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俠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1:0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1 30449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1
四〇

  “我還是想請趙總管幫我拿那個包袱,我把它放在谷主的書房裡了。我……我不想進去。”

  “啊,這個包袱姑娘得自己去拿。我去拿了谷主也不會給。”

  “不過是個包袱而已,是我自己的東西,谷主怎麼會不給?”

  “這我老頭子就不清楚了,谷主就是這麼咐咐下來的。”趙謙和裝起馬虎來。

  “包袱不拿也罷。不如趙總管先給我一張五千兩的銀票,我下次拿到包袱之後再還來?”荷衣道。

  “沒有谷主同意,我老漢哪裡敢給別人這麼大數額的銀票?姑娘莫非忘了?你第一次來領銀票時,是谷主寫的條子啊。沒憑沒據,我不過是個管帳的,作不了這個主。”

  荷衣想了想,也是。五千兩銀子,幾乎夠一個普通之家活大半輩子的,這當然不是小數目。便道:“谷主也在竹梧院裡?”

  “在。”

  “我可不可以一拿了包袱就走,不見到他?”

  “怎麼,發生了什麼事?莫非姑娘做錯了什麼,不敢見谷主?”趙謙和故意道。

  “我怎麼不敢見他啦?見就見。”荷衣翻起了白眼。

  ***

  兩人走到竹梧院門前,正碰到謝停雲和郭漆園。

  謝停雲不動聲色地道:“楚姑娘來了。好久不見!谷主在客廳等著姑娘呢。”

  荷衣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慕容無風很少在自己的院子裡會客,客廳幾乎從來不去。大多數時候他會留在書房裡處理一天的事情。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書房。那是個乾淨得一塵不染的屋子,黑色的傢俱,淡綠色的窗簾。十月的陽光從三面射來,照著他好像一團白霧。

  她當然也不會忘記自己第一次穿過遊廊竹露滴進她後頸時的情景。那是一道極為精緻的抄手遊廊,似乎是從一大片幽靜的竹林中曲折地穿過,竹下盛開著一叢叢淡紫色的小花,散發著一種好像熏衣草似的香味。直到現在她才憶起,這正是慕容無風身上常有的氣味。而正是這種氣味把他和任何一個滿頭大汗,渾身草料味的江湖人士區別開來。

  算起來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三天。

  荷衣禁不住苦笑。三天,就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多得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慕容無風顯然是屬於那種無論你和他相處多久,都不一定能瞭解他的人。而且他也好像沒有興趣瞭解別人。 基於上述判斷,荷衣就粗心大意地跳過了這一環。現在她正在飽嘗她粗心大意的後果。

  半夜裡她常常突然醒來嘔吐,好像那孩子仍然還在她的肚子裡。

  然後她一夜又一夜地夢見那張臉……夢見那一天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夢見不停流淌著的血。夢見嬰兒的哭聲。夢見跳動的心臟。

  她冷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看見的不過是客棧昏黃的燈火,房頂破舊的蛛網,和桌上半開著的包袱。然後她就逼著自己想這一天要干的事,想各種法子掙錢。她好像只有充分地投入到一種事情當中,才能忘卻這一切。

  胡思亂想之中,趙謙和已把她引到了客廳的門口,什麼也沒有說就退了出去。

  客廳在走廊的另一頭,離他的書房很遠。裡面的光線居然有些暗。只在門口之處燃著兩個巨燭。窗戶非旦緊緊地關著,還垂著厚簾遮擋寒氣。

  客廳的裝飾卻是豪華得近乎奢侈,花梨木的桌案和紅木的太師椅上雕著鏤空的花紋,連翠綠色的大理石地磚上也鏤著圖案。至於四壁的斗方字畫,古架上的犀杯金爵,牆邊的花觚鼎爐,彩軸鏡屏,盆景花竹,均微塵不染,令人眼亂。

  這顯然是他的哪一位好講排場的先祖會客的地方。他果然很闊。

  慕容無風一襲白衣,遠遠地坐在一個巨大的書案之後,看見荷衣進來,淡淡地道:“請坐。”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清楚。他的表情卻和他們認識的第一天一模一樣。

  她沒有坐下,站在門口,一動也沒有動。

  “你很久沒回來了。找我有什麼事?”慕容無風道。

  “拿我的包袱和劍。”荷衣漠然地,硬邦邦地道。

  他拉了拉身後的繩鈴,馬上有個人出現在他面前。慕容無風對他耳語了幾句,那人退出。不一會兒,將包袱和劍交到了荷衣的手上。

  她扭頭就走。

  慕容無風道:“留步。”

  她停住。

  “荷衣,我們倆之間還有合約,希望你不要忘了。”

  荷衣轉過頭,道:“我姓楚。”

  慕容無風怔了怔。

  “合約, 不錯。 我們有合約,我拿過你六千兩銀子,那又怎樣?”荷衣冷冷地看著他。

  “你是生意人, 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 這一點,你當然比我要明白。”慕容無風咳嗽了幾聲,道。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

  “你是說,雖然我們已沒了交情, 生意還得做下去?” 荷衣挑著眉頭道。

  “這完全是兩碼事。 原本就互不相干。”他淡淡地道,一直都在低低地咳嗽著。

  荷衣的心裡又給慕容無風加上了“落井下石,為富不仁,死不悔改,唯利是圖”四個評語。她怎麼認得的是這麼樣一個人?

  “惡俗。”從她的牙縫裡蹦出這兩個字來。

  轉念一想,她的確需要銀子,銀子又的確不好掙。當初自己不遠千里地趕過來,不正是為了這筆可觀的銀子麼?無論江湖生活被傳說得多麼有趣,沒有銀子,所有有趣的事情都會變得一點趣也沒有。

  所以她說:“好。 生意我照做。 慕容谷主有什麼吩咐?”

  “從今天開始,每隔三天你必須要向我報告生意的進展情況。 我希望你快些做完,這樣我們之間也可以快些了結。”他漠然地道。

  “今天我沒空。 我要出遠門。” 她斬釘截鐵地道。

  “這個我不管。 你自己想辦法。 總之, 我今晚酉時要見到你。 倘若你按時不到, 我只好從我們的合約中扣掉三千兩銀子, 作為你失約的懲罰。 ”他冷冷地道。說話的樣子,好像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你……”荷衣一時間竟氣得說不出話來, 扭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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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荷衣只好將銀票封了,託了一個妥當的夥計送到岳州。 自己一個人氣呼呼地吃了晚飯,酉初時分,準時到了雲夢谷。

  走到竹梧院的門口,謝停雲卻攔住了她。

  “楚姑娘, 有事?”

  “嗯, 是你們谷主找我。”她道。

  “報歉, 谷主今晚不能見客。 ”

  “為什麼?”

  “他……這個, 有些不適, 暫時不能見客。 ”

  “他說了他一定要見我。”

  “對不起。 現在的確不行。”

  “莫名其妙。” 荷衣甩頭就走。走到遠處,卻輕輕一縱,躍上了廊簷。“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在搞什麼鬼。”

  雖然離開了好些天,這塊地方對她而言並不陌生。找到慕容無風的書房也並不難。何況他的書房原本連著臥室,除了診室之外,這裡就是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了。

  廊下果然有兩個人的腳步聲。還有人輕聲地說話。

  “谷主怎麼樣?”是謝停雲的聲音。

  接話的人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道: “ 完全不能起床。 從客廳回來的時候又發作了一回, 一口氣半天喘不過來,弄得我們手忙腳亂。 蔡大夫說, 他現在只能躺著,如若再這麼來一次,麻煩可就大了。 ”卻是趙謙和的聲音。

  謝停雲道:“是麼? 我再進去看看。”

  “別進去了。 我剛剛被趕出來, 他現在不肯見任何人。”

  “老脾氣又來了?”

  “讓他一個人靜一靜也好。 他一向不願意別人看見他難受的樣子。 ”

  “可是……”

  “我已安排好了外面值班的人。繩鈴也放在了他的手邊。我們還是先出去罷。 ”

  說罷,兩個人的腳步漸行漸遠。

  荷衣坐在簷頂上,有些遲疑。她原本想立即跳下去找慕容無風理論,可他看樣子病得很重。也許連和她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心下一軟,便決定還是悄悄地先回客棧再說。

  正欲起身,便聽見廊上又傳來腳步之聲。她輕輕地縱了下來,躲在一個廊柱之後,伸出頸子一望,卻見一個面色微黑的青年人,端著一碗藥,匆匆地走進書房之內。

  房門微掩,裡面傳來慕容無風咳嗽之聲。 那青年道:“師公,是我,子敬。蔡大夫……他有些急事,所以叫我來給您送藥。”

  這青年的年紀看上去大約也就與慕容無風相當,卻要叫他作“師公”,荷衣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卻聽見慕容無風咳了半晌,才答道:“什麼急事?莫非是馮大夫又不好了?”

  “師公, 躺著別動,讓我來。 師傅千叮嚀萬囑咐,說千萬不能讓你起床。”

  “馮大夫的病勢究竟如何?”

  “這個,不敢說……師傅不讓我說。”

  “你不說,難道要我派人去叫你師傅來跟我說?”慕容無風顯然是聲音不悅地道。

  “我怕說了師傅會責罰。”青年看樣子甚為老實,不大會說假話。

  “怎麼,你只怕你師傅,不怕你師傅的師傅?”大約多說了話,他竟又大聲地咳嗽了起來。

  “……是。 馮大夫的確有些不好, 是從昨晚開始咯痰氣急, 胸痛得厲害,今早就已昏迷不醒,目前我師傅和蔡大夫正在想法子。後來吳大夫也去了。 ”

  “看來情況不妙得很,咳咳,不然他們也不會叫上吳大夫。……你扶我起來,我要去看一看。 ”

  “不,不,師公,您一定千萬不能去!”青年一聽,急得有些語無倫次,說了“一定”又加了個“千萬”。

  “我沒事,你照著我的話去做就好。”慕容無風冷冷地命令道。

  接下去沒有了說話的聲音,大約那青年正在扶著慕容無風起床更衣。過了一會兒,只聽得那青年失聲道:“師公, 你……頭昏麼?快躺下來!” 荷衣心中一動,料是慕容無風的心疾又突然發作,想也沒想就衝了進去。

  卻見慕容無風神色蒼白地靠在椅上,渾身卻好像完全脫力一般。她握住他手中的脈門,把一股真氣輸入他的體內,護住心脈。

  那青年原本剛剛把慕容無風扶上輪椅,不料他重病之下,果然不能驟然坐起,正在那裡張惶失錯,回過頭時,眼前卻不知從哪裡又是冒出一個女人,不禁吃驚地道:“你……你是誰?”

  荷衣指了指慕容無風,道:“我和他認得。”

  青年點點頭,道:“嗯,姑娘……你最多只能用半成內力,不然……”

  “放心,我只用了一點,連半成都不到。 只是護住他的心脈而已。”

  過了半晌,慕容無風才恢復了說話的氣力,緩緩地道:“荷衣,是你?”

  荷衣將他的手一放,一翻白眼,道:“我姓楚。”

  “你……你什麼時候來的?”他又問。

  “不是你要我來的麼?”荷衣冷冷地道。

  “你先回去,我現在有別的事。”

  “我失約,你說要罰我三千兩銀子,你若失約,該罰多少?”荷衣道。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沒失約。你可以在這裡等著我。我去去就來。”

  “你屋子裡藥氣太重。你到哪兒? 我跟著你。 我可不想你再耽誤我一天。你也別讓我老等著。 ”荷衣道。

  慕容無風道:“我去蔡大夫那裡。”

  說罷,他又道:“這一位是林大夫。”那青年看看他們倆人的對話,覺得有些胡塗,卻已知道荷衣姓楚,便道:“楚姑娘,方才多謝你了。”

  “你謝我幹什麼?我又沒幫你。”荷衣笑著道。

  “我是替……替師公謝謝你。”

  荷衣向他淡淡一笑,原本想說幾句刻薄慕容無風的話,見那青年一臉誠實的樣子,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 一時便由林子敬推著慕容無風,荷衣尾隨其後,三人一齊來到蔡宣所居的澄明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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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夜晚時分下著輕雪,一推開澄明館的大門,吳悠已大驚失色地迎了過來。

  “先生, 你……你怎麼來了?你還病著,趕快回去休息。”

  荷衣遠遠地看著她,不得不承認她長得極美。美得不需要半點多餘的描畫與裝飾,便已極盡了她如詩如畫的氣質。她穿著一件月白衫子,走路的時候,即便是再匆忙,也是款款而行。說話的聲音更是溫柔如歌,既使是在生氣的時候也顯得十分好聽。她一走近慕容無風,不知怎麼,臉就飛紅了起來。頭也低低地垂了下去,顯出無限羞澀的樣子。

  荷衣忽然覺得有些沮喪。

  “我來看看馮大夫。他現在如何?”慕容無風淡淡地道。邊說著,林子敬已將他推進了大門,推到了診室之外的抱廈。吳悠只好跟在他的身後,一邊低聲地把馮暢的病情說了一遍。她說的話十句當中倒有八句荷衣完全聽不懂,什麼“脈弦滑”, 什麼“胃脘漲悶”,什麼“痰氣上逆”,慕容無風只是點點頭。說話間,吳悠倒是朝著荷衣微微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荷衣忽然又覺得有些莫名的沮喪。

  一到了抱廈,陳策搶了出來,剛要開口把林子敬狠狠地說一頓,慕容無風道:“你別說他,是我自己要來的。 ”

  陳策只得叫徒弟從別處搬一個炭盆過來。一行人擁著慕容無風走進診室,荷衣自覺得無趣,也與自己無甚相干,便一言不發地留在了抱廈。

  正要進門時,慕容無風忽然停住,轉過輪椅,道:“荷衣,你先略坐一會兒,我過一會兒就回來。”他居然知道荷衣並沒有跟著他。

  而他身邊的人都不免朝荷衣多看了兩眼。在他們的印象當中,慕容無風還從來沒有像這樣稱呼過一個女人。

  荷衣心頭一熱,眾目睽睽之下,臉也紅了,只好輕輕“嗯”了一聲。

  一個時辰過去了。慕容無風還沒有出來。診室裡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語聲,大夫們似乎都在忙碌著。荷衣坐得有些無聊。她一向都不是一個很能坐得住的人。

  診室裡慕容無風坐在一旁看著蔡宣手術。陳蔡是他手下最好的兩個大夫,卻一個過於謹慎,一個過於太膽。是以每逢重要的手術,他總想讓他們合作。讓他們互相彌補。但這樣他們往往又各恃其才,爭吵起來。所以他只能坐在那裡“鎮住”他們。

  渾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早已覺得很累。累得幾乎隨時都要倒下去。可是手術還沒有好,馮暢看上去仍然危險,他只有挺著。他可不想在這個關鍵時刻打擾別人。

  吳悠似乎已看出他平淡神色之下暗藏著的難受。給他端過來一杯茶。他搖了搖頭沒有接過去。

  他不敢動。雙肘正沉澱淀地壓在扶手上支撐著身子。抽出任何一隻手臂,他的整個人只怕都要滑下去。但他卻說:“我不渴。”

  吳悠怔怔地充滿疑慮地看著他。這裡所有的人都明白他的脾氣,只是,不知道他能堅持多久。

  陳策接過茶盅,道:“先生,看情形這手術一時半會兒還完不了。你還是先回去歇著罷。”

  他緩緩地道:“我沒事。”過了一會,好像想起了什麼,他又道:“陳大夫,勞駕你把這杯茶給楚姑娘送過去。”

  診門的“呀”的一下打開了。荷衣抬起頭來,看著陳策走出來。

  “楚姑娘,先生吩咐我給你送杯茶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恭敬地將茶遞到她的手上。便在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荷衣笑了笑,道:“多謝。”

  “姑娘坐了半天,有些悶罷?”他含著笑道。

  “嗯。”荷衣點了點頭。

  他隨手掀開身旁一個書架上的布簾,取出一本書來,道:“這本王摩詰的詩集先生一向很喜歡。你若實在很悶,不妨讀一讀。這裡還有很多別的書呢。 放心,絕對不是悶死人的藥書。”

  荷衣接過書來一看,封皮上她就只認得一個“王”字。便有些臉紅地道:“我認得的字不多,這書裡的字我只怕多半不認得。”

  陳策的心中不禁有些替吳悠叫屈。這女孩子看上去個子瘦小,卻一臉滿不在乎的神色。長相倒還順眼,但比起吳悠的驚才絕豔卻是相去甚遠。居然還不識字,他簡直不明白吳悠有哪一點比不上她的。

  “要不要我把吳大夫叫出來,陪你說說話兒?看這情景,先生只怕還要再呆一個時辰。”他只好道。

  荷衣道:“那……那麻煩你替我轉告谷主,我在竹梧院裡等著他好了。”

  果然是小孩子,沒有耐性。只坐了一個時辰便坐不住了。陳策不由得心裡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也好。”

  ***

  荷衣從澄明館裡走出來,大大地舒了一口氣。裡面的人書卷氣太濃,早已讓她難受得要命。喝過茶後她就只想逃出來。

  天上飄著大雪,天地之間早已是純白的一片。萬物的蹤跡和差異都似已被它掩沒。

  她踩著雪走進竹梧院,走進慕容無風的書房。

  那一天,他就坐在火盆的旁邊。看見他時,他正在喝著茶。

  他的手指修長纖細,白皙乾淨,而且十分穩定。他不是江湖上的人,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殺氣或霸氣。看人的樣子雖冷,卻很少有敵意。多數時候他只是漠不關心而已。

  那個時候,她喜歡看他的手,喜歡聽他說話,喜歡他的神態。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快地喜歡上一個人。

  她知道自己喜歡的他的寂寞。為著這一份寂寞,他寧肯冒著生命危險獨自住在這個寧靜的院子裡。也許有一天他就在這種寂寞中寧靜地死去,那也是他的願望之一。

  她閉上眼。也許每天晚上獨自在院子裡讀讀書,或者到湖心亭中散散步,或者在竹邊花園裡給花兒澆澆水,再數一數新長出來的花苞兒,也是一種美好的生活。

  荷衣又坐了近一個時辰,無竟間腳一踢,踢到了一個酒瓶子。

  原來他的書案下藏著酒。

  拔開瓶塞嗅了嗅。是陳年的竹葉青。只剩下了半瓶。他這身子,也能喝酒?

  她一仰頭,灌下去一大口。渾身忽然大火燒了一般地熱起來。

  果然是好酒。非旦酒香濃冽,勁道也足。一喝下去,人就好像在空中飄浮了起來。

  好像突然間所有的痛苦都已成了虛的,只有酒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難怪他的桌下會有一瓶酒,一瓶烈酒。

  他能醉,為什麼我不能?她一口接著一口地喝了下去,喝得一滴也不剩。

  然後她心滿意足的擦了擦嘴。隨手將酒瓶往門外一扔。卻沒聽見“咣鐺”一聲。

  轉過頭時,卻看見陳策推著慕容無風走了進來。

  “楚姑娘,你……”陳策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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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她喝了酒,滿身都是酒氣。一屋子都是酒氣。

  “你先回去。”慕容無風淡淡地對陳策道。

  “是,學生一送先生上床就走。”她醉成這樣子,當然不能服侍慕容無風更衣上床。

  “你先回去。”慕容無風又說了一遍。

  “是。”陳策遲疑著,終於退出門外。

  第十章

  他看著她。她的臉紅得好像桃花一般。衝著他一個勁兒地笑。

  “慕容無風,你終於……回來了。”她打著招呼道。

  他倒了一杯茶,遞給她:“荷衣,你喝多了。”

  “你還有沒有酒?我還……還要喝。你的酒真……真好喝。”

  “荷衣,你醉了。”他無奈地看著她。不得不承認,她醉的時候,樣子很好看。

  “醉了有什麼不好。你快……快找些酒,我們……一起喝。”

  他看著她,有些憂傷地道:“荷衣,我知道你難過,你……你不開心。是我對不起你。”

  “我恨你。”她笑著道:“我恨死你了。”笑完了,又嗚嗚地哭了起來“你殺死了她,是你殺死了她。你是騙子……你真狠心啊。”

  她不再理他,一個人扒在桌上傷心得哭著。

  他推著輪椅走近她身旁,撩開她被淚水浸濕了的長發。

  “荷衣。”他輕輕抬起她的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她的淚水一會兒就打濕了他的肩膀。

  “你累了。”他嘆了一聲,將她抱了起來,放了自己的腿上,轉動輪椅,把她放到床上。替她拉上了被子。

  這一用力,他的心臟又開始狂跳不已。卻看見她在床上已熟熟地睡了過去。

  她睡著的樣子好像一個孩子,全身彎曲著,緊緊地抱著一個枕頭。

  他掏出小瓶,一口吞下好幾粒藥丸。那種窒息的感覺又開始攫住他,他靠在椅背上,開始吃力地呼吸著。

  這種時候他通常會用最後一點氣力拉鈴,會叫人來幫他。現在他卻只想讓自己多看看她,寧肯為此而死去。

  他僵直地坐在她身旁,感到渾身逐漸冰涼。好像自己正坐在一潭深水當中,正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在最後那一瞬間,他幾乎要失知覺,卻不由得伸出了手,摸了摸她的臉。

  她的臉光滑得好像緞子,睫毛裡還有一滴未乾的淚水。他的手很輕很輕,好像一片羽毛拂過她的臉頰。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然後他的渾身便好像是放鬆了一樣,他笑了笑,已沒有了氣力說話,卻強自清醒著。

  她居然也笑了,輕輕地道:“別動,讓我來。”她把他放在床上,舒展開他的四肢。然後按住了他的玉枕穴,一股真氣緩緩地注入他的體內。

  他吃力地看著她,吃力地呼吸著。

  “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她跪在床頭,用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胸口。用一種奇特的掌法助他呼吸。然後他的上身漸漸地暖和了起來,漸漸地手指不再冰冷。

  “睡吧,你累了。”那隻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直到他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謝停雲端著藥走進竹梧院時,已過了晌午。慕容無風卻才剛剛醒來。環眼四周,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荷衣已經走了。

  難以捉摸的女人。他苦笑地坐起身來。被子很暖和,他的身子也很暖和。大多數時候,他總是下身冰冷,上身卻極易發熱出汗。多年以來,這幾乎是第一次他全身上下“統一”地到達了一個比較合適的溫度。一個人在這種溫度之下,總是比較舒適。

  所以他坐起來的時候,竟也不像往常那暈眩。

  看著他好像飲茶一樣地把藥慢慢地喝了下去,臉上居然浮現出了一種少見的紅暈和血色,謝停雲高興地道:“谷主,你今天的氣色好多了!”。

  慕容無風倚在床上,淡淡地道:“是麼?”思緒不知怎麼,卻飄出了很遠。

  “昨天晚上楚姑娘來過,我按照你的吩咐,沒讓她進來。”謝停雲道。

  “嗯。”他開始轉移話題,“馮大夫的情況如何?”

  “說是暫時脫了險。已轉到了陳大夫的屋子。蔡大夫一夜都沒有闔眼。”

  “他們兩個都累了。你去把病人搬到我的診室。由我看著就行了。”雖然還是很虛弱,他覺得一切都在好轉當中。每年冬季他都會病,今年最嚴重,卻似乎好得很快。他明白,這是因為他體內有荷衣的真氣。那是一種至陰至柔的真氣,可以暫時貫通了他原本氣血阻滯的上身經脈。當然,任何真氣都無法作用到他的下身。所以他的腿是他自己早已放棄了的部分。放棄了,卻還有無究無盡的麻煩。比如腿上的風痺最嚴重,而且完全不聽使喚。以至於無論什麼時候,他必須先得用手將腿“搬”到某一位置,然後才能順利地挪動身子。為此他常常要花好幾倍的時間,去做很多常人輕易就能做得到的事情。

  不過他早已習慣了這種與生俱來的不方便。任何事情,只要一個人能習慣,就不會再覺得是一種痛苦,或是一種困難。一旦成了習慣,習慣就會自動著推著你往前走。

  “谷主,這一個月你只能躺著休息,什麼事也不能干。不然我們就要去請舅爺過來。”謝停雲搬出了殺手鐧。

  舅爺是他外祖母的大哥,又是他外祖父的好友。一個嗓門大脾氣也大的老頭子。罵人的時候誰都想不到他居然還是個退了休的翰林。他每年只來谷裡一次,只要看見慕容無風生病,便會把谷裡所有的總管都叫過來痛罵一頓。罵完他們,他又柱著枴杖到竹梧院罵慕容無風。

  “病成這個樣子你還跟我老頭子逞能!還不跟我乖乖地躺著!你那些個總管,連這點子事都勸不了你,個個都是草苞!”

  然後他就住在竹梧院裡,一直等到慕容無風病好了才會走。一到這個時候,慕容無風就只想自己的病馬上好起來。他實在沒法子跟這個老頭多呆一刻。

  “那就把他交給王大夫罷。”他嘆了一口氣,終於讓了步。這一病折騰的人已夠多了,還是讓別人少操些心罷。

  天已放睛,院子裡的雪卻還沒有化。窗子旁邊種的梅花卻早就開了。隨著冰涼的空氣點點飄浮過來的,是一股沁人的幽香。房子裡卻很溫暖。謝停雲早已離去,臨走時,終於在他的命令下,搬來了這些天因病耽擱下來的所有醫案,滿滿地放在床上。床側的矮幾里,放著沾好硃砂的筆。他開始聚精會神地閱讀起來。

  看了將近一個時辰,他忽然感到有一股寒氣從書房裡傳了過來。沒有聲音,卻好像有人輕輕掀開了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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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他皺了皺眉。

  有人進來了。卻肯定不是荷衣。自從他生病之後,荷衣走路總是故意地顯出自己腳步聲,不想驚了他。這個人卻完全沒有腳步聲。當然也不會是谷裡的任何一個人,因為他們進來的時候一定會先敲門。他暗暗了拉了拉手中的繩鈴,卻聽見一個聲音冷冷地道:“它不會響的。因為我已經割斷了它了。”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然後臥室的門口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人。

  陌生人披著一頭長發,很冷,很俊,身材也很魁梧。他的衣裳是純白的,白得一塵不染,他的肌膚也很白,白得很健康。好像他是一個很會保養自己的人。他的身後,斜插著一柄形式極古的劍。

  四目相視,陌生人道:“拿你的兵器。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慕容無風懷疑他走錯了地方,在床上冷冷地道:“閣下要找的人是我?”

  白衣人道:“我從不會找錯人。除非你不是慕容無風。”

  “閣下是誰?”

  白衣人一言不發,走上前去,揭開了他的被子。

  “唐門的人怎麼會要我來抓一個殘廢?”白衣人看著他的腿,皺了皺眉,不屑地道。他的腿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殘廢的。

  然後他看見了擺一旁的輪椅。這個人的腿顯然完全不能走路。他把慕容無風從床上抓起來,一隻胳膊夾住他的腰,就把他好像是拎一罐水似地拎了起來。

  白衣人並沒怎麼用力,但對於慕容無風來說,動作還是太猛,他忽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白衣人又皺了皺眉,道:“你有病?”當然是病著,因為屋子的藥味實在太重。他找了一件狐襲將慕容無風一裹,便帶著他出了門,輕輕一縱,上了屋脊。

  速度。

  慕容無風從沒有享受過這種飄飄乎如憑虛御空般的速度。白衣人長著一雙仙鶴般的長腿,優雅地在空中跨越著,觸地時只用腳尖輕輕一點,身子便又如風中之羽,向前飄去。若不是因為正被劫持,這種感覺完全可以稱作是一種享受。

  陌生人一上屋頂便向南疾掠。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另外兩個白衣人。顯然是他的同夥。其中一人的白衣不能說是白的,而是以白布為底色畫滿了某種令人費解的圖案。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無聲無息地從谷口大門的斜側悄悄縱落。那裡停著一輛馬車。實際上,谷口大門經常停滿了運送病人的馬車,今天似乎格外地擁擠。吵吵嚷嚷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其中的一輛只是在大門口略作停留便調頭離去。趕車的白衣人戴著帷帽,在大雪天氣裡也是常見。

  馬車是最平凡的式樣,顯然是從車行裡租來的。裡面並不乾淨。慕容無風靠在車壁上,略略調整了一下自己有些紊亂的呼吸,作出了長途旅行的準備。兩個白衣人坐在他的對面,一個臉色淡黑,留著微髯,手指上戴著一枚黃燦燦,沉澱淀的戒指。另一個人的眼睛總是眯縫著,露出懶洋洋的目光。打量人的時候,顯出一幅與已無關的審視態度。慕容無風很快注意到他身上的圖案是手繪上去的,色彩也很紛亂,好像是一個人喝醉了酒之後的塗鴉之作。

  “唐家要的人,就是他?”一上車,留著微髯的人便將慕容無風左右打量,那神態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很吃虧的買賣。

  “老大抓的人會有錯?”同伴冷哼了一聲,“只是實在是犯不著叫上我們。他一個人來就可以了。”

  “你發覺了沒有?老三。這小子好像不會武功。” 微髯人道。

  “你現在才發現?”被稱作“老三”的人又哼了一聲。衝他翻了一個白眼,不再理睬他,而是陷入了某種沉思。

  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飛馳。慕容無風勉強地按奈著一陣陣作嘔的衝動。他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頭上開始冒冷汗。胃部開始一陣一陣地翻湧。正在他張口欲吐的一剎那,老三一把拎起他,把他的頭伸向車外,他就衝著奔馳的馬道嘔吐了起來。

  吐了半晌,老三道:“你吐完了沒有?”

  慕容無風點點頭。老三又把他拉回車座。他精疲力竭地靠在車廂上。

  無意間,掃了一眼白衣上的手繪,慕容無風輕輕咳嗽了一聲,淡淡地道:“好名字”。

  “什麼好名字?”老三一怔。

  “山水。”

  老三心頭一震,竟有些失色:“你看得懂我的畫?和我的字?”

  他的畫實在是亂得一塌糊塗。充滿了各式各樣古怪的線條。仔細一看,線條只是線條,並沒有組成什麼有意義的圖案。倒好像是一堆被貓兒扯亂的線團。

  “你畫的是一條船。下著小雨。裡面坐著一個人,打著傘。落款是山水。所以你姓山。”慕容無風眯著眼睛道。

  “你還看見了什麼?”

  “打傘人的臉和他的表情。”

  “什麼表情?”

  “哀傷。淡淡的懷念。憶舊。惆悵。悔恨。無奈。……”慕容無風神色迷離地讀著圖案:“這個人裸著身子,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而倒影裡卻是一個穿著衣裳的他。”

  山水的眼中忽然間有了一種奇異的光彩。他忽然問:“為什麼人和倒影,會不一樣?”

  “因為他不認識他自己。”慕容無風道。

  目中又復現迷茫,山水沉吟片刻,抬起頭,道:“貴姓?”

  “慕容無風。”

  “幸會。”他居然道。

  馬車漸漸停了下來,車外一片嘈雜。神農鎮到了。

  老二站起身來,準備下車。他將慕容無風的衣領一抓,準備把他抓到手中。山水卻在一旁冷冷地道:“你別碰他,讓我來。”

  他居然小心翼翼地將慕容無風抱起來,抱著他走進客棧。放到客房裡的一張床上。

  “抱歉,床單不是很乾淨。”彷彿知道他有潔癖,把人放下時,山水竟用袖子拂了拂床單。

  房間很小,並沒有火盆,所以很冷。慕容無風只好把自己裹在並不怎麼幹淨的毯子裡。三個人圍在桌上商量著對策。

  “他的人追過來了?”山水問道。

  “暫時還沒有,不過這裡會很不安全。我們要盡快離開。”老大道。

  “不用擔心。我們有人質在手中。可以走得很從容。老三,你說呢?”老二道。

  山水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還沒有回過神來,客房的門突然“砰”的一聲碎了,兩個人影閃電般地衝了進來,直奔慕容無風的臥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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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人影快白衣人更快,就在來人的手幾乎就要搭到慕容無風的手上時,白衣人的劍也搭到了慕容無風的頸上。

  那手剎時間一驚,彷彿被火燙了一般地縮了回去。

  白衣人冷冷地看著來人,道:“謝停雲?”

  來人收回劍,點點頭,道:“白星?雲夢谷真是天大的臉面,竟引得諸位從西北連袂而來!”三個白衣人人稱“三星三煞”,是江湖上要價最高,信用最好的殺手。出道以來從未失手。但他們一向是單干,絕少連手合作。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具體的名字。

  白星道:“不敢當。生意所至,不敢怠慢。”

  謝停雲道:“既然是生意,一切都好說。床上這個人,別人給你什麼價,我們加倍。”

  白星淡淡地道:“閣下應當明白,對做生意的人而言,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信譽。閣下如果不往後退三步,床上的人就會立時沒命。”

  投鼠忌器,謝停雲不得不往後退了三步,道:“閣下想把他怎麼樣?”

  “帶走。”

  謝停雲道:“家主正在重病當中。各位若想把他活著帶到唐家,沿途非旦不能讓他辛苦勞累,還要保暖得當,定時服藥。不然……只要他有三長兩短,各位當然明白,雲夢谷對三星,對唐門,都不會再有顧忌!”說著,他拋過去一個玉瓶。轉身帶著隨從離去。

  白星一手接住。唐門要的是活口,不是死人。

  一行人又回到了馬車之上。三星三煞斷定這一帶是雲夢谷的地盤所在,不宜久留,又懷疑連長江水路上只怕也有他們的同夥,過了江之後便放棄了水路,居然冒險沿著江邊森林往西行走。

  這原本是鄂西群山中最為蠻荒的一帶,傳說中野人出沒的地方。卻有一道狹窄的車道彎彎曲曲地通過全境。那還是一百年前一個大將征西時為了行軍運糧開闢出來的道路。道路的盡頭,再翻過幾座山,就是唐門。

  馬車不分晝夜地走了一天,三個白衣人輪流趕著車。

  出了客棧之後,山水又換了一件衣裳。依然是白為底色,上面卻只用毛刷子畫了紅、綠、藍三條硬生生的直線。換衣裳的目的,當然是想讓慕容無風看一看他的傑作。

  慕容無風心中暗笑,卻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他的身旁放著一個紅泥小茶爐,是山水怕他受不得冷,不顧白星的臉色,特意添置的。美其名曰“烹茶”。“這麼冷的天氣,走這麼長的路,我們總要喝一點熱茶罷!”他振振有辭地道。藍星表示同意,因為他是愛享受的人。雖然願意為殺人或別的生意吃吃苦,如果能有不吃苦的時候,他當然更加高興。

  “這一幅畫,你怎麼看?”山水坐到他面前道。

  “三條線?”慕容無風挪了挪身子,扶著桌子坐了起來。“僅僅是三條直線?”

  “是。”他有些得意。前一幅畫,因為線條複雜,固然難以看懂,這一幅卻是過分簡單,簡單得讓人無話可說,難度更大。

  “生活。”慕容無風想了一想,道:“你說的是生活。”

  “願聞其詳。”

  “生活原本簡單,不必跳到三界之外去尋求意義。就好像這種三種最常見的顏色,處處都是。”

  山水的臉興奮得發了紅,高聲道:“對,對,這就是我要說的意思!”

  慕容無風淡淡地笑了笑,笑得有些虛弱。除了面對極疑難的病例,他很少有時候能夠如此興奮。他的身體,他的病,也不允許他過度地興奮。但他卻能夠理解這種興奮的感覺。

  “你的腿冷麼?”山水看見他光著腳,毯子很短,只能蓋住上身,竟嘩嘩兩下,脫下了自己的一雙厚襪子,套在他的腳上。

  “多謝。”他寧肯光著腳,也不要穿別人襪子。不過他的腳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覺。

  然後山水打開了自己的包袱,掏出了另一件衣裳。

  “這是我目前為止畫得最好的一幅畫,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從沒有人看得懂,連我自己也看不懂。所以你一定要看一看!”

  “連你自己都看不懂,我怎麼又能看得懂?”慕容無風失笑了。

  山水慎重地展開衣裳。坐在他對面的藍星爆發出一陣狂笑。

  “你笑什麼?”山水回過頭,冷冷地道。

  “哈哈哈,老三呀老三,你藏著掖著,不捨得給我們看的,原來就是這麼一個破玩意兒!這有何難,不用問他,我都可以告訴你。這是一隻蝸牛。左看右看都是蝸牛。這一回你可別再笑我們惡俗了。你這幾把刷子,也就到此為止罷了! 明兒你要蝸牛,我老二一口氣可以畫上一百條……哈哈……”他竟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山水的臉已氣得通紅,強按住心頭的怒火,對慕容無風道:“你別理他。他狗屁不懂。”

  可是衣裳上畫的,確是一條蝸牛。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你畫的是恐怖。”

  “恐怖?”山水一愣。

  “沒有形狀的東西藏在一個標準的形狀之內,當它走出來的時候,是如此令人恐懼。就好像蝸牛的軟件從硬殼中慢慢伸出……”

  “我不明白……”山水喃喃地道。

  “你明白。這三幅畫其實是同一個意思,同一個暗示。”慕容無風看著他,慢慢地道。

  山水的臉通紅了。好像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懷疑。他呆呆地坐著,久久地,沉迷在思索當中。

  忽然間,他抬起頭,幽幽地道:“我明白了。”

  車上的人卻並沒有看他。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馬車突然好像斷了線一般地向前飛了出去!山水抓緊慕容無風,三人無路可退,竟分頭從車窗中狼狽地竄出,整個車廂“轟”地一聲撞到了前面的一棵大樹,摔得粉碎。

  馬。兩匹馬倒在地上。馬碲竟然全都被某種利刃削斷了!

  道路的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茶亭。

  小小的茶亭裡有一個小小的桌子,和一把小小的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小個頭的紅衣女人。

  紅衣女人有一張塗著紅紅的嘴唇,十指纖纖,染著紅紅的鳳仙花汁。她的長發用一根鮮紅的絲帶束著,卻是黑油油地。

  女人一雙修長光潔的腿,便斜擱在桌上,鮮紅的長裙若有若無從腿邊滑落,露出一雙雪白的玉足,“格拉,格拉”,足指上吊著的兩個木屐悠閒地碰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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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這一雙柔嫩纖細的雙足,男人看了,未免會有些發痴。

  塗著鳳仙花汁的手上,拿著的是一個紅色的陶壺,陶壺的旁邊,放著幾個紅色的小茶杯,茶煙細細,在二月的天氣中凝成一條直線。

  “哪一位想要紅茶?請便。”女人懶洋洋地淺啜了一口。長長的睫毛微微一挑,眼光流轉,秋波明媚,嬌滴滴如新荷出水,俏生生如雨打梨花。

  直看得老二感到身體的某一部分起了某種變化。

  “馬是你殺的?”白星冷冷地道。

  女人笑了笑,點了點頭。

  “好快的劍。”山水喃喃地道。

  “你也是為了這個人?”白星指了指山水懷裡的慕容無風。

  “不是。”

  “不是?”

  “我只是今天想殺人而已。”女人眠起嘴來,柔媚地笑了起來。“三位是一起上呢?還是分頭來?”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緩緩地站了起來,突然身形一晃,劍已如亂花紛飛,風馳電掣般地刺向了白星。

  “你不過是個女人而已。”白星淡淡地道。抽劍一斬,“嗆”地一聲,幾乎要把女人斬成兩斷,女人卻好像漏雨急風一般地從他的劍尖之上飄走,木屐居然還在他的手腕上輕輕地踩了一下,留下兩個小小的木齒。

  他這才知道女人第一個要攻擊的人不是他,只是故意借他來分散注意力。等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她的劍已刺穿了“老二”的咽喉。正向山水攻去。

  她居然只用一劍,就殺了一個人!

  聰明的女人當然知道先攻擊最弱的敵手。

  山水用的是單刀。但他的手上有慕容無風,所以被女人閃電般攻來的快劍逼得不停地閃身跳躍。

  女人顯然和慕容無風不是一路的。她的劍幾乎招招都直奔慕容無風的咽喉!

  蒼皇之中,他只好把慕容無風往灌木叢中一拋,以便全力以赴地回擋女人的凌厲攻勢。

  “謝了!”女人衝他一笑,左袖揮出一條白綾,在空中一卷,捲住慕容無風的身子,疾掠十丈,眨眼間已把他帶到了一棵大樹之上,將他放到樹枝中間,道:“坐好,這是你的藥,我可下去了。”

  白綾一閃,人已借力彈了回來。

  紅衣白綾,長袖在空中微卷,宛如花朵般的顏色,好快,好美的身手!

  山水並沒出手,只是默默地看著她飄落,道:“你和慕容無風,認得?”

  女人的臉微微一紅,道:“你說呢?”

  “我要走了。麻煩你告訴他,就說我明白了,謝謝他。”他收起了刀,慎重地道。

  女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要走了?你是說,你不打了?”

  “不打了。我厭了。”他冷冷地道。突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抬起頭,看了看坐在樹上的白影。然後回過頭來,對著白星道:“你呢?你還打不打?”

  他一言不發,只是舉起了劍。

  他的劍比女人的劍長出三寸,攻勢沉穩卻暗含機變,迅疾處如狂龍出海,優美時如月照秋波。他的白衣在靜悄悄的林中,無風而激盪,劍花穿梭如行雲流水般寫意。

  而女人用的全都是平庸的招式,速度卻要快出三倍,只在每一招的最後一刻才突然變招。令人完全無法猜測。

  三十招後,“錚”地一聲,雙劍相交,她的虎口被震得一麻,長劍幾乎要脫手而出。左胸卻露出了破綻。

  她需要時間換招,只好硬生生地接了他拍過來的一掌。“撲”,那一掌沉沉地擊在她的左胸之上,頓時胸中一陣巨痛,一股血腥之氣翻湧而來,她的嘴角開始有血。

  而白星的劍卻並不沒有回頭,而是趁機向她的心臟刺去。等她見勢回救之時,已經慢了一步。

  劍光如水,所到之處,霧氣似乎也跟著跳動。她已然嗅到了劍尖上傳來的死亡之氣。

  她明白,這時候唯一的辦法就回劍也刺向他的心臟,也就是圍魏救趙之策。但是她的劍短了三寸。

  這意味著當白星的劍刺進她的心臟時,她的劍離白星的心臟還有三寸。

  三寸對於任何一個高手而言都已經足夠逃生。

  七八種計算只在瞬間完成。女人的身子沿著劍勢突然向後,向一個意想不到,常人絕不可能彎下去的方向,彎了下去!劍卻從右腰之下斜刺了出來。她感覺到自己的劍已經完全刺入了白星的胸口。而白星的劍同時也已趕到她的腹部,已將她刺了一個對穿。

  四目相視,均有些慘然。他沒有料到她居然會從這麼一個角度,補回一劍。她卻料到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他這一擊。

  兩個人計算出來的結果,幾乎是同樣準確。

  女人咬咬牙,將手中的劍往前一送!男人心跳的那種極輕微的悸動和掙扎,便通過劍身傳到了她的手心。她抽出劍,以劍支地,勉強地站了起來,看見白星面色恍惚地倒了下去。

  白星的劍卻還插在她的腹中。她捂著傷口,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刺痛和痙攣,卻踉蹌著,掙扎地走到那棵大樹之下,仰起頭,顫聲道:“無風……你只怕……只怕得靠你自己爬……爬下來了……”說罷,便倒在了大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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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十一章

  荷衣倒下時她所看見的天空是紅色的。紅色的雪,紅色的樹,樹上遠遠的,有一個白色的衣影。漸漸的,一切又都變成了紫色,淡紫色,淡紫色的星空,淡紫色的雪,淡紫色的梧桐樹下,是一群群在草叢中飛來飛去的螢火蟲。蜻蜓撲閃著透明的薄翼,通體發著妙曼的藍光,優雅地從耳邊斜掠,那聲音就好像蜂兒一樣鳴叫著。橘樹上的橘子被月光照得格外澄亮,每一個橘子上都歇著一個小小的,穿著白衣,提著紅燈籠的女孩子。她們伸著腿,攏著手,張開櫻桃般的小口,款款地唱著一首似曾相識的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迷迷糊糊地似乎睡去許久,卻被一陣尖銳的疼痛喚醒。

  一隻手在輕輕地摸著她的臉。手是冰涼的,居然,比她漸漸冷下去的臉還要冰涼。

  她緩緩地,艱難地睜開眼,看見一張熟悉的臉,蒼白而俊俏,眼眸如秋山般深邃,看著她時,卻有一絲說不出的暖意。慕容無風一襲白衣,坐在她面前。

  她勉強地笑了笑,不敢看,卻知道劍還插在自己身上。

  “你是……怎麼……下來的?”她喘著氣,問道。

  她並沒有躺在雪地裡,而是躺在慕容無風的懷裡,他正小心的抱著她,似乎要用自己身體裡所有的熱量去濕暖她。

  “當然是爬下來的。”慕容無風在她耳邊輕輕地道。

  “你……會爬樹?”她居然想笑。

  “往下爬還是會的。”他神色蒼白,卻很冷靜地看著她。

  “我怎麼……沒有看見?你爬樹的樣子一定……一定……”她咳了兩聲,咳出一口血沫。

  “你暈過去了。”一邊說著,他一邊用袖子輕輕擦掉她嘴邊的血痕。

  “慕容無風,趁我還沒死,咱們聊聊天吧。”莫名地,忽然有了一絲惆悵,為什麼相聚總是這麼短,離別卻這樣長?她輕輕地道:“你說,我穿紅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他深深地看著她,道:“你穿什麼衣裳都好看。”

  “我怕看見我自己的血……”

  慕容無風心中一陣痠痛,難道,她竟是抱著必死的念頭來的這裡?

  “荷衣,你看著我。”他的臉幾乎是貼在她的臉上了。“從我們見面的第一天起,你就像一條鮮魚一樣活蹦亂跳。”

  “你一說……說起鮮魚,我倒是挺想喝……喝魚湯的。”看著他傷心的樣子,荷衣不免又要開玩笑了。

  “你不會死。”他的目光深深的,好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倘若你死了,我就在這裡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無風,別管我,你要……要快些想法子離開這裡啊。這裡太冷……”她有些著急了。

  “不冷,和你在一起,一點也不冷。”他摟著她,喃喃地道。

  “無風,為什麼我身上……一點也不痛?”她忽然問道。

  “我點了你所有止血的穴道。 還有……還有一些會讓你全身麻痺的穴道。”他輕聲道。

  這些能讓全身麻痺的穴道荷衣也略知一二,但卻極其危險,江湖上從沒有人誰敢在自己身上輕易嘗試。一旦失了輕重,便會立時斃命。這種輕重,也許只有慕容無風才能夠掌握。

  “無風,聽我說。”胸口一陣急痛,她忽然感到一陣窒息,一時間,話變得急促了:“你是可以離開的。拿著這個哨子……我來的時候,以為可以把你救出來,所以……所以預先在樹林裡藏著一輛……一輛馬車。”

  “車上有沒有金創藥?”他立即問。

  “沒有,只有一些,一些你常用的藥。是崔大夫給我的。他們……總管們不同意我來……救你。我是悄悄地來的。”她帶了好些包他每天必需服用的湯藥,心疾發作時必用的藥丸,治風濕的藥酒,風寒之類的成藥。

  他吹響了哨子,果然,從林中跑出來了一輛馬車。這馬大約是跟了荷衣多年的老馬,已有了靈性,一聽到哨音,居然把馬車正好停在了兩個人的面前。

  慕容無風把荷衣輕輕放在地上,雙手支地,拖著身子,辛苦萬狀地爬上馬車。

  腦子裡,忽然閃出了許多“如果”。如果他有一雙健康的腿,如果他也會武功,如果……,荷衣就不會……。

  他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把這些“如果”趕出腦外。

  這世界上原本沒有“如果”。總是說“如果”的人,並不明白人生的艱難。

  馬車裡有他平時外出時需要的所有東西,一個裝滿炭的火盆,幾條厚毯,換洗的衣裳,水,乾糧,藥箱,幾包藥,還有,最重要的,他的輪椅。

  他把所有的藥包拆開,從中抓出他所需要的幾種藥,放到炭盆裡,焙烤成粉末。接著把一件衣裳全部撕成長長的布條。然後他拋下輪椅,抓了一條厚毯,帶著粉未和藥酒,來到荷衣面前。

  她身後的雪是紅的。嘴唇卻是白的。在寒風中,她堅持不了多久。

  “怎麼樣?我是不是有備而來?”荷衣看著他,有些得意洋洋地道。她的身子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臉色也變得愈加可怕。她知道如果能把慕容無風救出來,從這裡慢慢走回雲夢谷,也要至少四天功夫。四天當中,他當然需要車上這些東西。

  “好極了。”他恢復了冷靜,又恢復到了他平時那種冷淡的樣子。復又從輪椅坐回地上,用厚毯將她一裹。

  “荷衣,你是喝酒的。”他咬開藥酒的瓶塞子。

  “這是……這是藥酒,你擦身子用的,苦死啦,我才不喝呢!”她亂叫了起來。

  “味道不錯的,不信,我喝給你看。”他一仰頭,咕咚地喝下一口。

  “不。”她堅決地說:“不要給臨死的人喝不好喝的東西,我的鬼魂會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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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聽話,荷衣。”他抬起她的頭。

  “要不,先……先做個呂字?”她突然悄悄地道,臉紅紅的。

  “‘呂’字?”他惑然:“什麼呂字?”

  “呆子,笨瓜!”她急紅了臉,“你……”話沒說完,唇已被堵住,他開始深深地吻著她了。

  深深地,長長地吻著,好像呼吸都已全變成了他的。而腹部忽一陣絞痛,他已拔出了劍。

  所有的粉末都灑在傷口上,在關鍵之處,塗上了荷衣隨身帶著的一點金創藥。然後他開始飛快地包紮好傷口,將她抱起來,送到了馬車上。

  幸虧她帶來了輪椅。不然,他只怕就算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把她弄到馬車上而不觸動她的傷口。如果沒有馬車,他們也只好坐在樹底下,活活凍死。

  聰明的女人在任何時候都是聰明的。

  雪輕,風冷,爐紅。

  二月裡刺骨的寒氣似已被厚厚的車簾擋在了門外。荷衣裹著好幾層厚毯,橫臥在椅座上,爐火暖融融地放在身旁,紅紅的火光襯著她的臉色愈發灰白可怕。

  她失的血太多,傷口太深,以至於包紮之後,連慕容無風都不敢肯定她的血是不是已經完全止住。何況,他們也沒有足夠的藥。常人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時辰之內就會死掉。因是習武之人,荷衣才能挺那麼久。

  “你覺得暖和麼?”慕容無風神情鎮定地問道。

  ——看到情況危險的病人,不論你自己心裡會有多麼緊張絕望,絕不能對病人有半點顯示。

  ——一個大夫的手必須非常穩定,為了維持這種穩定,你必須要和病人保持距離。倘若你太同情他,你的手就會軟,就會不肯試,不肯冒險,就會喪失許多機會。

  他經常這樣教自己的學生。

  荷衣點點頭,輕輕地道,“我來之前問過幾個當地人,倘若我們往前走,走一整天,就會有一個大一點的村子。”她的眼睛還是明亮的,說話的聲音雖小,卻保持著和平常一樣的語速。

  慕容無風點點頭,心理計算了一下。回程大約要四天時間,而且一路上路途凶險,渺無人煙。看來只能往前走,走到村子裡,停頓下來,或許有助。也許村子裡有藥鋪,這樣藥也有了。

  “你會不會趕馬車?”她忽然問道。總不能兩個人都坐在車廂裡,讓車停在半路上罷。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還用問麼?慕容無風一向是坐馬車的人。只怕連馬鞭子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果然他老老實實地道:“沒趕過,不過,不應該很難。”

  “這是我的馬,會自已往前走,你只用在它慢下來的時候打一鞭子就好。”她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小,越來越細,幾乎有些聽不見了。

  慕容無風把自己裹在一件厚袍之中,爬到前座上,道:“你放心。躺著別動。”

  馬車緩緩前行。山路崎嶇,一條羊腸小道似乎是無邊無際地向前漫延著。天上還飄著小雪,路漸漸地淹沒在了雪中。走了大約三個時辰,慕容無風每隔半個時辰回到車廂裡探視一次。雖然氣息奄奄,荷衣卻硬撐著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明眼人卻看得出,她的腦子已漸漸有些不大清醒,只是靠著一口底氣頑強地堅持著。不想讓他太過擔心,畢竟,他自己的身子也不牢靠。兩天前,他還是一個連起床都困難的人,現在卻要在這幾乎能要了他命的天氣裡,一邊辛苦地趕著馬車,一邊照料她的傷勢。

  雪中的天地是如此的寂靜。天漸漸地黑了。

  不遠處,竟有一點燈光從樹縫之中透了出來。

  難道荷衣聽錯了?那村子其實並不遠?可看情形,卻不像是村子。因為燈光只有一點,小小的一點。走近一看,是兩間破破爛爛的屋子,大約是獵人所居。

  有燈,當然有人。

  無論如何,他們得下車歇息一宿。一來荷衣的傷口要縫合,換藥。二來,馬也累了。

  吃力地,把輪椅放到地上,坐上去,然後把荷衣抱了下來。她的臉色愈加灰白,軟綿綿地靠在他的懷裡,微弱地,辛苦地呼吸著。

  他敲了敲門,門“嘩”地一下打開了,出來了一個極精壯的大漢,開門的時候,手裡還拿著一個燒餅。他穿著一件虎皮裌襖,一副獵人打扮。

  慕容無風微微一笑,道:“這位兄台,我們是過路人,本想連夜趕路,不料遇見風雪。不知可否在貴處求住一宿,明早即離。到時自當依例拜納房金。”

  獵人將二個打量一翻,沉聲悶氣地道:“我這裡只有一張床,兩位要住,只能住在柴房裡,若不嫌棄,就進來罷。”

  慕容無風道:“只需片處容身即可,不敢多擾。”

  獵人看見他雙腿不便,便要接過荷衣,慕容無風一讓,淡淡道:“多謝。她有重病,不能輕易移動,還是由我來罷。”

  柴房裡有一個水缸,一個灶台,地上卻全是泥水,骯髒不堪。所幸牆角裡堆了幾垛乾草。慕容無風只好將乾草厚厚地鋪在地上,墊上從馬車帶下來的毯子。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荷衣放到毯子上。

  灶上還有餘火,添了幾把柴之後便旺旺地燒了起來,頃刻間,已燒好的一鍋熱水。門拴早已破損,兩片門板輕輕地掩著,被風吹得吱吱呀呀地亂晃。慕容無風淨了淨手,用僅剩的藥粉,兌著水,調出一碗黑黑的藥膏。

  做了這一切,他解開纏在她腹部的繃帶,洗淨傷口,然後從藥箱裡,拿出一隻薄而鋒利的小刀,先放到火中烘烤,又放到藥酒裡浸泡。

  荷衣看著他,渾身不禁發起抖來。小聲道:“會很痛麼?我……我從小就很怕痛。”

  慕容無風笑了,道:“楚女俠居然怕痛?說出去,只怕別人會笑死。”

  “就是怕痛我才苦練輕功,為的就是逃……逃得快些。”她神情緊張地盯著他手中的刀。

  “我已用針封了你的周身大穴,現在你除了頭能動一動之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沒有感覺。只怕你要像這樣子躺上十天,等傷口癒合了,我才敢解開你的穴道。”他一邊說,一邊開始觸摸她的傷口。

  有始以來第一次,面對一個病人頗為躊躇,他遲疑了半晌,居然下不了手。

  咬著牙,用小刀重新剖開腫漲著的傷口,擺弄著羊腸線,一層一層地縫合著,頃刻間,已縫合完畢。自己的手,第一次,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塗上藥膏,用熱水將她冰冷的全身敷了一遍,然後套上一件乾淨的白衣。知他有潔癖,她帶來的白衣竟有十件之多,而她自已的替換衣裳卻忘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1:52
四九

  清理完了一切,掩好被子,他默默地注視著她,良久,忽然道:“荷衣,小時候……有人常常欺侮你麼?”她的背上有好幾處淺淺的的傷痕,雖已年代久遠,他卻想像得出當時應該是什麼樣子。

  她笑了笑,避開他的眼睛:“我這麼厲害,怎麼會有人欺侮我?不過是小時候頑皮,摔跤摔出來的印子而已。”

  她只顧自己說著,卻忘了慕容無風是大夫,自然能夠分辨各式各樣的傷痕。他低頭,沉默,不再追問下去。

  “你呢?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她反問道,努力想把輕鬆的氣氛撿回來。

  他淡淡地道:“不大記得了。”

  ——兩個人之間,為什麼總有一些談論不下去的話題?她要隱瞞的是什麼?

  “早些睡罷。你累了。”不等荷衣再度開口,慕容無風果斷地中斷了談話。

  他半躺在離她十尺之處的一個草垛旁,叮囑道:“夜裡如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叫醒我。”

  “恩。”她把臉朝向他,看著他閉上眼,迅速地睡著了。

  一燈如豆。燈影裡,他的臉蒼白清俊,劍眉朗目之下是挺直的鼻樑和秀美的嘴唇。睡著時候,他的眉頭是蹙著的,彷彿連睡覺的時候都在思索。荷衣看著他,失笑了。心中湧起萬般憐意。雪白的袍子歪歪斜斜地搭在他身上,愈發襯出他蒼白得近乎沒有血色的肌膚和苒弱的身子。十幾天不見,他竟消瘦得厲害。

  她痴痴地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感到一絲倦意。卻無法入睡。

  身子絲毫不能動彈。這絕不是一種好受的滋味。她很快就煩躁了起來,想動,想說話,哪怕是只是動一動腳指頭也好。

  她只好轉了轉唯一能動的頭,心頭掠過一縷悲哀。難道這就是他風痺發作時的滋味麼?

  門忽然開了。那個獵人忽然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要幹什麼,因為他的手上拿著一把刀,一把砍柴的大刀。而他的眼卻是死死地盯著自己。

  她不能動,一動也不動。她也不能叫。一叫,那把刀第一個要砍的人,就是慕容無風。

  獵人走到她身旁,掀開了她的毯子。然後一把脫光了她的衣裳。他的眼中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神色,一種難以言狀的興奮,他開始脫自己的衣裳,開始親她的臉,親她的身子,然後開始做……

  沒有任何感覺。雖然噁心得要命。她看著他在她身上快樂地喘息著……

  她知道自己的傷口正在流血。縫合之處,正在崩裂。她只希望自己能快些免掉這份恥辱,快些死去!

  那喘息已快到了最興奮的時候,獵人開始陶醉般地哼出了聲音。

  一個白影撲了過來!

  兩個人迅速地扭打起來。這是一種極原始的肉搏,兩個人在地上滾來滾去,看不見誰究竟佔了上峰,只知道獵人的刀一直都在狂劈著,卻始終沒有劈到慕容無風,倒是砍得地面上金星亂迸。

  很快獵人終於把慕容無風壓倒在地,柴刀向他猛劈了過去!

  “撲”的一聲,慕容無風的肩上已中了一刀!鮮血頓時狂湧了出來。獵人勝利地獰笑著。舉起刀,再次向慕容無風的頸部砍去!

  瞬時間,一隻纖細的手指閃電般地拂過了他的致命要穴!

  慕容無風沒有內力,也不會武功,但他是神醫。

  所以他不用費力就可以輕易封住一個人的穴道,比任何一個練過武功的人還要有效。

  “噹啷”柴刀掉在了地上。人卻還在掙紮著。慕容無風翻起身子,拾起刀子,毫不留情地向他的頭上砍去。

  血,腦漿,濺了他一身。他卻像著了魔似地砍著,一直砍到荷衣在一旁喊道:“無風,住手……他……他早已死了!”

  他扭過頭,爬到她的身旁。神色卻暴怒得近乎瘋狂!臉也因痛苦而扭曲著。

  “我沒事……他沒……沒把我怎麼樣……”她平靜地看著他,赤裸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著。

  “為什麼不叫醒我?”他雙目直盯著她的眼,目光尖銳得幾乎要將她的靈魂挖出來。而他的聲音卻是抑制著的,冷酷無情的,好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充滿譏諷。

  她不說。只是寧靜地看著他。

  “你不說,就讓我來說。”他惡狠狠地捏著她的手,惡狠狠地吼道:“因為我是殘廢,保護不了你,對不對?”

  他的肩頭是殷紅的一片。而她的眼中已滿是淚水。

  他用毯子掩住她的身體。將柴刀“砰”地一扔,坐上輪椅,衝出門外。

  而她,恥辱,委屈,憤怒,擔心,竟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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