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後記:玦 《迷行記》雖還沒有徹底地結束,它的故事現在終於可以告一個段落了。笑,如果沒有熱心的讀者,這故事是不可能寫出來的。今年年初,我剛剛寫完《迷俠記》就有讀者要求我寫續集。我想了幾天,決定寫《迷神記》,也就是他們後代的故事。但這種想法一說來就被否定掉了,大家強烈要求我繼續革命,寫慕容無風與荷衣。為此吳語還特意在小樓網站——我的老巢——給我做了一個survey,由大家投票來決定下一本小說的重點。這個投票的結果就是《迷行記》。雖然我在寫頭幾章時都不知道後面的結尾會是什麼,我始終相信在創作中的某一天,老天爺會指給我一個方向。這個方向很快就找到了,我決定寫一個言情包著武俠的故事。 這種說法乍一聽來,很像是煎雞蛋時煎出了蛋黃在外蛋白在內的東東,寫的時候也很吃力。基本的感覺就像是被人劫持坐上了飛機,騰空而起,不知降落何方。寫小說的人常常會有這種感受:結尾只在一念之間,如果你再等幾天,降落的一定是另外一個地點。 《迷行記》與《迷俠記》的結構雖然不同,不過一樣的乏善可陳。我個人以為寫《迷行》時更注意了語言,儘管如此,在催文的壓力下我也沒有仔細推敲,經常是寫完就貼,貼了又改,仍覺生澀。在文字上我一直對自己不滿意,我把這個缺點歸結為我是武漢人的緣故。武漢人說話比較硬,句子結構也跟著硬,讀來讀去都不舒服。當然這種理由很荒唐,真正的原因是我從沒有寫過小說,大約有三四年的功夫也沒認真寫過中文,經驗有限,一下筆就成了這樣,再讀時總覺得羞愧無地。 在《迷俠記》裡我比較注重寫故事,在《迷行記》裡我開始注重寫情緒,寫一些比較飄浮的回憶與聯想,手法談不上現代,但也決非傳統。我比較喜歡寫一種深沉而帶有純度的情感,想把它寫到極至,從荷衣對愛情美學式的追求,到兩人相愛墜回倫常,再到慕容無風失愛後宗教式的迷狂——激情產生於空白,產生於“不在”,正如慕容無風的身體是空白和慾望的隱喻。所以慕容無風說,我是空的。 在這個故事裡,我反覆地談到了謎,談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陌生與瞭解。往往是你越瞭解,這個人越陌生。你越要將自己的圓圈往他身上套,你越會發現他根本不在這個圓圈之內。此所謂已所不欲,勿施與人。己之所欲,亦勿施之與人也。以己之所欲去瞭解人之不欲……方知人欲之不可融洽原本就是天然。你不把他人看作是地獄,他人才不會是地獄。瞭解過程就是放棄的過程,慕容無風費很大的勁才弄明白的道理,荷衣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 因此這個故事是一個玦,而非一個環,它的終端始終有一個缺口。如果你看完之後還覺得有謎,或者還要我來解謎,這就說明你沒有看明白這個故事的主旨。 《迷神記》裡這兩個人物只會被偶爾提及……慕容無風與荷衣基本上在這裡就謝幕了。 再一次感謝在寫作過程中強烈支持我的眾多讀者,因人數過多不便一一言謝,但你們始終都在我的心中! (全書完結) |
七十二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時候的事情麼?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誰,在哪裡出生,今年多大麼?只要你給我扎幾針,一切都會明白了。” “不,我不想知道這些。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時此刻你站在我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無風!” 他默默地看著她。 “答應我!” 他遲疑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那畢竟是她的記憶,不能不還給她。不是麼? “今晚?” “明天。” 那一晚他沒有睡著。開始,他不斷地翻來翻去,後來,怕打擾她,又只好一動不動。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睜著雙眼。凌晨醒來她替他更衣,看見他的臉是青的,眼圈很黑,顯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復了正常的情緒。吃了早飯,他讓她坐到自己的身邊,拿出一團藥棉在三根銀針上輕輕擦拭。 “會很痛麼?”她忽然問,手不知為什麼,發起抖來。 “不會。” 屋內靜靜地燃著息香。 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傢俱和前面這位其實還很“陌生”的人,不禁有些興奮。 三針之後,眼前的一切會在頃刻間變得熟悉。 他的手很穩定,慢條斯理地做著準備工作。 “會很快麼?” “會很快。” “三針之後,我會立即想起過去?” “多半是。” 他的樣子與其說是沉著,不如說是像一個死刑犯人那樣對自己的命運無可奈何。而她卻很緊張。 “無風,你說,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哪一個會讓我的感覺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問。 “從沒有過去的我,”他無聲地笑了,“不過,我要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過傻事?” “等你恢復了記憶,就會知道。” “我答應你。” “那我開始了。” “好。” 他揚起手,正要將銀針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聲: “不要!” “怎麼了?”他停住手,問道。 “我放棄!我不想知道過去啦!”她大聲道,聲音幾乎衝破房頂。 “為什麼?”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將三枚銀針從他手中奪走,扔回針盒,“你說你是為了我好,你的話,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塗……” “那就讓我們繼續糊塗下去吧!” 他轉過頭去,發現朝陽剛剛升起,草露未晞,槐花灑滿了一地。 |
七十一 他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訂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裡去找舊東西。” “我要看那隻箱子。”她不為所動,堅定地道。 “我不會再打開它了。” 他閉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發亮的目光。 “難道里面有我不能看的東西?”眼色一凜,她問。 “沒有。” “那你告訴我箱子在哪裡。” 沉默了很久,他說: “不。” 她深吸了一口冷氣,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這三片碎紙一直跟隨著我。你昨天說這是我從一本書上撕下來的。這本書也在箱子裡,是麼?” 他嘆道:“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麼。” “我已經都告訴了你……” “不,不夠!” 說完這話,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記憶不屬於我。他望著她的背影,苦笑。 那箱子不會放到離他的臥室很遠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將書房與寢室仔細地搜索了一遭,一無所得,便走進那間寬敞幽深的藏書室。 她一進去就呆住了。 那些漆黑沉重的柚木書架從下到上,塞滿了書,卻不是一排一排整齊地擺放著的。她走入一個進口,在裡面糊裡糊塗地轉了幾圈,又從原來的出口退了出來。 她忽然明白,這些巨大的書架原來是一個迷宮。她又走了一遍,發覺不論怎麼走,要麼是不通的死路,要麼從進口退出。 裡面只有書。數不清的書。 他的書室是一個迷宮。 這當然擋不住她。 最後一排書架的背後離著牆壁還有一片很大的空檔,她飛身躍上書架,在窄小的空隙中一個倒翻,輕而易舉地滑到了書架的背後。 她終於看見了那隻鐵箱。 捅開鐵鎖並沒有費掉她多少氣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勁嚇了一跳。開箱時她一陣激動動作過猛,蓋上一層薄灰揚了起來,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比起那些一塵不染的書廚,這只鐵箱顯然已好久不曾開過了。除非爬過那個巨大的書架,就算是來打掃的僕役也很難發現。慕容無風自己則更不能。 她點燃燭火。箱子很大,塞得很滿。最上面是十來個畫軸。她一張一張地看下去,很細緻的工筆,畫中人無一例外都是自己。一隻八角燈罩,每一面上都畫著一個舞劍的紫衣女人。她將它拿到手中仔細端詳,然後放在掌心輕輕一撥,燈罩轉了起來,紫衣女子的劍也動了起來。 玉蟬四處散落。 衣物之下,是一疊一疊的習字小冊子。翻開一看,大約是他教她習過的字,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的,是他寫的。接下來那些盤根錯節,張牙舞爪的,大約是自己的臨驀。一本一本地看下去,漸漸地,她的字越來越小,越來越整齊,最後,竟也自成一體起來。她這才明白那幾片碎紙上的字原本是自己的手跡……那本書,是她替慕容無風抄寫的。 只能這樣認識自己麼?她將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審視著,撫摸著,聞著……時隔數年,往日的香澤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有一股樟木的氣味。她獨自看了很久,才終於從一堆玉蟬之下找到了那本染著鮮血的醫書。 如今,鮮血已變成了黑色,血腥氣味徹底消失。頭幾頁為血水所浸,翻捲了起來。她仔細讀了數行,很快找到了殘缺的那三頁。 不需核對,在她最寂寞的那幾年,她對三片碎紙的邊緣瞭如指掌,經常在腦中想像另一半應有的形狀。 她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這本書寫的是什麼,她對醫學一無所知。 正當她要將所有的東西放回原處時,她發現那本書的下面,放著一個黑匣。黑匣裡還有一本書。一本很薄的書,首頁上寫著“蜻蜓劍譜”。 慕容無風從沒有向她提過這本劍譜,卻告訴過她她是陳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師父的劍譜,並不奇怪。 劍譜上前幾頁寫一些運氣吐納的心法,剩下大半均是劍圖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現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從上面學來的。她細細地翻看了一遍,一頁紙忽然掉了下來。 她拾起一看,卻是一幅墨筆勾勒的肖像。一個身材細小的女孩子,打著一把雨傘,在雨中款款地走。雖只有寥寥數筆,韻致已充分顯現。 她的臉忽然通紅了起來,手心開始流汗,心砰砰亂跳。 紙的右側一行小字: “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那六字雖小,卻鐵劃銀勾,別有一股豪放灑脫之氣,絕非慕容無風的手跡。 她忽然跳起來,將所有的衣物一股腦地塞了回去,將箱子牢牢地釘住,然後飛快地逃出門去。 殘陽從遠峰上落下時,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霧從山際間溢出,亭中茶氣微漾,沁人心脾。 荷葉上的雨聲,嘀嘀嗒嗒,落珠般清脆。 風在空曠的湖面上穿梭著,如一隻靈妙的手指,撥動著雨絲織就的絃琴。 他在心底捕捉著遠處江湖相接之處輕濤起落的旋律。 獨自坐了許久,風有些冷,他忍不住輕聲咳嗽。 一雙溫暖的手從背後圈了過來。她把耳朵貼在他的臉側,輕輕地問道:“下雨了,回屋去罷。” 他沒有動,慢慢地克制著自己的咳嗽,卻克制不住嗓音中的痛苦之色:“荷衣,你在笑我麼?” “沒有。為什麼要笑你?” “因為我是個瘋子。” 她微笑,什麼也沒說。心裡卻仍在發抖。 “你當然不是瘋子。我才是瘋子。”過了一會兒,她道。 他的手是冰冷的,帶著一絲陰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著他的手,將它們放在自己的懷裡溫暖。 “剛才你……生氣了?”他忽然又問。 “沒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沒有。” 他咳得很厲害。 “我今天遇到了陳大夫。”她輕輕地道,“他說,你以前治過幾個失憶的病人。像我這樣的情況,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要在腦門上扎幾針就行了。” “我……咳咳……沒有把握。” “你不願意讓我知道過去的事情,是麼?”她黯然一笑。 “是。”他終於道。 “為什麼?” “為了你活得更好。” “如果是為了我好,至少得讓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來,抬起頭,看著他。 “荷衣,我們都曾瘋狂過,現在平靜下來,好不好?”他的目光裡充滿著悲傷。 “不,我要知道……”她的淚水模糊了眼睛,“你為什麼這麼愛我!” 他搖頭。 |
七十 “是誰……是誰傷的你?”不知不覺,她淚如泉湧。 “別再胡思亂想了……我……”他還想說什麼,她卻堵住了他的嘴,緊緊擁抱著他,傷心欲絕將眼淚灑在他的道道傷痕之上。“無風,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說道,“不要擔心,我們會好起來的……” “你不是真的,”他的聲音顫抖著,“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 她只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在一起。” 軟帳內暗香微透,玉漏聲沉。他們的手交織在一處,便在這一刻為所欲為,盡情沉溺於幽歡之中。玉蟬夾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光滑。他們不停地流淚,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人世,陪伴著他們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雨聲。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舉到雲端,在那裡,身飄飄而若逝,杳然不復自知在天地之間。 恍惚良久,驀然醒來,她發現他已放開了她,正坐在一旁,用一塊汗巾拭著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樣子雍容端肅,彷彿尚在某種儀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換上睡衣,將被子蓋好。 他俯身十分困難,一隻手必須撐在床上以維持平衡。可他卻不許她動,固執地像照料嬰兒一樣地照料著她,在黑暗中,將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過去攬住他的腰,悄悄地道:“我……剛才睡著了?” 他淡淡道:“沒事,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著我好麼?”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靜地道。 “為什麼?” “我得早起,有個手術要做。星兒我已抱過來了,在這裡。” 黑暗中,她一探手,摸到星兒的汗津津的腦瓜。 她疑惑地看著他掩門而去。 她原本打算趁著天還未亮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好好地想一遍,眼一閉卻立即睡著了。 第二十五章 山明水秀 第二天下午,她見到了子悅。 當時她正陪著慕容無風在湖心的小亭裡說話,忽然有個細小的身影向他們奔來。臨近了,她的腳步卻遲疑了起來,一閃身,躲在一個亭柱的背後,偷偷拿眼打量著她。 女孩子梳著兩個長長的小辮,眼珠骨碌碌地亂轉,滿臉的調皮相。 “子悅。”慕容無風叫道。 女孩子扭扭捏捏地走過來,一眨眼,又躲到慕容無風的身後,死死地抓著父親的袖子不放。 她有一張瘦而秀美絕倫的臉,皮膚是粉紅色的。眼睛裡滿是大膽和天真,濃密的長發光可鑑人。 “怎麼?不認得媽媽了?”慕容無風一把將她從身後拉出來,“你總問我媽媽為什麼還不回來,現在媽媽終於回來了。” 說這話時,他故意裝出一種平淡的語氣,好像這並不是一件大事。荷衣彎下腰來,摸了摸女孩子的頭頂,道:“子悅,你不記得我了?” 子悅瞪大眼睛,怔怔地盯著她,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忽然指著她頸上的一串紅豆,奶聲奶氣地道:“這是爹爹做的。我也有一串!”說罷,將自己脖子上的那串紅豆從懷裡掏了出來:“你看!” 她驚喜地看著那兩串鮮紅的紅豆,笑道:“子悅帶著它真好看呢。”說罷,將她抱在懷裡。那柔軟細小的身軀先是不好意思地掙了一掙,接著,便任由她緊緊地抱著了。女孩子將自己的小辮子拉開,得意洋洋地道:“媽媽,你看!” 兩個人都湊過頭去,看見她粉紅的小耳朵上已紮了個小洞,一邊綴著一粒珍珠。 “誰給你扎的耳朵?”慕容無風板起了臉。 “是我求的二表姐……”子悅怯生生地道。 “挺好看的,媽媽也有一對呢。”荷衣笑道。 “媽媽,你再聞這裡!”聽得荷衣讚許,她更高興了,又將頭低下來,掀起自己的一條小辮子放到荷衣的鼻尖上晃來晃去。 “唔,好香。這是二表姐的桂花油麼?”她柔聲道,她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她哪有不知道的? 子悅的一隻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摟住了她的頸子,在她懷裡縮著肩頭,低著腦袋,靦靦腆腆地笑了起來。 小孩子家不懂事,將桂花油抹了一道又一道,給陽光一照,油光閃亮。 “嗯,還有這個!”細嫩的十指伸出來,小小的指甲蓋已被鳳仙花汁染得通紅。 這一回,夫婦倆同時說道:“好看。” 子悅在他們身邊玩了一會兒,倦了,鳳嫂把她牽了回去。 “星兒又睡了麼?”慕容無風問。 “秦嫂帶著他玩兒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會這樣閒?” 他覺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湧動。 “這幾天你該好好地休息一下。”他道。 “告訴我,那箱子在哪裡?”她忽然道。 “什麼箱子?” “那隻你鎖了又鎖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麼知道那件事?” “上午我到廚房幫星兒要了一碗蒸雞蛋,便和劉嫂聊了起來。是劉嫂告訴我的。”她看著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東西都放在那隻箱子裡,對麼?” |
六十九 他聞了她肌膚上熟悉的芬芳。她嘴唇濕濡,臉頰發燙,胸膛起伏,溫暖的呼吸帶給他眼眸陣陣潮氣。 他避開了她的雙唇,從她的耳緣一直吻到頸下,然後慢條斯理地脫掉了她的衣裳。 他解開紐扣的動作是輕柔的,指尖劃過她的身體,湖面泛出一片漣漪。 “你冷麼?”他問。 “不冷,這屋子為什麼會這麼熱?” 他找到一塊素絹,替她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將一種帶著薄荷氣味的清涼香露涂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時候,最喜歡這種香味,子悅也喜歡。”他輕輕地道。 “真的很好聞呢。”她深吸了一口氣。 接著,一陣冰涼,有一樣東西放在了她的額上。 “這是什麼?” “玉蟬。”他找到一把梳子,將她的長發整齊地梳好,“是我親手雕的。等會兒,你就含著它,好麼?” “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不要含這硬邦邦的東西呀!”她大聲抗議。 “噓,小聲點。如果含著它,你的靈魂就會平安地升到天堂。含著它,行麼?”他哄著她道。 “無風,你沒事吧?”她的頭一扭,玉蟬掉了下來,他拾起,復又放在她的額上。 “沒事。” “可是,就算你正在給我裝斂,也該是穿上衣服吧?”她胡亂地說道。 他沒有回答,過了半晌,道:“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打算抱著你,和你一起躺進棺材裡,然後叫人把我們埋掉。” “你瘋了。”她嘆道。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這就是我的打算。” 他伸手在空中尋找著什麼。她將懸在床側的一隻木環遞到他手中。 “坐到我身邊來。”她道,伸過手臂,去攬他的腰。 他無聲無息地移到床上,俯下身去,在她的耳邊夢囈般喃喃細語。 他告訴她她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他愛她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然後,他一遍又一遍著吻著她的全身,好像一個失去了雙手的瞎子,只能靠著嘴唇才能將她辨認出來。 一陣疾風吹過,夜雨敲窗,沙沙作響。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汗水不知不覺浸濕了全身,他的手越來越溫暖,呼吸卻很平靜,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典雅過人的風度。她忽然道:“無風,我餓了。” 他怔住:“你餓了?” “我要吃東西,”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覺得你神密兮兮的,讓我害怕,非得吃點東西才行。” “為什麼每到這種時候你總要吃東西?”他嘆了一聲,“為什麼你總不肯好好地配合一下?” “你以為死人那麼好裝麼?”她擰著眉頭道。 他下床,給她端來一碟杏仁糕:“夠不夠?” “有幾塊?” “四塊,不夠我再去給你拿……” “夠了。只是……我還要喝茶。”她愁眉苦臉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臉,柔聲道:“慢慢吃罷,我去給你煮。” 他到外間忙了好一陣子,依舊黑燈瞎火地給她端來一壺茶,替她濾掉茶葉,將茶盅端到她手上。 “很燙麼?” “我兌了點涼水。” 他好像很明白她的習慣。 她將手中的糕吃了個精光,然後將茶一飲而盡,頭往床上一倒,道:“繼續。” 他無聲地笑了,慢吞吞地坐回到她的身邊,道:“由於你打斷了一次,我得重來一遍。” “饒了我罷!” “難道你不舒服麼?” “沒有。只是有些陰森森的……” “咬住這只玉蟬就不會了。它會讓你的靈魂安寧下來。”他的嗓音優雅低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動人。 玉蟬滑入口中,一陣冰涼。 “我不喜歡口裡有一隻蟬!”她叫了起來。 他嘆了一聲,將玉蟬拿出,放到她的手中,道:“好罷,那就握在手裡,總可以了罷?” “這還差不多。” 他又從抽屜裡找出一隻,放在她的另一隻手上:“一隻手握一隻。” “說罷,你究竟做了多少隻玉蟬呀?” “一抽屜。” “虧得我回來了,不然你繼續做下去,豈不是要裝滿一大缸子?” “荷衣……你真的回來了麼?”他迷茫地說道,話音無比空洞,幾乎令她打了一個寒戰。 她抻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他蒼白的肌膚在黑暗中微微閃光。她知道他正看著她。雖然看見的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她卻覺得他的目光穿透黑暗,筆直地照在她靈魂最幽深之處。 驀地,屋內似有一股陰風冷嗖嗖的吹了進來,她像一隻驚惶失措的松鼠緊緊地抓住了他,道:“你……你以為我是鬼麼?” “難道你不是?”他一把捏住她的拳頭,她的手心滿是汗水,玉蟬在指縫間滑來滑去。“你不放心我,老是回來看我,所以你得把那兩隻蟬握緊,不然,你又會不見了。”他垂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地道:“荷衣,這次……這次你別離開我,好麼?” “等會兒!我去點蠟燭!”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聲,道:“你又要走了麼?蠟燭一點,天……天一亮,你又不見了!” 她撫摸他的胸膛,他的心砰砰亂跳,不知道是悲傷還是憤怒。她柔聲道:“我不點蠟燭,就在這裡陪著你……別擔心了。你看,這蟬我緊緊地握著呢……” 她把玉蟬夾在拇指上,撫摸著他身上的那兩道凸起發燙的疤痕。它們如沙漠中兩道乾涸的河床,即使手觸,也覺得猙獰可怕。她想像著他受傷時支離破碎的樣子,心痛如割,黯然神傷,憐惜地道:“還痛麼?” “不痛。” |
六十八 “又發呆了?”她扒在他腿上,仰起頭看著他,“為什麼你老是不開心呢?” “荷衣,這些年你過得好麼?”他忽然問。 “挺好的呀!”生怕他不信,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你若……不想住在這裡,我不會勉強你。”他低聲地說道。眼神中有些疲倦,又滿含著悲傷:“我一個人獨自生活……早已經很很習慣了。” “還說很習慣,瞧你都瘦成一把骨頭了。”無端地,她心疼了起來,將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再說,我走了,星兒怎麼辦?你就算是不想理我,難道連星兒也不理麼?”她故意道。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怎麼會……”他張口結舌地道:“我……” “我什麼我?” 她柔聲笑道:“幾時又結巴了?” 他勉強地笑了笑,笑得卻很淒涼:“我不該告訴你我認得你。你一回來,又要過那種整天受累的日子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過了很久,堅定地道:“無風,我非和你在一起不可。” 她抬起眼盯著他,眼中含著淚光,亮晶晶的。 多年以來,當他再一次看見她那充滿著希望和勇氣的眼睛,他立即明白,荷衣的歸來純屬天意。 荷衣從不需要他花很多時間來認識。 他不再說什麼,將彈弓扔在地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彷彿她是個幻影,只有不斷地觸摸才會變得真實。 “蟬又叫了。” “讓它叫罷。” 話音剛落,天地間忽然下起了小雨,蟬聲嘎然而止,一切重歸寧靜。 她將他送至屋內,暖閣裡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琉璃瓦上的雨滴忽急忽慢,彷彿帶著某種神秘而悅耳的節奏。簷前的鐵馬被夜風吹得叮噹亂想。廊上燭影搖曳,昏黃的燈光從簾縫中隱約透出。從窗隙間緩緩流入的,還有微聞的花氣和綠藻的清香。 她伸手去找燭台,卻被他一把攔住:“不要點燈。” 他手中一陣摸索,不知道拿出件什麼東西,屋內忽然充滿了一股松木的氣味。 在黑暗之中,他輕輕握住著她的手,悄悄地問道:“荷衣,你聞到了麼?” “聞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氣。 “是啊,”他拉著她的手,讓她往前走了幾步,“現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涼的岩石,雛菊,青木,新鮮的漆味,桐油,飛禽的羽毛…… 她被這複雜的氣味弄糊塗了。 “每年我都會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一遍。” “什麼亭子?” “神女峰頂上的亭子。後來,我獨自去過好幾次。這幾年,身子漸漸地差了,便做了這種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個地方,吹掉燈,閉上眼,將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裡……”他的嗓音如夢一般迷惘。 “我不記得那個亭子了。”她苦笑。 “所以我要帶你來一次。” 她繼續往前走。 那氣味漸漸淡了,換成了一種近乎江水的氣息。山風呼嘯,混雜著草根、樟木樹汁和酸棗的清香,浪濤翻湧,捲起江底的泥沙、魚蟹和沉船,發鏽的鐵釘和水藻纏繞的纜繩…… “我到了那裡,是麼?那座山峰?”她急促地呼吸著,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懸崖。” “然後,太陽就升起來了?” “是啊。” “看來故地重遊,不一定要靠腿,不一定要靠夢,靠鼻子也行啊!”她笑了起來。 那麼熟悉的笑聲。她還是那樣滿不在乎。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不能像她一樣,頃刻之間便卸掉肩頭上的萬擔憂傷,不再生活在沉重之中。 荷衣沒有記憶,所以她是輕的。 一句話就能讓她快樂。快樂在她,總是那麼容易,彷彿滿目皆是,隨處可得。 “荷衣,你覺得我是陌生人麼?”在遐思中沉浸良久,他一直挽著她的手,她卻像個小孩子一樣,把手伸起抽屜裡,將一枚一枚的香珠放到鼻尖上嗅來嗅去。 “這又有什麼呢?我就是喜歡和陌生人在一起。” 他一怔,道:“為什麼?” “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和你一模一樣,你認識他便是浪費精神,和他相處,不過是在自己原先的世界裡打轉。而你是另外一個世界……我一見到你,就知道自己在出遠門。”她摸了摸他的腦勺,道:“我就喜歡在你的世界裡遊山逛水。” 他啞然。那種揉合著驚訝與愉悅的感受復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不是麼?他永遠不知道她會說些什麼。 “荷衣,我的世界是空的。” “所以我進來了。”她柔聲笑道:“現在一點也不空了,就好像一座美麗的山峰之上終於有人蓋了一座小廟。是不是?我只想作個老和尚,終日守在你這座山頭上。” 他無言以對,只有默然點頭。 過了很久,他用力地絞著自己的手,忽然道:“荷衣,我的腦子有點亂,只怕要發神經了……” “那就發罷。” “自從你去世以後,我一直沒法找到你的遺體……” “哎!我現在是活著的!” “假裝一下行麼?” 她想了想,道:“好罷。” “我一直沒找到你,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夢見我用雙手在那座山裡不停地挖著,終於找到了你,把你帶了回來。”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懷著子悅的時候一樣。一臉的油灰,根本就認不出來。”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乾淨,然後親手給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來我喜歡紫色的衣裳。” “淺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樣的顏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讓她平躺在床上。 “荷衣,你……能假裝你是死的麼?” 她道:“能呀。我現在不就是一動不動的了?” “你別緊張,手不要緊緊地抓著床單,行麼?” “行啊。”她的手鬆開了。 “閉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閉著的。”他俯下身來,對著她的眼皮輕輕地吻了一下。 “無風,我得說話,不然我快嚇死啦……你總不至於不讓我說話吧?” “那就說話吧。” |
六十七 她看見了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憂慮,什麼也沒說,只是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輕地道:“我認得你,真的,我覺得我認得你。只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你會難過麼?” 他的眼再次濕潤:“不會。” 然後她喜滋滋地道:“那麼,就不要多想了。我們回家吧!我終於有家啦!” 原本以為她會究根問底,想不到她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他微微一怔,卻很快釋然了。 這就是荷衣。 她什麼也沒有變,不論是怎樣令人煩惱的情境,她總能立即跳出來,重歸快樂的本源。 黃昏不知不覺地降臨在了這片寧靜的山谷,他們一起回到那座臨湖的院落。過度的興奮讓慕容無風感到精疲力竭,他用僅有的一點精神陪著荷衣與星兒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席間,他破例吃了很多菜,還喝了好幾杯酒,微醺的酒意與團圓的喜悅相比,後者更能令他醉倒。 飯畢,他把荷衣安頓到自己的臥室。她心情緊張地洗了一個澡,在雲母圍屏之後悄悄地換上了寢衣。她第一次認真打量這間屋子時,發現屋子裡除了華貴的傢俱和精緻的床帳,剩下的只有一團沉沉的死氣。每個角落都乾淨得好像不曾有人住過。只有靠近床頭的一張書案上擺著的白玉水注、古硯、湖筆和一本攤開來的書讓人微覺有些“人”氣。正手足無措間,只聽得“咣啷”一聲,她無意中將床邊的一隻水晶小幾打翻,上面堆著的一疊醫案也跟著灑了一地。所幸地上鋪著地毯,才不至摔碎。 她慌忙拾起來放回原處。回頭一看,星兒已在床上熟睡了過去。他笑了笑,幫她拾起地上的亂紙,低聲道:“不要緊,我來收拾。”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道:“衣服有點長。” 寢衣是慕容無風的,方才正是她一腳踩在自己的衣擺上,差一點摔倒。 “你的衣服我都收起來了,明天叫人拿幾件給你。” “在哪裡?”她靈機一動,“我自己去拿。” “不……不用。”他馬上道。 她束手束腳地坐在床沿上,支吾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們……今晚……嗯……” “我住在隔壁。”他道。 “對不起……”她滿臉通紅。 “你一定不記得這間屋子了。”他道。 “半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嘆了一聲,摸了摸她的臉:“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擾你們。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會兒。明天見。” 那幾杯酒已無法再提起他的精神,他感到疲倦已極,行將崩潰。回到隔壁的臥室草草洗浴了一番便倒在床上。雖然胸口隱隱作痛,他的心情卻無比寧靜,腦中一片空白,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半的時分,他被一陣尖銳的蟬鳴吵醒。 這一年的暮春異常溫暖,那隻蟬每到三更時分便叫得響亮。以前他夜裡常常失眠,倒也不覺得吵鬧。正思忖間,那蟬一聲遞著一聲地高亢起來,竟讓他睡意全無。 蟬聲如此聒噪,不知荷衣與星兒可能入睡? 想到這裡,他披衣下床,點著燭火在抽屜裡一陣亂翻,找出子悅小時候玩的彈弓,便挾著它,來到門外庭中的梧桐樹下。 月色微涼,梧影婆娑。四處門窗盡掩,悄無人聲。 他俯身拾起一塊碎石,對著蟬聲所在之處猛然一射。 “哧”的一聲,蟬聲忽頓,卻從樹上輕飄飄地墜下一個人影。 他還沒來得及吃驚,那人影已閃到他跟前,輕聲道:“是我,荷衣。” 他一愣,失聲道:“我射中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那兩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那隻蟬不是已噤聲了麼?” “那是被你嚇的。你若不射那麼一下,我已經把它抓到手了呢!” “給我一點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麼差麼?”他俯身在地上亂找石頭。 “好哇!今晚我在這裡陪著你,看你幾時才能將這只蟬射下來。你瞧,它又開始叫啦!” 三塊碎石連發而去,聽見的,卻是碎石穿窗的聲音。 “那幾間屋子裡沒住人吧?你怎能將石頭全射到人家窗子裡面呢?別彎腰了,我給你撿石頭,全放在這兒了。我去找點酒來喝。” 他正欲說話,她已飛快地跑回屋子,樂濛濛地抱來一瓶葡萄酒,手裡還拿著個閃閃發光的酒杯。 “這杯子奇怪,在夜裡還發光呢!”她將杯子放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 “這是夜光杯。原本有一對的,給子悅打破了一個。” “一定很貴吧?” “人家送的。” “真好看。”她自斟自酌起來。一連見他射了好幾發,不見動靜,便問: “射中了麼?” “沒有。”他沮喪地道。 “興許射中了。蟬兒不叫了!” 這話剛停,那隻蟬又嘹喨地叫了起來。 他對準枝頭一陣亂射,射得遠處瓦片叮噹作響。 “好久沒喝過這麼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愜然而笑。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終於道,接過她遞來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老實告訴我,你小時候究竟摸過彈弓沒有?” “沒有。” “老兄呀!” “你若不肯教,我也還有別的法子。” “什麼法子,說來聽聽?” “我可以把這棵樹砍下來,然後再慢慢地把它找出來。” 她“撲”的一聲,差點把一口酒噴出來:“你是說,這只蟬會跟著樹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特別喜歡這棵樹,不然豈非早已飛走?”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說,這蟬兒愛極了這棵樹,便要為它殉情……”她忍住一肚子的笑,打趣。 “幹這種傻事的,又豈止是這只蟬……”驀地,他的嗓音充滿苦澀,千思萬緒洪波般湧起。 “嘿!看著我,看著我!”她把他的頭擰了過來,笑道,“蟬就是蟬,別想那麼多好不好?” 他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
六十六 “嗯。” 他苦笑。那可怕的詛咒終於應驗了。 想了想,他忽然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道:“我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什麼事?” “你的右腹之上,第七根肋骨之下,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痕,一共縫合了六針,對麼?” 她愕然:“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是我縫的。” 她緊張地看著他:“你……你知道我是誰?” 他說:“知道。你是我妻子,他是我的兒子,你姓楚,叫楚荷衣。” 她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道:“我已吃完了飯,正要帶著兒子出谷。我會路過田大夫的診室,如果你想看病的話,我可以順路帶你過去。你若不願看病,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在哪裡?”她一邊說,一邊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 他一把抓住她:“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對麼?” 她一翻白眼:“我正在煩著哪,你別找事兒啦。” 他用力掰過她的肩,讓她的臉對著自己:“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糟。不過,我認得你,一直認得你!” “可是你剛才說,你看錯了人。” “我以為……你又嫁給了別人……” 她張著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彷彿想起了什麼,驚道:“你……你剛才……其實是來找我的?” “我老遠就看見了你,所以一路追了過來。” “你……你就是從輪椅停住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上來的?” “幸好你沒看見我走路的樣子……不過,”他溫和地道,“你瞧,雖然我走路有些麻煩,照樣能來到你身旁。” 她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懷裡孩子的臉。 “就算你不肯相信他的長相,也該知道這孩子有我身上所有的毛病,”他看著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你嫁給了一個被老天爺詛咒的人。” “這麼說來,我真的曾到過那座山?” “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記得它?” “因為你快樂。”他笑了。 “我們……當時在一起?” “當然。” “在一起幹什麼?” “沒幹什麼,坐著……看日出。”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道:“荷衣,坐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坐在你身邊啦!” “再近一點,”他的嗓音柔和低沉,十分悅耳,令她醉倒,“我有法子令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對面,感覺自己的額頭幾乎快到碰到他的額頭了。 她正要問“什麼法子……”話還沒出口,他突然吻住了她,她擰著他的胳臂,企圖要掙脫,後腦勺卻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了。 一切都令她糊塗,她的心砰砰亂跳,不知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樣的一個人,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已莫名其妙地被他攫住。她又羞又惱,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這男人一掌推開,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推開他,反而傻頭傻腦地聽他擺佈。她張牙舞爪,像只豹子,十指尖尖,一邊吻他,一邊抓著他的頸子和胸膛,將他的身子抓出道道血痕。他卻只是溫柔的摟著她的肩,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過了許久,才放開了她的唇,撫摸著她的長發,低聲道:“想起來了麼?” “沒有。” “荷衣,你知道你有多凶麼?” “知道,我不小心把你抓出了血,下次再不了。” “這就是為什麼你一定要嫁給我的原因:別的男人都可以落荒而逃,我卻不可以。” “你真的……認得我?” “你還不信?” 她眨眨眼,道:“不信……只怕要再來一次……你這法子咱們要多試試才好……” 又是深深的互吻。 他問:“現在可信了?” 她支支吾吾:“快了快了。能不能提醒一下?比如,你叫什麼名字?” 他愉快地笑了,她什麼也沒有變。而他的世界卻在這一瞬間,變得充滿了陽光和希望。 “我叫慕容無風。” 桐影搖窗 第二十四章 桐影搖窗 他們手拉著手,坐在那棵槐樹下說了近一個時辰的話。荷衣不斷地問他過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細追問每個細節,然後蹙起雙眉,冥思苦想,企圖在腦海中找回它們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簡略,像被提審的犯人那樣小心翼翼。因為他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無論在記憶的曠野中如何稀薄——都將斧鑿般刻入荷衣的腦中,由此而滋生的各種枝節既無法預料,又難以更改。不論自己怎生描述,也不會喚起荷衣對過去的真實感受。激情與磨難一去不復返,時間在往日的刻痕消失殆盡,他與荷衣復又回到平緩流動的日常世界。沒有回憶助興,一切重述顯得蒼白無味,毫無意義。 他感到一陣悲傷,又感到極度沮喪,荷衣的重現竟成了命運開的一個惡意玩笑。 他選擇了儘量少說,或者乾脆什麼也不說。 只有她的眼神、微笑,以及從口頭滑出的片語只言才讓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動的雲彩……為此他深感安慰,耐著性子尋找記憶的蛛絲馬跡,每有所得,便發出會心一笑。他知道這些遺落的碎片不足以組成一個往日的荷衣,那一瞬間思緒卻已豁然開朗。 從沒有一成不變的荷衣,他又何必執著此念。 謎又一次向他走來。他閃爍其辭地請求她回憶自己的夢境,企圖從中找出她兒時的線索。他說自己對她的幼年一無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確切年歲,以至於在刻寫墓碑時顯得萬分尷尬。她就像空氣中凝結出來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這片葉子上。 她聽罷大吃一驚:“什麼?咱們倆什麼也沒弄明白就糊裡糊塗地在一起了?”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笑著說道,“兩個人之間到死都沒弄明白的夫妻也大有人在。” “這倒是實話。”像往常一樣,為了表示完全贊同,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只這一個動作,他又陷入了回憶。現在的荷衣與過去的荷衣重合在了一起。是啊,在記憶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幾塊:幼年的荷衣,陳蜻蜓的弟子荷衣,雲夢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夢中的荷衣,幻覺中的荷衣……而當他最終遇到了失去記憶的荷衣時,荷衣忽然變得完整了起來。他又感到一陣狂喜,好像他找回的不是荷衣,而是他自己!激動使得他雙唇發紫,手指顫抖。他就用這雙顫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的頭和臉,然後虔誠地親吻她的手,好像一位苦行僧終於走進了自己的廟宇,面對神祇頂禮膜拜。這時候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只有無言的注視和不斷地觸摸方能帶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帶微笑地聽著她胡言亂語,向她打聽漁村的方向和醃魚的辦法。他能從她講的每一句話裡引出新的話題,逼著她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而他則孜孜不倦地聽著,問著,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說了些什麼,打算說什麼…… 他那神魂顛倒的樣子讓荷衣滿臉通紅,精神緊張,卻又惘然自失。不知道這痴狂中的人所說的話她是該信還是不該信。等她終於靜下心來仔細琢磨時,又覺得這個人實際上什麼也沒有說,對她的問題要麼三緘其口要麼含糊其辭。 最後,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直截了當地問道:“無風,你可有法子讓我恢復記憶?” 他沉默片刻,道:“沒有。” |
六十五 “我和一個人坐在墳地上。我們……聊天來著,很高興。後來,我就睡著了……半夜裡醒來,發現那人一直坐在我身旁,仔細一瞧,其實是具乾淨的骷髏,樣子倒挺斯文的,只是白慘慘的,好生可怕。然後……然後地上忽然湧出了黑水,一群耗子向我衝過來,水上還浮得很多死耗子……我……轉身一瞧,那骷髏被水沖不見了……我嚇得四處去找……找來找去找不到……後來,我走進了一條漆黑的巷子,兩邊都是緊閉的門……我找啊找啊 ……正驚慌之中,那骷髏一把抓住了我,對我說:‘嘿,別怕……我在這兒’。——就是這樣。這個夢,我老做,都快被它煩死啦。” 他哭笑不得:“你確信他說的是‘嘿’,而不是一個人的名字?” 她認真地想了想,道:“我只聽見了‘嘿’字。” “至少,那骷髏不是壞人罷?不然,你何以要去找他?不如讓他被水沖走好了。” 她愁眉苦臉地答道:“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真是這樣麼?白日,她失去了記憶。夜晚,又被惡夢糾纏。 他心中痠痛,一腔心事,不知從何說起。想當初兩人低眉共語,何等綢繆。到如今人是情非,咫尺難認。際遇之荒謬,莫過於此。 他輕嘆了一聲,道:“那只是些無稽的惡夢,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就忘了它們罷,”他笑了笑,“猜不出來的東西,就不要費腦子了。” “可是,你為什麼就能猜呢?剛才你是怎麼猜到日出和馬車的呢?” “我這人一向聰明。” 她宛爾一笑:“我的腦子曾經受過傷,過去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了。” “是這處傷麼?”他忽然抬起手,掠過她的額頭,輕輕地摸了摸那道傷痕。 指尖掠過,引起肌膚一陣輕微的戰慄。她的臉通紅了。 “還痛麼?”他柔聲問。 “不痛。” “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受的傷麼?” “不記得了。” “別擔心,這傷口癒合多年,已不礙事了。” 她撲哧一笑,道:“瞧你這一本正經的樣子,好像是個大夫。” 他微笑不語。 “其實記不起來也不打緊,只要記得每天吃飯就行。”她又加了一句。說罷,笑嘻嘻地從包袱裡掏出了兩個燒餅和兩隻竹罐,將竹罐的蓋子打開,對他道:“你餓不餓?這是我做的糟魚,那一罐是燻魚。要不要嘗一嘗?”說罷,咬了一口燒餅,伴著一塊鹹魚,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有一股花椒和米酒的淳香從竹罐中逸出,他這才記起方才她身上傳過來的,正是這種味道。 他放了一塊在嘴中細細品嚐,一絲苦澀流入心頭。 這就是她過的日子麼? “光吃這個太鹹,要和燒餅放在一起兒吃才好。”她將手中的燒餅掰了一半,遞給他。 他學著她將魚塊夾在餅中,一口咬下,慢慢地咀嚼。 “味道怎樣?” “好吃。”他的嗓音有些發顫,嚼了幾口,忽然垂下了頭,眼淚滴了出來。 “喂……不會罷?這不過是一塊鹹魚……” 她坐到他身邊,想再多安慰幾句,一時只覺口笨舌拙,不得要領。只好結結巴巴道:“你別難過,你的病會好的。這雲夢谷裡有得是好大夫,實在不行還有神醫,什麼……什麼病都能治得好。” 這話顯然沒什麼說服力,她聽了,連自己都不相信。 他擦乾了眼淚,一言不發,默默地吃著麵餅。 “喝口水。”她遞給了他盛水的葫蘆,“我方才並不在這裡。若不是我兒子的一隻襪子掉了,我也不會回來。” 他抬起頭,目光無限深邃:“是那隻襪子救了我?” “差不多。”她淺淺一笑,將襪子從孩子的足踝上褪下來,塞進他的荷包,“送你留個紀念。” “你兒子幾歲了?” “這個月正好三歲半。” “你說什麼?”他失聲道,竟嚇得將身子挪開了半寸,“他……他父親……” “早就死了。”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他……他……”他冷汗頓出,手指發顫,“他……” “他有病。不然,我怎會跋山涉水地來到這裡求醫?”她坦然一笑:“他只是個生病的孩子,又不會咬人,你連小孩子也怕?”說罷,用袖子拭了拭孩子額上的汗水:“可憐的孩子,今天給大夫紮了整整一個時辰的針,痛得他夠戧。” 他捋起孩子的衣袖,見手臂要穴之處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大約針灸的次數過多,有幾處已僵硬了起來,剩餘之處,一遍青紫。他長嘆一聲,將孩子緊緊抱在懷中。 良久,他方定下心神,緩緩地道:“你不能離開這裡,這孩子的病,治起來很是麻煩。” “大夫們都說他活不過五歲,”她的眉頭擰成了一團,突然大聲地道,“可是我一點也不相信。我的兒子明明活得很好,犯起病來雖然可怕,可是每次都挺了過來。他是個有運氣的人……一定能活很久!如若一百個像他那樣的孩子會有九十九個活不過五歲,他肯定就是那唯一的一個。”她懇切地看著他,道:“你信不信?” 他看見了她微笑的眼神之後隱藏的絕望,心中一陣痠痛,用力地點點頭,道:“我信。” 她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了。 他垂下頭來,看了看懷中的孩子:他看上去蒼白瘦小,四肢纖弱無力,卻有一個很大的腦袋,與子悅十分相像。 她也把頭湊了過來,盯著兒子的臉瞧個沒夠,一時間,兩個人同時俯下身去,“砰”地一聲,腦袋撞在一處。 四目相視,他們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發現了沒有?他的樣子看上去特別聰明。” “他會說話了麼?” “不會。”她搖了搖頭,有些擔心地看著他,“可能是……可能是快會了。” “別擔心,有些孩子說話很晚。”他趕緊道。 “他……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