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行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9:46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 2267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9
六十

  唐潛搖頭:“我曾在大街上撿到過一個女孩,到竹間館遇到吳悠,她說有一位崔姓大夫一直不育,問我可願意將孩子交給他收養,我同意了。”

  他釋然:“大約她後來發現崔大夫的妻子忽然間又了懷孕,便沒有開這個口。只好改為自己收養。”

  “你看,她這人行事雖有些任性,心眼卻一點兒也不壞。”唐潛讚道。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遲疑了片刻,慕容無風忽然道。

  “什麼事?”

  “去看看她。”

  ***

  對他來說,這世界沒有光線,因此也就不分早晚。

  到達江州之後,他卻開始認真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時候見她最好?早上,還是晚上?

  緊接著這個問題發展成了在什麼地方見比較好?是直接去平林館?還是約她到江邊的茶樓?到時該說些什麼話?——連慕容無風都吃了閉門羹,吳悠可有耐心聽他寒暄?

  他甚至問唐芃穿什麼樣的衣裳才能讓一個心情不好的女人不要心煩?

  他提出了無數個荒唐幼稚的問題,將對此事的毫無信心徹底地暴露在唐芃的面前。

  開始唐芃還一本正經跟他探討,見他事無鉅細皆一絲不苟,不免好笑:“又不是去求神拜佛,難道你還要焚香沐浴、齋戒三天不成?”

  這一句話提醒了他,他真地跑到街西頭的寶通寺連吃了三頓素食,當夜沐浴一新,焚香靜坐,對神禱告。

  “明早我去見她。”臨睡前他對唐芃道。

  “為什麼不挑晚上?晚上才是女人空床難守、多愁善感的時候,”唐芃裝出老練的樣子,“一到了早晨,給陽光一照,女人立刻變得意志堅強,難以打動。”

  “我看上去像是一個乘虛而入的人麼?”唐潛道,“早上,就是早上。”

  “對你來說,我的意見向來只有一隻用途——”唐芃吹熄了燭火,躺在床上長吁短嘆。

  “什麼用途?”

  “僅供反對。”

  清晨,他踩著露水獨自來到平林館。

  薄霧迷濛,江風清冷,黎明時分,街道十分安靜。

  時刻太早,他拐到街對面的一家飯館吃了一頓早飯,要了一壺茶,漫不經心地聽著桌旁的茶客們閒聊。直到聽見其中的一個人說道:“小丁子,都太陽當頭了,你小子還貓在這裡聽書,不去看攤!快去快去,不然又要吃你二叔的耳刮子啦!”他這才推桌而起,大步走出門去。

  竹竿一點,大門半掩。他正要敲門,有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擺,一個稚嫩的女聲輕道:“叔叔,你是來找我媽媽的麼?”

  他屈膝在地,微笑:“我找吳大夫。”

  “我媽媽就是吳大夫。”

  “那我就是來找你媽媽的。”

  女孩踢著地上的石塊,一臉地擔心:“我媽媽昨夜出診去了,她說今早就回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回!”

  “所以你起了個大早,在門口等她?”他摸了摸女孩子的頭,和聲道。

  “嗯!”

  “你叫什麼名字?”

  “唐爽。不是糖果的糖哦!是糖果的糖的右邊!”她剛剛開始識字,對名字的寫法十分計較。

  他心頭微微一怔,還想細問,又覺不妥,忙道:“快進屋去吧,別在街上玩耍。”

  “不怕,有阿春嫂看著我呢!”女孩子咯咯地笑道,“不如叔叔先進屋坐著,我媽媽這就回來了。裡面已等著好多人了。”

  她把他也當作了病人,見他舉著竹竿,便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到客廳內,找了一張寬椅坐下。

  “喝茶不喝?”她細聲細氣地問,“我去給你泡!”

  “不不不!你年紀太小,仔細燙手。”他連連搖頭。

  “我一點也不小,都六歲啦!我天天都給人泡茶,從來也沒燙過手!”女孩子不服氣地叫了起來。

  他神秘地笑了,摸摸她的鼻子,道:“你不認得叔叔,叔叔可認得你。叔叔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呢!”

  “吹牛!騙人!叔叔才不會見過我小時候的樣子!”女孩子爭辯道。

  “為什麼呀?”

  “我媽媽說,我是天上的小公主,小時候騎在一隻白鶴上四處玩耍。有一天,我看見了媽媽,發現媽媽很孤單,我就下來陪著媽媽了。”她振振有辭地道,“難道那個時候,你也在天上?”

  驀地,他的眼睛有些發酸:“我不在天上,不過我曾看見你穿著好看的衣裳,騎著白鶴,飛來飛去。”

  彷彿受到誇獎,女孩得意地笑了起來。

  他聽見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然後唐爽叫道:“媽媽!”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忽然渾身緊張了起來。

  多年不見,她的聲音還是那樣熟悉,且添了一層親切:

  “是你?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剛到。”

  “路過?”

  “不是,專程拜訪。”

  “這裡人多,到偏廳去小坐,行麼?”

  “行。”

  她給他斟了一杯茶,兩人談了一陣子江州的物產、蜀中的氣候、彼此的近況,漸漸有些無話可說。唐潛沒有問她為什麼會離開雲夢谷,她也沒有問唐潛是何來意。

  “她是那個女孩子?”

  “是啊。抱歉,原本是要交給崔大夫的,不料還未向他提起,他先告訴我他夫人已經懷了孕。我就自己把她收下了。——這孩子可乖了,人見人愛,我十分喜歡。”

  “我也很喜歡。”

  “我讓她姓唐,你不介意吧?終歸是你把她撿回來的,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榮幸得很。”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來之前我見過慕容先生,他托我來看你,問你是否一切都好。”

  “今天天氣挺不錯。”她答非所問。

  “是啊,坐船的時候一直陰雨綿綿,難得一個大好的晴天。”

  “別忘了我還欠著你一個大大的人情。”她微微地笑道,“多住幾天再走。今晚我下廚,請你嘗嘗我的手藝。”

  “說到人情,我……一直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覺得唐突。”他的聲音開始緊張,指節發白,幾乎要將手上的竹竿擰斷。

  “說吧,我一定盡力。”

  “你能嫁給我麼?”

  她渾身一震,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禁深深地看了他的一眼。

  他目光虛無,卻滿含熱度,耳根通紅地等待著她的答覆。

  過了一會兒,她輕嘆一聲道:“我不是個好女人,幹過不名譽的事情,為此我離開了雲夢谷。你若想知道我究竟幹了些什麼,我會坦言相告。”

  她以為聽了這話他會驚訝,會惱怒,可他臉上的虔誠絲毫不變:“我也幹過同樣的事,你可想知道?”

  “不想。”

  “我也不想,更不在乎。——現在你可以答應嫁給我了吧?”他認真的道。

  “天下的好女人多得是,何苦一定要吞下我這顆堅硬的核桃?”她苦笑。

  “我不信你有這麼難消化,”他握住了她的手,好像生怕她會逃走,“我已消化了核桃的仁,消化它的殼是遲早的事。”

  “不,不,”她顫聲道,“你會後悔。”

  “我永不後悔!”他掌心是熱的,堅定地握緊了她,“嫁給我!”

  月光中江水激盪,漁光點點。

  雖然一路上她什麼也沒說,他知道自己已說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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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船舷上寂無人聲,她憑欄斜倚,望著黑色的江水,默默出神。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識的那一天,你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靠在舷邊,他面對著她道。

  “狼外婆的故事?”她想起了自己的惡作劇,一直奇怪當時唐潛為什麼沒有聽得變過臉去。

  “你發現了沒有?因為我是唐門的人,你一直以為我是條大灰狼,”他的額頭有些發白,在夜光中顯得明亮。他的心情很愉快,一路上都在跟她開玩笑,“其實我不過是個可愛的小姑娘。”

  “是啊,你一直以為我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其實我才是條大灰狼。”

  “不要這麼想,”唐潛撫著她的臉,微笑,“小姑娘與大灰狼其實是同一個人。而且故事的結局是美好的: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是啊,美好的。

  在聽來的故事裡,不會有這樣的結局。只有自己編的故事,才會有自己想要的結局。

  她輕輕依偎在他的懷裡,江風徐徐,吹散了她的長發。

  他又聞到了鸛草與紫丁的氣味。

  他還記得那天夜裡的三聲鼓響,在甜膩的脂粉之下,他聞到了熟悉的發香。

  他還記得當時的驚訝,記得自己曾經這樣問她: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卻忘了他是個瞎子。

  被他撫摸過的身體,手指永遠也不會忘記。

  第二十二章 無盡長階

  乙亥年三月十二。穀雨。

  這一天沒有雨,而是萬里晴空,驕陽四射。

  他剛進澄明館便遇到一位滿是刀傷的病人。

  據說,那個人是一位大俠。那位大俠的名字,他從來沒聽說過。

  送他進來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頭鼠目,眼光撲朔。與他說了幾句話,油腔滑調,極盡阿諛之能事。

  不是大俠也不會受這種傷罷?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聲。

  手下人愕然,對於他這種毫不妥協的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飛鷹寨願出五十倍的診費。神醫先生以後若還有其它的差使,只管一句話,俺們弟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的診費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無趣,陪著笑走到抱廈等候。

  在他的世界裡,人是這樣分類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還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種類似狼牙棒的鈍器擊碎,其餘各處的小傷,數不勝數。抬進診室時,肌膚好像一團零亂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縫合著。和幾個學生七手八腳地忙了一陣,外傷大至清理乾淨,內傷的調養卻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斷骨無法接合,病人將終生殘廢。

  做手術的時候,窗外一隻黃鸝叫得正歡。而床上的病人則因疼痛不斷地衝他大吼,彷彿他就是那個砍傷了他的凶手。

  三位助手及時地按住了病人拚命掙扎的身體。他無法動彈,便污語連連,涕唾橫飛,其勢若臨陣罵敵,十分豪邁。

  有幾粒唾沫星子濺到了他的臉上,忙碌中,竟也顧不上擦拭。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他寧願病人是個女的。

  女人此時嚶嚶而泣或大聲呻吟,絕不傷大雅。大俠則要關心自己的顏面,斷不能哭。

  人生如此,無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個臨產的少婦,生了三天,孩子還沒有下來。各種法子都試過了,薰炙、針灸、推拿、灌藥……全不管用。

  送入診室的時,他剛入廂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彌勒榻上小歇,又被一個弟子叫了出來。

  婦人眼光渙散,氣息微弱,已是瀕危之狀。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的結局是母子兩亡。

  最後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極少,母子均安的情況,全谷僅有的兩例,一例由慕容無風掌刀,另一例則是吳悠。

  吳悠已去,杳如黃鶴。這一次非是他莫屬。

  他喝下一小口釅茶,重新淨了手,問道:“田大夫,病人可有親屬在此?”

  田鐘樾,字棕亭,在慕容無風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紀與蔡宣相仿,脾氣卻與陳策相若,是個極認真謹慎之人。他生性靦腆,平日寡言少語,慕容無風甚喜與之搭檔,兩人除了醫務之外,均不多話,做完手術各自走開,十分爽快。

  田鐘樾恭敬地捧著盥洗的銅盆道:“有,是她的相公。這一位是娶進門不久的如夫人。”

  來到抱廈,他看見一個頗為富態的中年男子在太師椅上愁坐。一見到他,連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線希望?”

  他平靜地道:“母子俱生的機會不大,到時若均需急救,我們只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個。不知……”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男子搶聲道:“請一定先救孩子!我……我聽說那是男孩!可憐我華氏三代單傳,前面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歲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頓足、淚水縱橫。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錢。

  他心下一寒,面無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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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轉動輪椅回到內室,田鐘樾跟了進來,低聲道:“這女人氣息奄奄,且行將剖腹,救活她只怕頗費周章。裡面的孩子只是胎位有異,胎息稍弱,活下來倒極有可能。”

  他將臉一沉,冷冷地道:“別聽那男人胡扯。等會兒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嬰兒。——我瞧了她的脈,那胎兒不止是胎息弱,只怕還有胎瘤,就算是生出來,也活不過三歲。”

  田鐘樾垂首斂目,道:“是,弟子謹記。”

  手術進行了整整兩個時辰。由於每一個步驟都事關性命,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靜氣,一言不發。大家在心中暗自驚嘆眼前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雙天才的手,手指修長,骨結纖細,既沉著穩定,又靈活敏捷。他一面替婦人手術,一面有條不紊地指揮田鐘樾搶救嬰兒。

  果然是個男孩,個頭甚大,只可惜兩肋之下生滿了紅絲狀血瘤。婦人雖失血過多,神智不清,卻也總算保住了性命。

  他檢查完嬰兒,替他剪了臍帶,將軟綿綿的孩子包在一塊綿布之中,一面交給田鐘樾,一面道:“男人無子,便責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腎中伏火,精多紅絲。以氣相傳,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藥,遺熱在胎。此症跟婦人無關。給他開些滋腎的藥,以瀉腎中火邪,補真陰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懷孕,受胎五月,記得以黃芩白朮作散服下,當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鐘樾忙道:“學生記下了。”

  他點點頭,揮了揮手:“你去和那個人說罷,我懶得再見他了。”

  收拾完畢,他復又淋浴更衣。趙謙和趕過來強行將他接了出去。

  “谷主,你今天不能再幹了。”

  臨行之前,他聽見那男子握著婦人的手,柔聲細語:“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著你……”

  走出二門,由東邊一道粉牆進了一個垂花門,再往南轉了幾道彎,趙謙和將他送到離竹梧院不遠處的一個竹亭內。

  亭外遍種芭蕉,綠蔭匝地,竹影蕭疏,鳥聲聒噪。幾株櫻桃早已紅透,他仰頭一看,臉上不由得浮起了一絲微笑。臨近地面的一層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個喜歡爬樹的小丫頭,還會是誰?

  “過幾天去把子悅接回來罷。”他道。

  “前天老謝到舅爺家去了一趟,她和一群表哥玩得不亦樂乎,死拉活勸也不肯回來。” 趙謙和一面說著,一面將亭上月白亮紗的捲簾放下來。暮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來擾人,不可不擋。

  “那就讓她多住幾天。”他緩緩地道。

  陽光從樹隙間斜射過來,透過紗簾,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幾個時辰緊張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趙謙和燃起茶爐,將一個雨過天青的桌罩鋪上石桌,給他倒了一杯茶,便悄然退下。

  一陣輕風從林隙間吹來,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松木的芬芳。還是初春天氣,風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將微微發燙的茶壺握在手中。

  凌霄花已攀上了竹籬,山牆上古藤蔥綠,薜荔覆滿窗牖,蓋住了上面雕刻的流雲仙鶴。

  遠處一道小溪傳來歡快的水聲,一隻鴨子安閒地游過,身後跟著七隻毛絨絨的小鴨。岸邊的碧草襯出幼雛金黃的毛色,它們在水中嬉戲,自由自在。

  晴空之下的神女峰像一位穿著黑衣的仕女,顯得肅穆悲傷。

  幾團煙氣迅速飛過,留下一片蒼茫的水霧。

  在山際間移動的幾個白點,是江鷗。黑點,大約是山鷹罷?

  草叢中“倏”地一聲響動,一隻野兔飛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隨著空中雲朵舒捲的形狀,掠過山尖,在重巒疊障中消磨。

  思緒如洇開的墨跡在圖卷中緩緩散開。

  遠處峭壁上一個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陰翳的古木裹著一團冷光翠色高插天際。——山亭屬於那群緣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只在完工時去過一次,隱約記得亭下臨著一個深谷,是雲夢谷的藥園所在。

  雖是正午,那裡並沒有什麼遊人。

  只有一個藍衣人抱著一個孩子在亭子中走來走去。

  那是個女人。有著濃密的頭髮,腦後挽著一個極大的發髻,以至於他差一點把髮髻當成了一頂帽子。

  她個頭與荷衣一樣瘦小窈窕。

  她來來回回地走著,似乎在哄手中的孩子入睡。

  女人的步伐充滿活力,一副隨時準備跳起來的樣子。

  他不禁笑了。

  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讓孩子扒在腰側,一支手臂穩穩地兜住他的腰,從遠處看,好像是挎著一個籃子。

  他不由得想起荷衣抱子悅時的樣子。她總說這種抱法最省力。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目光不知不覺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著,那女人背對著他坐了下來,理了理頭髮,將有些鬆散的發髻拆開,又重新別起。她這樣做時,先把簪子含在口裡,手則沿著腦緣劃過來,將長發繞成一卷,再用簪子穩穩插住。

  他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也許他見過的女人太少。也許,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盤發。也許……

  低頭沉思片刻,他復又將目光移回。剎那間,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來,衣裳開始變紫……他怔怔地望著前方,幻影又出現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欄,緩緩轉過身來,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頭,拒絕再看,卻奮力地驅動起輪椅。他一溜煙地駛過長廊,越過八角門,穿過一道木橋,轉了三四折,才發覺那亭子其實離自己方才的所在極遠。目光是筆直的,走到那裡卻要費盡周折。

  這一處新園他極少光顧,腳下的路幾乎是陌生的。他發瘋似地往前趕,怕她會消失不見。好不易駛到亭下,已累得氣喘吁吁。前面的遊廊上卻有四級台階,越過台階,還要再走幾步才能到達亭腳。從亭腳往上,山勢陡峻,石階雲梯般豎起,又窄又高。

  那石階究竟有多少,他沒有數。

  亭名“觀峰”,原不在草圖上,是他自己後來加上去的。

  此處遙對碧峰,下臨繡谷,風景如畫,正是築亭佳處。考慮到慕容無風行動不便,方天寧只好將之放棄。

  趙謙和曾反覆叮囑他,谷內所有建築的基本原則,是“必須讓谷主感到方便”。

  是以當慕容無風問起何以不在此處築亭時,方天寧解釋道:“從廊下拾階而上,需在第四十級台階之處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級就四十級。我去不了,別人總可以去。”他大筆一揮,添上了一個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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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他抬起頭,發覺亭子的大半被一棵古槐和幾塊嶙峋的山石遮住,剩下的小半裡不見那女人的身影。

  那會是她麼?她還在不在?

  沒有多想,他將輪椅拋在一邊,抽出枴杖站起了身子,扶著欄杆,顫顫巍巍地爬上了四級台階,又勉力向前行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狂。

  受傷之後,他極度消瘦。雙臂嬴弱,腰肢無力,離開了輪椅幾乎寸步難行。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很可怕,只要力所能及,從不讓荷衣相助,總想證明自己的身子沒有她想像的那麼糟糕。

  思緒總把他引向心潮澎湃。

  他停下來,靠著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兩粒藥丸,等待呼吸平靜。

  目光沿著長廊搜索,他期望此時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只有簷上啁啾的鳥聲和漏窗灑下的遲遲日影。

  他只好柱著枴杖,強迫自己什麼也不想,埋著頭繼續往前走。

  遠處猿聲嗚咽。

  風在山谷間迴旋。

  山坡上長滿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純白的花瓣紛紛飄落,灑了一地。

  有幾片飄進了廊內。

  ——杜芫:辛、苦,微溫,有毒。瀉水逐飲,行氣通脈。

  ——辛夷:性溫,味辛微苦。祛風,通竅。陰虛火旺者忌服……

  腦中不知不覺地閃過了藥書上的幾行字。他嘲笑自己是個書呆子,不論看見什麼花草,第一個反應總是《本草經》上的條目。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氣,令他陣陣作嘔。

  憑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終於來到了亭腳。

  離開了遊廊,坐欄也跟著消失了。唯一能讓他憑藉的,只有石階兩旁的扶欄。

  扶欄的那一邊,是深谷。

  稍有不慎,隨時可能跌下去。

  一陣山風呼嘯而來,吹得他的袍袖獵獵作響,幾乎要將他捲到半空。

  他卻感到一陣輕鬆,深吸一口氣,藉著這股強勁的風力發瘋似地往上爬。

  他以為自己爬了很久,雖然胸口已被狂跳的心臟塞滿,早已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還在無知無覺地往上爬。回頭看時,那石階他只上了七級。

  長發早已被汗水打濕,一綹一綹地搭在肩上。他咬著牙竭力想站穩,身子卻在空中晃了兩晃,正要伸手抓住扶欄,轉身之時卻聽見“叮噹”一聲,一支枴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強地支撐著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當然不會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為何一定要見到這女人,原因連他自己都覺荒唐。

  那只是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髮的樣子,抱孩子的動作,走路的姿勢……勾起了他無窮無盡的思念。

  他只是瘋狂地撲向那個影子,任何一絲能讓他辨認出荷衣的痕跡都讓他瘋狂。

  只要看一眼這個與荷衣相似的女人,並不需要認識她,他就心滿意足。

  我一定是瘋了。他自言自語地道。手一鬆,跌倒在地,手掌在粗糙的石階上重重地擦了一下,掌心滿是血痕。

  陡直的台階無限漫長地向上延伸著。

  前面的亭中沒有半分動靜,她顯然毫無所覺。

  已過了這麼久,她是否還留在亭內?

  哦,她多半已經離開了。不然,那枴杖落下時發出的叮噹之聲,不會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嘲笑著自己痴迷不悟,而那可怕的疾病又開始發作。他頹然癱倒,垂下頭,忍受著心頭一陣襲來的絞痛。

  一片槐葉悠悠蕩蕩地飄下來,掠過他的頭頂,落在面前的台階上。

  他注視著它。

  風乍起,槐葉飛向空中,飄向深谷。

  他明白自己早已墜入了幻影,在記憶的深谷中,他正加速墜落。

  一個人在悲傷之中豈非更加真實?

  如果時空的另一端還有一個世界在等待著他,他將帶走自己與荷衣的所有圖卷。

  將它們在那個魂夢可以復活的地方一一展開。

  空谷中迴蕩著嗚咽的風聲。

  溫暖的陽光灑在肩頭。

  他的身體已因激動而疲憊不堪。

  他知道自己無法見到亭上的女子。

  但這並不妨礙今天成為一個美好的日子。

  他靜靜地靠在欄杆上聆聽。

  那深沉的回聲似乎來自亙古,讓他憂傷,又讓他解脫。

  腦中閃過與荷衣相處的日日夜夜,每一個細節都如蛛網般透徹清晰。

  那一瞬間,時間滾滾向前,湧向童年。

  荷風清夢

  第二十三章 荷風清夢

  一隻冰涼的手忽然緊緊地抓住了他。

  “你沒事罷?”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問道。

  隨著那聲音一道傳過來的,還有一股濃郁的香味。

  一股混合著花椒、茴香、馬芹、蒔蘿、麥黃和紅曲的香味。

  他原本正在吃力地喘息,聽了這話,渾身一震。

  那嗓音他再熟悉不過,可是口音卻又完全不同。心疾發作時他無法挺胸,為著這道疑惑,勉強地抬頭看她。那一瞬間,他整個人就像突然被釘住了一般,身上的骨骼——從尾骶至頸間——一寸挨著一寸地僵硬了起來。

  那小個子女人的一隻手正拿著一塊燒餅,嘴裡還嚼著什麼,看樣子,正在吃午飯。

  見他一言不發,只顧著喘氣,她嘆了一聲,將他扶著坐穩,跑到樓下拿回了輪椅上的毯子,將他的半身裹了起來,一陣忙碌之後,方將口中食物嚥下,道:“這裡風大,我送你到上面去吧?”

  她一臉滿不在乎的笑容,對他的注視毫無反應,好像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陌生人。雖是如此,她的手已然攬住了他的腰,預備將他扶起來了。

  他一陣窘迫,推開了她的手,道:“不用。我……我沒事。”

  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意在臉上漾開,她雙手叉著腰,看著他,道:“沒事?你曉不曉得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有多麼可怕?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他無語。

  “你費了那麼大的功夫往上爬,一定是想到亭上去看一看,對不對?”

  他搖頭。

  “別看我個子小,其實力氣大。別客氣。”她皺著眉看著這個固執的人。

  仍舊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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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他打量著她額際之處的一塊疤痕,那裡似乎受過重創,以至於頭骨竟凹下去了一小塊。她故意在額上梳了一圈長長的劉海以作掩飾。

  他心中一陣刺痛,顫聲道:“我以為……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她盯著他,咬了一口燒餅。

  “我以為你認得我。”

  她十分肯定地搖了搖頭。

  腦中一陣暈眩,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你從沒見過我?”

  “從沒有。”

  她的目光沒有半分波瀾,平靜得好像一面鏡子。而臉上卻顯示出對他的話感到莫名其妙的樣子。

  驀地,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她反問:“你曾經見過我?”

  他垂下眼,看著自己殘廢的身軀,淡淡一笑:“沒有。……我想,我認錯了人。”

  ——她已不記得他了,成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她已過上了另一種生活……

  想到這裡,他的心絞痛起來。伸手入懷,掏出藥瓶,吞下一粒藥丸。

  他的手顫抖得厲害,腦中一片混亂。

  “我送你上去,好不好?這石階又冷又硬,你一定坐得很難受。”

  他遲疑了半晌,終於點點頭。

  她緩步上階,將他送到亭外林中的一塊草地上,讓他背靠著一棵巨大的槐樹。

  陽光下的草是淺碧的,柔軟而乾燥。槐花纍纍,灑了一地。

  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塊花布鋪在地上,然後解開背兜,將裡面一個熟睡著的男孩子抱了出來,放在他的腿邊。

  那孩子模樣清秀,皮膚甚為白皙,竟與她長得不大相像。男孩緊緊地挨著他的身子睡著了。

  “他怕冷,你們倆擠在一起,正好。”她嫣然一笑,憐愛地從包袱裡找出一個小花被替孩子蓋上。然後盤起腿,坐在他的對面,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好些了麼?”

  “好多了。”

  “余大夫的院子離這裡不遠,你要不要找他瞧瞧脈?你的臉色……不大好。”

  看來,她對這裡很熟悉。他有些詫異地想到。

  “不用,我歇會兒就好了。”

  “那我給你洗洗手罷。”她解下腰間的葫蘆,用清水洗淨了他掌上的傷口,掏出手絹替他包紮了起來。

  包好了一隻手,她又去清洗另一隻。拔下簪子,輕輕地剔出嵌入掌中的沙粒。她已沒有了多餘的手絹,便從他的口袋翻出一條柔軟的素絹,撕成三段,結成一長條,將傷口緊緊紮住。

  那一瞬間,她星眸低纈,香輔微開,濃密的長發瀑布般地從肩頭滑下,久違的發香幽幽縷縷地蕩過來。

  他本已平靜的呼吸又開始急促,心越跳越快。

  “告訴我,你究竟為什麼一定要到這亭子裡來?”

  他的目光移向遠方:“我是來看這座山的。”

  ——難道,自己還是在幻覺之中嗎?難道面前的這個人,不是真實的嗎?

  她咬著簪子,迅速地將長發盤了回去,用簪子別好,道:“是那座山麼?那山叫什麼名字?”

  “神女峰。”

  “奇怪。我第一次來這裡,可我覺得我見過那座山。”

  “也許你見過山上的日出……”荷衣極愛神女峰,山頂上有一個石亭,他們曾多次坐在峰頂的巨石上,同看日出。

  她看上去對他的話感到十分意外。

  “沒有。我爬過很多座山,也許它的形狀只是和其中的某座有些相似……”

  “也許你曾在夢裡去過……”

  她想了想,點點頭:“嗯,我是夢見過它。我記得我躺在一個橫空而出的巨石上。清晨的風是甜的,有一股橘子的味道。一朵白雲在我身旁飄來飄去……往下一看,江水是一條白練,遠得聽不見濤聲。”

  “一朵白雲?”他皺了皺眉頭,正要說話。彷彿又想起了什麼,女人搶著道:“對啊……你怎麼知道?我的確看見了日出……除了日出,還有……還有一個古怪的爐子。”

  他怔了怔,道:“爐子?”

  “金黃的爐子……上面縷著奇異的花紋……好像是蝌蚪……”

  “這種爐子一般都是在馬車上吧?”他道。從天山到小江南,要經過一個盜匪四伏的地段,他記得當時他們正好與一個波斯商隊同行。商隊的每一輛馬車裡都放著一個縷著奇異紋路的銅爐。

  她盯著他,認真地想了想,道:“不錯……是有一輛馬車……下著大雪……我的腦子糊塗了……”

  “那是另一個夢吧?”

  “可不是?剛才的夢是日出,日出的時候怎會下雪……”

  他忽然想笑,便真的笑了出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馬車裡有些什麼?”他問。

  “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純白的毛毯。我覺得冷,就把它披在了身上。”

  他張口結舌,只好道:“繼續說……”

  “我不說了。大白天裡和人家說自己的夢不吉利。”

  “你的夢中,除了你自己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人麼?”

  “有……不過……更加可怕……”她怯生生地道,東張西望,好像身邊有鬼。

  起伏的山巒掠過一片雲影,他忽然感到很愉快,感到生活又變得有趣了起來。

  “說來聽聽……”他和顏悅色地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9
六十五

  “我和一個人坐在墳地上。我們……聊天來著,很高興。後來,我就睡著了……半夜裡醒來,發現那人一直坐在我身旁,仔細一瞧,其實是具乾淨的骷髏,樣子倒挺斯文的,只是白慘慘的,好生可怕。然後……然後地上忽然湧出了黑水,一群耗子向我衝過來,水上還浮得很多死耗子……我……轉身一瞧,那骷髏被水沖不見了……我嚇得四處去找……找來找去找不到……後來,我走進了一條漆黑的巷子,兩邊都是緊閉的門……我找啊找啊 ……正驚慌之中,那骷髏一把抓住了我,對我說:‘嘿,別怕……我在這兒’。——就是這樣。這個夢,我老做,都快被它煩死啦。”

  他哭笑不得:“你確信他說的是‘嘿’,而不是一個人的名字?”

  她認真地想了想,道:“我只聽見了‘嘿’字。”

  “至少,那骷髏不是壞人罷?不然,你何以要去找他?不如讓他被水沖走好了。”

  她愁眉苦臉地答道:“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真是這樣麼?白日,她失去了記憶。夜晚,又被惡夢糾纏。

  他心中痠痛,一腔心事,不知從何說起。想當初兩人低眉共語,何等綢繆。到如今人是情非,咫尺難認。際遇之荒謬,莫過於此。

  他輕嘆了一聲,道:“那只是些無稽的惡夢,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就忘了它們罷,”他笑了笑,“猜不出來的東西,就不要費腦子了。”

  “可是,你為什麼就能猜呢?剛才你是怎麼猜到日出和馬車的呢?”

  “我這人一向聰明。”

  她宛爾一笑:“我的腦子曾經受過傷,過去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了。”

  “是這處傷麼?”他忽然抬起手,掠過她的額頭,輕輕地摸了摸那道傷痕。

  指尖掠過,引起肌膚一陣輕微的戰慄。她的臉通紅了。

  “還痛麼?”他柔聲問。

  “不痛。”

  “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受的傷麼?”

  “不記得了。”

  “別擔心,這傷口癒合多年,已不礙事了。”

  她撲哧一笑,道:“瞧你這一本正經的樣子,好像是個大夫。”

  他微笑不語。

  “其實記不起來也不打緊,只要記得每天吃飯就行。”她又加了一句。說罷,笑嘻嘻地從包袱裡掏出了兩個燒餅和兩隻竹罐,將竹罐的蓋子打開,對他道:“你餓不餓?這是我做的糟魚,那一罐是燻魚。要不要嘗一嘗?”說罷,咬了一口燒餅,伴著一塊鹹魚,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有一股花椒和米酒的淳香從竹罐中逸出,他這才記起方才她身上傳過來的,正是這種味道。

  他放了一塊在嘴中細細品嚐,一絲苦澀流入心頭。

  這就是她過的日子麼?

  “光吃這個太鹹,要和燒餅放在一起兒吃才好。”她將手中的燒餅掰了一半,遞給他。

  他學著她將魚塊夾在餅中,一口咬下,慢慢地咀嚼。

  “味道怎樣?”

  “好吃。”他的嗓音有些發顫,嚼了幾口,忽然垂下了頭,眼淚滴了出來。

  “喂……不會罷?這不過是一塊鹹魚……” 她坐到他身邊,想再多安慰幾句,一時只覺口笨舌拙,不得要領。只好結結巴巴道:“你別難過,你的病會好的。這雲夢谷裡有得是好大夫,實在不行還有神醫,什麼……什麼病都能治得好。”

  這話顯然沒什麼說服力,她聽了,連自己都不相信。

  他擦乾了眼淚,一言不發,默默地吃著麵餅。

  “喝口水。”她遞給了他盛水的葫蘆,“我方才並不在這裡。若不是我兒子的一隻襪子掉了,我也不會回來。”

  他抬起頭,目光無限深邃:“是那隻襪子救了我?”

  “差不多。”她淺淺一笑,將襪子從孩子的足踝上褪下來,塞進他的荷包,“送你留個紀念。”

  “你兒子幾歲了?”

  “這個月正好三歲半。”

  “你說什麼?”他失聲道,竟嚇得將身子挪開了半寸,“他……他父親……”

  “早就死了。”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他……他……”他冷汗頓出,手指發顫,“他……”

  “他有病。不然,我怎會跋山涉水地來到這裡求醫?”她坦然一笑:“他只是個生病的孩子,又不會咬人,你連小孩子也怕?”說罷,用袖子拭了拭孩子額上的汗水:“可憐的孩子,今天給大夫紮了整整一個時辰的針,痛得他夠戧。”

  他捋起孩子的衣袖,見手臂要穴之處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大約針灸的次數過多,有幾處已僵硬了起來,剩餘之處,一遍青紫。他長嘆一聲,將孩子緊緊抱在懷中。

  良久,他方定下心神,緩緩地道:“你不能離開這裡,這孩子的病,治起來很是麻煩。”

  “大夫們都說他活不過五歲,”她的眉頭擰成了一團,突然大聲地道,“可是我一點也不相信。我的兒子明明活得很好,犯起病來雖然可怕,可是每次都挺了過來。他是個有運氣的人……一定能活很久!如若一百個像他那樣的孩子會有九十九個活不過五歲,他肯定就是那唯一的一個。”她懇切地看著他,道:“你信不信?”

  他看見了她微笑的眼神之後隱藏的絕望,心中一陣痠痛,用力地點點頭,道:“我信。”

  她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了。

  他垂下頭來,看了看懷中的孩子:他看上去蒼白瘦小,四肢纖弱無力,卻有一個很大的腦袋,與子悅十分相像。

  她也把頭湊了過來,盯著兒子的臉瞧個沒夠,一時間,兩個人同時俯下身去,“砰”地一聲,腦袋撞在一處。

  四目相視,他們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發現了沒有?他的樣子看上去特別聰明。”

  “他會說話了麼?”

  “不會。”她搖了搖頭,有些擔心地看著他,“可能是……可能是快會了。”

  “別擔心,有些孩子說話很晚。”他趕緊道。

  “他……腿……”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0
六十六

  “嗯。”

  他苦笑。那可怕的詛咒終於應驗了。

  想了想,他忽然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道:“我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什麼事?”

  “你的右腹之上,第七根肋骨之下,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痕,一共縫合了六針,對麼?”

  她愕然:“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是我縫的。”

  她緊張地看著他:“你……你知道我是誰?”

  他說:“知道。你是我妻子,他是我的兒子,你姓楚,叫楚荷衣。”

  她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道:“我已吃完了飯,正要帶著兒子出谷。我會路過田大夫的診室,如果你想看病的話,我可以順路帶你過去。你若不願看病,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在哪裡?”她一邊說,一邊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

  他一把抓住她:“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對麼?”

  她一翻白眼:“我正在煩著哪,你別找事兒啦。”

  他用力掰過她的肩,讓她的臉對著自己:“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糟。不過,我認得你,一直認得你!”

  “可是你剛才說,你看錯了人。”

  “我以為……你又嫁給了別人……”

  她張著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彷彿想起了什麼,驚道:“你……你剛才……其實是來找我的?”

  “我老遠就看見了你,所以一路追了過來。”

  “你……你就是從輪椅停住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上來的?”

  “幸好你沒看見我走路的樣子……不過,”他溫和地道,“你瞧,雖然我走路有些麻煩,照樣能來到你身旁。”

  她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懷裡孩子的臉。

  “就算你不肯相信他的長相,也該知道這孩子有我身上所有的毛病,”他看著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你嫁給了一個被老天爺詛咒的人。”

  “這麼說來,我真的曾到過那座山?”

  “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記得它?”

  “因為你快樂。”他笑了。

  “我們……當時在一起?”

  “當然。”

  “在一起幹什麼?”

  “沒幹什麼,坐著……看日出。”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道:“荷衣,坐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坐在你身邊啦!”

  “再近一點,”他的嗓音柔和低沉,十分悅耳,令她醉倒,“我有法子令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對面,感覺自己的額頭幾乎快到碰到他的額頭了。

  她正要問“什麼法子……”話還沒出口,他突然吻住了她,她擰著他的胳臂,企圖要掙脫,後腦勺卻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了。

  一切都令她糊塗,她的心砰砰亂跳,不知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樣的一個人,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已莫名其妙地被他攫住。她又羞又惱,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這男人一掌推開,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推開他,反而傻頭傻腦地聽他擺佈。她張牙舞爪,像只豹子,十指尖尖,一邊吻他,一邊抓著他的頸子和胸膛,將他的身子抓出道道血痕。他卻只是溫柔的摟著她的肩,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過了許久,才放開了她的唇,撫摸著她的長發,低聲道:“想起來了麼?”

  “沒有。”

  “荷衣,你知道你有多凶麼?”

  “知道,我不小心把你抓出了血,下次再不了。”

  “這就是為什麼你一定要嫁給我的原因:別的男人都可以落荒而逃,我卻不可以。”

  “你真的……認得我?”

  “你還不信?”

  她眨眨眼,道:“不信……只怕要再來一次……你這法子咱們要多試試才好……”

  又是深深的互吻。

  他問:“現在可信了?”

  她支支吾吾:“快了快了。能不能提醒一下?比如,你叫什麼名字?”

  他愉快地笑了,她什麼也沒有變。而他的世界卻在這一瞬間,變得充滿了陽光和希望。

  “我叫慕容無風。”

  桐影搖窗

  第二十四章 桐影搖窗

  他們手拉著手,坐在那棵槐樹下說了近一個時辰的話。荷衣不斷地問他過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細追問每個細節,然後蹙起雙眉,冥思苦想,企圖在腦海中找回它們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簡略,像被提審的犯人那樣小心翼翼。因為他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無論在記憶的曠野中如何稀薄——都將斧鑿般刻入荷衣的腦中,由此而滋生的各種枝節既無法預料,又難以更改。不論自己怎生描述,也不會喚起荷衣對過去的真實感受。激情與磨難一去不復返,時間在往日的刻痕消失殆盡,他與荷衣復又回到平緩流動的日常世界。沒有回憶助興,一切重述顯得蒼白無味,毫無意義。

  他感到一陣悲傷,又感到極度沮喪,荷衣的重現竟成了命運開的一個惡意玩笑。

  他選擇了儘量少說,或者乾脆什麼也不說。

  只有她的眼神、微笑,以及從口頭滑出的片語只言才讓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動的雲彩……為此他深感安慰,耐著性子尋找記憶的蛛絲馬跡,每有所得,便發出會心一笑。他知道這些遺落的碎片不足以組成一個往日的荷衣,那一瞬間思緒卻已豁然開朗。

  從沒有一成不變的荷衣,他又何必執著此念。

  謎又一次向他走來。他閃爍其辭地請求她回憶自己的夢境,企圖從中找出她兒時的線索。他說自己對她的幼年一無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確切年歲,以至於在刻寫墓碑時顯得萬分尷尬。她就像空氣中凝結出來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這片葉子上。

  她聽罷大吃一驚:“什麼?咱們倆什麼也沒弄明白就糊裡糊塗地在一起了?”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笑著說道,“兩個人之間到死都沒弄明白的夫妻也大有人在。”

  “這倒是實話。”像往常一樣,為了表示完全贊同,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只這一個動作,他又陷入了回憶。現在的荷衣與過去的荷衣重合在了一起。是啊,在記憶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幾塊:幼年的荷衣,陳蜻蜓的弟子荷衣,雲夢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夢中的荷衣,幻覺中的荷衣……而當他最終遇到了失去記憶的荷衣時,荷衣忽然變得完整了起來。他又感到一陣狂喜,好像他找回的不是荷衣,而是他自己!激動使得他雙唇發紫,手指顫抖。他就用這雙顫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的頭和臉,然後虔誠地親吻她的手,好像一位苦行僧終於走進了自己的廟宇,面對神祇頂禮膜拜。這時候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只有無言的注視和不斷地觸摸方能帶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帶微笑地聽著她胡言亂語,向她打聽漁村的方向和醃魚的辦法。他能從她講的每一句話裡引出新的話題,逼著她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而他則孜孜不倦地聽著,問著,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說了些什麼,打算說什麼……

  他那神魂顛倒的樣子讓荷衣滿臉通紅,精神緊張,卻又惘然自失。不知道這痴狂中的人所說的話她是該信還是不該信。等她終於靜下心來仔細琢磨時,又覺得這個人實際上什麼也沒有說,對她的問題要麼三緘其口要麼含糊其辭。

  最後,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直截了當地問道:“無風,你可有法子讓我恢復記憶?”

  他沉默片刻,道:“沒有。”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0
六十七

  她看見了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憂慮,什麼也沒說,只是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輕地道:“我認得你,真的,我覺得我認得你。只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你會難過麼?”

  他的眼再次濕潤:“不會。”

  然後她喜滋滋地道:“那麼,就不要多想了。我們回家吧!我終於有家啦!”

  原本以為她會究根問底,想不到她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他微微一怔,卻很快釋然了。

  這就是荷衣。

  她什麼也沒有變,不論是怎樣令人煩惱的情境,她總能立即跳出來,重歸快樂的本源。

  黃昏不知不覺地降臨在了這片寧靜的山谷,他們一起回到那座臨湖的院落。過度的興奮讓慕容無風感到精疲力竭,他用僅有的一點精神陪著荷衣與星兒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席間,他破例吃了很多菜,還喝了好幾杯酒,微醺的酒意與團圓的喜悅相比,後者更能令他醉倒。

  飯畢,他把荷衣安頓到自己的臥室。她心情緊張地洗了一個澡,在雲母圍屏之後悄悄地換上了寢衣。她第一次認真打量這間屋子時,發現屋子裡除了華貴的傢俱和精緻的床帳,剩下的只有一團沉沉的死氣。每個角落都乾淨得好像不曾有人住過。只有靠近床頭的一張書案上擺著的白玉水注、古硯、湖筆和一本攤開來的書讓人微覺有些“人”氣。正手足無措間,只聽得“咣啷”一聲,她無意中將床邊的一隻水晶小幾打翻,上面堆著的一疊醫案也跟著灑了一地。所幸地上鋪著地毯,才不至摔碎。

  她慌忙拾起來放回原處。回頭一看,星兒已在床上熟睡了過去。他笑了笑,幫她拾起地上的亂紙,低聲道:“不要緊,我來收拾。”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道:“衣服有點長。”

  寢衣是慕容無風的,方才正是她一腳踩在自己的衣擺上,差一點摔倒。

  “你的衣服我都收起來了,明天叫人拿幾件給你。”

  “在哪裡?”她靈機一動,“我自己去拿。”

  “不……不用。”他馬上道。

  她束手束腳地坐在床沿上,支吾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們……今晚……嗯……”

  “我住在隔壁。”他道。

  “對不起……”她滿臉通紅。

  “你一定不記得這間屋子了。”他道。

  “半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嘆了一聲,摸了摸她的臉:“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擾你們。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會兒。明天見。”

  那幾杯酒已無法再提起他的精神,他感到疲倦已極,行將崩潰。回到隔壁的臥室草草洗浴了一番便倒在床上。雖然胸口隱隱作痛,他的心情卻無比寧靜,腦中一片空白,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半的時分,他被一陣尖銳的蟬鳴吵醒。

  這一年的暮春異常溫暖,那隻蟬每到三更時分便叫得響亮。以前他夜裡常常失眠,倒也不覺得吵鬧。正思忖間,那蟬一聲遞著一聲地高亢起來,竟讓他睡意全無。

  蟬聲如此聒噪,不知荷衣與星兒可能入睡?

  想到這裡,他披衣下床,點著燭火在抽屜裡一陣亂翻,找出子悅小時候玩的彈弓,便挾著它,來到門外庭中的梧桐樹下。

  月色微涼,梧影婆娑。四處門窗盡掩,悄無人聲。

  他俯身拾起一塊碎石,對著蟬聲所在之處猛然一射。

  “哧”的一聲,蟬聲忽頓,卻從樹上輕飄飄地墜下一個人影。

  他還沒來得及吃驚,那人影已閃到他跟前,輕聲道:“是我,荷衣。”

  他一愣,失聲道:“我射中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那兩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那隻蟬不是已噤聲了麼?”

  “那是被你嚇的。你若不射那麼一下,我已經把它抓到手了呢!”

  “給我一點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麼差麼?”他俯身在地上亂找石頭。

  “好哇!今晚我在這裡陪著你,看你幾時才能將這只蟬射下來。你瞧,它又開始叫啦!”

  三塊碎石連發而去,聽見的,卻是碎石穿窗的聲音。

  “那幾間屋子裡沒住人吧?你怎能將石頭全射到人家窗子裡面呢?別彎腰了,我給你撿石頭,全放在這兒了。我去找點酒來喝。”

  他正欲說話,她已飛快地跑回屋子,樂濛濛地抱來一瓶葡萄酒,手裡還拿著個閃閃發光的酒杯。

  “這杯子奇怪,在夜裡還發光呢!”她將杯子放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

  “這是夜光杯。原本有一對的,給子悅打破了一個。”

  “一定很貴吧?”

  “人家送的。”

  “真好看。”她自斟自酌起來。一連見他射了好幾發,不見動靜,便問:

  “射中了麼?”

  “沒有。”他沮喪地道。

  “興許射中了。蟬兒不叫了!”

  這話剛停,那隻蟬又嘹喨地叫了起來。

  他對準枝頭一陣亂射,射得遠處瓦片叮噹作響。

  “好久沒喝過這麼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愜然而笑。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終於道,接過她遞來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老實告訴我,你小時候究竟摸過彈弓沒有?”

  “沒有。”

  “老兄呀!”

  “你若不肯教,我也還有別的法子。”

  “什麼法子,說來聽聽?”

  “我可以把這棵樹砍下來,然後再慢慢地把它找出來。”

  她“撲”的一聲,差點把一口酒噴出來:“你是說,這只蟬會跟著樹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特別喜歡這棵樹,不然豈非早已飛走?”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說,這蟬兒愛極了這棵樹,便要為它殉情……”她忍住一肚子的笑,打趣。

  “幹這種傻事的,又豈止是這只蟬……”驀地,他的嗓音充滿苦澀,千思萬緒洪波般湧起。

  “嘿!看著我,看著我!”她把他的頭擰了過來,笑道,“蟬就是蟬,別想那麼多好不好?”

  他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0
六十八

  “又發呆了?”她扒在他腿上,仰起頭看著他,“為什麼你老是不開心呢?”

  “荷衣,這些年你過得好麼?”他忽然問。

  “挺好的呀!”生怕他不信,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你若……不想住在這裡,我不會勉強你。”他低聲地說道。眼神中有些疲倦,又滿含著悲傷:“我一個人獨自生活……早已經很很習慣了。”

  “還說很習慣,瞧你都瘦成一把骨頭了。”無端地,她心疼了起來,將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再說,我走了,星兒怎麼辦?你就算是不想理我,難道連星兒也不理麼?”她故意道。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怎麼會……”他張口結舌地道:“我……”

  “我什麼我?” 她柔聲笑道:“幾時又結巴了?”

  他勉強地笑了笑,笑得卻很淒涼:“我不該告訴你我認得你。你一回來,又要過那種整天受累的日子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過了很久,堅定地道:“無風,我非和你在一起不可。”

  她抬起眼盯著他,眼中含著淚光,亮晶晶的。

  多年以來,當他再一次看見她那充滿著希望和勇氣的眼睛,他立即明白,荷衣的歸來純屬天意。

  荷衣從不需要他花很多時間來認識。

  他不再說什麼,將彈弓扔在地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彷彿她是個幻影,只有不斷地觸摸才會變得真實。

  “蟬又叫了。”

  “讓它叫罷。”

  話音剛落,天地間忽然下起了小雨,蟬聲嘎然而止,一切重歸寧靜。

  她將他送至屋內,暖閣裡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琉璃瓦上的雨滴忽急忽慢,彷彿帶著某種神秘而悅耳的節奏。簷前的鐵馬被夜風吹得叮噹亂想。廊上燭影搖曳,昏黃的燈光從簾縫中隱約透出。從窗隙間緩緩流入的,還有微聞的花氣和綠藻的清香。

  她伸手去找燭台,卻被他一把攔住:“不要點燈。”

  他手中一陣摸索,不知道拿出件什麼東西,屋內忽然充滿了一股松木的氣味。

  在黑暗之中,他輕輕握住著她的手,悄悄地問道:“荷衣,你聞到了麼?”

  “聞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氣。

  “是啊,”他拉著她的手,讓她往前走了幾步,“現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涼的岩石,雛菊,青木,新鮮的漆味,桐油,飛禽的羽毛……

  她被這複雜的氣味弄糊塗了。

  “每年我都會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一遍。”

  “什麼亭子?”

  “神女峰頂上的亭子。後來,我獨自去過好幾次。這幾年,身子漸漸地差了,便做了這種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個地方,吹掉燈,閉上眼,將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裡……”他的嗓音如夢一般迷惘。

  “我不記得那個亭子了。”她苦笑。

  “所以我要帶你來一次。”

  她繼續往前走。

  那氣味漸漸淡了,換成了一種近乎江水的氣息。山風呼嘯,混雜著草根、樟木樹汁和酸棗的清香,浪濤翻湧,捲起江底的泥沙、魚蟹和沉船,發鏽的鐵釘和水藻纏繞的纜繩……

  “我到了那裡,是麼?那座山峰?”她急促地呼吸著,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懸崖。”

  “然後,太陽就升起來了?”

  “是啊。”

  “看來故地重遊,不一定要靠腿,不一定要靠夢,靠鼻子也行啊!”她笑了起來。

  那麼熟悉的笑聲。她還是那樣滿不在乎。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不能像她一樣,頃刻之間便卸掉肩頭上的萬擔憂傷,不再生活在沉重之中。

  荷衣沒有記憶,所以她是輕的。

  一句話就能讓她快樂。快樂在她,總是那麼容易,彷彿滿目皆是,隨處可得。

  “荷衣,你覺得我是陌生人麼?”在遐思中沉浸良久,他一直挽著她的手,她卻像個小孩子一樣,把手伸起抽屜裡,將一枚一枚的香珠放到鼻尖上嗅來嗅去。

  “這又有什麼呢?我就是喜歡和陌生人在一起。”

  他一怔,道:“為什麼?”

  “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和你一模一樣,你認識他便是浪費精神,和他相處,不過是在自己原先的世界裡打轉。而你是另外一個世界……我一見到你,就知道自己在出遠門。”她摸了摸他的腦勺,道:“我就喜歡在你的世界裡遊山逛水。”

  他啞然。那種揉合著驚訝與愉悅的感受復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不是麼?他永遠不知道她會說些什麼。

  “荷衣,我的世界是空的。”

  “所以我進來了。”她柔聲笑道:“現在一點也不空了,就好像一座美麗的山峰之上終於有人蓋了一座小廟。是不是?我只想作個老和尚,終日守在你這座山頭上。”

  他無言以對,只有默然點頭。

  過了很久,他用力地絞著自己的手,忽然道:“荷衣,我的腦子有點亂,只怕要發神經了……”

  “那就發罷。”

  “自從你去世以後,我一直沒法找到你的遺體……”

  “哎!我現在是活著的!”

  “假裝一下行麼?”

  她想了想,道:“好罷。”

  “我一直沒找到你,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夢見我用雙手在那座山裡不停地挖著,終於找到了你,把你帶了回來。”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懷著子悅的時候一樣。一臉的油灰,根本就認不出來。”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乾淨,然後親手給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來我喜歡紫色的衣裳。”

  “淺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樣的顏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讓她平躺在床上。

  “荷衣,你……能假裝你是死的麼?”

  她道:“能呀。我現在不就是一動不動的了?”

  “你別緊張,手不要緊緊地抓著床單,行麼?”

  “行啊。”她的手鬆開了。

  “閉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閉著的。”他俯下身來,對著她的眼皮輕輕地吻了一下。

  “無風,我得說話,不然我快嚇死啦……你總不至於不讓我說話吧?”

  “那就說話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0
六十九

  他聞了她肌膚上熟悉的芬芳。她嘴唇濕濡,臉頰發燙,胸膛起伏,溫暖的呼吸帶給他眼眸陣陣潮氣。

  他避開了她的雙唇,從她的耳緣一直吻到頸下,然後慢條斯理地脫掉了她的衣裳。

  他解開紐扣的動作是輕柔的,指尖劃過她的身體,湖面泛出一片漣漪。

  “你冷麼?”他問。

  “不冷,這屋子為什麼會這麼熱?”

  他找到一塊素絹,替她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將一種帶著薄荷氣味的清涼香露涂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時候,最喜歡這種香味,子悅也喜歡。”他輕輕地道。

  “真的很好聞呢。”她深吸了一口氣。

  接著,一陣冰涼,有一樣東西放在了她的額上。

  “這是什麼?”

  “玉蟬。”他找到一把梳子,將她的長發整齊地梳好,“是我親手雕的。等會兒,你就含著它,好麼?”

  “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不要含這硬邦邦的東西呀!”她大聲抗議。

  “噓,小聲點。如果含著它,你的靈魂就會平安地升到天堂。含著它,行麼?”他哄著她道。

  “無風,你沒事吧?”她的頭一扭,玉蟬掉了下來,他拾起,復又放在她的額上。

  “沒事。”

  “可是,就算你正在給我裝斂,也該是穿上衣服吧?”她胡亂地說道。

  他沒有回答,過了半晌,道:“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打算抱著你,和你一起躺進棺材裡,然後叫人把我們埋掉。”

  “你瘋了。”她嘆道。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這就是我的打算。”

  他伸手在空中尋找著什麼。她將懸在床側的一隻木環遞到他手中。

  “坐到我身邊來。”她道,伸過手臂,去攬他的腰。

  他無聲無息地移到床上,俯下身去,在她的耳邊夢囈般喃喃細語。

  他告訴她她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他愛她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然後,他一遍又一遍著吻著她的全身,好像一個失去了雙手的瞎子,只能靠著嘴唇才能將她辨認出來。

  一陣疾風吹過,夜雨敲窗,沙沙作響。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汗水不知不覺浸濕了全身,他的手越來越溫暖,呼吸卻很平靜,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典雅過人的風度。她忽然道:“無風,我餓了。”

  他怔住:“你餓了?”

  “我要吃東西,”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覺得你神密兮兮的,讓我害怕,非得吃點東西才行。”

  “為什麼每到這種時候你總要吃東西?”他嘆了一聲,“為什麼你總不肯好好地配合一下?”

  “你以為死人那麼好裝麼?”她擰著眉頭道。

  他下床,給她端來一碟杏仁糕:“夠不夠?”

  “有幾塊?”

  “四塊,不夠我再去給你拿……”

  “夠了。只是……我還要喝茶。”她愁眉苦臉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臉,柔聲道:“慢慢吃罷,我去給你煮。”

  他到外間忙了好一陣子,依舊黑燈瞎火地給她端來一壺茶,替她濾掉茶葉,將茶盅端到她手上。

  “很燙麼?”

  “我兌了點涼水。”

  他好像很明白她的習慣。

  她將手中的糕吃了個精光,然後將茶一飲而盡,頭往床上一倒,道:“繼續。”

  他無聲地笑了,慢吞吞地坐回到她的身邊,道:“由於你打斷了一次,我得重來一遍。”

  “饒了我罷!”

  “難道你不舒服麼?”

  “沒有。只是有些陰森森的……”

  “咬住這只玉蟬就不會了。它會讓你的靈魂安寧下來。”他的嗓音優雅低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動人。

  玉蟬滑入口中,一陣冰涼。

  “我不喜歡口裡有一隻蟬!”她叫了起來。

  他嘆了一聲,將玉蟬拿出,放到她的手中,道:“好罷,那就握在手裡,總可以了罷?”

  “這還差不多。”

  他又從抽屜裡找出一隻,放在她的另一隻手上:“一隻手握一隻。”

  “說罷,你究竟做了多少隻玉蟬呀?”

  “一抽屜。”

  “虧得我回來了,不然你繼續做下去,豈不是要裝滿一大缸子?”

  “荷衣……你真的回來了麼?”他迷茫地說道,話音無比空洞,幾乎令她打了一個寒戰。

  她抻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他蒼白的肌膚在黑暗中微微閃光。她知道他正看著她。雖然看見的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她卻覺得他的目光穿透黑暗,筆直地照在她靈魂最幽深之處。

  驀地,屋內似有一股陰風冷嗖嗖的吹了進來,她像一隻驚惶失措的松鼠緊緊地抓住了他,道:“你……你以為我是鬼麼?”

  “難道你不是?”他一把捏住她的拳頭,她的手心滿是汗水,玉蟬在指縫間滑來滑去。“你不放心我,老是回來看我,所以你得把那兩隻蟬握緊,不然,你又會不見了。”他垂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地道:“荷衣,這次……這次你別離開我,好麼?”

  “等會兒!我去點蠟燭!”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聲,道:“你又要走了麼?蠟燭一點,天……天一亮,你又不見了!”

  她撫摸他的胸膛,他的心砰砰亂跳,不知道是悲傷還是憤怒。她柔聲道:“我不點蠟燭,就在這裡陪著你……別擔心了。你看,這蟬我緊緊地握著呢……”

  她把玉蟬夾在拇指上,撫摸著他身上的那兩道凸起發燙的疤痕。它們如沙漠中兩道乾涸的河床,即使手觸,也覺得猙獰可怕。她想像著他受傷時支離破碎的樣子,心痛如割,黯然神傷,憐惜地道:“還痛麼?”

  “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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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