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俠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1:0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1 30456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2
一一〇

  “沒勁兒,好像是米酒。”為了顯示自己的酒量,荷衣又幹了一杯。

  “不會罷。書上說,這種酒的後勁很大呢。也許你喝到第三杯就該醉了。”他故意又道。

  “通常的情況下,我喝五杯才會醉。”她馬上又喝了一杯。

  “頭開始昏了?”他看著她。

  “怎麼會呢!!”她笑盈盈地道,說罷,頭一倒,倒在了桌上,死死地醉了過去。

  “我忘了告訴你,這酒的別名叫作‘三杯倒’。”慕容無風摸了摸她的頭,淡淡道。

  他故意讓她喝醉的。

  因為他知道荷衣大約已有至少五天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了。自己的身子偏偏一點也不爭氣,夜裡老是犯病。

  越是這樣,荷衣越不敢睡著。常常整夜整夜地守著他。

  所以她現在一定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讓她真正地睡上一覺。

  他打了一招呼,阿吉一陣小跑地奔了過來。

  “勞駕,你們這裡還有沒有空房?”

  “有,有,上房全在樓上。”

  “能不能麻煩你送她到樓上的客房去歇息?她累了一天,也醉了。”

  “好說好說,天字第一號房如何?”

  “就是它了。麻煩你將她放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

  “沒問題,客人要住幾天?”

  “一天就夠了,也可能會多住,她喜歡你們這裡的菜。”

  阿吉一聽,歡喜得身子一陣亂搖:“上房是三兩銀子一天,給兩位打個折,二兩五分就夠了。”

  灰袍男人很斯文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這就給你錢。”

  他伸手想到荷衣的腰袋裡拿銀子,剛伸出手卻怕阿吉誤會,連忙解釋道:“她是我的妻子,錢在她的身上。”

  “請便請便!”阿吉心裡道:“你們倆不是夫妻才怪呢。這麼親密的樣子。”

  他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道:“如果還有多的,就算是在下的一點心意。麻煩你了。”

  那一錠銀子幾乎有十兩重,阿吉一看,高興得眼發了花,忙不疊的答應下來。將荷衣扶到樓上,替她寬衣解帶,掩好被子,垂下簾帳。便掩了房門,將鑰匙遞給灰袍子的男人。

  男人接過鑰匙,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她沒有吐罷?”

  “沒有,只是睡過去了而已。放心罷。”阿吉道:“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的?”

  “麻煩你到馬房我們的馬車上將的枴杖拿過來。”

  她連忙照辦。

  他接過,放在身後,淡淡地道:“就是這些了。多謝。”

  阿吉剛要走開,卻忍不住叮囑了一句:“客人身子不方便,要幫什麼忙,請儘管打招呼。”

  “暫時沒有了。我在這裡坐著就行。”他淡淡地道。

  第三十章

  他一坐就是整整兩個時辰。

  阿吉充滿同情地看著這個殘廢的青年。他明明很年輕,居然很有定力。居然能夠在一張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坐上好幾個時辰。

  客廳裡客人已幾乎散盡了。夥計們擦好了桌子,掃了好地,將椅子全搬到了桌子上。

  已到了打烊的時間。

  原本她該熄掉客廳的炭爐以節省木炭,她卻沒有這樣做。

  那青年時不時地咳嗽著。身體好像十分虛弱。

  他看樣子根本就受不得冷。

  阿吉一直遠遠地觀察著他。他的一隻右手,一直緊緊地撐在扶手上。看得出,他坐得一點也不舒服。

  她默默地陪著他,過了子時,又到丑時。飯廳裡只剩下了他一個人。連阿吉自己也呵欠連天起來。

  她給他端了一杯蓋碗茶,道:“很晚了,客人還不休息?”

  他搖了搖頭:“我一點也不困。”

  “我叫人送你上樓?”她又試探著道。

  “我不想上樓。”

  “難道客人要這裡坐一通宵?”她吃驚地道。

  “我妻子已經睡著了,我不想打擾她。”他輕聲地道。

  “這裡很冷!”

  “我旁邊有火。”

  “可是……”她終於放棄了遊說,交給他一個搖鈴,道:“有什麼事就搖這個鈴找我罷。我得去睡了。”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我不會有事。”他將搖鈴還給她。

  阿吉剛要離開大廳去後門的臥室,門忽然又被敲響了。

  進來的是一個黑衣的男人。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身子瘦削而靈敏,卻有一雙眯起來的眼睛。

  大雪天氣,他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袍。寬寬的黑皮腰帶上斜插著一柄形式奇窄的烏鞘長劍。

  他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看了看飯廳,很快就注意到坐在遠角上喝茶的慕容無風。

  “客人要住宿?還是要吃東西?”阿吉問道。

  這裡半夜常有商隊經過,夜半來客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阿吉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客人。

  黑衣人道:“我吃東西,順便在這裡等一個人。”

  “請,請進。”

  黑衣人走進大廳,卻發現所有的桌子上都倒擺著一圈椅子。

  這些當然是夥計們為了掃地方便擺上去的。一搬到了臨晨的時候,才由當班的夥計撤下來。

  他便徑直走到慕容無風的那張桌子旁,準備坐下來。

  慕容無風立即道:“這裡似乎還有很多張桌子,閣下何必一定要和我擠在一起?”

  他一向討厭和陌生人搭話。更不喜歡和陌生人聊天。

  “和你擠在一起的好處,你很快就會知道。”

  黑衣人偏偏不買帳地坐了下來。不但這麼說,還偏偏就坐在了慕容無風的正對面。用一雙眯眼瞪了他一下。

  他目光如刀,突然瞪眼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可怕。

  阿吉哪裡敢惹?連忙道:“客人要點什麼?”

  “兩碗納仁,三碟喀瓦甫,可有沙木薩?”

  “有。”

  “來一斤。再來半斤高昌。”他的樣子看上去雖是地道的漢人,卻好像對這裡的飲食十分熟悉。

  “一共是二兩三分銀子。”阿吉道。

  黑衣人將一小綻銀子擲給她。

  阿吉轉身正要招呼廚值班的師傅炒菜,黑衣人又道:“老闆娘,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什麼人?”

  “這裡可有一個女人,腰別著一把紫鞘的劍。”

  “走這條道的客人,哪個人不帶劍?我怎麼記得?”

  “有人看見她進了這裡。”

  “現在人人都已睡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2
一一一

  “不要緊,我在這裡等著她就行了。她早上總要出來的。”他淡淡地道。

  說罷,他的一雙眼便定在慕容無風的臉上。

  熱騰騰的飯菜端了上來,黑衣人開始慢慢吃菜。

  他吃東西的樣子竟十分斯文。一口菜,一口飯,一口酒。

  他剛吃了三口,門“砰”地一聲被砸開了,四個灰衣人衝了進來,片時間便已到了桌前。

  他們的手上有的拿著刀,有的拿著斧子,有的拿著槍。

  最先砸過來的,卻是三節棍。

  黑衣人一手還挾著筷子,另一隻手“嗆”地一聲抽出劍。

  劍光只是無聲地閃了一下。四個人全都倒了下去。

  他站起身來,一手提著一個人,打開門,將他們全扔到門外。

  黑衣人喝了一口酒,道:“和我擠在一張桌子上怎麼樣?”

  慕容無風淡淡道:“的確不是件壞事。”

  他的神情漠然,方才那四個人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他竟毫無所動。

  “你看樣子不會武功,想不到定力還不錯。”黑衣人看著他道。

  慕容無風發現黑衣人常常有意無意地盯著他的臉。

  這讓他十分不自在。若在往日,他會扭頭就走,只可惜現在自己動彈不得。

  “我姓顧,排行十三,江湖上的人都叫我顧十三。你叫什麼?”黑衣人忽然道。

  “我只是這裡的一個匆匆過客,又何必要知道名字。”慕容無風無動於衷地道。

  客廳的大門被砸破了一角,有一股穿堂的冷風吹了進來。

  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黑衣人立即起身,將一張桌子倒過來,擋住那個漏風的破洞。

  “你好像是南方人。喝酒不喝?”他回過身來又道。

  “南方人就不喝酒?”慕容無風淡淡道。

  “可是你一直都在喝茶。你可曉得,這蓋碗茶是甜的,是女人喝的東西。”

  “吃進肚子裡的東西也分男女?我偏偏就愛喝這種茶。”他的樣子也是半點也不買帳。

  黑衣人看著他,不禁笑了,道:“你說話的口氣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相似。實際上,你們長得也很相似。我剛才一直看著你,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已經有二十幾年沒有見過他了。乍一見你,我還以為他又回來了。實在是有些吃驚。不過,他自然和你不同。他的兩條腿是廢的。”

  他一直坐在慕容無風的對面,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腿。

  “這世上長得相似的人豈非很多?”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當然,是我認錯了。他當時和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但誰又想得到二十幾年以後他會是個什麼樣子。”

  顧十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柔和的神態,彷彿憶起了一件溫馨的往事。

  慕容無風看著他,欲言又止。

  他身後的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

  顧十三抬起頭,看見從樓上走下來一個小個子的女人,一臉驚惶失措,見了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人,卻又鬆了一口氣。

  那女人衝他一笑,對著桌對面的人道:“和朋友在這裡聊天呢?”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柔媚。

  “這麼快就醒了?”桌對面的人,一反冷漠的口氣,竟柔聲地道。

  “看,你的襪子掉了。”那女人跪了下來,從皮褥上拾起一隻棉襪。

  慕容無風有些發窘,忙道:“我自己來。”

  他扶著桌子,正要彎腰,荷衣一把按住他,道:“坐著,別動。”

  她將襪子放在火盆上烤了烤,等它變得暖和了,才輕輕地套在他的足上。

  慕容無風的臉頓時有些發紅,因為顧十三一直盯著荷衣,盯著她腰上的那柄魚鱗紫金劍,然後又偏過頭來將他來回打量,似乎在揣摸這兩個人的關係。

  他觀察良久,突然對慕容無風道:“你曉不曉得方才給你穿襪子的那雙手,在江湖名劍譜中排名第幾?”慕容無風嘆了一口氣,道:“抱歉,我對武林中這些事情一向不大清楚。”

  顧十三指了指荷衣的劍,道:“雖然說出來很多人不肯相信,這只劍的主人現在排名第一。”

  荷衣站起身來,莫名其妙地看著顧十三。

  顧十三瞪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叫這雙手來給你穿襪子,這非旦是她自己的恥辱,而且是每一個練劍的人的恥辱。”

  想不到他突然會說出這麼一句,慕容無風愣了愣,隨即道:“是麼?”

  然後他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絲笑意,慢慢地接著道:“我一直以為,這只不過是我妻子的手而已。”

  顧十三頓時大為尷尬,覺得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話顯得很蠢。

  人家是夫妻,莫說是穿襪子,比這更說不出口的事情也都可以照幹不誤。

  而這男人雙腿不便,好像還受著重傷。妻子心疼丈夫,幫他穿襪子也是情份之內的事情。

  顧十三的心裡非旦沒有瞧不起他們,反而增添了一絲同情,一絲感動。

  這女人與大多數他見過的劍客完全不同。她除了是一個劍客,還是一個十足的女人!

  荷衣臉上紅暈漸起,淺淺地笑道:“好了。你該回房去了。坐了這麼久,身子還不發麻?”

  慕容無風道:“把枴杖遞給我。我應該還能走幾步。”

  讓自己的老婆在同行的面前將自己抱上樓去,慕容無風實在覺得很丟臉。

  荷衣將枴杖遞給他,他將雙拐放入脅下,使勁一撐,便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這才發現,少了一條腿,身子已輕了許多。以至於他站起來的時候,竟比往日省了些氣力。

  他扶著荷衣,咬著牙,勉強地移動了一下,冷汗涔涔而下。

  第二步他便怎麼也邁不出去了。整個身子都好僵住了一般。他的心咚咚地亂跳,頭頂金星亂迸。

  荷衣顫聲道:“你別……別走了。等身子好些再試,好麼?”

  “不。”他咬著牙,拚命地使勁又走了一步。

  荷衣忽然道:“你發現沒有,這雙枴杖對你剛好合適。”

  枴杖原是陸、山二人送給他們下山探雪用的。現在看來,它原先的用途顯然不是探雪。

  慕容無風怔了怔,低下頭,發現荷衣說得不錯。自己的腳尖剛好點著地。這雙枴杖無論是從高度上,還是從手把到兩脅的距離上,對他都十分合適。好像是特意做給他用的,卻明顯已用了很多年。

  他胸中突然一痛,雙眼一黑,整個人直直地栽了下去。

  顧十三看見楚荷衣將那灰衣青年送入樓上臥房,過了幾乎一個時辰才見她回到樓下收拾那青年留在椅子上的坐墊和皮褥。

  “他沒事罷?”看著她匆匆忙忙的樣子,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神志還有些昏沉,不過,總算是睡了過去。”她已走上了樓,聽他說話,回過頭來對他淡淡一笑。

  “什麼時候約個時間我們倆個切磋一下?”他馬上接著道:“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她看著他腰後的劍,道:“顧十三?”

  “不錯。”

  “我也一直也很想見識見識顧大俠的‘流風回雪劍’。”荷衣眼睛一亮。

  顧十三非旦是西北年輕一輩中最出名的劍客,還是有名的大俠。

  “那我們何不現在就見識見識?”顧十三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2
一一二

  “現在……不行。我相公病得厲害。”

  “他真的是你的相公?”怕她誤會,顧十三連忙加上了一句:“我是說,兩位看上去都十分年輕。”

  “是啊,如假包換。”她笑著道:“我們結婚不久,接著!”她扔給他一粒花紙包的杏仁糖:“請你吃糖!”

  “多謝,恭喜。”他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女人,實在想不通嫁了這樣一個殘廢的男人,她為什麼還笑得那麼開心。

  “對了,忘了請教你相公的貴姓。”

  “抱歉,為了他的安全起見,無可奉告。不過,他不是我們這一行的,半點武功也不會。”

  “沒關係。只是比劍的機會難得,我等著你。”顧十三道。

  “你等著我,這是什麼意思?”荷衣嚇了一跳。

  “你幾時有空知會我一聲。我就住在你們樓下。”

  “什麼?喂!”荷衣還要講話,顧十三竟丟下她,獨自走進自已的客房歇息去了。

  是夜慕容無風卻因體虛兼染風寒,到了臨晨時分發起了高燒。一連兩日體熱如火炭,到了第三日高熱漸退,卻又轉成嗽疾,不分晝夜地咳嗽不止。神志時暈時醒,終日臥床不起。好在荷衣早已習慣了他生病,雖心急如焚,卻不再像以前那般慌亂,反倒將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他們原本只打算在哈熊客棧裡停留一到兩日,卻因慕容無風這一病,一連住了十日。

  待到慕容無風諸症漸消,終於能夠起床時,荷衣又逼著他在床上調養了一日。

  第二日,她又要慕容無風“調養”時,他終於道:“荷衣,我已經好多了。”

  “可是,你的臉色看上去還是……還是很蒼白。”她不放心地道。

  “那就是我正常的臉色。”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求求你,再躺一天,等身子完全……”

  “我現在就要起來。順便洗個澡。”他打斷了她的話。

  她沉默,過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道:“我剛剛叫小二準備好了熱水。我送你去。”

  他們住的是上房,所以浴室在自己的房間裡,每日由小二送熱水過來。

  大病初癒,他腿上的傷口終於完全癒合了。如若保暖得當,那鑽心的疼痛也很少發作。他坐起來的時候已不再感到劇痛。

  荷衣將他抱到浴室的一張軟榻上。浴桶便在那軟榻的旁邊。

  像往日他病時那樣,她開始替他解衣。他卻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輕輕道:“你去罷。讓我自己來。”

  “你……這裡……不是谷裡,你會很不方便。”她小聲地道。

  “我能應付。”他淡淡道。

  “那我……我就在這裡坐著,你若……你若……”她結結巴巴地道。

  “荷衣,我不會有事的。”

  “不。”

  “荷衣!”他的臉沉了下來。

  “你會有事!你……你會摔倒,你會突然發病,你會……你會淹死在這桶裡!”彷彿已經看見這些情景,她捂著眼睛道。

  “荷衣,別亂想啦!”

  “我沒有!這些事就是會發生,所以我一定要守在你的身邊。”荷衣大聲道。

  “我一生下來就是這樣子,洗澡也洗了幾萬次,從來沒有淹死過。”他冷笑:“你同情我,那也無妨,只是請你不要想像。同情的想像比同情還要可怕。”

  “我就是不走。”她咬著牙看著他。

  兩個人怒氣衝衝地對視著。

  “荷衣,難道你要我像一個嬰兒一樣地依賴你嗎?”他的目光愈來愈冷,幾乎變得和他們初次相見時那樣冷漠,那樣充滿熱諷。

  荷衣輕輕將他空空地褲管摺疊起來,別在他的腰帶上。又看了看他另一條纖細癱瘓的腿。失去了這一條腿,他已無法平穩地坐起,一隻手必須撐著床才能保持平衡。

  “無風……讓我呆在這兒,不然我不放心。”她顫聲道。

  “出去!”他突然大吼道:“我不叫你,你別進來!”

  她臉色蒼白地看著他,站起來,跺跺腳,走了出去。

  走到門外,她渾身癱軟地靠在門邊,神經緊張地聽得房內的每一個細小的聲音。

  不要想像,不要想像。她喃喃地對自己道。

  可是她滿腦子裡卻全是慕容無風往日在床榻上艱難地移動自己的樣子和那天在天山頂上他為了救自己在地上拖著身子爬動地樣子。

  她一閉上眼,便看得見每日替他換藥時的那兩條可怕的紫色傷痕,彷彿兩條巨大的蜈蚣爬在他的身側。

  無論哪一種樣子都讓她心痛,讓她心碎。

  然後她突然聽見“砰”地一響,似乎是什麼東西倒了。她的心便猛地一跳。可以想像,那是床榻旁邊的一張凳子。要爬到浴桶他必須要扶著那張凳子才能將身子妥當地移過去。是不是不小心一失手,從凳子上跌了下來?

  接著,彷彿一連還有其它好幾種聲響,都不正常。

  他卻根本沒叫她。

  “無風!”她忍不住在門外喚了一聲。

  “我沒事。”裡面的聲音冷冷地道:“你若實在不舒服,何不出去喝杯酒?”

  雖然困難重重,還跌倒了兩次,他總算終於把自己弄進了水裡。

  然後他聽見門突然“砰”地一關,荷衣顯然是氣乎乎地衝了出去。

  洗浴完畢,他換好上衣裳,正要從一張凳子移回到軟榻上,手不知怎麼,突然一軟,整個身子便又重重地跌倒在上。

  他不禁苦笑。荷衣說得沒錯。這裡果不是竹梧院,所有的設施都不便利。但摔跤對他而言原本也是常有的事情,無需驚詫。

  他正要想法子重新爬起來,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是誰?”他問道。

  “阿爾曼。老闆。”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著生硬的漢語。

  “請進。對不起,我正在洗澡,不能見客。”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只好坐在地上道。

  “你要的輪椅已經做好了。”

  “多謝,能不能請你送到我這裡來,我……現在正好需要它。”他淡淡地道,心下不禁一陣歉然,這一定是荷衣幾天前叫工匠做的。

  阿爾曼把輪椅推到他的身旁,看見他坐在地毯上,便道:“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不用,我自己能行。”他面無表情地道。

  門外忽又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一個男孩子跑了進來,遞給阿爾曼一個木環,道:“爹爹,媽媽說還有這個東西也是這位……這位叔叔……嗚嗚嗚……爹爹我怕!”那孩子年紀還小,猛然見到慕容無風的樣子與常人是如此不同,竟嚇得大哭了起來。

  “找你娘去罷。”阿爾曼將兒子的頭一拍,將他推出門外。神情尷尬地看著慕容無風。

  “抱歉,孩子小不懂事。”他吞吞吐吐地道。

  “希望不要嚇壞了他。”慕容無風淡淡地道,說罷將身子移到輪椅旁邊,雙手扶著椅座,用力一撐,便已坐到了椅上。這動作快得讓阿爾曼看了覺得不可思議,慕容無風卻早已做了不下幾萬遍,早已駕輕就熟。

  “這椅子可是請這一帶最有名的木匠做的,據說做好了,你老婆還不滿意,又拿到最好的銀匠那裡將每個接榫全部用銅釘重新固定了一遍,再請最好的皮匠做了椅墊和靠腰。您看這裡——”他指了指木輪上的一圈銅環,原是為方便雙手驅動之用,道:“這銅環上竟雕著一圈花紋,原是那銀匠因收了你老婆太多定金,覺得不多做點什麼有點兒對不起這筆銀子,硬雕上去的。不料到了皮匠那裡,人家又覺得冬日手觸銅環太冷,在上面纏了兩層柔軟的麂皮。結果便是把銀匠的一番心血全蒙了起來。”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什麼都指望不上。但一個男人只要還有一個好老婆,他就應該很滿足。”阿爾曼拍拍他的肩笑著道。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慕容無風表示同意。

  “方才我到客棧外面的柴房裡拿東西,正好碰見你老婆。她好像正一個人蹲在牆腳下喝酒。”阿爾曼笑著道:“我還有事,我去了。”

  第三十一章

  他穿上大衣,轉動輪椅,出了房門。這才發現他們已從樓上的上房搬了下來。他一病十天,足不出戶,對此居然一無所知。

  通往客棧之外另有一道門,不必經過飯廳。他當然不喜歡有很多人盯著他看。

  他吃力地推開門。門外大雪紛飛,白茫茫的一片。北風呼呼地吹著,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捲到空中。他總算已預料了這刺骨的寒冷,事先已在身上圍了一個厚厚的毛毯。不然傷口受寒,又是沒完沒了地劇痛。沿著客棧的牆轉了一圈,他終於找到了荷衣。

  她正靠牆坐在地上,身下墊著一張皮褥。顯然早已聽到了輪椅轉動的聲音,她抬起來頭,看著他來到她的身旁。

  “荷衣,你在這裡。”他輕輕地道。

  “洗完了?”她滿身酒氣。

  “嗯。”他歉然地道:“對不起,方才我……我不該發脾氣。你……你……生氣了嗎?”

  “沒有。”她抬起頭,氣乎乎地道:“我為什麼要生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3
一一三

  “外面太冷,咱們還是回去罷。”看著她的樣子,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我是奉命出來的,也是奉命喝酒的。”她不理他,頭一仰,咕咚咕咚地灌進了一大口酒。

  “荷衣……我……”他呆呆地看著她。她的睫毛上還有淚珠,在這天氣裡卻已變成了冰,變成了白色。

  他連忙將毛毯揭下來,披在她的身上,將她緊緊地裹住。

  “我是個練武的,我不冷。”她嘟嘟囔囔地道。

  那手仍是將那毯子緊緊地圍著她,將她拉到自己面前。

  “讓我以後在浴室裡呆著,我就回去。”她瞪著他道。“雖然我發脾氣不對,可是我並沒有錯。”他道:“何況,我這樣子……這樣子……” 他本想說,“我這樣子也沒甚麼好看。”忽然想起那個嚇得哇哇大哭的小孩,心中傷痛,這一句話竟如骨哽在喉,說不下去。

  她什麼也不說了。將他冰冷的雙手放進自己的懷裡溫暖著,輕聲道:“這麼冷的天,你還往外跑。我不過是在這裡喝幾口酒而已。喝完了就回去的。”

  他抽出枴杖,將自己撐著站了起來,抱緊她,輕輕地吻去她睫上的輕霜。

  她的手便環在了他的腰上。

  兩個人的臉貼著,慕容無風柔聲道:“荷衣,咱們就在這裡呆一會兒。好不好?我喜歡下雪的天氣。雲夢谷裡很少有雪。”

  荷衣看著他,輕輕道:“好啊。我也喜歡雪。”

  她的嘴還噘著老高,臉紅紅地看著他。他心中一動,捧著她的頭,忘情地吻了過去,直將她吻得喘不過氣來。

  “喂,人家的嘴都快給你咬破啦。”她小聲地叫道。

  “咬破了麼?那就不來了。”他要放開她了。

  “那可不成。”她又把頭湊了過去。

  “……荷衣,你的手……”

  “啊,我只是摸摸我的那兩條大蜈蚣而已。”

  她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早已伸了進去,在他的傷痕上輕輕地撫摸著。

  他重傷初癒,體力不濟,僅靠雙臂支撐枴杖的氣力,原本無法站立許久。荷衣的手環過來時,他的半截身子幾乎是倚在她的身上,借此便御掉了自己一半的重量。

  “還痛不痛?”

  “不痛。”

  他滿臉通紅地看著她,小聲地在她耳邊道:“這個……光天化日……”

  “大雪茫茫的,還不跟黑燈瞎火差不多。”她偏偏不放手:“告訴我,究竟是誰砍了你的腿?”

  “我不記得了。”他淡淡地道。

  “你不告訴我我早晚也會知道。我跟唐家的人沒完。”她咬牙切齒地道。

  “荷衣,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多想了。”他苦笑:“何況我的腿原本就不能動,多一條少一條也無所謂。”

  “你總是無所謂!卻不知……卻不知人家看了心裡難受得要命。”她又氣得大叫了起來。

  “荷衣,你的心腸幾時變得這樣軟?以前你砍人家手的時候,一劍就削下來了。”

  “那當然啦,我又不認得人家。莫說是砍手,就是砍頭我也照砍不誤。可是……可是你……你……”說著說著,手撫著他的斷腿之處,眼淚便又在眼眶是打轉:“你幾乎要死掉啦!”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他柔聲道。

  “那你讓我呆在你的浴室裡。”她馬上道。

  “怎麼轉了一大圈又回來啦?”

  “啊,我方才說了半天就是為了說這一句話。”

  “幾時學會跟老公說話下套子啦?”

  “你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

  “喂,慕容無風,你這人怎麼就這麼強啊!軟的硬的你都不吃呀!”

  “嗯。是不是覺得特別難對付?”

  “可不。一點法子也沒有。當你的老婆你總得給我一點想頭罷!”

  “荷衣,相信我,我能照顧自己。這麼多年我都是這麼過來的。”

  “可是,我難受得緊……擔心得要命。只怕連心臟病也要嚇出來啦。”

  “沒關係,我是大夫。真的要有了心臟病,我包把你治好。”

  她衝著他直翻白眼,一邊輕輕地擰著他的腿,一邊唉聲嘆氣:“我真沒用,在你面前怎麼變得連一點脾氣也沒有啦?我以前脾氣一向是很大的,比你的脾氣大多啦。”

  “荷衣,看,外面的雪下得大了!”慕容無風指了指遠處山上:“這種天氣,要是能在外面散散步倒是挺好。”此時他纏綿病榻已有月餘,加之傷勢嚴重,莫說極少起床,就是翻個身子也需荷衣相助。他雖早已習慣這種多病的日子,但畢竟是個年輕人,又到了異地,如今身子漸漸恢復,便不肯終日躺在床上。

  荷衣笑道:“你看見遠處那一團團白白的蒸氣沒有?這山不高,上面有好幾處溫泉,我已經獨自去泡過好幾次了。在熱水裡看下雪,那才叫好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慕容無風一個勁兒地點頭。

  她將他扶回輪椅,蓋好毛毯。推著他來到後門避風處,道:“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拿你的衣裳。”

  不一會兒,她背著一個包袱,竟牽過來兩頭駱駝。

  慕容無風奇道:“駱駝?從哪裡弄來的?”

  “順手偷來的。”

  “什麼?偷……荷衣,快給人家還回去。”

  “哄你的,是找老闆借的。嘻嘻。”她吐了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

  荷衣曾在西北跑過鏢,對駱駝並不陌生,但也從沒有騎過。而慕容無風則只在書上見過駱駝的樣子。

  這雙峰駱駝個頭不高,卻耐力極強,又能負重,是商旅必備之物,在荒涼的漠北有時竟比馬還要重要。荷衣道:“哈哈,慕容無風,這種白駱駝可聰明了,你看著。”她吹了一聲口哨,其中一頭竟在慕容無風面前跪了下來,那雙峰之中放著舒適的坐墊,慕容無風一手扶著輪椅的扶手,一手扶著駱峰,將身子緩緩地移到雙峰之中坐定。荷衣復將毛毯搭在他的腰下,將他的身子裹好,又給他披了一件寬大的披風。叫了聲:“起。”那駱駝慢悠悠地立了起來。

  “拿著韁繩。”她一面將韁繩交給他。一面將輪椅和枴杖綁到另一頭駱駝上。

  然後她翻身騎到另一頭駱駝上,道:“哈哈,咱們出發啦。”說罷一拍駱駝,那白駱駝便飛一般地跑了起來,一眨眼功夫,竟在慕容無風的眼前消失了。

  “喂!荷衣,等等我。”他也將駱駝拍了一下,那駱駝卻根本不跑,而是慢悠悠地走了起來。他雙腿俱廢,身子便在空中亂晃,雙手一直緊緊抓著駝峰上的扶手方才勉強保持平穩。幸虧這駱駝走得甚穩,若是一匹馬他早就摔了下來。

  “快快練習,以後等咱們到了前面的鎮子安頓下來,我就給你買一頭駱駝,讓你天天騎著它。”荷衣兜了一圈,忽又出現在他面前,笑嘻嘻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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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為什麼你的駱駝撒腿就跑,我的駱駝卻只肯這麼慢慢地走?”他一連在駱駝身上拍了好幾掌,那駱駝根本不理它,只顧走自己的路。

  “就你這麼一掌也叫拍呀?給它撓癢還差不多。”荷衣笑道。

  “那你來幫我拍一下。”慕容無風道。

  “我若一拍,她可就拚命地跑起來了。不把你扔到天上去才怪呢。”荷衣道:“又沒有什麼事,咱們慢慢地走。”說罷,輕輕一躍,躍到慕容無風的駱駝上,兩個人便擠在一起。

  “回去回去,明明有兩頭駱駝,你又要擠過來。”慕容無風拍著她的腦袋,道。

  “就是要跟你擠在一起。”那窕窈嬌小的身軀幾乎是坐在了他的懷裡。

  慕容無風便將自己的披風將她一掩,她腦袋便從他的胸口鑽出了出來。

  “你冷不冷?”荷衣喜滋滋地問道,接過韁繩,脫下他的手套,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懷裡暖著。

  “趕你的駱駝罷。”他淡淡地道。兩個人在山道上緩行了半個時辰,其時大雪紛飛,北風呼嘯,路上人蹤全無,行到山腰一個背風之處,果然有一個四丈見寬的溫泉,水汽蒸騰,走近仔細一看,卻是極為清澈。水中一粒粒銀珠般地氣泡緩緩升起。

  泉邊搭著一處矮棚,想是本地人來洗浴時放衣裳之用。荷衣便跳下來,拴好駱駝,將慕容無風扶回輪椅之上。

  “這泉水的溫度正好,其它的地方要麼太熱要麼太冷。”荷衣開始脫衣裳。大雪天氣,她脫得只剩下了一個肚兜。

  “荷衣,這裡……真的沒有別人麼?”

  “沒有。有我還會不知道?”荷衣道。

  他總是忘了自己的老婆是一位輕功高手,可以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十幾丈之內的任何動靜都絕對隱瞞不了她。

  “脫衣裳罷。”她抿著嘴,瞧著他,半笑不笑地樣子。

  他的臉頓時紅了起來。在這種空曠陌生的地方,猛然地要他脫衣裳,他便有些不自在。

  “你先下去,我……我這就過來。”遲疑了半晌,他終於道。

  “把輪椅留在棚子裡,雪太大,一會兒坐墊就該打濕了。來,我扶著你。”他柱著枴杖,荷衣扶著他的腰,兩個人相擁相依地走到泉邊。荷衣將他的大衣脫下來,扔回棚內。

  他的身子在寒風中極其單薄。下身在風中無力地晃動著。衣擺捲著空空的褲管,像一道旗幟一樣的飄在他的腰後。

  慕容無風看著自己,忽然道:“荷衣,咱們就在這裡長住下來罷,不要回江南了。”

  “好啊好啊,整天吃羊肉串,我才高興呢。”荷衣拍著手笑道。說罷,將他的褲管挽起來,塞在他的腰帶之內。

  “荷衣,我這樣子……你不……你不害怕?”他忽然又道。

  “什麼樣子?”荷衣瞪著他的身子,道:“你一向就是這個樣子啊。”

  “我是說,我是說……”他看著她,心中忽覺一陣淒涼,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扶著他,跳進水中。水裡早釘有幾條橫木,供人歇息之用。

  “這是個好地方罷?”她將自己的頭髮打濕,從水裡鑽出來,笑著看他:“我的水性特別好,你曉不曉得?”她得意洋洋地又道。

  “看得出來。”他淡淡地笑道:“只可惜我不會游泳。下一輩子我一定托生做只青蛙,陪你好好地游一遊。”

  “學游泳用得著等下一輩子麼?今天我就包你學會。”她將他一拉,拉到水中,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飄了起來。除了那一次泛舟,他從不曾到過這麼深的水。樣子不禁有些狼狽。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緊緊地抱住荷衣。

  “你抱著我怎麼學嘛!”荷衣在水裡笑著道:“跟著我,將氣一閉,手在水裡這樣劃就好了。別擔心你的身子,你少了一條腿,更容量浮起來了。”她硬將他的手掰開,只用一隻手托著他的腰。他果然按她所說閉住了氣,頓時感到自己浮了起來,便伸臂向前劃了兩下,身子便跟著向前移去,竟十分靈活。荷衣忙追過去接住他,又教了他幾句換氣的法則。不到半個時辰,他已能獨自從一頭游到另一頭去了。

  “你看,聰明的人學什麼都很快。”荷衣笑著道。

  不一會兒,慕容無風略感疲勞,兩個人便又坐回橫木之上。

  “你自己去游著玩罷,不用在這兒專門陪著我。”看著荷衣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旁,腳指頭卻又老是在亂動,他忍不住又道。

  她一下子鑽入水中,在潭中紮了幾個猛子,將一物扔過來,道:“無風,接著!”

  他接過一看,卻是一隻雪白的青蛙,連忙將它放回水中,道:“這個時候怎麼還會有青蛙呢?”

  “怎麼沒有?你記不記得,咱們還曾經吃過他的卵呢。”荷衣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水面上一片蒸騰的水霧,夾著從天頂上紛紛揚揚落下來的大雪。她的人影好像是消失了一般。

  “荷衣!”他小聲地叫了一聲。

  水面一片平靜。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卻感到有一個又輕又軟的東西在輕輕地吻著他的腰。

  他想起了那隻青蛙。便將手在水中輕輕一拂。

  他的手卻被另一隻柔軟的手牽住。

  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手。

  然後他忽然完全赤裸了。

  “荷衣……”他喃喃地道。

  那嘴親吻著他身上的傷痕,她的長發從水裡飄浮了起來,好像一件衣裳一樣地擋住了他的視線。

  “荷衣……”他勉強抑制著身體的衝動。

  但他從沒有見過那麼大膽的女人。

  所以此時此刻,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他好像也不必控制自己。

  而他卻不顧一切地將她從水中拎了起來,道:“荷衣,你清醒清醒!”

  “清醒什麼呀!”她白了他一眼。

  “你酒喝多了!”

  “沒有呀!”

  “你剛才……你剛才……”他吞吞吐吐地道。

  “我剛才使壞,那又怎麼啦?”她揚起臉,叉著腰,笑得無比狡猾。

  “沒怎麼。”他慢吞吞地道:“只有你一個人會使壞麼?”說罷,將她一拉,兩個人忽然都離開了橫木,在水中打起架來。

  在水中折騰半晌,慕容無風早已滿身大汗。荷衣還緊緊地抱著他不放。

  “行啦,荷衣。”他終於道。

  “無風,我好高興,你……你還沒有死,還好好地活著。”她在他的懷中喃喃地道。

  “你幾時變得這樣粘乎起來?”他拍了拍她的臉。

  “我就是喜歡你,一點法子也沒有。”她輕輕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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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我一直以為和我在一起,累的那個人肯定是你……”他鬼鬼祟祟地笑了起來,道:“現在看起來,好像不一定……”

  他一笑,蒼白的臉上開始有了一點血色,眼光柔和,深情無限。在荷衣的心中,他的笑如一縷陽光將眼前的冬雪化成了一汪春水。

  她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兩人直在溫泉裡泡了一個多時辰才慢慢地換了衣裳騎著駱駝回到客棧。一路上兩人商量著找個人多熱鬧些的小鎮住下來,等過了嚴冬,慕容無風身子恢復得好些了,再啟程回南。回到客棧裡用罷晚飯,他們因方才在溫泉裡那一泡,都玩興大起,正尋思附近還有什麼稀奇的去處可去,荷衣卻不停地打起了噴嚏。她原本身體強健,只因這幾十天在天山上照料慕容無風的傷勢,常常一連幾夜徹夜不眠,白日還要洗衣做飯,抵抗力不免大不如前。雖然如此,她卻是生性好動,叫她躺在床上卻是千難萬難。

  “誰說生了病一定要躺在床上啦?”她捧著一杯熱茶,赤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無論慕容無風如何勸說,她就是不肯坐到被子裡去。

  “荷衣,聽話。”慕容無風道。

  “現在還早嘛!叫人家怎麼睡呀!”

  “我又沒叫你睡,只是叫你在床上坐著而已。”他一把將她拉到床邊,將她的雙腿抬起,塞到被子當中。道:“乖乖地坐著,我已叫小二去煎藥了。”

  “啊……嚏!”她用慕容無風的手絹堵住了鼻子:“我已打聽好了,前面再走幾個時辰就是一個大鎮子,名叫‘小江南’,住了很多漢人,咱們就住那裡好了。漢人多,漢人吃的東西也多,至少你用不著整天聞羊肉湯的味道了。”

  “你說是哪裡,便是哪裡。”他替她掖好被子。

  “只是往那條道上走,啊……嚏!路上有很厲害的響馬。”荷衣擤了擤鼻涕。

  “換上這條手絹罷。”他遞給她一條乾淨的手絹。他已替她洗了十來條手絹,全拿到熏籠上烘乾,以備所需。

  “我問過阿吉,她說過兩天這裡會有一個商隊路過,咱們只要交一點錢,跟著他們一道走就安全了。這波斯人的商隊總是藏著重貨,很捨得花錢雇刀手。”

  “響馬有這麼可怕麼?”慕容無風不禁問道。

  “可不是!太行的土匪和關外的響馬一比,就好像是鬧著玩兒的。這西北極地苦寒之處,民風彪悍,晌馬們功夫了得,來去無蹤。西北的武林高手往往比中原人士更加扎手。你看以前劫持你的三星三煞,就是從西北來的,連謝停雲都拿他們沒有辦法。天山冰王就更不用說了,只去了一趟中原就把二十年前我們那裡最厲害的劍客幹掉了。就是那個在門外等著我的顧十三,雖沒見過他出手,一看也知不是尋常之輩。”一說到江湖知識,荷衣的勁頭就來了。

  他們出房的時候總能遇到顧十三坐在離他們最近的一張桌子旁飲茶。每見到荷衣,他便很客氣地打個招呼。荷衣不提比劍的事情,他也不提。態度倒是頗有耐心。慕容無風還只當他另有別事需在此逗留。

  “他在咱們隔壁住了這麼久,原來是為了等著和你比劍?”慕容無風有些吃驚地道。

  “是啊。”荷衣點點頭,“我有直覺,他比賀回要厲害。”

  “荷衣,說點我聽得懂的話行不行?他比你如何?”

  “我哪知道?比了才知道呀。”

  “你別和他動手。”一聽到比劍,他又著急了起來。

  “我們可以比劃比劃,點到為止,倒不用著拚個生死。”她笑著道:“你別擔心。”

  “你答應他了?”他愈發擔心了。

  “啊,第一天就答應了。你看人家的態度有多好,從來不催我。只是每天見到我問候我一聲而已。這麼好的姿態,咱們能不答應麼?”

  他想說什麼,卻又住了口。荷衣是一個劍客,劍客當然要常常和別人比劍。何況,這些日子她哪裡摸過劍?成天捲著袖子照料自己,洗衣做飯,幾乎成了標準的黃臉婆。這樣的日子對於一個好動的人而言,豈不悶煞?

  想到這裡,他便道:“比劍的那一天,記得叫上我。”

  荷衣抿嘴笑道:“你幾時對劍術感起興趣來了?從來聽了江湖兩個字就皺起眉頭的人。”

  “這不是娶了江湖的人做老婆麼?我也算是江湖人的女婿。”他愁眉苦臉地道。

  “呵呵……”荷衣笑得在床上亂蹬被子。

  “老老實實地躺著罷。”他將她的身子按住,強逼著她躺進被子裡。嘆道:“你怎麼好像是屬猴的!”

  荷衣只好躺了下來,卻又把一雙胳膊伸出來,道:“無風,啊……嚏,外面有人敲門。”

  是小二送來了一碗慕容無風吩咐他熬的藥。

  那藥剛剛煎好,放在一個小巧的黑漆托盤上。

  慕容無風謝過,接了過來。

  以前雙腿俱全之時,他可以把托盤放在自己的雙膝之上。

  如今這已成了不可能。

  是以,他只好接過了那隻碗。右手端著,左手撥動輪環,將自己移到床邊。

  那碗有一個高高的底,倒不覺得燙手。但滿滿的一碗藥汁對一個大病之中的人而言還是有些沉重。

  他來到床邊,想拉起荷衣,身子便不自覺地向前傾去。卻不知為什麼,整個身子突然失控,一頭栽倒在床上!

  一碗滾燙的藥汁頓時便全潑到了荷衣的手臂上!

  荷衣原本是練武之人,反應極快,她只需隨手一撥便會將藥碗撥開。可是如果這樣,藥汁便會全灑在慕容無風的身上。所以她只好不動。

  “荷衣!”慕容無風雙手支著床沿,連忙爬起身來,一看荷衣的手臂上全是黑黑的藥汁,便急忙將被子掀開,將她拉到床邊。

  “我沒事,我沒事。這藥一點兒也不燙。”她捂著手臂道。

  “坐著別動。”他一臉內疚的樣子:“一定是燙壞了!”

  說罷不由分說,拭去藥汁,找了藥給她輕輕地塗上。

  胳膊早已燙紅了一大塊。

  “暫時不能包起來,過一會兒會起水泡。”他垂著頭道。將床上弄濕了的被縟揭了下來,叫來小二,命他換了一套乾淨的鋪蓋,並重煎一碗藥送來。

  “水泡?那會是什麼樣子?”生怕他擔心,她故意笑嘻嘻地道。燙紅之處卻好似蜂蟄一般地刺痛起來。

  “很嚇人的樣子。”他抬起頭看著她,過了半晌,輕輕地撫著她的手臂,道:“痛得厲害麼?”

  “不厲害。”她一慣怕痛,雖這麼說,卻不免呲牙咧嘴。

  “痛得要命還說不痛。”他嘆了一聲,道:“和大夫撒這種謊可不管用。我出去一下,看看藥煎得怎麼樣了。”

  第三十二章

  他出去了很久也沒有回來。

  荷衣卻知他表面上裝作鎮定,心中定然愧疚不安,深為自責。在屋裡等了他半個時辰,終於坐不住,穿了大衣,在飯廳和廚房裡轉了一圈,均都不見人影。便走出門外,向後院走去。

  他果然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後院的一棵樹下,一動不動地垂著頭。

  天上還飄著小雪,他背對著她。

  她心中嘆息著,知他此時一定十分難過,便不敢冒然上前。只在一旁靜靜地等著他。

  靜坐良久,空中傳來數聲他的長長嘆息。

  然後他揮著拳,突然使勁地捶著身旁的樹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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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他生性內向,從不願和別人說起自己的煩惱。但他畢竟是個年輕人。每思及別人身體康健,活蹦亂跳,而自己卻雙腿殘廢,寸步難行,心中不免苦惱激憤。如此倒還罷了,偏偏身體虛弱,動輒得病。荷衣過著的那種倚馬仗劍,快意江湖的日子對他而言就像夢一般渺不可及。他與荷衣經過了那麼多苦難,終於生活在一起,自己的身子卻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身為丈夫,非旦毫無力量保護妻子,連給愛妻揣上一碗藥都還失手將她燙傷。一念及此,心中傷痛如焚,惱怒得幾乎要發狂,恨不得以頭撞樹,一死了之,卻又無可奈何。

  他的力氣很小,樹只是微微地震動了一下,雪灑了他一身。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卻遲疑著,不敢上前。

  他生性剛強倔傲,從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難過的樣子。

  所以她只好遠遠地又站了片刻,看著他似乎平靜了下來,這才放重腳步,走到他身後,將雙手環在他的頸子上。

  “怎麼了?一個人呆在這裡?”她的臉緊緊地貼著他冰冷的臉。

  “屋子裡……有些悶,我想在外面呆一會兒。”他淡淡地道,聲音卻有些發顫:“你為什麼也出來了?明明還生著病。”

  “啊……屋子悶,我也想出來。”

  “披上毯子。”他揭開自己腿上的毯子,遞給她。

  她接過來,披在身上。仍然緊緊地從後面抱著他。

  “無風,”她在他耳邊輕輕地道:“自從你……你受了傷之後,身子便……便不能輕易彎下去。一定要用雙手扶著自己才行。不然就會摔倒。”

  以前他雙腿俱在時,雖也不聽使喚,卻能保持身體在輪椅上的平衡。無需扶持便可任意彎腰。如今剩下了的這一條腿,也曾受過重傷。大病之後愈發萎弱,肌肉盡削,只剩下了皮包骨頭。平衡愈發難以維持。但他一直躺在床上,起臥盡由荷衣照顧,是以並沒有覺察這種變化。直到他揣著藥試圖彎腰,身子便完全失去了控制。

  他沉默不語。

  “我很早就想告訴你,只是怕你難過。”她吻著他的臉,柔聲道:“不過,我已替你想出了一個法子。”

  她伸手捏住了他的右手,將它引至他腰後的某個機括,從中抽出一道一尺多寬的白練,掀開他的衣擺,從他的腰間穿過,那白練便將他的整個腰部和小腹緊緊地扣在輪椅右側的兩個搭扣上。白練雖能將他的身子牢牢地系在椅背上,卻有很強的彈力。如若他真想彎腰,憑藉自己的重量便能彎下,亦非難事。

  “這東西是南海冰蠶絲織成的,柔韌結實,卻很透氣。以前是我的貼身暗器,是我師傅的師傅傳下來的。原本一層就夠結實了。我還是不放心,叫裁縫縫了三層。你帶著它,彎腰固然還是費力,卻不需雙手支撐,也不會輕易摔倒。”

  那白練如此眼熟,原來竟是她的素水冰綃。

  他的下身緊緊地裹在白練裡,看上去消瘦得愈發可怕。

  看著自己無助的樣子,想到後半生竟要綁在輪椅裡度過,他不禁淒然一笑,隨即嘆了一口氣,道:“你師傅若是知道你拿著他的寶貝給我做了腰帶,會不會氣得吐血?”

  “只怕會狠狠揍我一頓。幸好他早已過世了。”荷衣吐了吐舌頭。

  “你把這個給了我,你用什麼?”他想了想,又道。

  “我改用飛鏢。哈哈,你曉不曉你老婆的飛鏢也很準?”

  “怎麼個准法?”他的心情仍是不佳,卻終於好了一些。

  “這是個蘋果,不論你把它往哪裡扔我的飛鏢都能追上它。”她掏出一個蘋果遞給他,得意洋洋地道。

  “不會那麼神罷?”他故意道。

  “你試試嘛!”

  他將蘋果用力一擲。“咚”地一聲,掉在不遠處的地上。

  “你的飛鏢呢?我怎麼沒看見?……荷衣,不要拔我的頭髮嘛!”他東張西望。

  “就你老兄這種扔法,打只蒼蠅都打不死,哪還用得著飛鏢麼?勞駕,扔得遠些成不成?”

  “這就是最遠的啦。今天我還是算有力氣的呢。”他慢吞吞地道。

  “是麼?我倒不信!”她跑過去撿起蘋果大口地啃了起來,卻抓了一個雪團扔了過去,正中慕容無風的肩膀。“撲”的一聲,雪球碎成幾塊,灑在他的大衣上。

  “真扔呢!”他俯身抓了兩大團雪,轉動輪椅,用力一扔,正中荷衣的下襬。

  那冰綃果然柔韌無比,足以防止跌倒。只是他直起腰時卻仍然困難,需雙手按住扶手方能將身子支起。

  “還真打中了我呢!”荷衣一高興,不免手舞足蹈起來:“看咱們倆誰厲害!”說罷,幾團雪球向他飛去。只將慕容無風砸得頭昏腦漲。

  慕容無風忙“砰砰”回擊,竟也又快又準。他氣力不濟,一手撥動輪椅,便漸漸駛近荷衣,趁她不提妨,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裳,兩人便扔了雪,徒手撕打了起來。

  “哇,無風,這一招不錯呀!倒挺像是‘黑虎掏心’呢!”荷衣咯咯地笑道。

  “你笑我,是不是?”他解開腰上冰綃的搭扣,撲了過去,兩個人抱著在雪地裡亂踢亂打,一陣亂滾。

  其時院內一片漆黑,只有遠處昏暗的燈籠隱隱地透著一點光亮。

  兩人直打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方才住手。荷衣卻笑得快岔過氣去。

  “你老笑個什麼?”慕容無風坐在雪地裡道。他的輪椅早不知丟在什麼地方了。

  “老實交待,你小時候究竟和人動過手沒有?”荷衣笑道:“瞧你老兄的招式,連錯都算不上。”

  “這話也太損了點罷?荷衣。來來來,再打過!”他又要揪住她的衣裳。

  “還打呢,在雪地裡坐了這麼久,腿上的傷只怕又要犯了,到時看不痛得你死去活來才怪。”她看著他的樣子,又心疼了起來。扶起他,將枴杖塞到他的脅下,道:“你若還有氣力,我陪你走回去。”說罷輕輕拍了拍他大衣上的雪。

  他站起來的樣子十分吃力,整個身子已全靠在荷衣的身上,卻還不停地搖晃。

  “怎麼啦?”她連忙扶住他的腰。

  “沒事。”他淡淡道,咬著牙,竟硬撐著又往前挪了一步:“你去把我的輪椅推過來,我去瞧瞧藥煎好了沒有。”

  “還瞧呢?藥我早就喝下去了。”

  “看來是喝了,”他笑道:“不然,咱們在外面鬧了這麼久,你竟沒打一個噴嚏。豈不奇怪?”

  “我說我病了不打緊,一會兒就好,你偏不信,偏要我喝藥。”她一蹦三跳地道:“我現在滿身大汗,先送你回屋,然後我自己出去玩一會兒。那頭駱駝我還沒騎夠呢!”

  “等等,等我把你手臂上的傷包好了再走。”他嘆道。

  “那叫什麼傷呀!不用包了。”荷衣連忙道,說罷就要溜走。

  “聽話。”他一把拉住她,她便老老實實地轉過身來,扶著他坐回輪椅。

  走至屋內,他捋開她的衣袖,那燙紅之處早已起了幾個大水泡。他用銀針一一挑破,塗上生肌的膏藥,便用白綾細細地替她包好,道:“好了,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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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她撒腿就跑得沒了影。不一會兒,門外傳來駝鈴聲,荷衣敲了敲窗子,道:“無風,我去山上玩兒,你去不去?”

  “怎麼還沒走?我不去,我……我有些累。”他輕輕地道。

  他的身子遠未復原,自然極易疲憊。荷衣道:“那我去了啦!”

  說罷鈴聲漸遠。

  他關上門,覺得身子漸冷,便將熏爐中的炭火撥了撥,將上面烘乾的手絹收拾起來,塞到枕下。他的傷處卻因方才身子觸了雪,竟一陣陣地發作了起來。劇痛深入骨髓,如刀挖劍鋸一般,右半截身子頓時麻木,彷彿五臟六腑也跟著攪動,一時間竟痛得他冷汗涔涔而下。他連忙服下一粒藥丸,以免劇痛抽搐時,心疾亦隨之發作。卻知那藥如若真到了最糟糕的時候,也並不管用。

  那痛竟漸漸變得越來越猛烈,竟已有些無法承受。他只好咬著牙,駛入浴室,將身子浸在熱水裡。

  那浴桶並不深,大約也只有大半人那麼高,四周都有扶手,靠近軟榻的那個方向的水中還有半圈凳子可坐。他卻因突然襲來的一陣抽搐雙手蜷縮,無法抓物。他整個人於是便無聲無息地滑到了桶底,驚慌之中他一連喝了好幾口水,扶手近在咫尺,幾乎就在他的指尖上,他卻完全沒有氣力將自己弄出水面!

  他在水中掙扎片刻便已精疲力竭,整個身子都因抽搐而彎曲了起來。

  正當他絕望之際,卻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人一提,提出了水面,兩隻柔軟的手抱著他的腰,將他頭衝著地下,在他胸口上擊了一掌,他“哇”一聲,吐出幾口水,拚命地咳嗽起來。

  良久,他的身子還是僵硬的,荷衣已迅速將他送回床上。

  他還在拚命咳嗽,還不能說話。

  她找來一塊乾布替他擦乾頭上的濕髮,看著他吃力地喘著氣,便輕輕揉著他僵硬的肌肉,道:“痛得厲害麼?可憐的老公,幸虧我回來了。”

  他疲憊地看著她,良久,劇痛漸緩,方才攢起說話的氣力,道:“好好的,怎麼又回來了?”

  她擢了擢他的額頭,嘆道:“你這身子,好一日壞一日的。我哪裡能放心?走到半路就打轉了。現在可好些了?”

  他點點頭,手扔然死死地抓著床單。

  她用發燙的毛巾輕輕地敷著他的傷處。看著他在床上痛苦地折騰了近兩個時辰,那劇痛才漸漸退去。而他整個人臉色蒼白,目光散亂,早已完全虛脫了下來。

  “唐門!”她心裡咬牙切齒地道。

  慕容無風矇矇矓矓地睡了過去,半晌,又醒了過來,睜眼看著荷衣正坐在床邊一針一針地縫著衣裳。口中卻是唸唸有辭。

  他不禁睜大了眼睛,道:“荷衣,你……你幹什麼?”

  他從來沒見過荷衣縫衣裳,一直以為她完全不會幹這一類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手裡拿著個剪刀,“喀哧”一聲,將他褲子的一條褲腿齊根一剪,道:“我把這些褲腿剪下來,免得你穿在身上老是礙事。”剪罷,她便一針一針地將剪下的褲口緊緊地縫上。

  他忍不住道:“以後你到裁縫鋪子裡去叫人做衣裳,便吩咐他們少做一條褲腿,只怕還可以打個折扣。”

  他這麼一說,荷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怎麼這麼會打算盤呢?少了一條腿還以為自己佔了便宜。”

  兩人已成夫妻,慕容無風的腿便常常成了他自己打趣的對象。

  他抬起手,摸了摸荷衣的手,道:“從來沒見過你動剪刀針線,這些事,你若不喜歡做便不做。把衣裳放下來,明天我自己來縫好了。”

  “你縫?我不會,你會呀?”

  “嗯。我是大夫,就算是沒縫過衣裳,也總還縫過別的東西。實際上我經常縫東西。”

  “這話我怎麼聽了直哆嗦呀!”

  她咬掉線頭,將縫好的睡褲替他換上。一看正合適,便喜滋滋地又去剪另一條褲子。

  “拜託,不要縫了好不好?給你那同行瞧見了,又要氣死。說我盡在這裡糟蹋武林高手。”他忍不住又道。

  “乖乖地睡了罷,成天和我打岔,就你剛才說話那一糟兒,我都紮了好回手啦。比劍那是歪門斜道,這才是我的正事兒。誰不想讓我當賢妻良母我可跟誰急!”說罷,食指又不小心給針刺了一下,她便將指頭放在嘴中吮著。

  爭她不過,慕容無風便又閉上了眼。

  荷衣忽然又拍了拍他的頭,道:“這回你總該讓我呆在你的浴室裡了罷?”

  “沒門兒。”

  “還硬哪!”

  “硬到底啦。”

  “淹死了怎麼辦?”

  “淹死就淹死。”

  “慕容無風,我服了你了。不過,你想想看,你又不是女人,我呆在裡面,究竟礙了你什麼事?”

  “這裡面有個道理,你想聽麼?”

  “道理?說來聽聽?”

  “你說,人這一生只有在洗澡的時候才不會想自己究竟是什麼人,是男的還是女的。一穿了衣裳就開始想了。”

  “這個……倒也是。”

  “一天就這麼一點珍貴的時刻,你還要闖進來,那可不是有些不妥?”

  “好像是不妥。”荷衣點點頭,道:“啊,我終於明白了。你是說,我洗澡的時候,你也不許進來。”

  “這個……我可沒說。”慕容無風趕緊把頭蒙進了被子裡。

  忽聽門外一片嘈雜之聲,慕容無風將頭鑽出來,道:“門外怎麼這麼吵?”

  “可能是那個波斯人的商隊終於到了。”她收拾起手中的針線,洗漱完畢,滅了燭,鑽進了被子。門外嘈雜之聲更大,其間更夾有馬匹奔馳之聲。

  “你說,會不會是響馬?”荷衣忍不住猜道。半晌不見他答應,扭過頭去,發覺慕容無風緊緊拽著她的一隻手指,竟已熟睡了過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4
一一八

  好不易掰開慕容無風的手,她滑下床,換了衣裳,拿著劍,悄悄地走到大廳。

  大廳果然一片人馬嘈雜,一群捲髮碧眼的波斯人在幾十個腰背鋼刀的漢人護擁下走了進來,其間夾雜著幾個從頭到腳披著大幅長紗的波斯女人。這種長紗稱作“幕離”,是胡裝,唐時曾經大為流行。這一群人湧進來,片時間便將大廳擠了個水洩不通。阿吉忙前心後地搬椅子,挪桌子,招呼客人坐下。一碟碟胡餅,烤包子,烤羊肉,一碗碗的奶茶,高昌酒端了上去。幾個波斯男人已不客氣地大嚼了起來。

  荷衣心裡道:“這波斯商隊說是明後天才到,怎麼今天夜裡就已趕到了?”一把拉住忙得團團轉達的老闆娘:“阿吉,這就你說的那個商隊麼?”

  “是啊,你若要和他們一塊走,得趕快他們的頭兒說說,他們吃了飯就要趕路。”

  “可是……”她想到慕容無風方才一發病,至少兩天功夫才能緩過氣來,如今好不易睡了過去,難道要把他拉起來趕夜路?轉念一想,錯過了這個機會,想要趕到小江南只怕又要等很久。自己獨自走這一條路卻是更加危險。

  然後她一眼看見顧十三抱著劍,也夾在波斯人當中,正和其中的一個高個子黃頭髮的波斯人講話。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荷衣,走過來,打了個招呼道:“楚姑娘,這麼晚還沒睡?”

  “嗯,我們想和波斯人的駝隊一起走,不知該找誰說話?顧先生認得他們?”

  “不大認得,我只不過是他們僱傭的人而已。”

  “哦?”荷衣大為吃驚。

  “我以此為業,專門護送這幾條路線上的商隊,波斯人給的報酬通常很高。”顧十三淡淡地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冒的險也很大。這是這裡最刺激的行業之一。”

  自從手裡有一大卷銀票,荷衣幾乎快忘了自己以前靠賣命掙錢為生的辛苦日子。但她不得不承認那種日子充滿了冒險,她實在是很喜歡。

  荷衣道:“顧先生,我能不能求你幫個忙?”

  “什麼忙?”他抬起眼道。

  “我得去找波斯的頭人說話,求他讓我們跟著商隊走。我相公……我相公無人照應。能不能請你在他身邊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這一大群陌生人和刀客都擠在大廳裡,完全不知根底,其中若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慕容無風的身份,想動他的腦筋,那將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沒問題。”顧十三道。

  她領著顧十三來到慕容無風的臥室,然後輕輕拍醒他,小聲道:“我請顧先生照看你一會兒,我去找波斯人說話,去去就來。”

  慕容無風在床上點點頭,道:“我們今晚就要走?”

  “好像是。”荷衣道,眨眼間便消失在門外。

  慕容無風看著顧十三站在床邊,便指著書桌旁的一張椅子道:“顧先生,請坐。”

  顧十三坐下來,道:“怎麼稱呼閣下?”

  “姓林。”他將楚字拆了一半。

  然後便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兩個都沒有什麼話可講。

  慕容無風原本不愛搭理陌生人,顧十三看上去也不愛說話。

  爐火劈嚦,整個屋子飄著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

  顧十三從來沒有聞過這種宜人卻並不招搖的香味。他環眼這間臥室,發覺它並不大,卻很溫暖。實際上,有點過份溫暖,只坐了一會兒他就開始出汗了。

  他一直在心裡暗暗猜測這個殘廢青年的身份。

  以楚荷衣的身手,她身邊的男人絕不該是個尋常的人。

  這姓林的人當然不尋常,在常人的眼光裡,簡直卻比尋常更糟糕。

  他原本躺在床上,見來了客人,便伸手拉住床上吊著的一個木環,一手支著床沿,將自己的身子很艱難地從被子裡拖了起來。

  每天他只能是這樣才能起身。

  顧十三實在想不通楚荷衣為什麼要找一個連床都困難重重的男人。

  大約是因為太溫暖的緣故,這男人的上身赤裸著。

  他的肌肉勻稱結實,雙臂修長有力,皮膚光滑緊繃,一看便知並不缺少鍛鍊。身子雖然有些瘦削,卻並不像他第一次看見他時那樣虛弱,那樣毫無力氣。

  只是他的肌膚實是太過蒼白,保養得也太過細膩,便很容易給人以一種不健康的感覺。

  他不得不承認,如果光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他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他的臉從容鎮定,有一種高貴卻又變幻莫測的氣質。

  “抱歉,顧先生,”他忽然扭過頭,對他淡淡地道:“我要更衣,能否請你暫避?”

  慕容無風就算是病得再厲害,也從不在陌生人面前躺著,這是他一貫的原則。

  “尊夫人要我守在你身邊,以防不測。”顧十三漠然地道,一動也不動。

  “說到內人,我正要請教,顧先生打算什麼時候和她比劍?”

  “這個由她來決定。”他冷冷地道。

  慕容無風又道:“關於劍……”

  “你懂劍?”顧十三突然打斷他的話。

  慕容無風怔了怔,道:“不懂。”

  “不懂劍的人最好莫要提到‘劍’這個字。”他突然道。

  雖然慕容無風早就聽荷衣談起過江湖上各種各樣的怪人和各種各樣的崇拜,還是被這句話氣得臉色蒼白。他坐在床側,正好背對著顧十三,兩個人均看不見彼此輕蔑的神色。

  沉默。

  又是無話可說。

  慕容無風掀開被子,拉過輪椅。

  雖然背對著他,顧十三卻看得見他的下身空空蕩蕩地套在一條白綾褲內,一條腿已然齊根而斷,剩下的一條腿亦完全枯萎癱瘓,形同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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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和他近乎完美的上身相比,他的下身委實殘廢得可怕。顧十三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殘廢成這個樣子,居然還能順利地活下來。

  他的大衣搭在輪椅上,他便一手扶著床沿,一手扶著輪椅的扶手,完全靠著雙手和腰部的力量,吃力地將身子移到椅內,套上大衣。這些動作對他而言只是些日常動作,而且也早已做得很連慣,在顧十三看來,卻幾乎像是一種雜技。他看著這個人終於坐定穿上大衣之後,便從輪椅的一側抽出一道白綃,繞過大衣的下襬,將自己緊緊地縛在椅背上。

  他不禁有些悵然。即使是坐在輪椅上,這男人的行動也並不自由。他的身子只能是緊緊貼著靠背,以一種完全受限制,完全僵硬的姿勢筆直地坐著。他一向很少同情別人,而眼前這男人的樣子卻讓他看了很難受。他還那麼年輕,生活幾乎才剛剛開始,卻已成了如此艱難。

  更衣完畢,他掉轉輪椅,漠然地對顧十三道:“內子對我總是擔心過分,其實大可不必。閣下還是請回罷。”

  雖是逐客,他這樣說話已算是很客氣,已經完全看在荷衣的份上了。

  很少有人以這種輕蔑的口氣跟他說話。按照他往日的脾氣,早就發起火來反唇相譏了。

  雲夢谷的人都知道慕容無風心疾日久,脾氣很壞。發起火的時候把屋頂掀翻的勁頭都有。

  所以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可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顧十三的脾氣也很怪。

  他是屬於天下少有的幾個對劍有著宗教般的崇拜的劍客。

  劍對他而言絕不是殺人的工具,而是一件藝術品,一種藝術,一種美。

  “我已答應人的事情,一定會幹到底。”顧十三安安靜靜地坐著,連半點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慕容無風轉動輪椅,駛到門邊,拉開門就走了。

  走的時候連看都沒看顧十三一眼。

  顧十三卻默默地跟了出來,無論慕容無風到哪裡,他就在不超過他三尺的地方站著。

  慕容無風來到飯廳,叫了一碗蓋碗茶,顧十三便坐在離他不遠的另一張桌子上。

  荷衣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兩個人互不搭理地坐著。

  “你們倆個怎麼啦?”她看了看慕容無風,又看了看顧十三。

  “沒什麼。”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沒戲啦。波斯人死活不干。給多少錢都不干。”

  “為什麼?”

  “他說這一趟路他們帶的貨多,路上是肯定會遇到響馬。照他們的規矩,到那時候所有的男人都要拿著刀出來幫忙。我說,你有病在身,不能幫忙,不過我可代你去打。他偏偏不同意,說我是女人。女人只能呆在車子裡。所以,咱們還是另想法子罷。”她嘆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

  慕容無風道:“你去把那波斯人叫來,我來和他說。”

  “說什麼呀,我的口水都說干了,都恨不得求著他了。別去了。”

  “你去把他叫過來。”他又說了一遍。

  她只好跑到大廳中間,將正在說話的波斯老頭拉了過來。

  “不行不行,規矩壞不得。”一路上波斯人捏著生硬的官話道。他看見慕容無風的樣子,更是不停地搖頭。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突然右手撫胸,向他行了一個禮,用很優雅地語氣和他說了一長串波斯話。

  波斯人吃驚地瞪大眼,忽然很激動地嘰哩呱啦地不停地和他說了起來。

  慕容無風從容而流利地響應著,說出來的話,荷衣和顧十三連半個字也聽不懂。

  交談半晌,波斯人哈哈一笑,將慕容無風擁抱了一下,還拉著他的手嘰哩咕碌地又說了一會兒,便很客氣地跟荷衣點了一下頭,離開了。

  荷衣有些陶醉地看著慕容無風,道:“什麼時候會說這胡人的話?”

  “會一點點而已。”

  “看樣子他是答應了?”

  “嗯。準備行李罷。他們再過半個時辰就出發了。”

  “我得謝謝顧十三,方才他一直替我照看著你。”

  “你自己去謝罷。”慕容無風撥轉輪椅,將兩人丟在一邊,頭也不回地進屋去了。

  荷衣抬起頭,有些尷尬地看著顧十三,囁嚅半晌,道:“抱歉,他……他脾氣不大好。方才多謝你幫忙。”

  “不客氣。”顧十三頓了頓,終於疑惑地道:“林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荷衣與慕容無風已相約一路上將慕容無風改稱為“林”,以免遇到麻煩。

  “他目前什麼也做不了。大部分時間只能躺在床上。”她淡淡地笑了笑,避開了這個問題。

  “方才我說了一句很嗆人的話,”他苦笑:“估計把他氣壞了。”

  “那倒不會。”荷衣淡淡地道:“多半是看在我的面上,他不便回擊。”

  慕容無風並不是一個說話的時候很照顧別人想法的人,荷衣見他的第一天就領教過了。

  “他看上去好像行動很困難。只怕一步也不能離開別人的照顧。”他試探著道,心中仍在揣測慕容無風的身份。

  “他一直就是這樣。”荷衣馬上更正他,“他能照顧自己。”

  第三十三章

  馬車裡垂著厚厚的車簾,但在這樣子的天氣裡,還是顯得很冷。

  荷衣找了一個波斯小夥子替他們趕車,這樣她可以陪著慕容無風呆在馬車裡。

  這一路行程不短,地形崎嶇,馬車顛簸得很厲害。

  她總算是從波斯人那裡買來了一個很大繡得很精緻的軟墊墊在皮褥之上,扶著慕容無風坐了上去。他的身旁有一個小小的取暖用的火盆。

  有了這個火盆,整個車子總算不是太冷。卻也絕對談不上暖和。

  兩人只好將身子裹在毛毯裡,緊緊地靠在一起。

  馬車隨著車隊在黑夜中緩緩地前行。

  荷衣遞給慕容無風一杯熱茶,道:“喝口水?”

  她感到馬車顛簸得很厲害,慕容無風根本無法坐穩,他的一隻手始終緊緊地扶著身邊的一道矮幾。

  免得失手又燙傷了她,他搖了搖頭。

  四週一片安靜,只聽得見緩緩行進的馬蹄聲。

  “無風,我困了。”荷衣恍恍惚惚地躺了下來,睡在他身邊。

  “那就睡罷。”他撫摸著她的頭髮,輕輕地道:“響馬來了,我就叫醒你。”

  她很快就睡著了。

  車廂裡鋪著好幾層舒適的羊毛地毯,卻並不很寬敞。車窗蒙著厚厚的毛氈,看不見半點外面的情形。

  他從沒有去過北方,卻在心裡對遙遠的北方充滿著想像。

  那一夜,他總算看到了天山頂上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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