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俠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1:0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1 30463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4
一二〇

  那是真正的“冷月”。寧靜,安祥,像一只怨婦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眼下和世界。

  從天山上下來的時候,他內傷發作,一直都在昏睡之中。等他一睜開眼,便已到了山下。

  所以他感到有一點遺憾。他來到了天山,卻連天山真正是個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這正是他不願意出行的原因。

  大多數時候,他在車上因顛簸而吐得死去活來,等好不易到了某個地方,他又開始生病,終日躺在床上。等他終於緩過勁來時,又到了該回去的時候,於是他又將上數倒霉的經驗重複一遍,直到他終於回到了谷裡。

  他的“正常”生活只能是在自己家裡才能得以實現。

  突然間,他皺了皺眉,傷口的巨痛忽然又開始發作了。

  他的全身立即開始抽搐。

  他咬了咬牙,使勁地捏了捏已因痙攣而僵硬的傷腿,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滴了下來。

  那疼痛深入骨髓,兩道七寸長傷疤一直緊繃著,好像隨時都要炸裂一般。

  那疼痛就像是那隻早已完全不存在的右腿剛剛斷離他的身體。

  直到現在,他還不敢仔細看自己受傷的下半身。

  他是一個大夫,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傷口和死人。

  無論是怎樣可怕的傷口和屍體他都仔細地研究過,解剖過,甚至畫圖留底。

  但他看見自己的身體時,卻覺得頭皮發麻。

  他緊緊雙眼,彷彿又看見了刀光……看見唐十將一種帶著麝香氣味的敷料貼在他的傷口上。

  那是唐門獨制的“鳳仙花膏”。可以立即止血封住血管,卻又含著一種慢毒。三個時辰的充分吸收之後,慢毒進入體內,逢陰寒之時必要發作,痛如附骨之疽。

  這原本是薛家的成名配方,是最好最珍貴的金創藥。使用時卻一定要配上一種叫做“晚香”的花粉來消去花膏裡的毒素。但唐十故意沒有用上它。

  三個時辰之內還有七八種補救的法子,三個時辰之後慢毒入體,治癒則毫無希望。

  雖然每一種毒藥幾乎都有解法,但時間是最重要的因素。時機一錯,毒性發作,便回天無力。

  他悄悄地爬到車廂的另一個角落,遠離熟睡著的荷衣。然後身子倒了下來,可怕地抽搐著。一邊抽搐一邊嘔吐。五臟六肺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擰轉了過來。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很可怕,希望這個時候誰也不要看見他。

  正在他痛苦萬狀的時候,馬車忽然飛馳了片刻,忽然又變緩,然後四面傳來雜亂的馬蹄聲,吆喝聲,駝鈴聲音,女人驚惶的叫聲。

  “無風,是響馬來了麼?”他聽見她呼道。

  然後車廂外一個波斯人大吼一聲:“響馬來啦!女人、小孩全進馬車,男人統統出來!”

  他的身體卻倦縮在一角,不停地抽搐著,荷衣將他抱回軟墊,死死地按住他,將藥丸塞入他的嘴裡。幸虧她的手指閃得快,已在半昏厥狀態下的慕容無風幾乎一口要將她的手指咬下來。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發作,在天山上他就發作過好幾次。就是今天,這也已是第二次。她隱隱約約地覺得他的傷口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又不敢多問。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一直咬著牙,絕不發出半點呻吟。但他的樣子卻實在讓人看了心酸。她只好替他換了一件上衣,將沾著嘔吐餘瀝的衫子扔到一邊。用兩層毯子將他的全身裹緊。

  “你……為什麼還不出去幫忙?”喘息了片刻,疼痛漸緩,他終於道。

  “你病了……”她嘆道:“我不能離開你。”

  “我沒事了。”他咳嗽著道:“我是個男人,卻沒法……沒法出去,希望你能替我出去。”

  那句“男人統統出來”的話,著實讓他聽了刺心。

  荷衣點點頭,將火盆移到他的身旁,道:“你自己小心,我去了。”

  雖已疲憊不堪,巨痛不止,他無法入睡,只好瞪大眼睛,渾身無力地躺在車上。

  荷衣剛走不久,車子忽然一沉,一個男人彎著腰走了進來。

  他抬眼一瞧,是顧十三。

  “她要我在這裡看著你。”顧十三抱著劍坐到他的身邊,面無表情地道。

  “多謝,不必。”他躺在墊子上,咬著牙,冷冷地道:“我一個人在這裡很好。”

  他一點也不想別人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

  顧十三不理他,也不答話。

  在這種時刻沒有哪一個男人願意坐在車子裡照顧病人。顧十三肯過來,一定是荷衣求他幫忙。

  接著,慕容無風卻無法抑制地咳嗽了起來,一直咳得口焦舌燥,他一隻手撐著身子,想掙紮著爬起來喝一口水。顧十三卻用劍鞘一按,將他按了回去,道:“她說,這個時候你不能亂動,更不能用力。”說罷,端過水,將他扶起,喂著他喝了兩口。復又將他扶著躺了下去。

  他顯然從來沒有照顧過別人。喂水的動作又急又猛,幾乎將他嗆倒。

  “閣下怎麼好像比我還聽我妻子的話呢?”慕容無風一點也不領情地冷笑。

  顧十三正要反駁,卻看見慕容無風頭一倒,昏了過去。

  他以為他死了,使勁地捏了捏他的人中,又用手試了試他的鼻息。

  “老兄,我還沒死哪。”慕容無風有氣無力地挖苦了他一句。

  ***

  響馬在前方一字排開。

  波斯人這一趟帶著重貨,探馬來報是十幾車珠寶。車隊從哈熊客棧剛一出發,他們就已經知道了消息。

  知道消息的響馬一共有三路,分屬不同的頭領,但趁天明之前偷襲卻是他們的一貫作風。

  荷衣趕到刀客的馬隊時,波斯人托木爾正騎著一頭和他一樣驃悍的黑馬,檢視著自己的防衛。

  托木爾是頭人托喀桑的兒子,走這一線生意已有十次之多。關外的各路響馬都和他廝熟,遠遠地都叫他“小托”。

  “小托,這一回又是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上次的那五箱寶石多謝了!”

  這是西路的響馬頭子“鬼頭刀”龍海常用的招呼。

  “真對不住,小托,您又遇上咱們啦。實在是不好意思來搶你們,一百多號人要吃飯哪。我們要得不多,您看著辦罷,給一半的貨我們就放行。還有,咱們不代表本國文明,回去可不能說咱們不是禮儀之邦喲!”東路的老刀把子外號“斯文”,講話特別斯文,行伍出身,手裡提著一柄狼牙棒。

  北路的響馬頭子人稱“光鮮”,每次打劫,所有的人都是鮮衣怒馬,輕襲緩帶,打扮得跟過節一樣。使用的兵器卻是流星錘,飛鏢,毒蠍子,各種各樣能把人迅速弄死的東西。他們所有的兵刃都淬著不知解藥的劇毒。若是不小心傷了自己的人也一樣無救。發起話來倒是比較乾淨利落:“男人通通滾蛋,婦人、珠寶、駱駝和馬留下。”

  托木爾每次走這一趟,從來只指望能留下一半的貨物。剩下的一半原本就沒打算留得住。即使如此,他還要為剩下的那一半絞盡腦汁。

  不過這一次他花的是大價錢,一流的刀客幾乎全被他僱傭了,包括這裡最好的劍客,他的老熟人,顧十三。

  托木爾身形高大,隆鼻,深目,不到三十,是個英俊的波斯人,漢語講得很生硬,倒還連慣。

  他眼睛是天藍色的,是讓波斯女人一看就著迷的眼睛,他是女人的寵物,從來不缺女人。此時他便用藍湛湛的眼珠掃視著自己手下的刀客。

  然後他就看見裡面夾著一個小個子女人,騎著高頭大馬,穿著一件窄窄的皮衣,腰上居然別著一把劍。那馬頭一揚,幾乎就將她的全身擋住。

  托木爾一踢馬腹,飛馳過去,用馬鞭指著那個女人道:“你!女人!回去!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

  女人揚過頭來,看著他的藍眼睛,有些吃驚,道:“你不是說,所有的男人都出來麼?”

  “不錯,不過你不是男人。”托木爾不耐煩地道。

  “我男人不能出來,他叫我代他出來。”女人道。

  “你叫什麼名字?”

  “楚荷衣。”

  這名字很咬口。

  “你的男人為什麼不能出來?”

  “他……他病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4
一二一

  “呸,裝的!臨陣脫逃,膽小鬼,還讓自己的女人來頂班!這種男人!不要臉!呸!呸!”托木爾氣呼呼地罵道。他知道的漢文能罵人的就只有這麼多。

  荷衣不吭聲。

  “你!回去!你的男人不能來,你也不要來!”他道。

  “我還替一個人。”

  “你替誰?”

  “顧十三。”

  “什麼?!”他這才發現顧十三也不在隊伍之中。這還了得!

  “顧十三?你替得了麼?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雇他?”

  “顧十三得照顧我的男人。一個蘿蔔一個坑,我來頂他的位子。”那女人慢吞吞地道。

  “你!你們漢人!瘋啦!”托木爾氣得哇哇大叫:“來人,給我找顧十三!”

  已經來不及了,響馬的馬鈴一錯,已殺了過來。

  “我回來再找他算帳!”托木爾咬牙切齒地道:“你跟著我!別亂跑。”

  “嗯。”女人一策馬,來到他的身邊。

  “人家的箭若射過來,你躲在我馬後,明白?”他是大男人,大男人在任何時候都要保護女人。

  “明白。”女人的聲音很輕。

  一路疾馳而上,衝入陣中,等候他們的是西路的龍海。

  托木爾彎刀一揮,一路上便砍掉了好幾個響馬的胳膊。他不得不承認,打仗的時候,若有一個女人跟在他身側,他的精力就格外旺盛。

  可能運氣也會格外好。

  他帶著頭已衝進了響馬群中,聽見龍海跟他招呼了:“小托,咱們又見面了!上回你的那點東西,也太不夠意思了罷?怎麼,結婚了?恭喜恭喜,打仗連夫人也帶上了?”

  上回他們沒有討得多少便宜,只搶了幾箱他們為詐人耳目而故意裝的劣制珠寶。

  “哪裡哪裡!”這一句謙遜的話,卻不知他是從哪裡學來的。托木爾回頭一瞧,那女人衝著龍海輕輕一笑,忽然一掠三丈,劍光如閃電,匹練般地向龍海刺去。

  她根本不要馬。在空中飛掠時右足居然在托木爾的頭頂上輕輕點了一下!

  “乖乖!”龍海倒抽一口涼氣,那劍氣幾乎要將他的骨髓都要冰透,他倒退數丈,居然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他只好用腳一頂,從腰後頂出他的大刀,大刀在空中一轉,他正要伸手接住,卻看見自己胳膊一寒,整條右臂飛了出去,飛出去的時候,他的手還握在手柄上!

  女人冷笑一聲,雙足一踢,將他的身子踢出馬外,腰一擰,坐在他的馬上,淡淡地道:“還有誰想上來?”

  人群一陣驚恐,響馬們拖起在地上痛得亂滾的龍海,眨眼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不僅是響馬驚呆了,連托木爾和跟在他身後的一群刀客也驚呆了!

  這女人的劍變化之快,身手之快,令人不可思議!

  她跳回自己的馬,對托木爾道:“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托木爾疑惑地看著她,道:“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誰?”

  女人道:“我一名劍客,中原人士。”

  “了不起的女人!請問,你可以嫁給我嗎?”托木爾怔怔地看著她,激情澎湃地道。

  “我已嫁人了。”猛烈聽他這麼一說,女人的臉一紅,道。

  “我不在乎娶再婚的女人!”他突然跳下馬,牽著她的馬繩,仰著頭,看著她道。

  女人淡淡一笑,道:“抱歉,我沒看上你。”

  回到營地,天已亮了。遠處一片茫茫的白雪。有人呆在馬車裡,有人搭起了帳篷。

  一路上托木爾總是沒話找話。

  荷衣卻很少說什麼。自從她和慕容無風生活在一起,她和別人說的話好像越來越少。

  “請一定到我的帳篷去喝點奶茶,吃些早點,暖暖胃。今天的事,我要告訴我父親,讓他好好地謝謝你!”托木爾道。

  “抱歉,我沒時間,我要替我相公燒早飯。”她微微一笑。

  “那就請他一起過來罷!”托木爾慨然地道。

  他發現女人根本就沒有在聽他說話,眼光掠過人群,停留在較遠處的一輛馬車旁。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馬車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位白衣青年。

  那人一動不動地坐著,臉色蒼白,面容清秀,遠遠地看著這個女人。目光溫暖柔和。

  女人的目光一與他交接,便再也沒有挪開。

  “我沒空。”女人心不再焉地答了一句,不想理他了,跳下馬,快步走到青年身旁,單腿跪下,握著他的手,低聲地和他說著話。

  說話時,四目相望,深情無限,白衣人始終在微笑。

  然後她站了起來,那白衣人從椅子背後取出一雙枴杖,也艱難地站了起來。

  寒風吹動他的衣擺,托木爾這才發現那人竟是個殘廢。一條腿齊根而斷,另一條腿也若有若無。

  他吃力地將身子架在枴杖上。那女人便緊靠著他的右側,伸手入衣擺,輕輕地托起他的半側身軀。他身子一半的重量壓在枴杖上,另一半則壓在女人的手上。儘管如此,他站立的時候,一隻手還需扶著女人的肩膀。然後他柱著枴杖,困難地向前挪動著,每挪一步,身子孤零零地懸在雙拐之中無法著力,竟完全要靠著這女人的手托起,方能借力向行移動。

  兩人便以這種奇怪的姿勢走到了馬車旁邊,然後女人抱起那殘廢青年,輕輕躍入車內。

  托木爾將那青年仔細打量,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

  這種人無論誰嫁給了他,面臨的都將是一個很沉重的負擔。

  “不要胡思亂想了,你沒戲。”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顧十三。

  “他是誰?怎麼會在我們的車隊裡?”托木爾問道。

  “你問的是那個男的,還是那個女的?”

  “男的。”

  “我也不知道。你若打聽出來了,請一定告訴我。我實在是很好奇。”

  “不用打聽了。那男人的樣子可憐,這女人不過是同情他罷了。”

  “這女人看上去好像沒有那麼傻。你說呢?”

  “倒也是。”托木爾用波斯話咕嚕了一句。

  “對了,或許你可以用你們的語言問他。他會說波斯話。”顧十三笑道。

  “哦!原來是他!我父親昨天提到過這個人。”

  “哦?”

  “會說波斯語的漢人他倒也認識幾個,但只這一個人語音優雅高貴。我父親說,他若閉上眼,還以為自己遇到一個波斯貴族呢。”

  “這至少說明他是個天才。”顧十三道。

  “你們中土的奇人實在是很多!”托木爾嘆道:“能有機會見到他們,也算是長了不少見識。”

  車隊決定暫時在原地休整兩個時辰。方才被那響馬的馬隊一沖,死了好幾匹駱駝,貨物要取出來重新分配,分裝到其它的駱駝上。

  為了表示敬意,托木爾派人送來了兩個精緻的黃銅火爐。

  這是波斯工匠所制,上面雕縷著奇異的花紋。炭在爐膛中旺旺地燃燒著,發出藍色的火焰。

  車箱裡一下子變得很熱。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4
一二二

  “咱們還是出去罷。”一會兒,連最怕冷的慕容無風也熱得有些受不了了。他赤裸著上身,盤著腿筆直地坐著,滿頭大汗地喝著冷水。

  “別喝冷水。”荷衣看著他,笑道:“當心喝壞肚子。”

  她坐在車壁上,痴痴地看著他。

  “你說說看,荷衣,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究竟對我有沒有一點印象?”發現車壁因連著車外,比較涼快,慕容無風雙手支著身子將自己也挪到了車壁旁邊。

  “沒有。”荷衣看著他道。

  “那時候你好像還不知道我的腿不能動,”他繼續道:“就算是那樣你也沒看上我?”

  “一點兒也沒有。”荷衣道:“我當時只想怎麼從你身上賺到錢。”

  “那你究竟是什麼時候才看上了我?”慕容無風又道。

  “那天晚上。”

  “晚上?”慕容無風想了想,道:“那天晚上我好像沒幹什麼。”

  “你柱著枴杖,要翻過那個山坡。我記得當時我說:”你自己也要過去?‘你說’難道我不能過去?‘。”

  “我是說了。”

  “當時我看見你爬山的樣子,覺得你的命運很悲慘。等你後來終於爬了上去,我又覺得你是一個自由的人。我一向喜歡和自由的人呆在一起。”

  慕容無風怔怔地看著她,良久,淡淡地一笑。

  “你記不記那個山水?他以前曾經給我看過一幅他畫的畫。”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忽然又道。

  “他是畫畫的?”

  “不錯。那幅畫上畫著一個蝸牛。”

  “什麼樣的蝸牛。”荷衣馬上擠到了他身邊挨著他坐了下來。

  “坐過去,我們說正經的事兒哪。”他將她推了回去。

  “一般的蝸牛,最常見的那種。”

  “就是一隻蝸牛?”

  “嗯。他問我他畫的是什麼。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畫的是什麼。”

  “我知道。”荷衣道。

  “你知道?”慕容無風有些吃驚地看著她,“說說看。”

  “他畫的是恐懼。”荷衣道。

  慕容無風徹底地愣住了。

  “我小時候曾經仔細地觀察過蝸牛的殼。你絕對不相信世間會有這麼勻稱這麼優美的形狀。好像是老天爺按照某種複雜的規則精心設計出來的。”荷衣笑著道:“如果正在這個時候,蝸牛那柔軟完全沒有什麼規則的身子突然緩緩地從殼子裡爬出來,保證嚇你一大跳。你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在一個這麼規則的殼裡會藏著一個一點也不規則的身體。沒有形狀的東西總是讓人感到恐懼。”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是在說我?”慕容無風半笑著道。

  “啊,我這就要說到你了。”荷衣看著他,“什麼時候你從你的殼子裡爬出來?”

  他深深地看著她,沉思片刻,道:“荷衣,我瞭解你嗎?”

  “我肚子餓了。”荷衣答非所問地道:“你說今天我們會不會有羊肉串吃呢?”

  “不要盡想到吃東西好不好?我們好像正在談一件很深奧的問題。”慕容無風爬過去,拉住她道。

  “你剛才說的這些和我想的完全一樣。我一直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才想得出來。”他道。

  “別自我感覺良好啦!無風!”荷衣笑著道:“你以為只有讀書人才能想道理嗎?”

  “好罷,你說得不錯。”慕容無風沮喪地道。

  “這裡好像很熱。”荷衣著著他。

  他筆直地坐著,雙臂輕鬆地垂下來,陷入某種沉思之中。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他坐著的樣子很優美。他思索時出神的樣子很優美,以至於他瘦弱不堪,讓她心碎的下身也勾起了她心底裡最深的憐惜與愛。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麼深刻的心痛。

  也許是生平第一次,她終於屬於了另一個人,自己的靈魂彷彿因此有了歸宿。

  而這歸宿卻又是向著她自由敞開的。

  並不是每一個人的靈魂都可以在自己的愛人那裡獲得自由。

  而慕容無風卻可以給她這種自由。

  自由與愛,他可以同時給她。

  荷衣這麼想著,在腦中又將自己嫁給了他五次。

  恍惚間,她的身子倒了下來,雙手已被他死死地按住了。

  “荷衣,我愛你。”他輕輕地道。

  “放手,呆子。”

  他放了一隻手,另一隻手卻同時將她的雙手緊緊地抓著。

  他的指尖在她的身上輕輕劃過,如夜雨滴入她的靈魂。

  他們的身子裹著雪白的床單裡,然後她感到一種輕微的疼痛,接著卻是一種瘋狂湧起的情緒,彷彿自己心底最深最快樂的那根琴弦撥動了。

  “痛麼?”他輕輕地問,放開了她的手。

  他的動作一向是溫柔的,體貼的,彷彿完全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

  她紅著臉,抿著嘴,瞪大眼睛看著他,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他吻著她的臉,卻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掉進了汪洋大海。

  這種如波濤般洶湧的情緒,滔滔不絕的快樂,只有和慕容無風在一起才能感受得到。

  她原來從不相信愛一個人可超過愛自己,等到真的有了愛,卻相信了。

  然後她就深深地陶醉在這種美好的情緒當中。

  車門忽然被敲響了。

  “楚姑娘!托木爾公子請姑娘和林公子到他的帳內小坐,喝杯奶茶。”車外一個小廝恭恭敬敬地道。

  荷衣小聲道:“無風,咱們得停下來!”

  慕容無風淡淡地對著門外說了一句波斯語。那小廝便走了。

  “你說的什麼呀?”

  “我說我們忙著收拾東西,過半個時辰再來。”

  “你老兄撒起謊來臉也不紅嘛。”荷衣一個勁兒地笑。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5
一二三

  第三十四章

  隆冬,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白雪茫茫,北風呼嘯。

  在這種可怕的天氣裡,草原就像是一片白色的沙漠,白色的海。

  這裡是絲綢古道,東西商旅往來必經之處。

  草原深處,卻有一大片被白雪覆蓋著的帳篷。

  一月初三,清晨。

  龍泉剛剛從自己溫暖的帳篷裡走出來,在紛飛的大雪裡,沿著一條剛剛刨了雪的小道緩緩步行。他看著這些還沒有燃起燭火的帳篷,這些還在沉睡中的女人和孩子,臉上泛起了一種滿意的微笑。

  龍泉身高九尺,經歷複雜,打過仗,因軍功還當過小官,後來犯了事,下過大牢,本當處死,卻被他的結拜兄弟龍海從牢裡救了出來。龍海為此卻斷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次日他的家人便被官府捕獲,於那一年秋月的第一天全部處斬。

  兄弟倆在一群捕頭的追趕下蒼皇地逃到了西北,東躲西藏,為了活命,幹過各種營生。最窮的時候當過鐵匠,泥瓦匠,討過飯,睡過街頭,後來終於當上了響馬。龍泉對這一行相當滿意,也相當上手。除了名聲不好之外,這一行的實際操作和打仗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幹得很順手,大哥龍海終於又有一個新家,又有了兩個孩兒,龍泉卻始終獨身。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龍海,眼睜睜地看著他的一家老小上了刑場。他本不姓龍,也不叫龍泉,但自從龍海救了他,他便徹底地改了姓。

  他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龍泉下意識地仰起頭,天上彤雲滾滾,暗紅色的天際,不見一縷陽光。整個世界彷彿都被壓進了一個冰匣子裡。

  他喜歡在這種天氣中散步,對他而言,正如面臨滔滔江水能感到時光的流逝,滾滾的彤雲是這亙古般寧靜的草原中唯一的一點生動。

  他的馬隊是波斯商旅進入草原後即將面臨的第一戰,自然,為了這個優越的位置他們兄弟倆戰鬥了很多年,犧牲了許多兄弟,才終於奪到了手裡。

  這意味著只要能得手,草原上的其它響馬只能搶到他們搶剩下的東西。

  龍泉身形瘦削,肌肉緊繃,走路的時候矯健有力。他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表情嚴肅,有一副很凶狠的長相。臉窄,上面幾乎沒有什麼肌肉,一道刀疤從額頭劃下來,劃過左頰,一直劃到脖根。一雙眸子寒得發冷,發怒的時候凶光畢露。是以所有的弟兄對他保持著一種比對龍海更加深刻的敬畏。

  他沿著小道走了一大圈,便垂身鑽進了自己的帳篷,開始洗澡。

  他洗的是冷水,上面還浮著雪。從他到這裡的第一天起,他每天必洗一次這樣的冷水澡,已堅持了整整七年。

  十年前他在牢裡被牢頭用了酷刑。出來的時候發現他已不再是個有用的男人。不論他想什麼法子都無法補救。

  這個秘密沒有人知道,連龍海也不知道。

  他從不近女人,一看見女人便抑制不住臉上厭惡痛恨的眼光。寨子裡除了龍海的老婆,所有的女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他穿好一身健裝,披上大衣,正準備迎接大約這時候就該回來的龍海,卻遠遠地聽見一聲慘號。

  他豹子般地衝出帳外,飛上馬,竄了出去。

  一群人正抱著在狂痛中的龍海急馳而歸。

  他接過滿身是血渾身發抖的龍海,衝進帳內,用毛毯將他緊緊地裹住。

  傷口太大,金創藥一塗上就被噴湧而出的血沖了個乾淨。他一咬牙,拿出一隻燒紅的烙鐵在他的斷臂之處狠狠地一烙。

  “滋……”

  隨著一股帶著烤焦的皮肉而泛起的青煙,龍海徹底地昏死過去。

  龍泉果斷地替他紮好傷口,送到自己溫暖的大床上,居然很細心地替他掖了掖被子。

  擠在帳內的十幾個手下看了龍泉這個動作,心下不免大為感動。

  然後龍泉很鎮定地坐了下來,沉著臉道:“是誰砍了他的手?”

  “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和托木爾走在一起。”

  在這裡紮了近七年的根,龍泉對這一帶究竟有些什麼人瞭如指掌。他知道托木爾雇了二十九個刀客和一個這裡最出名的劍客顧十三,而他自己的商隊連同女人加在一起,也不過十五個人而已。

  他知道刀客中有十個人是連他自己也覺得棘手的人物,其中最厲害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傅”,傳說與昔年江湖上刀法第一的傅紅雪有著某種親戚關係。

  他的刀法曾經過傅紅雪的親手指點。

  他有傅紅雪的全部刀法,卻沒有一點傅紅雪的毛病。他腿即不跛,也沒有折磨了這位大俠一輩子的癲癇病。

  這些消息在商隊到達哈熊客棧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所以龍海這一趟原本是虛晃一招,查查虛實而已。他帶了近七十個人,卻實際上並不想搶東西。

  那三十個護衛已然棘手,想不到其中還藏有一個這麼厲害的女人。

  女人只是女人。龍泉暗暗地想道。

  “探子呢?”

  “屬下在。”

  “給我盯著這個女人。”

  “屬下已派著人盯著了。”

  過了一個時辰,龍泉接報,知道那女人原本是住在哈熊客棧的旅客,她的老公是個殘廢。

  “她的老公也在商隊裡?”

  “屬下親眼看見她將她的老公送到托木爾的帳篷裡,進去的時候,那殘廢沒法子走路,還是她親手抱著進去的。”

  龍泉點點頭,道:“有些什麼貨?”

  “三十箱東西,估計是珠寶。這一次只怕是重貨,不然他也不會花大價錢僱人。”手下的人想了想,道。

  “來人,備馬。”龍泉道。

  手下人給他牽來了三匹馬。他每次出門至少要帶三匹馬,交換騎用,以保證他隨時都有足夠的馬力去應付最艱苦最消耗體力的事情。

  ***

  帳篷很大,很寬敞,裡面放著四個漆黑沉重的箱子。

  慕容無風坐在箱子旁邊,伸手向一旁的銅爐取暖。

  他和荷衣在托木爾的帳篷裡沒坐多久,他正在為滿屋子的奶茶味悄悄地反胃,突然無數枝飛箭暴雨般地射了過來,瞬時間便將帳篷打成了一個蜂窩。離他最近的一枝釘在他的椅背上,離他的腦袋不到半寸。把在一旁忙著擋箭的荷衣嚇得魂飛魄散。

  混亂之中他被荷衣推進了這個帳篷,荷衣讓他坐在四個箱子的中間。

  “我不喜歡坐在這裡。”慕容無風道,他感覺自己好像就是一隻箱子。

  “只有兩個帳篷你可以去。一個帳篷裡坐著五個波斯女人,另一個就是這裡。你挑哪一個?”

  “這裡不錯。”慕容無風馬上道。

  荷衣沒忘了順手給他端來了一隻銅爐。這個帳篷原本是放貨的地方,帳裡帳外一般冷。

  “我們的馬車……”他又問。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5
一二四

  “馬被射死了,車子也燒光了。”荷衣扭頭就要走。

  “荷衣,”慕容無風又叫住她:“小心些。”

  “嗯。你也小心,馬上會有個人進來陪你。”那衣裳一閃便不見了。

  她的話音未落他就聽見了腳步聲。一個黑衣少年慢吞吞地走了進來,拿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

  黑衣少年個子並不高大,腰上別著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像他的眼睛。

  他的手便始終放在刀把上,好像一副隨時準備拔刀的樣子。

  “我姓傅,這裡的人都叫我小傅。”他一進來就說道。

  “我姓林。”慕容無風道。實在是太冷,雖然穿著大衣,腿上也蓋著毛毯,左邊還有取暖的火爐,他的渾身還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他只好撥轉輪椅,將自己受傷的那一側靠近爐火。

  而黑衣少年只穿著一件單衣,卻是一副一點兒也不冷的樣子。

  小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箱子。

  慕容無風覺得這人少年看他的神情與看箱子沒有什麼不同。

  他苦笑,自己果然是一個到哪裡都要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帳外是一片打鬥之聲。箭“嗖嗖”不斷地從四面射進來,釘在那四隻巨大的木箱上。

  “你似乎應該出去看看。”慕容無風建議道。

  正說著,忽然“砰”的一聲,頭頂的帳篷被亂箭刺出了一個大洞,幾個東西從天上掉下來,劈頭蓋腦地向慕容無風砸下來!

  他的身子並不靈活,扭轉輪椅,正要想法子避開,忽見刀光一閃,“啪”的一聲,幾隻巨大的蠍子掉在地上,已被刀劈成了數段。

  蠍子通身是雪白色的,尾部毒鉤捲起,發著碧青的光茫。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道:“這蠍子有劇毒,沾人必死。”

  “這是‘光鮮’的寶貝。我進來的時候,已有四個人毒死在了門外。” 小傅哼了一聲。

  他的刀快如閃電,慕容無風坐在他對面,而且面對著他,卻即沒有看清他拔刀的動作,也沒有看清他收刀的動作。

  那刀竟好像是自己從刀鞘裡跳出來的。

  他俯身拾起那半截蠍子,仔細查看:“這種天山雪蠍實在很罕見,我以前只在書上聽說過。”

  “它有毒,你不怕?”黑衣人訝然地道。

  慕容無風一笑,道:“我有解藥。”他從椅側的一個小兜裡掏出一物,擲給黑衣人,道:“你吃了它就不會有事。”

  小傅接過來一看,卻是一顆小孩子吃的棒棒糖,上面用花花綠綠的糖紙裹著。不禁愣了愣,道:“這真的是解藥?你是不是拿錯了?”

  “沒錯。”他淡淡地笑了笑,“內人不肯吃任何苦東西,我只好把解藥做成這個樣子。”

  小傅道:“你的頭往左!”

  他立即將頭往左一偏,那刀光忽又一閃,一隻手不知從什麼地方彈了出來,在天上劃了一個弧線,掉在對面的箱子上。

  手上的流星錘帶著極強的餘力,竟將箱子的木蓋砸了一個大洞。

  如果小傅的動作稍慢,那流星錘便早已砸在了慕容無風的頭上。

  箱子的背後傳來一聲狂呼,接著便是“嗖嗖”的暗器之聲,似有援兵趕到。小傅已竄了過去,箱外兵刃交接,火星四射。

  然後血便像潑出來的水一般澆了過來,淋在慕容無風雪白的大衣上,他無計迴避,正在躇躊之中,一個黑衣人從另一個角落突然衝了過來,手裡揮著一桿大刀。

  身後抵著兩隻箱子,他已沒有退路。

  他只好一動不動地看著大刀向他揮過來。

  那一招叫做“橫掃千軍”,足以讓他身首異處。

  情急之中,他拎起銅爐向那人砸去!

  “咣啷”一聲,銅爐正砸在那衝過來的人的腿上,裡面的炭頓時倒了出來,只聽得“滋”的一聲,炭火炙熱,那人吃痛,幾乎跪了下去。

  趁著這功夫,慕容無風從椅後掏出枴杖,架住那人揮過來的大刀。

  “當!”兩物相交,發出金屬相撞之聲。那枴杖似是奇物所制,竟異常堅硬,非旦沒有被大刀切斷,看上去竟連個缺口也沒有!

  慕容無風愣了愣,身子卻被大刀傳過來的大力一震,幾乎要從輪椅上跌下來。

  便在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一跳三尺,揮著大刀又砍了過來!

  慕容無風的身邊卻已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抵擋的東西。

  那人狂笑著,舉著大刀從慕容無風的頭頂劈了下去!

  他的動作夠快,刀光掠過時帶起的刀風將慕容無風的長發都吹得飄了起來。

  刀光一閃,消失。

  與刀光同時飛起來的還有那個人的頭顱。

  頭顱越過慕容無風的頭頂,“撲”的一聲掉在地上。

  慕容無風扭過頭,看見了小傅,他接過那柄大刀,將它往地上一扔。

  慕容無風道:“雖然我滿身是血,我並沒有受傷。”

  “你當然沒有。”小傅緩緩地道。

  打鬥的聲音越來越大,外面似乎已打得天翻地覆。

  雪蠍正從四面八方爬過來,有幾隻已爬上了慕容無風腿上的毯子。刀光忽閃,蠍子被削成兩半,跌落在地。

  小傅“喀喀”幾聲,又踩死了幾隻,對慕容無風道:“你不能坐在這裡,外面大約已守不住了,這裡已是最危險的地方。”

  慕容無風苦笑:“我哪裡也不能去。”

  說這句話時,只聽得“丁丁”數聲,他背後的那隻箱子已中了一排飛箭!等他回過神來,頭頂的帳篷已“轟”的一聲燃起了大火,小傅一把抓起他,而他的身子卻緊緊地扣在輪椅上,於是,兩個人便連人帶椅地飛出帳外,正好落在迎面灑來的一張大網上!

  小傅抽出刀用力猛砍,那網看似柔軟,卻像是用鋼絲做成的,根本削不斷!

  那網越越逼越緊,已將兩個人緊緊地纏住!

  這時他們才看見外面的情形,所有的帳篷和車子都在滾滾的雄煙之中,所有的波斯女人早已被繩索捆成了一團,而他們的帳外躺著七、八俱被亂箭射死,被毒蠍毒死的屍首,仔細一看,卻都是跟隨車隊的刀客。

  小傅這才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個騎著馬的人,一個是龍泉,一個是“光鮮”。他們的身後站著不下三百名嘍囉,兩路響馬竟傾巢而出,居然聯手襲擊了他們的商隊!

  這當然是響馬們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合作。

  據他所知,三路響馬之間因為彼此的過節,互相仇殺,從不往來。

  “一共是三十個箱子,上面我們已標了號,這是四隻箱子是重貨,你們拿一箱,我們拿兩箱,留下一箱給小托。剩下的二十六箱,抽籤決定。風兄以為如何?”

  和光鮮的做法不同,龍泉通常不殺商隊的波斯人,也從來不搶個精光,總給他們留下點什麼——“他們下次還要來的,不要斷了貨源。”

  “光鮮”的真實姓名無知曉,只知道他姓“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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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光鮮道:“龍兄公平,在下佩服,就依你說的辦,我們這就把貨押回去。”

  抽好了簽,驗完了貨,光鮮心花怒放地指揮手下將分到的箱子一一捆在駱駝上帶走了。

  龍泉的幾個手下卻早已七手八腳地將小傅團團綁住,見慕容無風雙腿殘廢,便也不在意,將他捆在馬上。

  慕容無風對綁他的那個嘍囉道:“能不能麻煩老兄把我的椅子也帶上?”

  那個嘍囉瞪了他一眼。

  慕容無風道:“難道你願意整天扛著我走來走去?”嘍囉便“呼拉”一下,把他的輪椅也綁在了馬上,一群人向草原的深處進發。

  慕容無風舉目四顧,發現馬隊後面跟著一輛大車,大車的後面一群嘍囉擁著一匹馬,馬上捆著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女人垂著頭,風雪中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人影。

  他當然認得這個人影,哪怕她的人影變成了一個小點,他也可以立即認出來。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老大的情形怎麼樣?”龍泉一下馬就問留守在營地的蔣七。

  在天山腳下的悍匪中立足,光靠龍氏兄弟兩個人,當然不夠。所以他們一共有七個結拜兄弟,蔣七論年紀最小,論功夫卻排在第二,因要照料受傷的龍老大,這一次七年以來草原上最輝煌的行動他沒有參加。

  “大哥一向是硬骨頭,早就醒過來了。”蔣七粗著嗓門道。

  龍泉走進帳篷,發現龍海非旦清醒,而且居然下了床,居然披著大衣,坐在青銅火盆的旁邊烤火。

  火盆裡飄著淡藍色的火焰。火光映在他那張皺著眉,咬著牙,因痛苦而不停抽搐著的臉上。

  龍泉用眼角掃了掃龍海的右臂,一陣無法克服的傷感襲入他的心底。他們是響馬,是草原上最粗糙的生命。從他誕生的那一天起,他便歷經苦難挫折,把對世界的那點溫情一點一點地拋在腦後。

  龍泉的世界是一團亂草,一團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因果,每時每刻,他都感到自己好像是那顆懸浮在蛋清中的蛋黃,他的世界一世混沌。

  在這一片混沌中,只有一樣東西是清晰的,是溫暖的,是他隨時都可以用心感受得到,用手摸得到的。

  那就他與龍海的關係。

  如果龍海現在需要他的手,他會毫不猶豫地砍下來,送給龍海。

  如果龍海要他去死,他絕不皺一下眉頭。

  因為龍海也曾是官,官階比他還要高,為了兄弟情誼,他拋棄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前途,包括一家人的性命。

  可就是在最艱苦最落拓的時候,他也會把討到手的最後一碗飯,最後一口水留給龍泉。

  龍海對他的感情,有時候連龍泉自己也不明白。

  “大哥。”龍泉垂首走到他的身邊,感到他因疼痛而發出的粗重的呼吸。

  “東西已到手了?”龍海抬起了憔悴的臉。

  龍泉點點頭,有些遲疑地道:“點子扎手,我去找了光鮮。”

  “你不該找他。”龍海沉著臉道。

  接著便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過了半晌,龍海抬起頭,目光如隼:“你難道已忘了六弟的腦袋是光鮮劈下來的?我們兩家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龍泉低聲道:“我明白。”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我原本也不想這麼做。只是……只是想抓住那個砍了大哥右臂的人,給大哥報仇。……六弟的仇,我早晚也要報。”

  龍海閉了閉眼,彷彿看見紫色的劍光一閃,他的身子輕輕一震,那隻手臂便脫離了他向前飛去。那女人的個子很小,用的劍也比常人略短。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小個子的女人。”

  “不錯。我已抓到了她,還有她的老公。此外,還有別的刀客,其中有小傅。”

  “小傅?那個殺了老三的小傅?老天爺總算是還公平!你今天抓到的人的確不少。”龍海開始微笑:“只是為什麼還不把他們帶進來?”

  “他們就在門外。”

  “請弟兄們進來,順便帶些好酒。這種凍死人的鬼天氣,大家沒事便只好悶在帳篷裡。總得有些娛樂才好。”

  說完這話,龍海哼了一聲。他的胳臂實在是痛不可當。

  楚荷衣與小傅五花大綁地被拖進了帳篷。慕容無風卻是坐著輪椅被一個嘍囉推進來的。他的雙手被麻繩牢牢地捆在一起。

  “這個殘廢這就這女人的老公?”龍海看著慕容無風,愣了愣,扭過頭問龍泉。

  “不錯。”龍泉垂首,恭敬地道。

  “哈哈哈……”帳內的嘍囉大笑了起來。

  “我聽說江湖上有些殘廢的武功很不錯,這小子的老婆武功如此了得,莫非他也是個練家子?”

  “他不是。他半點武功也不會。連腿都抬不起來。你若將他往地上一推,他只能像一隻蚯蚓似地滿地亂爬。”龍泉輕蔑地掃了一眼慕容無風,卻發現慕容無風也在盯著他,目光冷如天山頂上的萬年寒冰。

  龍泉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也見過各種各樣的眼光。

  但慕容無風的眼光卻使他很不舒服。

  那是一種徹底的漠然,帶著一種刺骨的譏諷,卻如遠山上雲霧般虛無飄渺。

  然後他發現這個人雖是殘廢,坐著的時候腰桿挺得筆直,頭也抬得很高,保持一種很高貴,很傲然的姿勢。他聽了龍泉的一番話,毫無怒意,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腿抬不起來總比另一樣東西抬不起來要好,龍先生,你說呢?”

  他的話音一落,帳篷突然安靜了下來。

  安靜得只聽得見帳外的雪聲。

  再蠢的人都明白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何況龍泉多年不近女色,對此,他身邊的人早有各種各樣的猜測。

  荷衣的心已然吊在了嗓子眼上。她知道慕容無風絕不是個輕易受辱的人,但他至少該想一想說出這一句話的後果。

  龍泉滿臉通紅地捏起了拳頭,骨結咯呼作響,他的腦海裡已然閃出了一百種折磨慕容無風的辦法。

  “還有你,”慕容無風對著龍海道:“你以為斷了這只胳膊還能活很久嗎?我妻子的劍上粹了毒,沒有解藥,你絕對活過不今天。”

  龍海冷笑:“你小子以為我們是三歲的孩兒呢?敢在你爺爺面前詐人!”

  “你若用內力同時衝撞‘俞海’和‘神泉’兩穴,就會發現這兩個穴道已然自動封閉。這便是中毒的症狀。不信你可以試一試。”

  龍海表面雖說不信,卻不由得暗自運氣輕輕地試了試那兩個穴位,突覺天旋地轉,渾身發軟,竟“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龍泉目眥盡裂,突然大吼一聲,將慕容無風從椅子上拖了下來,往地上猛地一擲,一隻腳狠狠地踢在他的胸口上。

  所有的人都聽得見慕容無風肋骨斷裂的聲音。

  然後他從火盆裡拾起一隻通紅的烙鐵,“哧”的一聲,將烙鐵捅在他的右肩上,道:“解藥交出來!不然我殺了你!”

  慕容無風咬著牙,忍著炙痛,臉上毫不變色:“即然要解藥,你何不松開我的手?”

  “你以為你逃得了麼?”龍泉一劍挑開他手上的繩索,卻將劍鋒按在他的頸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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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他的手心果然有一顆鮮紅色的藥丸。

  龍泉伸過手去,剛要接過,慕容無風的手卻突然一抬,將那藥丸投入火盆之中!

  龍泉怒吼道:“你……”他原本想一劍斬掉慕容無風的人頭,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麻痺,接著便是一陣暈眩,身子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瞬時間,帳篷內的人除了荷衣,已全部倒了下去。

  “無風!你……你醒一醒!”荷衣看著慕容無風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自已卻被捆得好像是一個棕子,只得遠遠地叫了一聲。

  看著他方才的樣子,她的心早已碎了。

  她寧肯那個受折磨的人是她自己!她卻知道方才慕容無風的一番努力,原本就是要引開龍氏兄弟對自己的注意力。

  他一定受了很重的內傷。她叫了幾聲便停住,實在不忍心叫醒他。

  那地上的人影卻終於動了動,慢慢地向她爬了過來!

  她手腳冰涼地看著他在地上艱苦地挪動著身子,擔心得渾身發軟,顫聲道:“你慢些過來,別……別太使力!”

  慕容無風聽了,卻擔心帳外的人湧進來,方才自己的一番努力便成了白搭。咬著牙愈發加快速度,不顧身子傷痛,用力地爬到荷衣的身旁,用隨手撿來的劍割開她的繩索。

  “我已忘了我們還有一顆‘歡心’。”荷衣釋然道。

  慕容無風常要服用各種藥丸,為了方便起見,荷衣便將所有日用防身的藥丸都裝在輪椅扶手上的一個小匣子裡。方才慕容無風雙手被綁,尤能勉強活動手指,便趁著說話的功夫將那顆荷衣原本到唐門救人時用剩下的“歡心”拿到手中。

  “歡心”是雲夢谷特製的迷藥,藥力卻只能在火中方能揮發出來。

  荷衣忙將慕容無風扶起來,伸手探入他衣內,檢查傷勢。手一觸到胸口,他皺了皺眉,痛得冷汗淋漓。

  “別動,你斷了兩根肋骨!”荷衣驚道。

  “幸好……我是個大夫。”慕容無風喘著粗氣,喀喀幾聲,手起鶻落地接好了自己胸中的斷骨。

  雖說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荷衣淒然地看著他。

  他胸口的烙傷慘不忍睹,蒼促之間,荷衣只能匆忙地包紮起來。卻將解藥喂到倒在一旁的小傅口中。

  過了片刻,小傅終於能站起來,兩人便拾起了自己的兵刃。

  嘍囉們已然從門外湧了進來。

  “你帶著他走,我來斷後。”小傅揮起刀,劈開一條血路,荷衣帶著慕容無風便在他的護衛下,跳上了一匹馬。正要策馬狂奔,忽見前面一個黑影向她橫掠過來,腳尖在空中輕輕一點,又如疾隼般地滑了過去,卻是一掠十丈,跳到小傅身邊。

  顧十三。

  荷衣倒抽一口涼氣。她一直以為自己的輕功不錯,而顧十三的身手之敏捷,動作之快之美,卻似在她之上。

  然後她便看見了他的劍。

  她不得不承認除了陸漸風之外,這是她見過的最快最凌厲的劍。他的劍又窄又長,刺出去的時候,只看得見手腕閃動,卻沒有半分聲響。不僅快,而且動作瀟灑隨意,每一招每一式都好像是春花秋月般地自然。

  他揮劍的時候一直眯著眼,卻根本沒有看著他面前的人。荷衣懷疑他根本就不需要觀察對手,彷彿他全身的感官都可以給他提示。

  可是他使出的招式卻絕對凌厲有效!

  “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托木爾來到荷衣的身邊,道:“老顧的劍是我所見過的劍當中最快的。”

  荷衣哼了一聲,不服氣地道:“是麼?”

  托木爾連忙改口:“當然,這是在我見到楚姑娘之前。嗯,你們倆個人有得一比。比的時候,莫忘了叫上我。”

  說罷,他看了看慕容無風,又道:“林公子的傷勢只怕不輕,那裡有我們的馬車,你先把他送到車上。我們需要你時,再來叫你。”

  ***

  荷衣將慕容無風送上馬車時,他已昏迷了過去。

  他的胸口高高地腫了起來。荷衣不敢移動他的身子,只得小心翼翼地用熱水拭淨他身上的血跡,復又塗上膏藥,包紮起來。

  替他蓋好了被子,她便一動不動過守在他的身旁。

  過了半個時辰,托木爾在車外道:“楚姑娘,貨已然得手,我們這就出發了。”

  無人答應。

  顧十三掀開車簾,看見荷衣垂著頭,不停地流淚。

  他略微有些詫異。這女人的劍舞得並不比任何一個男人遜色。但她哭起來的樣子,卻像是一個十足的女人。

  顧十三道:“他傷得很重?”

  女人哽咽地道:“我不知道……他……他的呼吸不大對頭。”

  顧十三將馬車喝住,跳進車內,手搭住慕容無風的脈門。

  “你只能用一層內力。他只能承受這麼多。”荷衣輕嘆一聲。

  他的呼吸果然越來越弱,心跳也忽快忽慢,病勢岌岌可危。

  “馬車震盪太大,他只怕受不了。”顧十三道,雙眼環視四周,忽將地上鋪著一張皮褥的四角用麻繩繫牢,又將四根麻繩分別拴在兩頭車窗的掛鉤上。

  那張皮褥便緊繃著吊了起來,好像空中又多了一張床。

  然後他便把慕容無風抱起來,放到吊床上。

  “這樣他會不會好受一些?”顧十三看著她,問道。

  “多謝。”女人點點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笑。便坐到吊床邊,輕輕握住慕容無風的手。

  她笑的時候,長長的睫毛上滿是淚珠。

  顧十三忽然發現這女人的長相併不驚世駭俗,卻有一幅很很動人,很嫵媚的笑容。

  第三十六章

  於是商隊終於到了“小江南”。

  而托木爾一行卻早已奪回這一半貨物,救回了那五個波斯女人。

  快到“小江南”的時候,他們遇到了斯文,卻沒有大打出手。有顧十三和小傅在的時候,斯文通常不怎麼敢搶。小傅曾經削掉過他的一隻耳朵,並逼他發誓,只要是小傅護送的商隊,斯文便不能碰。

  這也是托木爾不論花多少錢都一定要雇到小傅的原因。

  托木爾辭別眾刀客,繼續上路,他要去的地方是伊梨,離這裡並不遠,一路上卻有官府的重兵屯紮。所以這一帶是響匪的禁區。

  在顧十三的幫助下,荷衣當天下午便找到了一處招租的房子。

  那是一個富人的別院,有一道獨立朝向街口的小門。地上鋪著地炕,是以最寒冷的時候屋內也十分溫暖。院子四周有一道迴廊,中間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庭院,一口井,四周種著幾株楊柳桑杏。其它設施一應俱全,屋內的陳設甚為講究,雖遠不如竹梧院,但這樣的房子在這一帶也算是屈指可數。

  富人因這院落租給了兩個看上去十分安靜的南方人,在租金上也並沒有和他多費口舌,心裡很是高興,便欣然答應每日供應夫婦倆的冷水與熱水。於是每天都會有一個僕人過來,替他們將井水打到廚房的水缸裡,臨近傍晚的時候,又將洗澡用的熱水燒好。

  慕容無風昏迷了足足兩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靠近窗子的松木軟榻上。

  雪白的床單,雪白的綾被,屋子出奇地溫暖,窗子垂著輕幔,卻開了一道小縫。一縷雪後清新的空氣從小縫裡鑽進來,刺眼的陽光透過雪白的窗紙,照在他的被子上。

  他扭過頭,發現床邊還有一個薰爐,炭火嗶剝,緩緩升起的暖氣將隆冬的寒意擋在了門外。

  “醒了?”一個柔和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輕地道。同時,一隻溫暖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臉。

  他回過頭,對荷衣笑了笑:“我們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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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到了。我們要在這裡好好地住一陣子。”

  “這裡是哪裡?”

  “小江南。漢人最多的地方。這裡的人,除了羊肉之外,總算還吃別的東西。”荷衣衝他擠了擠眼。

  他很困難地笑了笑,又皺了皺眉。渾身痛得很厲害。

  他呼吸的時候,胸口總有一陣尖銳的刺痛。

  “痛得很厲害麼?”荷衣坐到他面前,有些緊張地道。

  “不要緊。”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儘量讓胸口的起伏平靜下來,然後淡淡地笑了笑。

  “顧十三每天到這裡來看你一次。他一直在等著你醒過來。”荷衣道。

  “我跟他並不熟。”

  “他看上去,顯然有事情要問你。”

  “跟他說,我現在無法起床。”慕容無風動了動身子,發覺自己簡直是一動也不能動,不免有些沮喪。他從不躺著見客。

  荷衣輕輕地嘆了一聲:“這一回,你可得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了。”

  他困難重重地喝了幾口雞湯,又勉強吞下了半碗粥。與荷衣說了一會兒話,一抬首,從窗隙裡看見顧十三站在院子裡。

  “荷衣,我們的院子從不鎖門麼?”

  “我剛買菜回來,忘了。”

  “你要他進來罷。”

  “要誰進來?”

  “顧十三。”

  荷衣剛要去開門,慕容無風又叫住了她。

  “你得先扶我起床。我見人的時候,至少得坐在椅子上。”他道。

  荷衣不理他,推開門,衝著顧十三道:“我知道你有事要找他,不過他現在不能見客。”

  顧十三道:“他不是已經醒了麼?”

  “可是他還不能坐起來。”

  “不需多禮,躺著也一樣說話。”

  “他不肯躺著。”

  顧十三愣了愣,道:“這是什麼毛病?”

  “他的毛病就是多,我一點法子也沒有。”

  兩個人在院子裡僵持了片刻,只聽得屋內傳來一個極輕極細的聲音:“兩位不必爭執。顧兄,請進。荷衣,去泡茶。”

  荷衣跺跺腳,只好去廚房燒水。

  顧十三推開臥室的門,看見慕容無風已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身後靠著兩個枕頭。

  “抱歉,實在是身子不大方便,不然當請顧兄到客廳小坐,嘗嘗荷衣燒菜的手藝。”慕容無風笑了笑,道。

  排名第一的劍客,居然為這個人又是泡茶,又是燒菜。顧十三覺得慕容無風實在是很享福很奢侈。

  “荷衣說,我們能平安地到這裡,一路上全虧顧兄的照應。”慕容無風又道。

  “不敢當。”

  “顧兄急著要見我,莫非有什麼事?”

  “我來還你的枴杖。”顧十三盯著他,道。從身後拿出那雙陸漸風送給他的黑木枴杖。

  慕容無風點了點頭,道:“多謝,我以為它已遺失在路上了。”

  荷衣遞給顧十三一杯茶,從他手上接過枴杖,心中納悶,暗忖:這人明明看上去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怎麼一張口卻成了來還枴杖的?

  顧十三道:“你能不能告訴我,這雙枴杖是誰送給你的?”

  慕容無風一笑,道:“顧兄輕功絕世,好像不應該對枴杖這種東西感興趣。”

  顧十三道:“因為我知道這枴杖不是你的,這枴杖原本是另一個人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神情很嚴肅。連慕容無風都被他嚴肅的樣子嚇了一跳。

  慕容無風道:“哦?這枴杖原本是誰的?”

  顧十三道:“這枴杖原本是我師父的。”

  慕容無風的臉色變了變,嗄聲道:“你……師父是誰?”

  荷衣插口道:“你師父是不是姓吳,叫吳風?”

  顧十三抬起臉,看著她,道:“不錯,你怎麼知道?”他還想再說下去,卻看見慕容無風的臉開始發紫,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荷衣,請顧先生先回去。我……我……”他原本想說“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只覺胸口異常沉悶,一句話竟說不下去。

  “藥在這裡。”荷衣連忙將藥丸塞入他的口中,撫著他的額頭,道:“看著我,別說話。”

  他看著她,艱難地呼吸著。

  喘息了半晌,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

  顧十三隻好起身告辭:“我過幾天再來。”

  慕容無風卻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你就坐在這裡,別走。”

  顧十三遲疑地看著荷衣。

  慕容無風問道:“你師父……他……他還健在麼?”

  他問這一句話的時候,心裡一陣哆嗦,彷彿就要觸極到那個他等待了多年的秘密。

  顧十三苦笑:“師父生性曠達,一生好游名山大川,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我雖已別他二十幾年,卻一直相信他還在這個世界的某處,相信有一天他會重回天山,會順道看一看我這不爭氣的徒弟。”

  慕容無風臉色慘白,道:“這麼說來,他……他有可能還活著?”

  荷衣緊緊握住他的手,輕輕道:“你……你別寄多大希望。”

  顧十三道:“自從我見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猜想你可能會和師父有某種關係。只可惜我從沒有聽師父提起過他還有一個兒子。這枴杖是南海黑木所制,又硬又輕,刀劍不入。我原本早該認出來的。只是這上面多了兩個柔軟的皮墊。”他笑了笑,道:“我師父雙腿雖廢,卻偏偏喜歡折磨自己。他的枴杖乃原木作成,每一處都是硬邦邦的。我猜想他用起來,一點也不舒服。不過,他的武功既高,枴杖又從不離手。現在這樣東西卻到了你的手中,可見他……他多半是……多半是……”他看著慕容無風,下面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慕容無風沉吟片刻,道:“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想出來我與你的師父有什麼直接的關係。”

  顧十三道:“你們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見我師父時候,他還很年輕,只有二十幾歲。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也不過三年而已。”

  慕容無風哼了一聲,道:“天下長得相似的人豈非很多?”

  顧十三道:“可是師父身上的病,你好像也全有。這是不是太巧合了?”

  慕容無風的臉沉了下來。

  荷衣道:“你師父武功既高,身體應當很好才是。”

  顧十三道:“他只要是不犯病,身體就很好。但他和尊夫一樣,激動起來臉色發紫,此外還有風濕。他來天山原本就是聽說這裡的濕泉對治療風濕特別有效,才專門趕來的。不過,他性情恢諧開朗,很少生氣,是以我也很少見他發病。”

  慕容無風道:“荷衣,你把枴杖拿過來給我看看。”

  荷衣拾起枴杖遞給他。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5
一二八

  他渾身全無半點氣力,只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枴杖靠近脅處的皮墊。

  皮墊是純黑的獸皮所制,繡工十分精緻,裡面填著厚厚的軟棉。

  上面居然還繡著花。

  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忽覺皮墊的底部似乎有些凸凹不平。

  莫非連這種不起眼的地方也繡上了花?

  他心中一動,忽然道:“荷衣,你去拿一盒印泥,一張白紙過來。”

  印泥是書香人家的必備之物。荷衣搬進來的時候,這屋子的書桌上便放著好幾套文房四寶。硃砂印泥也有好幾盒。

  慕容無風將印泥塗在那凸凹不平之處,白紙往上面輕輕一拍,便將那花紋拓了下來。

  那是兩個漢字:“如櫻”

  慕容無風面色蒼白地拿起另一隻枴杖,在同一個位置又用印泥塗了一次,拓下來的,還是兩個漢字:“如櫻”。

  然後他便坐了起來,默不作聲地將枴杖緊緊抱在自已的懷裡,眼中淚水模糊,神情充滿了悲傷。

  他攥緊雙拳,額上青筋爆起,顯是十分激動,卻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和心跳,過了半晌,他哽嚥著道:“他們……他們想必……想必已雙雙過世了。”

  荷衣輕輕扶著他,道:“如……,這是個櫻花的‘櫻’字,對麼?如櫻是誰?”

  慕容無風長嘆一聲,道:“那是我母親的字。”

  顧十三看著他痛苦的樣子,不忍再說下去,便道:“無論如何,你總算成了我的師弟。雖然我不認得師母,但我以我的所見保證,你父親是一個曠世奇才,作他的兒子,是一件很幸運很值得驕傲的事情。我實在是很羨慕你。”

  “應當是我羨慕你才對。”慕容無風嘆了一口氣:“至少你還見過他,還和他說過話。”

  顧十三道:“你難道真的姓林?”

  “我姓慕容,叫慕容無風。”

  顧十三訝然:“你就是那個神醫慕容?”

  荷衣連忙道:“是啊!沒錯!誰要是做了神醫的父親,那也不是一件掉架的事情啊!”話音未落,腦門子便被慕容無風拍了一下,只聽得他長嘆一聲,道:“什麼‘沒錯’什麼‘掉架’?也不曉得替老公謙虛一下。”

  顧十三將話題又兜了回來:“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枴杖是何人所贈。”

  慕容無風道:“是陸漸風。”

  顧十三道:“這麼說來,陸漸風一定是最後一個見到我師父的人。”

  慕容無風道:“我猜想是。”

  荷衣道:“我猜陸漸風大約是……大約是……”她原本想說“大約是殺了吳風,這才將他從不離身的枴杖拿到手裡。”轉念一想,吳風已變成了慕容無風的爹爹,這麼說似乎不妥,便又將話嚥了下去。

  慕容無風卻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頷首道:“我也這麼想。”

  荷衣又道:“倘若……”她本想說“倘若我們現在就去天山找到陸漸風,便可問個究竟。”轉念一想,慕容無風現在一定比自己更急著想見陸漸風,只是病得起不了床,還是不提這個為好。

  慕容無風卻彷彿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嘆道:“不錯。”

  顧十三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這兩個好像是打啞迷的人。

  荷衣道:“可是顧……”她想說:“可是顧大哥可以替我們跑一趟,問個究竟。何況他也想知道他自己師父的下落。”

  慕容無風卻一股腦地打斷了她的話,堅決地道:“不行。我一定要親自去。”

  在這種情況下,顧十三隻好喝茶。

  荷衣又道:“顧大哥,你可聽說過慕容慧這個名字?”

  聽了這個問題,顧十三那一口茶几乎要嗆到嗓子裡去:“慕容慧與慕容無風……”

  荷衣道:“是母子。”

  顧十三道:“糟了。這下我知道陸漸風為什麼要殺我師父了。”

  荷衣與慕容無風齊驚道:“為什麼?”

  顧十三道:“慕容慧是陸漸風的妻子。”

  荷衣道:“是麼?”

  慕容無風沉默。

  顧十三道:“我師父曾帶我去見過陸漸風一次。他說是去見個熟人。陸夫人也在那裡。我記得那時我還是個少年,不大懂事,聽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便問她是從哪裡來的。她告訴我她姓慕容,還給我做了一碗蛋蛋面。這種雙姓並不多見,是以我記得很牢。”

  慕容無風的曾祖是蜀人,谷裡的家人和廚師都喜歡蜀味,他卻因身體欠佳,很少吃味道很重的東西。他記得外祖父常常說,母親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一樣東西就是蛋蛋面。

  聽了這話,慕容無風的臉色愈發蒼白,他的手一直撐著床沿,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荷衣扶著他的肩,輕輕地道:“這都是二十幾年前……上輩人的事情,你不要……不要太往心裡去。”

  慕容無風嗄聲道:“這麼說來,你連我的母親也見過。”

  顧十三道:“她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任何一個人只要見了她一眼,便會記住她。”

  慕容無風沉思半晌,道:“你見她的時候,她看上去高興麼?”

  顧十三想了想,道:“很高興……她對我特別好。現在想起來,大約是看在我師父的份上。”

  慕容無風道:“等過些時候,我的身子好些了。我會去一趟天山。”

  顧十三點點頭,道:“我原本明天就想走……但我們還是一起去比較好。路上多一個照應。倘若我師父真的不在了,倘若陸漸風真的是殺害他的凶手,我一定會替師父報仇!”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好像這是件早已決定的事情。

  慕容無風苦笑:“就算他真殺了我父親,我這副樣子,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他雙手緊緊攥著床單,手上青筋暴起。臉已因激動而發紅。說出的話,卻充滿了辛酸與嘲諷。

  荷衣握住他的手,道:“我可以替你報仇。”

  她的手溫暖,而他的手卻是冰冷的。

  他垂下頭,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悲憤。

  雖然他從小就在不斷地想像著他父親與母親的故事,等到快到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卻猶豫了起來。

  他彷彿已隱隱猜測出真相的可怕,彷彿已嗅到了一團血腥。

  最可悲的是,他是一身殘障,對於這個故事的任何結果,都已無能為力。

  這不是他想聽到的故事。

  他抬起頭,看著她,良久,忽然一字一字道:“荷衣,這件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許你有這個念頭。”

  荷衣挺直脊背:“當然有關係。我是你妻子。”

  慕容無風道:“我和顧兄一起去天山,你留在這裡。”

  荷衣道:“我一定要跟著你,無論你到哪裡我都要一步不離地跟著你。”

  她說話的時候,態度無比堅決。

  慕容無風嘆道:“那就跟著罷。”說罷,有些窘然地看著顧十三。

  顧十三眯著眼,眼中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笑意。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6
一二九

  他斜倚著長榻,透過菱花窗格的一道小隙,看著窗外那一角天井。

  這是這麼多天以來,他對於這所房子唯一比較熟悉的地方。

  天井的不遠處似乎連著一道垂花小門。荷衣每天出門買菜,便是從這道門走出去,又走回來。

  晴日,她喜歡坐在井邊洗衣裳。由於慕容無風的潔癖,她每天都要洗一大盆東西,床單,枕套,深衣,長褲,手絹,毛巾,白綾繃帶,襪子……

  她總要洗上一個多時辰,才能將所有的東西洗到她認為慕容無風可以接受的“乾淨”。

  晾好了衣裳,她便一陣小跑地出去買菜,因為已要到做午飯的時間了。

  慕容無風吃得很少,而且只吃藕,筍,蘑菇,豆腐之類味道清淡的菜。偏偏這些蔬菜只在南方生長,運到北方便全成了醃干的食物。他很少吃肉,只吃雞肉與幾種有限的魚肉。羊肉他一聞就要頭昏。

  總算他對菜的炒法沒什麼特殊的要求。這幾樣東西,只要把它們弄在一起,加一點鹽,一點油炒熟,他通常都能吃得下。

  他喝茶也很講究,一般的茶葉他連碰都不碰。便是好茶葉,也要按照他吩咐的法子去泡,經過七八道一絲不苟的手續,他才認為可以喝。

  自從荷衣學會泡茶,她自己便發誓再也不喝茶了,改成喝白開水。

  喝一口水要這麼麻煩,真是神經!

  他吃飯細嚼慢嚥,荷衣已吃完了兩碗,他半碗還沒有吃過。

  如果你問他為什麼要吃這麼慢,他便說這樣吃有利於消化。

  她只好耐心地等他吃完,收拾了碗筷,到廚房裡洗碗。

  儘管這樣,荷衣還是認為慕容無風的日子實在是過得很糟糕。

  自從胸部受傷,肩上又添了一大塊燙痕,他的上身腫得很厲害,疼痛牽連到雙臂,他簡直是一動也不能動。

  他每天唯一的活動便是荷衣早晨將他從他們睡的大床抱到臨窗的軟榻,在那裡度過一個白天和一個下午,掌燈時分,洗完了澡,荷衣便又將他抱回大床。

  她時刻提防著他受寒,咳嗽或腿傷發作引起抽搐。這些身體的震動是骨傷恢復的大忌。

  這種日子,荷衣只要過上一天就會發瘋,慕容無風居然像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整整兩個月!

  他很安靜,從不發脾氣,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只有一次,他實在是有些難受,便讓荷衣將他扶上輪椅,兩個人圍著院子的迴廊轉了一圈。

  有時候,他會想起雲夢谷,想起竹梧院,會說自從他走後,那些積下的醫案豈不要堆到房頂?然後他又喃喃自語,說蔡宣和陳策一定會替他料理好谷裡的醫務。

  荷衣開始猜想他究竟還有沒有餘力回家,多少年之後才能回家。

  他的身子受了這麼些挫折,正在一天天地垮下去。

  她每天都替他按摩日益萎縮的肌肉。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擺弄著自己的肢體,神態故作淡然,內心卻無比歉疚。

  “荷衣,你不必為我做這麼多。”有一天,他忽然道。

  “這樣你會好得快。”她反而越干越起勁。

  他默默地看著她,心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傷感。

  他的風痺已逐漸轉移到他的左臂。

  左臂是他全身唯一完全健康的地方。他寫字,診脈,用的都是這隻手。

  但他已感到這隻手已漸漸地變得不大靈活。寒冷的時候,肘關節和手腕都會有一種刺骨的疼痛。

  也許就在不久的一日裡,他醒過來,會發現他的雙手因風濕而變得僵硬。

  那時候,連吃飯這種簡單的動作,他都會大感困難。

  他努力不讓這種想法進入他的大腦。可是他偏偏在夜裡不停地想著這些事情。

  無論如何,他得在自己完全變成一個廢人之前將自己結束掉。

  在他還有力氣死之前,他一定要死去。

  他絕不能活得像一個嬰兒,連一點起碼的尊嚴也沒有。

  夜半他為了自己即將來臨的苦難而徹夜難眠,瞪大眼睛看著無邊的夜色。身邊的人卻始終平靜地睡著。她的睡眠是那樣的安穩。

  對明天,她總是充滿信心。

  “無風,你想想看,多少人在父母的訓斥下度日,悲慘地受得老人意志的左右。沒有父母,這種運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有一天她居然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

  當然,她是棄兒,難免對父母有一種怨氣。

  她的身上沒有任何痕跡,足以讓她找到自己的歷史。

  她像一團飄浮的氣體沒有歸處。

  “荷衣,如果有一天,你終於找到了你的父母,發現他們還活著,你會高興麼?”有一天夜裡,兩個人聊性大發,一直談到深夜,他這樣問道。

  “我不知道,因為我根本不會去找我的父母,而且也早已發誓不再想這個問題。”她淡淡地道。

  “我來替你想辦法。我們僱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的親生父母找出來。”他道。

  “無風,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和你想得一樣。”她嗤了一聲。

  有時候他覺得他並不瞭解荷衣。她的內心深處彷彿也有一個打不開的硬核。

  第三十七章

  漫長的冬季終於走到了盡頭,雖然室外還是一片苦寒,庭中的小樹已開始發芽。風吹到臉上,已不再刺骨。

  三月初的時候慕容無風的骨傷已基本癒合。他總算已能活動,可以自己下床,轉動輪椅,四處走動了。

  便在這一月的中旬,三個人又來到了天山。

  那一條靜靜坐落在草原盡頭的山脈,山頂上仍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小河的流水卻已充盈起來。山路上四處都是緩緩流動的小溪。

  臨近那所巨大的石屋,廊簷高高翹起,幾乎要鉤住天邊飄來的一道白雲。

  “你們說陸漸風住在這裡?”顧十三忽然問道。

  慕容無風道:“這裡難道不是你見到我母親的地方?”

  顧十三歎道:“我去的時候是個大雪天,這屋子在冬雪中看起來一定很不一樣。”

  荷衣點點頭,不得不承認這石屋幾乎變得有些認不得。

  院門大開,院子中間放著一把籐椅。

  一個白衣人靜靜地坐在籐椅上喝茶。

  春日的太陽很溫暖地照下來,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身旁站著一襲黑衣的山木。

  “我知道你一定會再來找我。”陸漸風看著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所以我在這裡等你。”

  慕容無風第一次注意陸漸風的眼睛。他眼珠是淺灰色的,看人的時候並不專注。

  好像是這世上值得讓他仔細看的人不多。

  慕容無風轉動輪椅,來到他的面前,道:“我有事情要問你。”

  陸漸風的眼光打量著荷衣與顧十三,道:“你還帶來一位客人。想必也是來找我的。”

  顧十三沉聲道:“我姓顧,南海神鞭吳風是我的恩師。”

  山木道:“顧十三是西北第一劍客,楚姑娘的魚鱗紫金劍現在劍榜上排名第一。今天來看我們的人,總算還夠資格。”

  荷衣道:“閣下想必就是二十幾年前在飛鳶谷裡觀戰的那位神秘劍客。人們傳說你是海南劍派的。據我看來,就算你的人不是,你的劍絕對是。”

  海南派一向以劍法狠辣,變招奇快出名。他們的用劍又窄又薄。

  山木道:“你說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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