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俠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1:0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1 30455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6
一三〇

  顧十三道:“我以前見過你。那一次,我師父帶我來天山看一個熟人,那個熟人就是你。”

  山木苦笑:“吳風是我的同門師弟。他到這裡,原本就是我叫他來的。”

  慕容無風雙眼瞪著他。

  山木道:“你不必用眼瞪著我,我叫他來,是因為這裡的溫泉能治療他的風濕。想不到這裡卻成了他的鬼門關。”

  慕容無風冷冷道:“難道不是你們把我的母親綁架到了這裡?”

  “綁架?”陸漸風道:“你的母親不是一般的女人。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夜,是她來找的我,要我把她帶走。她說她恨她的父親,只想趕快從家裡逃出來。我把她帶到了天山,成了婚。她原本已嫁給了我,過不了多久,卻又看上了你父親。她不論在婚前還是婚後,膽子都很大。”

  他說這話時,口氣裡充滿著嘲諷。

  荷衣抬了抬眉毛,淡淡道:“這有什麼奇怪?你這人看上去連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實在想不通一個女人怎麼會願意嫁給你。”

  她握著慕容無風的手,卻發現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所有的人忽然都不說話了。

  冰王,傳說中神話一般的人物,天山上絕世的劍客,絕不是一個可以忍受恥辱的人。

  沉默片刻,陸漸風道:“你說得沒錯。我是一名劍客,一年之中,有九個月會隔離人世,到一個荒僻無人的地方練功。我這一脈劍法與功法,原本傳自天竺。只有在閉門苦思之中,絕智棄欲,方能悟道!她嫁給我,正是因為她不瞭解我。她要嫁給一個絕世的劍客,原本就要忍受絕世的寂寞。”

  慕容無風道:“我母親與閣下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我只想知道,我的父親是不是你殺的?”

  陸漸風從地上拾起一物,扔給慕容無風。

  那是一條漆黑的蛇皮長鞭。鞭柄上釘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金環。

  慕容無風的瞳孔突然收縮,呼吸立刻變得急促了起來。

  “不錯,是我殺了他。我想你父親不會有任何怨言。因為我們原本是決鬥,如若死的人不是他,便是我。你看這裡!”

  他褪開長衫露出自己的脊背。上面縱橫交錯著幾道又深又長的鞭痕。

  “當時我剛勝了郭東閣,以為自己的劍法不可一世。你父親卻是一個真正的無名高手。我殺了他之後,元氣大傷,整整十年才恢復過來。”

  荷衣道:“他既是無名高手,你是怎麼贏的?”

  陸漸風道:“只可惜他雙腿殘廢。他若有一條腿是好的,我只怕就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過了六百多招。最後,他的力氣突然不繼,我便一劍刺中了他的心臟。”

  荷衣道:“力氣不繼?是不是他的心疾突發?”

  陸漸風道:“也許是。反正他死的時候,整張臉全是紫色的。高手相駁,計在分秒,他若突然發病,那也只能怪他運氣不好。他臨死的時候,求我不要把他死去的消息告訴給你的母親。說罷,便自己滾下了萬丈深崖。”

  慕容無風怒吼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

  山木道:“他說的全是真的,當時我就在旁邊。”

  荷衣道:“你親眼看著你的師弟去死?”

  山木道:“他是我師弟沒錯,陸漸風卻是我的朋友。我誰也不能幫。”

  慕容無風冷笑,道:“什麼朋友?難道是山水和他表弟那樣的朋友嗎?”

  荷衣吃驚地看著慕容無風。他的眼中有一種近似乎瘋狂一般的神色。

  他冷冷地對陸漸風道:“如果我父親真地搶了你心愛的女人,你為什麼不恨我?還要屢次三番地救我?難道你的心中沒有一絲歉意?你不愛她,卻不許她愛別人,我說得對麼?你怕他們跑了,將你們的秘密宣揚了出來,便聯手殺了他,對不對?”

  顧十三吃驚地看著陸漸風與山木,喃喃地道:“你們……你們……”

  陸漸風沉默。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山木,你敢將你的脊背也露出來給大家瞧一瞧麼?”

  山木沉默。

  良久,山木道:“這裡是你的老家。”他的劍點點地,“你就是在這院子裡出生的。漸風,我想我們該帶他去看一看他的母親。”

  慕容無風蒼白的臉上,冷汗已開始流了下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輪椅的扶手,顫聲道:“我的母親……她……她還活著?”

  山木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荷衣推著慕容無風,一行人隨著山木沿著院子的山牆走入一個地道。

  地道內冰寒剌骨,竟比天山最冷的時刻還要冷上十倍。

  地道很淺,走不了多久眼界忽開,卻是一個巨大的石室。

  一走進這寒冷的地室,荷衣的心便沉了下去。

  這絕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只可能是慕容慧的墓室。

  燭火幽微地閃爍著,依稀可辨四塊雪白的石床整齊地擺在正中。

  仔細一看,石床並非石製,而是四個巨大的冰塊。

  其中一塊巨冰上靜靜地躺著一個穿著藕合色花裙的女人。

  荷衣正要將慕容無風推到冰床旁邊,他的手卻帶住了椅上的輪環。

  他渾身冰冷,心卻跳得太快,已覺得有些控制不住。

  他只好停下來,垂下頭,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

  荷衣彎下腰,替他掖了掖蓋在腿上的毛毯。察覺他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便在他的耳邊小聲道:“這裡太冷,你支不支持得住?”

  “不要緊。”他道。

  過了片刻,他的呼吸漸緩,這才深吸一口氣,轉動椅輪,駛到冰床的旁邊。

  那是一個四肢纖細,身形修長的女人。有一張和慕容無風一樣白皙的臉色與柔和的輪廓。她的長發披散,臉上已結了一薄霜。

  她顯然已去世了很久。肌膚已失去了應有的彈性,渾身僵硬得好像一個冰塑的雕像。

  荷衣覺得她的衣裙彷彿是她死後才套上去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瞧出這套衣裳不是她自己穿上的。

  她的表情也很奇特。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皺著眉,顯然是很痛苦的樣子,嘴角卻微微挑起,好像是在微笑。

  任何看到這樣的表情都會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女人身體的右側放著一個嬰兒。

  荷衣將他推到冰床的右側,輕輕問道:“這裡為什麼還有一個嬰兒?”

  那嬰兒包在一個雪白的小被子裡,閉著眼,荷衣想將他抱起來,卻發現被子已被寒冰凝在了冰床之上。她微一用力,只聽得“啵”的一聲,冰塊斷裂,那嬰兒便被她抱在手上。

  那是俱嬰兒的屍體,臉還是皺巴巴的,顯然死的時候離出生並不久。

  她瞧了瞧嬰兒,又瞧了瞧慕容無風,發覺兩個人長得很相像。便將嬰兒遞給了慕容無風。

  他久久凝視著手中已然逝去的小生命,扭過頭,看著山木,道:“他是誰?”。

  “你的孌生弟弟。你母親難產,你出來的時候勉強還有一口氣,後出來的那個嬰兒只活了不到一個時辰。”

  他的手臂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凍得硬邦邦的被子,看了看嬰兒的雙腿。

  心臟忽然傳來一陣可怕的刺痛,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

  那雙腿明顯是畸形的,一看便知他終身無法行走。他的臉蛋卻已有了七八分與慕容無風相同的輪廓,他若長得大,一定會有一副與慕容無風一模一樣的長像。

  而慕容無風的心卻已沉浸在一種無法逃脫的悲傷之中。手一抖,“丁咚”一聲,那嬰兒竟失落在地。

  那聲音聽了讓人膽寒。

  荷衣連忙將嬰兒從地上拾起來,卻發現他的一隻手因方才那一跌,便像一俱摔倒的石像一般斷裂開來。

  慕容無風漠然地看著她手足無措地將嬰兒的斷臂塞進小被之中,原樣包好。

  “你害怕?”他看著她,靜靜地道。

  “不……不害怕。”雖這麼說,她聲音卻直打哆嗦。

  他嘆了一聲,道:“你不該陪我來看這些……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她們……也是你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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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他想了想,霍然抬起頭,對山木道:“你說我的母親難產,她的孩子明明已經生了出來。”

  山木看著他,遲疑著:“這個……”

  慕容無風淡淡道:“荷衣,扶我到冰台上去,我要看看她究竟是怎麼個難產法。”

  荷衣咬得嘴唇,輕輕道:“上面全是寒冰,你的腿明明受不得冷……”

  他不理她,自己掏出了枴杖。

  她只好將他腿上毛毯鋪在冰台上,扶著他坐了上去。

  他輕輕地解開了女人腹上的衣帶,身子猛然一震,只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荷衣連忙扶住他因憤怒而搖晃的身體。

  可是連她自己也被眼前景象驚呆了!

  被衣裙掩蓋住的腹部敞露開來。上面竟有一道長長的,破裂的刀口!

  豁開的一道縫中,內臟清晰可見!

  慕容無風的胃彷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的人倒了下去,開始拚命地嘔吐了起來。

  荷衣只好將他又扶回到輪椅上。

  他咬著牙,駛到山木跟前,糾住他的衣襟,怒吼道:“是誰殺了她?是誰!難道你們連婦人和孩子也殺嗎?!”

  陸漸風冷冷道:“你放開他,你母親也是我殺的!卻是她求我殺死她的!”

  慕容無風氣得渾身發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才聲嘶力竭地道:“她為什麼要求你殺了她?難道她瘋了嗎?”

  陸漸風道:“因為她難產,折騰了兩天,孩子始終不出來。後來她……她自己也快不行了。便求我殺了她,剖腹救出你們兄弟倆!我便照著她的話去做了。”

  屋子裡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聽得驚呆了!

  慕容無風的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哽咽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陸漸風道:“你自己是大夫,當然知道這是真的。”

  荷衣輕聲道:“可是你們為什麼不葬了她,讓她入土為安?”

  陸漸風道:“她說她要和你父親合葬。而你父親卻早已跌下了萬丈深崖。雖然我們一直隱瞞他的死訊,你母親卻已猜出他有了不測。那時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

  山木道:“你母親臨死之前,吩咐我們將你送回雲夢谷,交給你的外公撫養。你的名字是她事先起好的。我便將你連同你母親交給我的信物一起送回了雲夢谷。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你外公,只說他的女兒難產身亡。”

  陸漸風緩緩地道:“無論如何,你母親是我見到過的最勇敢的女人。”

  慕容無風手指疾點,忽然點住了山木身上的穴道。

  陸漸風怒道:“你想幹什麼?”

  慕容無風道:“我點的穴道誰也解不開,你最好不要過來。”說罷,掀開山木背後衣裳。

  微弱的燭光下,他的背上清晰可見三道淺淺的鞭痕。

  慕容無風捏緊拳頭,狠狠地道:“我果然猜得沒錯!他明明對你手下留情,你卻與這……與這無恥之徒聯手殺了他!”

  山木道:“我原本只在一旁觀看,可到了後來他卻幾乎快殺了陸漸風,我只好跳進去幫忙。打到最後,我們都已變成了野獸,都已陷入瘋狂之中,失去了理智。現在不論你想把我怎麼樣都沒有關係。我與你父親,原本也是……也是很好的朋友。”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朋友!虧你說得出口!原來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

  山木淡淡道:“你父親眼高於頂,他的眼裡原本也沒有我。可是他不該……”

  慕容無風大聲道:“住口!不許你侮辱我的父親!”

  陸漸風道:“你莫忘了山木也曾救過你的命。那次你在湖中自沉,若不是他從水裡將你撈了出來……”

  荷衣顫聲道:“他什麼時候……為什麼……要自沉?”

  慕容無風大叫道:“住口!不許你提這件事!”

  荷衣卻道:“你說!你告訴我!”

  陸漸風道:“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我怎麼知道?你和賀回比武的那天晚上,他自己……自己想不開,一個人將船劃到湖心,鑿船自沉……”

  荷衣握著慕容無風的手,眼淚滴了出來,道:“無風,這是……這是真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叫我怎麼辦?”

  慕容無風道:“那事早已過去很久了。”

  荷衣道:“無風,我們不要再呆在這個地方,我們回家,好麼?”

  慕容無風道:“我們總得將……將她們葬了再走。”

  山頂上一座小小的墳塋。

  他們便將她與孩子葬在了吳風倒下的那座山峰之上。

  幹完了一切,夕陽正將它最後的一縷餘暉柔和地灑在墳塋的尖頂。

  顧十三默默地站在他們的身後。

  慕容無風道:“我們準備這就下山。你和我們一起走麼?”

  顧十三道:“你的事已完了,我的卻還沒有。”

  慕容無風一怔,道:“難道你真的要為你師父報仇?”

  顧十三點點頭。

  荷衣想了想,道:“我見過他的出手,也見過你的。恕我直言,你不是陸漸風的對手。如若我們倆人聯手,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慕容無風淡淡道:“荷衣,這裡面沒你什麼事。”

  他轉過頭,對顧十三道:“你們劍客之間的事情我不懂,但死在這個人的手下實在是不值得。何況,他們已經走了。”

  顧十三吃驚地道:“走了?”

  慕容無風道:“他們一直想去天竺,想必現在已經到了。”

  顧十三道:“怎麼會這麼快就到了?”

  慕容無風道:“去天國的路一向都很快。”

  顧十三怔怔地看著他,半晌,道:“你已想法子殺了他們?”

  慕容無風道:“死的人是我的父親,要報仇也要先輪到我。”

  顧十三忍不住道:“你?你也會殺人?”

  慕容無風淡淡道:“憤怒的時候,誰都會殺人。我也不例外。”

  顧十三道:“你用什麼法子殺的他們?”

  慕容無風道:“用我以後永遠也不會再用的法子,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荷衣道:“我以為你已原諒了他們。”

  慕容無風道:“我誰都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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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回去的路上慕容無風好像變了一個人。他一直都在低頭沉思,也很少與荷衣搭話。

  因那冰床上的那一凍,他的腿傷又猛烈地發作了一次。但他早已習慣了在痛苦中默默地忍受。一言不發地倒在一旁抽搐,神態彷彿是一個局外人。

  回到小江南,他們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荷衣已學會了沉默,也不再追問他各種細節。

  慕容無風的沉默卻十分可怕。

  她總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第二天早,兩個人吃完了早飯,她正要收拾碗筷,慕容無風忽然將她叫住。

  “荷衣……”

  她笑了笑,道:“什麼事?”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請求你離開我。”

  她愕然。

  “為什麼?”

  慕容無風道:“我欠你太多,今後只會更加拖累你。何況,我什麼也不能給你。連你最想要的孩子也……也不能給你。”

  他說這話時,嗓音哽咽,卻帶著一絲解脫,似乎已考慮了很久,終於將自己要說的說了出來。

  荷衣顫聲道:“不!我不!”

  慕容無風看著她,沉默良久,道:“我是一個廢人,你與我生活在一起,沒有半分好處。我看著你整天為我忙前忙後,心裡……心裡十分愧疚。你是一個快樂的人,應當有更快樂的生活。不必為了照顧我,葬送了你的後半生。”

  他不讓她回話,接著又道:“你比我想得開,這些事情……這些與我在一起不愉快的事情,煩惱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忘掉。我請求你忘掉我。”

  荷衣道:“我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並沒有煩惱。”

  他神色淒然地看著她,眼中帶著懇求的目光。

  荷衣一笑,道:“我只有離開了你,你才會好受,是麼?”

  他垂首,良久,點點頭。

  “你看著我整天照顧你,便覺得我好像是在受罪,便心如刀絞,便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男人,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是麼?”

  他不語。

  荷衣道:“你不必擔心,我當然可以離開你。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你難受。”

  她站起來,找到自己的包袱,將它攤開,打開衣櫃,開始一件一件地裝自己的衣裳。

  他看見了那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荷衣穿了衣裳,道:“這件衣裳能不能送給我?”

  荷衣將那衣裳疊起,塞進包袱裡。

  “既然要忘,就一定要忘得徹底才好。”

  他苦笑:“我只是求你忘了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

  荷衣道:“不要這樣說。我們只有彼此相忘,才會彼此好受。”

  他默然地看著她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的東西並不多,很快就裝好了。

  他沉吟片刻,道:“銀票你都拿去。我是大夫,在這裡賺錢很容易。你若什麼時候錢用完了,可以拿我送你的那枚戒指到我告訴你的那兩個票號取錢。一次最多可以取五千兩銀子。你只需簽上你的名字即可。”

  荷衣淡淡道:“戒指我拿走,銀票我們一人一半。你雖能賺錢,身子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之前還是不要太辛苦太勞累為好。”

  他看著她,心痛欲裂,顫聲道:“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我一向都能照顧自己。”

  她笑道:“不錯。你原本在竹梧院裡,也是獨自生活的。”

  他也笑了,努力裝出一種輕鬆的樣子,道:“你我也不擔心。你武功這麼高,不論你遇到誰,該擔心的那個人絕對不是你。”

  他從桌子的抽屜裡抽出一個小盒,從中拿出一個烏木小瓶,遞給她,道:“倘若有一天,你看中了哪一個男人想嫁給他,在你大喜的前一天,莫忘了服下一粒這瓶子裡的藥丸。至少新郎館會以為……以為……你不曾被別的男人碰過。”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當然,我知道撒謊不大好。但息事寧人的謊言總到好過挑撥是非的真話,對不對?”

  荷衣接過烏木瓶,悄悄地道:“無風,這藥的銷路一定很好,你完全可以把它拿到市面上去賣呀!”

  慕容無風淡淡道:“我不想做名教的罪人,也不想坐大牢。”

  她將包袱搭在肩上,將魚鱗紫金劍別在腰上,道:“那就……別了。”

  他心中傷痛,幾乎不可忍受,顫聲道:“荷衣,你會……你會去哪裡?”

  她抓了抓腦袋,想了想,道:“壽寧。”

  “壽寧?”他一愣,荷衣從沒有提過這個地方,那是福建的一個小縣,離這裡幾乎相隔三千餘里。

  荷衣的口音南腔北調,她會說七八種方言,便是慕容無風那頗似蜀中的口音她不花一個月的功夫便也學了個八九成。

  “嗯,那裡大約是我的家鄉……我們的孩子也葬在那裡。我已好久沒有去看她了。”她淡淡地道。

  他點點頭,道:“什麼時候,等你安頓下來,想出來逛一逛,路過我這裡,莫忘了來看看我。”

  荷衣笑了,拍拍他的肩,道:“你不打算回雲夢谷了?”

  “嗯。我喜歡這裡。這裡原也是我的出生地。”他緩緩地道。

  荷衣看著他,忽然蹲下來,握住他的手,凝視的他的雙眼,道:“無風,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也凝視著她,道:“什麼事?”

  荷衣道:“你要盡力好好地活著,永遠也不要想到‘死’這個字。”

  他沉默,過了好久,咬著牙,努力克制心中湧起的傷感與絕望,點點頭:“我答應你。”

  荷衣道:“那麼……就再見了,你好好保重。”說罷轉身要走。

  他連忙轉動輪椅跟了上去,道:“我送送你。”

  她攔住他,道:“不用,我不喜歡相送。”

  說罷身影一飄,便不見了。

  他追上去,趕到門口,想再看一眼她的背影,卻只看見一片燦爛的陽光寧靜地灑在空蕩蕩的長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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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第三十八章

  他衝回屋內,開始找任何一件她留下來的東西,她卻好像帶走了屬於她的一切。只有枕上幾縷遺落的長發似乎還帶著她身體的餘香……他小心翼翼地拾起來,將它們收到一個手帕裡。

  這便是她留下的,唯一屬於她的東西。

  他來到廚房,廚房收拾得乾乾淨淨,青花瓷罐裡裝著幾顆蒜瓣,幾枚乾薑。瓶瓶罐罐很多,每一樣都擦得一塵不染,就好像是剛買回來的。

  為了他的潔癖,她自己也漸漸變成了一個有潔癖的人。

  他一個人在院子裡轉著圈子,難過得幾乎要發狂。

  “我是對的,這樣做她雖會難過,但卻是對她好。”他反覆地說服自己。

  “荷衣一向是個想得開的人,什麼也不能拴住她。她會漸漸忘掉我的。”

  “我原本就是個廢人,原本就不該耽誤她太多。”

  “你若愛著一個人,便不能自私,便要時時刻刻為她的長遠幸福著想。”

  像這樣的理由,他可以想出一千條來證明自己的正確。

  可他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這麼軟弱,會突然間變得根本離不開這個女人。

  出門往右不遠處,便有一個小酒館。他買了三大瓶酒,回到自己的屋子,一杯接著一杯地灌了下去,直到自己大醉為止。

  他醉醺醺地摔倒在地,也懶得爬起來,便醉醺醺在地上睡了一夜。

  半夜,他掏出一把小刀,瘋狂地想結果自己,耳邊卻響起了荷衣的話:“答應我,永遠也不要想到‘死’這個字!”

  他凝視著寒光閃閃的刀鋒,良久,又將它藏到枕頭之下。

  洗澡的時候,他看著自己殘廢的身軀,只覺一陣一陣頭昏,想不通荷衣為什麼還會不顧一切地愛上自己;想不通她替自己擦身,換藥時,是如何面對這些可怕的傷痕。

  她大約也像自己一般沉浸在熱情當中,失去了理智。

  熱情退卻,餘下的便只有長長的忍耐,無究的擔心,無盡的操勞,沒有半點愉快可言。

  幸好,他把這一切終止在了當愛變成無味之前!

  第二日,他從沉醉中醒來,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櫺,直射到他的臉上。

  他便只好從地上爬起,爬到輪椅上,換上乾淨的衣服。將嘔吐之物打掃乾淨。

  敞開門窗,將屋子裡飄蕩著的一股酒味散去。

  他收拾出一點精神,來到廚房,為自己煎了兩個雞蛋。

  然後他咬咬牙,將心頭的悲傷深深地埋在心底。

  活下去,只要還活著,就得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當然要想一想自己該怎樣活下去!

  雖然有錢,他卻從不是那種躺在錢上睡大覺的人。

  他沒有腿,總算還有一雙手,總算還不是一個完全的廢人。

  “老天爺給我的東西,我全都用了。也算沒枉到這人世上走一遭。”他暗暗地想。

  於是他找出筆墨,又找了一塊木板,在上面寫了四個大字:“林氏醫館”

  將它掛在自己大門的旁邊。

  他掛木板的時候,正好有一個路人經過。那人拉住他道:“你先生莫不是瘋了?這個鎮子裡已有了一間這一帶最大的醫鋪,老先生姓葉,名滿西北,稱‘塞外醫仙’。你掛這牌子,豈不是存心要搶他老人家的生意?”

  慕容無風怔了怔,道:“可是寫《葉氏脈讀》的葉士遠先生?”

  路人道:“不錯。他手下打雜的人倒有一大堆,因老先生脾氣怪,至今還沒有收到一個徒弟。”

  慕容無風苦笑,道:“這又是為什麼?”

  “他老人家常說,學生若是和老師一般聰明,學成了出來,大約也只有老師一半的成就。學生只有比老師聰明,才堪傳授。老人家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一位比他還聰明的學生,所以跟著他學醫的人倒不少,沒一個行過拜師之禮。”

  慕容無風淡淡道:“這原本是出家人的禪理,行醫的人倒不必那麼講究罷?”

  路人道:“你若跟他這麼說,他老人家就會翻白眼,說你惡俗。”

  慕容無風笑了笑,繼續往木板上釘釘子。

  他已很久沒有笑了。

  路人打量著他,道:“你就是這個‘林氏’?”

  他點點頭,道:“嗯。”

  路人道:“你這樣子也是大夫?”

  他轉過身來,拿眼盯著他,惡狠狠地道:“我這樣子又怎麼啦?”

  路人愣了愣,道:“這招牌就算是要掛,也要掛得高些。”

  他現在站起來還很困難,便道:“我只能掛這麼高。”

  路人道:“你難道要讓病人彎著腰來找你的招牌麼?”

  他道:“為了治病,彎彎腰又怕什麼?”

  路人道:“我可以幫你把它釘到門頂上去。”

  他道:“這木板就釘在這兒。”

  路人嘆了一口氣,道:“也罷,我看你先生不是本地人,找生意不容易,我有一個妹妹正病著,明天我送她來你這裡。”

  慕容無風道:“你為什麼不把她送到葉先生那裡?”

  路人道:“送他那裡,光診費一次就要三兩銀子。”

  慕容無風道:“我的診費是一次十兩銀子。”

  “你老兄瘋了麼?第一個病人總得有個折扣罷!”

  “就是這個價,沒有折扣。想送她明天就送來。不想送也隨你。”

  “你的大名是?”路人道。

  “葉處和。”他淡淡地道:“也就是與人相處一團和氣的意思。”

  那路人的鼻子都快氣歪了。

  招牌掛出去之後,他便去找隔壁的房東。

  略談了談,東家便答應每日自己的小廝去集市買菜時,順便也給他帶回來一份。所需的費用從房租中結算。

  他知道出門往左,再走小半裡地便有一個極大的集市。荷衣總是在那裡買菜。

  那集市是這小城最熱鬧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開張了。四處的商販湧進來,人聲鼎沸,推車的推車,趕馬的趕馬,晴天的時候塵土飛揚,雨天的時候滿地泥濘。

  他最討厭的就是熱鬧。這種嘈雜的地方,他永遠也不會去。

  東家姓萬,人們都叫他萬員外,是個又高又胖,滿臉大鬍子的男人。說起話來嗓門宏亮,性子十分豪爽。

  “你或許需要幾個丫環?我可給替你去買,十二歲的小姑娘在市面上最多三兩銀子一個。”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這人明明在談一個活人,口氣卻像是在談一匹馬。

  “我不需要丫環,卻需要一頭駱駝。”他道。

  他忽然想起自己如若出門,騎駱駝會比較方便。

  這條青石板的長街雖然還勉強行得輪椅,再往前走,便滿處是溝溝坎坎,上坡下坡。

  就算是騎著駱駝,他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

  “駱駝就貴了。上好的只怕要三十兩銀子。我叫行家去幫你弄一頭,你可以放在我的馬廄裡養著。用的時候牽走就行。”萬員外看著他一副虛弱的樣子,十分同情地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6
一三四

  “就依你說的,這是三十兩銀子。多謝了。”他遞上銀票,告辭了出來。

  房東果然講信用,快到中午時分便派人送來了他一天要吃的菜,還告訴他駱駝也買好了。

  他到廚房裡折騰了半晌,打破了兩個小碗,總算是給自己弄了一碟味道不錯的小炒。

  好在以前他與荷衣困在那小山村時,他曾做過近十天的飯,遇到難題,還認真請教過辛大娘。

  有那份功夫墊底,他總算吹火時沒有燒著自己的眉毛,切姜時沒有割破自己的手,炒菜時沒有讓油濺出來燙著自己的臉。

  他這才發現,原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難。只是在竹梧院裡他從沒有機會去做而已。

  接著他便要從井裡打水,去洗了早晨換下的衣物。

  井上的轆轤卻遠比他想像的難搖。搖動時必須雙手同時用力,但他雙手一離開扶手,身子便難以坐穩,只能緊緊靠在椅背上。那一桶水在井中晃來晃去,十分沉重,好不易升到了井口,俯身接住時,一隻手卻拎它不動。好不易騰出了另一隻手,不提妨轆轤的搖把卻鬆了下來,他手頓時一沉,吃力不住,只好鬆開,桶便直溜溜地掉了回去。如是三番,他試了七八種姿勢,小心翼翼地計算著平衡,這才將一桶水終於弄出了井面,雙手扶著,腰卻忽然一軟,手一鬆,那桶水便仰面向他潑了過來,將他的半身淋了個透濕。

  初春的井水已不那麼寒冷,澆在他身上卻凍得他直打哆嗦。

  他只好回到屋內將濕衣服脫下來,換了一身乾燥的白袍。那輪椅的坐墊已打濕了,他只好拿下來,放到火盆上烘烤。

  烤完了一面,他將坐墊翻過來,卻愣住了。

  坐墊的一角用紅絲線繡著兩個小小的人頭。

  繡工粗糙,線條歪歪扭扭,一看而知是荷衣的手筆。

  左邊的一個,頭頂上繡了幾根長線,大約是頭髮,旁邊繡著“荷衣”兩個字。右邊的一個,頭頂上沒有長線,卻繡著一個圓髻,一旁是“無風”兩字。兩個人頭緊緊挨在一起,咧嘴大笑,一幅興高采烈的樣子。

  他呆呆地凝視地那兩上快樂而簡單的人頭,眼睛一陣發酸。

  她一向寫不好那個“無”字,嫌它筆劃太多,寫出來總比“風”字要胖一倍。她也一向寫不好“慕”字,寫出來又比其它三個字要長出一倍。

  她還說,那死去的孩子,她起的名字叫“慕容丁一”。雖然前面兩個字筆劃複雜,無法避免,但總算後面兩個字寫起來會省不少勁兒。

  他記得自己當時笑著道:“你何不乾脆就叫她‘慕容一’?”

  “這個……不大妥罷?她叫‘慕容一’,老二豈不得叫‘慕容二’?我怎麼聽著這麼難受呀?”

  他凝視著那幅畫,目光模糊了起來。

  他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他們在一起的確有很多快樂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兩年荷衣給他的快樂,遠遠要大於自己前二十年所有快樂的總和。

  可是,荷衣也快樂嗎?

  她的身世比自己還要淒涼,卻總是一幅勁頭十足的樣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快樂。

  是的,她是的!

  不然她不會畫這幅,希望他們永遠快樂下去。

  既然彼此快樂,為什麼不能在一起?為什麼還要想那麼多?

  “讀書人總是被高尚的情操所左右,自已佔著個理,便要做聖人。咱們這些沒讀書的土人,便總要受你們的折磨。”有一回荷衣這樣說。

  他苦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有時也很妙。

  他錯了!簡直錯得一塌糊塗!

  想到這裡,他霍然起身,來到門外,帶著輪椅,騎著駱駝,沿著街道的商舖,酒館,客棧,一家一家地詢問。

  “請問這位大哥,昨天可曾見過一位穿淡紫色衣裳的小個子女人?她背著一個紅色的包袱,腰上別著一把紫色的劍?”

  “小個子的女人?沒有。”

  他便轉動輪椅,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來,拍拍駱駝的腿。駱駝跪下來,他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扶著駝峰,吃力地將身子移到駝鞍上。然後將輪椅上一個掛鉤往鞍上一掛,拍了拍駱駝的背,駱駝就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慢悠悠地往前走。

  到了另一家,他便又將以上種種複雜困難的舉動重複數次,駛入商肆,問上同一個問題,待別人搖著頭說“沒有”,他便坐回駱駝,繼續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不尋常,馬路上注意他的人很多,有些人站在一旁,負著手,從頭到尾肆無忌憚盯著他看。

  這是江湖,不是雲夢谷,他只好忍受這些好奇的目光。

  他看著路旁有幾個賣“喀瓦哺”的小攤,也俯下身來打聽。

  荷衣到了這裡,最喜歡吃的一樣東西便是烤羊肉串。而且她一向是心情越不好,吃的東西越多。

  但賣喀瓦哺的老頭一個勁兒地搖頭:“老漢在這裡烤了十幾年的羊肉串,也沒見過這樣的一位姑娘。”

  “瞎說瞎說,你老頭兒烤起東西來煙薰火蟟的,便是有頭大熊從你面前爬過,你也看不見!”旁邊攤子的那個人道:“公子,你莫信他的話。我倒是瞧見過你說的那個女孩子。她還在我這裡買了四串喀瓦哺呢!”

  他愕然:“是麼?什麼時候?”

  “昨天上午。”

  “她和你說了什麼嗎?”

  “什麼也沒說。她看上去好像一幅愁眉苦臉的樣子。買了東西就往前走了。”

  “謝謝你。”他黯然地拋給他一兩銀子。

  那小販喜出望外,道:“公子,你要幾串?”

  “我不吃,你留著賣給別人罷。”他拍了拍駱駝,不死心,繼續往前一家一家地問著。

  長街的盡頭連接著一條漫長的官道,越過一個大草原之後,通往另一座城市。

  官道的起點之處,有家不大不小的客棧,是這條街上最後一個商舖。

  夥計告訴他,的確有一位如他所說的女人進客棧的飯廳裡要了一杯奶茶,還向他打聽往東邊靠海的地方怎麼走。

  夥計便指給了她這條官道。

  她喝完了茶,付了錢,就走了。

  聽了這話,他只好擰轉韁繩,失魂落魄地回到屋裡。

  初春的陽光柔和地灑過窗櫺,窗外傳來一陣輕快的鳥鳴。

  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頭腦一片空白。

  身子原本虛弱,被那桶井水一淋,再加上昨天酒後在地上睡了一夜,沾了冷氣。到了下午,他渾身便開始發起了高熱。

  他本想咬著牙起床,給自己找一點藥。無奈頭昏腦漲,身子發軟,便索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半夜裡他渾身滾燙,口乾舌燥,想喝水,眼皮子卻沉重地睜不開。手伸到桌前亂摸了一氣,沒摸到水杯。只好繼續蒙頭昏睡。

  也不知睡到什麼時候,突然有個人使勁地搖著他的身子。

  他勉強睜開眼,天早已大亮,一個穿青袍的中年人站在面前。

  他糊裡糊塗地問道:“閣下是誰?怎麼跑到我的屋子裡來啦?”

  那人道:“林大夫,你不認得我啦?我是昨天你掛招牌時,跟你說話的那個人啊。我姓費,叫費謙。”

  慕容無風閉上眼,道:“不管費錢還是不費錢,今天我不開張。”

  費謙大聲道:“喂!你這人說話怎麼不算數哪?昨天你明明答應替我妹妹看病的。”

  憑他說得舌爛口焦,慕容無風倒頭就睡,再也不理他了。

  “現在都快下午了!你怎麼還不起床?有你這麼懶的大夫麼?我大老遠地帶著病人過來,容易麼?姓林的,你今天究竟看不看病人?”費謙氣得叉起腰,站在他床邊破口大罵。

  他的嗓門奇大無比,吼得慕容無風根本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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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卻聽見一個極細小,極秀氣的聲音輕聲道:“哥,我……我們還是走罷。這位大夫……我看他是病了。”

  “病了?胡說,他自己就是大夫,怎麼會生病?”

  “你看人家臉都是通紅的……莫不是正……正發著燒?”

  費謙將手往慕容無風額上一摸,嚇了一跳,道:“他果然病了。”

  便又推了推他,道:“喂,你在這裡有什麼親戚沒有?我替你去叫他來。你病了,總得有個人照顧你才好。”

  慕容無風無法,只好睜開眼,卻見費謙身後站著一個小個子的女孩子,頭上帶著一頂大帽子。那女孩子一張瓜子臉,眉清目秀,身材與荷衣相仿。

  一想到荷衣,他頭一昏,又閉上了眼睛。

  女孩子道:“哥,咱們走罷。他好像病得不輕。咱們過……過幾天再來。”

  費謙無法,正欲轉身,卻見慕容無風坐了起來。

  “大夫,你沒事罷?”他試探著問道。

  “沒事,偶感風寒而已。”慕容無風咳嗽了兩聲,道:“抱歉,我無法下床。麻煩你搬張椅子過來,叫病人坐到我面前。”

  他連忙找了一把椅子,道:“小敏,過來,坐在這兒。”

  那女子遲疑著,滿臉羞得通紅,一步三蹭地走了過去,坐在椅子。

  慕容無風漠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對費謙道:“勞架端一盆水過來,我要淨手。”

  他仔細地洗了洗手,拿細絹拭淨。

  “今年多大了?”他一邊拿脈,一邊問道。

  女子怯生生地道:“十五。”

  “把帽子揭下來。”他又道。

  她的臉更紅了。垂著頭,猶豫良久,揭開帽子。

  她的頭上長滿了瘌癧,連一根頭髮也沒有。

  他痴痴地望著那一頭高一個,低一個,惡瘡一般醜陋的大疤,不知為什麼,思緒飄了出去,又想起了荷衣。

  過了一會兒,他緩過神來,便從一旁的書桌上拿起一隻毛筆,蘸了些硃砂。將她的頭上的疤一個挨著一個地摸了一遍。一邊摸,一邊問:“這一個痛不痛?”

  如果她說“痛”,他便接著摸下一個。如果說她說“不痛,但癢。”他便用筆在上面畫一個圈。如果她說“既不痛,又不癢。”他便畫一個叉。其中有一個,她說:“又痛又癢。”他便在上面畫一個圈,又加上一個叉。

  全部摸完之後,他將手仔細地洗乾淨。拿起墨筆,寫了甲乙丙丁四張方子。

  那女孩連忙將帽子戴了回去。

  然後他道:“將這四種方子裡的東西分別熬成膏藥。畫圈的,用甲;畫叉的,用乙;又有圈又有叉的,用丙。剩下的,用丁。一日三次,停一天,再涂。一月之內當可全愈。”

  費謙道:“這頭上這麼多疤,我哪裡記得住哪個痛,哪個癢?”

  慕容無風道:“一共是二十三個疤。我給你再畫張圖。”說罷,在一張紙上畫了一個後腦勺,將每一個疤的位置打了個同樣的標記。

  他畫的時候一氣呵成,彷彿每個疤的位置都已記在了他的腦海裡。

  費謙忍不住道:“你會不會記錯?要不要叫她把帽子揭了再核對一遍?”

  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會錯。你若想核對,回了家再核對也不遲。”

  費謙想了想,又道:“這四張方子的藥,會很貴麼?”

  慕容無風道:“你手上有多少銀子?”

  費謙道:“二十兩。十兩付你的診費,十兩買藥。不瞞大夫,我妹妹這毛病已有七八年了,花的銀子就跟淌水似的。什麼稀奇古怪的藥都塗過。一點用也沒有。她這樣子,嫁人是嫁不出去的,嫁妝的錢倒是早就花光了。如今家裡剩下的一點底子,也經不起這樣的開銷。總之,唉,也是一個試字。誰叫她是我妹子呢。”

  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拿起藥方,嘩嘩幾筆,刪了幾種,又添了幾種,道:“她是我的第一位病人,診費就免了。貴的藥,只要是不重要的,我都刪掉了,換上了幾種便宜些的。這樣算下來,二十兩銀子大約夠了。”

  費謙看著他,道:“你看樣子是個高明的大夫。以前別的大夫看了,都只開一種方子。”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道:“她頭上的癬可不是一種。需用不同的藥分別去治。”

  費謙垂首道:“那就多謝了。我們這就買藥去,告辭。”

  傳杏堂。

  馮老九手執藥方,一隻手將盛著藥的八角形圓櫃撥得滴溜溜直轉。眨眼功夫便將費謙遞上去的四張方子按量將藥抓了出來。

  等到要將藥包起時,他突然停住了手,問道:“奇怪,這藥方子好像不是葉老先生開的!”

  葉老先生的處方用的是統一的素雲花箋,右下角上,印著“傳杏堂”三個字。

  這方圓一百里,倒是有十幾家藥鋪,醫館卻只有一個,便是葉氏的傳杏堂。

  這一帶的人都知道,藥,以傳杏堂所藏最全。大夫,以傳杏堂的葉老先生最好。

  傳杏堂裡除了葉先生之外,只有兩位坐堂大夫可以開處方,雖然不論他們如何懇求,葉先生都堅決不同意收他們為徒。

  這兩位大夫,一位姓張,一位姓耿。都已年近四十。

  而他們用的也是傳杏堂專用花箋。

  費謙也是傳杏堂的常客。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長相不錯,卻有一頭瘌癧的妹子。為了這個病,他來這裡配藥,沒有一百次,也有九十次。

  而這一回他手裡的藥方卻只是隨便從哪家紙鋪裡買來的梅花箋,寫的字是清一色整齊圓繡的趙體,屬名“林處和”三字,卻是極為陌生。

  “這個林大夫是誰?”馮老九不禁問道。

  “新來的大夫,今天剛開業。”費謙老老實實地道。

  “新來的?我怎麼沒聽說?有人推薦麼?”

  大夫行醫都得要同行推薦方立得住腳根。這人初來乍到,就算不肯拜會同行,也得至少遞個貼子知會一聲。就這麼虎頭虎腦地開了業,豈不是存心不把葉老先生放在眼裡?

  “我不知道,大約沒有。”費謙答道。

  “這你就不對了。”馮九正色道:“他說他是大夫,難道他就真的是了?這年頭坑蒙拐騙的人還少麼?江湖郎中行醫最為魯莽,將方子一扔,賺了錢就跑,哪裡管病人的死活?你看這方子裡的藥,都是重劑。我老頭子抓了幾十年的藥,也沒見過那麼狠的藥。你妹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受得了麼?若是塗了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麼辦?”

  他這麼一說,費謙也嚇得不吭聲了。過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不會罷?他看上去倒年輕得很。大約只有二十來歲。診費卻要十兩一次,不大像是江湖郎中啊!”

  “什麼?十兩一次?這不是宰人麼?葉老先生年高德劭,當了幾十年的大夫,也才收三兩銀子一次。年輕人想發財也不能這麼急呀!”馮老九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茲事體大,便將方子拿到了內屋,請葉先生過目。

  費謙只發在門外等著,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暗自慶幸那姓林的並沒有收取他的診費。不然白花花的銀子,還不扔到了水裡?

  過了一會兒,葉士遠從屋內踱了出來。

  他是一個高個子的老人,面如滿月,眼光射人,手捋著五綹長鬚,見了費謙,道:“費兄弟,你說的這林大夫住在哪裡?”

  “嗯,這個,他住在穿山甲胡同,萬員外家的隔壁。”費謙道:“門邊有個招牌,寫著林氏醫館。”

  “唔,能否請老弟通報一聲,說我葉士遠想上門拜訪?”

  馮老九聽了這話,不免一愣。拜訪?這話也太客氣了罷?

  “這個……這個……他今天可能不大方便。他好像病得很厲害。而且……而且他的腿也不大方便……他好像只有一條腿,另一條腿也不能走路。”費謙支支吾吾地道。

  “哦。”葉士遠暗暗吃驚。

  “他是一個人住,還是與別人合住?可有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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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他一個人住。據我看院子裡沒有別人。我們去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昏睡。好像病了很久,也沒人理他。那樣子……怪可憐。”

  “那我更要去瞧一瞧了。來人,備轎。馮九,藥你只管按藥方抓給他。這個林處和,可不是一般的大夫。”

  第三十九章

  轎子拐了七八道彎,終於停在了林氏醫館的門口。葉士遠下了轎,命轎伕在門外候著,便敲了敲院門。

  無人答應。

  莫非林處和病得已深?不醒人事?

  院門並沒有鎖,敞著一道縫,葉士遠只好推門而入,客廳無人,庭院蕭條,正是午飯的時間,廚房裡煙火寂寂,一副冷清的模樣。

  他走進內室,又敲了敲門,卻聽見門內有個低沉的聲音,咳嗽了半晌,問道:“是誰?”

  “葉士遠。”他道。

  “是葉老先生?”慕容無風正睡得頭昏腦漲,一聽了這個名字,卻又醒了一半,道:“請稍等,我……我這就起來。”

  他更了衣,坐到輪椅上,打開了門。

  葉士遠只見一個臉色蒼白,模樣卻極清秀英俊的青年,長臂細腰,挺直著身子,坐在一張精巧的輪椅之上。似乎極為畏寒,在這初春的天氣裡,他下半身還蓋著一條毛毯。

  葉士遠謝了座,看著他,道:“林先生不是北方人?”

  “嗯,原是客寓此地,混幾個錢交房租而已。”

  “中原人才濟濟,老夫早有所聞。方才看了林先生這張方子,高明高明,佩服佩服。”“葉先生的《葉氏脈讀》晚生曾再三細讀,實是傳世之作。尤以第六第七卷脈法最為精到。發人深省,今日相見,幸何如之!請稍坐,我去泡茶。”

  他這一說,正中葉士遠下懷。原來這兩章最有創意,他亦深為得意,頓時感到心恬意恰。

  他轉動輪椅,往一旁紅泥茶爐添了幾粒香炭,放上茶壺,又用清水洗了兩個茶杯。

  葉士遠見他微一俯身,一隻手便要緊緊地扶在扶手上,行動甚為不便,心中不禁暗自嘆息。

  “晚生聞得先生一向在秦鳳一帶行醫,為何卻到這裡?”慕容無風問道。

  “唉,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得罪了官府,便逃到了這裡。好在這裡住的都是得罪官府的人,無非是些倒台的政客,失意的文人,地雖偏僻,亦全非蠻夷之地,老夫倒是如魚得水,其樂融融。只是林老弟高才,就方才那一張方子,老夫一看便知不是凡人之手。只是偏居漠北,於中原之事倒是越來越生疏,敢問老弟家居何處,館落何方?”葉士遠笑了笑,道。

  慕容無風明白醫林人物,天底下厲害的,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而林處和這三個字實在是太陌生了。便道:“晚生家居江東,世代行醫,謹尊家訓,述而不作,是以沒沒無聞,只是一般的郎中而已。”

  葉士遠點點頭:“江左才俊,代有名家。藏龍臥虎,不邀名利。非像老夫這樣的野人可以管窺蠡測。所謂‘務正學以言,不以曲學阿世。’中原正學,老夫嚮往以久。”

  慕容無風道:“老先生不必自謙。《葉氏脈讀》必將名垂醫史。”

  葉士遠道:“老弟住在中原,可曾拜望過雲夢谷的慕容先生?”

  慕容無風正在喝茶,聽了這話,差一點嗆住,連忙道:“不曾。晚生行動不便,很少外出。這一次……這一次遠行實是應友人之請。”

  葉士遠嘆道:“老夫倒是極想見他一見,問問他的《雲夢驗案類說》續編什麼時候出來。只可惜我前些日子聽了一個消息,說他幾個月前已突然去世。雲夢谷為此舉辦了隆重的葬禮,杏林同仁聞之,紛紛前去弔唁。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

  慕容無風只好也跟著道:“可惜可惜。”

  暗想荷衣把蜀中唐門攪得一團糟,又抱著自己從懸崖上跳了下去,只怕有人看見。雲夢谷當他們雙雙去世,卻也並不奇怪。

  葉士遠道:“我也派了一名不成氣的徒兒前去,走到那兒大約也要四個月。順便看看雲夢谷裡可還有些他未寫完的新書沒有。”

  慕容無風道:“啊……這個只怕沒有。不過那裡還有一位蔡大夫和陳大夫,也時時寫書的。”

  “當然當然,老弟說的是蔡宣和陳策罷?小蔡我以前還見過一面呢。那小子眼高於頂,他爺爺和我說話還客氣幾分呢,他說話卻一點客氣也不講。氣得我要死。年輕人,恃才放曠,一點法子也沒有。唉,怎麼說呢。這小子還真聰明。他的《澄明醫解》和陳策的《蔚風三笈》在內科和雜病上算是很有見地的了。當然比起慕容無風的那幾本書——聽說他年紀很輕,跟老弟你差不多——還是差了一大截。我看他也是沒找著比他更聰明的學生,嘿嘿。”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低頭不語。

  葉士遠又道:“聽說那裡還有一位幼科和婦科都很有名的吳大夫。”

  慕容無風道:“嗯。是吳悠。她也寫過一本書。”

  “讀過讀過,《幼科雜論》嘛。聽說吳大夫長得極美,平生最崇拜她的老師慕容先生。那本書的序裡,有一大半盡在誇她的先生,我剛讀的時候,還以為這書是慕容先生幫她寫的呢。人人都說她早晚要嫁給他,卻不知慕容先生去世之前,她究竟是嫁了還是沒嫁?”

  慕容無風暗自慶幸荷衣此時不在身旁,不然她聽了,非跟他沒完不可。

  原來這葉士遠乃是西北名士,少有文名,自視甚高,雖出生名醫世家,頗受薰陶,卻始終不肯以此為正業。不料,科場黑暗,屢試不弟。這才一怒之下放棄了舉業,專心作起了大夫。來了這裡,遠近內外,在醫術上跟他相提並論的,連一個也沒有。見了慕容無風,見他是行內之人,水平也不在他之下,頓時覺得得了知已,不禁喜出望外,便把這多年不談的行話,醫書優劣,杏林掌故,對著他大談特談了起來。一直洋洋灑灑,講了一個多時辰,還住不了口。若不是看著慕容無風身體不適,他只怕早要和他“抵足而眠,顫燭夜遊”了。

  慕容無風卻偏偏是個寡言少語,不喜和陌生人交談的人。他只有在荷衣一人面前才活潑自在,敢開些大膽的玩笑。見了同行,他卻總是一幅言語審慎,公事公辦的樣子。

  快近掌燈時分,葉士遠這才告辭,回到家裡。卻又想到慕容無風孤身一人,病倒在異鄉,不勝唏噓,趕忙叫童子送來一盒精緻的糕點和幾樣治風寒的藥丸,又約他隔日病好一定要到傳杏堂來與他的幾個弟子們小聚,“親聆謦劾”,慕容無風雖不喜熱鬧,見老先生盛情如此,而自己也是長夜難眠,實難打發,便如約而至。

  由是,五個月一晃而過。轉眼間便已到了八月初。塞北這時的氣候,早已熱得與江南沒有任何分別。“林氏醫館”的生意卻是門前輻輳,一日忙過一日。慕容無風不願搶了林先生的生意,加之自己身體虛弱,不耐久勞,便將診費一漲再漲,以期減少病人。卻不知他醫術太高,一傳十,十傳百,他號一次脈要收五十兩銀子,大門外的病人還是有增無減,給起銀子來也是越來越大方。他乾脆在大門外貼了一個告示,言明自己一天最多只看十個病人,絕不多看。開頭大家還只當他是玩笑。診費要得這麼高,不掙白不掙嘛。不料,告示一貼,看完了十個病人,雖還是中午,他便將大門一關,任你在門外苦纏硬泡,絕不理睬。慕容無風的脾氣,大家這才明白。

  萬員外倒是時時過來寒暄。原來他見慕容無風的生意頗佳,立時在醫館的旁邊開了一個飯館,又將一個後院空出來,做了個簡易的客棧。生意也是一日好過一日。對慕容無風愈發關照了,不僅要自家的保鏢將慕容無風的小院也當作保護之列,還幾次三番地要送慕容無風幾個丫環小廝。

  “兄弟,不是我老哥說你一句。你的醫務明明忙得連杯水都喝不上,身邊卻居然連個應門的人都沒有。一日三餐,還要你老弟親自操持,連打水洗衣也不肯讓別人幫忙。你老弟只動動手指,一日就掙五百兩銀子。還是一幅愛掙不掙的樣子。說出去,關外的響馬都要眼紅。那小廝值幾個錢,五兩銀子就可以買個機靈的。你那手指,戳在哪兒,哪兒就變成白花花的銀子,那是多金貴的東西!偏偏每天還要用它切菜,洗衣。你的腿也不方便,哪一回不是累得氣喘吁吁的。那些活兒,讓丫環來做,保管又快又好。乾脆,這麼著得了。我送你兩個丫環一個小廝,好不好?丫環管洗衣做飯,按腰捶腿。小廝應門接客,跑腿買物。你又不是養不起!我送給你了,明日就給你送過來。”

  慕容無風慢吞吞地道:“萬兄的好意我領了。我真的不需要。”

  萬員外衝他擠擠眼,悄悄地道:“你夫人呢?我怎麼好久沒見她了?”

  慕容無風道:“她回娘家去了。”

  萬員外道:“這話不是親兄弟,咱不和你說。我有個侄女兒,家裡很窮,但人漂亮。我看你也是個本份的讀書人,又能掙錢,將來一定餓不死她。我去給你說說?做個小妾?”

  慕容無風更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不敢不敢。我天生懼內。老婆知道了會殺了我的。”

  “哈哈哈……女人嫁了你,那才是福氣。”知他一向不肯,萬員外也不介意,開了他一通玩笑,笑哈哈地走了。

  傍晚時分,鎮子裡早早地點起了晚燈。家家炊煙裊裊,一幅祥和的景象。慕容無風吃了晚飯,自己洗了碗,又洗了澡,便斜倚在窗前的軟榻上,默默地看著窗外四角天空中的幾粒星光。庭花早已開放,綠樹如蔭,給這方小小的院落帶來一股清涼之意。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體會著這難得的北方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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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在溫暖的季節裡他總是精力充沛。他一生中大多數寫書的時間都在夏季。而小鎮的人情溫暖,更讓他覺得日子並不孤單。且不說時時過來關照他的房東,只要他開口,萬事莫不與之方便。就是葉士遠,也是三天兩頭地帶著弟子們過來聊天,談醫務。兩人互相欽佩,越談越攏,竟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合作寫了一本關於西北罕見藥材的書,慕容無風堅持將它命名為《傳杏堂本草集錄》。上個月剛付版印刷。前幾日,葉士遠將一本泛著墨油香氣,首頁上署著“葉士遠、林處和”字樣的書交到他的手中,洋洋得意地道:“林老弟,這一回你可是犯了家訓哪。明明說‘述而不作’,你在我們這裡,可是‘又述又作’。回去給你父親聽見了,還不家法伺候?”

  如若兩人有五天不見,慕容無風倒沒什麼,葉士遠必想得慌,必要尋個理由拉他去酒館喝酒,或是去路邊的小攤小酌。一行人醉醉醺醺,就著豆干,花生米,回香豆,便能聊到天之將白。

  他漸漸覺得和一群人在一起,時間過得很快,也不需要想太多,笑著鬧著,便過了一天。這樣的日子,他以前從不曾有過。現在想起來,卻也不壞。

  只是每日夜深人靜之時,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荷衣,一想到她,腦海裡的記憶便翻滾了起來。他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她的衣裳,她的眼神,她的玩笑,她的手……她睡覺的樣子,吃飯的樣子,洗衣裳時的樣子……

  倘若有哪一處的記憶有些模糊,他甚至會努力地將那模糊之處想了又想,憶了又憶,直到每個細節在他的腦子裡清晰了起來,這才作罷。

  有時他會為她在某一件事裡究竟穿著哪一條裙子,裙子上的鈕扣是什麼樣子,花邊是繡在上邊還是下邊而絞盡腦汁。他於是乎怕忘了,便在宣紙上將她畫下來,一連六幅,全裱好了貼在臥室裡。又怕給葉士遠瞧見了胡說,故意在荷衣的身下又添上一隻老虎,或一隻豹子。實是荷衣臉上的神情,既不像淑女,又絕不類花木蘭,傳統的“斗貓圖”,“展繡圖”,或“游春圖”,都無法將她的表情安插進去。若問他畫的是什麼,他便答曰“山鬼”。

  “老弟呀,你這‘山鬼’畫得挺不錯哇!想不到你小子的丹青這麼好。早知道這樣,咱們那本書裡的那些古怪草藥全讓你畫得了。這旁邊的字也寫得好。送給我一幅罷。”葉士遠捋著鬍鬚,遠遠地欣賞著道。

  “這不是最好的,我另畫一幅送給你好了。”慕容無風連忙道。

  這一夜他輾轉難眠,天剛亮就起床了。

  炎夏時分,天亮得很早。他爬起來洗了一個澡。穿了件灰袍子,便騎上駱駝,在長街上慢慢地逛著。

  雖然平時很少出門,慕容無風的名聲卻已是家喻戶曉。他的樣子也與常人大不相同,是以走到街上,認得他的,不認得他,都和他打招呼。

  “林大夫,出門逛啊?早!”

  他仔細一瞧,卻不認得打招呼的人,頓覺十分羞愧。只得一陣支吾了事。

  他放鬆了韁繩,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駱駝卻帶著他走進了一個岔道。越岔越遠。他開始還不放在心上,後來路卻變得漸漸地不大認得了。

  他左轉右轉,終於弄明白自己要回去的路,必得經過那個嘈雜的菜市不可。

  無奈,他便隨著從四面八方湧來趕集的商販走了進去。

  展眼一望,四處人頭攢動,人挨著人,肩比著肩,一副亂糟糟卻熱鬧非凡的景象。

  幸虧他騎著駱駝,比旁邊的人都要高一頭,才不至於被這窒息的空氣嗆壞。

  他隨著人流茫然地向前移動,這才發覺其實這些商販還算規矩,他們都按照一定的類別擠在一處。前面總能空出一條塵土飛揚的小道,讓行人和顧客通過。

  叫賣聲此起彼伏響著:“新出鍋的馬奶子啦!六文錢一碗!”

  “上好的蜀郡花椒,不香不要!”

  “喀瓦哺!喀瓦哺!”

  “高昌酒!一兩銀子五瓶!”

  “新隆坊的銀首飾啊!又便宜又好,現在不買明天沒有了啊!”

  他笑了。覺得這裡雖然擁擠,也不是什麼來不得的地方。

  那些小販子為了一個銅板願意和客人磨破嘴皮。一個銅板也是錢,一個努力賺錢養家的人,不論他的職業是什麼,都值得人尊敬。

  然後,便在這亂轟轟的市場裡,有一個聲音突然格外清晰了起來,突然直直地鑽入了他的耳朵:“胡餅,胡餅,剛出爐的胡餅。大哥你來一個?這可是雙層的,裡面夾著羊肉,十七種香料還有牛油和辣醬。您吃一個,今天一天便不用下廚了。便宜,十個銅子兒一個。兩個我算你十八文錢。”

  他一聽見這個聲音,渾身一震,停下駱駝,舉目四顧。

  只見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泥流一般圍繞著他。空中似有上千種聲音:叫賣的聲音,馬和驢子打著響鼻的聲音,煎鍋裡煎臘腸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首飾叮噹作響的聲音……各種各樣說不清名目的聲音。好像大海掀起的浪頭向他打過來。而那賣胡餅的聲音卻消失不見了。一時間,他竟連那聲音究竟是在他的前方還是後方都沒聽清。

  他屏住呼吸,閉目等待那個聲音再度向他傳過來。

  過了一會兒,果然,那聲音又叫了起來:“胡餅!胡餅!剛出爐的新鮮胡餅!”

  他眼皮一動,人河之中湧動的身影暗淡了下來,遠處卻有一個灰影好似水墨畫中的重筆,從整個捲著塵埃的背景裡凸現了出來。

  他頓時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一個離他還有好幾丈距離的灰色人影。

  那背影卻是完全陌生的,一個矮胖的女人。從背後看,她的腰粗得好像水桶一樣。

  他的全身卻因那聲音,已激動地發起抖來,幾乎要從駱駝上掉下來。

  他拍了拍駱駝,慢慢以走到那個背影之後,卻還在尤夷。

  只見那女人一手叉著腰,正在埋頭數著銅板。數罷,一五一十地裝入衣袋之內。便又拿著一個大火鉗,從烤爐裡夾出一個又大又厚的麵餅,大聲叫道:“胡餅!胡餅!新鮮的胡餅!”

  有一個男人從她面前經過,她便不由分說地拉著他,道:“新鮮的胡餅,大哥,來一個罷!只要十個銅子兒!”

  那男人理也不理,將手一摔,道:“我不要。別拉拉扯扯的!”

  女人不管,便又拉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大嫂,新鮮的胡餅,十個銅子兒一個。看您年紀大,便宜一點,給八個銅板拿走。”

  那大年紀的女人看了看胡餅,想了想,道:“五個銅板我就要了。”

  “五個?那個也太……便宜了罷?看您有心,我吃個虧,打掉牙齒和血吞,七個銅板好了。”她興致勃勃地道。

  大年紀的女人頭一擰,便往前走。

  “喂……喂……大嫂,別走嘛。算了,五個銅板就五個銅板,我賣啦!”說罷接過銅子,用一張紙將胡餅一包塞是那女人的包裡。

  慕容無風看著那背影,那女人又側過身來,準備從爐子裡再夾出一個胡餅。

  她的肚子極大,看上去已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卻穿著一件顯然是用以往的舊衣裳改制的布袍。肚子被箍得緊緊地,顯得極不合身。而她身上除了臉以外的其它的地方,看上去好像是都比往日胖了足足一倍。只是她的神情還是一副雄糾糾的樣子。她的頭髮仍是那長,馬馬虎虎地捲成一團,用木簪子挽住,卻像是好久都不曾洗過,上面蒙著一層若隱若現的油煙。臉雖被爐火烤得滿頭大汗,卻是又光又亮。全身充滿著一股羊油的味道。

  他呆呆地看著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心跳,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卻又被他強行忍了回去!

  “荷衣。”

  他的聲音一向很低,一出口便被那茫茫的嘈雜之聲淹沒了。那胖女人卻立時轉過身來,一見是他,有些吃驚,卻笑了起來,衝他打了一個招呼:“你好哇!慕容無風!”

  他拍了拍駱駝,讓它坐下來,自已將身子移到輪椅上,駛到她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抓住她油膩膩的手。

  “幹嘛呢?放手嘛!人家還要做生意呢!哎!胡餅!”她要掙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死死地捏著,根本不放。

  “荷衣……你……你幾時懷孕了?”他看著她巨大的肚子,道。

  廢話,他是大夫,當然知道那是八個月的身孕。荷衣離開他的時候,已然懷孕兩個月了。他心中暗暗將自己大罵了頓。那時他只顧養傷,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家事,不然早就該知道了。

  “我……”荷衣剛要答話,卻見一個男人道:“胡餅多少錢一個?”

  荷衣道:“十……”

  慕容無風打斷她的話,將一綻銀子拋給那男人,道:“這是五兩銀子,這裡的胡餅你全拿走。”

  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心道:“又給錢又送胡餅,這人一定是瘋了。世上還有這麼好的事?”生怕他反悔,將胡餅一胡腦兒地裝進口袋裡。一陣風似地跑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7
一三八

  荷衣氣得直跺腳,道:“慕容無風,你怎麼攪我的生意哪!”

  他不理,又對旁邊一個賣胡餅的老頭道:“這爐子你要不要?”

  老頭道:“這麼好的爐子,誰不想要?”

  他遞給他一張銀票:“爐子連裡面的東西全送給你,我還給你二十兩銀子。只求你快些把它拉走。”

  那老頭接過銀票,將荷衣的烤爐往板車上一放,忙不疊地溜了。

  荷衣大聲道:“喂!喂!老頭兒站住!還我的爐子!”

  那老頭一聽,溜得更快,頓時便沒了影。

  荷衣跺著腳,過來擰慕容無風的肩膀:“慕容無風!你中什麼邪了?幹嘛賣了我的家當?我怎麼一見你就倒霉哪!”

  慕容無風道:“隨你怎麼說罷。告訴我,你怎麼……你怎麼……”他心裡一陣發酸,道:“挺著一個大肚子還要賣東西餬口?”

  荷衣愈把肚子挺得高高地,道:“你管得著麼?我從小就喜歡賣東西。我就高興賣東西!”

  慕容無風又道:“你為什麼不去壽寧?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卻不來找我?這些日子……你住在哪裡?又……又受了哪些折磨?”

  他看著她,輕輕摸著她隆起的腹部,十分傷心地道。

  “什麼折磨呀?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她的心軟了,摸了摸他的頭,道:“這地方你從來不來的,今天發了什麼神經了?”

  第四十章

  他一聲不吭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道:“你住在哪裡?”

  荷衣咬咬嘴唇:“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他垂下頭,雙手緊緊地捏著輪椅的扶手,心緒起伏,幾乎無法自已。

  良久,他勉勵平靜下來,道:“告訴我,我想知道。”

  “就在這菜市的旁邊。”

  他道:“你帶我去。”

  “偏不。”她拔腿就想溜。

  他一把將她拉住,手緊緊地拽著她的手腕:“哪裡去?”

  “你不是要我走麼?拉著我幹什麼?放手,我這就走。”她猛地瞪了他一眼,使勁地掙脫著。

  “要走也行,到哪兒我都跟著你。”他淡淡地道,手是越拉越緊。

  那是一排為了方便做生意,臨時搭起的房子。有不少是儲物之用。其中有幾間門口砌著幾個簡易的灶台,那便是有人家了。小屋的門口清一色地朝著喧鬧的菜市,一天都聞得鼎沸的人聲。

  荷衣打開其中一間房的鎖,推開門,慕容無風便跟了進去。

  一路上荷衣因肚子太大,不肯騎駱駝,慕容無風便只好推著輪椅陪著她默默地走,兩個人都走得慢,一路上彼此不說話。

  那屋子極小,有一張小小的胡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僅此而已。那床,在慕容無風看來,勉強容得下荷衣現在的身子,要想翻個身,只怕就要掉到地上。那桌子,擺了一幅碗筷,兩張碟子,就再也放不下別的東西了。可是屋內每一樣東西都擺得很整齊,很乾淨。小小的窗檯上,掛著淡紫色的窗簾,窗簾的旁邊,居然養著一盆小花。

  荷衣坐在床上,道:“怎麼樣?我的屋子看上去不錯罷?我可是天天打掃的。看,這是我繡的!進步很快吧?”她指著窗簾角上的一團線條。

  不知怎麼,她又笑嘻嘻了起來。

  他仔細分辨一番,那線條左看右看都像是一群蟑螂,不禁稱讚道:“唔,這是蝶戀花罷?真不錯呀!荷衣,你幾時繡得這樣好了?”

  “哈!你一眼就瞧出來了,眼光真是不錯。隔壁的大娘還硬說這不是。”

  “她那兒瞧得出來呀!”

  “得啦,慕容無風!我繡的是一群蟑螂。這窗子上老有蟑螂爬來爬去,我故意繡了一大群,讓他們以為是敵人,好將它們嚇走。你老兄居然說是蝶戀花,呵……”她又笑得前仰後合。

  他也禁不住莞爾。

  她還是那幅心滿意足,滿不在乎的樣子,即使是住在這樣狹小逼仄的房間裡。

  過了一會兒,好不易等荷衣的笑停了下來,他又道:“荷衣,究竟出了什麼事?有人偷光了你的錢嗎?”

  她露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嗯。全偷光啦,連衣裳都偷去了。”

  “我那兒有錢,你為……為什麼不來找我?”

  “就是在找你的那一天夜裡丟的。”

  那是一大筆錢,趙謙和交給她的時候說這是從慕容無風自己的診費裡開出來的。她從沒有賺過那麼多錢,當然也從沒有丟過那麼多錢。一想到這裡,心裡便老大不舒服,不禁有些結結巴巴。“那一天,人家……人家悄悄地去看你,你渾身滾燙,將你……將你浸在冷水裡你也沒醒過來……折騰了一晚上,好不易燒退下去了。人家……人家一回客棧,什麼都沒了,整個包袱都偷走了。你說,這小偷怎麼這麼黑心哪……”

  慕容無風咬著牙,為此氣結,半晌,道:“那是你走後第二天的事。都說好再見了,你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還要來理我?”

  荷衣道:“你明明說我走了你的心裡才會好受,為什麼我走了你卻去喝酒?還要喝得爛醉?你這樣……這樣的身子能像那樣喝麼?”

  慕容無風道:“第一天晚上你……你也在……”

  荷衣道:“人家把你象死人一樣地抱到陰溝裡亂吐……陪了你幾時辰,你倒好,一醒過來就去找匕首。我越瞧越氣,懶得理你,又把你扔回地上啦。”

  慕容無風道:“好罷,荷衣,你原來時時過來看我,卻又……不讓我知道。你這人是怎麼啦?怎麼就趕不走呢?”

  “你還說哪!”

  “難道你打算一個人獨自生下這孩子?”

  “那又有什麼稀奇?難道我生不出來麼?”她抬起頭,衝她翻了一個白眼。

  “你……”他張口結舌。

  “好啦,你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你,大家都是老熟人,也寒暄了,你可以回去啦。方才你砸了我的生意,明兒我還得去買爐子。這個錢你得賠給我,二十兩。”她從床上站起來,好像要送客的樣子。

  “荷衣,你還要幹哪?”

  “怎麼不干?我烤的胡餅賣遍小江南,是這裡味道最好的胡餅。下一回你來,我賣一個給你嘗嘗,九折。”

  他一言不發,將她的床單掀起來,將擺在床頭的幾疊衣物,統統裝到床單裡一卷,打成一個包袱。

  “喂,你幹什麼呢?把我的衣裳拿到哪裡去?人家明天還要穿的!”

  他根本不理她,出門去雇了一頂轎子。

  “上轎罷。”他對她道。

  “哪兒去?”

  “回家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7
一三九

  “哎,這個……說走就走,說回就回,我荷衣也太沒面子了罷?”她又不服氣地大聲嚷嚷起來。

  “進去坐著罷。”他拍拍她的腦袋:“哪來的那麼多話。”

  她最怕他拍她的後腦勺。

  一拍她的魂就沒了。

  她一笑,頭一低,乖乖地坐進了轎子。

  一乘小轎抬進林氏醫館的時候,天已大亮。趁著病人們還沒有趕來,慕容無風連忙將“閉館三月”的牌子掛了出去。卻燒好一桶熱水,挽起袖子,一言不發地替荷衣洗起澡來。

  洗了三遍,她那被油煙薰得枯澀的頭髮終於露出了光澤。

  荷衣道:“其實我自己可以洗……”

  他道:“坐著別動。” 說罷,他開始洗她的身子,洗得愈發一絲不苟,好像她是一隻剛從泥地裡拔出來的白蘿蔔。

  “那兩個人,你真的殺了?”這個憋了很久的問題,她終於敢問了。

  “沒有。”他淡淡地道。

  “為什麼?”她有些吃驚,卻似乎在意料之中。慕容無風平時不會殺人,憤怒的時候,就很難說。若是不計手段,他要殺一個人,只怕比荷衣還快。

  “無論如何,他們總算救過你。那一次你從懸崖上跳下來,他們……他們總算還在下面準備了一條船……”

  她微笑不語。

  “他們真的要去天竺?”

  “至少臨走的時候他們是這麼跟我說的。”

  “那你是不是已原諒了他們?”

  他道:“沒有,我只是想快些忘掉他們而已。”

  “你還傷心麼?為你父母親的事情?”

  他嘆了一聲,搖了搖頭:“他們的痛苦,隨著他們自己的死,都已消失了。而活著的人,不該為過去的事情背負太多。”

  “你背負得太多的東西不是過去,是你自己。”不知為什麼,她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我這只蝸牛,是不是已從殼子裡爬出來了?”他苦笑。

  “老兄,人生苦短啊。”這回輪到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洗好了,我抱不動你,你得自己從桶裡爬出來。”他連忙轉移了話題。

  話音未落,荷衣手扶桶沿,一眨眼功夫便從桶裡跳了出來。

  她的肚子雖然很大,跳得還是很高,很快,落地卻輕得好像一片羽毛。

  他的臉都嚇白了,抻過手,扶著她的腰,道:“這個時候不許你用輕功。”

  “知道了。”她吐吐舌頭。

  她躺在軟榻上,身上搭著一塊薄毯。慕容無風拿起梳子,替她將一頭長發梳得整整齊齊,然後用一塊乾布包好,放在一旁。

  “現在舒服些了麼?”他坐在榻旁,微笑看著她。

  “嗯。”她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邊,點點頭。

  “口渴麼?我去給你泡茶。一大早幺喝了那麼久。”

  “我餓……”

  “糟了,還沒吃早飯呢。我煎雞蛋去。”

  “不吃雞蛋,我要吃胡餅。”

  “隔壁酒館裡就有賣的,我去買。要不要奶茶?”

  “要……”

  他正準備走,又折了回來:“荷衣,趁我出去這當兒,你不會溜了罷?”

  “不會……。”

  “真的不會?”

  “真的不會。”

  “你抬抬頭,”他指著她頭頂不遠處的一根房梁道:“看見那根木樑了麼?”

  “看見了。”

  “你若溜了,我就吊死在那裡。”

  他拋下這句話,轉動輪椅走了。

  慕容無風的屋子雅潔可喜,一如他的人。她身旁遠處一個不顯眼的矮幾上,放著幾卷書,紫檀木筆架子上的幾枝筆,雖常用,也洗得發白。

  桌子永遠擦得一塵不染。床上的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

  就算是一個女孩子的閨房裡的被子,大約也沒有他疊得規矩,疊得講究。

  這屋子雖不大,一趟打掃下來,他只怕也要大汗淋漓。

  她不禁笑了。這人是怎麼了?明明行動不方便,偏還要花時間做這些瑣碎的家務。

  殊不知為了堅持自己的潔癖,慕容無風是從來不怕麻煩的。

  他又生怕別人以為自己不能料理自己,愈發做得更多。

  你若說他累,他偏要說自己喜歡,那是勤快。

  總之,他就是有點和自已過不去。

  她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慕容無風已然端著個托盤進來了,將早餐放到床邊的矮幾上。

  她很少看見他笑。他就算是很高興,也很少笑。但他的心情,荷衣卻可以立即嗅出來。

  “趁熱吃罷。”他扶著她坐了起來,還在她的腰後墊了兩個枕頭。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享受著這一生中難得的溫馨早餐。

  那奶茶泛著濃香,胡餅已切成小塊,又鬆又脆。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好吃麼?”過了一會兒,她將盤子上的東西席捲一空,他才問道。

  “撐死啦。”她笑。

  “荷衣,我錯了。”他忽然抱住了她,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肚子。

  “這孩子……無論……無論是什麼樣子,他將來都會找到自己的快樂。”

  “無風……你別嚇我。方才洗澡的時候你老摸我的脈。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臉刷地一下變白了:“他在肚子裡很乖,動……動得也不多。”

  “是個女孩。”他輕輕地道:“你別擔心。”

  她忽然手腳發涼,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她生下來,會……麼?”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會。”他笑了笑,柔聲地安慰道:“她會很健康的。”

  其實他心裡連一點把握也沒有。孩子只有生出來才會看得出來。

  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想了想,怕勾起他的心事,便道:“無論如何,她至少還是活的。”說罷,便又喜滋滋地掏出包袱裡自己跟隔壁大娘學著做的幾件小衣服,道:“你看,給她穿的,好不好看?”

  那衣裳很小,一針一線卻縫得極其認真,總算是左邊和右邊的袖子沒有裝反。但針線又細又密,顯然比那“蟑螂”算是進步得多了。

  然後她又掏出兩雙只有手掌一半那麼大的小鞋子和小襪子,得意地道:“還有這個,也是我做的。”

  他看著看著,忽覺頭一陣一陣地發昏。

  “你怎麼啦?”她連忙扶住他。

  “沒事。”他道,心卻無端地砰砰亂跳。

  “藥在這兒。”她將藥丸塞進他的嘴裡,遞給他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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