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剛從天山回來的時候,谷裡人告訴他們,接到慕容無風的“死訊”之後吳悠曾大病了一場。雖然大家都知道是為什麼,誰也不敢點破。那段時間,人們常在深夜裡看見她穿著一襲白衣幽靈般在湖邊徘徊。怕她想不開,郭漆園不得不吩咐一個手下悄悄地跟在她身後。可是她什麼也沒做,奄奄一息地病了幾個月,漸漸好轉,整張臉瘦得縮小了一圈,遠遠望去,只剩下了兩隻大大的眼睛。她變得格外沉默,脾氣卻越來越壞,越來越難以捉摸。她挑剔陳策的方子,嫌蔡宣手慢,在醫會上與所有的人爭吵,讓外地的大夫下不了台。漸漸地,谷裡的人誰也不敢招惹她。
有一天,大夫們終於忍無可忍,一起向主管醫務的陳策訴苦。陳策只好找個理由把她調到谷外的竹間館。緊接著,人們迅速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作為大夫的吳悠是不可替代的。她最擅長的手術其它人都沒有把握。少了她,谷內處理病人的速度立即慢了許多。
為大局起見,陳策只好又勸她回谷。這一回,三位主管輪流當說客,誰也沒能把她請回谷去。
直到慕容無風回谷聽了此事,親自跑到竹間館去說了句“我實在需要你來幫忙”她才乖乖地跟著他的馬車回來。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情願留在谷內。慕容無風只好讓她每個月的前十天留谷,後二十天駐竹間館。他若生病無法起床,吳悠則會自動請求整月留在谷內,替他應付醫務。
“她是有一些變化,”慕容無風承認,“前些時,我總在冰室裡看見她獨自解剖屍體,很晚也不睡。她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可是這些屍體大多支離破碎、面目可憎,就是我看久了也會心煩。而她卻好像十分喜歡,常常一邊幹一邊吃東西,有時還喝點酒。”
“你不是也一邊幹一邊吃葡萄麼?”荷衣笑道。
“我和她不同。”
“有什麼不同?”
“我一直如此,”他道,“而她以前並不是這樣。她一向不大喜歡面對死屍。那個冰室,她總是能不去就不去。我們若走了,她也會跟著走,很少單獨留下來。”
“這種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們回來之後。”
“也許她嫁了人會好些。”
“為什麼?”
“對於有些女人來說,嫁人本身就是一種療法。”
刺骨一刀
“吱呀”一聲,門開了。
他聽見一個女孩子道:“小姐請你進去,你徑直往前走就好。”
那聲音又輕又脆,帶著明顯的敵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個瞎子。
屋內燃著薰爐,顯得十分溫暖。沉香暗逸,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藥氣。
“你若以為這是客廳,那就錯了。這是小姐的診室。”
那丫頭跟在他身後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回道:“你不必告訴我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兒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吳悠一言不發地坐在內室的一把天台籐椅上,慢慢地喝著茶。
她一直注視著這個身材修偉,神態寧靜的青年。他的額頭高昂而飽滿,瞳孔漆黑,眼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之色。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他看人的樣子卻顯得專注。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那雙眸子背後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使得他的每一次凝視都猶如一隻黑豹,與她擦肩而過。
“是你。”她很鎮定。
“是我。”他對陌生人的嗓音有細緻入微的記憶力,很快認出了她。
“你就是唐潛?”
“我看著不像?”
他有些失望,發覺她一見到自己,嗓音不再像方才應門時候那樣溫柔甜美,而是立刻變回了昨日交談時的那種冷若冰霜的職業口吻。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微雪閣。”頓了頓,他又道,“‘微雪’這兩個字不大好。”
她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不錯,那三個字是刻在大門邊的,字跡微凹,他居然一摸就知道。
“倒要請教有何不妥?”
“令師一身風痺,遇冷則病。吳大夫還用‘青氈帳暖喜微雪,紅地爐深宜早寒’這句話,豈非故意與人過不去?”
這瞎子居然還懂詩,她有些詫異,口氣裡愈發挑釁:“我用的不是這個典。”
“該不會是‘疏鐘寒遍郭,微雪靜鳴條’罷?”他一邊說一邊搖頭,“這就更糟了。”
“何以見得就更糟了?”她冷冷地道。
“前兩句是‘永夜殊不寐,懷君正寂寥。’所謂詩言志,歌永言——”
“你胡說!”她滿臉通紅地打斷他,“我用的是韋蘇州的‘山明野寺曙鐘微,雪滿幽林人跡稀’……”
她知道自己在狡辯。一個詞豈能拆到兩行詩裡?
唐潛只是笑了笑,然後不緊不慢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完全可以理解。”
他仍在暗自調理內息,打通經脈,期望和她多說幾句,以便拖延時間,爭取機會恢復氣力。
——實際上,當她向慕容無風說起這個院子起名為“微雪閣”時,他只“嗯”了一聲。
接著她請求他的“墨寶”,他就說“好”。
當晚,陳策就將他寫的字送了過來。
就是這樣簡單。
簡單得沒有任何暗示。簡單得讓人絕望。
她定了定心神,冷笑:“既然你知道我是誰,你就應當明白,我請你來,並不是為了以詩會友。”
他等著她說下去。
“你的右手邊正好有張床,你為什麼不躺下?”
他怔了怔:“你要我躺下?”
“躺下了,我才好割下你一條腿啊。我可不想讓你的血髒了我的地毯。”她放下茶杯,故意揚起聲調,“月兒,刀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只是忘了磨,所以有點鈍,割起來只怕要費些功夫。”
“他好像還不肯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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