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行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9:46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 22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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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迷行記

【作者概要】:

  施定柔,湖北武漢人,現居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東亞系博士研究生,晉江原創網、九界文學網首席女作家。

  代表作「定柔三迷」:《迷俠記》、《迷行記》、《迷神記》。2004年首次連載發表後,僅一年時間,點評閱讀積分已位居晉江原創網總排名前5名。關於「三迷」的討論至今仍在網絡中高潮頻起,不但吸引了無數大眾讀者,更是引得許多文學研究者對其進行評論。「三迷」所獨創的水墨江湖風格及女性主義創作將成為新武俠這一流行文學中的奇葩瑰景。 本書是晉江原創網、九界文學網首席女作家施定柔的新武俠系列作品,稱為《三迷》系列。系列之一為《迷俠記》,系列之二為《迷行記》,系列之三為《迷神記》。

【小說類型】:玄幻仙俠

【內容簡介】:

  曲折卻不複雜的故事從一件價值三萬六千兩銀子的懸案開始。

  國手無雙,卻對自己的殘疾無可奈何的慕容無風。

  身手不凡,嚮往自由卻窮的哐當響的俠女楚荷衣。

  於竹梧初見,到相約朝陽。

  在破舊客棧內許下三生之約。

  愛對他們而言是什麼?

  是重重磨難之後的深情無悔?

  還是漆黑漫長的等待與折磨?

  荷葉田田風若舉,迷蹤深待,俠何在?

  故事承接《迷俠記》。唐門新一代中不斷有傑出人物湧出。雖然慕容無風對唐門與雲夢谷的衝突一直採取的低調,荷衣卻執意報仇。不料中了唐門的圈套,被炸死在唐門山洞之中。消息傳回雲夢谷,慕容無風痛不欲生,傷心欲絕,卻因女兒子悅年幼,不能輕生。衝突中唐門亦損失嚴重,為了重新樹立在江湖上的地位,唐門最傑出的青年高手唐潛奉清理門戶,並開始了在挽回唐門聲譽的一系列“俠行”。

  慕容無風與唐潛漸漸萌發了友誼……唐潛是一位謙謙君子,在危急時刻非但沒有報復無風門下的女職工夫吳悠,反而一路保護她免遭惡人襲擊,雖然兩派勢力衝突由來已久,吳悠仍是不可避免的愛上了唐潛……與此同時,卻有消息傳來,荷衣並未離去……

【其他作品】:《迷俠記》《迷神記》《瀝川往事/遇見王瀝川》、《彩虹的重力》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犀燃燭照》、《結愛:南嶽北關》、《結愛:菰城奇遇》

《石塘夜話》、《她不是猛虎,嗅不到那朵玫瑰》、《荔亭夜話》

《雙城記》、《理想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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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9


  第一章/引子

  薄霧霏微,晨光初透。

  他拿著把墨色的剪刀,半跪在茅亭邊的花畦上,細心地修理著一株矮小的櫻桃樹。

  一陣疾風忽至,露水墜入頸間,彷彿凍蛇入窟,在他溫暖的脊背上遊走。幾片菊瓣塵埃般揚起,從他的鼻尖掠過,發出一股無奈的香味。

  那一瞬間,他感到了季節的變化。

  深秋的風已有些凜凜的寒意。庭中桂香尤存,紫萸零落。頭頂銀杏嘩嘩作響,樹葉紛紛揚揚地灑下來,有一片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

  銀杏的葉子有種微苦的氣息,他輕輕地撫摸著上面細小的紋路,指尖微顫,彷彿那是只蜻蜓折斷的翅膀。

  如果他的母親還在,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將這些葉子蒐集起來,做成枕頭,用以安眠。

  他望了一眼空蕩的庭院,一縷惆悵浸入心懷。

  松完土後,他將剪下的樹枝和拔出的雜草收拾到一個竹筐裡,正要澆水,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怪異的腳步。——他當然明白來者是誰,幾十個堂兄中只有老三一個人會有這樣的腳步聲。

  “老大要見你。”唐淵道。

  “哪裡?”他問。

  “萬象更新堂。”

  父親去世之後,按照慣例,他應當繼承刑堂堂主的職位。

  可是這次“慣例”卻執行得十分勉強。因為唐瀾的堅決反對,長老會久而不決。等他終於接到任命,已是半年之後。

  ——這位堂兄大他整整二十歲。當大多數同輩還在父母懷裡打滾的時候,唐瀾已開始克紹箕裘,參與家族所有的重大決策,制定振興唐門的各種計畫。

  過早擔當責任的人自然容易早熟。何況輪到唐瀾掌門時,唐家堡裡大約只有昔年的庭院和恢弘的樓宇巍然屹立,其它地方早已百孔千瘡。他的生涯因此充滿了驚濤駭浪。二十年間,唐門風波迭起,險象環生,每次危機都來勢兇猛,如臨滅頂之災。唐瀾武功平平,卻有一副冷靜的外表,沉著的嗓音。臉上輪廓剛硬,如被齒鑿,像他祖父那樣能言善辯,頗諳縱橫之道。哪怕泰山崩於眼前,他也能搖唇鼓舌,激勵最後的勇士奉獻生命。所以每次危機的終局,都是唐門險勝。

  古老的方磚透著一股陰寒之氣。唐潛一腳踏進正堂,以為面前的一排太師椅上會如傳說中的那樣坐著七位身份尊貴、嗓音蒼老的長者。可是,他只聽見了唐瀾一個人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

  “坐。”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有人給他端了一杯茶。

  “我剛剛看完近三年所有的《江湖快報》及各種兵器排行榜,”唐瀾道,“猜猜看,唐家在江湖上是何表現?”

  “平平?”

  “《快報》共有三十六次提及唐門,大半是醜聞。兵器榜上只提過一次唐淵,——這小子受過家刑,武功再好也是丟人現眼。更何況他沉迷聲色,這兩年也不曾參加過任何賽事。”

  他明白他要說的是什麼,所以沒有接話,等著他說下去。

  “我知道你母親去世不久,現在還很悲傷。加之剛剛接掌刑堂,要辦的事也很多……”

  “……”

  “可是,”唐瀾的語氣忽然變得祭司般神聖,“唐門需要你。”

  驀地,唐潛的臉上浮現出一道似是而非的淺笑。

  ——每當唐瀾需要某人去幹一件極度危險的事,他都會說這句話:

  唐門需要你。

  二十四年前,同樣一句話,唐瀾將本族在江湖中最有地位的唐隱嵩夫婦打發到西北隴山,去阻截傾巢出動、預備與唐門一決雌雄的鐵環門。為了保證唐家堡的安全,所有的主力都留守家門,派出去的只有十五個人。兩隊人馬在半途撞了個正著,頓時廝殺起來。夫婦倆浴血奮戰,殺掉了鐵環門最兇猛的秦龍、秦虎兄弟,將掌門余千威也打成重傷,這才奠定了後來的勝勢。可是,十五名子弟中有十人命喪當場,兩人終身殘廢,只有三人撿得性命。好不易輾轉回到家門,唐瀾卻吞吞吐吐地告訴他們一個五雷轟頂的消息:在兩人離開期間,他們剛滿三個月的兒子忽患高熱,因堡內一遍混亂,延誤了醫治,現已雙目失明。夫婦相對而泣,當著唐瀾的面發誓,此生此世,為照顧兒子,絕不離開唐門。

  從此之後,夫妻倆果然沒有離開蜀中半步。十年前五毒教一役,唐瀾故計重施,想借助長老會的權威說服唐氏夫婦再度遠征。唐隱嵩當場拂袖而去,硬生生地甩給他一個後腦勺。接下來的三年,無論唐瀾如何親熱地叫他“三叔”,他都不理睬。不過,只要有唐氏雙刀在,對江湖而言便是一種無言的威懾。大家都知道,如果真的大敵壓境唐門被圍,雙刀絕不會坐視不理。兩年前,若不是雲夢谷的謝停雲一劍敗在了唐隱嵩的刀下,唐門只怕面臨搬遷之禍。

  唐隱嵩就是唐潛的父親。

  “有何需要,大哥但講無妨。”唐潛道。

  “現在刀榜的第一名是‘破空刀’韓允,我們認為你的刀法比他要好。”

  “你們要我挑戰韓允?”

  “不錯。我們急需幾個在江湖上有地位的人支撐門面。這幾年天災人禍,唐門一連去世了好幾位重要人物。往日仇家聞知消息,蠢蠢欲動。此外,聽說慕容無風又在寫一本書,專門針對我們的秘方。——我本以為他受傷之後活不了多久,他居然活得很好。”

  “你們想要那本書?”

  “同時想要他的命。”提到殺人二字,唐瀾從來不動聲色,“比武的地方就在神農鎮,我會多叫幾個兄弟一起走,到時候好見機行事。”

  他一陣沉默。

  “你知道唐門現在欠了多少外債?”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9


  這是唐門的最高機密,他不便多問。唐瀾卻俯耳過去悄悄地說了一個數字。

  他的臉色蒼白了。

  “我們整日都在拆東牆補西牆。如果唐門失掉了江湖上的信用,導致債主逼門,這一年只怕很難挺過來。” 唐瀾長嘆一聲,“我知道兄弟們都說我手頭慳吝,冷酷無情。來找我要錢的人,十之八九要空手而回。——他們哪裡知道當家的難處?”

  那聲嘆息顯得蒼老,一種大勢已去的無奈驀然湧上心頭。在他的記憶裡,這還是唐瀾第一次用商量的語氣同他說話。他也知道所說多半屬實——仇敵眾多、家族內訌、生意跌落——唐門在江湖上的一蹶不振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雖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廈將傾之前,住在裡面的人不可能不感到一點搖晃。

  “什麼時候動身?”他終於道。

  “後天。”

  走出那道沉重的木門,額頭微微一暖,他知道陽光正灑在自己的臉上。接著,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低聲問道:“這麼快就出來了?”

  是唐潯,他的堂兄兼表兄。

  他“嗯”了一聲。

  “小道消息,聽說老大想說服你去飛鳶谷?”

  “他讓我去會一會韓允。”

  “你又上當了。”

  他皺起眉頭:“為什麼?”

  “韓允的師傅當年曾在三叔的刀下慘敗,所以你並不怕他。”唐潯道,“可是,這個人三天前已在五招之內輸給了小傅,屍體現正躺在飛鳶谷的亂墳堆裡。因此你要去見的人不是韓允,而是小傅,近兩年來刀榜上最顯赫的人物。——我們對小傅一無所知。”

  他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人們一直傳說小傅與昔年名動一時的刀客傅紅雪關係非淺,刀法曾經得到過他的親自指點。

  “老大可能還不知道這件事。”

  “戰況用飛鴿傳到唐門,第一個知道的人就是他。”

  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既而,寒意從鼻尖升起,化作輕輕一笑。

  “前面明明就是鬼門關,你還是要去?”唐潯急道。

  “我已答應了。”

  “你不像三叔。三叔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唐潯嘆氣搖頭,“你卻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他沒有繼續爭下去,只是拍了拍他肩:“我無法安之若素,你也不必為我擔心。”

  第二章 紅色的憂鬱

  他是個憂鬱的人,喜歡和憂鬱的人在一起。

  唐潯說,他父親的刀法沉穩凶狠,母親的刀法輕靈迅捷,在西山先生的《刀品》中,均列為上上之選。

  “我呢?我的刀法是什麼樣子?”

  “你的刀風充滿憂鬱,舞起來好像一個失戀的情人。既不像你父親,也不像你母親。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把你教出來的。”

  他覺得這個評價十分荒謬,只好報之以一聲苦笑。

  小雨初霽,微風輕發。這一帶盛產金桔,豐收的季節剛過,每家的門前都掛滿了串串橘皮。青石板的大街上橘香滿溢。

  他習慣在日沉天暗、暮色四合之際練刀。練習完畢,像他父親一樣,端著茶壺坐在竹椅上小憩。

  來到神農鎮之後,唐潯陪他逛過一次街,他立即喜歡上了這滿街的橘香。小憩後便常常沿街向東散步一週,順路買上幾斤可口的甘橘。

  英雄慣見亦常人。無論江湖上關於他父母的傳說何等驚心動魄,在他心中都不曾留下什麼痕跡。他只知道父親是個地道的蜀人,喜歡熱鬧與美食,母親來自姑蘇,會燒好吃的鹽水蝦和醬排骨。人們說,唐隱嵩叱咤武林時,何吟春一直在刀榜上緊隨其後。當年便是以刀會友,成為知己。兒子失明之後,夫婦雙雙隱退,江湖上再也看不見雙刀合璧的盛況。

  二十年來,這對夫婦從未離開過蜀中一步。他們以難以想像的耐心與智慧手把手地將絕技傳授給了兒子。

  他不知道這就是幸福,以為世界原本如此。

  長大之後,他不再像往日那樣依賴父母,而是常常跟著兄弟朋友們外出遊歷,數月不歸。人在江湖,自然也免不了打架動武。

  雖然眼中一片黑暗,他並不感到孤獨。因為他知道不論走到哪裡,自己的身後永遠會有兩雙默默關注的目光。

  直到父親突然去世,他才明白幸福原來不堪一擊。

  常年為唐門征戰,父母親的身上均是傷痕纍纍。兩年前,雲夢谷的總管謝停雲聯合峨眉派諸弟子圍攻唐家堡,他和一群兄弟苦守東門。不料南門被破,局勢危急,父母不得不操刀相助。那是夫妻倆的最後一次聯手,父親擊敗了謝停雲,令其鎩羽而歸,自己也受了沉重的內傷。三天之後,病勢失控,唐門為他遍請名醫。無奈為時已晚,雖針石俱下,輔以湯劑,均如水澆石,毫無功效。

  決戰後的第五日凌晨,父親溘然而逝。

  那一刻,悲傷幾乎將他壓垮。他卻不知道這只是一連串不幸的開始。

  一年之後,母親悲慟過度,亦一病而亡。

  陪在他身邊的只剩下了一條往日與他形影不離的狗,名喚阿金。

  一個月之後,阿金走著走著,忽然倒地不起。

  站在它小小墳墓面前,唐潯找不到別的安慰的話,只好道:“動物不會死,動物只會倒下。”

  瞬時間,這世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感到命運的鎖璉正在緩緩移動,為他選擇最後的一道環扣。

  活著的人當中,唐潯在血緣上離他最近。他們的父親是同胞兄弟,母親是同胞姐妹。兩人年歲相當,長相也十分相似。

  他開始疏遠唐潯,害怕他會沾上自己的霉運。

  “倒霉的時候,請讓我跟著你。”唐潯道,“因為我們是兄弟。”

  在街口處買了一斤甘橘,他繼續往前走。

  一聲尖叫劃破長空。

  “媽媽——媽——媽——”

  他循聲而去,就在前面不遠之處,一陣濃郁的橘香當中,他聽見喁喁的人聲,全被一個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淹沒。

  這麼絕望而焦慮的哭聲,他還是第一次聽見,禁不住加快腳步,衝入人群,拉住一個人問道:“出了什麼事?”

  “嘖嘖,可憐的小丫頭!”那人答道,“大約是和父母走失了。”

  這是鎮上最大的一條街,臨著江岸,沿路幾個碼頭不停地上下乘客,任何時候都滿是行人。

  “天下哪有這樣粗心的爹娘?分明是窮人家的孩子,養不活,被父母扔在大街上,看有沒有好心人肯撿了她去,”另一個人更正,“你看她穿得那樣破爛,連雙鞋子都沒有,腳上滿是膿瘡——又是一個這麼小的女孩,只怕連人販子都不會要,當真作孽!”

  “她有多大?”他又問。

  “看樣子不到兩歲……”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9


  這街上並沒有太多的閒人,就是閒人,同情心也是有限。圍觀片刻,見那女孩除了號陶之外別無下文,便漸漸地散了。

  小女孩扯開嗓門哭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嗓子不免發啞,接下來他只聽見一些斷斷續續的抽噎。他走上前去,蹲下身來,伸開手,剛剛摸到女孩的頭頂,立時聽到她惶恐不安的尖叫:

  “我要媽媽!嗚……我要媽媽!我不要大灰狼!”

  他怔了怔,意識到自己腰掛長刀,身穿灰袍,怕嚇壞了她,連忙縮回手。

  直到哭得精疲力竭,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是對他十分防範,用腳拚命地朝他蹬去。

  石板地面十分潮濕,他抓住她亂蹬的小腿,終於將她抱起來,低聲哄道:“莫哭莫哭,叔叔陪著你在這裡等媽媽,好不好?”

  女孩子在他懷裡拚命掙扎,他只好將她放回地面。她雙腿早已腫得不能走路,想逃也逃不掉,便坐在他腿邊抽泣。他靈機一動,從一旁小販手裡買了幾塊桂花糕遞給她,女孩子立即停止哭泣,搶過去大口地吃了起來。

  她餓了。

  怕她吃得太急,他又給她買來一碗豆漿。女孩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個精光。

  他鬆了一口氣,以為這下她可以安靜下來了。

  不料有了力氣,女孩子又開始放聲大哭。他一籌莫展地立在一旁,過了半晌,大約累了,哭聲很快低了下去。他正要舉步,一隻小手抓住了他的衣擺,女孩子緊緊地靠著他,小小的身子不停地發抖。他復又將她抱了起來,她不再掙扎,只是將頭埋在他的懷裡。

  他這才發覺深秋的天氣裡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幾乎是鶉衣百結。女孩柔軟如一隻小貓,乖乖地伏在他的身上,呼吸急促,渾身滾燙。他不相信天下會有父母把有病的孩子扔在街頭,便固執在守在原地,等了半個多時辰,也不見有人認領。而女孩的身子已顯然發起了高熱。末了,他只好向一旁的小販打聽:“這位小哥,附近可有醫館?”

  小販道:“往前走大約一百步向左拐,拐角的第一間院子就是吳大夫的竹間館,專治婦兒的。”

  “多謝。”前面的路他不曾走過,便從腰後掏出一隻極細的摺疊竹杖,將它拉直,正要離開,忽聽小販輕嘆一聲,道:“我送你去罷。”

  到了竹間館的門口,他敲了敲門,見有人應了一聲,便推門而入。

  屋內暗香輕浮,靜無人聲。他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珠簾忽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已經關門了,是急病麼?”

  “小孩發燒。”

  “我是吳大夫。”

  “有勞。”

  女子走到他身旁,將孩子抱了過去。他先是聽到一陣叮噹的環珮,緊接而來的是一道幽然的花氣。那是她的發香,混合著淡淡的鸛草與紫丁的香味。她的話音呢喃,帶著明顯的吳腔,與他母親一模一樣,剎時便在他的心底引起一陣激盪,讓他覺得柔軟熨貼,格外動聽。

  “她不是你的孩子罷?”她一面檢查,一面問道。

  “不是。”

  “從大街上撿來的?”

  “你怎麼知道?”

  “這種事常有發生。”她捲起衣袖,“我先幫她洗個澡,清理一下傷口再說。”

  “麻煩你了。”

  她轉身去了裡間。一陣嘩嘩水響。女孩子驚醒了,復又抽泣起來。她低聲地哄著,女孩子卻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門簾又是一響,女子來到他面前,說道:“我已給她上了藥,這是藥包。每兩個時辰換一次。內服的湯劑需用水煎至少一個時辰。還有一盒 ‘雨露清心丸’,作解毒之用。儘量讓她多喝涼水,如若高熱不退,你明天再來。”

  一股腦地說完,女子將大包小包塞進他的手中。

  他覺得有些奇怪。這女子的聲音雖然動聽,卻有一副鐵打不動的職業態度。與人交接,絕不多話,好像這是她今天看過的第一百個病人。

  不過,至少她知道他是個瞎子,很難分清這些大大小小的藥包,末了又加上一句:“我在繩結上做了記號:有兩個結的外敷,一個結的內服。”

  “多謝。這是藥金和診費,不用找了。”他給了她一綻銀子。

  她走到裡屋,找給他一大把銅錢:“藥金和診費都有定價,找你七十七文,請收好。”

  他有些尷尬,淡淡一笑,將銅錢收入囊中。

  “只怕你還得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剛給她服了一碗藥,劑量有些大,怕她承受不住,需多留她片刻,以備不虞。你沒什麼急事罷?”

  “沒有。”

  他坐了下來,女孩子就躺在他身邊的小床上,一個勁兒地翻來覆去。

  他聽見那女子輕輕地拍著孩子的身子,柔聲道:“小妹妹快睡罷。”

  “我要媽媽——”大約是見她面善,女孩子拉著她的手不放,虛弱地叫一聲。

  “小妹妹睡著了,叔叔就帶你去找媽媽……”

  “我不要大灰狼帶我去找媽媽……”

  女子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窘然一笑,連忙自嘲:“我這樣子是不是看上去很像一隻大灰狼?”

  女子沒有回答,輕聲地對孩子道:“阿姨跟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女孩子點點頭。

  “從前,有一個小姑娘住在村子裡。有一天,小姑娘的媽媽給了她一籃子紅棗,對她說:‘你外婆生病了,你帶著紅棗去看看外婆,好不好?’小姑娘說,好。”

  “小姑娘的外婆獨自住在森林中的一間小屋子裡。森林又黑又大,有許多岔道。小姑娘去過外婆家很多次,所以不會迷路。媽媽臨走前給了她一把匕首,說森林裡有大灰狼,只要她按著媽媽交待的路線來走,避開她平日最喜歡的那條長滿草莓的小道,一路上就會平安無事。”

  他在一旁聽著,默默地笑了。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入睡之前母親總會在床前給他講一個故事,“狼外婆”便是幾百個故事當中的一個。

  講到這裡,女子忽然停了下來。

  他問道:“怎麼啦?”

  “她睡著了。”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他忽然道。

  “什麼事?”

  “繼續講完這個故事。”

  “為什麼?”女子冷冷地道。

  “我很想聽你講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理由十分荒唐,只是對她的聲音充滿眷念,便輕聲懇求。

  “好罷,”她嘆了一聲,道:“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森林裡雖然有大灰狼,只要小姑娘按照媽媽交待的路線來走,就會平安無事……”

  她接了下去:“小姑娘連忙點頭答應。換上了自己最喜歡的裙子,認真地梳了一條小辮子,還在頭上戴了一朵小花,然後興致勃勃地上了路。”

  “陽光下的森林仍然陰暗,小姑娘邊走邊玩,一點也不害怕。她最喜歡吃的東西就是草莓,便徑直走上了那條長滿草莓的小道。剛走了片刻,草叢裡就跳出了一隻大灰狼。”

  “小姑娘從沒有見過大灰狼,只覺得它像一隻大灰狗。便對他說:‘大灰狗,你好!’大灰狼一聽,趕緊收回自己尖利的爪子,向她友好地一笑,由衷地讚道:‘小姑娘,你真美!——你是我見過的女孩子中最美麗的一位。’小姑娘聽罷滿臉通紅,忸怩著身子,十分羞澀地笑了起來。”

  “大灰狼問她去哪裡,她如實以告。大灰狼說:‘我正好也要去那個方向,不如我們結伴同行吧。’一路上,大灰狼不停地鑽進草叢,替她采最大的草莓。又不斷地講笑話,扮鬼臉,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還一直幫她提著那隻沉澱淀的小籃子。小姑娘請他吃紅棗,他不捨得吃,說紅棗要留給有病的外婆。她們手拉手,越來越親密,走到外婆屋子的門口時,小姑娘已經愛上了大灰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9


  “這個時候,大灰狼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對小姑娘說道:‘既然你喜歡我,我要告訴你一句實話。——我是人見人怕的大灰狼,不是大灰狗。’小姑娘噘起了嘴,堅決不信。她說:‘你是大灰狗。——我說你是大灰狗,你就是大灰狗。’大灰狼亮出了自己尖尖的爪子和鋒利的牙齒,對著她發出一聲地地道道的狼嚎,然後道:‘這樣你總肯相信了吧?’小姑娘搖頭大笑:‘大灰狗,你真有趣,裝狼都裝得那麼像!天黑了,外面那麼冷,跟我一起進屋子喝杯酒,取取暖吧!’大灰狼十分沮喪,只好夾起尾巴,灰溜溜地跟在她的身後。”

  “他們進屋去見了外婆。外婆正在爐邊烤火,看見大灰狼,一把拉過小姑娘,毫無不遲疑地將手中的一隻通紅的火鉗向大灰狼戳去。正好戳在大灰狼的肩上,痛得他咧嘴直叫。小姑娘連忙攔住外婆,大聲道:‘外婆不要傷害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大灰狼!’外婆氣呼呼地說:‘不要聽信他的甜言蜜語,大灰狼就是大灰狼,現在不殺他,早晚要把你連人帶骨地吃掉!’說罷,從地上拾起一把柴刀,向大灰狼砍去。大灰狼嚇得奪窗要逃,小姑娘一把揪住他的尾巴,怒道:‘你這膽小鬼!你說你喜歡我,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現在你就要逃命去了麼?’被逼無奈,大灰狼怒吼一聲,向外婆亮出了自己的尖牙,想把外婆嚇跑。”

  “豈知外婆毫不懼怕,不顧小姑娘的苦苦哀求,從火堆裡夾出一塊熱炭,向大灰狼扔去。只聽見‘嗤’的一聲,將他臉上的長毛燒焦了一大塊,大灰狼連忙摀住臉。趁著他分心的一剎那,奶奶再次提起柴刀,向大灰狼的頭上砍去!”

  “那刀並沒有砍中大灰狼,卻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隨即聽見“撲通”一聲,外婆忽然倒在地上。定睛一看,她的身上插著一把匕首,鮮血流了一地。小姑娘滿臉怒容地站在一旁,對著大灰狼尖叫:‘你果然不是大灰狼,連我外婆也不敢吃!’說罷,將外婆的眼珠和牙齒弄下來,放進一個盛著玉米的小鍋裡,一口氣吃了個精光。然後指揮大灰狼將外婆的屍首拋到門外捕狼的陷阱裡埋了起來……”

  講到這裡,女子嘎然而止。而他卻已聽得一身冷汗,忍不住問道:

  “後來呢?”

  “後來,小姑娘與大灰狼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他承認這故事有些殘忍,讓他聽起來不是滋味。他甚至可以猜到那女子一邊講一邊盯著他的臉,觀察他的反應。

  為此,他記住了這個故事,也記住了講故事的人。

  大街上有些冷清。

  他回到小女孩走失之處,仍舊抱著她,孤零零地等在路邊。

  無數的行人從他身旁走過,沒人多看他一眼。

  遠處城關傳來三聲鼓響,他知道自己又等了近兩個時辰。子時一過,夜船紛紛停櫓,偶有幾個剛下碼頭的乘客,挑著咯吱作響的擔子,在石板的路面上留下沉重的足音。

  嘈雜頓去,大街終於安靜下來。

  這時,他忽然感到有人在離他不遠處輕輕地徘徊。那是女子的腳步,輕柔細碎,夾雜著裙帶擺動之聲,走走停停,似在觀察著什麼。

  他心頭一暖,慶幸自己沒有猜錯。來人一定是女孩子的母親。

  他等著她走上前來,那腳步卻遠遠地在街對面停了下來。儘管如此,他凝神屏氣仍可聽見女子的呼吸。

  她為什麼不過來?

  難道她不認得自己的孩子?

  兩人隔街對峙,過了半晌,他才猛然想起在醫館時,那位女大夫見小女孩衣著單薄,便在她的身上裹了一層小毯,是以她的穿著與走失的時候迥然不同,只怕她的母親不敢冒然認領。便大步走過街去,向著那人朗聲道:“請問姑娘可是來找一個女孩子的麼?”

  話一說完他就知道自己錯了,鸛草與紫丁的氣味再次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那女子漠然的聲音:

  “是我,吳大夫。”

  他失望地“哦”了一聲。

  “我有一位鄰居多年不育,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你若找不到合適的人撫養她,不妨考慮一下。”

  “我自己可以將她養大。”

  “你?”她冷笑,“你是男人。”

  “那又如何?”

  “別意氣用事,孩子需要的是一位母親。——這種事我比你清楚。”

  後面這一點說服了他,沉思片刻,他問:“你的鄰居是什麼樣的人?人品是否可靠?”

  “他也是一位大夫,就是前面西水街上長春閣的掌堂,姓崔。夫婦倆都很和善,成親十年了,一直沒有孩子。”

  他點點頭,又問:“請問這鎮上的大夫,是不是全是慕容無風的學生?”

  “全是。”

  “那麼,你也是?”

  “當然。”

  ——慕容無風只有一個女弟子,而且傳聞甚多,他立即明白了她是誰。

  猶豫了一會兒,他終於慎重地道:“如此甚好,拜託了。”

  他將她送回醫館,到了門口,將孩子交到她的手中。

  “你隨時都可以來看她。”

  “不必了。”他搖了搖頭,“她還小,沒有什麼記憶,就讓她有一個全新的開始罷。”

  “這種想法很高尚。”

  他歪了歪頭,露出傾聽的神情:“請問,我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

  “可我感覺你好像是在挖苦我。”

  “如果你認為給一個沒有記憶的女孩子編造記憶很有趣的話。”

  他怔住,完全想不到她會這麼說。

  ——兒時的記憶有多少是真實的?

  他記得小時候總是問父母自己是怎麼來到這世上的。母親摸著他的頭,柔聲答道:“你原本是天上的孩子,無憂無慮,騎在一隻仙鶴上。有一天,你遇到了爹爹媽媽,覺得我們很孤單,便來到人世陪伴我們。你是上天給爹媽的禮物。”

  後來,他去問別的同伴,大多數的回答卻是:“我娘說,我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

  為此他得意了好久,覺得自己比誰都珍貴。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09


  長大之後自然發現這故事荒誕無稽,謊言的作用卻已深入腦髓。直到現在他還慶幸父母並沒有人云亦云地對他說,他也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

  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只好微微頷首,表示理解:“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不過,多謝你的提醒。”

  “別客氣。好走。”

  他轉身告辭,門“咣當”一聲,極不友善地關上了。

  他並不為自己的不受歡迎感到難過,卻覺得這女人冰冷的嗓音中藏著一腔憤怒,他來的不是時候,正好發洩到他身上。

  她也是個憂鬱的女人。

  唯一不同的是,大多數人的憂鬱是藍色的,而她的憂鬱卻是紅色的。

  夜風徐來,他慢慢地踱回客棧。大廳喧聲鬧耳,不知有何喜事,他的兄弟們還在喝酒猜拳。

  覺得有些疲憊,他想徑直上樓休息,唐潯攔住了他,遞給他一杯酒:“這麼晚才回?喝幾杯再睡吧。”

  “什麼事這麼熱鬧?”

  “下午有人在聽風樓裡看見了慕容無風。”

  “哦。”

  “他的隨從不多。老大派了十幾個人埋伏在回谷的路上。據說,偷襲成功,幹掉了他們三個侍衛,連慕容無風也受了重傷。”

  他的眉頭擰了起來:“這麼做也太魯莽了罷?這裡是他們的地盤。”

  “我也這麼說,可是沒人聽。老大還說雲夢谷人手有限,不足為懼。他真正擔心的是龍家的人。”

  “龍家的人也來了?”

  “早就到了。”

  第三章 深夜來客

  離那一戰只剩下了兩天,沒有任何人來打擾他。

  凌晨時分,唐潯和他去了一趟飛鳶谷,熟悉地勢。

  沼澤裡散發著一種混合著石楠、酸果、苔蘚、蘆蒿以及琉璜、白堊、草根的氣味。他很容易將它與賽場背後的一大片松林區別開來。

  “荊有雲夢,犀凹麋鹿滿之。當年楚宣王曾在這一帶狩獵,據說結駟千乘,旌旗蔽天。野火若雲,虎嗥之聲驚若雷霆,”唐潯一向話多,滔滔不絕地介紹,“千年之後,這裡地勢更加低窪,泥沼四布,據說非輕功高手難以踰越。”

  他點點頭。

  唐潯很喜歡用的一個詞就是“據說”。他武功不壞,但從不參與任何賽事。每次熱鬧他都到場,真正開始了,卻又找不他的人。書讀得不少,卻老記不住書名,也記不住典故的出處。他的父親唐隱僧是唐潛的親叔,唐潛一直認為,這個名字應當給唐潯才對。就因為加上了“據說”兩個字,後面接著的話都顯得不夠權威可信。

  所以,大家都知道唐潯武功不錯,卻不知道好在哪裡;都知道他有學問,卻又不怎麼佩服他。

  唐潛認為,如果他能少說幾個“據說”,情況會好得多。但這個建議憋在心中十幾年也從未向他提過。他是個瞎子,所以無法“看”不慣誰。他也不好為人師,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別人長進。可是唐潯的建議他卻總是聽了進去。比如唐潯說,一個男人至少要背誦一千首唐詩,才能吸引住一個有點意思的女人。為此他背了三千首,卻連一次也沒用上。

  “我一直以為古云夢指的是洞庭一帶。書上不是說‘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麼?”

  “那是南澤,這裡是北澤。據說方圓有八九百里,原先也一片煙波浩淼的大湖,現在漸漸乾涸了。”頓了頓,唐潯黯然一笑,結束了考證,“我們來這裡的目的好像不是遊覽。我帶了一些香和紙錢,或許我們該去刀客們的墓上拜祭一番。”

  “幾時變得這樣信鬼信神?”

  “我不希望你死在小傅的刀下。”

  墳地就在松林之後。凌晨時分飄著薄霧,輕風乍起,幾滴松露滴在他的肩頭。

  在松林旁邊他們就聽見一陣輕微的腳步,接著發現韓允的墓邊站著一個黑衣青年,在薄霧中垂首肅立。

  那人的個子並不高大,腰上別著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像他的眼睛。

  他的手始終放在刀把上,好像一副隨時準備拔刀的樣子。

  青煙在濕霧中冉冉升起,天空中飄著幾張破碎的紙片。

  唐潯剛要開口,唐潛忽然道:“小傅?”

  黑衣人抬起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是。”

  ——他的口音遙遠而奇特,音調與中原相異甚遠。

  看樣子他並不想被人打擾,兩人知趣地打算離開。

  剛走兩步,小傅忽然側過身來,問道:“你就是唐潛?”

  “我是。”

  “你看不見我的刀?”

  “看不見。”

  “我看得見你的刀,所以也希望你知道我的刀是個什麼樣子。”說罷,解下刀,遞了過去。

  他明白他的意思。對一個刀客而言,刀的質量、厚度、長短、輕重、上面的刻痕、彎曲的弧度、乃至刀把的形制、握刀的手法都能說明刀主用刀的習慣和細節。

  任何一個用刀的人,都會認真觀察對手的刀。

  “不必了,”他沒有伸手去接,“我對刀的形狀不感興趣,只對刀的聲音感興趣。”

  小傅一怔,目光陡寒:“我的刀下沒有活口。”

  唐潛微笑:“我則恰恰相反。”

  回去的路上唐潯嘆道:“這人看上去簡直和書上的傅紅雪一模一樣。”

  唐潛搖頭:“我不這麼想。”

  “你怎麼想?”

  “第一,他不跛。第二,他好像也沒有癲癇。第三,他的刀可以離開他的手。”

  ——武林中人都知道這位昔年風靡江湖的天下第一刀先天殘疾、身世淒涼、且患有折磨終生的癲癇病。他對刀有一種奇特的情感,即使是睡覺的時候也刀不離手。

  “這說明?”

  “這說明他的刀法可能比傅紅雪還要好。”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0


  唐潛四歲開始練刀。除了出遊及假日,二十年來每天練刀兩個時辰,從不間斷。即使大戰迫在眉睫,他也不會更改自己練刀的習慣。

  所以這一天他過得與平日並無二致。練完刀後,照樣坐在竹椅上喝茶,照樣在傍晚的清風中閒坐片刻,又照樣出門散步。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晚飯十分豐盛,很多人向他勸酒,他亦只如往日那樣有節制地小飲了兩杯。喝完最後一口湯,他決定離開酒桌,早些歇息。

  亂哄哄中有人問道:“老大他們怎麼還沒回來?”

  剛要起身,忽聽“砰”的一聲,一件重物扔到他的桌上,正好砸中一碗魚湯,頓時杯盤狼藉、水漿四濺。一旁的唐潯正要將手中之酒一飲而盡,不知何時,玉瓷杯中多出一點紅暈。紅暈漸漸漾開,化作幾縷浮絲。

  一滴血。

  大廳忽然安靜下來,所有的眼晴都瞪在桌上那隻血淋淋的包袱上。

  沿著包袱扔來的方向,他們看見門邊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紫衫女人,看上去個子很小。

  “老大回來了,”那女人似笑非笑,手輕輕一揮,“就在桌上。”

  那包袱上的繩結忽然斷開,露出一個熟悉的人頭!

  唐瀾。

  瞬時間,每一個人的臉色都變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目中充滿了恐懼與憤怒!

  已有不少人認出來者是楚荷衣,那個把慕容無風從地牢裡救出來的女人。

  意識到事情不妙,老四唐淮厲聲問道:“唐五呢?”

  唐五是唐瀾最親近的謀臣和保鏢,武功也很驚人,是唐家四大青年高手之一。

  唐門的各種“復興計畫”幾乎都出自唐五之手。

  “砰”的一聲,楚荷衣扔出了另一個沾著血的包袱。大家都是江湖上人,一切都用不著解釋。

  唐潯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道:“你殺了他們,還敢到這裡來找死?”

  紫衣女人一聲冷笑,手一揚,一粒鮮紅的藥丸落入桌上的一隻空碗。

  那藥丸色子般在碗中滴溜溜地亂轉,停下來的時候,已變成一堆紅色的粉末。她走到桌邊,將桌子輕輕一拍,那粉末騰空而起,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唐三“倏”地站了起來,向桌後一閃,大聲道:“大家小心!這是迷藥!”

  頃刻之間,眾人紛紛後退三尺。心中暗忖:那藥粉早已融入空氣之中,只怕早已中毒。

  荷衣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道:“他說的不錯,識趣的人現在最好老實一點。我有兩條路,各位可以自己挑。第一,想要命的人統統滾,刑堂的人留下來。或者,所有的人都留下來,每個人都斬下一條腿。”

  話音未落,唐三已經柱著鐵杖飄出了大門。

  “我先走,我只有一條腿。”

  霎時間,人影閃動,大廳裡的人忽然都不見了。

  只剩下了唐潯和唐潛。

  荷衣將兩個人左右打量,問:“誰是唐潛?”

  唐潛道:“我”。

  “你身邊的這個人是誰?”

  “他是我的兄弟,與刑堂沒有任何關係。”

  荷衣道:“那你為什麼還不請他出去?”

  唐潛拍了拍唐潯的肩,道:“你先出去,我不會有事的。”

  “可是……”

  “你在這裡,麻煩只會更多。”他板起臉,加上了一句。

  唐潯遲疑了一下,推門而去。

  他微一吸氣,發覺內力絲毫無法運用,知道迷藥已開始生效。

  大廳裡飄浮著一股濃郁的血腥之氣,連壁上巨燭燃燒的煙味也難以掩蓋。他拉了把椅子,乾脆坐了下來。

  “隱刀與潛刀兩位先生,當年也是我極佩服的人。”

  他的父親外號“隱刀”,與號稱“潛刀”的母親何吟春在江湖上地位尊崇,可以算是是唐門上一輩的奇蹟與神話人物。他們曾連續十年雙雙出現在刀榜的前三名。這種夫婦均是頂尖高手的情況在江湖上極其少見,近五十年來幾乎絕無僅有。

  “他是刑堂的總管,我早該想到他就是給慕容無風行刑的人。”荷衣眯著眼,話中隱藏著殺氣,“只是不肯相信一代刀法的宗師,也會做這種卑鄙齷齪的事。”

  他微微皺了皺眉頭。

  實際上給慕容無風行刑是唐瀾的決定,父親當年曾極度反對,認為如此會激怒雲夢谷,給唐家堡帶來更多的危險。可是唐瀾根本不聽,說服七位長老同時向刑堂施壓。根據家法,長老會的決定刑堂不能違抗,必須執行。

  他知道一些內幕,卻不想解釋,只淡淡地道:“家父家母均已去世。不論你有什麼帳要算,都可以來找我。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放心,我不會讓你死得很容易。”荷衣道,“現在得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裡?”

  “雲夢谷。”

  他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你若要殺我,最好現在就動手。”

  “你若不跟我走,我先殺了你,再去殺唐三唐四唐七唐八。”

  鑑於她已殺了唐大和唐五,這句話看來不假。

  他只好站了起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0


  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奔馳,荷衣顯然對他憎惡之極,一路上懶發一言。行了約有半個時辰,馬車漸漸停下來,大約是到了雲夢谷的大門。他聽見守門的人問道:“是哪一位?”馬伕簡短地答了一聲:“是夫人。”於是馬車通過,又駛了近一盞茶的功夫方緩緩停定。兩人下了車,沿著一條鵝卵石的小路步行片刻,他忽然聞到一股沁人的桂香,便問:“我們是不是已經到了?”

  荷衣沒有回答,打開一道門,將他推了進去。

  他好像走進了一道有著潺潺流水之聲的院落,四周闃無人聲,只聽得木葉在風中沙沙作響。一路上他都在通關打穴,企圖恢復一成內力,卻不料那迷藥異常頑固,竟毫無作用。才走幾步,雙腿直如灌鉛一般,所幸入門即是曲廊,他不得不扶著廊沿方能勉步向前。

  來至一扇門前,荷衣敲了敲門,回首對他道:“我不是唯一恨你的女人,她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的。”

  裡面有個很低很溫柔的聲音輕輕應道:“是誰?”

  “是我。”

  “他是不是已來了?”

  “來了。”

  那溫柔的聲音似乎含著笑:“拜託你莫要告訴先生,他若知道一定會生氣的。”

  “當然。”荷衣道,“我告辭,人交給你了。”

  “慢走。月兒,送夫人。”

  “不必了。”

  ***

  湖上夜霧初發,流煙澹沱。天際間疏星朗朗,一鉤新星淡淡地掛上遠處濃黑的山巔上。

  “這麼晚了還沒睡?”一雙手從他背後環了上來。

  她緊緊地擁抱著他,呼吸吹入頸間,熱得有些發燙。而他的身子卻是冷的,在亭中久坐,不免渾身僵硬。

  他抓住她的手腕,輕輕地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說罷將頭埋入他的頸中,親吻他微微敞開的胸口。她的唇溫暖濕潤,融化著他幾乎快要失去的知覺。他伸過手去,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

  “在這裡坐了很久?”她問。

  “不算久。”

  ——不知道她究竟幹了什麼,為什麼會這麼晚才回來。他沒有問。

  回來就好。

  “坐累了嗎?”她將他膝上的毯子掖了掖。

  “有一點兒。”

  “臂上的傷可好些了?”

  “已不礙事了。”

  ——下午回谷途中,他們的馬車忽遭突襲,饒是荷衣反應極快,他的臂上還是中了一箭。雖僅傷及皮肉,因箭頭淬有劇毒,一時間整條臂膀都發起黑來。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地配出了解藥,只怕性命難保。即使如此,也讓荷衣大大地虛驚了一場。回到谷內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時辰,醒來時發現荷衣已不在身邊。

  他猜到她多半去幹了什麼,想勸她不要意氣用事,忽覺胸中一陣煩惡,忙轉身拾起漱盂,無法抑止地嘔吐了起來。

  “怎麼啦?”她失聲道。

  他吐得很凶,身子緊張地弓著,腹部一陣陣地抽搐。她端來濃茶幫他止吐也不管用。喝進去的水不到眨眼功夫便吐得精光。折騰半晌方停歇下來,已是精疲力竭。

  他近來胃口一直不好,吃飯吃得很少,人也格外消瘦。天山歸來之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原本就很嚴重的風濕已延至全身。氣候稍寒,右手關節便會腫漲僵硬,左手也漸漸不大靈活。在最困難的日子裡,他非但無法行醫,連起坐也不能自如。去年冬季格外寒冷,致使他的風濕、心疾、舊創交替發作,竟有三個多月臥床不起,連醫案也無法批閱,只好閉門謝客。

  他是個高傲而倔強的人,一向不願麻煩別人。看著妻子日益尖瘦的臉,心中不忍,開始同意改由手下的學生輪流照顧自己。可是荷衣堅決反對,當天就把學生全部轟出門外。她深知慕容無風生性靦腆,不喜與外人交接,沐浴更衣換藥之類的事情必由她親自料理。除非自己倒下,絕不許外人碰他一下。

  漸漸地,他開始隱瞞自己的病情,開始將一切痛苦說得輕描淡寫,開始格外認真地服藥。

  “再喝點水。”她撫著他的背,輕聲勸道。

  他直起腰來,接過茶杯,漱了漱口,不忘安慰她一句:“沒事,老毛病,偶然發作一下而已。”

  “這幾日大霧天氣,只怕是刀傷又犯了。”她嘆息了一聲,“夜裡老聽見你在床上翻來覆去。”

  “怎麼會?這幾天我睡得很好。”

  “一定痛得很厲害,我得去問問蔡大夫。”

  “真的沒事。”

  “還說沒事!”她急得變了臉,“床單都給你抓出個大洞。”

  他只好不吭聲。

  她將他送回臥室,熄了燈,靜悄悄地躺在他的身旁。知他還在猜測自已下午的行蹤,怕他逼問,故意找了一個輕鬆的話題:“早上在蔡大夫那裡碰到了你的一大群學生。”

  “那是今天例行的醫會,我沒有去。”

  “他們纏著我,問所有的弟子當中究竟誰的醫術最高。”

  慕容無風平日訓徒甚嚴,口不臧否人事。學生們總想從荷衣的口裡掏出一點機密。

  “告訴他們:各有所長,難分上下。”

  “我就是這麼說的。這一句話沒油沒鹽地說了無數遍,連我自己的胃口都給吊起來了。不如你現在就悄悄告訴我,我發誓絕不告訴別人,好不好?”

  “我想睡了……”

  “是蔡宣?”

  “……”

  “是陳策?”

  “……”

  “是王紫荊?”

  “……”

  “究竟是誰?”

  沉默半晌,慕容無風終於報出了一個名字:

  “吳悠。”

  荷衣長嘆一聲,忽然道:“你發現了沒有?吳悠變了很多。”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0


  剛從天山回來的時候,谷裡人告訴他們,接到慕容無風的“死訊”之後吳悠曾大病了一場。雖然大家都知道是為什麼,誰也不敢點破。那段時間,人們常在深夜裡看見她穿著一襲白衣幽靈般在湖邊徘徊。怕她想不開,郭漆園不得不吩咐一個手下悄悄地跟在她身後。可是她什麼也沒做,奄奄一息地病了幾個月,漸漸好轉,整張臉瘦得縮小了一圈,遠遠望去,只剩下了兩隻大大的眼睛。她變得格外沉默,脾氣卻越來越壞,越來越難以捉摸。她挑剔陳策的方子,嫌蔡宣手慢,在醫會上與所有的人爭吵,讓外地的大夫下不了台。漸漸地,谷裡的人誰也不敢招惹她。

  有一天,大夫們終於忍無可忍,一起向主管醫務的陳策訴苦。陳策只好找個理由把她調到谷外的竹間館。緊接著,人們迅速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作為大夫的吳悠是不可替代的。她最擅長的手術其它人都沒有把握。少了她,谷內處理病人的速度立即慢了許多。

  為大局起見,陳策只好又勸她回谷。這一回,三位主管輪流當說客,誰也沒能把她請回谷去。

  直到慕容無風回谷聽了此事,親自跑到竹間館去說了句“我實在需要你來幫忙”她才乖乖地跟著他的馬車回來。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情願留在谷內。慕容無風只好讓她每個月的前十天留谷,後二十天駐竹間館。他若生病無法起床,吳悠則會自動請求整月留在谷內,替他應付醫務。

  “她是有一些變化,”慕容無風承認,“前些時,我總在冰室裡看見她獨自解剖屍體,很晚也不睡。她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可是這些屍體大多支離破碎、面目可憎,就是我看久了也會心煩。而她卻好像十分喜歡,常常一邊幹一邊吃東西,有時還喝點酒。”

  “你不是也一邊幹一邊吃葡萄麼?”荷衣笑道。

  “我和她不同。”

  “有什麼不同?”

  “我一直如此,”他道,“而她以前並不是這樣。她一向不大喜歡面對死屍。那個冰室,她總是能不去就不去。我們若走了,她也會跟著走,很少單獨留下來。”

  “這種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們回來之後。”

  “也許她嫁了人會好些。”

  “為什麼?”

  “對於有些女人來說,嫁人本身就是一種療法。”

  刺骨一刀

  “吱呀”一聲,門開了。

  他聽見一個女孩子道:“小姐請你進去,你徑直往前走就好。”

  那聲音又輕又脆,帶著明顯的敵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個瞎子。

  屋內燃著薰爐,顯得十分溫暖。沉香暗逸,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藥氣。

  “你若以為這是客廳,那就錯了。這是小姐的診室。”

  那丫頭跟在他身後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回道:“你不必告訴我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兒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吳悠一言不發地坐在內室的一把天台籐椅上,慢慢地喝著茶。

  她一直注視著這個身材修偉,神態寧靜的青年。他的額頭高昂而飽滿,瞳孔漆黑,眼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之色。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他看人的樣子卻顯得專注。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那雙眸子背後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使得他的每一次凝視都猶如一隻黑豹,與她擦肩而過。

  “是你。”她很鎮定。

  “是我。”他對陌生人的嗓音有細緻入微的記憶力,很快認出了她。

  “你就是唐潛?”

  “我看著不像?”

  他有些失望,發覺她一見到自己,嗓音不再像方才應門時候那樣溫柔甜美,而是立刻變回了昨日交談時的那種冷若冰霜的職業口吻。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微雪閣。”頓了頓,他又道,“‘微雪’這兩個字不大好。”

  她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不錯,那三個字是刻在大門邊的,字跡微凹,他居然一摸就知道。

  “倒要請教有何不妥?”

  “令師一身風痺,遇冷則病。吳大夫還用‘青氈帳暖喜微雪,紅地爐深宜早寒’這句話,豈非故意與人過不去?”

  這瞎子居然還懂詩,她有些詫異,口氣裡愈發挑釁:“我用的不是這個典。”

  “該不會是‘疏鐘寒遍郭,微雪靜鳴條’罷?”他一邊說一邊搖頭,“這就更糟了。”

  “何以見得就更糟了?”她冷冷地道。

  “前兩句是‘永夜殊不寐,懷君正寂寥。’所謂詩言志,歌永言——”

  “你胡說!”她滿臉通紅地打斷他,“我用的是韋蘇州的‘山明野寺曙鐘微,雪滿幽林人跡稀’……”

  她知道自己在狡辯。一個詞豈能拆到兩行詩裡?

  唐潛只是笑了笑,然後不緊不慢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完全可以理解。”

  他仍在暗自調理內息,打通經脈,期望和她多說幾句,以便拖延時間,爭取機會恢復氣力。

  ——實際上,當她向慕容無風說起這個院子起名為“微雪閣”時,他只“嗯”了一聲。

  接著她請求他的“墨寶”,他就說“好”。

  當晚,陳策就將他寫的字送了過來。

  就是這樣簡單。

  簡單得沒有任何暗示。簡單得讓人絕望。

  她定了定心神,冷笑:“既然你知道我是誰,你就應當明白,我請你來,並不是為了以詩會友。”

  他等著她說下去。

  “你的右手邊正好有張床,你為什麼不躺下?”

  他怔了怔:“你要我躺下?”

  “躺下了,我才好割下你一條腿啊。我可不想讓你的血髒了我的地毯。”她放下茶杯,故意揚起聲調,“月兒,刀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只是忘了磨,所以有點鈍,割起來只怕要費些功夫。”

  “他好像還不肯躺下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0


  “吸了小姐的‘七星花粉’還不肯躺下來?我只好幫幫他的忙了。”月兒抄起手中的一個茶盤,往他腦袋上一揮,“咚”的一聲,他一頭栽倒下去,正好落在床上。

  立時,有隻手將他的四肢牢牢地和床的四個角捆在一起。

  “月兒,動手。”

  “小姐……幹什麼?”

  “脫光他的衣服。”

  “我……”

  “你什麼你?在這裡看見光身子的男人還少?”

  “可是……我又不是大夫……”月兒跺跺腳,脫光了他的外衣,只給他剩下了一條褲子。

  吳悠瞪了她一眼,道:“我叫你脫光,這是脫光麼?”

  “羞死人了,我不干,人家還要嫁人呢。”月兒嘟囔了一陣,又盯著唐潛的身子看了半晌,吃吃地笑道,“小姐,這個瞎子長得真難看。這麼長的腿,這麼細的腰,肩膀這麼寬,皮膚這麼緊……我從沒見過身材這麼差的男人。”

  “所以今天我們一定要把他的身材修理得像樣一點。唐公子,你說,對不對?”吳悠拿起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在他的頭上比劃著。

  刀鋒從臉上拂過時,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真是個瞎子?我怎麼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來?咱們的迷藥究意管不管用?要不要把你上次配的那瓶‘歡心’拿來?”月兒湊近他的臉,仔細地研究著,好像他是一具屍體。

  “怎麼會呢?”她慢悠悠地道。

  “對,對。讓唐門的這群畜牲也嘗嘗被人砍的滋味!”月兒咬牙切齒地道。

  “所以你得脫光他的衣裳,這樣我們動起手來才方便。”吳悠淡淡地道。

  他的臉頓時通紅了。

  月兒道:“小姐,你看,這個人還會臉紅!”

  唐潛道:“拜託兩位給我個痛快。我現在這樣子,動起手來已很方便,不用再脫了……何況,刀一下去,血就會噴出來,兩位還是先預備下一塊布比較好。”

  月兒笑道:“哈哈,這個人居然臉皮很薄。小姐,我來割了他的褲子,氣死他。”

  “算了,給他留點面子。你去叫輛馬車。等我們幹完,好把他人不知鬼不覺地扔到谷外的陰溝裡去。”

  “我這就去!”

  他感到床頭微微震盪,有人坐到床邊,還聽到了“錚”的一聲,她好像用手彈了彈刀鋒。

  刀尖在他的腿上劃了一下,大約是她在試刀子是否鋒利。

  然後,他感覺她好像抬起了手,要做某種投擲的動作。

  他突然大聲道:“且慢!”

  她停住手,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姑娘莫要忘了,雲夢谷的弟子入谷時都發過誓,此生此世,治病救人,絕不擅用所學,誤人性命。”

  “不錯。”

  “我不是病人,你卻對我用私刑,這樣做有違你的誓言。”

  她一言不發,慢條斯理地將一種膏藥塗在刀鋒上。

  “你說得不錯,”她慢吞吞地道,“就這麼砍了你一條腿,也太便宜你們唐家了。我知道你後天有一場機會難得的賽事,唐門的人都指望你替他們露臉。所以,這種讓唐門丟臉的機會,我一定不會讓你錯過。”

  他的心咚咚亂跳,聽了這話才松了一口氣:“你是說,你已改變了主意?”

  “我只是想在你的腿上刺上一刀,讓你受點輕傷。這樣,明天你還是可以和人決鬥,只不過這次你一定會輸。”她撫摸著刀鋒,淡淡地說,“在那種情況下,輸就是死。”

  她的聲音優美而冷酷,使人迷惑,等他明白了話裡的意思,又不禁一陣發寒。

  他只好苦笑:“這計策實在很陰毒,我一向以為只有我們唐家的人才想得出來。”

  “你若知道先生現在受的是什麼罪,你就該明白,我對你已算是很客氣了!”她終於放下斯文,嗓門越來越高,惡狠狠地向他怒叱。

  “他應當很習慣才是。——他原本殘廢多病,多一條腿少一條腿根本無所謂。”明知在劫難逃,他還故意招惹她。

  “啪”的一聲,她一掌摑了過去,力道十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著,她又撲了上去,雙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

  他無法掙扎,滿臉發青,幾乎快要被她掐死。

  “先生從小到大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仁心仁術只知治病救人,連只蒼蠅都沒拍死過。卻被你們折磨成這個樣子!你曉不曉得我有多恨你們?”她失去了控制,渾身發抖地衝他大嚷了起來。

  他在她的指隙間困難地呼吸著,已近乎休克。

  “要不是那一句誓言,今天,我豈會輕易放過你?”她的指甲修長,將他的脖子劃得滿是傷痕。

  終於,她按住心頭怒火,鬆開手來,冷冰冰地道:“我要在你的腿上扎一刀,你自己挑,要留下哪一條腿?”

  他的頸子剛從她的手掌裡逃脫出來,一個勁兒地喘著粗氣,半天才擠出兩個字:“右腿……”

  她冷笑:“好。”

  一抬手,一刀紮在他的右腿上,將他的大腿刺了個對穿,幾乎將他釘在床板上。

  他整個人痛得彈了起來。血如泉湧。

  ***

  她很快就睡著了。

  他卻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來到書房。

  整個晚上,為了等荷衣,他什麼事也沒做,醫案堆在案頭,一本也沒打開過。

  方才在湖心亭上久坐,受了些冷氣,他寫字的左手馬上感到吃力。批改醫案的時候,頭一句還勉強能將幾個字寫得一般大小,往後,字開始越來越大,越來越散架。

  他捉著筆,一筆一劃地寫著,寫完一行,已累得冷汗淋漓。

  再往後,整隻手腕痠痛難忍,握筆已十分困難。

  他把筆放到一旁,換了一隻手。

  右手的風濕更加嚴重,肘部已有些不大靈活,所幸還捏得住筆。

  饒是這樣,他仍舊寫得慢,寫得吃力。以這樣的速度,就算是寫到天明也寫不完。

  他扒在桌上寫了整整一個時辰,只批改了六份,已累得頭昏眼花。然後,他的胸口便有一種說不出的脹悶,太陽穴上青筋亂跳。眼前的字跡亦跟著浮動起來。

  他連忙放下筆,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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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