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俠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1:0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1 3046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4
六〇

  “不敢。……家父前年大病,多謝先生妙手施治,方得痊癒,在下這一次……這一次原本是帶著家父的手書和謝禮,準備……準備……面呈先生……”他想找出話來打園場,卻一時左支右絀,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無風冷冷道:“不敢當。”

  “那……那我們告辭, 多有打擾。”說罷他對另外四個人使了個眼色,眨眼功夫便全消失在了門外。

  五個人一走,謝停雲也知趣地退了出去。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你這幾個師兄師姐可真夠厲害的,小時候他們一定常常欺侮你。”

  荷衣雙手支著凳子,聳著肩,垂著頭,默不作聲。

  他等了等,發現她一言不發,只好又道:“你看……”

  話音未落,只聽得“叭嗒”一聲,荷衣面前的桌布上突然滴了一大滴水。

  詫異中,那“叭嗒”、“叭嗒”之聲越來越頻,竟然把她面前的桌布打濕了巴掌大的一片。

  他連忙掏出手絹遞過去。

  荷衣接過,便將它堵在眼睛上,不一會兒功夫,手絹便濕透了。

  眼淚便又“叭嗒”、“叭嗒”地往桌上滴著。

  慕容無風只好把自己的茶杯放到她的眼下。

  “滴噠、滴噠”,她一個勁兒地抽泣,淚水源源不斷地滴到杯子裡。

  無奈,他想了想,又脫下外套塞過去,道:“手絹太小,用這個,這個管用。”

  荷衣捂著眼睛,道:“你不怕我……把你的衣裳弄髒了?”

  “沒關係,衣裳若是不夠,我腿上還有一塊毯子。”他淡淡地道。

  她便把衣裳接過去按在眼上,一任眼淚嘩嘩地流著。

  慕容無風一直看著她哭了半晌,終於嘆了一口氣,將她的腰輕輕一攬,道:“別傷心了,他們已經走了。”

  她緊緊依在他的身旁,黯然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誰了,我也該走了。我……我不是過是個人人恨的小偷而已。”

  慕容無風握著她的手,道:“不用別人告訴我,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她顫聲問。

  他深深地看著她,道:“你是我老婆。”

  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擰著他的手,道:“人家傷心死了,你還……還不正經。”

  他正要說話,只聽見遠遠有一個聲音叫道:“師妹!”

  兩個人同時抬起頭,見一個灰衫青年出現在門口,正向著荷衣招著手。荷衣忙向慕容無風的耳邊悄悄道:“糟了,我二師哥來了。小時候就他一個人對我好。我……我走啦。他要看見我的眼睛腫成這個樣子,一定……一定會笑死的。晚上我到谷裡去找你。”說罷一閃身便消失不見了。

  灰衫青年來到桌前時,荷衣早已經溜得沒影。

  青年身形高大,模樣俊朗,腰懸長劍,對著慕容無風點點頭,笑道:“怎麼她一見我就跑?”

  “她說有急事。”慕容無風替她唐塞道。

  青年釋然,拱手一揖,道:“公子一定是荷衣說的那位朋友了。在下姓王,王一葦。”

  慕容無風道:“請坐。敝姓慕容。”

  青年人的修養果然很好。看見慕容無風身形瘦削,面色蒼白,雙腿似乎也是殘廢的,心中暗暗吃驚,面目上卻一無所示。

  “慕容兄是本地人?”王一葦問道。

  “嗯。”

  “既姓慕容,不知可否與神醫慕容無風先生相識?”

  “慕容無風是我,不過‘神醫’兩字可不敢當。”

  他這麼一說,青年肅然起立,道:“早聞先生妙手回春,醫術冠絕天下。一葦久聞大名,仰慕已久,佩服之至。”說罷,深深一揖。

  雖然一向對恭維話不以為然,看見這青年認真的樣子,慕容無風只好還揖一禮,道:“不過是浪得虛名而已,仰慕佩服之類大可不必。對了,荷衣雖然不在,我卻可以替她做一做東道,公子想要點什麼?”

  “吃的我不講究,有好酒倒可以來幾杯。”

  慕容無風抬了抬手,翁櫻堂走過來,道:“谷主有什麼吩咐?”

  “拿好酒來。”

  立時,一壇汾酒,幾樣別緻的小菜擺上了桌子。翁櫻堂替王一葦斟滿一杯,道:“公子,請。”

  王一葦一飲而盡,慕容無風卻只是拈起手中的茶杯淺啜了一口。

  咸,苦澀。他皺了皺眉,這才憶起,杯子裡裝著的,是她剛剛流下的眼淚。

  王一葦道:“慕容兄不來一杯麼?”他目送著翁櫻堂靜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苦笑道:“抱歉,小恙未癒,暫不能飲酒。”

  王一葦一笑:“無妨,荷衣的酒量很好。下次她在的時候,讓她好好替你喝幾杯。”

  “方才你的其它幾位師兄妹也曾來過。不過……他們似乎與荷衣……”他在斟酌詞句。王一葦接口道: “他們一夥人打小就跟荷衣過不去。那一陣子我家老爺身子不好,我常常告假回家。照應不及,荷衣可是受盡了委曲。不過,她脾氣硬,從來沒流過一滴眼淚。”說罷嘆了一口氣。

  “荷衣……她自己沒有父母兄弟麼?”遲疑片刻,他終於問道。

  “對她自己的出生家世,她從不提起。我以前以為只有師傅才知道。想不到有一次師傅倒向我打聽。大約……是些傷心事。她堅決不說,我和師傅也就不再逼她了。”

  “令師收她為徒時,她應該還很小。中原快劍當時名聞天下,收徒的規矩自當格外嚴格。荷衣入門,多少會有人引薦,不會一點線索也沒有罷?”

  王一葦笑了笑道:“這個,說來話長。你想聽麼?還有,聽了可得裝胡塗,不然荷衣知道了可饒不了我。”

  慕容無風道:“你儘管放心。”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4
六一

  “這事在旁人說來極有趣,可是你若是荷衣,就會覺得一點趣兒也沒有。八年前的一天,我師傅帶著我們幾個徒兒到山東遊玩。來到一個小鎮子。街頭裡迎面跑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渾身髒兮兮的,也不知是男是女,撞了師傅一下,便不見了。那街上亂糟糟的,我們當時也沒當回事。師傅將衣袋一摸才大叫不好,原來他的錢袋子沒了。我們幾個人,當時也有十二、三歲罷,便追了上去。那時我們跟著師傅已學了六七年的功夫,輕功相當自負,想不到明明看著那孩子在前面,卻左追右追,追不上。後來還是師傅把她追到了,你猜怎麼著?原來是個小丫頭,不過頭上的頭髮全掉光了,倒是長著一頭的癩子。她拿著錢買了一個燒餅,師傅將她拎起來的時候,她的口裡還緊緊地咬著那個燒餅呢。”

  慕容無風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只覺胸口一陣陣發痛。不由得垂下頭,用手摀住了胸口。

  “你……不舒服?”

  “不妨事。”他勉強地笑了笑,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瓶,將幾粒藥丸倒入口中,道:“繼續說。她長著一頭小癩子,咬著燒餅,然後呢?”

  “然後師傅發現她還買了八隻燒雞,全裝在一個髒得發黑的小布袋子裡。 師妹,她叫陳雨蒙,當時也在旁邊,一看見從這麼髒的袋子裡居然掏出了幾隻油膩膩的燒雞,便噁心得哇哇大吐起來。慕容兄大約不知,家師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原本有大筆財產,只因他不事產業,只愛四處周遊,行俠仗義,若大的家業沒多久便敗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一個大宅。雖然已沒了半分進項,他花錢仍然大手大腳,最後只好收養名家子弟為徒,靠著他們家長每年的供奉過活。這些有錢的家長自然不願委曲了自己的孩兒,所以大夥兒實際上都過著富裕的生活。我師妹還有幾個丫環侍侯著呢。且說家師一問旁邊的燒餅師傅,才知道這女孩子是成天在街上亂跑行乞的小叫花子。卻覺得她的身手甚是靈活,便問她願不願意跟著我們走。那小女孩想都沒想,就點頭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回到家裡,幾個師兄師姐自然不喜歡她。一來她雖然洗了澡,只是頭上老是有幾個癩子,好了又壞,壞了又好,小孩們不懂事,成天拿她取笑。二來,她沒名沒份,自然不能和我們一起學功夫,不過是混一碗飯吃,做些雜活,早上四更就爬起來給大家泡茶,燒洗臉水,中午晚上則幫著廚房的師傅們摘菜,做飯,有時候幫師兄洗衣服。她倒也老實。誰差她做什麼,她就一聲不吭地做了。不過師妹好像是特別不喜歡她,嫌她髒,不許她碰她的東西,也不許她幫著洗衣裳。大約就這麼過了一年,她頭上的癩子漸漸地好了,頭髮也長出來了,終究是幾根黃毛,很不中看。不過大家一天也不見幾次面,也沒有人關心過她。師傅則是常常外出,一走就幾個月。大家平日除了練功便是嬉鬧。有一次,大家一連好幾天都沒見她露面,還以為她又跑了。我終究有些擔心,便跑到她的屋子裡去找她,才知道她病了,發著高燒。一個人躺在床上,一連好幾天都沒吃東西,也沒有人理睬,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給她拿了些藥,一些飯菜,照顧了她兩天。她好了之後,就對我特別好。可是她和師姐的關係卻越來越糟。她從小就不愛奉承別人。而師妹獨受師傅和眾師兄的寵愛,不免……不免有些拔扈。有一次師妹掉了一隻耳環,便硬說是荷衣偷的。將她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荷衣也火了,寸步不讓,冷言相諷,兩個人便打了起來。師妹居然打不過她,便去叫師傅。師傅倒還公正,把師妹狠狠地訓了一頓。從此便正式收荷衣為徒,大夥兒便天天一起練劍。”

  “卻不料荷衣入門最晚,學得卻是最好,最快,最得師傅喜歡。大家心裡不免都有些妒忌,不服氣。師妹更是時不時地就要找茬挖苦她。學到後來,只有大師兄能勉強與荷衣對兩劍,其它的人,包括我,全不是她的對手。這時卻傳來了壞消息,師傅與峨眉山的方一鶴對劍,受了重傷,送回家時,已經奄奄一息。臨終前,他只叫荷衣去見他,和她說了些什麼,荷衣後來隻字不提。只知道等荷衣從他的臥室裡出來的時候,師傅已經去世了。也沒有交待他的後事。師傅的屋裡原有一個劍譜,寫著他多年劍術的心得,他也一直說要把它傳給自己的繼承人,大家,特別是大師兄一直躍躍欲試。不料,師傅一去世,那本劍譜卻再也找不見。師妹便大罵荷衣偷走了劍譜。大家大鬧了一場,荷衣一口難敵四舌,便憤而出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這些都是老四告訴我的。我有三年的功夫都告假在外,師父去世之後我才回來,而荷衣已經走了。不過,我們後來倒是匆匆見過幾面,只知道她在外面四處謀生,也過得不容易,倒混下個”獨行鏢客“的名頭,比我這一事無成,名不見經傳的師兄可強多了。前些時我們倆又碰到一起,問她日子過得如何,她說她有一個朋友兼主顧照應著,過得很好云云。”

  他一口氣說下來,飲了一口酒,門外卻有一個女人探著頭進來。王一葦臉一紅,站起來,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道:“我得走了。門外還有個女人等著我呢。什麼時候得空再來看你們。”他剛要走,卻又回過頭,道:“對了,荷衣有一個怪癖,你可得特別小心。”

  “怪癖?”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她不能看見死去的小東西,只要看見一次就要發作。”

  “發作?”慕容無風嚇了一跳,原來她也有病?

  “我們以前住的地方裡常有人將溺死的嬰兒扔在垃圾堆裡。她只要看見了就會像見了鬼似地渾身發抖,嘔吐不止。嚴重的時候甚至會昏過去,而且好幾天晚上都嚇得不敢睡覺。她也不能看見路上的死貓子,死鳥兒,死雞子,死兔子,死耗子。一切死的小東西。只要一看見,她立時就發作。不過奇怪的是,這些東西一旦做成食物擺在桌上,就沒事。她什麼都能吃。小時候,幾個師兄妹一要捉弄她,就往她的屋子裡扔死鳥兒。”

  聽了這話,慕容無風的心又開始絞痛起來。

  “所以你一定發現,她走路的時候,總是趾高氣揚的。因為她的眼睛根本不敢往地下看。”

  “她現在還是這樣麼?”慕容無風嘆了一口氣,道。

  “怎麼不是?前些時我見她時候,高興得過了頭,打著馬就向她衝過去,結果馬不小踏死了一隻雞子,給她看見了,二話沒說,跳下馬就直奔樹林子裡狂吐起來,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似了。我哄了她半天,她死也不肯再走那條路,寧肯繞條遠道。你說說看,是不是中了什麼邪了?”

  “可能是小時候,有人曾拿著這些東西嚇過她。”慕容無風想了想,道。

  “哈哈,所以我說,你們倆個人在一起最合適了,你是大夫,一定能治好她。抱歉,我得告辭了。”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有空請到雲夢谷來坐坐。荷衣一定很樂意見到你。”

  王一葦長揖而去。

  入夜。

  晚燈初上,走廊裡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地搖晃著。

  慕容無風一回到谷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在聽風樓裡坐了那麼久,加之來回路途上的折騰,他早已疲憊不堪。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過了幾個時辰,終於微微醒過來,卻聽見了水聲,然後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水池裡。

  水是熱的,四面卻一片漆黑。

  一縷月光從窗櫺外隱隱地射進來。水中有一隻手一直攬著他的腰。另一手拿著一塊毛巾,正將水輕輕澆在他的肩上。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坐在自己身邊,卻又幾乎是半扶半抱著自己的那個人。

  手一觸到她的肌膚,便閃電般地縮了回去。

  “醒了?”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聲道。

  黑暗中,他點點頭,臉有些發紅。

  那手輕輕地撫摸著他肩上的傷痕,道:“你的傷為什麼好得這麼慢?這已是兩個月前的傷口,為什麼還腫著?”

  他想了想,道:“荷衣,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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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天一黑就來了。你睡得死死的呢。我在你床邊坐了半天,看你出了一身汗,就……就幫你洗洗澡。”

  “你好不易來我這裡一次,這種很麻煩的事,你……你不要做。”他虛弱地道。

  “我高興,而且一點也不麻煩。”那手扶著他的頸子,將他的頭放低,開始替他洗頭。

  他的手放下來,在水中,正好碰到她的腿。光滑細膩的腿。

  “荷衣……你……我……什麼也沒有穿麼?”

  “在澡堂子裡還穿什麼衣服?”一句話堵過去,令他徹底啞口無言。

  他渾身無力,便只好任她的手替他洗淨全身。

  “他們說這浴室裡的溫泉能治你的風濕呢。咱們得在這裡面好好地泡一泡。”她喜孜孜地道。

  “為什麼不點燈?這裡你不常來,黑漆漆的小心摔跤。”他淡淡地道。

  “笑我的輕功不好呢?”那手伸過來,將熱水拍在他的臉上:“你正睡著,點著燈豈不會驚醒了你?”

  他便放心地靠在她身上。

  “他們說自從你從村子裡回來,就一直病著。”她嘆了一聲,道:“難怪你瘦得這麼厲害。”

  “我現在好多了。”他連忙安慰她。

  “好什麼呀?一點也不好。半點都不好。是不是他們送來的藥你全倒掉了?”

  “喝了一些。”他老實地道。

  那人將他從水中水淋淋地抱起來,用一塊大毯將他全身包住,將他放在一旁的松藤軟榻上。替他擦乾全身,便用另一塊厚毯緊緊地裹住他。

  “冷麼?”她撫著他的臉,問道。自己已迅速地套上了一件睡袍。

  “不冷。”

  她從毯子裡將他的手掏出來,道:“現在開始修指甲,你的指甲長了。”

  也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武器,大約是一把凌利的小刀,捉著他的手指,便在黑暗中揮舞起來。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中十分放鬆,鎮定。

  “不怕我一不小心削掉了你的手指頭?”荷衣呵呵地笑起來。

  “中原第一快劍的徒弟劍術會有這麼差麼?”他也笑了。

  “以後你的指頭就全交給我了。”她樂孜孜地道。

  修完手指,她的手又伸進毯子,將他的一隻腿掏出來。

  他的臉有些紅。

  她輕輕的撫摸著他纖弱的腿,嘆道:“你的腿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麼?”

  她的手握著他的腳踝,道:“現在我的手放在哪裡?”

  “膝蓋上?”他亂猜道。

  “這樣呢?”她的手忽然發熱,他終於有一絲極為模糊的感覺。進爾卻是一陣刺痛。他的身子不禁顫抖了一下。

  “對不起,忘了你的關節正腫著呢,痛得厲害麼?”那手輕柔地捉住腳指頭,替他修著指甲。

  他的腳從來沒有走過路,柔軟得好像嬰兒一樣。

  “還好。”他淡淡地道。

  她很利落地干完了一切,便將他抱起,穿過幾間屋子,放到臥室的床上。

  臥室裡也是漆黑一片。荷衣帶著他赤足走在地毯上,無聲無息,一點磕碰也沒有。

  “要點上蠟燭麼?”兩個人都鑽進了被子裡,荷衣問道。

  “不要,黑漆漆的正好。”他慢吞吞地道。

  “什麼叫做黑漆漆的正好?”她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黑漆漆地時候好幹壞事。”他的手伸過去,捧著她的頭,開始吻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卻不由自主地緊緊擁抱著他。

  “無風,這個時候,你會犯病嗎?”她有些緊張地扶著他的腰,而他的手已有些狂亂……

  “我不會這麼倒霉罷?”他已無法控制地興奮了起來。

  黑暗中兩個人輕輕地喘息著。

  “荷衣,你高興麼?”他滿身是汗地問道。

  “高興……”

  “荷衣,把手拿開……”

  “不行,你的心跳得厲害,我得按著你的‘懸樞’穴,萬一……”

  “這個時候,你不要練功了行不行?”他挪開她的手。

  “不行,我緊張。我……怕你有事。”她的手復又按到穴位上。

  “荷衣,我不會有事。”他復又親吻著她。

  “答應我,等我死了之後你才能死。”她的身子緊緊地抓緊了他,淚水忽然湧了出來。

  “荷衣,我們會活得很久很久。”

  兩個人緊緊擁抱著,一起等著汗水漸漸退去,窗外的月光將樹影投到牆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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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第十五章

  “你睡著了麼?”遠處傳來四鼓之聲,荷衣卻因一夜的興奮,睡意全無。而慕容無風睡了兩個時辰也醒了。卻是因為近來體倦嗜睡,白天睡得太多的緣故。按照他往日的習慣,四更三刻就起該起床了。

  窗外一片寧靜,只有淺淺的蟲鳴,斜月從織著雲紋的紗窗外射進來。

  “還早。”他艱難地翻了一個身:“你不多睡一會兒?”

  “我睡不著。”她咬著嘴唇,悄悄地道:“我們聊天吧。”

  “那就聊吧。”兩個人的頭靠在一起,荷衣輕輕撫摸著他肩上的傷痕。

  “我記得第一次坐船來神龍鎮時,曾路過一座大山。好高好高的大山。”

  “那是神女峰,就在咱們谷裡,離這裡其實並不遠。”

  “你去過?”她問道。

  “小時候我外公帶我去過一次。不過走到山腰時忽然下起了暴雨,我們只好半途而止。”暴雨將他淋得透濕。回去之後便大病了一場。從此那座山便成了他的禁區。

  “真想爬到山頂上去看一看。從山下往上看和從山頂往下看,風景定會大不相同。”

  “聽說山頂風光絕美,我外公常去,為此還在那裡修了一個亭子呢。”

  “我們也去好麼?”荷衣拉了拉慕容無風的手,道。

  “山道很寬,可以騎馬,只是最頂的那一段路卻要步行。”

  “那更好。我們一起騎馬,到了盡頭,我再帶你上去?”

  “我不去。”他淡淡道:“不過你若想去,這個時候走正好,到了山頂,正好可以看到日出。”

  “你為什麼不去?”

  慕容無風沉默不語。荷衣卻知他因自己殘疾在身,又體弱易病,一向最不願麻煩別人。像這種出門登山之事,若是告訴了幾位總管,必然要計畫良久,萬無一失,方可動身。到時縱是萬般有趣,有大堆人跟隨其後,便也成了無趣。

  “我們倆現在悄悄地去,好不好?你什麼都不用操心,我帶上一點吃的,咱們在山頂上玩一玩,就回來。”

  她支起身子,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玩性頓時大起。慕容無風想了想,笑道:“好。只是山上氣候多變,記得帶傘,還有,我的枴杖。”

  話音剛落,荷衣已從床上竄了下來,洗漱一番,便到谷門口尋回自己的馬,又跑到廚房找好了乾糧。將一切都準備妥當,這才回到臥室幫慕容無風起床更衣。

  不多時,兩人便騎上了馬。荷衣讓慕容無風坐在馬鞍裡,將他的雙腿綁好,自己則坐在他身後,兩人便信馬游韁地往西走去。

  雖已時至臨晨,四處卻仍是一片黑暗。萬籟俱靜,只有迴廊上的點點燈光和頭頂的燦爛星光默默地閃爍著。

  行了大約半個多時辰,便見幾座連綿的大山黑魆魆聳立在眼前。荷衣雖常在江湖上行走,於山川地理河流方向卻毫無研究,一路上全靠慕容無風指路。他的記性極佳,雖只是小時候來過一次,居然將每一個岔道,每一個拐彎的方向都記得準確無誤。

  不一會兒功夫,馬便走上了彎彎曲曲的山道。樹影憧憧,馬足踏過草叢,四旁的灌木裡不時傳來小獸驚竄之聲。

  忽然間,遠處傳來“嗚”的一聲,像是某種動物的嚎叫,聽起來甚是悠長,嗚咽。

  荷衣緊緊抱住慕容無風的腰,顫聲道:“剛才那……那是什麼聲音?”

  慕容無風笑著道:“聽起來有些像是狼嚎。”

  “狼……”荷衣一陣哆嗦,連忙把劍握在手裡。

  “不是,是猿鳴,嗯,肯定是猿。豈不聞‘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聽見她的聲音裡有些害怕,慕容無風連忙改口道。

  “無風,究竟是狼還是猿呢?這兩種動物差得很遠呢。為什麼它們的叫聲卻這麼相似?”荷衣捅了捅慕容無風的腰,道。

  “放心吧,不會是狼。這裡的狼一般會從人的身後襲擊,比如跳起來,趴在人的背後,你若一回頭……”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荷衣已經跳了起來,在空中一翻,坐到了慕容無風的前面。

  “我不坐後面啦!”她把頭縮進他的懷裡。

  “馬怎麼不走了?”馬忽然停了下來,路邊大約有一叢嫩草。

  荷衣回過頭去,兩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馬背上吻了起來。

  手臂絞在一起,她嬌小的身軀在他的懷裡起伏著。

  “咱們倆是不是有些不大對勁啊?”吻了半天,荷衣輕輕道。

  “怎麼不對勁?”

  她撅起嘴唇,想了想,道:“書上好像說,男女授受不親。”

  “你記錯了,書上寫的是,男女授受才親。”他口裡含含糊糊地道。

  “你蒙我呢。”荷衣咯咯地笑了,抬起頭,兩個人又昏天黑地吻了起來。

  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馬吃了一陣草,又緩緩地向前走。

  “馬走得這麼慢,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到山頂?”慕容無風在荷衣身後問道。

  “要它跑當然快啦,只是……你還病著呢。”她回過頭,甜蜜蜜地看著他,道:“咱們出來的這麼早,有得是的時間。你冷不冷?”她摸了摸他冰冷的手。

  “不冷。”冰冷的手摸了摸她的腦門。

  她按住他的手,道:“昨晚你睡著的時候摸了我一夜的腦門子呢,我的腦袋有什麼不對勁麼?”

  “我在想你小時候會是什麼樣子。”他淡淡地笑了。

  “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她問。

  “和現在的樣子差不多。”他道。

  “我也是呀。”她笑著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5
六四

  “小時候,你那幾個師兄師姐對你一點也不好,是不是?”

  “也……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偶爾和我過不去而已。”

  “荷衣,告訴我,昨天你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他在她耳邊悄悄地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好久沒有哭啦。無風,你會……你會對我不好麼?”

  “再也不會了。”他緊緊摟住她,喃喃地道。

  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山腰。晨霧漸漸地從四面環了上來,漸漸地,漫過了山際,漫過了馬背,兩個人彷彿走在了霧中。

  “這兩個月你都幹了些什麼?”慕容無風繼續問道。

  “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武當山的老道,也不知叫什麼名字。他教我武功來著。”她喜孜孜地道:“我跟他說,我有一位朋友身子不好,腿也不能動,不知有沒有什麼能讓他練習的武功。”

  “武當山的老道?”

  “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自己這麼說的。他說,有一種太乙柔化功,是他們的秘傳絕技,能助人打通大小周天,你的任督兩脈雖不能通,但倘若能打通上身的經脈,身子會比平時好很多呢。這是一種打坐運氣的功夫,躺在床上都能練。”

  “胡謅罷。”慕容無風笑著道。

  “他要我拜他為師,入武當派,這樣他就可以將這門功夫傳給我了。”

  “你可別答應,他要你當道姑呢。”

  “是啊。我就說,我和你比劍,如果我贏了,你就把功夫傳給我,如果我輸了,我就加入武當派。結果我贏了。他只好教了我兩個月。他說如果教別人,怎麼著也要兩年,像我這樣特別聰明的,兩個月就夠了。”她揚起頭笑嘻嘻地道。

  慕容無風摸了摸她的腦門子。

  “這功夫一共有九級,你沒有內力,最多學到第五級。學一級至少要兩年。”

  “我就這麼糟糕麼?”他笑了。

  “嗯。我這還是按快的來算的。倘若你每天堅持練習,心臟和風痺之症都會緩解不少。”

  “如果你肯老老實實地呆在我身邊,我就練。”

  “你不練,我可跟你急……”她擰了擰他的手。

  山路終於走到了盡頭,前面不遠處依稀可以看見山頂上矗立的小亭。

  “該下來了,前面沒有路了。”荷衣跳下馬,解開包袱,將慕容無風扶下馬來。他柱著雙拐,勉強地走著。才走了兩步,便已汗濕重衫,氣喘吁吁。

  餘下的路他不得不扶著荷衣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很狼狽。不過再狼狽也好過被一個比自己矮小得多的女人抱著走。

  荷衣卻是滿不在乎地扶著他,一路上還咭咭呱呱地說著話。

  她充滿耐心地陪著他走完這一段她幾乎只需輕輕一躍便可到頂的山路。

  晨光曦微,清風徐徐,山霧迷漫。

  天際中已現出一線署光。

  兩個人終於走到了山頂的亭子。慕容無風精疲力竭地坐在石凳上。荷衣突然指著遠處道:“無風,快看,太陽快出來啦!”

  果然,一輪明日冉冉升起,萬道光華,彷彿刺穿了眼前的濃霧。

  小亭的前方有一塊平坦的巨石,直直伸出萬丈懸崖之外,荷衣走到巨石的盡頭,俯身一望,此時晨霧漸開,萬里澄江似練,蜿蜒其下。

  心中一喜,連忙跑回亭內道:“無風,那裡的風景更好看!”不由分說,便拉他起來,扶著他慢慢地走到巨石之上。

  山風凜冽,吹著衣襟翻飛,振振作響。

  慕容無風感到自己在風中搖搖欲墜,幾乎要跟衣裳飛了起來。

  一隻小手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腰。

  他低下頭,荷衣長發揚起,在他的臉前拂來拂去。

  他的腳雖觸著地,卻軟綿綿地毫無感覺。他卻知道腳的前方幾寸便是萬丈深淵。

  他往前欠了欠身,居然把枴杖往前又移了兩寸。那隻手卻猛然一驚,將他往後一拉。

  “喂,你這人膽子怎麼這麼大呢?”荷衣驚魂未定地道。

  “你說下面好看,可是我什麼還沒看見呢。”他扭過頭來道。

  荷衣將隨身帶著的一塊皮褥鋪在地上,拉著他坐了下來,兩個人便趴著身子,把頭伸出巨石,向懸崖下望去。

  滾滾雲濤,正無邊無際地向四處散開。陽光便從雲隙中直射了下去。最遠處是依稀可辨的一線江水。

  “好不好看?”她的手一直緊緊地抓著慕容無風。

  他怔怔地望著山下點點飛鷗。幾乎呆住。過了很久,才輕輕道:“荷衣,幸虧你帶著我來了,這裡真是美極了。”

  她一笑,把他的手放入自己的懷裡,道:“石頭上太涼,咱們不能坐很久。”

  他抬起頭,撐起身子坐起來,望著她,道:“荷衣,還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和這座山有關,你一定聽說過。”

  “你說的是巫山雲雨罷?”總算還不是太沒有學問,荷衣連忙道:“我當然知道啦。”

  說罷忽然猜出了他的意思,臉一紅,道:“你……你……”話還沒說完,慕容無風的口已經堵住了她。

  兩個人的身子忽又在巨石上糾纏了起來。

  “我還說……趁著這個時候的氣好,咱們一起練一練功呢。”她在他的懷裡羞怯地道,有些憐惜地看著他顛倒著。

  “練功?別煞風景了,荷衣。”他理了理她散亂開來的頭髮。一俯身,兩個人的長發忽又攪結在了一起。

  “小心些,無風,我們快要掉下去了!”

  “那就掉下去好啦。”他淋漓盡致地繼續著。

  他的雙臂力氣很大,幾乎要將她擰出水來。

  而荷衣卻發現自己學過的七十二式擒拿術,在這種場合下,一點用場也派不上。

  她發現自己始終是軟綿綿地,甚至連一絲想要掙脫的念頭也沒有。

  恰恰相反,她發現自己還一個勁兒地纏著他。

  良久,兩人方滿身大汗地停歇下來,仰身躺著,對著漸漸發白的天頂輕輕地喘著氣。

  幾隻鷹隼從他們的頭頂匆匆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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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無風,你剛才……瘋了呢。”她緊緊地拉著他的手,吃吃地笑道:“不過,我……我好喜歡。”

  他不說話,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咦,你聽,懸崖下面好像有”嗆嗆“的聲音。”荷衣指了指遠處。

  慕容無風卻毫無察覺,怔怔地望著天頂出神。

  “無風,你想什麼呢?”

  “我正在回味……”他喃喃地道。

  她撲赤地笑出聲來:“回味什麼呀?”

  “剛才……”

  她在他的額頭上拍了一下,道:“盡瞎想呢。”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道:“哪裡有聲音?”

  兩個人的頭復又伸出石外,果見涯壁上一白一黑兩個身影像兩隻蝴蝶一般地翩翩舞動著。手中的長劍揮舞,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荷衣的腳趾頭頓時亂動了起來:“他們的輕功怎麼能這麼好呢?無風,趕快看,這是絕頂高手在比劍!”

  慕容無風將身子一翻,又仰著頭出神了起來。

  “外行就是外行,怎麼都不能讓你感興趣。”荷衣嘆道。

  “無風,他們朝著咱們這兒來了!”過了一會兒,荷衣叫道。

  “沒事兒。他們忙他們的,咱們忙咱們的。”他若有所思地道。

  “你還在回味呢?”她看著他,道。

  “嗯。”

  “究竟有什麼好回味的,說出來聽聽?”

  “不告訴你。”他笑著道。

  “嘩!”兩個劍客從山崖下飛了起來,躍過兩個人的頭頂,又在三丈見寬的小亭子頂上打了起來。身影飛動,如履平地。打了一半,兩個人忽然同時住了手,雙雙躍到他們面前。

  荷衣只好扶著慕容無風坐了起來。四目相視,那白衣人身材頎長,年歲大約在四十開外,雖然相貌甚是英俊,臉上卻漠然毫無表情,一雙眸子冷冰冰地盯著他們。身旁的黑衣人個子也不矮,正用一雙窄而長的眼睛將他們上下打量。

  荷衣連忙道:“我們只是觀光客,絕不敢有半分打擾。兩位前輩請繼續。”

  “我們來得這麼早,這裡怎麼還會有兩個人?”白衣人淡淡地道。

  “把他們倆個扔下去不就沒有人了?”黑衣人道。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

  荷衣勉強地笑了笑,道:“如果兩位想我們快些走,就請把路讓開。”她站起來,扶起了慕容無風。

  兩個人擋著他們的路,完全沒有讓開的意思。

  慕容無風拄著枴杖,走得極慢,兩人磨蹭了半天,才走到陌生人的面前。

  荷衣剛要張口,慕容無風卻視若無睹地繼續往前走。

  就在他的身子即將撞到白衣劍客的那一剎那,白衣人忽然一閃身,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他這一回沒有扶著荷衣的肩膀,雖只走了兩步,卻居然走得很穩。

  走到前面,他停下來,喚道:“荷衣。”

  愣在一旁的荷衣連忙追上去,扶住他。

  兩人走入小亭,兩個劍客立即跟了上來,偏偏又擋住了她們下山的路。

  荷衣只好將皮褥墊在石凳上,扶著慕容無風坐了下來。

  那兩個陌生人便也坐在另外兩個石凳上。

  “小子,你這媳婦挺厲害啊。她也練劍,對不對?”黑衣人淡淡地笑道。

  慕容無風“嗯”了一聲。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倒是方才用力過度,觸動宿疾,不禁輕輕咳嗽了起來。

  “你們兩個娃兒剛才在幹什麼呢?”黑衣人似笑非笑地道。

  “看日出。”荷衣道。

  “有你們這麼看的麼?”白衣人道。

  荷衣的臉立即紅了,慕容無風卻道:“我們就是這麼看,你管得著麼。”

  “兩位騎馬上來的時候,我們正坐在你們頭頂上呢。”黑衣人道。

  話音未落,荷衣的臉已漲得通紅。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我們騎馬也礙了你們的事?若不是無聊,兩位又何必坐在別人的頭頂上偷看?”

  黑衣人的臉變了變,道:“你小子敢這麼說話,找死呢。”

  他的劍擺在石桌上,劍身極窄,中間有一道暗紅色的血槽。

  荷衣道:“你對他說話請客氣些。”

  黑衣人一雙寒冰也似的眸子精光暴漲,道:“對死人說話,不需客氣。”

  “嗆”的一聲,桌上的劍憑空飛了起來,他的眼睛動也沒動,手指在空中一接,輕輕一彈,那劍寒光一閃,便如一柄飛刀一般地直飛了出去。

  天空中傳來一聲哀鳴。

  劍垂直地掉了下來,一隻黑鴉橫貫其中。黑鴉的血濺滿了石桌。

  就在劍快要落到桌面的一剎那,荷衣的身子已飛出了亭外。黑衣人也飛了出去。

  桌上只剩下了那隻還在垂死掙扎的鳥。

  慕容無風眼疾手快,拾起黑鴉,擲到數丈之外的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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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然後他掏出手絹,開始仔細擦洗桌上的血跡。

  他的身後傳來擊劍之聲。

  白衣人看著他,淡淡地道:“你的女人為了你和別人比劍,你居然不看?”

  慕容無風蒼白的臉上毫無笑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道:“不看。”

  白衣人道:“如果她不小心被別人一劍刺死,你也不看?”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如果她會被人刺死,我看和不看她都會被人刺死。”

  白衣人尖刻地道:“你幫不上她,所以很難過,對不對?不然你的手何以會發抖。”

  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閉嘴?”

  他果真不說話了。

  那打鬥之聲忽然停止,黑衣人面不改色地飛了回來,坐回到了自己的凳子上。

  “嗆”的一聲,劍也回到桌上,劍脊上全是血。

  慕容無風的臉色變了。

  “她的人呢?”他厲聲道。

  “在林子裡。她在吐,吐得很厲害。”黑衣人看著他,道。

  他稍稍鬆了一口氣。然後他扶著桌子,支著枴杖,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陌生人吃驚地看著他。他走路原本一直是那小個子女人扶著的,失去了那個女人,他居然連站起來都很困難。

  兩個人的眼又直直盯著他的腿。

  他的腿隱現在衣袍裡,象嬰兒一般地纖弱,一看就知道根本不能走路。

  他卻扶著亭子的欄杆,一步拖著一步地向林子走了過去。

  陌生人目送著他走出亭外。然後看見他沒走兩步,就摔倒在地上。

  他艱難地坐起身來,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

  他的身邊只有兩條枴杖,卻沒有別的憑依。他只好先將身子挪到一棵小樹旁邊。

  白衣人嘆了一口氣,一掠而出,想要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他卻推開他的手,冷冷地道:“別碰我。”

  荷衣還在不停地吐。她的胃早已倒空,喉嚨裡卻仍不斷地作嘔。

  吐了半晌,身後一個聲音淡淡地道:“你吐完了沒有?”

  她抬起頭,看見那個陌生的白衣人站在她的身後。

  “沒有。”她懶得理他。

  “如果你不想讓你的男人爬著來見你,你最好快些吐完。”白衣人的話音未落,荷衣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扶著那棵小樹,支著枴杖,他總算站了起來。

  頭卻一陣一陣地發暈。

  他只好將身子靠在小樹上,心臟卻咚咚地亂跳了起來。

  藥。

  他的手在身上胡亂地摸索著。

  “在這兒呢。”一隻手環住了他的腰,將藥丸遞進他的嘴裡。

  他整個人突然鬆弛了下來。

  “你沒事吧?”他將她左看右看。

  “沒有。一點事兒也沒有。”她憐惜地看著他:“我只是想吐而已。”

  “吐完了嗎?”摸了摸她的臉,這才發現自己滿手是泥,是草。

  “下次別再自己跑出來找我了。聽話,啊?”她把他送回亭內,掏出手絹,將他摔出血的膝頭緊緊地纏好。又將飲用的水拿出來,替他洗淨了手。

  “你好些了麼?”她看著他,輕輕地道。

  他點點頭。

  “我還得再去吐一會兒。”她一閃身,又跑了出去。

  這一回她沒走多遠,也沒有藏起來。慕容無風始終都可以看見她。

  他回過頭,覺得口有些渴,從包袱裡找出一隻茶杯,一抬頭,黑衣人已將水倒入了他的杯子。

  他有些詫異,淡淡地道:“多謝。”

  黑衣人忽然道:“貴姓?”

  “慕容。”他若有所思地道。

  接下去就沒有別的話了。兩個人都看著出,慕容無風根本不想理他們。

  “你不問問我的貴姓?”黑衣人忍不住道。

  “對不起,不感興趣。”慕容無風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漠然地道。

  這個殘廢居然一點也不怕他!

  餘下的時光,任憑黑衣人怎麼開口,慕容無風都一字不答。

  荷衣回來的時候,他給她倒了一杯水。

  “吐完了?”他將杯子遞過去。

  “吐完了。”她點點頭。將水一飲而盡。然後道:“我餓了。”

  胃裡沒有東西,當然會餓。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個食盒。

  端出一碟鹽水鴨翅,拿起一隻津津有味地啃了起來。

  “剛才你為什麼吐?”慕容無風忍不住問道。

  “那隻鳥……”她小心翼翼地道。東張西望,好像那隻鳥的鬼魂還在附近。

  “而你卻吃鴨翅……”他費解地看著她。

  “嗯。好吃呢,你要不要來一點?”

  慕容無風把頭轉過來,盯了一眼兩個在一旁發愣的陌生人。一句話沒說,意思卻寫在了眼裡:“兩位還不走?”

  給他看得極不自在,兩個陌生人居然同時站起來,居然一溜煙地走了出去。

  走的時候,黑衣人居然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膀,居然道:“小子,你小媳婦的劍法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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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十六章

  在床上整整又休息了兩日,雲夢谷的大夫們發現慕容無風的生活已開始完全正常。頭十天,他每天的工作都超過了四個時辰。

  大家當然知道,他能恢復得那麼快,全是因為他院子裡的那個女人。

  起床後的第一時辰,荷衣開始逼著他練功。

  “一定要練麼?”頭一天早上,慕容無風斜倚在床上,不情願地道。

  他於是發現自己被荷衣推到院子裡的一株梨花樹下。

  梨花樹下原本有一張木桌,四把椅子,原是用來下棋的。

  她卻在上面放上了一個蒲團,讓他盤腿坐於其上。

  女人板著臉,背著手,一副很凶的樣子。

  她的手上只差沒有一根鞭子。

  “今天你的真氣開始走第一條線,手陽明經從‘商陽’始,至喉,至手太陰肺經,至‘中府’然後至‘少商’為止。”

  所謂 “真氣”,其實不過是荷衣輸入到他體內的一些真氣而已。

  在身體極度虛弱的頭幾天,他全靠著荷衣早晨輸給他的一點真氣堅持著一整天的工作。

  不過他必竟是青年人,雖然體弱多病,身子多少還有些體力。

  加之他一直過著一種飲食節制,有規律的生活。也有足夠的財力服食各種昴貴的藥物。

  是以他的體力漸漸恢復,開始有了一些精力。

  練著練著,荷衣的心中卻開始有些發毛。

  她原本指望這些功夫對慕容無風的身體多少有些助益,卻發現他的進展極度緩慢。

  資質最差的人一天之內都可以打通的穴道,他三四天練習下來還是閉阻如故。

  他的身體遠比她所想像的要差得多。身上的經脈阻滯,竟是先天殘損之象,遠非後天的努力可以改進。

  最糟糕的是,他用來打通經脈的氣力總要遠遠大於經胲脈暢通後所增添的氣力。結果往往是增源不多,反而內耗加劇。

  沒有人可以幫他,因為他的心脈薄弱,無法承受更強的外力。

  所以練習到第四天,荷衣只好要他停止,而改教他最基本的靜坐吐納功夫。

  她知道,如果堅持練習下去,第一個受害人很可能是他自己。

  但她什麼也沒有解釋。

  自然,慕容無風什麼都知道。

  她忽然明白他為什麼會如此不熱心了。

  他是大夫,對自己的身體瞭如指掌。

  可他不願拂了她的好意。

  每思及此,荷衣的心中常常泛起一陣莫名的悲傷。

  十天裡,慕容無風總是在黃昏時分準時回院,每天晚上他都陪著荷衣,要麼柱著枴杖,扶著廊沿在院子裡散步,要麼幹脆出谷,去神農鎮逛街。

  剩餘的時間,他或者閱讀醫案,或者教荷衣習字。

  荷衣無事,便在一旁替他研墨。

  她認得的字不多,慕容無風常常便把每天所讀的醫案中任抽出一張來,叫她辨讀。

  荷衣便會把頭湊過去,扒在桌上,絞盡腦汁地辨認著一行行的蠅頭小楷。

  他喜歡在一旁看著她痛苦地思索,然後看著她突然跳起來,好像大獲全勝般地叫道:“這個字!這個字我認得!”

  慕容無風連忙找出一張紙,將她認得的字抄錄下來。十天下來,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除了最最常用的字之外,如果一個字的筆劃超過了七劃,荷衣就基本上不認得了。

  可是荷衣卻知道慕容無風很有學問,因為外界裡都傳說他是少年天才,博聞強記,若不是身子殘疾,他只怕早已像他那幾位顯赫的祖先做了朝廷的大官。

  她卻一點也不明白除了醫術之外,他的學問究竟在哪裡。

  因為其一,慕容無風從不在她面前吟詩弄句,說的全是她聽得懂的大白話。其二,倘若他有事晚歸,差人送來的字條荷衣也全看得懂。因為上面寫的每個字絕對不多於七劃。其三,他從不在她面前談論醫務,卻喜歡聽荷衣講各種各樣的江湖故事。其四,他有一個巨大的藏書室,裡面似乎有成千上萬冊的圖書,他卻幾乎從來不進去。

  所以荷衣自己得出的結論是,慕容無風其實和她自己一樣,其實是一點也不喜歡讀書的。

  在她看來,有學問的人說話從來都是半文半白,旁徵博引,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讀過書的。而有學問的人寫出來的東西,則一定要讓平常的人看不懂,否則何以知道學問來之不易?

  想到這裡,她的心中不禁有些替慕容無風難過。

  以他的智能和毅力,倘若他的身子和常人一樣,他只怕早已縱橫江湖,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大俠。

  有一次,她直截了當地問他:“無風,你很有學問麼?”

  慕容無風連想都沒想,就答道:“沒有。”

  到了第十一日,慕容無風開始忙了起來。這一夜,他有一個棘手的病人,因此留在吳大夫的診室裡通宵未歸。

  荷衣頓時感到一種平生從未嘗過的冷清。

  她原本在江湖上長年流浪,一向是在荒郊野外倒頭就可以入睡的。

  和他在一起不過十來天,她已覺得一刻也離不開他。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擔心他的身體,聽著走廊的動靜,盼著他回來。在期盼之中,她破曉時分方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十二日,慕容無風仍沒有回院。只是託人傳話,說他那個病人沒有起色,可能要晚一些回來。

  她於是又在焦慮不安之中過了一宿。

  人們傳說慕容無風曾有七天七夜不休息,守在一個病人身邊的記錄。一旦遇有疑難絕症,他常常比他所有的學生都能熬夜。

  可是,他的身體……

  快到黃昏的時候,慕容無風還沒有回來。荷衣終於著急了起來。

  好在她知道吳大夫的診室在一個粉刷一新的院子裡,離竹梧院並不遠。

  院門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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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荷衣在門外躇躊半晌,終於敲了敲門。

  敲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緩緩地打開門。

  女孩子穿著一件淡黃色的衫子,質料很考究,脖子上的珍珠閃閃發光,手腕上的金鐲子和玉鐲子套在一處,叮噹作響。她顯然不是吳悠。不過,她看上去似乎很不高興這個時候有人來打擾。

  “姑娘是哪個院子的?有什麼事麼?”她堵住門,問道。

  荷衣微微一笑,道:“我……我找慕容谷主。”

  “現在人人誰都找他,不過先生沒空。方才我已擋了一撥,就連陳大夫院子裡的小環來了說有急事,他都不見。”女孩乾淨利落地道。

  “我……我……”荷衣原本想說她是荷衣,想了想,又覺得如此說來不過是自找沒趣。便道:“我不急著見他,只是……只是在診室外面等著他就可以了。”

  女孩子匆匆地將她打量了一番,似乎沒有時間應付她,便將門拉開一角,道:“你願意等,那就等罷。”

  診室就在離大門不遠處,黃衫女孩將她帶到診室之外的報廈,便忙著侍候診室裡面的人去了。

  室內裡傳來一陣喁喁的人聲。一個男聲道:“學生以為,此症風自內出,本無可逐。痰因虛動,亦不必消,只補脾土即可。”

  然後有人七嘴八舌的在一旁道:“左脈浮洪,右脈尚和,這是痰熱之症,但發搐如此之久,是肺兼旺位,肝不為任,當用瀉肝湯與地黃丸補腎。”

  “胡來胡來,如若方才不用地黃,她還不至吐瀉發搐。”

  此人一說胡來,又是一片喁喁反對之聲。

  只聽得慕容無風道:“吳大夫怎麼說?”

  吳悠道:“學生覺得所有的法子都試過了,卻不見起色,實在不行,只怕……只怕……要下重劑。”

  慕容無風沉吟半晌,道:“重劑固然取效極快,只是她現在脈如蛛絲,虛弱已極,不可妄為。或許針灸可行。把針拿過來。”

  聽見他的聲音沈穩安定,荷衣的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環目四望,卻見抱廈的另一側還坐著一個雙目紅腫,頭髮散亂,喃喃自語的少婦。一看便知,她是那個病人的親屬。荷衣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替她難過,便坐到她的身邊,輕輕安慰道:“大嫂,別著急,谷裡最好的大夫都在這裡,她不會有事的。”

  少婦轉過臉來,神情恍惚,彷彿唸經一般地道:“……不會有事……不會有事,我的米米不會有事。”

  荷衣握著她發抖的手,道:“她是你的孩子?”

  少婦點點頭。

  “調皮麼?”她想找些輕鬆的話題。

  “不……不知道,她還太小……如果長得大的話……是媽媽的乖乖孩兒,一定不調皮。”少婦喃喃地道:“我給她喂奶,喂得好好的,她突然……突然就渾身抽搐了起來。”

  荷衣只覺頭頂上“嗡”的一聲,思緒紛至沓來,顫聲道:“她……她有多大?”

  “一個月,我的月子還沒坐完呢。”少婦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她一直都很乖,不吵也不鬧,我還和她爹爹說,咱們的孩兒可不是夜哭郎……想不到……想不到……”她一傷心,話竟再也說不下去。

  荷衣怔怔地呆住。腦內一片茫然,淚水忽然湧了出來。不由得哽嚥著道:“我也有一個這麼樣的女孩兒,她……她沒福,已經死了。”

  正說著,室內忽然傳來嬰兒的大聲哭叫之聲,那少婦便如發了狂一般地衝了進去,撲通一聲便在慕容無風面前跪下來,哭道:“大夫,你行行好,救救她吧!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你要我的血,你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給你!只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好不易有了這個孩兒,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說罷,不顧眾人相攔,便咚咚咚地磕起頭來。

  慕容無風將她扶起,神色定然地道:“這孩子雖有危險,目前尚有法子可想。且如今的情形比之昨日,已大有轉機。夫人請到外面略坐片刻,我們自當全力以赴。”

  他的手下,躺著一個渾身發紫的女嬰,奄奄一息,身上插滿了銀針。卻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甦醒,正聲嘶力竭地哭叫著。

  他抬起頭,正想再說兩句安慰的話,卻突然發現荷衣不知什麼時候已出現在了那少婦的身後,雙目直勾勾地盯著那嬰兒,神色蒼白,淚流滿面。

  他的心突然一緊。

  所有的人都發現診室裡不知何時進來了一個陌生的女人。

  “荷衣。”彷彿已有不祥之感,慕容無風看著她的神情大為緊張。

  陌生的女人倚著門柱,渾身不停地發抖。

  “當時……當時我也這般地求你……你為什麼這麼狠心?不肯救她?”她淚珠滾滾而落。

  “我……”

  “難道她不是你的孩兒,不值得你心疼?”

  “……”

  “慕容無風!你好狠心!我恨你!我恨你!”她忽然尖叫道:“是你殺了她!是你!是你!你就是凶手!你殺了我的孩子,你不是大夫!你是凶手!慕容無風!你不是人!我永遠永遠也不要理你!”

  他呆呆地看著她衝了出去。

  所有的人,連同那嬰兒,突然間都沉默了下來。

  幾個大夫偷覷著慕容無風,卻都不敢說話。

  他的背挺得筆直,一雙蒼白的手忽然攥緊,青筋暴現。

  過了一會兒,他才吐出一口氣,緩緩地道:“方才我那一針插在了哪裡?”

  “稟先生,是在‘地倉’穴。”吳悠輕輕地道。

  他點點頭,道:“繼續。……先試‘申脈’,然後是‘少商’,‘下關’,‘天井’。”

  幾個人彷彿回過神一般地抓住嬰兒的小腿,好讓慕容無風在穴位上捻針。

  打仗般地忙了一夜,又觀察了一整個白天,次日傍晚,嬰兒終於停止抽搐,平靜了下來。

  他獨自索然地回到了院子裡。

  輪椅在遊廊的地毯上行動甚緩。

  黃昏中,院子裡宿雨初晴,梨花滿地。

  幾滴竹露冷冷地滴到腿上,打濕了他的衣襟。

  忽然想起自己穿著的,正是那天她用來擦眼淚的衣裳。

  她不像是一個愛哭的女人,在他面前,卻哭了很多次。

  每一次都哭得那麼傷心。

  他不禁苦笑。

  難道自己真的是她的剋星?

  他吃力地轉了個方向,將自己移入書房之內。

  屋子裡一片空蕩。

  第一次,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書房有些過份地寬敞。

  硯盤裡,還留著她研過的墨。

  幾張素箋,是她習的字。

  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邊還放著一件她剛剛洗好的衣裳。

  每一次走的時候,她總是留下了她的劍和她的包袱。

  一生氣,所有的東西對她而言,都可以不要。

  枕頭上還殘留著她的氣息,幾根長長的黑髮,散落在枕邊。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劍,拔出來,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心頭湧起了無限的情緒。

  一失神,手指上不小心劃出了一道傷口。

  血點點地滴下來。滴在他的衣襟上。

  他打開床頭的小櫃,草草地塗了些藥。

  神情恍惚中,他將身子挪到床上,也許是太累,也是傷心,他忽覺心痛如絞,冷汗簌簌直下。

  藥丸四處都有。他胡亂地抓了一把送入嘴中。

  謝停雲出動了一大群人,找了一整個晚上,楚荷衣蹤影全無,訪遍所有的碼頭才知她一日前已買舟東下。次日清晨,他回竹梧院覆命時,很吃驚地發現慕容無風已坐在書房裡。

  他居然一夜未眠,批改完了積留在桌上的所有醫案。

  他的神色平靜,雖然面容疲倦,卻似已從病中恢復了過來。

  “沒找到?”他開門見山地道。

  謝停雲搖搖頭:“楚姑娘一日之前已乘舟離開了神農鎮。”

  “去了哪裡?”

  “她沒說。那隻船的終點是江寧。現在還沒有回來。不過,這位老太太說,她有楚姑娘的消息,不過她只能說給你聽,而且要三百兩銀子。”

  “哦?”慕容無風偏過頭,看了看謝停雲身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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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他一看便怔住了。

  這個人是崔婆婆。

  “崔婆婆,請坐。”謝停雲退出門外之後,他指了指面前的一把椅子,很客氣地道。

  老太太別彆扭扭地坐了下來,顯然在這間豪華的書房裡感到十分地不自在。

  “請用茶。”他又指了指她面前的一個精緻的茶盅。

  崔婆婆擺擺手,道:“多謝,我只說幾句話就走。”

  “婆婆見過楚姑娘?”

  “嗯,不過不是最近,是一個月以前。”

  “一個月以前?”他有些吃驚地道。因為荷衣告訴他,一個月前,她在武當山。

  “她向我要了一些‘清風散’。”

  他的臉頓時一陣發青,胸口又開始絞痛了起來。‘清風散’是坊間劣制的墮胎藥。專門流行於穩婆之手。

  “接著說。”他強行鎮定著自己。

  “她買了一包,問我管不管用?我說大多數時候管用,有時候也不管用。她於是又買了一包。後來我陪著她到了永昌客棧,還是那個房間。這一回,可不像上回那麼順當,她……她很苦。”

  他的神色蒼白地聽著她說完,吩咐謝停雲將老太太送了出去。

  那一夜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舉著柴刀的獵戶,呻吟,搏鬥,赤裸的荷衣……地獄,一切都變成了地獄。

  “是我害了你。”他喃喃地道:“是我害了你”。

  “谷主,我扶你歇一會兒。”謝停雲打了一個轉回來,看見慕容無風雙目發直,神情大變,不由得慌了神。將他抱到床上,喚道:“谷主,谷主,你沒事罷?”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回過神來,閉著眼,喘著氣道:“你不用去找楚姑娘,她離開……離開了我,只會過得……過得更好。”說罷,胸中一痛,“哇”地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全灑在雪白的床單上。

  他昏昏沉沉地在床子躺三日,又開始了正常的醫務。只不過這一次他似乎已全神貫注地埋首於醫務當中,將自己弄得無比忙碌。

  他不再笑,話也越來越少。竟比從前更加沉默。他又回到了往日鬱鬱寡歡的樣子。

  第十七章

  五月初一時,終於傳來了荷衣的一個最新消息。

  五月初五的比劍將如期進行。

  神農鎮裡,早已住滿了從各地湧來觀摩的劍客。名門大派也紛紛派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子弟。所有的客棧都已暴滿,連沿街的住戶都紛紛將自己的余床租了出去。

  當然大賽之前也有十來場小的賽事。首先是崑崙雙劍出奇不意地戰勝了武當派年輕一輩最有成就的劍客謝赫,在江湖名人榜的名次一下子就跳進了前二十名。其次是昔年中原快劍陳晴蜓的大徒弟謝逸清輸了沉桐一劍,重傷之下,慕容無風居然拒絕施救,竟眼睜睜地看著他鮮血流盡而死。

  然後是無論謝停雲如何努力,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賀回和楚荷衣的下落。只知道江湖快報上天天傳出新消息。賀回請的證人全都是顯赫之士,一是武當山的現任掌門蕭長老,一是少林寺達摩院的首座,人稱“達摩劍”的一空和尚。兩位證人的劍術自然是數一數二,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年高德劭的老者,在江湖上地位尊貴。而楚荷衣請來的證人卻是名不見經傳,一個叫“李大忠”,一個叫“鄒富”。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認出這兩個人究意屬於何門何派。崆峒派中倒有一個叫李大忠的,卻矢口否認自己認識楚荷衣。

  眨睛間,便已到了五月初五的夜晚。

  比劍定在子時二刻,也就是三更。

  夜光中的沼澤,薄霧漸漸迷漫開來,遠處那片空地的後面是一片樹林。夜風傳來腐爛的草的氣息。仔細聆聽,還可以聽到緩緩游動的淤泥所發出的汽泡聲。

  飛鳶谷果然是比劍的好地方。

  那是一塊在沼澤正中的干地,平坦,寬敞,卻和眾人觀看的場所隔著一大片深不可測的沼澤。是以近處觀劍的人,只可能是絕頂的輕功高手。平庸之輩,只能站在山坡上遠遠地觀賞。

  這一天慕容無風的情緒竟異常地平靜。

  一切如舊。他按時早起,按時批改完了醫案,按時巡診,按例出席醫會,下午他自己手中的兩個病人也已脫離了危險,轉到陳策的手下看護。

  黃昏時分,郭漆園還給他看了看這幾個月的帳目。找到他時,他居然柱著枴杖,扶著廊沿地扶手,在院子裡獨自散步。

  谷裡的人都知道,只要慕容無風還能站起來走幾步,雖然是極度勉強,就說明,這個時候他的身子最好,情緒也最好。

  “蔡大夫和我一起去。萬一有什麼不測,我一定會把楚姑娘帶回來。”謝停雲臨走的時候對慕容無風道。

  他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說。

  沒有多餘的叮囑。謝停雲的心裡不免暗暗吃驚。

  他原以為慕容無風一定會去。一定會想法子見荷衣一面。

  也許是最後一面。

  當他吞吞吐吐地問起慕容無風時,他只淡淡地說了三個字:“我不去。”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中究竟是怎麼想。

  也許他已不再動情。也許他根本就想忘了她。

  這原本不過是比劍而已,離他的本行差著十萬八千里。

  他既不是練劍的人,對劍術也一向不感興趣。

  謝停雲走的時候,覺得心事重重,滿腹狐疑。

  亥初時分,廊院上的燈籠早已亮起。

  他輕輕掩上了院門。

  這個院落頓時隔斷了五丈紅塵。他把琴放在雙膝之上,推動輪椅,來到湖邊的九曲橋上。

  這是他最喜歡來的地方。

  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鑑人,木輪可以在上面迅速地滾動。

  在九曲橋上他要不斷地轉變方向,才能到達那個垂著淺綠色紗帳的小亭。

  湖面圓如平鏡,更無一點風色。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沏。

  卻不知今夕何夕。

  他來到亭中,將七尺古琴放於桌上,香爐裡,添進一塊龍涎。

  裊裊茶煙升起,玉碗中的香茗有著琥珀一般的顏色。

  他淺啜一口。

  是她所喜歡的紅茶,味道果然清醇無比。

  眼前彷彿出現那個在荒野雪地中塗著丹寇,趿著木屐的紅影。

  她有一雙聰明的眼睛,在他的心目中,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與她相比。

  想到這裡,他的眼中忽然有些濕潤。有些傷感。

  好像美好的東西總是注定要離他而去,永遠也不會屬於他。

  “錚”的一聲,琴聲在空曠的湖面上悠揚地響起。

  那不過是他信手彈來的一支曲子,卻是那樣的憂傷,淒美。

  谷裡的大夫們都曾聽說慕容無風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卻很少完整地聽過他的琴聲。

  吳悠倒是常常彈琴,卻總說自己的琴技不及先生萬一。

  大家一直都以為她是在謙虛。

  可這一晚的琴聲卻終於令他們明白了吳悠的話。

  亥末時分,琴聲忽止。

  他隨手將琴拋入湖中。

  然後便靜靜地坐在徐徐吹起的夜風裡。

  四面淡綠的紗帳拂過他的臉,被風捲著飛了起來。

  他閉著眼,一動不動地坐著。

  等著謝停雲給他帶來的消息。

  他恨自己,因為無論是成是敗,他都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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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