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
“我還是想請趙總管幫我拿那個包袱,我把它放在谷主的書房裡了。我……我不想進去。”
“啊,這個包袱姑娘得自己去拿。我去拿了谷主也不會給。”
“不過是個包袱而已,是我自己的東西,谷主怎麼會不給?”
“這我老頭子就不清楚了,谷主就是這麼咐咐下來的。”趙謙和裝起馬虎來。
“包袱不拿也罷。不如趙總管先給我一張五千兩的銀票,我下次拿到包袱之後再還來?”荷衣道。
“沒有谷主同意,我老漢哪裡敢給別人這麼大數額的銀票?姑娘莫非忘了?你第一次來領銀票時,是谷主寫的條子啊。沒憑沒據,我不過是個管帳的,作不了這個主。”
荷衣想了想,也是。五千兩銀子,幾乎夠一個普通之家活大半輩子的,這當然不是小數目。便道:“谷主也在竹梧院裡?”
“在。”
“我可不可以一拿了包袱就走,不見到他?”
“怎麼,發生了什麼事?莫非姑娘做錯了什麼,不敢見谷主?”趙謙和故意道。
“我怎麼不敢見他啦?見就見。”荷衣翻起了白眼。
***
兩人走到竹梧院門前,正碰到謝停雲和郭漆園。
謝停雲不動聲色地道:“楚姑娘來了。好久不見!谷主在客廳等著姑娘呢。”
荷衣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慕容無風很少在自己的院子裡會客,客廳幾乎從來不去。大多數時候他會留在書房裡處理一天的事情。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書房。那是個乾淨得一塵不染的屋子,黑色的傢俱,淡綠色的窗簾。十月的陽光從三面射來,照著他好像一團白霧。
她當然也不會忘記自己第一次穿過遊廊竹露滴進她後頸時的情景。那是一道極為精緻的抄手遊廊,似乎是從一大片幽靜的竹林中曲折地穿過,竹下盛開著一叢叢淡紫色的小花,散發著一種好像熏衣草似的香味。直到現在她才憶起,這正是慕容無風身上常有的氣味。而正是這種氣味把他和任何一個滿頭大汗,渾身草料味的江湖人士區別開來。
算起來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三天。
荷衣禁不住苦笑。三天,就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多得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慕容無風顯然是屬於那種無論你和他相處多久,都不一定能瞭解他的人。而且他也好像沒有興趣瞭解別人。 基於上述判斷,荷衣就粗心大意地跳過了這一環。現在她正在飽嘗她粗心大意的後果。
半夜裡她常常突然醒來嘔吐,好像那孩子仍然還在她的肚子裡。
然後她一夜又一夜地夢見那張臉……夢見那一天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夢見不停流淌著的血。夢見嬰兒的哭聲。夢見跳動的心臟。
她冷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看見的不過是客棧昏黃的燈火,房頂破舊的蛛網,和桌上半開著的包袱。然後她就逼著自己想這一天要干的事,想各種法子掙錢。她好像只有充分地投入到一種事情當中,才能忘卻這一切。
胡思亂想之中,趙謙和已把她引到了客廳的門口,什麼也沒有說就退了出去。
客廳在走廊的另一頭,離他的書房很遠。裡面的光線居然有些暗。只在門口之處燃著兩個巨燭。窗戶非旦緊緊地關著,還垂著厚簾遮擋寒氣。
客廳的裝飾卻是豪華得近乎奢侈,花梨木的桌案和紅木的太師椅上雕著鏤空的花紋,連翠綠色的大理石地磚上也鏤著圖案。至於四壁的斗方字畫,古架上的犀杯金爵,牆邊的花觚鼎爐,彩軸鏡屏,盆景花竹,均微塵不染,令人眼亂。
這顯然是他的哪一位好講排場的先祖會客的地方。他果然很闊。
慕容無風一襲白衣,遠遠地坐在一個巨大的書案之後,看見荷衣進來,淡淡地道:“請坐。”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清楚。他的表情卻和他們認識的第一天一模一樣。
她沒有坐下,站在門口,一動也沒有動。
“你很久沒回來了。找我有什麼事?”慕容無風道。
“拿我的包袱和劍。”荷衣漠然地,硬邦邦地道。
他拉了拉身後的繩鈴,馬上有個人出現在他面前。慕容無風對他耳語了幾句,那人退出。不一會兒,將包袱和劍交到了荷衣的手上。
她扭頭就走。
慕容無風道:“留步。”
她停住。
“荷衣,我們倆之間還有合約,希望你不要忘了。”
荷衣轉過頭,道:“我姓楚。”
慕容無風怔了怔。
“合約, 不錯。 我們有合約,我拿過你六千兩銀子,那又怎樣?”荷衣冷冷地看著他。
“你是生意人, 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 這一點,你當然比我要明白。”慕容無風咳嗽了幾聲,道。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
“你是說,雖然我們已沒了交情, 生意還得做下去?” 荷衣挑著眉頭道。
“這完全是兩碼事。 原本就互不相干。”他淡淡地道,一直都在低低地咳嗽著。
荷衣的心裡又給慕容無風加上了“落井下石,為富不仁,死不悔改,唯利是圖”四個評語。她怎麼認得的是這麼樣一個人?
“惡俗。”從她的牙縫裡蹦出這兩個字來。
轉念一想,她的確需要銀子,銀子又的確不好掙。當初自己不遠千里地趕過來,不正是為了這筆可觀的銀子麼?無論江湖生活被傳說得多麼有趣,沒有銀子,所有有趣的事情都會變得一點趣也沒有。
所以她說:“好。 生意我照做。 慕容谷主有什麼吩咐?”
“從今天開始,每隔三天你必須要向我報告生意的進展情況。 我希望你快些做完,這樣我們之間也可以快些了結。”他漠然地道。
“今天我沒空。 我要出遠門。” 她斬釘截鐵地道。
“這個我不管。 你自己想辦法。 總之, 我今晚酉時要見到你。 倘若你按時不到, 我只好從我們的合約中扣掉三千兩銀子, 作為你失約的懲罰。 ”他冷冷地道。說話的樣子,好像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你……”荷衣一時間竟氣得說不出話來, 扭頭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