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唐潛搖頭:“我曾在大街上撿到過一個女孩,到竹間館遇到吳悠,她說有一位崔姓大夫一直不育,問我可願意將孩子交給他收養,我同意了。”
他釋然:“大約她後來發現崔大夫的妻子忽然間又了懷孕,便沒有開這個口。只好改為自己收養。”
“你看,她這人行事雖有些任性,心眼卻一點兒也不壞。”唐潛讚道。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遲疑了片刻,慕容無風忽然道。
“什麼事?”
“去看看她。”
***
對他來說,這世界沒有光線,因此也就不分早晚。
到達江州之後,他卻開始認真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時候見她最好?早上,還是晚上?
緊接著這個問題發展成了在什麼地方見比較好?是直接去平林館?還是約她到江邊的茶樓?到時該說些什麼話?——連慕容無風都吃了閉門羹,吳悠可有耐心聽他寒暄?
他甚至問唐芃穿什麼樣的衣裳才能讓一個心情不好的女人不要心煩?
他提出了無數個荒唐幼稚的問題,將對此事的毫無信心徹底地暴露在唐芃的面前。
開始唐芃還一本正經跟他探討,見他事無鉅細皆一絲不苟,不免好笑:“又不是去求神拜佛,難道你還要焚香沐浴、齋戒三天不成?”
這一句話提醒了他,他真地跑到街西頭的寶通寺連吃了三頓素食,當夜沐浴一新,焚香靜坐,對神禱告。
“明早我去見她。”臨睡前他對唐芃道。
“為什麼不挑晚上?晚上才是女人空床難守、多愁善感的時候,”唐芃裝出老練的樣子,“一到了早晨,給陽光一照,女人立刻變得意志堅強,難以打動。”
“我看上去像是一個乘虛而入的人麼?”唐潛道,“早上,就是早上。”
“對你來說,我的意見向來只有一隻用途——”唐芃吹熄了燭火,躺在床上長吁短嘆。
“什麼用途?”
“僅供反對。”
清晨,他踩著露水獨自來到平林館。
薄霧迷濛,江風清冷,黎明時分,街道十分安靜。
時刻太早,他拐到街對面的一家飯館吃了一頓早飯,要了一壺茶,漫不經心地聽著桌旁的茶客們閒聊。直到聽見其中的一個人說道:“小丁子,都太陽當頭了,你小子還貓在這裡聽書,不去看攤!快去快去,不然又要吃你二叔的耳刮子啦!”他這才推桌而起,大步走出門去。
竹竿一點,大門半掩。他正要敲門,有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擺,一個稚嫩的女聲輕道:“叔叔,你是來找我媽媽的麼?”
他屈膝在地,微笑:“我找吳大夫。”
“我媽媽就是吳大夫。”
“那我就是來找你媽媽的。”
女孩踢著地上的石塊,一臉地擔心:“我媽媽昨夜出診去了,她說今早就回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回!”
“所以你起了個大早,在門口等她?”他摸了摸女孩子的頭,和聲道。
“嗯!”
“你叫什麼名字?”
“唐爽。不是糖果的糖哦!是糖果的糖的右邊!”她剛剛開始識字,對名字的寫法十分計較。
他心頭微微一怔,還想細問,又覺不妥,忙道:“快進屋去吧,別在街上玩耍。”
“不怕,有阿春嫂看著我呢!”女孩子咯咯地笑道,“不如叔叔先進屋坐著,我媽媽這就回來了。裡面已等著好多人了。”
她把他也當作了病人,見他舉著竹竿,便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到客廳內,找了一張寬椅坐下。
“喝茶不喝?”她細聲細氣地問,“我去給你泡!”
“不不不!你年紀太小,仔細燙手。”他連連搖頭。
“我一點也不小,都六歲啦!我天天都給人泡茶,從來也沒燙過手!”女孩子不服氣地叫了起來。
他神秘地笑了,摸摸她的鼻子,道:“你不認得叔叔,叔叔可認得你。叔叔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呢!”
“吹牛!騙人!叔叔才不會見過我小時候的樣子!”女孩子爭辯道。
“為什麼呀?”
“我媽媽說,我是天上的小公主,小時候騎在一隻白鶴上四處玩耍。有一天,我看見了媽媽,發現媽媽很孤單,我就下來陪著媽媽了。”她振振有辭地道,“難道那個時候,你也在天上?”
驀地,他的眼睛有些發酸:“我不在天上,不過我曾看見你穿著好看的衣裳,騎著白鶴,飛來飛去。”
彷彿受到誇獎,女孩得意地笑了起來。
他聽見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然後唐爽叫道:“媽媽!”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忽然渾身緊張了起來。
多年不見,她的聲音還是那樣熟悉,且添了一層親切:
“是你?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剛到。”
“路過?”
“不是,專程拜訪。”
“這裡人多,到偏廳去小坐,行麼?”
“行。”
她給他斟了一杯茶,兩人談了一陣子江州的物產、蜀中的氣候、彼此的近況,漸漸有些無話可說。唐潛沒有問她為什麼會離開雲夢谷,她也沒有問唐潛是何來意。
“她是那個女孩子?”
“是啊。抱歉,原本是要交給崔大夫的,不料還未向他提起,他先告訴我他夫人已經懷了孕。我就自己把她收下了。——這孩子可乖了,人見人愛,我十分喜歡。”
“我也很喜歡。”
“我讓她姓唐,你不介意吧?終歸是你把她撿回來的,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榮幸得很。”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來之前我見過慕容先生,他托我來看你,問你是否一切都好。”
“今天天氣挺不錯。”她答非所問。
“是啊,坐船的時候一直陰雨綿綿,難得一個大好的晴天。”
“別忘了我還欠著你一個大大的人情。”她微微地笑道,“多住幾天再走。今晚我下廚,請你嘗嘗我的手藝。”
“說到人情,我……一直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覺得唐突。”他的聲音開始緊張,指節發白,幾乎要將手上的竹竿擰斷。
“說吧,我一定盡力。”
“你能嫁給我麼?”
她渾身一震,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禁深深地看了他的一眼。
他目光虛無,卻滿含熱度,耳根通紅地等待著她的答覆。
過了一會兒,她輕嘆一聲道:“我不是個好女人,幹過不名譽的事情,為此我離開了雲夢谷。你若想知道我究竟幹了些什麼,我會坦言相告。”
她以為聽了這話他會驚訝,會惱怒,可他臉上的虔誠絲毫不變:“我也幹過同樣的事,你可想知道?”
“不想。”
“我也不想,更不在乎。——現在你可以答應嫁給我了吧?”他認真的道。
“天下的好女人多得是,何苦一定要吞下我這顆堅硬的核桃?”她苦笑。
“我不信你有這麼難消化,”他握住了她的手,好像生怕她會逃走,“我已消化了核桃的仁,消化它的殼是遲早的事。”
“不,不,”她顫聲道,“你會後悔。”
“我永不後悔!”他掌心是熱的,堅定地握緊了她,“嫁給我!”
月光中江水激盪,漁光點點。
雖然一路上她什麼也沒說,他知道自己已說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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