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行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9:46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 22663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4
三十

  她握著他的手,朝白鶴的方向一指,他便帶著她一掠十丈,雙足在水中輕點數下,又騰身而起,輕飄飄地落在島中。

  “是這裡?”他問。

  “是。”她道:“我們來了,白鶴為什麼還不飛走?”

  “有人修理過它們的翅膀,飛不遠。”

  那兩隻白鶴非但不走,竟還發出一聲清亮的鶴唳,向他們奔了過來。

  “抱歉,鶴兄,今天我什麼吃的也沒帶。”他摸了摸鶴頸,然後抓著她的手,將它輕輕地放在鶴羽上。

  她閉上眼,手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細軟光滑之感。

  “有趣嗎?”他側過頭,用一雙空虛的眼睛看著她。

  “有趣。”

  她盯著他雙眼,發覺他一直凝視著她,彷彿觸動了某件心事,一言不發。

  “你敢摸鶴的腦袋麼?”她只好沒話找話。

  “當然敢。”他伸出了手,卻伸錯了方向,手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不說話,也不動,任憑他的手指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撫摸著。

  指尖在光潤的肌膚上流連,依依不捨。

  “喂,這不是鶴的腦袋。”她小聲提醒了一句。

  “當然不是。”他喃喃地道,並沒有收回手,反而輕輕地抬起了她的下額。

  她的心中一陣驚慌,卻又強自鎮定。

  他垂下頭,挺直的鼻樑已觸到她的額上。

  “你想幹什麼?”她警惕地道。

  “想看看你。”他淡淡地一笑,嘴輕輕地,卻是很有禮貌地在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驀地,她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眼中淚波湧起。

  “你是不是還怕我?”他一直握著她的手,柔聲撫慰,“因為我出生唐門?”

  “不怕。”

  “那你剛才為什麼渾身發抖?”

  “我覺得有些冷。”

  白鶴“嘩”地一下飛開了。

  他脫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今夜你想歇在哪裡?”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問,“我的院子裡有客房,還有幾個舊僕。你若害怕一個人住,可以住在我姨媽家。”

  “會不會歇在你們家的水牢裡?”她反問了一句。

  “當然不會,”早已習慣了她的搶白,他從容不迫地改變了話題,“中飯由我來請客。我一直想讓你嘗嘗我的手藝。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的廚藝很好?”

  她淺淺一笑:“不奇怪,你不是練刀的麼?”

  “這麼說來你的廚藝也應當不錯。”

  “何以見得?”

  “你也是練刀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慢條斯理地回了一句。

  穿過一條掛著一溜絳紗燈籠的長廊,唐潛將吳悠引到一個幽靜的院落。他獨自在廚房裡忙了一陣,端出來一碟筍絲。

  “這筍絲細得跟頭髮一樣。”吳悠愕然道。

  “真有這麼亂麼?我記得我好像把每一小把筍絲都用一根粉條捆了起來,以免放在碟子裡不好看。”

  他幽幽地看著她。

  她幾乎要為他這種精益求精的樣子捧腹大笑,卻忍住沒笑出聲來:“做這種菜一定很費功夫。”

  “如果刀功可以的話,就很快。”他漫不經心地道。

  “慚愧,我的廚藝只怕不及你的一半。”

  “不敢當。”

  她撲哧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為什麼笑?”

  “難道你常常自己做飯?”

  “當然。”

  “我不信。”

  “我是個口味很挑剔的人,別人做的東西如果不好,我就吃不下去。這種經歷實在太多,逼得我只好自己動手。”

  他頓了頓,又道:“你在這兒坐一會兒,還有幾個菜,我的湯也快好了,我得去端過來。”他站起身,掩上門,走出門外。

  吳悠含笑看著他,回過頭時,發覺那碟子裡的筍絲已經空了。

  她詫異地看了看四周,不見一人,卻聽見一個聲音從身後的一座琉璃屏風裡傳了出來:

  “我在這裡。”

  她嚇了一跳,那是荷衣的聲音!

  她站起來,搶到屏風後面,看見荷衣一手抓著一把筍絲,正大口大口地往嘴裡送。

  “夫人!”她小聲道。

  “唔,小聲些!那瞎子耳朵靈得很,我方才躲在窗外,不然早被他發現了。”

  吳悠乍然聽見“瞎子”兩字,不知為何,心中一陣翻騰,只好道:“你還是快些走……他……他馬上就要回來了。”

  “看來他暫時不會傷害你,”眨眼功夫,荷衣已將筍絲吃得一乾二淨,長噓了一口氣,嘖嘖嘆道,“呵,這唐潛燒的菜還真好吃,只是一點也不辣。”

  “是蘇菜。”

  “等我們辦完了事就來接你。——就算有唐潛照顧你,這裡還是很危險。”

  “夫人誤會了,”她平靜地道,“我留在這裡,並不是為了跟唐潛親熱。”

  荷衣怔了怔,驚訝地看著她。

  “我在找醉魚草。”

  “太危險了!你又不會武功,”荷衣急道,“告訴我那草長的是什麼樣子,我去找!”

  “有些事情不一定要豪奪,”吳悠淡淡道,“巧取也可以。”

  荷衣道:“你……”忽見門外有一絲動靜,連忙飛身而去。

  他把湯放在桌子正中。

  “對不起,筍絲太好吃了,我把它全吃光了。”她故作內疚地道。

  他的心中一陣歡喜。接著,他聽見她舀湯的聲音,舉箸的聲音,細細品嚐的聲音,知道這一頓她吃得很愉快。果然,她將湯一飲而盡,柔聲讚道:“我從沒喝過這麼好的湯。”

  “過獎。”他高興地笑了起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4
三十一

  人們常說,女孩的心情如天氣一般陰晴不定,難以預料。雖然他暫時沒有掌握規律,顯然美食可以解決一部分問題。

  他甚至在想明天的活動,是帶她去茶館好?還是去聽戲好?

  夜雨傾盆。在廊頂的一條橫樑上蟄伏了三個時辰,荷衣才終於等到夜幕降臨。

  一個年邁的僕人手執燭火,正一個一個地點著長廊上的燈籠。

  眼看這個人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時,荷衣一個鯉魚翻身,藏到廊脊上。

  正當她打算拐進吳悠告訴她的那個院子時,忽聽屋頂上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她靈機一動,飛身上簷,屋脊上一個黑影疾掠而過。

  她冰綃一抖,那黑影驀然回首,向她奔了過來。

  是顧十三。

  “你怎麼也來了?”他低聲問。

  “唐溶偷走了無風的書稿。我比你們晚幾個時辰趕到,山水和表弟呢?”

  “我們分開了,他們往大山裡去了。不過,他們會留下標記。”

  “在哪裡會合?”荷衣道。

  “原本是約好晚上在屋頂上見,我等了很久也沒有人來,正四處地找呢。”

  荷衣眉心一皺,道:“他們會不會有事?”

  “很難說,唐家這次準備充分,我們差一點著了他們的道兒。”

  遲疑了片刻,他又道:“乘著夜深人靜,你最好還是先回去。找書的事情我一個人幹就可以了。”

  “瞧不起我?”她一翻白眼。

  “你來的時候,慕容知道麼?”他問。

  “沒告訴他。”

  “他現在一定急壞了。”

  “不會,他一向對我很放心。”

  “他不是個喜歡放心的人,”顧十三道,“你還是趕快回去比較妥。”

  “不,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稿子再走。”她堅決地道,“何況,我們也該去找找山水他們。”

  “那我們現在就去。”

  “他們若進了森林,這時候去不妥,太黑,我們又不能用火把。”

  顧十三歎了一口氣,道:“你說得不錯。”

  他們悄悄地找到唐溶的院子,發現院子是空的。只有幾名僕婦在門廊裡走動。兩人分頭翻進每一間房搜索,均不見書稿的蹤影。

  不敢打草驚蛇,他們只好伏在橫樑上,等待唐溶歸來。天剛亮時分顧十三叫醒了她,唐溶一夜未歸。兩人決定先到森林裡去找山水和表弟。

  凌晨的風很涼。噩運的發生沒有半點徵兆。

  他們一路橫掠而去,驕陽還沉睡在山下,天空中只有幾縷淡紅的霞光。

  “今天天氣不錯。”荷衣一邊施展輕功,一邊對顧十三道。

  她發現顧十三雙唇緊閉,一副十分警惕的樣子。

  “你發現沒有,這裡有些過份安靜。”他雙足一跨,一個優美的翻身,身子從一旁的大樹躍過,停在枝頭上。荷衣足尖一點,身形一轉,輕飄飄地跟了上去。

  “我們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森林?”她問道。

  “最好從樹上走,下面有什麼情況比較容易發現。何況我還擔心唐門的暗器和埋伏。”

  荷衣微笑不語。

  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在西北最粗糙的風沙里長大的漢子居然這麼細心。

  他們在樹上轉了一圈,差點迷路。只好跳到樹下,尋找山水的記號。

  不一會兒,荷衣發現幾棵大樹的樹幹上,有被刀削過的痕跡。

  他們一路追了過去,行了大約小半個時辰,突然站住。

  前面不遠處,有一個新挖的大坑。

  好像已猜到那是什麼,荷衣渾身開始發抖,抖得很厲害。顧十三一把扶住了她,兩個人一起走到坑前。

  挖出來的土幾乎還是嶄新的,整齊地堆在一側。

  兩柄金魚吞口的單刀直直地釘在坑邊,鮮紅的刀穗上繫著三塊元寶和幾張銀票。一旁的樹幹上是九個鐵劃銀鉤的大字:

  “拿銀者,請填我一抔土。”

  她渾身發軟地靠在樹桿上,喪失了往下看的勇氣。

  她已不必再看,因為一旁的巨石上又有六個剛勁的大字:

  “山水、徐衎之墓。”

  不知不覺,淚水狂湧而出。

  表弟平靜地躺在坑內,山水的屍體在他的右側,已然掩埋完畢,只有一隻手露出來,緊緊地和表弟的手握在一起。

  她忽然感到一陣窒息,一陣說不出的沉痛,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顧十三歎了一聲,輕輕跳到坑中。

  坑中人已死去多時,屍身已然完全僵硬。

  “他好像並沒有受什麼外傷,”他神情黯然地道,“不過,這山谷裡可能有殺人的瘴氣。”

  荷衣顫聲道:“他為什麼不走?他明明可以走的!”

  “我們並不瞭解他們。”顧十三長嘆一聲。

  她抽起那兩把刀,放入坑內,幫著顧十三一起將一旁的黃土推落。

  黃土是潮濕的,裡面全是樹葉和草根,坑中已聚了不少昨夜的雨水。

  表弟的手指早已被水泡得腫脹了起來。

  她抬起他的手,將它放在他的胸口上,心中一陣痠痛。

  然後她看了他最後一眼,便將他掩埋了起來。

  站起身時,她感到一陣頭昏,連忙道:“這裡果然有瘴氣,無風以前曾提起過。他說那是蚺蛇瘴,身子不好的人在裡面呆上一個時辰就會死,身子好的人也挺不過一日。……可是……可是……”她泣不成聲:“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表弟不肯走……”

  天地寧靜,他最後的樣子竟是那樣地從容安祥。

  除了沉默的死者,誰也不能給她答案。

  “這世上我們不明白的事情原本很多,”顧十三又嘆了一聲,“只要他們自己明白就行了。”

  兩人在墓前默然無語,垂首多時。荷衣又看了一眼巨石上的字,對顧十三道:“原來表弟姓徐,那個字是什麼……我卻不認得。”

  “我也不認得。”顧十三道。

  第十二章 鶴汀鳧渚

  那一夜閃電劈空,暴雨傾盆。古堡中的燈火幽靈一般浮現在雨霧瀰漫的夜空中。

  她濕淋淋地從水中爬上岸來,雨水如注,遮擋了她的視線。為了鳧水的方便,她脫掉了外衣,藏在草叢裡,只穿了一件緊身的羅衣。現在,羅衣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她凍得瑟瑟發抖。

  那雙白鶴不知飛到何方,島上空餘幾塊巨大的岩石。

  她兜起衣擺,從懷裡掏出一張油紙,擋住雨,在下面悄悄地點燃了一隻火摺。

  在這種時候,黑暗中陡然而起的光亮令人生疑,她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便踮起腳來,飛快地沿著島邊尋找。

  據醫書上記載,可以用藥的醉魚草有二十七種。她要找的那一種純屬野生,形類蕨草,當中開出一長串喇叭一樣的紫花,嗜鹼土,尤喜鶴糞,溫室內極難成活。因葉有微毒,汁入水中,可以醉魚,故有此名。

  白日身旁有人,她不敢四處走動東尋西覓,倉促間展目四望,恍惚看見一道紫色的影子。但那小島遠望雖小,其實甚大,東面岩石堆積之處,長有一大片灌木矮林。大雨中她赤足直奔而去,埋頭在石間中尋覓,片時功夫,果見一塊巨岩之下長著大大的一叢。她欣喜若狂,掏出剪刀,“喀嚓”數聲,將葉片全部剪下,塞進一個墊著幾層油紙的繡袋裡。裝了滿滿一袋,這才吹滅火摺,顧不得雙足已被石塊割得鮮血淋漓,跳入水中,鳧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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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清晨的風中帶著一股雨後的濕氣,他很早就醒了。

  晚飯的時候他做了一大桌菜,吳悠一直陪著他,兩人聊得很愉快,他破例喝了很多酒。

  將她送回臥室時已近深夜,窗外雷鳴電閃,秋雨惱人,怕她害怕雷聲,他替她關好了所有窗子,還特意換了一個大號的薰爐抵擋寒氣。

  在這種情況下,他兄弟們可能會趁虛而入幹些別的事情,他不會。

  即使喝醉了他也十分守規矩,掩上門,彬彬有禮地道了聲晚安,便回房歇息去了。

  昨天她也喝了不少酒,這麼早,一定還沒有醒。

  僕人進來打掃房間,他叮囑他們不要弄出聲響,然後獨自泡了杯茶坐在窗邊,靜靜等待她醒來。

  辰時剛過,他聽見一陣敲門聲。打開門,是唐潯。

  “今天什麼事也別找我,我沒空。”他馬上說道。

  唐潯閃身進屋,小聲道:“你有麻煩。”

  “出了什麼事?”

  “吳悠被人抓起來了。”

  心中一驚,他衝向她的房子,敲了敲門,不見半分動靜,隨即闖入門內。

  床上一片虛空,被子裡只有一個冰涼的枕頭。

  他站在床邊,大驚失色,惱恨自己為什麼昨夜睡得那樣死,一把抓住唐潯的衣領,吼道:“告訴我,是誰幹的?我決饒不了他!”

  唐潯拍拍他的肩,嘆道:“你又上當了。她偷了一包醉魚草,想從側門逃走,被巡夜的人發現,抓了起來。”

  他當然知道醉魚草是一種名貴的藥材,可用來配製多種毒藥。卻不知道它究竟對吳悠有什麼用。

  “她為什麼要偷醉魚草?”

  “聽說慕容無風受刑時,給他縫合傷口的人是唐鶯。——她姐姐唐靈曾在楚荷衣手下受過重傷。所以敷藥時她故意用了鳳仙花膏,那東西雖然止血有奇效,可本身卻是一種慢毒。隨著時日增長,毒性會越來越強,發作會越來越頻繁,三五年之內就可斷送一個人的性命。”

  “而醉魚草就是它的解藥?”

  “解藥需要十幾味藥材來配,但估計吳悠可以猜出配方。其它的東西他們有錢都能弄到,只除了這一樣。”

  他頹然坐倒,問道:“這麼說來,她竟偷闖藥閣?”

  那天在飛鳶谷,他一直有一種很強的印象,認為她是個膽子很小的女人,不會武功、怕黑、怕狼、動不動就尖叫,稍一被招惹就要咬舌頭自殺。好在她是大夫,不然看見血還會昏倒。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她是個女孩子。在他的腦子裡,女孩子好像都是這種樣子。唐門藥閣守衛森嚴,便是他自己也不能輕易入內,她豈能盜得走那些草藥?

  唐潯大搖其頭:“藥閣裡的醉魚草都已培干製成成藥。昨夜大雨交加,咱們的吳大夫在狂風大浪之中隻身游過西平湖,爬上鶴島,將上面長的幾叢野生醉魚草割了個一乾二淨,然後在雷鳴電閃中游回岸邊,逃向西門。半路遇到巡夜的兩個家丁,她一匕首扎過去,將其中的一個戳了個半死。還和另一個大打出手,力不能敵,這才俯首就擒。——這故事講出來如此驚險,如此意外,簡直可以編作話本流傳於世。”

  “她其實可以先回這裡暫避……”唐潛仍然痴迷不悟。

  唐潯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額頭,哭笑不得:“老弟,你給人家騙得團團轉還替人說話?腦子跑哪兒去了?唐淮只怕這就要來追究你的責任。給你一個‘引狼入室’的罪名,總沒錯吧?”

  “她現在關在哪裡?”他黯然地問道。

  “水牢。”

  他開始穿外套,系靴子,然後拿起刀就向門外走去。

  唐潯一把拉住他:“哪裡去?這種時候你可別意氣用事!”

  他扯開他的手,陰沉著臉,道:“你別管我!”

  那間小門並不顯眼,推開之後卻有一股陰風冷森森地穿過。

  現在,小門內有兩間側廳,各住著四名守衛,輪班值守。

  入主刑堂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水牢。如今水牢裡的水已被排空,四壁粉刷一新,打掃乾淨之後,地上鋪了些干草,成了規範十足的囚室。

  八名守衛都是他的手下。走進側廳,他聽見他們忙不迭地叫了幾聲“堂主”,便含笑著向眾人打招呼。

  “聽說昨夜送來了一個女人?”

  “是啊!堂主。關在第四號房裡。是老大派人送過來的。”

  “我去看看,給我鑰匙。”

  “老大說這是本門要犯,誰也不許去看,把鑰匙拿走了。”

  “那就給我備用鑰匙。”

  “咣當”一聲,其中一人將鑰匙交到他手中:“堂主,速去速回。”

  穿堂風裡有一股刺鼻的霉味。這已是個地方最好聞的氣味了。

  他摸到第四間房,打開鐵門,輕輕叫了一聲:“吳悠。”

  房內靜悄悄的,毫無人聲。他卻聽見離他不遠處有一個輕微的呼吸。他走過去,彎下腰來往地上一摸,摸到一個滾燙的身軀,便不顧一切地將那人抱了起來,搖了搖她的頭,小聲叫道:“吳悠。”

  她的額頭也是滾燙的,昨天淋了雨,又在水中游了那麼久,在這樣寒冷的深秋,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又薄又窄的羅衣濕漉漉地貼在她身上。他脫下她的衣裳,換上自己幹燥的外套。她驚醒過來,伸著手,牢牢地抱著他的頸子,將額頭貼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呼道:“無風……是你麼?”

  心頭猛地一震,他手一抖,幾乎將她抖落在地。

  那一刻她的身軀如此柔軟,蓮花般在他手中展放。她的嗓音美妙甜蜜,溫暖親妮,仙樂般在耳邊響起。而他卻彷彿置身於冰川之中,彷彿掉進了一塊琥珀,隔著一道遙遠的時空,欣賞著這一份令人凍僵的美麗。

  他聽見她喃喃地又道:“有了醉魚草,你……你不會再痛得那麼厲害了……”

  漸漸地,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好像又回到了夢中。

  他感到自己的手一點一點地變冷,手中人宛如一個有了裂紋的雕像,石塊點點崩碎,每一片都砸向他的心臟。一時間,他竟分不清自己是愛上了這個人,還是她的聲音?是她的憂鬱,還是她的絕望?他彷彿回到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一刻,感到她就是自己拾到那個女孩,因孤獨而恐懼,牢牢地牽著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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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警惕地將她放回地面。高熱之中,她又開始胡言亂語,這一次她說的話模糊難懂,無法聽清,他只好摀住她的嘴。待腳步聲漸遠,復又將她抱在懷中,大步走出囚室,對那八名守衛道:“她病得很厲害,如果老大追問,就說是我把她帶走了。”

  聽者一時噤聲,面面相覷。堂主親自放跑囚犯,這是刑堂從未有過的事。

  “堂主……我們不大好交待。”支吾半晌,終於有一個人大膽地說道。

  “不用你們交待,我去交待就行了。”

  他將她送回臥室,吩咐兩個侍女替她洗了一個澡。她的腿上滿是石塊劃破的傷口,腳也腫得很厲害。他給她服了藥,她寧靜地熟睡了過去。他以為唐淮早晚會來找他的麻煩,一直在想怎樣才能將她從這裡弄走。但今天看來是個吉日,他出去逛了一圈,發覺守衛稀疏。回來時遇到唐潯,唐潯告訴他,因為堡裡進來了幾個雲夢谷的人,唐淮親自出馬,將大隊人馬都調入後山,分頭追殺,唐芃也被叫去參加行動。這種事原先一向少不了刑堂的人,因懷疑唐潛與雲夢谷有勾結,這才秘而不宣,故意將他撇在一邊。

  他叫唐潯牽著他的馬在堡外的樹蔭下等候,自己帶著吳悠越牆而出,然後遣開唐潯,獨自穿過一道樹林,不一會兒功夫就來到一條大街上,又走了半盞茶的路,停在一個氣派的大院門口。

  彼時吳悠忽然驚醒過來,見門頂上懸著“松鶴堂”三個大字,回頭詫異地看著唐潛,一臉迷惑不解。

  他笑了笑,道:“抱歉,只能送你到這裡。”

  她目光幽幽地盯著他,問道:“這裡是哪裡?”

  “這是一家醫館,雲夢谷開的,掌堂的先生叫葉憲,想必你認得。”

  她點點頭。葉憲是慕容無風最早的一批學生之一,很早就被派往蜀中,總理雲夢谷西北一帶的所有醫務。每年過年的時候,他總要回來幾天,一是述職,二是看望一下老師和各位師兄弟。所以他與吳悠也算熟識。

  “你進去之後,他們一定有法子送你回谷。”

  她挺直了身子,道:“我騙了你。”

  “知道。”

  “我來這裡是為了偷醉魚草。”

  “知道。”

  “為此我殺了你們一個家丁。”

  “知道。”

  “知道為什麼還要送我出來?”

  “不知道。”

  “我還會想法子潛進去,沒有醉魚草我絕不回雲夢谷!”

  他遞給她一包東西:“這麼多夠不夠?”

  她輕輕打開,聞到一股特殊的草香,顫聲道:“你……你是怎麼弄到的?”

  他淡然一笑,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總算你手下留情,並沒有把那島上的醉魚草掃蕩一空。”

  良久,她垂下頭,一言不發。

  “已經到了,你為什麼還不下馬?”他問。

  “既已知道了這些,為什麼還要幫我?”她又恢復了那種冷漠的語氣,“我為你不值。”

  “你是個憂鬱的女人,我希望你能有一點快樂。何況這也是舉手之勞。”

  他看不見她滿臉的淚水。她將自己隱藏在聲音裡。

  “那就算我欠了你一個極大的人情。——以後若有什麼事需我相助,我將萬死不辭。”她看著他,認認真真地道。

  “我若得了疑難雜症,一定來找你。希望診費上能給我一個折扣。”他的語氣顯得很輕鬆,然後像朋友一樣拍了拍她的肩,“這裡並不安全,你得快些走才好。”

  ***

  荷衣與顧十三從那片有瘴氣的森林裡衝出來的時候,太陽正耀眼地照著她們的頭頂。剛從那發著陰腐惡氣的樹林裡逃出來,他們最急於要做的事情就是張開大口,深深地呼吸幾下。

  荷衣彎著腰,胸中一陣煩惡,想吐,又吐不出來。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顧十三看著她道。

  “現在是白天,咱們人單勢孤,得快些找個地方躲起來。”她打開皮囊,喝了一大口水。

  “恐怕已經來不及了。”顧十三看著前方,淡淡地道。

  她站直身子,發現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本書。

  唐溶。

  她的腳趾頭動了動。顧十三一把拉住了她:“別過去,那是圈套。”

  “他手上有書。”荷衣輕輕道。

  他們慢慢地走近,唐溶身子一閃,往東邊逸去。

  “他好像故意要把我們引向某處。”顧十三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管他呢!”荷衣疾步搶了過去,手中冰綃一揚,一卷,已將唐溶的手緊緊纏住!

  她輕輕一拉,那本書便脫手飛了起來。

  向前一個空翻,她的手已抓到了書的一角,眼前一晃,卻有另一個人搶了過來。“哧”的一聲,書在空中撕開了,她收回手一看,只抓到了三頁,卻都是半張紙,整本書又被人奪了回去。

  定睛一看,搶走書的是一個羽衣高冠的道人。

  道人將書往懷裡一塞,繼續向東逸去。

  顧十三追上來道:“是那本書麼?”

  荷衣點點頭。將那三片紙用油紙小心地包好,放到懷裡。

  顧十三道:“你回去,這件事由我一個人來辦。”

  荷衣道:“前面顯然有圈套。我怎能放心你一人獨闖?”

  顧十三笑了笑:“我做事一向喜歡一個人。”

  荷衣也笑了笑,又嘆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為一本書拚命?”

  “有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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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他活不了很久,我不想看見他那麼辛苦。”她的神色有些淒涼:“他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很珍貴。”

  “我明白,只是……你不要想得太多。”

  他有點結結巴巴,平生從來沒有安慰過別人。

  “你放心,我的運氣一向很好,總是逢凶化吉。”她收入淚光,堅定地看著他。

  他不再多勸,兩人一起追了過去。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行了約有半個時辰,又來到一座大山面前。那道人忽然停下身來。

  “我們身後大約有十五個人。左側七個,右側八個。我攔住他們,你去搶書。”顧十三說完話,忽然轉身,長劍一揮殺到人群中去。

  這十五個灰衣人都是唐門武功最好的子弟,其中三個高瘦的青年好像是一母所生,功力非淺,平日在江湖上至少是以一當十的角色。

  荷衣道了聲“小心”,足尖一點,飛鴻般地一躍,冰綃揚起,在樹中一卷,藉著樹枝的彈力,人已飛箭般地射了過去,輕飄飄地落在了道人的面前。

  人末落定,劍已閃電般地攻了出去。那道人自恃武功竟沒有出手,閃身騰挪了一陣,覺得招架吃力,腰中皮扣一解,一把三尺短刀在手,便龍虎生風般地向她劈面削來!同時左手一揚,一團黑乎乎的鐵砂打過去,迫得荷衣只好騰身而起,在空中一捲身,跳到道人的身後,方才勉強避過。

  那道人身形疾變,卻已慢了一步,荷衣一劍刺中了他的肩頭,刷刷兩下一劃,那書掉了下來。

  她眼疾手快地拾起來,再抬頭時,道人一個空翻不見了。她正欲躍回去幫助顧十三,忽聽腳下轟的一響,一團火光閃出,頓時四面都是火藥爆炸的聲音。煙霧瀰漫,不見人影,火光與硝煙將她與顧十三遠遠地隔了開來。

  顧十三忙中回頭,大聲道:“書到手了?”

  勉強還能辨出顧十三的影子,荷衣將書往空中一擲,道:“書給你,接住了!不要往我這邊來,我已中了埋伏!”

  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將書抓在懷裡,不顧身後圍上來的人群,拚命向荷衣跑過去。

  跑不了幾步,那一群人已發瘋般地將他團團圍住,無數顆暗器向他打過來。他咬咬牙,只好回過頭繼續廝殺。

  他的眼卻一直觀注著荷衣的動靜。

  他看見她一步一跳地躲著自己身邊不斷爆炸的火彈,還看見她的前面不遠處另有一個白衣女人也在奔跑。

  那女人的手中拿著一個火摺子,顯然就是佈置炸藥和引信的人。他不禁微微有些放心。只要跟著她走,荷衣一時還不會有危險。放炸藥的人總不能把自己也炸死罷?

  一陣大風吹來,硝煙略散,他看見荷衣跟著白衣女人進了一個山洞。

  四處都是防不勝防的炸藥。轟隆聲不斷地傳過來,她看上去很狼狽,顯然已是無路可去。

  他的心猛然一沉。

  洞很暗,傳來嘀嘀嗒嗒的水聲。

  藉著白衣女人火摺上的微光,她看見幾個巨大的石乳從半空中垂下來。地是濕的,倒處是水,石筍從水中一根一根地冒出來。

  洞外不斷地傳來爆炸之聲。

  她們走了幾乎有一柱香的功夫,洞很深,很悶,盡頭似乎還在遠處。

  那女人忽然站住,轉過身子,冷笑著看著她。

  “你應當知道這是一個圈套。”她道。

  她長得很美,修長的臉上有一雙媚得死人的眼睛,柳葉眉斜飛入鬢,丹唇皓齒,長發盤起,上面插著一根水晶蘭花的簪子。

  她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隻巨大的針筒。

  荷衣曾在唐十的手中曾見過這種針筒,不過這一個卻要大得多。黃澄澄的外殼竟是純金打製。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暴雨梨花針?”

  那女人得意地笑了:“當然不是。這針筒的名字叫作‘蕭然散發聽秋雨’,比起昔年的暴雨梨花針有了更多的改進。唐家花了很多心思才把它弄到手。”

  荷衣有笑不出來了,道:“它管用麼?”

  女人道:“正想在你身上試一試。”

  荷衣道:“你和霹靂堂有什麼關係?”

  女人道:“方霽是我的父親,我叫方竹佩。”

  荷衣又笑了起來:“你若想試一試它的威力,現在就可以動手了。”

  她剛說完這句話,方竹佩就毫不猶豫地按動了機括。

  她的手很快,卻快不過荷衣的劍。

  長劍一揮,那手就飛了起來,“叮咚”一聲,明晃晃的針筒掉在地上。

  白衣女人的臉痛得扭曲了起來。她倒在地上,掙紮著。

  看著她疼痛的樣子,荷衣有些不忍,從懷裡掏出一瓶金創藥扔了過去:“你若還不想死,就快些把藥塗上。”

  方竹佩鄙夷地將藥瓶往水裡一扔,冷笑道:“你以為你走得了麼?”

  “我為什麼走不了?”她淡淡地道:“外面的爆炸聲已漸漸停下來了。”

  “外面雖停下來,裡面的卻要開始炸了。”竹佩忽然狂笑了起來,笑聲在洞中可怕地迴蕩著:“阿淵!你聽見了麼?我終於替你報仇了!”

  荷衣吃驚地看著她。

  “轟”的一聲巨響,整個山洞彷彿被一種說不出的硝煙之氣充溢著,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響。一時間,天地搖晃了起來,巨大的鐘乳石一根一根地從空中砸下來!

  洞口已全被死死地堵住了。爆炸的聲音卻沒有停頓,還在接二連三地響著。

  巨石墜地,土塊崩塌,連竹佩手中的那一線火光也快要熄滅了。

  她臉色蒼白地看著竹佩,顫聲道:“你……你將我引進來,竟……竟連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要了?”

  “說得不錯!我早已不想活了!”她的血已經流盡,這是她最後的一句話。

  火摺子滅了,四處一片黑暗,只有炸藥爆炸時的電光頻頻地從不遠處傳來。

  她忽然感到了死亡般的恐懼。

  無處可逃,她已明白這裡就是自己的葬身之處。

  “別了,無風。”她把他送給她的紅豆項鏈從懷裡掏出來,放在口中輕輕地吻著,閉目等待死亡的到來。

  “轟”的一聲巨響。顧十三看見那座山頹然下沉,幾乎塌陷了一半,洞口已被巨石與飛土埋得無影無蹤!

  他愣在當地,略一分神,“哧”的一聲,腿上已中了一劍。

  他發狂般地揮劍回擊,眼前血花亂濺。他滿身是傷,開始在想自己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正在此時,身後忽然有隻手拉了他一把,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跟著我走!”

  他一轉頭,看見了小傅。

  “楚荷衣呢?”他替他殺開一條血路,一面狂奔,一面問道。

  “死了。”他黯然地答了一句。

  ***

  庚午年十一月十八日,唐門刑堂堂主唐潛以“玩忽職守,循私縱敵”之罪被處以家法。剝去堂主職位,罰沒一半家財,入密室囚禁兩年,面壁思過,以期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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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第十三章 日照空山

  石泉淙淙。

  那小小的漁村裡有幾株老樹。

  老樹之下,是一間閃著燈火的小屋。

  推開小小的屋門,可以看見一道白水。

  白水上架著一個小小的木橋。

  木橋年久,挑水走在上面咯吱作響。

  十一月初十。入夜。一輪明月寧靜地掛在天上。

  她一張開眼,就看見了兩張臉,兩張很老很老的臉。

  一個老太太,一個老爺爺。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

  老爺爺的手裡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魚湯,也好奇地看著她。

  “姑娘,你終於醒了!”

  老爺爺的臉紅通通的,笑眯眯地把湯遞過去。

  她往床上縮了縮,小聲道:“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村子叫作石溪村。”

  “哦!”她仍然是一臉迷惑。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老太太顫巍巍地問道。

  她努力地想了想,腦中一片空白,卻不想讓人知道她在犯傻。眼珠子一轉,看見小木桌上供著一個觀音,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道:“我姓關,叫關月。”

  講完這句話,她不由得喘起氣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老爺爺連忙道:“你先喝了這湯再說話。”

  她很餓,把湯喝完,又吃了兩個餅子,才覺得有了一絲氣力。

  “你……發生了什麼事?是洗衣裳不小心被大水捲進了江裡?還是坐船失了事?”

  “我不知道……哦,大概是我坐的船……翻了,我就掉到了水裡。”

  “可憐的人兒。”老太太嘆了一聲:“等你好一些了,我們就送你回家。家裡人還不知道怎麼擔心呢。”

  “我……我沒有家……什麼人也不認識。”她一聽,惶急地道:“我沒有地方可去。求求你們收留我。”

  老太太和藹地笑了:“我們都是窮人,日子過得很苦。姑娘你……不怕吃苦麼?”

  “我不怕。”

  “我們是這一帶的漁民,以打魚為生的。”老爺爺道:“我們沒有孩子,所以這麼老了還要打魚。你若不嫌棄,就替你奶奶在家裡做點針線活兒罷。有我們一口飯吃,也絕少不了你的。”

  她跳下床,在兩位老人面前跪了下來。

  “多謝爺爺奶奶好心收留我。我……我一時想不起來我還會做什麼事情……不過,我會慢慢想起來的。”她輕輕地道。

  “可憐的孩子,一定被大水沖昏了頭了。”老奶奶將她拉起來,把她扶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

  她看見屋子很小,只有一張床,忽然問道:“我睡這裡,你們……你們睡哪裡?”

  “不要緊,你不要擔心。柴房裡整理一下也可以睡人。枕著稻草睡覺可香哩!”

  她一骨碌地爬起來,道:“怎麼能讓你們睡柴房呢?我去睡。”

  柴房上的床早已鋪好了,她一骨碌地鑽進被子裡,笑眯眯地道:“稻草真的好香啊!”

  “傻孩子,看你樂的。”老奶奶笑得很慈愛:“快些睡罷,你在水裡泡了太久,不免頭昏乏力,到了明天就好了。”

  “嗯。”她乖乖地閉上眼睛,心裡暗暗地道:“到了明天真的就好了麼?”

  她不愛多想,很快就睡著了。

  ***

  “他要見你。”謝停雲心情沉重地拍了拍顧十三的肩,“他一直都在等你。”

  三位總管靜悄悄地候在廊上,蔡宣站在一旁。

  所有的人都憂心忡忡地看著顧十三。他剛從唐門趕回,滿身是傷。

  “他總是要知道的。”

  “當然。緩著些說……他……只怕受不住。”

  “明白。”

  他硬著頭皮走進屋去,看見慕容無風靜靜地坐在書桌的一角。

  他的臉蒼白得可怕,目光直直地盯在顧十三的臉上。

  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絕望,顯然已猜到了什麼。

  “對不起,我沒能把她帶回來。”顧十三直截了當地道。他一生坎坷,從市井中掙扎而起,本對一切得失無所畏懼。說完這句話,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手足冰冷,如臨大敵,十分緊張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面前的人茫然地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身子卻顫抖了起來,彷彿正在竭力掩飾某種無法承受的痛苦。

  過了片刻他結結巴巴地道:“你是說……你是說……”

  他把事情的經過簡短地講了一下,儘量略掉惹人傷心的細節。

  他垂著頭,默默地聽著。

  顧十三滿懷歉意地看著他,明白自己的話正如一道重錘砸在他脆弱的心臟上。

  他咬著牙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末了,聲音卻忍不住有些顫抖:“她……去的時候……沒……沒受什麼罪罷?”

  “沒有,一切都發生得很快。”他輕聲道。

  “她最後……說了些什麼……”

  “她說,她不想看見你那麼辛苦,你的每一天對她而言……都很珍貴。”

  他的身子猛然一震,好像給雷電擊中了一般,喃喃地道:“我錯了!我不該讓她太擔心……她一直不肯相信……”他忽然抬起頭,悲傷地看著他,“我只是個沒用的殘廢。她的每一天都比我珍貴千倍,是我浪費了她的生命,是我害了她!”

  “你不該那麼想。”他長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的情緒無法平靜,卻又是一如往常那般一聲不響。顧十三隻好緊張地看著這個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滿頭大汗的人。感到他的悲傷巨石般地從自己的心頭碾過,一時間胸中窒悶難當,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去休息罷,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慕容無風頹然地道。

  “這是她托我給你帶回來的書。”他把那本封面上全是血的書放在書桌上。

  那裡面有荷衣的血,也有他的血。

  不敢再看他悲傷的樣子,他一扭頭,掀簾走出門外。

  門外的人心急如焚地看著顧十三,見他出來,小聲道:“谷主他……”

  “他很難過。”他只好道。

  話音未落,屋內傳來嘔吐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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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幾個人同時衝了進去。

  雲夢谷的人心驚肉跳地等待著慕容無風病情的好轉,竹梧院內卻是一片死寂。

  隆冬來臨的時候,唐門忽然傳出唐淮傷重不治的消息。那一役他也在其中,身上曾中過小傅的一刀。依照繼承人的順序,接下來輪到的應當是老八唐澄。此人一慣膽小怕事,只到總管那裡看了一頁唐門的債單,就表示願意“避而讓賢”,掌門之位改由老九唐潯接任。

  唐潯任職的第二天,就去遊說七位長老,企圖放出唐潛,讓其暫復堂主之職“以觀後效”。口舌費盡,長老們方勉強同意將兩年的監禁縮短為一年,據說還是看在死去的唐隱嵩的份上。唐潯仍不罷休,死纏到底,長老會最後決定將期限減少到五個月。

  一月之後,唐門派人送來了山水與表弟的棺木。

  慕容無風一言不發地出現在葬禮中,由人摻扶著,獨自默默地為死者燒了一個時辰的紙錢。

  他形銷骨立地坐在蒲團上,看上去無比憔悴,單薄得好像一道月光下的影子。

  雖虛弱已極,他的腰依然筆直。

  燒完了紙,他什麼也沒說,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趙謙和跟了過去,小聲地道:“唐門的人說,夫人的遺體埋在山中太深,難以找到。問……谷主是否想親臨唐門致祭?他們可以安排一切,已在那邊修了一個院子。谷主若是……若是想去看看……可以就住在那個院子裡。”

  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趙謙和嚇得不敢再提。

  風痺開始頻頻發作,他卻遣開了房內所有照料他的人。

  無奈,謝停雲快騎趕到江陵,將小時候一直照料他的老家人洪叔找了過來。

  “你住幾天就去罷,一家子人都在江陵,來看我做什麼?”慕容無風對他道。

  “少爺這樣子我老洪就算是死了也沒法子跟谷主交待。與其等死了後挨老爺的罵,不如在這裡多伺候少爺幾日……少爺若肯看著老僕的薄面多吃一碗飯,老僕也就死而無怨了。”洪叔在他床前涕淚交流,慕容無風長嘆一聲,默然無語。

  接下來的兩個月他非但無法起床,簡直連動都動不了。漸漸地,他吃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勉強。

  大家開始擔心他熬不熬得過這個冬季。

  那一年的冬季漫長無比,雲夢谷的醫務卻如往日一般忙碌,少了慕容無風和陳策,他們不得不從外地抽調十名大夫回谷。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提心吊膽。

  到了二月中旬,慕容無風已病得神志不清,生命已全靠湯藥維持。

  不論清醒還是昏睡,他都目色恍惚,神情失落,沉默得好像一座墳墓。以至於洪叔每天幫他洗浴時都不敢相信這個消瘦得好像一片羽毛般的人還活著。

  終於有一天,情況發生了變化。

  一天夜裡,鳳嫂忽然抱著子悅闖進了他的臥室。

  他睜著眼,還沒有入睡,鳳嫂驚慌地大聲嚷嚷了起來:“谷主,你好歹看看子悅……她發燒兩天了,吃了藥也不見好,方才哭鬧了半天,吳大夫出診去了,蔡大夫也找不見。”

  他聽罷雙眼一瞪,竟發了瘋似地從床上掙紮著坐了起來,將燒得嘴唇乾裂的女兒抱在懷裡,吃力地抬著腫得變了形的手,忍著病痛給她紮了兩針,又拿著筆歪歪扭扭地開了一張方子。

  無法把字寫小,二十來個字他竟寫了四張紙才算寫完。

  “爹爹……我不要……”藥湯太苦,子悅喝得直咧嘴。

  他心頭一震,將孩子緊緊摟在懷中,喃喃地道:“聽話……子悅。”

  “媽媽……媽媽……”女孩兒又響亮地叫起來,手在他懷裡亂揮,腳蹬來蹬去。

  他一陣心酸,摸了摸她那長著幾根黃毛的頭,遲疑片刻,道:“媽媽不在。”

  接下來的那幾日,他開始逼著自己吃飯,一天喝好幾種藥,身子竟又開始好轉。到了三月末,寒冬已過,他漸漸地可以起床了。

  四月初,唐潯接到慕容無風一封措辭簡約的拜貼,懇請親赴唐門祭奠亡妻。

  兩紙素箋,墨跡微凹,唐潛指尖輕輕一拂,喃喃念道:

  ……弟乃一介蜉蝣,不知旦暮;唯有此妻,願與攜老。不意中道而逝,捐我於青山黃土之外,棄我以荒寒寂寞之濱。茫茫長夜,形影相弔,蓬萊路遠,青鳥不達。觸目傷懷,尚強顏以應世。驟雨飄風,知天地亦不久。去歲初冬,即擬西渡,無奈病勢忽深,憾未成行。現疾稍愈,特乞兄方寸之地,弔唁一日,聊申懷想,以通幽冥。事盡即返,不敢多擾,如蒙惠允,不勝感涕……

  唐潛讀罷嘆道:“原來慕容無風也是性情中人……”

  唐潯苦笑:“希望這次兩家的仇怨能夠有個了結。不然冤冤相報,死不完的人命啊。”

  唐潛問:“他什麼時候到?”

  “五日前已到了,只是又病了。目前住在松鶴堂裡。我去看望了一次,回來時遇到五嫂,被她揪到家裡痛罵了一頓。”

  “曉得這掌門難當了罷?”

  “嘿嘿。正好你回來了,所以慕容無風這一趟,就由我們倆陪同。”

  “我們?我和你?”

  “不錯。”

  “你饒了我罷。”

  “你究竟幫不幫我?”

  “幫。”

  “他再過一個時辰就到,你去準備準備,換件白衣服。”

  “遵旨。”

  “謝停雲會陪他一起進來,我們只用替他們引路就行了。其它一切我已準備妥當。”

  “除了謝停雲,還有誰陪著來了?”

  “只有他們倆。”

  “哦。”他失望地哼了一聲。

  慕容無風的馬車於巳時正準時停在了唐家堡的大門前。侍從將他從車上扶下來時,刺眼的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已有半年沒有曬過太陽了,只覺陽光沉重如鐵,令人目眩。

  迎接他的是唐潯和唐潛。為了表示敬意,兩個人都穿著一襲白衣。他微一點頭,算是打了一個招呼。

  餘下來,唐潯似乎還想和他多寒暄幾句,一連問了慕容無風幾個問題,答話的人卻是謝停雲。

  看得出來,慕容無風身體極度虛弱,幾乎無法說話。

  何況等會兒他的心情只會更糟。

  唐潯心中暗嘆。為了這一趟安排,他力排眾議,打了不知有多少口舌官司。差一點被唐門的一群孤兒寡母們罵死。

  至今還有幾位大嫂見了他的面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們怎麼想。他也是唐門的人。

  而這些人卻不知道,如若慕容無風不肯放手,唐門絕對熬不過這一年。他們的生意會完全被雲夢谷擠垮。

  慕容無風也許打不過唐門,卻有法子餓死唐門所有的人。

  他若不這麼做,唐門只怕連最後一點復甦的希望也要破滅了。

  轉過那一道長廊,前面已沒有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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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那是一片滿是亂石的小坡,唐潯已於前幾日派人臨時用碎石鋪了一道小路,僅供慕容無風的輪椅行走。

  陽光強烈,他抬起頭,腦中一陣昏亂,不由得閉上了眼。

  他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謝停雲趕忙為他撐起了一把傘。

  一座大山兀然地立在眼前。

  在一片連綿起伏的江天疊障之中,它顯得孤獨,好像亙古以來便不與身後的那一團雲嵐泱莽,泉石噴薄的秀美圖景連在一起。

  山上風煙變幻,林木搖動。滿山遍野開著一叢叢淡紫色的小花。

  一種生命消失,往往化做另一種生命的盛宴。

  印跡彷彿一團煙霧瀰散到了空中……被風帶走,沒有一絲余留以茲懷想。

  他仰目悵望,不知不覺,目中已充滿了淚水。

  只有橫在路中的幾塊巨石是唯一可見的頹塌之跡,卻顯然是山體震動時從高處滾落下來的。

  “那洞叫做凌虛洞,很深,卻沒有出口。原本是我們夏日納涼藏冰的去處。”唐潯解釋道。

  “洞口在哪裡?”他問了一句。

  “已經埋得很深了,根本找不到了。不過,大致是這個地方。這一道台階原本是通向洞門的。”唐潯指了指腳下。

  他垂下頭,沿著自己癱瘓的腿看到地上隱現的幾道白玉台階。台階早已被黃土填平,上面長滿了青草,只有幾道白印淺淺地露出來。

  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

  “谷主!你沒事罷?”

  謝停雲連忙扶住他。

  “我和謝總管可不可以單獨在這裡呆一會兒?”他抬起臉問唐潯。

  他的臉蒼白如紙,目光卻是冷森森的。

  “當然,請便。如有需要,請儘管吩咐。”唐潯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

  “多謝。”他的聲音很鎮定。

  畢竟已過了四個月,一切該平息下來了罷?

  再往前已完全沒有路了。

  他柱著枴杖,在謝停雲的摻扶下,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三叔那一刀,也真夠狠的。”唐潯看著慕容無風舉步維艱的樣子,忍不住嘆了一聲。

  “他的樣子很可怕?”唐潛問道。

  “幸好你什麼也看不見,不然只怕你也會難受。”

  “他走到了那個洞口前,謝停雲找到一小塊平地,便將他扶回輪椅上。”嚮往常一樣,唐潯描述了起來。

  “然後呢?”

  “謝停雲遞給他一隻黑木匣子。”

  “哦。”

  “然後謝停雲就回來了,他正向我們走過來。”

  “你確信他一個人在那裡安全麼?”唐潛忽然問道。

  “應該是安全的,這座山總不會突然垮下來罷?”

  “我指的是五嫂她們。”

  “她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唐潛又問:“那木匣子裡會不會裝著炸藥?”

  “你太能猜了,老弟。”

  “他會不會是來殉情,打算也把自己炸死在這座山裡?”

  “不會。”唐潯看了他一眼。

  謝停雲走到兩人面前,打了一個招呼,唐潯唐潛都應了一聲。

  “謝總管莫非有什麼吩咐?”

  “沒有,我只是在這裡等著他。谷主想單獨呆一會兒。”

  “要不要給他送一杯茶?”唐潛道。

  “不必。他心情很糟,不願有人打攪。”

  “他看上去病得不輕……”唐潯小心翼翼地表示同情。

  “那是拜唐門之賜。”謝停雲不客氣地頂了回來。

  有謝停雲在身旁,唐潯不便繼續向唐潛描述慕容無風的情況。

  三人在一旁等了一個多時辰,慕容無風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草叢之中傳來一絲幾乎聽不出的輕響,與此同時,唐潛與謝停雲的人影已飛了出去!

  “哧”地一聲,暗器破空而出,三粒三星鏢向慕容無風飛去。

  “當!當!當!”三聲,不知從哪裡飛來一粒石塊,後發先至,不偏不倚,斜斜地擊中當中的一粒,角度奇特,正好將其它兩粒撞開。

  謝停雲回身看了看唐潛,目中露出尊敬之色,道:“佩服。”

  “不敢當。”唐潛微微一笑。唐門裡每一個習武的人從蹲馬步踢腿開始,就開始練習暗器。他自然多少也會一點。

  “是誰?”

  “她已跑了。不必擔心,餘下的時間,由我守在你們谷主的身邊。唐門的人由唐門人去對付,會比較有效。”他淡淡地道。

  “那就拜託了。”謝停雲一拱手,身形微展,退回到長廊之內。

  他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慕容無風坐著的地方。他的衣裳有一種淡而悠遠的香氣。讓他覺得似曾相識,卻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聞過。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慕容無風沒什麼印象。

  作為一個瞎子,他會對話多的人印象較深。 而從他遇到慕容無風的第一日起,他就很少說話,即使說了話,聲音也很低。他對這個人的所有認識僅限於各種傳說。

  面前的山壁上有一道長長的人影。

  他微微一愣,沒有回頭,徑直說道:“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我不會打擾你,”唐潛道,“你就當我是一塊石頭好了。”

  他憤怒地看了他一眼,想發火,卻發現心中已被悲傷溢滿。

  過了一會兒,唐潛聽見他擺弄枴杖的聲音,輪椅咯吱作響的聲音,他好像正在想法子站起來。

  他在想自己要不要去扶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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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終於,他遲疑地伸出手,卻被推開了,一個聲音冷冷地道:“別碰我!”

  他彬彬有禮地一歪頭,口中已有譏誚之意:“遵命。”

  而慕容無風顯然沒有站穩,身子忽然向一旁跌去。

  他及時地抓住了他搖晃的身子,讓他重新站直。他的行動無法自理,顯得格外笨拙,有好幾次額頭都磕在他的鼻樑上。唐潛的心微微一動,索性扶著他坐了下來,道:“既然你想獨自留在這裡,我到下面去等你。”

  “我的盒子掉了。”還是那個冷漠的聲音。

  “在哪裡?”他伸出竹竿,往地上探了探。

  “往左。”他嘆了一聲。

  他探到盒子,輕輕一挑,盒子飛到手中。

  是空的。

  “是不是有東西掉了出來?”他繼續伸出竹竿。

  “沒有,它本來就是空的。”

  “你想幹什麼?”他終於問道。

  “我想帶些洞裡的土回去。”他的嗓音有些嘶啞,平靜中帶著一絲顫抖。

  輪椅上不好用力,所以他要站起來。

  “我來幫你。”

  他重新擺出枴杖,唐潛扶住他的手臂。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他聽見他的手指在山壁上挖掘著,土塊剝落,不一會兒功夫,大約,那木盒已然盛滿。

  他坐了下來,淡淡地道:“多謝。”

  “那一刀是我父親砍的,”他忽然道,“他已經去世了。當時他並不情願這麼做。”

  “我並不恨你父親。”他靜靜地道。

  他吃驚地抬起頭。

  “我只恨他當初為什麼不一刀將我砍死。我若早些死,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

  嘆息化作一陣唏噓。

  “對不起。”他輕輕道。

  這是他第一次為自己的父親說對不起。

  “荷衣既然已在這裡,我就該回去了。”他收拾了一下身邊的東西。

  “荷衣?”他皺起眉,沒聽明白這句話。

  “荷衣就在土裡。”他漠然地加了一句。

  ***

  他總是選擇在月夜時分去看望她。

  月光之下,她的墓顯得十分柔和。

  眼前的每一道景緻都能將他刺傷。

  他坐到墳邊,俯下身去,雙手用力挖開了一道深坑,將那個盛著土的木盒放了進去。

  露水濕透了他的衣裳,石塊割破了手指,指甲剝裂,渾身冰冷,這些他全渾然無覺。

  迷離之中,一道若隱若現的人影向他走來。

  在夜霧中,她看上去好生蒼白。

  “荷衣……你回來了。”他喃喃地道。

  他死死地盯住前方,生怕眼睫一動,那個身影就會消失。

  “你好麼?”那個聲音輕輕地道。

  溫柔的手撫摸著他的臉,一聲輕喟傳來:“你瘦了。”

  “你回來了?”他伸出手去拉她,卻拉了個空。

  那麼,這不是真的了。他嘆了一聲。

  “荷衣,你明白麼?”他哽聲道,“我不能去找你,現在還不能。……子悅太小。”

  “……我明白。”

  “可你一定要等著我。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我,到了那邊也不會,是麼?”他心中灰冷,慟不欲生。

  “當然不會。”她溫柔地看著他。

  那天夜裡,他無法入睡,只能喝酒。

  那天之後的很多夜裡,他都只能喝醉了之後才能入睡。

  ***

  “叉魚的時候有一個絕竅,就是要把叉子對準魚的前方一尺處,猛地扎過去。”中年漁夫坐在船尾上,一邊抽著捍煙,一邊對著面前的女人道。

  “嗯。”一叉子投出去。

  “叉中了麼?”他吐了一口煙圈。

  “叉中了。又中了,我怎麼就這麼準啊。”那女人叉著腰嘆道,“我好像天生就是個叉魚的。”

  她跳下水去,將一隻戳出腦漿子的大魚抱上來。

  “我看也是。”中年漁夫有點妒忌地看著她。

  “你真的是洗衣裳的時候被水沖到江裡去的?”他忍不住又問。

  “每一個能幹的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她一本正經地道,“洗衣裳就是我最脆弱的時候。”

  “縫衣裳好像也是。”漁夫挖苦道。

  村子早就傳開了這個被村頭老杜家從水裡救出來的姑娘做得一手可怕的針線,只縫了幾次衣裳,杜奶奶就叫她改行專職燒飯了。

  “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份,”老奶奶笑眯眯地安慰她,“你的天份不在這裡。”

  她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天份,她會捕魚,擲起魚叉比誰都准。

  從此,老爺爺便帶著她一道打魚。他年邁體衰,專管划船。

  後來,划船也免了,由她一人代勞。

  她辛勤地勞作了四個月後,有一天,她又要下水,卻被老奶奶一把叫住。

  “月兒回來。”

  “奶奶,什麼事?”

  “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我屬龍的。”

  “二十的人屬狗。”

  “你結過婚沒有?”

  她結結巴巴地道:“結婚?……當然結了。”

  “你相公是誰?”

  “他……他死啦。他是生意人……跑生意遇到了響馬,給人家一刀砍死了。”

  “什麼時候?”

  “就在我出事之前。”

  老奶奶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嘆了一聲,道:“你懷孕幾個月了?”

  她連忙用手擋住肚子:“我……我……大概五個月了。”

  “你不怕死啊!懷著孩子去打魚?你也不怕孩子丟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5
三十九

  “不會,”她笑道,“我身子結實。她可乖了。”

  “以後不許去打魚了,生了孩子再說,知道麼?”

  “唔,那我幫奶奶燒飯。”她乖乖地道。

  “你啊……”她嘆了一聲。

  她當然說的不是實話。但……也不好多問。一定是與情郎私會,不小心做出了事,怕人追究,想不開就投了水。

  一個懷著孕卻沒有丈夫的女人,又跳了水,一般都是這種故事。

  舊事淒涼

  第十四章 舊事淒涼

  梅雨初至,五月花發。

  庭院上的合歡已綻出暈紅的花蕾。皂莢槐似的長葉又細又薄,樹枝粗獷,伸展出幾丈之外,與那株紫藤交纏在一處。

  微風拂面,花氣襲人。

  他忽然想起了藥書上的一句話:

  “欲蠲人之忿,則贈之以青棠。”

  青棠就是合歡了。此葉朝舒夕斂,又名“夜合”、“合昏”。漸漸地,俗稱作了“合婚”。

  杜子美云:“合婚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便是此意。

  還記得這株夜合與那株相思木是外祖父的一位老友從嶺南帶來的。原以為氣候不宜,種不長久。未想到了這裡,頭十年就竄至五丈,花開得繁盛,卻不結一籽。荷衣初至的那幾年,紅豆卻滿斗滿斗地落下來。

  谷裡的人常用紅豆合著糯米炭來貯龍腦。聽說這樣,龍腦的香氣可以經久不散。夏夜,他們常常就在這兩株樹下飲冰納涼。

  夜合花開香滿庭,

  夜深微雨醉初醒。

  遠書珍重何曾達,

  舊事淒涼不可聽……

  他悵然地想起這首老詩,悵然地飲罷手中清酒。

  眼前一個細小的身影在那株相思樹下跑來跑去,將滿地的紅豆一把一把地拾起,裝進一個紅色的小荷包裡。

  “爹爹,給我穿一串,好不好?”子悅奶聲奶氣地奔到他面前,拉著他的手,將一把紅豆倒進他的手心裡。

  不知不覺中,她已會說話,雖然著急起來,也是嘰裡骨碌,纏夾不清。

  他嘆了一口氣,道:“好。”說罷,尋來針線,一顆一顆地穿起來。

  那小小的身子倚在他的腿邊,手一直拉著他的胳臂。他感到她身上蒸發著熱氣,衣裳已然汗濕了一片。

  唉,她總算長出了一頭與荷衣一樣又粗又長的黑髮。如今,也是一團海藻一般地捲在腦後。

  看來看去,這好像是子悅與母親唯一的相似之處。

  他苦笑。

  “不要亂跑,不要到水邊去,聽見了麼?”他摸了摸她的頭,感到她的腳趾又在亂動。她真的是一刻也停不下來的。

  這一點,也與荷衣完全一樣。

  “唔,爹爹,我就爬一會兒樹……”

  “找棵矮的爬,不然掉下來,爹爹抓不住你。”他故意板起了臉。

  “好。”說完話就跑了。

  他將紅豆穿好,拿出剪刀,喀嚓兩下將首飾匣裡的一串珍珠項鏈的搭扣剪下來,系在那串紅豆的兩頭。

  穿得匆忙,指頭給針扎出了血。

  一抬頭,刺眼的陽光令他一陣暈眩。

  “子悅。”他四處看了一圈,不見她的人影,不禁叫了一聲。

  “在這裡!”她的聲音從草叢的後面冒出來。

  她奔過來,臉通紅的,皺著眉頭,臉上的表情很怪。

  他把那串紅豆給她戴起來。

  “我……我給馬蜂蜇了……”她原本強忍著痛,終於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不用說,他已經看見了。她的額頭上已鼓出了一個大包。

  “我來看看。”

  他有些心疼地抱起她,放在自己膝上,轉動輪椅,回到藥房裡給她塗上一點藥。她不停地哭著,一邊哭,一邊用他的袖子擦眼淚。

  “好了,以後再別往那片草裡去了。”他安慰道。

  “好痛呀……嗚嗚……又痛又癢!”子悅開始放開嗓子大哭了。

  她看上去可憐兮兮,半隻眼睛都腫了起來。

  他只好又給她塗了一圈藥,哄了她半天,才漸漸地蜷在他懷裡睡了過去。

  ——記不起來這是她第幾次被馬蜂蟄了。總之,她好像過不了幾天就要受一次傷,每次都哭得聲嘶力竭。好了之後,她立即又去幹別的危險事情。

  兩歲的孩子就管不住了,他在心裡嘆了一聲。

  實際上,兩歲的孩子對他而言已然很沉重,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子悅平穩地放到床上。

  餘下的時間,他改了一個時辰的醫案,鳳嫂過來將子悅抱走。

  院子頓時又清靜了下來。

  吃罷午飯,他來到湖心亭上,舉目遙望湖中的景色。

  那一團明澈的大湖原是被兩座大山夾在當中的,不知為什麼,近來他時時只看見左邊的那一座。

  右邊,是一片空曠蒼茫,飄渺無際的水色。

  千年一瞬,亙古以來就存在著的山脈竟也可以片時間從他的眼際消失。

  “荷衣,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他喃喃地道。

  面前,那個淡紫色的身影又出現了。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她笑,手裡端著一杯茶。

  他微笑著看著她,那人影笑著笑著,忽然浮動起來。他猛然驚醒,飛快地逃出了那個小亭。

  匆忙趕去時,診室裡的大夫們都到齊了。

  陳策傷癒之後,仍然主管谷外的醫務。慕容無風時常會留在蔡宣的診室裡,一來他的診室重病最多,二來他氣力不濟,又不肯麻煩別人,蔡宣的院子離他最近。

  他洗了手,一聲令下,三個人開始察看病人的傷勢。將病人的身子顛來倒去地看了一陣,王、蔡二人分別說了脈象,大家討論了一番,王紫荊遂道:“這是傷濕之症,失汗過多,四肢不用。我試過人參養氣湯,不怎麼見效。”

  蔡宣道:“《內經》云:‘熱淫所勝,治以甘寒,以酸收之。’我以為當歸辛溫,橘皮苦辛,白芍藥微寒,這三樣可用,益脾健肺。”

  慕容無風點點頭:“你說得不錯,這顯然是濕傷氣痺。先用你的方子,如若他通體發熱,再加上川連、生術、厚朴、橘白、大黃。如若腹漲,再用五苓散和二術膏。這種慢症,只能這麼調養,急不得,更不能圖效亂下猛藥。”

  王紫荊忙道:“是。”已迅速將他的意見寫下來,派一個弟子遞方到藥房。

  慕容無風道:“下一個是誰?”

  蔡宣笑道:“先生莫非忘了,這一位就是今天最後一個病人。過一會兒我與王大夫要去吳大夫那裡。先生大病未癒,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罷。”

  為了不讓他太累,蔡宣故意把病人都轉到了吳悠的名下。

  “看來今天不是很忙。”慕容無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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