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俠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1:0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1 30462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9
九〇

  荷衣顫聲道:“對不起,我很想救你。可是我有比你更重要的人要救。”

  “你要救的人是慕容無風麼?”

  荷衣喜道:“嗯,你……你知道他在哪裡?”

  那人道:“他不在這裡,你若救我出去,我就告訴你聽。”

  荷衣心下暗忖,此人一定是想出去想發了瘋了。便問:“你在這裡關了多久?”

  “七……七年啦。”

  “那你怎麼可能知道慕容無風的消息?”

  那個胡謅了起來,道:“三年前這裡曾關了一個叫做慕容無風的人,不久便轉移到了別處。”

  荷衣砰地一聲,摔了門就出去了。

  第三間囚室沒有任何聲音,荷衣斗膽泅水進去逛了一整圈,發覺它完全是空著的。

  她打開第四間囚室的門,叫了一圈,沒半點回應。她走入水中,便覺水中有一群一群的老鼠在她的腿間竄來竄去。

  伴隨著的是一種可怕地“喁喁”之聲。

  她摸著黑走到盡頭,手哆哆嗦嗦地摸了過去。

  這一回,她只伸出了一隻食指,準備一碰見腐物便狂逃出去。

  食指輕輕一觸,卻是一片光滑的肌膚。光滑而有彈性。

  這個人還是活的!

  她點起火摺,只見木柱上捆著一個被人切去四肢的女人。一把黑油油的頭髮,搭在她的胸前,上面居然扒著兩隻大鼠!而那女人睜著眼,正用一種極溫柔地眼光打量著她。

  荷衣“哇”地一聲跳了起來,火摺子掉入水中,道:“喂……喂……你……你……不要緊麼?”

  那聲音居然很斯文,道:“不……不要緊。我在這裡……很好。”

  荷衣道:“萬分對不起,我不是來救你的!”

  女人淡淡地道:“救我的人早就為救我而死了。你就算是救了我出去,我也不想活了。”

  荷衣心中一軟,道:“我在外面還有一個夥伴,或許我……我真的可以救你出去。”

  女人道:“你別多管閒事,我只想快些死而已。”

  荷衣道:“你……你想我幫你什麼?”

  女人道:“你身上有糖麼?我好久沒有吃過糖了。”

  荷衣摸了摸身子,道:“糖我沒有,只有幾顆花生米……你要麼?”

  女人道:“花生米也好。我好久也沒吃過花生米啦。我沒有手,勞架你塞到我的口裡。”

  荷衣便將口袋子裡的三粒花生米放入她的口中。那女人滿意地大嚼了起來,道:“謝謝你,小姑娘。你不是來找我的,還是快些走罷!”

  荷衣跺跺腳,扭頭而去。

  第五間囚室又傳來那種老鼠可怕的吱吱聲。荷衣已幾乎沒有勇氣再走進去了。她顫顫微微地叫了一聲:“慕容無風,你……你在裡面麼?”

  回答她的,只有老鼠的吱吱聲。

  她咬了咬牙,抱著一副不見棺材不死心的態度,又漟著水走了過去。

  那水並不深,只是到她的胸前而已,但水裡有一股可怕的味道。水並不乾淨,荷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卻像走在泥塘裡一般。她已不敢打開火摺,生怕見到什麼更加恐怖的場面。便如同前法,將手指往木柱之上觸了觸。

  手指觸到的地方一片滑膩。

  她不敢再摸下去,只好打開火摺,眼前赫然又是一個剛剛開始腐爛的死屍!那人死前彷彿極度痛苦,臉是扭曲的,一張嘴張到了不可能再大的地步,似乎要大聲呼喊。

  謝天謝地,這個人不是慕容無風!

  荷衣正要逃走,那死屍忽然動了一下。從他的鼻子裡爬出了一種好像是蛇一樣的東西!

  那東西憑空一跳,便跳到了荷衣的身上!

  荷衣尖叫一聲,一頭栽進水中,驚慌中一連喝了好幾口水,便趁著自己嘔吐之前,幾乎是一陣狂跑,奔出了囚室!

  一出來她便趴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一直吐光胃裡原本所剩無幾的東西。

  她終於相信了這句話:人是可以被嚇死的。

  然後她渾身軟綿綿地坐在走廊上,看著第六間囚室的大門。

  她已嚇得沒有氣力站起來了,卻咬著牙,扶著牆壁站了起來。抖抖索索地打開那間囚室的門,幾乎是帶著哭腔地對著裡面呼道:“慕容無風,慕容無風,你在裡面麼?如果在,請你千萬……千萬答應我一聲。如果不答應,那我……我就走啦!我不要……不要再看見死屍啦!嗚……嗚……我快嚇死啦!”

  一陣陰森森的冷風從裡面悄悄地吹來,水裡又一片老鼠的吱吱聲。

  沒有人答話。

  她的腿開始發軟。她把剩下的火摺子全掏了出來,剛一點上火便見四周飄浮著一大群肚子漲得老大的死鼠。只覺眼前一黑,幾乎暈倒。這時水中忽有一大群老鼠向她游來,頓時爬到了她的身上,肩上,她心中一慌,揮劍亂劈,將老鼠斬得血肉橫飛,卻因方才那一陣慌亂,已將火摺全失落在水中。

  無奈,她只好向囚室的盡頭走去。水雖齊胸,那一群老鼠卻死死不肯放過她,一路跟過來,在她身上亂咬。她揮動手掌,在水中一陣亂劈。好不易快走到了盡頭,腳下卻突然踩一個空。原來水底到了盡頭之處忽然變深了起來,她反應不及,頭已淹入水中,慌忙中她只好去抓水中的那個木柱!

  她知道這根木柱中只怕又捆著一個可怕的屍體,卻也顧不了那麼多!

  她的手將木柱死死地一抓,發覺自己抓的卻是一角衣裳。

  耳邊忽然傳來了一個微弱的,卻是熟悉的聲音:“荷衣,別怕,我在這兒。”

  那聲音對於荷衣而言,彷彿來自天堂。

  他在這裡!他還沒有死!他……他還能說話!

  她的心頭一陣狂喜!不禁將方才看到的那一切拋在腦後,緊緊的擁抱著那個身子,不知是喜是悲,淚水卻狂湧而出:“無風……我終於找到你啦!你還……你還活著!”

  她伸著手撫摸著他的臉,只聽得他長嘆了一聲,道:“荷衣,你瘋了麼。這麼危險的地方,你怎麼……怎麼自己就跑來啦!”

  她卻不理他,只顧摸著他的全身。他的雙手高高地吊在柱子上,下身沉在水中。荷衣輕輕一摸,他的左腿上似乎有一大片疤痕,所幸還在。右腰之下卻是一片虛空,一時頓覺萬箭穿心,忍不住撫著他的傷口,哭道:“你的右腿……果然沒了。這群狗娘養的!我要殺了他們!你痛不痛?啊?這麼大的傷口!要不要緊?他們……他們怎樣……怎樣折磨了你……”

  她抱著他只顧大哭,慕容無風只好輕輕地安慰她:“我……沒事。你別難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9
九一

  他的話剛說完,荷衣又道:“方才……方才我在門口叫你,你為什麼不吱聲?”

  他沉默。過了半晌,才道:“荷衣,帶著我你一定逃不出去。”

  “所以你就不吭聲,是不是?指望著我找不到你就會走掉,是不是?”

  他不語。

  “你……到這種時候還只顧想著我!”她傷心地道:“這地方……這是人呆的地方麼?我帶著你出去,便是死在一起,那也是死在乾淨開闊之處,怎麼……怎麼也比這裡強啊!”

  她抱住他的身子,揮劍割開綁住他雙手的繩索。他整個人便軟綿綿地倒在她的身上。

  她將他抱到走廊上,掏出備好的藥丸,塞進他的嘴裡,道:“這是保命的藥丸,你一定要吞進去。”

  慕容無風在黑暗中輕聲地道:“荷衣,我……吃不下任何東西……”說罷“哇”地一口,非旦將那藥丸吐了出來,還噴出一大口血。

  “我不管!吞不下你也得吞!”荷衣將藥丸從地下撿起來,強行塞入他的口中,又打開水袋,強灌了他一口水,逼著他將那藥丸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荷衣……這裡很……髒……”慕容無風又道。

  “我帶了你換洗的衣裳。”荷衣三下五除二地脫掉他的衣裳,將準備好幹淨衣裳套在他身上。

  他的下身纏著厚厚的繃帶,全是濕漉漉,泡在水中已久,顯然一點也不乾淨。

  荷衣輕輕道:“你……你忍著些痛,我帶來了最好的金創藥。”說罷,她掏出一柄飛刀就要割開他的身上的繃帶。

  他抓住她的手,道:“你……你別揭開繃帶,也……也別碰那裡。還是……還是想法子快些走。”

  她心中一怔,便知那傷口一定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慕容無風怕她見了害怕,不讓她觸動。便柔聲道:“無風……我不怕,這裡……這裡也是漆黑一片,我替你換了藥……重新包紮了傷口,你一定……一定會覺得好些。”

  他的手仍然是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道:“我說不能碰便不能碰,我們倆究竟誰是大夫?”

  荷衣道:“可是……可是……我們可能要過好一會兒才逃得出去,你……你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我們現在就得逃,你卻還在……婆婆媽媽地……想著做這些事……白白耽誤時間。”黑暗中,他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荷衣只好做罷,將他抱起來,打開木門,卻見先前那瞎子所在的房子裡毫無聲息。不禁悄悄地叫了一聲:“山水?”

  無人回應。那瞎子似乎也不在房內。荷衣一腳踢開通往長廊的大門,藉著昏暗的燈光,看見山水倒在那沉重的石門旁邊,而那瞎子已被他一刀刺死在一側。

  “山水!”荷衣一把將他從石門邊拉了起來,他看上去還有氣,臉卻是隱隱地發黑。

  “你……找到……他了。我們的運氣……還算不錯。”山水有氣無力地道。

  “你中了毒?”荷衣失聲道。

  “我中了那瞎子的一記袖箭,在……在肩上。”他將單刀拿在手邊,身子軟了軟,硬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荷衣,撕開他的衣裳。”慕容無風道。

  她依言撕開山水肩上的衣衫。

  “點住他‘肩井’,‘天沖’,‘神堂’三穴。然後拿掉那隻袖……袖箭。”慕容無風氣喘吁吁地道。

  荷衣道:“我們來之前,已預先服下不少解藥。”她拿掉那隻袖箭。

  “那不管用。這種毒藥不算在其中。把……把你身上所有的解藥……都掏出來給我看。”

  荷衣打開一個木盒,裡面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各種藥丸。

  “把那枚綠色的藥丸拿三粒和左邊那顆粉色藥丸放在一起……捏碎,混在一處,灑……灑在他的傷口上。”

  “再給他服下那顆紅……紅色的……”他只覺雙眼金星亂冒,頭一陣一陣地發暈。

  荷衣眼疾手快地挑出那顆紅色藥丸,塞入山水的口中。

  “解開……穴……”

  她拍開山水身上的穴道。山水果然站了起來。

  荷衣笑道:“你看,有神醫在身邊,什麼毒都不用怕。”

  山水嘆道:“那瞎子果然厲害。他臨死之前不知碰了什麼機關,封住了石門。”

  荷衣的心沉了下去。

  “表弟在門外,他……他或許可以替我們打開。”

  山水搖搖頭:“開門和關門的機關一定不一樣。他……他沒事罷?”他一眼看見慕容無風的樣子,不禁嚇了一跳。

  “我不知道。難說。”荷衣苦笑道,只顧將慕容無風緊緊地抱在懷裡。

  他已經漸漸有些神志不清。荷衣不得不將手掌抵在他的腰際,輸給他的一些真氣。

  他終於又清醒了過來,雙眼無力地看著眼前地兩個人,道:“為什麼……為什麼還不走?”

  山水道:“我們被關在了這裡。這石門好像已被看守的人鎖住。”他拚命地推了好幾次,那門紋絲不動。

  “找……找機關。這石門當由好些齒輪控制。不可能打不開。”

  山水指著門邊的一個鐵輪道:“這個就是機關。我親眼看見他轉了一下,門就鎖住了。我左轉右轉都試過,門就是打不開。”

  “荷衣……”慕容無風勉強睜開眼睛,道:“我去……看看那個輪子。”

  荷衣輕輕撫著他的額頭,柔聲道:“你別操心了,快閉了眼,睡一會兒。這裡有我們兩個想法子就行了。”

  “帶……帶我看看。”他閉上了眼,道。

  她抱著他來到鐵輪面前。將他的手輕輕放在鐵輪上。

  他摸了摸輪子,又摸了摸輪軸。

  “你轉一圈,讓我聽聽它轉動……轉動時的……聲音。”

  鐵輪“格格格”地轉了一整圈。

  他有氣無力地笑了笑,道:“這種古老的機關……只怕已有兩百年的歷史了。”

  荷衣愣了愣,道:“你對機關也有研究?”

  “嗯。”

  “你真是可愛死了。”荷衣忍不住親了他一下。

  “你……將鐵輪往外一拔,如果拔得動,我就……猜對了。”

  山水抓住鐵輪,一隻腿蹬著石壁,往外用力一拉,“格登”一聲,鐵輪突然憑空被抽出了一截!

  “將鐵輪上的這個……這個標記對準石壁上的那個刻痕,然後往左轉整整三圈,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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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格格格……”

  山水道:“三圈已轉畢。”

  慕容無風道:“將鐵輪往下一按,退回以前的樣子。再向右轉一圈。”

  “格格……”

  “你試試看……門現在還拉不拉得開?”

  山水用力一拉,門終於緩緩地移動了起來,露出一道小縫。

  三個一陣欣喜,閃身鑽了出去。

  ***

  門外傳來一陣打鬥之聲。

  表弟一個人正和三個老人打成一團!

  荷衣失色道:“莫非唐門三大高手也趕來啦?”

  山水道:“你帶著慕容無風跑,我和表弟拖住這幾個人。”說罷,揮著單刀衝了上去。荷衣拔腿就跑,卻見一個灰衣老人身形一晃追了上來。

  在半道上卻被趕過來的山水一刀截住,灰衣人不得不返身對付山水。

  荷衣卻趁著這當兒,抱著慕容無風,一掠十丈,往唐門的深處逃去。

  她預知唐家的人必會以為她要往後山亂野人跡罕至之處隱匿,自己卻偏偏逃往唐門房屋最擁擠之處。

  細雨如絲。

  她感到慕容無風那隻原本緊緊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漸漸地鬆弛了下來,漸漸地滑了下去。

  漸漸地他的呼吸也越來越細微。

  她在驚惶中叫了他幾聲,他也沒有答應。

  而的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微弱。她的真氣在他體內遊走時,發覺他內息散亂,已見敗勢。

  血水開始從他的下身滲了出來,頓時已浸濕了她的一隻手。

  她心驚肉跳地閃到一個遊廊之下,藉著廊上的燈光,看見他雙目緊閉,面如死灰,嘴唇竟已和臉色一樣地慘白。

  她掀開他的下襬,只見他右腿處的繃帶早已被水牢裡的髒水染成了黑色,而從他腰下繃帶裡滲出來的液體,又黑又粘,卻不知是血,還是……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荷衣驚出一身冷汗,大腦頓時一片空白。

  鎮定,鎮定,鎮定。她命令自己道。

  她無聲無息地滑入一間巨大的房內。一進門,便往燈台裡彈入了一枚“歡心”。

  她在門邊等了片刻,只聽得幾聲“撲撲”亂響,似有人中了迷藥,倒在地上。

  這是一間女人的臥室,十分奢華,裡面果然倒著四個十四五歲的丫環。

  床上躺著的一個女人彷彿也昏了過去。

  荷衣將房門一掩,發覺臥室的另一道門裡散發著水汽。

  進去一看,卻是兩個盛著熱水的浴盆。四周燃著一種沁人的香氣。

  荷衣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味道。在那地獄一般地方呆了許久,又摸了那麼多她從來沒摸過的東西,她自然知道這味道是怎麼來的。

  她卻先解開慕容無風的衣裳,將他放入水中,認真地清洗他的每一寸肌膚。

  她咬了咬牙,一道一道地解開了纏在他腰上的繃帶。

  他的傷口一片烏黑,卻並沒有縫合,似乎只是隨便地抹了一層凝血極快的金創藥,收住了血管。她甚至可以看見一小截發黑的白骨。

  不敢再細看下去,她移開自己的眼睛,只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清洗著傷處。

  仔細地洗完了一遍,她將他放入第二個浴桶內,又清洗了一遍。做完了這一切,她找了一塊布將他包了起來,放在一旁的木榻上。自己則跳入桶中馬馬虎虎地洗了洗,便從一旁的衣櫃裡找出兩件衣裳穿上。

  那可怕的味道總算是消失了。

  第二十四章

  浴室內潮氣太重,荷衣唯恐慕容無風受不住,便又抱著他來到那女人的臥室。

  她打算把床上的女人扔到一邊,將慕容無風放在床上,然後想法子替他包紮傷口。一低頭,卻發現女人的眼睛已睜開了。

  “你的迷藥挺靈,只是對我不管用。”那女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道。她雖看上去已有四十來歲,模樣卻很美麗。

  “你若敢大喊大叫,我就一劍刺死你。”荷衣冷冷地道。

  婦人淡淡道:“那你就來刺死我好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荷衣也懶得刺死她,便道:“起來,把床讓出來。”

  婦人道:“我動不得。”

  荷衣眉頭一擰,道:“為什麼動不得?”

  婦人笑道:“你為什麼不揭開被自己看一看?”

  荷衣將被子一掀,嚇了一跳。那女人雖穿著睡服,一看而知她的四肢均已被切去,只有一個頭露在被子之外,猛地看上去,倒與常人無異。

  荷衣有些歉然地道:“對不起,你還是得起來。”她將婦人一抓,將她的身子提起,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卻隨手將一隻毯子搭在她的身上。

  接著她將慕容無風輕輕地放在床上掩上被子。

  然後她憂傷地跪在床邊,緊緊握著他的手,看著他。

  “這個人是你的情郎?”婦人在椅子上道。

  “嗯。”

  “模樣倒是挺俊的。只可惜……”

  荷衣不理她。她打開隨身帶來的包袱,揭開油紙,找出帶來的所有金創藥,繃帶,和一個小小的醫包。咬咬牙,將被子揭開一角,露出慕容無風右腰之下那道可怕的傷口。

  她淚水汪汪地看了半天,卻不知該怎麼辦。

  傷口裡滲出來的血水已將床褥打濕了一大片。

  她想了想,決定將金創藥再度塗上,然後將傷口緊緊地包起來。

  想畢,她拿出藥膏,正要塗在他的腰下。那婦人突然道:“不可。”

  荷衣回過頭去,道:“怎麼不可?”

  “他的傷已入骨,必先要將那根壞骨拿掉,割去腐肉,縫合傷口,再塗藥包紮。不然骨髓已壞,髓毒若沿著骨頭逆行而上,達至內府,他必死無疑。”

  荷衣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我憑什麼相信你?”

  婦人道:“因為我是一個大夫。”

  荷衣又嚇了一跳:“你也是大夫?”

  婦人道:“薛家堡神針世家的名頭,想必你一定聽說過。若論醫術,普天之下也只有神醫慕容能與之相提並論。”

  荷衣道:“你就是‘薛神針’?”

  婦人道:“薛神針是我父親。我叫薛紋。”

  荷衣道:“你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會被人砍了……砍了……”心中一凜,不由得想到她與慕容無風的遭遇如此相似,這個“砍”字便再也說不下去。

  薛紋道:“我嫁給唐家,不過是薛家與唐家的一個交易而已。我一進來就愛上了另外一個人。這就是我的下場。他們卻不肯將我投入水牢,因為他們需要我。唐家的人口雖多,但精通醫術和藥術的人也數不出幾個。其它的子弟不過是些飯桶而已。”

  荷衣顫聲道:“你……你肯幫我救他麼?”

  薛紋道:“當然有條件。”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9
九三

  荷衣大聲道:“只要你肯救他,就算是要我馬上去死,我都願意。”

  薛紋嘆了一聲,道:“你也是個痴情人。你可知痴情原本一向沒什麼好下場。我倒不要你去死,你只要答應替我殺死一個人,我的仇人,我就幫你。”

  荷衣心道,將她砍成這樣子,她的仇人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便道:“好,我答應你。”

  薛紋道:“你先將我搬到你的身邊。”

  荷衣將她的椅子一挪,挪到床邊。薛紋仔細看了看慕容無風腰下的傷口,嘆了一聲,道:“我雖能幫你清理他的傷口,讓他不再流血,但包紮之後他究竟還能活多久,很難說。他看上去身體很差,而且失血過多。”

  荷衣道:“他的心臟很不好……”

  薛紋看著她,欲言又止。想了想,道:“你先用針封住他所有的止血穴道。此外,將三枚金針插在他的‘中樞’,‘神庭’,‘命門’三穴上。他會徹底地昏迷過去。”

  荷衣依言行事,忍不住又道:“等一會兒他……他會很痛麼?”

  薛紋道:“若不昏迷,他會痛得死去活來。”

  荷衣一聽,頓覺渾身發軟:“他的腿……原本……原本是癱瘓的,原本……原本沒有什麼感覺。”

  薛紋冷笑道:“等會兒你除去了他剩下的那截斷骨,他便沒有這條腿了。傷口幾乎都要縫到腰上去,怎麼會沒有感覺?”

  荷衣不敢再聽下去,便道:“你怎麼說……我便怎麼做。”

  “你現在千萬不要把當這個人作你的情郎,而是要把他當作一個完全不認得的人,或者乾脆,一具屍體。無論你在他的身上幹什麼,都是他痛,不是你痛。”

  當下她依著薛紋的吩咐,將慕容無風的身子側過來,閉著眼睛摸到那截斷骨,使出三成內力,一擰,只聽得“啪”的一聲,那骨頭便脫離開來。然後她咬著牙,割掉了所有發黑的腐肉。用銀針和桑皮線將傷口的肌膚收攏,在他的腰際和背後縫出兩條七寸餘長的疤痕。

  薛紋在一旁看著她,嘆道:“你老實告訴我,你以前究竟縫過東西沒有?”

  荷衣道:“就只縫過扣子。”

  薛紋道:“幸好縫線不在他的眼前,不然他睜開眼,看見你這兩道歪歪扭扭,好像大蜈蚣似的大疤,非活活氣死不可。”

  “我是外行,不要要求太高好不好?”

  “他這樣子,你還要嫁給他麼?”

  “是我縫的這兩條大疤,當然是我嫁給他了。我若不嫁給他,他一定要找我算帳的。”她幽幽地嘆道。他流出的鮮血早已浸透了床單。

  看著他往日蒼白消瘦的樣子,她簡直想像不出他的身上居然還有這麼多的血可以流。

  她塗上藥膏,拿出三丈白綾,將他的傷口緊緊地裹住。又將剩下的生肌散塗在另一條傷痕纍纍的腿上,包紮傷口。

  然後她將床單重新換過,又給他換了一件乾淨的衣裳。

  他閉著眼,平靜地躺著。

  她握著他的手,發覺他的心跳十分微弱,不禁有些擔心。忍不住又道:“他的心臟不好……現在跳得……跳得很弱。要不要緊?”

  薛紋猶豫了一下,道:“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即使現在他的傷口已然無礙,他也……他也很難活過明天。”

  “什麼!”荷衣大驚,幾乎要跳起來,道:“你不是說你會幫我救他的麼?”

  “我們若不做剛才那一下,他立即就會死。做了,他又可以再活幾個時辰。這不是救他是什麼?”

  “可是……可是他看上去很安靜啊!”荷衣忍不住淚水漣漣地道。

  “那隻因為我們點了他的穴道。他昏了過去而已。他的身子太弱,穴道不能點得太久。等會兒一解開穴道,他就會開始抽搐。他的心臟偏偏受不了這種抽搐。所以……早晚……他是要走的。你……你還是想開些罷。何況他的傷口,就算是已全愈,由於拖的時間太久,又在水中浸過,以後每逢陰冷潮濕的天氣便會發作,痛得死去活來。早知有這種活罪,依我看,還不如現在就死了才好。”

  荷衣顫聲道:“你是說,他一點救也沒有了麼?”

  薛紋道:“嗯。每一次抽搐,他的心臟就大會受考驗。他絕對挨不過三次以上的抽搐。”

  希望彷彿突然破滅了一般,荷衣忍不住抱著慕容無風,傷心地哭了起來:“他若死了,我便和他一起死。”

  薛紋嘆道:“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樣?是我親手將我的情郎拋下了萬丈懸崖。”

  荷衣吃驚地看著她,道:“你……你好狠心!”

  “哼哼,我原本打算和他一起死。我們倆逃到山頂,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他已為了我受了重傷。我知道如果他被抓住,那就會……那就死得……死得慘不忍睹。只好將他從山頂上拋了下去!你可知道,當時我的心早已隨了他去了!我原本自己也想跳下去,卻實在忍不住要替他報仇。返身去,要將那個人……那個人殺了!只可惜我的武功不夠好,還是給他抓住了。”她冷冷地道,胸口起伏,情緒十分激憤。

  荷衣道:“他……他為什麼不立即殺了你?”

  “殺了我?那可不是太便宜我了?”她冷笑道:“他非旦不殺我,還將我砍去四肢,好好地養著,還派一大群丫環照顧我呢。你可知道,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我這裡來一次,我到現在為止,一共給他生了十個孩子。孩子一生下來就被帶走了,我一個也沒見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可想像得出,像我這樣一個手腳全無的人,生起孩子來,是個什麼樣子?”

  荷衣道:“你要我殺的便是這個人?”

  薛紋道:“不錯。這個人就是我的丈夫。”

  荷衣道:“殺這種人,你其實不用跟我講條件。這種人我原本是免費都殺的。”

  薛紋道:“多謝。我想,他已經快要進來了。”

  廊外忽然傳來腳步聲。荷衣將慕容無風抱到床後藏起。迅速地收拾好床上的東西,又將薛紋放回被中。又沖到門邊將昏倒的丫環藏到浴室。自己抽了劍,伏在床邊的一個衣櫃之後。

  果然門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了一個青衣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長得很高,雖然是已近五十歲,卻仍很漂亮,很有風度。荷衣忽然覺得這人的神色像極了唐三。唐家的家法對自己的子弟向來是毫不客氣,不然這個家族也不會在江湖上屹立了三百年而不倒。唐三的一條腿只怕也是觸犯了家法而砍掉的。

  “阿紋,我來看你來了。你今天過得好麼?”那男人的聲音居然很溫柔,很動聽。

  “很好。我這種人,還有什麼‘好’與‘不好’?”薛紋在床上冷冷地道。

  “今天谷裡出了事,所以我會很快的。這幾年,唐家的男丁真是越來越少了。老大老三他們幾個娶的姬妾,全加起來還不如你一個人生得多。”那男人道,走到床頭,便去剝薛紋的衣裳。

  “我原本就是你們唐家的一頭母豬而已。”薛紋道。

  “你能明白這一點就好。唐家的下一代全靠你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替你生了幾個兒子,幾個女兒?他們究竟都叫什麼名字?”

  “你要知道這些做什麼?難道你還想見他們不成?你這墮落的女人,你也配作母親?”

  “他們的父親也不戴著頂綠帽子麼?”

  “啪!”那男人凶相畢露,一掌打在她臉上。

  荷衣冷不防一把飛刀射了過去。正中他的手腕,力道太大,幾乎將他的整隻手掌都切了下來。還沒等那男人回過神來,荷衣已點中他的全身穴道!那人便一頭倒在床上。

  薛紋道:“不錯,你的手腳還真快!麻煩你挑斷他的手筋和腳筋。”

  荷衣用飛刀將那人四肢輕輕一劃。

  “還有,那個東西。”薛紋又道。

  “什麼東西?”

  “男人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0
九四

  荷衣的臉頓時通紅。

  “你答應我要幫我的。”

  她只好抽出劍,一劍削了過去。

  那男人吃痛,在床上狂呼了起來。荷衣連忙點住他的啞穴。

  “好了,將他放在我面前,頭對著我的頭。”

  荷衣依言將那人擺好。

  “你們走罷。從後門走,後門的後面就是後山。山上有一個土廟。雖然我不知道你會往哪裡逃,但那裡是我以前和我的……我的蕭郎……私會的地方。你至少可以安安靜靜地歇一晚,再想怎麼逃出去。”

  “多謝。”荷衣抱起了慕容無風,找不到別的衣裳,只好又找了一件厚厚的毛毯將他的身子包了起來。

  臨行前,她看了最後一眼躺在床上的兩個人,忽然想起薛紋四肢全無,忍不住又道:“你準備怎麼殺他?”

  “我咬死他。”薛紋淡淡地笑道:“再見……其實不是再見。我們永遠也不會再見了。”

  荷衣從後門溜出來時,唐門的某一角落似乎遠遠地傳來打鬥之聲。但她抱著慕容無風向後山逸去時,卻並沒有人發覺。她很快找到了那個破廟,而且很快明白了為什麼薛紋會選中這個地方作為幽會的地點。

  小廟遠遠地坐落在山腰一個極偏僻之處,背後有一個山包,正好擋住所有的窗戶,就算是有人在廟裡點著燈,山下的人也完全看不見。那廟裡年久失修,一片頹敗的景象。裡面似乎有一個佛像,一個香案,幾個香爐。黑暗中荷衣也來不及細看。她將香案的一整塊桌面劈了下來,墊在潮濕的地面上。然後將慕容無風輕輕地放在木板上。掏出臨行前山水給她的火摺子,生起了一小團火。她坐了下來,將慕容無風復又抱在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

  他的呼吸卻是不尋常地急促而細微,似乎連呼吸的氣力也漸漸尚失了。

  而他的整個身子,卻因劇烈的疼痛而不斷地顫抖著。接著,他便開始抽搐起來。荷衣的驚慌失措地看著他的身子痛苦地扭曲著,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鞭子不停地抽打。而他的頭和頸卻強直地伸著,整個背和雙臂都在劇烈地痙攣著。

  她企圖按住他,卻發現這種抽搐絕非強力所能控制。只好轉用真氣護住他的心脈。而這一切努力卻沒有半分效果。他的心臟起先胡亂地跳動了一陣,漸漸地,彷彿無法承受這種負荷一般,變得越來越弱。而等到抽搐好不易平息下去時,他的嘴唇和十指已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紫色。

  這是他心疾驟發時的常見症狀。

  她絕望而茫然地看著懷中這個在死亡的邊緣痛苦掙紮著的人。眼淚流盡,卻無能為力。

  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手巾輕輕拭乾他額上的汗水,然後溫柔地看著他。

  她不再奢求他能活下來,只是默默乞求上蒼讓他少受一些痛苦,讓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能在她的懷裡平靜地死去。

  她實在不能再看見他受苦時的樣子。

  那樣子令她傷心欲絕,無法承受。

  她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輕輕地吻著。那手一如往日地蒼白消瘦,對她而言卻一直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優美與活力。象最靈敏的昆蟲的觸鬚,又像蜻蜓的身上閃動的薄翼,曾在她的身上彈奏出無數美妙的音樂。

  命運如此弄人,好不易讓到這個完全陌生的人變成了她的愛人,她卻要失去他了。

  這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加可怕的事情麼?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火邊,坐了很久很久。她的臉始終貼著他的臉,仔細地聆聽著他的每一次微弱的鼻息。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到了半夜,慕容無風忽然醒了過來,忽然睜開了眼睛。

  她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已忘記了什麼是吃驚。

  “荷衣……”他虛弱地喚了她一聲。

  她的眼淚便不聽話地湧了出來,嘩嘩地全滴在他的臉上。

  “別說話,我在這兒。”她緊緊地抱著他。

  他看著她,淡淡地,卻是吃力地笑了笑:“我們……我們還沒有逃……逃出去麼?”

  她搖搖頭,道:“我怕你……太累。咱們先在這兒歇一會兒。你痛得厲害麼?”她伸著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傷口。

  他咬了咬牙,忍住了一道閃電般襲來,幾乎令他快昏過去的巨痛,道:“還……好。”

  然後他的心臟便是一陣絞痛,幾乎叫他透不過氣來。

  “荷衣……那個……那個姓秦的……小子,其實……其實不錯。你將來若和他……和他……在一起,他會對你很好。”他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荷衣輕輕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說?那小子傻頭傻腦,連你的一個腳指頭都不如……”

  “蔡……蔡大夫很聰明。他和我……一般聰明。”

  荷衣急著道:“你幾時喜歡起做媒來了?蔡大夫……哪有你長得好看?”

  他嘆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道:“荷衣……不要太挑剔。人家至少……至少……比我多兩條腿。”他喘著氣又道:“他的脾氣也……比我……好得多。”

  荷衣流著淚道:“我就是偏偏喜歡你,別人就是好上了天我也不喜歡。你……你別說啦!”

  慕容無風嘆道:“你……為什麼……就不明白呢?荷衣……我……不成了。”

  荷衣一聽這話,萬箭穿心,道:“你要是真的不成了,我便和你一起去死。……黃泉的路上,我也好照顧你。”

  “胡……胡說!”他惱怒地道:“不許你……不許你這麼想!”

  “我就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荷衣傷心地大叫了起來。

  “你……”慕容無風幾乎急昏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收拾著自己最後的一點氣力,道:“我早已立了遺囑……我死後,雲夢谷送……送給你作……作嫁妝。你一直……一直沒有家,這一回……這一回總算是……總算是有了。”

  荷衣哭著道:“我不要雲夢谷!我不要家!我只要你!求求你!你別死!你別拋下我!”

  慕容無風喘息著道:“我……我沒有拋下……拋下你。你將我葬在……葬在谷裡,我……我豈不是……豈不是一直陪著你?”

  “不!”她突然抱起他,站到那個佛像的面前,道:“我現要就要做你的妻子。我們……我們現在就在這菩薩面前成親,你說,好不好?”說罷,她幽幽地又道:“其實我早就該嫁給你的。我若早些陪你回去,你就不會……不會給唐家的人劫了去。”

  慕容無風虛弱地笑了笑,道:“你看……這個菩薩連個腦袋都沒有……”

  荷衣一抬頭,發現果然佛像的頭顱不知失落到了何處,光有一個歪歪倒倒的身子坐在蓮花座上。她腳一踢,將地上一隻破木桶踢了起來,正好落在佛像的頭上,道:“這個不是腦袋?”

  慕容無風默默地看著她。

  荷衣抱著他跪了下來,臉微微發紅,朗聲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在上,我楚荷衣願與慕容無風生生世世,結成夫婦,此生無悔,人神共鑑!”

  說罷,她低下頭,輕輕道:“無風,你……你願意娶……娶我麼?”

  慕容無風顫聲道:“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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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荷衣輕輕地吻著他,道:“你願意的,是麼?你一直願意的,是不是?”

  慕容無風深深地看著她,良久,眨了眨眼睛。他已經沒有氣力說話了。

  荷衣笑了笑,道:“既然我們都願意,從現在開始我們便是夫婦了。”說罷她帶著慕容無風在菩薩面前磕頭行禮。

  磕罷,她抱著他,復又淒然地坐回火邊,淒然地看著他開始了第二次抽搐。

  這一次沒有先前的那次強烈,卻明顯地擊垮了慕容無風最後一點的元氣。他的臉上已是一片死灰之色。渾身在一陣劇烈地顫抖之後,完全癱瘓了下來。他的心臟跳動得更加微弱和吃力。他的呼吸變得更細,更急促。

  薛紋的話果然沒有錯。這第二次抽搐已足夠要了慕容無風的命,實在用不著再來第三次了。

  她抱著他茫然地走出門去,雨早已停了,天邊已露出了一線曙光。

  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到山頂,找了一塊大石坐了下來。

  腳下便是那個她曾經爬上來的懸崖,下面是滾滾的波濤,遠遠的,還能聽得見浪擊石崖的聲音。

  她解開自己的腰帶,將慕容無風緊緊地和自己捆在一處。

  跳下去即便是葬身魚腹,她也要和他死在同一條魚的肚子裡。

  然後她便坐在石上,緊緊地抱著他,默默地等待著他的最後一刻。

  他的臉已因窒息而漸漸地發青。

  過了很久,彷彿迴光返照一般,他又勉強地睜開了眼。

  “你醒了?”荷衣蒼白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紅暈。

  他眨了眨眼。似乎帶著一絲笑意。

  “我已帶你到了你最喜歡來的地方。你還記不記我們在神女峰上的時候?過一會兒,咱們又可以看到日出了。你看,天是不是已漸漸地變紅了?”

  他的眼光順著她的手指,往遠處一望。

  一輪紅日隱隱地藏在雲層的一端,已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圓弧。

  他的手指想動一動,卻連一點氣力也沒有,一口氣卻漸漸地開始喘不上來,他的肺開始吃力地為那一口氣掙紮了起來。

  她輕輕地揉了揉他的胸口,柔聲道:“你別怕。我會……我會永遠陪著你。”

  然後他發現自己的身子已和她的身子緊緊地綁在了一起。連同他們的手,都已纏上了繩索。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他焦急地看著她,心忽然跳得很快。

  雖已說不出話,他卻拚命地瞪大了眼睛,痛心地看著她。

  她的長發在晨風中飄動著,和那天一樣地拂過他的臉頰。而她臉上的神情卻是如此絕望。

  他知道,她在等著他的最後一刻,只要他一合上眼,她就會帶著他,從這裡跳下去。

  所以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讓自己的眼睛始終睜著。

  可是,他的眼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沉重,漸漸地失卻了光澤,終於,緩緩地閉上了。

  他的心臟也終於不再跳動了。

  她便抱著他,輕輕一縱,毫不猶豫地跳下了萬丈深崖。

  第二十五章

  下降的速度自然很快。風在她耳邊咆嘯著。她的衣裳掀得飛了起來,她卻緊緊地抱著慕容無風,一隻手,還緊緊的按住裹在他身上的毯子。

  她幾乎忘了死人的身上本沒有溫度,自然,也不需要毯子。

  她一直睜著眼,一直努力將自己的臉龐向著太陽那一面。

  她有一種感覺,彷彿在掉入江中之前,自己和無風便會融化在初升的陽光裡。

  冥冥之中,她的身子忽然被人擊了一掌,忽然向另一個方向飄去。

  這一掌,便減弱了她與慕容無風迅速下降時的巨大衝力。

  然後,忽然,她覺得自己身子一輕,已有一柄利劍割斷了身上纏繞著的衣帶。慕容無風已然從她的懷中掉了出去!

  她大驚失色,袖子一揮,白練飛出,要將他捲回來。

  卻有一個黑影將慕容無風一抱,身子一縱,在空中翻了兩下,緩緩地落在一隻小船上。荷衣又急又氣,雙腿在岩石上輕輕一點,便追了過去。

  終於,她也緩緩地落在了那隻船上。

  “小媳婦,想也沒想就往下跳?你的小相公明明還沒有死嘛!”

  荷衣定睛一看,船上赫然坐著一黑一白兩個人。她和慕容無風在神女峰上曾經打過交道。

  “他……他真的沒有死?”荷衣傷心之餘,又不由得大喜。搶過去將慕容無風的手腕輕輕一握。他的脈息果然微弱地跳動著。

  她卻不知慕容無風的心臟原本已停止跳動,她抱著他一跳,那心臟猛然懸空,便彷彿受了某種突如其來的刺激,又跳了起來。

  看著看著,她又哭了起來,道:“他這樣子……也不知道還能再挺多久,還不如我們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白衣人淡淡道:“如果你放心讓他跟我走,我保證他一時還不會死,或許,還能好轉。”說話時,他的手,一直按在慕容無風的腰上,彷彿正在給他輸入某種真氣。

  荷衣道:“你是說……你是說你能救他?”

  白衣人看著她,過了一會兒,緩緩地點了點頭。

  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終於有了希望,荷衣竟激動地渾身顫抖了起來:“你要帶他到哪裡去?”

  白衣人道:“天山。”

  “天山?”她怔了怔,卻生怕他會反悔似地馬上道:“好,你帶他去。不過,我也要跟著去。”

  白衣人道:“你當然可以跟著去,不過你走得比我慢得多。”

  荷衣當然見過這兩個人的武功和輕功。

  黑衣人道:“你帶著那小子先走。我和小媳婦這就跟過去。”

  白衣人點點頭,又看著荷衣,道:“你同不同意?”

  荷衣咬了咬嘴唇,道:“你……保證他不會……不會……麼?”

  白衣人道:“我會盡力而為。”

  荷衣道:“那你……你去罷。”

  她的話音剛落,白衣人就帶著慕容無風從船頭一掠而出,在水中雙足輕點,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茫茫的江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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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天山。

  荷衣從小跟著街頭藝人走南闖北,長大獨自押鏢,若大一個中原,她沒去過的地方還真不多。

  但天山在她的心目中,只不過是一個遙遠的神話而已。

  那一片地方屬于于闐黑汗國的管轄,古稱西域。不少漢人都是被朝廷流放的犯人。

  近一百年來,江湖上關於那一帶的傳說,大約只限於天山冰王和崑崙二老而已。

  若不是二十幾年前突然有一個天山冰王大敗了“嵩陽鐵劍”的傳人郭飛閣,或者是去年“崑崙雙劍”的突然崛起,江湖上的人只怕至今還不肯相信,在那麼遙遠的地方,那些傳說中的神秘劍客仍然存在。

  這些劍客罕履中土,來一次便要製造一次轟動。

  這些“轟動”刷新著被江湖漸漸遺忘的記憶,喚醒著他們對這片神秘之地的敬意。

  至從二十年前飛鳶谷一役,天山便成了天下劍客朝聖之地。

  傳說中,每隔幾年便會有一些熱血青年不遠千里地趕到天山,尋找冰王,僅僅只為了見他一面,試試自己的劍技。

  他們當然從沒有找到,也沒有見過冰王。

  冰王當然只不過是他的外號而已。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一路上荷衣的心思,卻完全與江湖傳說無關。

  她拚命打著馬,心裡只想著慕容無風的安危。

  那黑衣人的話原本很多,他也原本喜歡打趣,看著她六神無主,答非所問的樣子,便也不再找她搭話。

  是以兩個人幾乎只是趕路,趕路,趕路。他們日夜兼程,每三天才歇息一次。等到他們終於到了天山腳下,終於騎馬走了雪峰的一半,最後終於不得不施展輕功上山時,荷衣已累得連腿也抬不起來了。她幾乎是被那黑衣人半拉半背上了山。

  早已是冬季,漫天的大雪,刺骨的寒風。

  山路冰凌四布,滑不可當,稍有疏失,便足以喪身。兩人在冰雪之中小心翼翼地前行,走了好和個時辰,才到達一處座落在山峰側面背風處的宅院。

  宅子是巨石做成,卻早已被冰雪包裹得嚴嚴實實。若不是門前石廊下立著兩個石柱,荷衣倒要以為自己是到了一所冰宮面前。

  那房子彷彿已有百年的歷史。卻一眼可知很牢固,很結實。

  但她的心裡還是直打鼓。

  這塞北苦寒之地,原本就不是慕容無風能呆得住的地方。更何況是在最寒冷的天山之顛。

  他的風痺之症,連同隨之而來的心疾,只怕會發作得更加頻繁。

  當她戰戰兢兢地走進石宅,進了正堂,卻發現屋內生著火,很溫暖。所有的窗子都蒙著厚厚的獸皮。連地上也滿鋪著好幾層珍貴的皮褥。

  屋內陳設簡單,卻看得出,房子的主人品味並不低。

  白衣人坐在一張鋪著狼皮的椅子上,早已聽到了他們的腳步,也早已料到是他們。

  “他還活著。”他開門見山地道。

  荷衣喜道:“他在……哪裡?”

  白衣人並不答話,卻道:“他仍然病得很厲害,還不能說話。卻堅決不許我碰他。我只好每天點一次他的穴道,趁著他昏迷的時候給他換藥。可惜他的身子不能承受長時間點穴,所以醒後的這十天裡,他竟連一次澡也沒有洗。”說罷,他忍不住道:“他究竟哪來的這些怪脾氣?”

  荷衣一翻白眼,道:“他的脾氣一點也不怪。只不過是有潔癖而已。”

  “有潔癖也要講時候,你說呢?”白衣人大約是被慕容無風的脾氣弄得大為惱火,不依不饒地道。

  荷衣懶得與他爭下去,嘆了一口氣,道:“他吃得下東西麼?”

  “幾乎不吃什麼。好在我趁他昏迷時,也給他喂了些雪蓮丸。”大約慕容無風吃東西也十分勉強,令白衣人大費腦筋,是以他說話的口氣仍舊是氣鼓鼓地,好像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麼難侍候的人。

  荷衣柔聲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多謝你救了我的相公。我們夫婦欠你們兩條命。”

  她一會兒說“相公”,一會兒說“夫婦”。一想到自己還有和慕容無風一起生活下去的希望,心裡早已樂開了花。只恨不得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們已然成婚的消息。

  白衣人與黑衣人連忙說:“恭喜恭喜!”臉上的神色卻一點也不吃驚。

  荷衣道:“我和無風一直忘了請教兩位前輩的貴姓。”

  黑衣人道:“不要叫我們前輩,叫我們大叔好了。我姓山,叫山木。他姓陸,叫陸漸風。”

  這兩個名字,荷衣從來沒有聽說過。只好道:“我們有一位朋友叫山水,山大叔和山水可否相識?”

  山木道:“他是我兒子,不過我們大約已有十幾年沒互相說過話了。”

  荷衣於是並不奇怪自己為什麼老在雲夢谷裡看見這兩個人了。

  既然是不愉快的家事,她也不便多問,便調轉話題,道:“你們這兒,有雞麼?”

  陸漸風將她領到廚房,指著一個白色的東西,道:“尋常的雞沒有,這是天山雪雞。”

  荷衣道:“味道像什麼?”

  白衣人道:“象雞。”

  她洗了手,捲起袖子,將雞料理了一番,燉了一大鍋雞湯。裡面放入一節人參。

  然後她把山木叫過來,道:“麻煩大叔替我看一會兒火。”

  山木嘿嘿一笑,道:“看著火沒關係,看完之後我能不能也喝一碗?”

  荷衣笑了笑,道:“他最多能喝半碗,剩下的你們喝光了好了。”

  山木道:“你這丫頭倒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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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陸漸風將她領到另一間房,其時天已漸漸暗了下來。

  “他似乎有些怕光。所以我沒在他的房裡點燈。不過裡面有一個火爐,想必趁著火光,你還看得見東西。”

  那房子並不大,卻更加溫暖。地上茵褥重疊,鋪著毛絨絨的獸皮,竟有數尺之厚。荷衣除去靴子,行至榻邊,跪了下來,將手伸入慕容無風的被子裡。

  他安靜地躺著,似乎在昏睡之中。

  他的傷口一向癒合極慢,腫得似乎也很厲害。上面還緊緊地裹著厚厚的白綾。而他的身子竟異乎尋常地消瘦了下去。一摸之下,竟瘦骨嶙峋。

  她的手在他的身上游移著,半晌,他卻忽然驚醒,忽然惱怒地抓住了她的手。

  荷衣當然知道慕容無風平日不喜與外人交接,自己只怕是唯一的一個與他身體有密切接觸的人。

  所以她沒有放開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撫摸了片刻,似乎在猜測什麼,末了,卻輕輕地將她的中指往相反地方向一折。

  那中指便柔軟地彎了下去。

  他的手便鬆開了。

  任由這只柔軟的手在他的全身繼續逗留著。

  過了片刻,她便將他抱起,穿過一道走廊,來到另一間房內。

  那裡有一處溫泉,因含著奇異的礦質,水竟是象鮮血一樣的紅色。

  她將他的手指輕輕放入水中,試了試水溫。

  手指沒有任何反應。

  這說明,冷熱對他而言,正好合適。

  於是她便除去了他的衣裳,解開了纏在傷口上的白綾,將他的身子浸入水中,輕輕地替他擦洗。

  而他卻只能一動不動,虛弱地倚在她身上。

  她默默地將他全身的每一處都洗得完全乾淨,便將他包在一塊毯子裡,送回榻上。拿出膏藥施在患處,復又替他包紮了起來。

  纏最後一下時她微微用力,打了一個結,他的臉頓時蒼白了起來。她這才發現他身下的床單已在巨痛時被他抓出了幾個大洞。他的雙手擰成拳頭,因疼痛而用力而縮緊,骨骼“咯咯”作響。

  “哧——”一聲,床單便又被他撕破了一塊。

  她愁腸百結地看著他,無計可施。

  他卻咬緊牙關,默默地忍受著,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額上卻全是冷汗。

  他在巨痛中掙紮了片刻,終於,全身猛一脫力,精疲力竭地昏了過去。

  她卻知道在一刻,他一定要吃一點東西。便硬著心腸將他弄醒,將煮好的雞湯一勺一勺地喂給他。

  然後是各種藥。

  最後他要吃下去的東西,竟是那白衣人送過來的一枚豹膽。

  巨創之後慕容無風之所以能夠挺得過來,便全靠每三日服食一枚這樣的豹膽。

  這種天山獨有的雪豹,敏捷兇猛,雖是群居,捕捉卻極為不易。

  在這樣漫天大雪的時候,要找到一隻就已難如登天,莫說是找到之後最好一劍之內便要結果了它,還要飛跑地將它送回來。

  雪豹身上的任何一樣東西在山下都十分值錢。而它的膽卻只能是死後的一個時辰之內服食才有療效。兩個時辰之後,它便變得一錢不值,只不過一團綠色的苦水而已。

  喂完了藥,荷衣自己也累得快要倒了下去。略略洗漱了一番,她便輕手輕腳地睡到了慕容無風的身旁。

  經她這麼一陣折騰,慕容無風又醒了過來。

  在黑暗中,他只看得見床邊不遠處有一個火爐。而荷衣的頭一挨著枕頭便紋絲不動,彷彿死死地睡了過去。

  儘管下身痛如火炙,他卻咬著牙,雙手撐著床,用力將身子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了一塊地方。

  荷衣的手卻伸了過去,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傷處,道:“你醒了?”

  他一見到荷衣,心中高興,終於有了一絲說話的氣力,道:“你累了,睡罷。”

  “我睡不著。”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我簡直不敢相信你還活著。”

  “我已覺得好多了。”他淡淡地道。

  “莫忘了我們已拜了天地。”荷衣喜滋滋地提醒了他一句。

  “什麼時候?”他慢吞吞地道。

  她從床上翻起身來,氣洶洶地大聲道:“你要反悔麼?你要反悔麼?”

  他伸出手,掩住她的嘴,嘆道:“你為什麼這麼傻?一定要嫁給我?”

  “我一點也不傻。不嫁給你才傻呢。”她把頭埋進他的懷裡,一手攬住他的腰,甜蜜蜜地道。

  “你的手,為什麼老喜歡放在我的傷口上?”他一邊摸著她的頭,一邊又道。

  “因為你的傷口是我縫的。我……我不許你摸。”她咬著他的耳朵,又道:“也不許你看。”

  他愣了愣,道:“為什麼?”

  “我……我不會縫……縫得難看死了。那兩條大疤,你……你永遠也不許看。”

  他釋然,轉而微喟:“難為你了。以前我給別人縫針的時候,你總是怕得連眼都不敢睜開的。”

  荷衣笑道:“我現在後悔死了,早知如此,當時一定認真學一學。”

  他微微一笑,想到自己天生殘疾,體弱多病,原本打算終生不娶,以免遺累他人。如今慘遭重創,樣子愈發非人非鬼,雖荷衣談笑間不以為忤,反而愈加呵護,自己心中卻不禁大為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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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荷衣見他說話之間,神情失落,便柔聲道:“你會慢慢好起來的,我……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他支起身子,見她雙眼亮晶晶地看著自己,一幅心滿意足的樣子,想到無論如何,兩人終於逃過此劫,不禁俯下身去,深情地吻著她。

  “荷衣,告訴我,那天……那天在山頂上,你是不是真跳下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

  “跳了。”荷衣在他懷裡道。

  “跳了?”他急著道:“你糊塗了麼?要死的人是我,不是你,以後……以後不許你這麼傻!”

  “啊,你那時已昏過去了,沒有神志。不然,我一定會叫醒你,往下跳的感覺真的很好。”怕他著急,她又加了一句:“尤其是跳到一半的時候,又被人救了起來。”

  “是那兩個人救的我們?”

  荷衣點點頭。

  “現在,我們這是在哪裡?”他舉目四顧,覺得房子陌生得很。

  “天山。你已在這裡躺了二十幾天了。”

  “天山?”他還要問下去,躺在他懷裡的人已然甜甜地睡著了。

  次日清晨,慕容無風還在沉睡之中,荷衣便跟著陸漸風來到了茫茫深山。她不願再麻煩他,一定要自己親自捕殺雪豹。

  一路上,為了讓她跑得更快,陸漸風竟教了她幾招輕功步法和換氣吐納的功夫。

  然後他叫她停下來,站在雪中,靜靜地看著前方。

  漫天大雪,前方只是白茫茫地一片。

  “你看見了什麼?”他問道。

  “雪。”荷衣道。

  “仔細看。”

  “還是雪。”過了一會兒荷衣只好又道。很為自己的眼力難為情。

  陸漸風道:“你還認不認得回去的路?”

  荷衣點點頭。

  陸漸風道:“在你的左邊,大約十幾丈開外,有兩團移動的白色。你可看得見?”

  荷衣道:“嗯。”

  “上下移動著的是雪,左右移動著的是雪豹。現在,你看見了?”

  荷衣點點頭。

  “你的劍只能從它的眼睛刺進去,從後腦刺出來。因為雪豹的皮很珍貴。我可不想你刺得它滿是窟窿。最好是在它發現你以前就進攻,然後迅速將它刺死。不然,它的膽汁就會變味。”

  荷衣道:“我明白。”

  陸漸風看著她,道:“你現在為什麼還不動手?”

  荷衣道:“你走了我就動手。”

  她一回頭,他已經不見了。

  ***

  一連十日慕容無風便幾乎日日都有新鮮的豹膽配藥。他的身子雖然仍然還很虛弱,卻顯然是終於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期。

  這一日,慕容無風醒過來的時候雖大約還是早晨,他自己卻無法知道確切的時間。屋內燈光昏暗,四周的窗子都已被厚厚的皮簾遮住。

  荷衣已不在身邊。她也有早起的習慣,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荷衣幾乎每次都比他起得早。她習慣在臨晨的時分練劍,練完劍回屋時,慕容無風多數時候還沒有醒。

  她臨走替他緊緊地掖好了被子。他體弱畏寒,睡著的時候總是緊緊地挨著荷衣。她往左,他便跟到左,她往右,他便跟到右。因為荷衣睡著的時候身體就好像一個大火爐一樣發燙。

  現在他受著傷,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這裡也沒有輪椅,所以就算他想出去看一看荷衣究竟在哪裡,也是休想。

  幸好這時他聽見了敲門聲。

  既然敲門,門外的人當然不會是荷衣。荷衣不用敲門就可以進來。

  他只好說了句:“請進。”

  他說話的聲音極低,卻不是因為他受傷過重,沒有氣力,而是他一向的習慣。

  門開了,進來的是山木和陸漸風。

  既然走進來的人是兩位武林前輩,慕容無風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該再躺在床上。他是一個很有修養的人,病的時候絕不見客。更不會躺在床上和客人講話。

  但他現在這樣子,他實在也不知道該怎樣起身。

  好在床的上端不知什麼時候懸著一個木環,木環不偏不倚,正吊在他的胸前的上方。他便伸出右手拉住那個木環,左手用力撐著床沿,總算是將自己破碎的身子從被子里拉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坐起來,下身的傷口立時便如刀割一般地疼痛開來。冷汗不由得涔涔而下。

  山木看著他吃力的樣子,忍不住道:“你其實不必坐起來。”

  他將身子靠著床頭,以一種僵硬的姿勢坐定,左手不得不撐在床上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淡淡地道:“兩位來了正好,請坐。我正有些事要問兩位。”

  山木道:“你問。”

  慕容無風道:“那天,在雲夢谷,是兩位將我從湖裡救了起來?”

  山木道:“我們原本就沒有走遠。實際上你們說話時,我們倆正坐在那亭子的頂上。”

  慕容無風冷冷道:“兩位一向喜歡多事,自然喜歡坐在人家頭頂上,以偷聽他人私事為樂。”

  陸漸風道:“老木,你聽見了?人家並不領咱們的情。”

  山木道:“這小子一向脾氣臭,咱們不和他一般見識。”

  慕容無風道:“我為甚麼要領你們的情?我求你們救我了麼?那時我若死了,荷衣便會很快忘掉我,也就不會再有此劫,她也不會……也不會為我而求死。這一切,全是因為你們多事!”一想到荷衣抱著他跳下萬丈深崖的情景,他便不寒而慄。

  陸漸風道:“你若還想死,只管去死。這一回,我們絕不攔你。”

  慕容無風冷笑,道:“我現在還能隨便死麼?就算是……就算是半人半鬼,我還得活下去。你們以為你們是什麼?英雄麼?”說罷,情緒激憤,竟猛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咳嗽,他不由得渾身發軟,身子立時癱倒在床上。

  他們只好一聲不吭地等著他喘息漸止,復又抓著木環將自己的身子支起,斜倚在床側。

  山木道:“我們救你,當然不是為了當英雄。”

  陸漸風道:“我們救你,是因為我們有事要求你幫忙。”

  慕容無風挖苦道:“兩位前輩武功蓋世,還有什麼事會求我這個半點武功也不會的殘廢?”

  山木遲疑著,半晌,道:“我們常年住在這裡,只因為幾十年前,我們無意中得了一套武林秘籍。我們按書練習,目前已練到第九層。還有最後一層便大功告成。可是……可是……”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0
九九

  陸漸風道:“這套書一共有十冊,前面九冊都好懂,偏偏這最後一冊文義古奧,雜有大量醫家術語,我們逐家逐句地參悟了三年,也到處請教過方家,都不知所云。”

  山木道:“這一套高深的武功,練到最後,越來越險,稍有閃失便會走火入魔。我們自然要十分審慎。”

  慕容無風道:“哼。”

  山木道:“如若你肯幫我們弄明白這冊書講的究竟是什麼,我們兩個人,就欠你一份大大的人情。”

  慕容無風淡淡道:“書在哪裡?”

  山木從懷裡掏出一本並不厚的冊子,遞給他。

  慕容無風一手據床,一手拿書,藉著桌上的燈光,翻了片刻,道:“這書上明明講得很明白,為什麼你們全看不懂?”

  山木大喜,道:“你說說看,怎樣講得很明白?為什麼我們一點也不明白?”

  慕容無風道:“書上說,最後一關,只需在最寒冷的一天,將丹田之氣沿全身經絡循著子午流注穴道自然開闔的路徑運轉五個周天,便可大功告成。”

  兩個人同時道:“不錯!不過,全身上百個穴道,這‘自然開闔的路徑’究竟是哪一條?”

  慕容無風道:“所謂自然開闔,當然指的是不能強力打開原本是關閉著的穴道。內息須得按照穴道在一天中自然開啟的時間進入,在自然關閉之前離開。”

  陸漸風道:“這些穴道開闔的細節,武林之人從不計較。就是醫書裡,也無人提及。”

  山木接著道:“你莫要吃驚。這些年來,為了弄清這個問題,醫家的著作,我們少說也查了一百本,全無半點線索。”

  慕容無風道:“只查了一百本,當然全無線索。在我所讀的書裡,至少有兩本提到過穴道在子午流注中自然開闔的細節。實際上,人體的每一個穴道就像花朵一樣,在一天某個時刻定時開合。你們只需將所有開闔的時刻都記下來,按著它們的位置和先後的次序,計算出幾條路徑出來即可。”

  陸漸風道:“第一,我們不知道每一個穴道的開闔時刻。第二,就算知道,要從中計算出一條安全的路徑,也是很難的一件事。這幾百個穴道開闔不定,原本就極難算準。幾乎是算不出來。”

  山木連忙也道:“可不是?首先這一天就有十二個時辰,無論我們選定哪一個時刻作為開始,在這個時刻之下的穴道開闔情況,和別的時刻便會完全不同。如若在這一時刻找不到一條路徑能將真氣自然運行一個周天,我們就得從頭來找另一個時刻。這個且不說,就算是時刻選定,接下來還有成千上萬種可能性。”

  慕容無風道:“閣下是說,連計算這種枯燥的事情,也要勞架我來做?”

  兩人連忙道:“拜託!拜託!”

  慕容無風道:“我口渴。”

  山木忙不迭地道:“我去給你泡茶。”不一會兒,給他端來一杯熱騰騰的鐵觀音。

  他居然知道慕容無風的習慣,給他裝茶的竟是荷衣常用來給他盛藥的茶碗。然後他遞慕容無風一疊紙,一隻筆。作為他計算之用。

  慕容無風騰出一隻手,接過茶碗,道:“穴道開闔的細節,說出來也枯燥得很,你們不記也罷。路徑我已經替兩位算出來了,一共只有八條。”

  兩人驚道:“你已經算出來了?怎麼算出來的?用什麼來算的?”

  慕容無風呷了一口茶,道:“心算。”

  山木瞪大眼睛,忍不住道:“這麼複雜的東西,你這麼快就能算出來?”

  慕容無風不理他,淡淡道:“這第一條路徑,從辰時二刻開始,走章門、期門、中府、人迎。在天突穴停一刻,再走璇幾、羶中、中脘。在中脘停三刻,走鳩尾、梁門停一刻、水分停半刻、神闕停一刻,入氣海回丹田。”

  山木忙道:“你等等,說慢些,我記不住,是不是章門、期門、人迎?”

  陸漸風道:“我拿筆記下來。”

  慕容無風便不耐煩地將書往地上一扔,道: “剛剛說過的話也記不得,這麼笨的人,還練什麼絕世武功?”

  陸漸風的臉一時氣得醬紫,他素性高傲,一輩子也不曾被人這麼損過,何況還是個毛頭小夥子,當下便冷言相激:“閣下倒是足夠聰明,可惜偏偏是個殘廢。”

  慕容無風一聽,正中心中之痛,頓時氣得咬牙切齒,手上的茶碗立時向他飛去。

  “小子脾氣果然不小!”陸漸風揮袖一捲,那茶碗滴溜溜地在空中亂轉,卻又被他輕輕一送,平穩地落在桌上,一滴水也沒有濺出來。

  “兩位莫打!莫打!老陸,你就讓一讓他罷。”山木連忙出來打圓場。

  慕容無風卻因為方才一怒,心臟砰砰亂跳,他原本大病之中,克制之力大不如往日,一時氣血上湧,“哇”地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整個身子便完全支持不住,往床下倒去。

  陸漸風眼疾手快,手一伸,將他的身子接住,緩緩地放回榻上。慕容無風尤在床上道:“你別碰我!你別碰我!”

  山木一把拉開陸漸風,搶身上去,將慕容無風的身子扶入被中,道:“躺著別動。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媳婦回來可要跟我們拚命啦。”

  話音剛落,便見荷衣興致勃勃地推門進來,道:“無風,我回來啦。”

  一進門便覺氣氛不對,再看慕容無風胸前的被子上一團血跡,臉色一變,搶到他面前道:“你怎麼啦?為什麼這裡……這裡全是血?你吐……吐血啦?無風……你哪裡不舒服?”

  慕容無風搖搖頭,道:“我沒事,你替我換……咳咳……換過一床被子。”說話的時候,他一直都在咳嗽,臉也因氣喘不及憋得通紅。荷衣便取了一床乾淨的毯子蓋在他的身上。他的下身原本消瘦不堪,如今愈發是一片空虛,連起坐都大為困難,想著這些日子他受的苦,她不由得心中大痛,卻怕自己太為難過會引得他愈發傷感。便輕輕地道:“你身子還沒大好,別亂動,小心碰壞傷口。”說罷,頭一轉,眼睛冷冷地盯著山、陸二人,道:“兩位坐在這裡,還有什麼事?”

  山木道:“我們正在和你……你相公說話。話還沒說完呢。”

  荷衣道:“他病得這麼厲害,有什麼話,等他病好些了再說。”

  山木道:“放心,我們不會說很久。”

  荷衣道:“若不是兩位方才招惹了他,他豈會突然發病?”她說著說著,便叉起了腰,一副準備吵架的樣子。

  山木忙道:“我們這就走。”說罷,拉著陸漸風,一陣風地溜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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