茶。

  “荷衣?荷衣!”慕容無風隔著紗帳在床上焦急地叫了兩聲。他並沒有看清門口的這一幕。只覺荷衣忽然沉默,便知大事不好。不禁怒道:“她好心為你做飯,你……你卻傷了她!”

  “這世上,好心原本沒有好報。”女人冷笑。

  他咬著牙爬到床邊,將身子從床上硬跌了下來,傷口著地,令他幾乎痛昏了過去。他卻拖著殘廢的身子在地上爬著。

  爬到一半,他的心臟便開始咚咚地亂跳了,他開始胸悶,開始眼冒金星,不一會兒功夫便冷汗淋淋。他仍然堅持爬到了荷衣的身旁。

  “你以為你能救得了她麼?我點過的穴,從沒有人能解得開的。”陌生人看著他的樣子,大大地吃了一驚,語氣卻明顯地軟了下來。

  他勉強坐起身來,手指輕輕一拂,便已解開了她的穴道。

  “你受傷了?”他摸著她的脈,急切地道:“守住丹田,現在別運氣。你的身上有一根針。我這就取出來。”

  他拔下她頭上的一根簪子,手指順著頸上的血管往下摸了過去,在某一處,輕輕一扎,眼疾手快地將針取了出來。便撕下一片衣裳,將傷口緊緊紮住。

  “現在沒事了。”他輕輕地將她扶著,讓她的身子靠在牆上。

  “你怎麼自已爬過來了?摔壞了沒有?胸口痛不痛?”一口氣剛剛喘過來,她便緊張地看著他。

  “不妨事。”他淡淡地答道,卻感到自己的傷口已開始往外滲血。不會兒功夫,右腿空空的褲管上已血跡斑斑,血,很快地浸濕了他的睡袍。然後,他開始坐不住了,一頭倒在荷衣的身上。

  他已沒有氣力再爬回去,荷衣的氣力也沒有恢復過來。兩個人只好緊緊地靠在一起。

  這個時候,慕容無風的臉,正朝向那陌生的女人。

  而陌生人正用一種奇異的神色盯著他的臉。審視著他。

  慕容無風給她盯得很不自在。

  打量完了他的臉,那目光又定在他的腿上。

  慕容無風更加不自在了。

  荷衣冷哼了一聲,道:“這是我的老公,你別老盯著他看。”

  女人根本不理她。

  她的目光越來越迷惑,最後恍恍惚惚,似乎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突然痴痴地盯著他,淚水滴了出來,傷心地道:“無風,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你還曉得回來!”

  陌生女人的這一句話,直說得慕容無風和楚荷衣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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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慕容無風立即道:“閣下想必是認錯了人,我根本不認得你。”

  荷衣白眼一番,道:“不認得你,為什麼叫得出你的名字?”說罷,便氣呼呼地把頭扭了過去。

  “荷衣,看著我的眼睛。”他把她的頭搬過來,對著她的眼睛,道:“我不認得她。”

  她隨即一笑,道:“是啦。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啦。”說罷,便緊緊的挽著他的手,靠在他的懷裡。

  女人幽幽地道:“你受傷了?是誰……是誰砍了你的腿?”

  荷衣道:“這不關你的事!”

  女人纖纖的雙手又向她抓了過來!

  慕容無風將她的手一格,道:“你別碰她。”

  那手便又柔順地垂了下去。

  “我……我聽你的。”女人輕輕地道:“你能回來,我……我便比什麼都高興。你要我扶你躺回床上去麼?”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跪到慕容無風的面前,正欲抱起他。荷衣已搶先將他抱了起來,送回床上。

  陌生人便有些尷尬地站了起來,遠遠地,憂鬱地看著他們。

  慕容無風小聲道:“她的神志有些不大對頭。”

  荷衣道:“你怎麼知道?”

  慕容無風道:“我是大夫。”

  荷衣只好閉嘴。

  慕容無風便對陌生人道:“你現在是不是還要趕我們走?”

  陌生人道:“這床,你曾睡過,上面的木環,也是我為你裝上的。你難道忘了?”

  慕容無風道:“我什麼時候睡過?”

  陌生人道: “那一次,我們……我們交了手。你把我打敗了,我……我一生氣,趁你洗澡的時候偷襲了你一掌。你……便……便大病了一場。是我……是我照顧的你。這個……你也忘了麼?”

  她這麼一說,荷衣的心裡已經完全肯定她說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慕容無風道:“後來呢?”

  陌生人幽幽地道:“後來,你好了,便將我從這裡趕了出去。不……不許我回來。”

  “為什麼?”

  她垂下頭,不說話,臉微微地發紅。

  慕容無風嘆了一口氣,道:“對不起,你真的是認錯人了。”

  陌生人抬起頭,一雙美麗地眼睛幽怨地看著他:“沒有。我沒認錯。”

  慕容無風沉吟半晌,道:“至少你認得的那個人,不會像我一樣,雙腿殘廢。”

  女人囁嚅了片刻,顫聲道:“你……你原本最恨別人說這個詞的。”

  他的頭忽然“嗡”的一聲,只覺鮮血上湧。然後他的傷口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他咬緊牙關,緊緊地抓住床單,無法自制地撕扯著。

  “你過來。”他突然伸出了痙攣的手。

  荷衣退到一邊。

  女人走到床頭,他的手忽然緊緊地抓住了她,手指微微一拂,也點了她的穴道。

  女人一點也不驚訝,柔聲道:“你……不必點我的穴道。我……我再也不會傷害你了。”

  “你是說,以前躺在這張床上的那個男人,長得和我……和我一模一樣?”

  女人輕輕地道:“無風,你……真的不認得我了麼?我是……我是子溦啊!”

  他的胸口因激動而喘息著,大聲道:“你說的這個人,他……他還活著?他在哪裡?”

  子溦輕輕嘆道:“你……真的不認得我了。唉,你一定又和別人打架,又把頭打昏了。”

  慕容無風一張臉已因驚奇而變得蒼白,聽了這話,慘然道:“他……他還能和別人打架?”

  子溦微微一笑,彷彿又想起了舊事,眸中便有了一種興奮的光澤,道:“我的輕功還是你教的呢。你還記不記得,你教的步法太難,我……我老是走不對,你總拿枴杖敲我?”

  在這種風雪之夜,她居然怡然地撐著傘便到了這萬丈冰峰,便是荷衣也不能輕易做到,輕功當然不俗。

  屋內忽然一片沉默。

  只聽得見慕容無風吃力的喘息聲。

  子溦嘆道:“多年不見。你的老毛病,還是這樣常犯。你還生我的氣嗎?那天,我不是有意要傷你……我不知道你……你正在犯病。”

  荷衣忍不住道:“請問,你認不認得一個名叫慕容慧的人?”

  子溦毫無反應地道:“不認得。”

  慕容無風已不能說話。他的傷口還在流血。嘴唇已變得蒼白。

  荷衣將那女人的身子一拉,拉到門邊。走回床去,默默地將他的傷口重新清洗包紮起來。然後給換了一件乾淨的睡袍。

  方才那一番激動,加之創痛驟發,他終於支持不住,頭一偏,昏了過去。

  她只好在他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喚著他的名字。

  終於,他勉強地睜開了眼。

  “你好些了麼?”她撫著他的額頭。

  他疲倦地又閉上了眼,輕輕地道:“荷衣,你去……去廢了她的武功。”

  荷衣小聲道:“為什麼?看樣子,她……她好像認識你的父親。等你精神好一些了,我們再套她的話。”

  他斷斷續續地道:“你別心軟,聽我的話。她方才那一針惡毒無比,險些……險些殺了你!”

  荷衣道:“我……我下不了手。”

  他道:“那就讓我來罷。你去把她拉過來。”

  荷衣道:“你的心,幾時……幾時變得這樣狠?她只不過是個痴情的女人而已。”

  “這只是她頭髮昏的時候。過一會兒她清醒過來,又會要我們的命了。”

  “我覺得,她只要看見你,就不會清醒。”

  “哼。”

  “無風,她說的那個人,會不會是你的父親?”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是說,我是個殘廢,所以我的父親也是一個殘廢嗎!”他冷冷地,氣呼呼地道。

  荷衣呆呆地望著他。

  他胸襟起伏,情緒又開始激動了起來。

  荷衣走到門邊,將子溦扶了過來,放到他的床邊,道:“你是大夫,至少你有法子治好她。”

  “荷衣,你瘋了嗎!”

  “你沒發現人家有多麼可憐?她剛才的樣子,我看了都要落淚!”

  “不。”

  “這是你的針,拿著它!”她遞給他一根銀針。

  他怔怔地盯著她,半晌,嘆了一口氣,將針在那女人的頭頂上紮了三下。

  “解開她的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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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不。”

  “無風!”

  “我們不妨打個賭。我一解開她的穴道,她就會殺了你。”

  “她不會!”

  他拍開了她的穴道。

  她站了起來,身了微微發顫。

  荷衣道:“你去罷。”

  子溦道:“你說什麼?”

  荷衣道:“我知道,這裡曾是你傷心的地方。你離開了這裡,心情就會好得多。”

  子溦冷冷道:“你的男人雖然和我的男人長得相似,他們卻明顯的不是同一個人。”

  荷衣道:“你明白就好。”

  子溦鄙夷地道:“我的男人心高氣傲,就算是你打死了他,他也不會像一隻蟲子似的在地上爬。我實在是想不通,像他這樣子的男人,整天象嬰兒一樣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為什麼還要活在世上?為什麼還不去死?”

  荷衣氣得渾身哆嗦了起來,拔出劍,怒叱道:“我現在就要你去死!”

  子溦冷笑:“你以為你是我的對手?”

  慕容無風在床上大喝一聲:“荷衣!”

  他的話聲剛落,只聽得門“砰”的一聲開了,又“砰”的一聲緊緊地關上了。

  屋內一片安靜。兩個女人都不見了。

  他忽然覺得渾身一片冰涼。

  冷月。

  四週一片茫茫的白色。遠處山峰聳立,在月影之下,直插入空中,而山尖在漆黑的夜色中竟是深藍的。

  荷衣笑了笑,道:“今天老天爺對我們還算公平。雪已經停了。對了,忘了請教姑娘的貴姓。”

  子溦道:“姓杜。”

  荷衣道:“我姓楚,楚荷衣。”

  “荷花的荷?衣裳的衣?”

  “不錯。”

  “典出楚辭,好名字。”

  “抱歉,我沒讀過書,也不大識字。”

  “你用劍?”

  “不錯。你用什麼?”

  “徒手。”

  “小看我?”

  “一個人倘若大字不識,他的劍也不會到什麼境界。”

  “讀書的人都這麼說。”

  “你出手必死!”

  “不一定罷。方才你不過是用暗器偷襲了我。”

  杜子溦一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很優雅地道:“請。請動手。”

  “承教了。”

  那一劍光寒如水,在冷霧中散發著凜冽的殺機。她的人也跟著劍飛舞著,在空中,好像蝴蝶一般地變幻著姿勢。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攻出三十六劍!杜子溦身形疾閃,玄衣飄動,竟也被這凌利的攻勢迫得倒退了幾步!

  然後她的手在空中輕輕一彈,“錚”的一聲,似有某物破空而出,荷衣算準了方位,微微一讓,劍一撥,那物便原路彈了回去。她咯呼笑道:“原來你用的是暗器!”

  杜子溦臉色煞白,道:“你果然有點道行。”

  荷衣道:“只是一點麼?你若只用暗器對付我的劍,我保管你過不了十招。”

  實際上,兩個人頃刻間已過了一百招。杜子溦終於從腰後取出一道軟鞭,“拍”地一響,靈蛇般地向荷衣捲過來。

  “終於亮了真傢伙,這還差不多。”荷衣淡淡地道。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鞭法。那鞭尾似乎始終跟著荷衣的身子,好像荷衣是一個柁鑼。

  “哧”的一聲,她的背後終於吃了一記。頓時整個身子都火辣辣地疼痛起來。

  荷衣大怒!

  她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在鞭影下的生活。動不動,那一條鞭子就向她甩過來。

  這個莫名其妙,不講理的女人!

  然後她輕叱一聲,狂攻出七劍,在最後一劍時,她反身一扭,在空中循著鞭影滴溜溜地轉了一圈,足尖在廊頂上輕輕一點,閃電般地向杜子溦的咽喉刺去!

  情急之中,杜子溦已無法閃避,反應卻很快。

  她拋出了自己的鞭子,鞭子的木柄,正好打在刺過來的劍尖上,劍頭一偏,“哧”地刺在了她的肩上。

  血從她的手縫中滲了出來,一滴一滴,滴在雪上。

  那血是熱的,落在鬆軟的雪中,頓時便是一個小洞。

  荷衣的劍指著她的臉,道:“你輸了。”

  杜子溦道:“我沒有。”

  荷衣道:“我並不想殺你。不然,你避不開我這一劍。”

  杜子溦道:“如果算上我打你的那一鞭,我們只不過是打了一個平手而已。你刺我的這一劍,不過是外傷,我打你的那一鞭,卻絕對是內傷。你一定聽說過北冥神功和冰魄神針。”

  荷衣暗暗抽了一口氣涼氣。這兩樣武功是江湖上失傳多年的絕學。根本沒有人相信它們還真的有傳人活在世上。

  她的背已微微有些麻木。

  荷衣笑了笑,並沒有放下手中的劍,道:“無論如何,你若現在還不走,我至少還有氣力殺了你。我的相公不會武功,我絕不會讓你再踏入我們的屋子半步。”

  杜子溦道:“你的劍術,我承認,是一流的。像你這樣的人該找個像樣子的人做你的老公才對。”

  荷衣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的老公也是一流的。他是我見過的最有趣的男人。我就算是現在死了,下輩子,我還要嫁給他。”

  杜子溦微微一怔,道:“你這話我聽了喜歡。我的男人就很有趣,雖然他的腿也不能走路。”

  “看起來我們似乎應該聚在一起喝杯酒。這世上有趣的男人本就不多,沒有腿而有趣的男人,少之又少。”

  “酒是沒有的,趁這個功夫聊聊天倒還可以。”杜子溦居然笑了起來。

  她笑的樣子很動人,眼光流轉,顧盼生輝,連荷衣看了都覺得有些發呆。

  杜子溦道:“你可曉得我見他第一面時的情景?”

  “那情景想必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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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第二十八章

  女人的目光恍惚,彷彿又到了別處:“那時候,這裡的這個溫泉孤零零地隔在院子的後面,還沒有被蓋進院子裡。有一天,我拿著衣裳,正準備去溫泉洗浴,卻發現早已有一個男人赤裸裸地坐在裡面。水是鮮紅的,所以他雖然……雖然是赤著身子,倒……倒也並沒什麼。他的衣裳和一雙枴杖便放在他的身後。他安靜地泡在水裡,眼望著遠處的山峰出神,手上端著一隻酒杯,樣子悠閒得好像是坐自己家裡的後花園裡曬太陽。”

  荷衣道:“這個男人想必也很英俊。”

  “我從沒有見過那麼英俊的男人,看了他第一眼,就失魂落魄了起來。最有趣的是,他看見了我,一點也不覺得羞愧,也不準備起身讓開。而是跟我打一個招呼。他說:”你好!歡迎!‘我當時就被他隨便的樣子惹惱了,我說:“這是我的溫泉’。他笑著道:”這好像是天然溫泉‘。我說:“天然溫泉天山上有很多,但唯獨這一個,是我的。’他道:”看來我來錯了地方。好在我已經泡了很久,也該回去了。我沒穿衣裳,麻煩你轉個身。‘我生氣了,怕他趁我轉身的時候偷襲我,便道:“你很好看麼?我偏不轉身!’”

  荷衣道:“要是我,我也絕不轉身。光著身子的好看男人,可不是人人都有運氣看得到的。”

  “他居然不惱,扶著枴杖,竟當著我面從水裡站了起來!我嚇得連忙閉了眼。再睜開時,他已穿了好了一件灰袍。他的腿看樣子殘廢了很久,竟比他的雙臂還要瘦弱,而且完全不能動。而他的樣子卻十分坦然,彷彿一點也不為自己感到難過。實際上,他還回過頭來,衝著我淡淡一笑,道:”位子讓給你啦,慢用罷。酒也還剩下半杯,也讓給你啦。‘說罷,枴杖輕輕一點,便飄然而去。我原以為他走路的樣子會十分笨拙。卻想不到他身法輕靈,非旦毫不吃力,速度也極快,竟比我走路要快得多。”

  荷衣悄悄道:“他的功夫一定不錯。”說罷,卻覺得她的描述太過玄虛。至少她知道慕容無風走路的樣子。一個人若有那麼一雙腿,練什麼功夫就難如登天。

  “所以我就衝著他的身後喊了一聲,道:”你說的沒錯,這溫泉確是天然的。你隨時都可以來。‘”

  荷衣抿著嘴笑道:“你的態度變得很快呀。”

  “人到了這個時候還能犯傻麼?好男人就好像是一隻突然跳到你面前的野兔子,你若不立時抓住它,它一晃眼功夫可就不見了。”

  “他後來又來了麼?”

  “沒有。我在那裡等了他十天,他連個影子都沒有。最後,我只好滿山遍野地找他。我踏遍所有的溫泉,連天池,火龍洞都找了,就是不見他。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我終於在一座山峰的頂上又看見了他。”

  “他在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坐在一個巨石上,望著遠處出神。思緒好像是飄到了天外。等我悄悄地靠進他時,他卻立即覺察了,回過頭來,指了指山頂,道:”怎麼?這個山頂也是你的?‘我便上去和他搭了幾句話。我問他是哪裡人,他便給我唱了一句小曲:“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我於是便知道他是西湖人氏。”

  她竟真地把這一句迤迤邐邐地唱了出來,音調婉轉柔和,抑揚頓挫,煞是好聽。

  荷衣忍不住道:“就是這麼一支小曲,你便知道他是西湖人氏麼?”

  “所以說,你若沒讀過書,這個時候就沒法子了。” 杜子溦有些得意地道。

  荷衣道:“他……他叫什麼名字?”

  “無風。”

  荷衣心中一顫,道:“有無的無?這也是個姓麼?”

  杜子溦眉頭微皺,道:“怎麼會是‘有無’的‘無’?當然是‘口天吳’啦。”

  荷衣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道:“他現在在哪裡?……他還活著麼?”

  杜子溦的臉上便立即浮現出一片迷茫之色,幽幽地道:“我剛才還看見了他的……他受了傷了,正躺了床上,我要去照顧他。”說罷,便要回到方才的屋子裡去。

  荷衣大懼,知她的神志又胡塗了起來,將她一攔,道:“他……他已經走了,到山下去了。”

  “他傷成那樣子,哪裡還走得動?” 杜子溦輕輕地嘆了一聲,滿臉都是柔情:“一定……一定是別人將他趕走的。你告訴我,是誰?是誰?”

  荷衣道:“是陸漸風。他帶著他去了崑崙山。他傷得真的很重,你要快些去追,不然……不然……”

  她還想說第三個“不然”,杜子溦子身形一晃,早已不見了。

  這原本是天山頂峰人跡罕至之處,方才一番打鬥留下的痕跡瞬時眼間便已被狂風吹來的積雪掩蓋了。

  片時之間,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天地復歸寧靜。

  風聲越來越大,雪又開始紛紛地下了起來。

  荷衣踏著雪走進院子。

  走廊的一角,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藉著矇矓的燈光,她依稀可以辨出一團白影似乎是蜷縮在一個避風的角落裡。

  這咳聲,她當然十分熟悉,卻不敢相信屋子裡那個病得起不了床的人,又拖著身子爬了出來。

  等她走到跟前,才發現慕容無風果然將自己包裹在重裘之中,倚靠在門邊的牆壁上。

  他顯然一直都在看著她。

  她嚇了一大跳,她連忙趕過去,蹲下身來,道:“你在這裡等著我?”

  他看著她,點點頭。

  “這是很冷!”她嘆道。忍不住將自己熱乎乎的手去暖他凍得冰冷的臉。

  “我穿了足夠的衣服,而且,你莫笑,我爬了很久,剛剛才爬出來,現在還是滿身大汗呢。”他自嘲地道:“你發現了沒有?剛才雪停了一會兒,月亮鑽出來了。在雪山上觀月,這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

  他的心情總是和別人不同!

  荷衣忍不住笑了:“還不快進屋去,這麼冷的天,不把你凍病了才怪呢”。

  他看著她,良久,忽然嘆了一聲,道:“抱歉,每次出了事,總是你一個人獨自抵擋。我……沒法幫你。”

  說這話時,他的雙眼垂了下來,音調有些傷感。

  她的心一酸,淚幾乎要湧出來,卻又強行壓了下去,笑道:“你瞧不起我的武功?怕我輸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將他送回了床上。

  他半坐著,道:“過來,讓我瞧瞧你的傷。”

  她順從地扒在他面前。

  “這可惡的女人!”看著那一道幾乎是皮開肉綻的鞭痕,他忍不住罵道。

  他淨了手,輕輕地將藥膏塗在傷口上。

  他的手只是很輕地碰了碰,荷衣便“唉喲”地叫了起來。

  “很痛麼?”他嚇了一跳。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2
一〇七

  “當然痛啦!”她大叫道:“我中了她的北冥神功呢!”

  慕容無風知她怕痛,略有些痛便會大喊大叫,在那山村裡便是這樣。他只好點住她所有止痛的穴道。

  “什麼北冥神功?她詐你的。你只不過是受了這一鞭而已。是外傷,塗了我的金創藥,很快就會好。”

  “什麼?!這是真的?她居然詐我!為什麼方才我的背一直發麻?”

  “你的背給人家打了一鞭,不發麻,難道發癢?”他笑道。

  “喂,慕容無風,你嚴肅一點!你怎麼知道我沒中北冥神功?”給他一笑,她氣乎乎地道。

  “因為我是個大夫。雖然對武功的各種打法不清楚,但打出來在別人身上會是什麼效果,我卻小有研究。為此還專門寫過一本書。”

  “哇,我曉得了!那本書叫《雲夢傷科雜論》,我曾在我師傅的書房裡見過。他受傷的時候,我那幾個師兄還專門拿出來研究過呢。那本書又破又舊,早被翻得亂七八糟,看來真的挺管用。”她扭過頭來,將頭衝著他的臉,笑逐顏開地道。

  “你好像是在誇我。”他淡淡一笑。

  “沒有,是我自己洋洋得意。我的眼力好。”她揚著頭道。

  他拍拍她的腦袋,道:“眼力好的人,能不能替我倒杯茶?”

  她站起來,給他沏了一杯熱茶,雙手捧著,戲道:“相公,請慢用。”

  “謝了。”

  她一股腦地換了衣裳,鑽進被子裡,擠到他身邊,緊緊挨著他坐著,將頭靠在他的懷裡。

  “你鎖了門了?”

  “嗯。這回就算是有天王老子來,我也不開門啦。”荷衣道。

  燭影如豆。夜已深了。兩人依偎著,卻因為方才一番事,無法入睡。

  “無風,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誰給起的?”荷衣忽然道。

  “不知道。難道不是我外公起的?”

  “那女人的情郎也叫吳風,只不過是口天吳的吳。”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他淡淡地道。

  “可是他……他和你長得很像,又……又……”她原本想說“又是雙腿殘疾”,終覺這句話說不出口。

  “那只不過是巧合而已。”他呷著茶慢慢地道。

  “你會不會還有一個哥哥?”她又猜道。

  “荷衣,睡罷。”他開始不耐煩了。

  “那女人看樣子也就是二十七八歲,她的情人再比她大一些,做你的哥哥,歲數上正合適。”她不理他,自顧自地繼續猜道。

  “什麼二十七,八。人家已經四十二歲了。”他瞪了她一眼。

  “四十二歲,你怎麼知道?”荷衣揚著眉道。

  慕容無風道:“我是大夫,看一眼就知道。”

  荷衣擰著他的胳膊,道:“那你說說看,我有多少歲?”

  慕容無風連忙道:“不知道。”

  “你蒙我?”

  “沒有。”

  “說罷,我倒要看看你的眼光准不准。”荷衣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道。

  “那就奇了。怎麼你看別人那麼清楚,偏偏看我就不成呢?”

  “你的情況特殊。”

  “難道我是怪人,比別人的骨頭多出幾種?”

  “怪人倒不是,只是我一看見你就犯胡塗。”

  “你真的不說呢?”

  “不知道怎麼說嘛?”他死也不肯說。

  荷衣又氣又笑,毫無辦法地看著他,繼續道:“這麼說來,這個人很可能就是你的父親。至少我知道他是餘杭人。你的老家,便是在餘杭了。”

  “這你又是從何得知?”

  “那女人說,你父親老是唱一首家鄉小調,叫什麼‘無風那個水面呀,琉呀麼琉璃滑……當那麼當,當那麼當,當那麼當那麼也麼哥’的曲子。‘”她忘了後面的詞,便胡亂地往上加了一句自已小時候沿街賣藝時常唱的小調。

  “呵呵……”慕容無風聽了笑得前仰後合,幾乎要從床上一頭栽下來。

  “你笑什麼嘛。她當時真的是這麼唱的。”荷衣一把拉住他東搖西晃的身子。

  “你還會什麼,快多唱兩首,好聽死了。”他好不易止住笑。

  “真想聽啊?”

  “真的。”

  “我給你唱個拿手的。”她清了清嗓子,竟也嬌滴滴地唱了起來: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裡,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涂澀無人行,冒寒往相覓。

  若不信儂時,但看雪上跡。

  炭爐卻夜寒,重抱坐疊褥。

  與郎對華榻,絃歌秉蘭燭。

  這曲子有幾十首,卻全是她小時候跟著賣藝的師傅學的。一口地道的吳聲,婉轉清麗,倒也字正腔圓。只是給她一唱,於尋常幽怨之處偏又多出了幾分柔媚歡喜之意。只把慕容無風聽得目瞪口呆,半晌,嘆道:“這‘子夜四時歌’我只在書上讀過。配上這麼好聽的曲子唱出來,卻是大不一樣。”

  荷衣道:“我師傅說,這是吳歌。我一直以為是村頭小曲,想不到書上也有。對了,那個‘無風水面’究竟是什麼典故?”

  “這是一首小令,叫作《採桑子》。一共有十首。講的全是西湖的景色。”慕容無風道。

  “所以,你父親就是餘杭人氏?”荷衣猜道。

  “不是。這不是餘杭的西湖,是潁州的西湖。風景也美得很。”

  “你去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2
一〇八

  “沒有。只是可以從那十首小令裡想像出來。”

  “那麼說來,你總算弄清了你的老家在哪裡。嘿嘿,總算比我要強。”她自傷身世,不禁嘆道。

  “什麼老家?這兩個人和我根本沒有關係。這一切只不過是巧合而已。”他淡淡地道。

  “可是……”

  “荷衣,我困了。”他竟把頭一扭,縮進被子裡,不理她了。

  “生氣啦?我只是猜猜而已嘛。”她伸出手,抱著他的腰,在他耳邊輕輕地道:“你不喜歡聽,我就不說了。”

  他沒有回答。

  “我們明天就下山,好麼?”聽見他半天都不吭聲,荷衣忍不住又推了推他。

  他一直側著身子,卻沒有回答。

  “無風?”

  她不由得握住了他的脈,他已說不出話來,卻開始吃力地喘息著,雙手無助地抓著床單。

  她連忙掏出藥丸塞進他的嘴內,又伸掌在他的胸口輕輕地推拿著。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呼吸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卻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荷衣卻因此嚇得一頭大汗。

  這一夜,她心驚跳地守在他的身邊,唯恐心疾再度復發。一手按著他的脈,每隔半個時辰聽一聽他的心臟,竟一刻也不敢闔眼。

  第二十九章

  哈熊客棧。戌時正。

  老闆娘阿吉正坐了櫃檯裡,一邊喝著一碗熱騰騰的奶茶,一邊撥著算盤。

  漫天大雪的冬季客棧的贏利十分有限。但今天卻是一個大大的晴天。客棧裡便頓時住進了不少人。她剛剛叮囑夥計要將熱水燒得充足,馬料也要儲備充分。廚房的師傅們正在大烹大炒,飯廳裡充滿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

  阿吉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婦人,穿著袷袢,外套一件猞猁皮的坎肩。算不上是絕色,在方園幾十里,她也是個知名的人物。明明是窮人家的“克矢”(漢稱“閨女”)卻憑著一臉明秀的長相嫁入了擁有這個小鎮最大一家客棧的阿爾曼家,從此衣食不愁,由牧民之女一變而成了地道的老闆娘。

  她的衣裳用金絲繡滿了金花,手上的戒指也有五六個,紅寶石是才從波斯人的駝隊裡買來的,因她口舌流利,加之討價時美目流盼,幾乎不曾把那波斯商人的魂勾了去。最後成交的價格連最不會做生意的波斯人也會覺得便宜得匪夷所思。

  可她實在是喜歡那隻紅寶石玫瑰一般的顏色,就算是打算盤之餘,用眼的餘光掃過自己修長的中指,指環上的那一點淺紅也會引起她的一份輕輕的滿足。她已過了少女的年紀,給阿爾曼生了兩個兒子,但她的身材看起來還修長窈窕得好像是少女。這是她最為自得的地方。所以每當她坐在櫃檯上漫不經心的打量著大廳裡的客人時,她總能遇到幾個大膽男人的眼光。然後她便去添酒,去說幾句話,這些原先打算只住一天的男人便會留下來,多住幾天。

  當然,這一切只是為了銀子。窮人的女兒從小就知道沒有銀子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雖然今天是少有的晴天,她卻知道門外的雪很深,而且天氣異常地寒冷,竟比下雪的時候,還要冷得多。大廳裡爐火熊熊,卻掩飾不了刺骨的寒意。她不肯再多添炭了。冬季炭貴,方圓幾十里,也只有她這一家客棧能夠整個冬季都不停地燒著炭。大多數地方燒的是羊糞或駝糞,煙子老大,還有一股奇怪的氣味。

  她整理好一天的帳目,再抬起頭時,櫃檯前面不知什麼突然站著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女人看上去還像個十足的少女,卻梳著一個抓髻,斜插著一支碧玉簪子,是婦人的妝扮。她彷彿剛趕了遠路,背著一個與她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大包袱,滿臉是汗地看著她。

  她倒沒有極美的長相,卻讓人看了很舒服,很順眼。眼睛尤其生動,笑的時候眼如秋水,十分媚人。

  阿吉先幾里骨錄地說了一串哈語,見那女人無動於衷,便連忙改用生硬的漢文打招呼。

  “客人是要用飯?還是要小住?我們這裡好酒好菜,包熱水,包餵馬,有上房,夥計也多。”

  女人笑著道:“我們先吃飯,再休息。請問,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椅子?”

  阿吉一聽她說“我們”,便知住客不止一位,愈發高興了,道:“當然當然!”

  她坐的是一把有扶手的軟椅,有一張厚厚的狼皮坐墊,靠腰的墊子是手繡的,十分別緻。阿吉成天坐在櫃檯裡,她的椅子當然比客廳內硬邦邦的木椅要舒服得多。看著她一臉的風塵,阿吉便幫著她把椅子抬到了靠近樓梯口的一處飯桌旁。那裡離門口較遠,是個僻靜之處。

  女人道了謝,將包袱打開,先將一張皮褥墊在地上,又將一張皮褥搭在椅子上。這皮褥是上好的豹皮,阿吉當然識得皮貨,知它十分珍貴。做好了這一切,女人又將一個四四方方的皮枕頭放在地上的那張皮褥上。轉過頭,看著一旁詫異的阿吉,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阿吉當然知道,這張椅子一定是留給一個很講究的人的。心裡不禁十分高興。

  在她看來,講究的人什麼都講究,所以講究的人一定很會花錢。

  然後女人離開了桌子走到門外,抱進來一個個子瘦長,全身裹在一件灰袍子裡的人。她看得出那灰袍子裡面罩著一裘價值千金的貂裘。

  這種貂裘之所以名貴,就是因為它又輕又軟,卻十分保暖。穿一件這樣的貂裘在如此寒冷的季節便不需要再加其它的衣裳了。

  那人面色蒼白,兩頰之間,卻有一抹潮紅,頭髮披散著,非旦看上去渾身無力,一路上,還不停地咳嗽。

  阿吉以為那女人懷裡抱著的,是另一個女人,仔細一看,那人卻明明是個男的!

  然後她就聽見女人對著懷裡的人輕輕地道:“你能不能坐一會兒?咱們得在這裡吃一點東西填填肚子才好。”

  那人點了點頭。

  於是這女人便將他放在椅子上。那男人雙手撐著椅子的扶手,似乎極力想減輕自己的重量。然後他緩緩地將自己的身子放了下來,彷彿十分困難,又彷彿觸動了傷勢,他的嘴唇剎時間變得格外蒼白。

  那女人忍不住隨手將自己帶來的一個軟墊墊在他的右側。

  “這樣是不是好受一些?”她輕輕地問道。

  那男人淡淡地道:“不妨事。”說著便將身子靠在椅背上。

  阿吉發現那男人罩在灰袍內的下半身幾乎是虛空的,從衣褶中可以看出他大約只有一條腿,傷勢在右側,十分沉重,以至於他從座下來始,右手一直用力地撐著扶手,似乎想借此減輕自己身體的重量對傷口的壓迫。

  但這男人無疑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漢人。雖然身子如此虛弱,他的表情卻十分淡定,看人的時候,雙目發寒,嚴然自有一股凜然的傲氣。

  他明明連坐著都很困難,腰卻挺得筆直。他看著女人將一張毛毯搭在他的膝上,將他的下身圍住,又從包袱裡搗出一塊白布搭在桌上。她彎著腰忙前忙後,那男人卻無法動彈,只用一種溫柔的眼光看著她。

  “我沒事,你別再忙了。”終於,他柔聲地道。

  他的嗓音低沉,聽起來十分溫和悅耳。

  那女人笑了笑,停住了手,坐到他的旁邊。剛坐下,又站起來,對著阿吉道:“老闆娘,能不能搬一個火盆過來,這裡太冷,他……他正病著,只怕……只怕受不住。”

  阿吉道:“我這就叫夥計送來。兩位想要點什麼?”

  女人甜甜一笑,道:“我們是外地人,沒吃過本地的東西。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道該吃什麼好。”

  “有喀瓦甫,艾克曼,托客西,吉格德,波勞,帕爾木丁,納仁,皮特爾曼達,沙木薩,米腸子,面肺子,油搭子,拉條子。有奶茶,蓋碗茶,高昌酒。”她的舌頭好像抹了油似地,一連串地報出了一大堆幾里骨碌的名稱,只聽得桌邊的兩個人面面相覷。

  女人眼珠子一轉道:“這裡最有名的菜是什麼?”

  “馬臘腸。”

  “什麼腸?”

  “三四歲的馬駒腸子,將填料和上五味灌入腸中,三尺一束,烤乾。味道好極了。”

  女人笑著道:“那就來一盤馬臘腸。這個喀瓦甫是?”

  “烤羊肉串。”

  “來一碟。”

  “波勞?”

  “羊肉抓飯。”

  “米腸子,面肺子?”

  “羊肺,羊大腸做的東西。”

  “納仁?”

  “羊肉麵。”

  “那就再來一碗納仁罷!”雖然對各色名目一無所知,她卻果斷地點了三個菜。

  “這位公子要點什麼?”阿吉又道。

  “抱歉,我不吃羊肉。”那男子淡淡地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2
一〇九

  “馬臘腸怎麼樣?”

  “我也不吃馬肉。”

  阿吉絕望地看著他。

  “有沒有什麼菜沒有這兩種肉的?”女人輕輕地問道。

  “蓋碗茶。”

  “你不能又只是喝茶。”女人嘆了一聲,向阿吉問道:“請問,羊肉麵裡通常還有些什麼?”

  “雞蛋,菠菜,花椒,蒜泥,醋,肉湯,羊尾油,辣椒油。”

  女人立即道:“能不能用清湯給他下一碗雞蛋面?只要菠菜和醋。其它一蓋不用。”

  “辣椒也不要?”

  “不要。對不起,他實在是很多東西不能吃,給你添麻煩了。你算另一碗納仁的價錢好了。”

  女人很抱歉地道。

  “不要緊。或許他能吃些鮮果?我們這裡有蘋果,葡萄,迦師甜瓜。要不要一碟?”

  那男人一聽,點了點頭,道:“那就要鮮果好了,雞蛋面就免了。”

  女人一聽,便道:“這只是水果而已,吃了也不飽肚子。”

  男人道:“我不愛吃麵條。”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討厭吃麵條。”

  女人長嘆一聲:“頑固不化的南方人!”

  阿吉眨眨眼,道:“我們這裡還有烤魚。客人實在吃不慣麵食我們也可以做炒飯。不過魚很貴。通常很少有人點。”

  男人道:“我不吃炒飯,只吃煮飯。”

  阿吉笑著道:“炒飯是用煮飯炒的。客人要吃煮飯倒省了事了。”

  她覺得有趣,實在是沒有見過吃東西這麼刁鑽的人。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阿吉,道:“那就要一小碗煮飯,一小碟烤魚,一碟鮮果,一個蓋碗茶好了。他吃得很少。”

  “蓋碗茶裡有茶葉、冰糖、葡萄乾、桃仁、紅棗、桂圓肉,這些東西客人都能吃麼?”

  “我不吃桃仁。”男人淡淡道。

  “那就去掉桃仁。”阿吉道:“就這麼多,是麼?”

  “暫時就是這些。”

  “一共二兩銀子。”

  “請問這一帶用銀票麼?”

  “這裡是商隊往來的地方,許多票號的銀票都用得。倘若是大通,百匯,隆源,寶豐四大家的,就更沒有問題。”

  女人掏出一錠元寶,道:“這是五兩銀子。”她剛要說“你找我二兩銀子就好了。”

  男人卻在一旁淡淡地道:“不用找了。我用自己帶來的碗和碟子,可以麼?”

  “你用什麼都可以。”阿吉拿著元寶,接過女人遞給她的一個杯子,笑逐顏開地走了。

  阿吉一走,荷衣便道:“喂,老兄,你這人也太大方了罷?這頓飯只不過是二兩銀而已,你卻要白送人家三兩。”

  慕容無風道:“你不是說我們足夠的錢麼?”

  “那也不能這麼花呀?有錢也全給你送出去了。”

  “荷衣,咱們不用為錢操心。”

  “說是這麼說,那也要節省。”

  “我這已經很節省了。出門在外,錢能省卻不少麻煩。你多給了她錢,等會兒,她就會特別照顧我們。”他慢慢地道。

  “我出來的時候趙總管給了我一卷銀票,現在我卻想不起來是哪一家的了。”

  “不用想了,不是‘大通’就是‘隆源’。”

  荷衣吃吃地笑起來:“你又不是我包袱裡的蟲子,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你側耳過來,我和你說。”

  荷衣歪過頭去,慕容無風悄悄地道:“這兩家票號都是雲夢谷的產業,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荷衣忍不住小聲道:“難怪唐門的人要綁架你,你這麼有錢!”

  慕容無風苦笑道:“有錢有什麼用?”

  荷衣嘆了一口氣,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四處逃荒的日子:“有錢總比沒錢好。”

  果然,夥計立時送過來一個火盆,放在慕容無風的身側。還送來一個小巧的手爐,荷衣便用布巾包著,擱在他傷腿的旁邊。

  不一會兒功夫,所有的菜都上齊了。“喀瓦甫”是剛剛烤好的,還滋滋地冒著油,荷衣口味原本就重,一見到又香又辣的羊肉串,不禁吃得興致勃勃,眨眼功夫就吃光了。馬臘腸亦是辛辣之物,剛剛從烤爐裡出來,十分鬆脆,吃一口,再配上“納仁”的鮮湯,美味無比。她一邊吃,一邊嘖嘖稱讚:“無風,咱們就住在這裡罷!這裡的東西好吃,我不想走啦!烤魚的味道如何?”

  “湊合。”

  她挾了一塊嘗了嘗,道:“這麼好吃你還說湊合呀!”

  “你說好吃,那就替我吃一點。我實在是一點也不餓。”他看著她吃得嘴邊全是辣醬,淡淡地笑了起來。

  她抬起頭,道:“你總是吃得這麼少麼?我真是不懂,你究竟是吃什麼長了這麼大?”

  “我每一頓都吃得很少,但我一天吃很多頓。”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呀!這些日子,我……我每天只給你做了三次飯。你是不是吃得很不習慣?”荷衣內疚地道。

  “沒關係,娶雞隨雞嘛。”他笑。

  她的臉紅了,把頭埋下來,輕輕道:“你幹麼總是……總是照顧我?”

  他不答,微笑著道:“吃飯罷,哪來那麼多的話?”

  過一會兒,她抿著嘴,又道:“我喝一點酒,成不成?”

  “成啊。你想喝什麼就喝什麼。”

  “無風,為什麼我和你在一起就這麼自在呢?”

  “不自在你幹嘛要和我在一起?嗯?”

  “無風,側耳過來,我也有一句話兒。”

  他歪過頭去。

  “我真的是特別喜歡嫁給你。”她笑咪咪,得意洋洋地道。

  他微笑不語。

  酒送了上來,是本地產的高昌酒。

  “你曉不曉得我的酒量很好?”荷衣舉起杯,對著慕容無風道。

  “不曉得。我正要看一看你的酒量究竟如何。”他故意道。

  荷衣一仰頭,一飲而盡,然後給他看空空的杯底。

  “味道怎麼樣?”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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