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行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9:46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 22667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0


  杯裡的釅茶早已涼透,茶壺是空的。

  “在這裡。”身後一個聲音輕輕地道,將一杯熱茶遞了過來。

  他接過茶盅,一飲而盡:“我一個人來就行了,你去睡,別管我。”

  那茶盅很小,仔細一看,卻是個酒杯。

  他詫異地看著她,問道:“為什麼要用酒杯?”

  “你的手還拿得動茶杯麼?”她看著他微微腫脹的手腕,嘆道。

  他連忙將手縮進袖子裡:“可能是受了一點寒,不要緊,我已服了藥,過兩天就會好。”

  “我來幫你。你說我寫,不過,別挑剔我的字啊!再差也比你現在寫的強。”她擠到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拿起毛筆。

  大約與練劍有關係罷,荷衣的字寫的並不差。兩年下來,她已跟著他識得不少字。

  “不用……”他整個人累得靠在她的背上。

  “又跟我客氣呢?”她捅了捅他,笑道,“說罷,寫什麼,慕容大師?”

  “弦細而微,此陽明之經本虛。”

  她嘩嘩兩下,寫完了。

  “這麼快?”他微微有些吃驚。荷衣的手雖沒有毛病,寫字卻一慣磨磨蹭蹭。

  一看,竟沒有錯。

  “佩服我吧?這可是以劍法寫書法……嘻嘻,就是你說的公孫大娘什麼的。”她得意洋洋。

  “五體投地。”他笑了笑,繼續往下說:“胃氣虛,經絡之氣亦虛。故大惡風寒。先以附子理中丸數服,溫其中氣……”

  “狐狸什麼丸?”她問。

  “附子理中丸。”他更正。

  “是這樣幾個字?”她寫給他看。

  “沒錯。”

  “次以升麻湯加附子行其經絡。”

  “我一直以為有‘什麼菜’,原來還有個‘什麼湯’。”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是‘升麻湯’。升高的升,麻藥的麻。”他給她改過來。

  “先攻其裡,後瀉經絡中之風熱,故升麻湯加黃連,以寒治熱也。”

  他看了看,這幾句話,她倒是全寫對了。

  荷衣習字時讀的就是這些醫案。讀不懂的地方,他常常解釋給她聽。是以總算對醫家常用的句法及詞彙並不陌生。

  “這一張方子,就改完了,”他摸了摸她的頭,“有老婆幫忙,果然快了不少。”

  “早說啊!自已一個人在這裡悶頭悶腦地吭哧了半天……”

  那嬌小的身子在他面前搖來晃去,長發在腦後海藻般膨起,每次回頭都會將他的下巴輕輕地刷一下。

  他不禁有些悵然。

  這種日子,還會有多久?

  夜女三更

  第五章 夜女三更

  他被人一腳從馬車上踢下來,扔到一個又髒又臭、滿是泥漿的陰溝裡。

  路邊的蒿草有半人多高。水溝很深,他一路滑下來,幾塊石頭也跟著往下滾,正好砸在他的身上。所幸溝中水淺,僅及半身,狼狽之餘,他還是吞了一大口髒水。迷藥的作用仍未消退,受傷的腿巨痛難忍,他費盡氣力也爬不出去,只好渾身僵凍地躺在溝底。

  溝中蟲蟻聚集,不到片時功夫,已咬得他滿身疙瘩。他用僅剩的氣力拔掉了兩隻附在腿上的螞蝗,立即又有一群叮了過來。有幾隻聞到了鮮血的氣味,竟向他的傷口鑽去,痛得他直冒冷汗。

  深秋之夜寒冷異常,他明白自己若是再躺一個時辰,定會活活凍死。靈機一動,摘下一片樹葉,放在唇間輕輕地吹動。

  果然,沒過多久,傳來一陣馬蹄聲。接著,一隻手將他從水溝里拉了出來。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是唐潯。他幫他弄掉了所有的螞蝗,開始熟練地清理傷口。

  “奶奶的,你的腿被捅了一刀!”跟所有唐家子弟一樣,唐潯發起火來,滿口髒話,斯文掃地。

  “還好,只捅了一刀而已。”他苦笑。

  “好個屁!”

  他捏著他的腿,試探傷勢的深淺:“這一刀還真他娘的捅得妙,既未傷經,又未斷骨,還與血管擦邊而過。竟還將腿戳了個對穿……真真是好技術。——這人應當給咱們刑堂幹活才對。”

  “是女人幹的。”

  唐潯雙眉一展,釋然,既而開始油腔滑調:“什麼時候走的桃花運,叫人家這樣心疼你?”

  “你能不能少嘮叨一句,先扶我起來?”

  他將他連拉帶拽地弄到馬上,脫了件外套遞給他,又扔給他一壺酒。他凍得渾身發抖,拔開瓶塞,仰頭灌下半瓶。

  唐潯牽著馬,邊走邊道:“離比武只剩下了一天,你這個時候出事,完全是找死。”

  他也格外沮喪:“你早已跟你說過,你還不信。這幾年我一直惡運當頭。”

  直到次日下午他的體力方漸漸恢復。腿上的傷雖用了最好的金創藥,在一、兩日之內也不可能完全復原。儘管如此,他還是咬著牙練了兩個時辰的刀。黃昏時分,唐潯溜到他的房子裡,小聲道:“唐淮要來見你。”

  唐家實行嚴格的宗法制,很早就規定了繼承人的次序。老大唐瀾被殺無子,老二唐淞已亡,老三唐淵受過家法失去資格,掌門的職位自然而然地落到老四唐淮的身上。

  對這位新任的掌門,大家心中都不怎麼服氣。唐瀾八面玲瓏、老謀深算,唐淵聰明過人、武功高強,唐淮則脾氣暴烈,好勇鬥狠,缺乏世家子弟處事應有的涵養與氣度,在兄弟中的人緣也差。

  果然,唐淮來了,噓寒問暖地安慰了他幾句,話鋒一轉,道:“我知道你受了傷,情形變得對你不利。可是明晚一戰,我仍希望你堅持下去。——唐門沒有臨陣脫逃之輩。”說罷,雙眼死死盯在他的臉上,露出殷切的神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悲哀。明知小傅刀下從無活口,唐淮的這番話,無疑是叫他送死。而他卻把話說得那樣莊嚴、那樣堅決、那樣輕易地就把自己兄弟變作一件祭品供在唐門的神壇上。

  他今年只有二十四歲,人生才剛剛開始……

  他拒絕多想,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唐淮前腳走,唐潯後腳就跟了進來,關起門罵道:“這小子真沒人性!我去求他出面請小傅將比武延後,他根本不答應。——唐門的臉面真的比你的命還重要?”

  “到這種時候,多說無益,我們還是談些開心的事情比較好。”他微微苦笑,笑得有些僵硬,“至少讓我死前心情愉快一些。”

  唐潯目光微動,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趁你還沒死,趕快告訴我。”

  “什麼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0
十一

  “他們說,你到現在還是個處男,這是真的?”

  他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道:“你難道不知道君子有三戒?少時氣血未定,戒之在色?”

  “第二戒你就不記得了?‘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要你不去斗,你非要去,白白丟掉一條命。”

  “每次你要干壞事,都會先引證《論語》。”唐潛立即警惕起來。

  “君子三戒可是你先提的,”唐淮一句話堵了回去,繼續往下說,“他們還說,你從小到大,連個女人的手都不曾認真摸過……”

  ——他其實在姊妹中頗有人緣。一大群堂姐表妹見了他也是“阿潛、阿潛”地亂叫。要他幫忙更是細心周到,有求必應。雖然兄弟姐妹之間可以談笑無忌,他卻很明白自己是個瞎子,不想給人增添煩惱,所以從不曾與任何女子有過親密的關係。在他的記憶中,小時玩耍時曾糊裡糊塗地誤拉過一次女孩子的手臂,不料正撞在人家的火頭上,被她劈頭蓋臉地大罵了一頓。從此之後,他變得更加靦腆,竟真的連女孩子的手都不曾摸過。

  原本就對生命充滿留戀,現在就更加遺憾了。他不耐煩地喝了一口酒,怒道:“你說夠了沒有?”

  唐潯道:“反正早晚是個死,不如今晚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

  “你可曾聽說過‘夜女三更’?”

  ***

  從聽風樓出來往右拐,走進一個叫做“豹子頭”的裡弄,就可以看見一個終日滿是笑語笙歌的小樓。

  小樓的名字叫“滴夜”。神農鎮的人卻心照不宣地稱它為“爹”。

  所以,倘若有人問你“什麼時候去你爹那兒?”,你千萬不要誤會。

  夜女三更就住在小樓的樓頂上。

  她的名字不在水牌之內,只因她的夜資格外昂貴,對男人也特別挑剔。她的屋內垂著厚厚的簾幕,擺滿鮮花,卻從不點燭。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和長相,因為她三更才來,五更便走,在那幾個時辰內,她會使出渾身解數,讓你 欲仙欲死。所以人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作“三更”。

  滴夜樓的老闆是個長著一雙鳳眼的標緻女人,身段纖柔,嘴甜如蜜,名叫“菊煙”。她是見過世面的蘇州人,做生意有自己的一套。知道這裡水陸通匯,行客混雜,滴夜樓的節目也是年年一變,花樣翻新,以滿足眾人的獵奇之心。

  人們傳說,三更並不是本地人。因為她出身官妓,說一口純正的官話。至於官妓為何流落到了村頭,無從而知。而真正享受過這位官妓招待的人,寥寥無幾。首先,夜資一次一百兩,已嚇跑了所有的窮人。其次,她的門前有個一人來高的長形方框,用來衡量來者的身高與體寬。對此她有苛刻的要求,總的來說,頭頂和兩肩碰不到方框的恕不接待。寬度超過二寸以內,高度超過三寸以內的可以容忍。超出此範圍的也請就地返回。出得起一百兩銀子的人用這個標準一量,十個也走掉了九個。最後,她不喜歡粗人,每一位來客必須抽籤對詩。抽到上句的對下句,抽到下句的對上句,回答正確方可入內。而那竹筒裡的詩又以冷僻居多,抓耳撓腮、張口結舌者大有人在。算來算去,一月之內也難得一人有此美運。

  “你要我去見的人,就是這位夜女三更?”唐潛一個勁地皺眉,“你一向是個規矩的讀書人,幾時變得這樣荒唐?”

  “別潑冷水,我可是把我的機會讓給了你。若不是咱倆身材相仿,我又先墊了一百兩銀子,你想今晚見她,門都沒有。”怕人看見,一路上唐潯帶著他只在小巷裡穿梭,“就算如此,也要看你抽籤的運氣。”

  “你抽的是什麼?”唐潛問。

  “山外青山樓外樓。”

  “這就叫冷僻?”

  “我抽出來的時候,連守門的丫頭都說這是百年難遇的好籤。天地良心,我竟把這上好的機會讓給了你。你若不好好珍惜今晚的時光,我可跟你沒完。”

  “等我回家告訴四叔,看誰跟你沒完。臨走時四嬸還叮囑我,要我好好看著你。”他故意板起臉。

  “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也要死成個快活鬼。”唐潯嘀咕了一聲。

  那是個兩層的小樓,並不高。他聽見自己的靴子踏在樓板上,叮叮咚咚作響。刀傷未癒,他跛得很厲害。明日一戰,他已不抱什麼希望,所以像個臨死的人那樣,他渴望接受某種即將到來的狂歡。

  來到門前,掀簾而入,他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柔聲問道:“是張公子?”

  他有些緊張,點了點頭。——為了隱蔽起見,唐潯報了一個假名,他也只好跟著姓張。

  “你交了銀子沒有?”

  “嗯……我兄弟已經替我交了。”

  “可有存根?”

  他掏出一張紙遞過去。

  “看上去你和他的身材相仿,不過我還是得再量一次,公子不會介意罷?”

  “不介意,請便。”

  一隻柔滑的手將他引到門邊,他感到一塊橫木擋在他的鼻樑上。

  那少女道:“還好,只超過了三寸。”

  接著他聽見嘩嘩的竹籤聲,少女道:“你抽一根。”

  他隨手抽出一根,上面刻著一行小楷,手指輕輕一拂,說道:“‘目送歸雲飛’,上句當是‘憂隨落花散’罷?”

  女孩子咯咯地笑起來,將頭擠到他身邊,頑皮地道:“原來你不但長得好看,還挺有學問。”

  很少被女人這樣恭維,他頓時耳根通紅,連忙低下頭。

  “接下來我得替你洗個澡。小姐是個愛乾淨的人。”

  他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我自己洗就行了。”

  女孩子抿起嘴笑道:“看來你不是這裡的常客,我們樓裡沒有你這樣害羞的男人。浴室就在隔壁,水我已經放好了。洗完之後將你的衣物裝在籃子裡,然後換上衣架上的那件睡袍,再來見我。”

  他答應了一聲,又道:“請問浴室在左邊還是在右邊?”

  “這裡只有一個門,你沒看見?”

  “我是個瞎子。”

  那女孩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大眼珠,將他的臉仔細打量,還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兩晃,吃驚地道:“你是瞎子?我怎麼一點也沒看出來?”

  “慢慢就會看出來了。”他笑了笑。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1
十二

  慢條斯理地洗浴一新,他換上了一件寬敞的絲袍,女孩拿來剪刀,替他修了修指甲。然後遞給他一小杯酒,道:“喝下去。”

  他嗅出一股奇異的藥氣,警惕地道:“我不喝,這是藥酒。”

  “小姐身子柔弱,以前曾受過傷害。擔心客人心急用強,便在酒裡配了藥。放心吧,它只會令你雙腿暫時無力,過了兩個時辰,藥性會自然消失。”

  他將信將疑地飲罷杯中之酒,女孩子拉著他的手,將他引入內室的一張床上緩緩坐下,輕聲道:“小姐馬上就來。”

  他怔了怔:“現在已經三更了?”

  話音剛落,果聽樓外三聲鼓響,女孩子退了出去,關上門。與此同時,他聽見另一個門“吱呀”一聲開了。

  床腳的薰爐裡散發一股濃郁的芸香。

  他知道屋內一片漆黑,四周垂著簾幕,空氣因此有些窒悶。

  女子踩著碎步向他走來,柔聲道:“客官稍坐片刻,容我更衣化妝。”

  說罷,她窸窸窣窣地換了衣裳,坐到床邊的一個妝台上,打開妝盒,將裡面的脂粉拿了出來。

  他立即聞到一股甜膩膩的香味,於是問道:“這裡好像沒有燈。”

  “是沒有。”

  “你在幹什麼?”

  “畫眉。”

  “既然什麼也看不見,為什麼還要畫?”

  “我喜歡。”

  黑暗中,她畫得很認真,所以花掉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小時候玩過‘過家家’麼?”她邊畫邊問。

  “這是女孩子的遊戲。”

  “是啊。那時我們老想找個男孩陪我們一起玩兒,總也找不到。”

  “我們通常玩的是騎馬打仗。”不知道該如何與這種女人打交道,他老老實實地答道。

  “你現在願意陪我玩一次麼?我是說,過家家?”

  他訝然,覺得這女人的話忽老忽少,匪夷所思,想逃,腿卻痠軟無力。

  過了半晌,他道:“既然你想玩,我就陪你。”

  “我們玩真的,從入洞房那一刻開始,好不好?”

  她站起來,蓮步輕移,坐到床邊。良久,見他毫無動靜,輕聲地提醒了一句:“你要掀開我的頭蓋。”

  他抬手揭開蒙在她頭上的一塊繡布。

  “現在你看見我了麼?”

  “看不見。”

  “傻瓜,用手來摸。”

  她梳著一個春螺髻,上面插滿珠翠。當中是一隻鳳釵,兩側各有一串攢著細珠的步搖。步搖輕輕搖晃,在黑暗中叮噹作響。

  她的臉塗滿了脂粉,顯得有些油膩,口脂裡帶著幾分薄荷的氣息。他的手沒有在她的臉上停留,指尖劃過頸端,停在她的領口上。

  “替我脫衣,好麼?”她揚著臉,幽幽地道。

  她穿了好幾層衣裳。外面是一道雲鶴錦的刻絲長袍,當中一件柔軟的內衫,繫著十錦回春的胸扣。他手忙腳亂地解了數不清的扣子,才除去所有衣物,只剩下一件抹胸。

  她乖乖地坐在床上,顯得十分配合聽話。

  “你曾愛過什麼人沒有?”她忽然問。

  “沒有。”

  “真幸福。”

  “你呢?”

  “我不幸福。”她淺淺地嘆了一聲。

  “你要我幫你麼?”他問。

  “誰也幫不了我。”

  “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瘋子。”

  “瘋子我也可以幫的。”覺得她的話音裡充滿了絕望與悲傷,他握住了她的手,道:“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沒有。”她笑了,“是我自己欺負自己。”

  接著,她的心情似乎變得好了一些,摸了摸他的臉,道:“這是你的第一次?瞧你笨手笨腳的樣子,顯然沒碰過女人。”

  他沒有說話。

  “不要緊,我來教你。”柔美的聲音再度響起。

  即使在黑暗中,她的身體也充滿了細節。

  他拆掉了她頭上的發簪,將叮噹作響的頭飾扔到床腳。長發流泉般滑落,傾洩到他赤裸的身上。

  彷彿有些怕冷,她曲起雙腿,海馬一般蜷進他的懷裡,任他撫摸自己纖細的手臂,輕齧稚嫩的指尖。擁抱中,他們氣息交錯,睫毛在彼此的頰上閃動。她揚起下額,露出一道優美的凹陷,他俯下身去輕吻她的胸口。柔軟的十指在脊背上輕輕滑動,琵琶無聲地彈奏。漸漸地他已開始激動。雙肩聳起時,他的脊背寬厚,當中有一道深深的凹槽,她便像攀登絕壁一般,將手指緊扣在岩縫之中。接著,她拉著他的手,指引著他,直到他徹底迷失在自己的慾望之中,在狂歡中忘記了死神。

  從頭到尾,她不曾說過一句話。

  末了,她替他擦汗,輕輕道:“你不該到這裡來,以後不要再來了。”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拍了拍他的臉,輕笑了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你為什麼還要明白?”

  接著,她開始收拾衣物。他聽見她赤著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腳步十分輕快。她甚至還低聲地哼著一支曲子,過了一會兒,還問他想不想吃東西。

  “我想喝口水。”他道。

  她在黑暗中摸到茶壺,給他倒了一杯茶。他一飲而盡。

  “今夜你覺得快樂麼?”末了,她問。

  “很快樂。”

  “記住,不要再來了。”她又說了一遍。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1
十三

  “為什麼?”

  “瘋狂只在一念之間。”

  月光下的刀光

  第六章 月光下的刀光

  早飯時分,慕容無風發現謝停雲在門外等他。

  “有什麼事?”他一邊吃一邊問。

  “江南龍雨閣的老爺子龍澍帶著他的六個兒子求見。同來的還有快劍堂藏劍閣的蕭沐風蕭老爺子和他的孫子蕭純甲。”謝停雲垂首道。

  “我不大認得他們,”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龍澍好像幾年前來這裡治過一回病……”他想了想,只記得他是一個嗓門粗大、滿臉通紅、神情嚴肅的老頭子。陪著他來的還有他的夫人和七八個小妾。

  “龍家和蕭家是有名的武林世家,既是世交又是世親。我想他們來是為了唐門的事。”

  “唐門?唐門什麼事?”他淡淡地道,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龍家老三去年死在唐門的水牢裡。他是老頭子最喜歡的兒子,聽說當時聽了這消息龍澍氣得差點死過去。”

  “所以他們想來聯合我們?”

  “這一次唐潛與小傅一戰,武林震動。唐家的重要角色來了一大半,自然,他們的仇人也都趕了過來。”

  “這麼說來,現在外面豈非一片熱鬧?”他冷笑。

  “昨天唐家連失二將。消息一傳出來,龍家與蕭家喜出望外。今天準備在聽風樓大宴賓客,還起了個名字,叫‘掃唐宴’。說是非但請了‘水仙館’的全套戲班子和雜耍,還買了一大堆禮花爆竹,要好好地熱鬧一番。”

  他的心猛地一沉,雙目直直地瞪在謝停雲的臉上:“‘連失二將’?”

  “夫人昨夜殺了唐家的老大和老五。這消息谷主不知道?”

  “荷衣沒告訴我。”

  “屬下以為,夫人此舉大快人心。”

  “我說過多少次……算了,我先去見客。”慕容無風板著臉到內室更衣去了。

  ***

  “抱歉,谷主身子不好,會略微來得遲一些。”趙謙和一路打著哈哈,引著一群人看牆上的字畫與彝器。

  結果眾人淨峰堂的花梨木太師椅上坐了半晌,才聽見輪椅軋地之聲從抄手遊廊外緩緩傳來。隨即眼睛一亮,一個穿著白袍的年輕人筆直地坐在輪椅上被推了進來。

  早已聽說慕容無風被唐門斬掉一條腿,還受了不少其它的折磨,龍澍卻覺得他沒什麼很大的變化。從他見慕容無風的第一面始,他就是一副蒼白消瘦、神情冷漠的樣子。

  “對不起,我來遲了。”慕容無風淡淡一揖,說罷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郭漆園立即將一旁取暖的火盆挪到他的身邊。

  “龍老爺子,久違了。這幾位是……”慕容無風看了看他身邊坐著的一排威風凜凜的年輕人。

  龍澍果然有他自豪的地方。六個兒子個個虎背熊腰,看上去一個比一個長得高,一個比一個長得壯。到哪兒一坐,都會給人一種無形的震懾。他哈哈一笑,聲如宏鐘:“這是我那幾個不成氣的兒子,這個是老大龍煦之,老二龍補之,老五龍衍之,老七龍輔之,老九龍省之……最小一個,老十二,龍熙之。這一位是江南快劍堂藏劍閣的蕭沐風蕭老爺子,人稱‘鐵掌無敵’。”

  “幸會。”慕容無風很客氣地朝眾人拱了拱手。

  蕭沐風回了一揖,道:“老夫的四子一年前曾受重傷,當時幸得神醫妙手施治,方撿回了一條性命。老夫此來,是專程道謝。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他遞給郭漆園一份長長的禮單。

  “不敢當,”慕容無風道,“治病救人乃醫家本份,無需言謝。 諸位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他接過趙謙和給他斟好的乳茶,淺啜一口,進入正題。

  早就聽說慕容無風性情孤僻,是個不易打交道的角色。龍澍與蕭沐風見他態度冷淡,還道是他重病纏身心情陰鬱,亦不以為怪。

  “老夫聽說谷主夫人剛剛解決了唐門的兩個敗類,聞此消息不禁大快人心。龍家與唐門不共戴天,唐門與雲夢谷結怨亦久。老夫不揣冒昧,略備薄饌,想請先生移駕聽風樓一聚,共商對策。唐門此戰一共來了至少三十名弟子,都是精銳。如若龍家與慕容家聯合起來,有所行動,定能將他們殺得有去無回!”龍澍顯然早有計畫,成竹在胸,說話的時候不免涕唾橫飛、慷慨激昂。

  慕容無風卻不以為然:“龍老爺子的盛情在下心領了。雲夢谷只是一個普通的醫館,裡面住的全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自保尚且困難,豈有餘力參與江湖恩怨?此事請恕不能奉陪。”

  龍澍愣了愣,道:“慕容先生說哪裡話。此事不勞先生親自動手,只需借幾個人給我們即可。解決了唐家,大家都少了後顧之憂,豈非一件好事?”

  龍蕭兩人心中大為納罕,慕容無風受了唐門一刀,豈有不報之理?原以為一聽此事他一定踴躍相助,想不到他竟毫不熱心,不免大失所望。再見他一張臉蒼白如紙,說話低聲細氣,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不禁同時想到:此君畢竟是個讀書人,一定是被唐門折磨得太狠,嚇破了膽子。

  慕容無風不為所動:“唐門雖與我有仇,內子已然解決了好幾個唐門的人。我想,這件事情對雲夢谷而言,已經結束了。”

  龍澍笑道:“先生果然是神醫,心腸仁慈。唐門連失兩名高手,其中唐大還是掌門。老夫以為,他們絕不會善罷干休。唐門畢竟是三百年來的武林第一世家,家族中無名高手甚多。如若我們不主動出擊,只怕後患無窮。老謝,你說對麼?”龍澍眼珠一轉,立即想到謝停雲亦與唐門有糾葛,頓時將他也拉入戰營。

  謝停雲笑了笑,道:“老先生熱心快腸,謝某感佩。只可惜不參與江湖恩怨是敝谷的一向原則。谷主是個講原則的人。唐門一行,他深受其苦,尚且無怨,龍老先生想必能諒解他的苦衷。”

  龍澍只好道:“這個……當然。”

  趙謙和亦道:“谷主從唐門歸來,臥病良久,至今身體虛弱,無法久坐。谷內的醫務尚且難以維持,若再加上唐門的事,他心一煩,只怕病勢加劇。這個險我們雲夢谷可萬萬冒不得。”

  ——慕容無風脾氣執拗,說出來的話有時會把人活活氣死,謝趙兩位趕緊過來和稀泥。他見兩個總管又開始一唱一和,知道自己又把這一群人得罪光了,便默然不語。

  “至於幫忙,我們雖不出人手,到時若有人受了傷,只管送過來……”郭漆園見慕容無風的臉上已露出不耐煩的神態,忙找了個理由,便將他送了出去。

  ***

  子時未到,飛鳶谷四周低矮的山頭上早已站滿了觀戰的人。小販穿梭其中,叫賣著手中的小吃。

  “包子啦包子啦!和樂樓的灌漿包子,薄皮春繭包子,蝦肉包子……”

  “豐糖糕、重陽糕、栗子糕、棗糕、乳糕、拍花糕六文一個,十文兩個……剛出鍋,熱的咧!”

  荷衣與吳悠坐著馬車趕到時,前面已沒有了路。她們剛一下來,就有七八個小販湧到跟前,問她們要不要綠豆水或者木瓜汁。

  吳悠披著一件純黑的斗蓬,夜風微涼,她將自己緊緊裹在斗蓬裡。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飛鳶谷。她對武林之事毫無興趣,來這裡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看一看唐潛的結局。

  “這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人?”她吃驚地問道。

  “這些人只是來看熱鬧的。真正要看的人不在這裡……”荷衣帶著她來到一個隱蔽之處,吳悠感到腳下的地越來越軟。

  “我們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沼澤?”她的臉有些發白。

  “快了。”荷衣笑道:“你不會輕功,我只好抱你過去看了。”

  “我……你抱我?不,不,我在這裡看就可以了。”她嚇得連退了好幾步。荷衣的個子比她還矮,抱著她走過沼澤?她想都不敢想。

  “可是,在這裡你根本看不清。說老實話,你最多看見兩個人影,如此而已。”

  “那……可是……我……好罷。”她躊躇半晌,終於同意。

  荷衣道:“你要是害怕就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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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說罷,她深吸一口氣,抱起吳悠,飛快地掠過沼澤,將她輕輕地放了下來。

  睜開眼時,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空曠的平地上,月光正從頭頂上照下來。

  平地的遠處是一片樹林,樹林的背面,有一個墳地。

  在這裡比武死去的人,很多都是就地埋葬。

  作為一個醫者,她並不怕死人。但不知為什麼一到了這種地方還是感到一股說不出的陰森之氣。

  “這裡的殺氣一向很盛。”好像看出了她的恐懼,荷衣笑了笑。

  “等會兒,那兩個人真的會——刀對刀——互相砍?”她想像著那血淋淋的場面。

  “真的會,”荷衣連忙安慰,“不過你放心,他們絕對不會碰你。現場上還會有不少別的人。”

  說話的時候,荷衣也向賽場掃了一眼。

  平地的東面稀稀落落地站著十來個人。

  她看見了山水與表弟。這兩位用刀,自然會來。

  顧十三也在。

  有一兩個崆峒派的人,她以前見過。

  剩下的十來個人站在一團,其中有龍熙之和蕭純甲。因此她斷定這幾個大約都是龍家和蕭家的人。

  唐家的人一個也沒到。

  小傅已經到了。

  荷衣很少跟小傅說話。和慕容無風一樣,他是個外表冷漠內心靦腆的人,見了陌生的女人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

  接著,沼澤上一陣輕響,兩團灰影飛掠而來。

  快到平地的時候,灰影輕輕一墜,在空中做了一個優美的收式,緩緩地站定。

  是唐家的老四唐淮和老九唐浩。

  跟在他們後面的,是老三唐淵。

  他的輕功顯然要高過老四和老九,雖緊隨於後,卻毫無聲響,令人幾乎無法察覺。

  荷衣的眼睛眯了起來。

  她突然想起方才下馬車的時候,就看見了好幾個雲夢谷的青年。為了看這一戰,谷裡的精銳想必也出來了大半。

  唐門會不會利用這次比武突襲雲夢谷?會不會又將慕容無風劫走?

  一想到這裡,她突然緊張了起來。對一旁的吳悠道:“我得回谷一趟,等會兒來接你。你一個人在這裡要不要緊?”

  吳悠道:“不要緊。”

  荷衣道:“有什麼事你可找山水和表弟。”

  “不會有什麼事的。”吳悠道。她一點也不想別人把她認出來。

  荷衣無聲無息地掠過沼澤,乘著馬車,輕悄悄地回到谷中。

  霧氣氤氳,夜已深了。雲夢谷沉睡在群山的環抱之中。

  她輕手輕腳地回到竹梧院裡。

  廊上的燈籠被夜風吹得飄了起來,光影浮動,搖曳不定。

  臨走之時慕容無風曾說晚上他會躺在床上看看書,改改醫案,然後等她回來。近來他病情不定,她不放心讓他一人獨處。特意請蔡宣過來陪他,萬一心疾發作,身旁也好有人照應。

  走到門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毫無腳步聲,生怕突然出現會嚇他一跳,便轉過身去,打算加重腳步再走一次。

  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從窗口傳了出來。

  “……我要你配的藥配好了嗎?”

  是慕容無風的聲音。

  “學生斗膽勸先生一句,那新制的‘定風丹’先生一定不能再用了!”

  那話裡帶著一點的湘音,是蔡宣。

  “我只問你配好了沒有。用不用我自己知道。”慕容無風冷哼了一聲。

  “……配好了。配了……配了一瓶。”

  “我要你一次配兩瓶,你為什麼只配了一瓶?”

  “學生以為……此藥尚在試制階段,藥性過強,雖能暫時緩解風痺,卻大大增加了心疾驟發的可能。何況每次服用都會刺激胃部,致人嘔吐。這個……這個……夫人早晚也會生疑。”

  “她不會知道的……這藥我只在浴室裡才會服用。”那個聲音從容地道。

  她的心突然收緊,又是憤怒又是悲傷,竟一時難以自已地發起抖來。

  ——難怪他近來心疾動不動就發作,難怪他越來越瘦,食慾越來越差!

  “無論如何,學生以為先生不能強用此藥,這明明是飲鴆止渴!”蔡宣的嗓音裡含著悲痛,顯然是絕望地與他據理力爭。

  “我自己明白該怎麼做。你過幾天最好再配一瓶過來。”慕容無風毫無所動。

  “就算是想實驗新藥,也要換個身體強壯些的人。先生哪裡承受得起?何況……何況你身上還有唐門的慢毒。那‘鳳仙花膏’一到冬日便會時時發作,比風邪入骨還難對付……”

  慕容無風沉聲道:“這件事情,絕不許你向夫人提起,知道嗎?”

  “……是。”

  “你去罷,我想休息了。”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咳嗽了起來。

  “夫人反覆叮囑,學生必須留在這裡陪著先生。”蔡宣道,“我就算是得罪了先生也不敢得罪夫人。”

  慕容無風笑了起來,道:“她看了比武就會回來。而且,現在我要去洗個澡。你還是請回罷。”

  蔡宣不吭聲,也不肯走。

  然後,兩個人都聽到一陣腳步聲。

  “我回來了!”荷衣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

  荷衣笑嘻嘻地出現在門口,把正在談話中的兩個人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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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慕容無風道:“比武這麼快就結束了?”

  “還沒開始呢,我看谷裡會武功的小夥子們去了一大半,不放心,跑回來看一眼。”她走進來,見桌上有一杯茶,拿起來咕咚一口喝光。

  “你把蔡大夫的茶喝了。”慕容無風看著她,目中含著笑意。她滿頭大汗地跑回來,額上的頭髮濕成幾綹,深秋的涼夜,卻因著她的到來驟然間溫暖了起來。

  荷衣像做錯了事的孩子那樣吐了吐舌頭。

  “我沒事,你放心地去看罷。蔡大夫一直在這裡陪著我。”他接著道。

  “我既然回來了,蔡大夫就可以早些休息了。”荷衣道。

  蔡宣聽了忙道:“是,學生告退。”說罷,連忙走了出去。

  “要不要喝水?我給你泡杯茶?”荷衣坐到他的床邊,輕輕問道。

  “我得先去洗個澡。”他忽然感到一陣反胃。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來。”

  “好罷,小心些。”她將他扶上輪椅,推進浴室,然後,像往常那樣退了出來,掩上門。

  “你去泡茶罷。”臨走時,他道。

  “好啊。你是要那種很複雜的泡法,對麼?”

  “你還記得怎麼弄?”

  “記得。”

  “記住要守在爐子旁邊點水,不要離開。”他不動聲色地道。

  “好。”她乖乖地點點頭。

  浴室實際上是個溫泉,一年四季都瀰漫著一團水汽。

  她無聲無息地將門推開一條小縫,溜進門內,靠著門邊坐了下來。

  他正好背對著她。

  她看著他脫了外套,只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深衣。然後,他突然猛地俯下身去,對著一個漱盂狂吐了起來。

  她渾身發軟地聽著他一邊咳嗽,一邊一聲接著一聲地嘔吐。

  吐了半晌。他吃力地坐了起來,剛坐定,又感到一陣噁心,只好俯身下去接著吐。

  一直吐到什麼也吐不出來了,他還在不停地作嘔。

  總算吐完了。他閉上眼,滿臉發青,渾身虛弱地靠在椅背上。

  休息了片刻,他恢復了一些氣力,轉過身,正要繼續脫衣裳,一抬頭看見荷衣坐在門邊,呆呆地看著他。

  他手一抖,袖子裡的那瓶藥掉了出來,卻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手中。

  “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他居然還很鎮定。

  “這就是……定風丹?”她聲音在發抖。

  他不語。

  “把藥給我。”她站了起來,輕聲地勸道:“這種藥,你不能吃。”

  “你別管我!” 他緊緊地抓著藥瓶,生怕她會奪走。

  她想撲去過搶,也有一百種法子把藥瓶搶到手。一見他身子如此單薄,心中不忍,就算是動手,也不知該從哪裡下手。只好叉著腰,衝著他大叫:“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慕容無風!你!你氣死我啦!”

  他不答話,默默地看著她。

  她跺跺腳,道:“說話啊!你說話啊!”

  他沉默了好久,方道:“因為我不想像殭屍一樣地躺在床上。我不願意再過去年冬天那種日子。”

  去年冬季,他的風痺第一次全身發作,有近兩個月的時間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為了照料他,荷衣勞累過度,也跟著瘦了下去。

  雖然以前他也時時生病,只要清醒過來,始終都能照顧自己。但去年冬天他始終清醒著,卻病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嚴重。天山奇藥的作用已漸漸消退,他的身體一天一天地滑向深淵。

  十天下來,荷衣的臉就變得又尖又瘦。

  就算是她是身體最強壯的劍客,也經不起勞累和恐懼的雙重折磨。

  “那……那只是一個冬天而已!”她流著淚道,“我完全可以照顧你,你會好起來的。”

  “荷衣,我不願意你像那樣……像那樣照顧我。我天生就是個不自由的人,一個人不自由已經夠了。沒有必要再拖你下水。”他的眼中充滿內疚,“難道我什麼幸福也不能給你嗎?”

  “我很幸福啊!無風,你為什麼以為我不幸福?”

  “你不自由……整個冬天你嚇得連一步也不敢離開我,你也快變成殭屍了。”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我服了藥,這個冬天我們就不必像以前那樣了。會好很多!”

  “我是自由的啊!”她握著他的手,柔聲道:“不過是自由地選擇了不自由而已!我心甘情願不自由!就算你……就算你什麼病也沒有,我也會成天陪著你。”

  他搖了搖頭。

  “無風,我求你,求你把藥給我。不要再吃了,答應我!”

  “不。”他堅決地道。

  “給我!”她急了,抓住他的手,去搶那個瓶子。他卻不知哪來的勁,將她的手一擰,一推,道:“你別過來搶!這藥配製不易。”

  她氣得臉色發白,厲聲道:“你給我!”

  他把藥瓶藏在腰後,道:“你別過來。”

  她站在他的面前,氣得渾身發顫,高聲道:“好!慕容無風,你好……我還真不信我把你沒辦法!”

  她忽然抽出劍,往自己左手上一揮。

  一節斷指高高地飛了起來,帶著血,正好掉在他面前的地上。

  那是她的一節手指。

  血立即湧了出來。

  “你吃啊!吃一粒我就砍一節手指,你只管吃。看是你的藥多還是我的手指頭多!”她衝著他發瘋似地大嚷。

  他撲了過去,死死地摀住她的手,血卻已滴了他一身。

  那最小的手指本有三節的,如今只剩下了兩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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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荷衣!你……你瘋了!”他心痛得幾乎心疾瘁發:“藥你拿去好啦。殭屍就殭屍罷!你別再……別再……砍你的手啦!”

  他手忙腳亂地找出一塊手絹將傷口之處緊緊地紮住。

  “你發誓!你發誓再也不折磨自己啦!”她狠狠地盯著他,大聲道。

  “我……我發誓。”他捂著她的手,傷心欲絕地看著她。

  血早已浸濕了手絹……他的眼前一片紅色。

  他的神志開始昏亂,頭一陣一陣地發漲,身子開始搖晃起來。

  “沒事,沒事。我是嚇唬你的!這點小傷不要緊!”見他臉色發紫,她嚇得緊緊地扶住他,迭聲安慰。

  “下次你生氣,不要隨便動刀子,行麼?”他氣喘吁吁地看著她,勉強鎮定下來。

  “誰要你這麼犟?人家每次都要流血你才會改變主意……”她將頭埋在他的懷裡,喃喃地道。

  他將藥全數倒入漱盂之中,嘆了一聲,點住她止血的穴道,道:“跟我回屋,你的傷口要縫針。”

  她軟綿綿地將身子縮在他的懷裡:“不,我哪裡都不去,只要你抱著我,永遠抱著我。永遠……永遠也不死。”

  他苦笑。俯下身,拾起那節斷指,用手絹包了起來。

  “荷衣……別這樣想。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你要……要想開一些。”他撫摸著她的一頭柔髮,輕輕地道。

  還有多少日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他隨時都可能死去。

  ——死對他而言早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

  “我不管……我就是想不開。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去死,好在那邊接你。”她滿臉是淚。

  “胡說!”他心痛欲裂,“我現在已快被你說的話氣死了。答應我,你永遠也不會這樣做!”

  “不答應!死也不答應!你若一死,我就抱著你從神女峰上跳下去。”

  他的心砰砰亂跳,只覺一陣窒息。

  “我們是兩個人啊!荷衣!”他絕望地道,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去阻止她這瘋狂的想法。

  “我們是兩個人,不過只有一個靈魂。不許你死!你死就是謀殺我!”她大叫。

  “好了,荷衣!”他抱著她,推著輪椅,來到臥室。

  “把我的手指和你的腿埋在一起……合葬。”她在他懷裡道。

  “荷衣……”他看著她,只有嘆息。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縫了幾針,塗上金創藥,將斷指用一條三尺長的軟絹包紮了起來。

  銀針刺入傷口時,她的手指顫抖了一下,他的心亦隨之一痛,彷彿也被那針紮了一下。

  難道……難道他們真的只有一個靈魂?

  他忍不住端詳她那隻柔軟受傷的手。她的手小而纖細,柔若無骨,卻很白皙。

  如今,末指已然斷去一截,裹在一大團白絹之中,一點隱隱的紅色從裡透了出來。

  無論他的醫術如何高明,這已不再是只完美的手。

  他閉上眼,心中滿是內疚,竟再也不敢往她的傷口上看。

  “下次不許再這樣了,荷衣。”他嘆道,“我們可以打架,你卻絕不可以傷自己……知道嗎?”

  她乖乖地鑽進了被子,道:“我困了……”過了一會兒,猛地想起一件事,又道:“啊!糟啦!”

  然後突然從床上跳了起來,道:“我要去接吳大夫!飛鳶谷裡的比武想必已經結束了!”

  慕容無風愣了愣,道:“吳大夫會在飛鳶谷?”

  他還想再問一句,荷衣人影一閃,早已衝出了門外。

  他連忙對著門口道:“荷衣回來。”

  “什麼事?”那人影又閃了回來。

  “叫謝停雲去接就好,你剛剛受了傷。”

  “還是我去,謝停雲不方便。”那影子一晃,又消失了。

  叫一個大男人抱著嬌滴滴的吳大夫飛過沼澤,荷衣覺得大不妥當。

  ***

  月光靜靜地灑在沼澤中的那片空地上。

  遠遠地看去,空地就像一個白色的舞台。

  吳悠將自己緊緊地裹在一件純黑的斗蓬當中。斗蓬的帽子垂下來,擋住了她大半張臉。

  她站在離空地中心較遠的一棵大樹旁,周圍零零散散地站著幾個完全陌生的人。

  然後她發現其實不必那麼緊張,在空地上觀戰的人,彼此似乎都不認識。

  無人交談。大家全都是雙拳緊握,雙唇緊閉,神情嚴肅地直視著空地的中心,等待著比武的開始。

  子正已過,所有的證人和客人都已到齊,唐潛卻一直沒有露面。

  龍澍突然大聲道:“子時已到,傅公子早已等在這裡。唐潛為什麼還不到?莫非是怯敵不來?”

  他的兩個兒子中午中了唐門的毒砂,送到雲夢谷時老二龍補之的一隻手已爛得只剩下了一截白骨。雖經大夫們全力施救,性命已無大礙,那一隻手卻肯定是廢了。

  龍澍一想到這事就氣得暴跳如雷,龍家的暗器在江湖上也是大名鼎鼎,這一回若不是在狂歡濫飲之中失了警惕,豈能輕易著了唐家的道兒?

  唐淮冷冷地盯了龍澍一眼,沉聲道:“唐門從沒有臨陣脫逃之輩!”

  龍衍之道:“唐門的人什麼下三濫的事情都做得出,臨陣脫逃又算什麼?”

  唐淮剛要接口反擊,忽聽一人淡淡地道:“你們談的那個人,是我嗎?”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盯著那個從唐家兄弟身後慢慢走出來的人。

  唐潛。

  他穿著一件純黑的絲袍,卻繫著一個紅色的腰帶。手上拿著一把鱷魚皮吞口的刀。

  月光正照在他高高的額頭上,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溫和,還帶著點笑容。一雙眸子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寂寞之意。

  儘管他竭力掩飾,大家還是注意到,他走路的時候右腿有點兒跛。

  一點。只是一點兒。

  可是他是怎麼靜悄悄地越過這一片沼澤到了這裡,就不為人所知了。

  這地上站著的全是天下一流的輕功高手,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是怎麼來的。

  而他卻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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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那瞎子終於來了。”龍衍之回頭向龍澍大聲道。

  其實這裡所有的人都知道唐潛是個瞎子,龍衍之卻故意要把這兩個字說得很響。

  唐潛笑了笑,不予理睬。走到小傅面前,道:“我來了。”

  小傅看著他,道:“很好。”

  頓了頓,又道:“你是唐氏雙刀的傳人?”

  “是。”

  “聽說傅公子與當年天下第一刀傅紅雪也有關係?”

  小傅道:“恨不能學其一二。”

  唐潛一笑:“不必過謙。”

  小傅打量著他,問:“你是瞎子?”

  “從小就是。”

  “瞎子怎麼練刀?”

  他是個年輕人,比唐潛年輕好幾歲,在塞外長大,說話很直,很嗆人。

  唐潛並不介意:“傅大俠也是一個跛子,他好像還有別的毛病。不過,他的刀法仍然很好。”

  小傅怔了怔,道:“今天比武,我不會用左手,因為我不想占人便宜。”

  唐潛淡淡道:“你最好兩隻手都用,不然你會輸的。”

  他的臉板了起來,好像有點生氣。

  小傅道:“時間已到,請。”

  “請。”

  “嗆”的一聲龍吟,兩人同時拔出了刀。

  然後眾人眼睛一錯,兩個人影已然飛出,橫掠十丈,到了沼澤之中。

  這雖只是鄂西一大片雲夢澤地之中的小小一塊,沼澤就是沼澤。

  較之陸地,在沼澤上比刀肯定要困難得多。

  這看似平靜的曠野實際上卻是一大片緩緩流動的污泥。 污泥攪動著樹木的殘枝與動物腐敗的屍體,沉入到地底的最深處,卻釋放出一個又一個的氣泡。

  偏偏在這最陰暗的夜影之下,沼澤上生長著一叢叢長滿倒刺的蕨草與葛藤。散發著一種古怪誘人,卻近乎死亡的氣息。

  那兩個身影在沼地上飄浮,足尖不時地從蕨草上點過,猶如花叢中穿梭的兩隻蜻蜓。

  吳悠的目光卻一直追隨著唐潛腰上的那條鮮紅的腰帶。她不得不承認,儘管完全是個外行,這一戰也很值得一看。

  可是站在沼澤之外和平地之上的人,卻不一定能將這兩團黑影與沼澤上的夜色分辨出來。實際上,大家只聽見了不時傳來的刀聲,卻並沒有看清楚兩個人的動作。

  “你說,唐潛會不會突然使出暗器?”龍衍之假裝對龍熙之道,嗓門卻大得刺耳。

  “十之八九。他把小傅引向沼澤,原本就是居心叵測。”龍熙之道。

  人群中果然有不少人竊竊私語起來。

  私語之聲剛起,又很快安靜了下來。因為那兩團黑影已然回到了平地上!

  交織的刀光中,火星四濺。

  小傅的手慢了下來,而且他一直往後退。

  內行的人已看出唐潛佔了上鋒。

  眨眼間三十個變化一閃而過,刀光與人影如波搖月碎, 風捲亂花。

  小傅突然向前猛跨一步,奮力一擊!

  刀光一閃,消失。

  兩個人都停了手。

  小傅臉色蒼白,道:“你贏了。”

  唐潛淡淡道:“承讓。”

  話音剛落,小傅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家好像還沒看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顧十三已然抱起了小傅,消失在沼澤之中。

  唐淮走過來,拍著他的肩問道:“你殺了他?”

  唐潛道:“沒有。”

  陌生人的笑

  第七章 陌生人的笑

  唐淮想說什麼,看著唐潛的臉色微微一斂,只好忍住。

  這個人平日看上去很溫和,也很少得罪人,生起氣來,臉上會有像他父親一樣嚴峻冷漠的神色。以隱刀、潛刀的名望,他們夫婦想在江湖上興風作浪另立門戶易如反掌。唐門的餘蔭對他們而言只是一種負累。唐家的兄弟從小誰沒被唐隱嵩剋過?被他執行過家法的也為數不少。大家見了唐潛,心裡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位脾氣冷峻、一板一眼的三叔。所以唐淮雖認為小傅是雲夢谷的力量,應當痛下殺手,因初掌唐門,實力未穩,唐潛又是鋒頭正健,他不得不尊重他的做法。

  這一戰結束得太快,不論是遠處的人還是近處的人,看了都覺得很不熱鬧很不過癮。只有少數的幾個內行才明白其中的驚心動魄。剛一戰完,人群就迅速地退場。轉眼之間,飛鳶谷已變得格外冷清。

  此時月籠寒山,冷光連野。煙橫遠岫,萬物沉寂。

  秋蟲的低吟也彷彿被漸起的霜露凍住。

  曠野中只有一道一道的流風穿林度谷而來,搖著樹杳沙沙作響。

  夜涼如水,雜著遠處偶起的猿聲,令人倍感淒惻。

  平地上的人原本互不相識,比武之地亦終不似有錢人家的酒會,可以把盞,可以流觴,可以歌舞,可以傾談。大家匆匆地打了一個照面,便各奔東西。

  大家都注意到,有一個穿著純黑披風的女人,靜靜地站在樹陰下。

  江湖中的女高手並不多,幾乎是屈指可數。這幾個人若是出手,武功高強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她們的對手。

  所以這種女人脾氣會很大,根本惹不得。而且,她們嫁的男人也會很厲害。

  大家便不敢冒然地去和這個神秘的女人打招呼。

  站在大樹下的吳悠當然不明白武林人物的這一當子計較。她只是一直苦等著荷衣過來接她。

  荷衣說去去就來,卻去了很久也沒有回來。

  在這當中,吳悠眼睜睜地看著山水與表弟同時離去,卻沒有和他們搭上話。她不想讓一個男人抱著自己走出沼澤。

  漸漸的,四周只剩下了陌生人。

  後來,陌生人也走光了,四處一遍死寂。只有唐門的幾個兄弟還停在原地低聲交談。

  她低垂著頭,將自己完全包裹在披風之中,精靈一般地隱身於大樹陰影之下。

  夜霧瀰漫,微雲滿天,月光漸漸地暗淡了下來。

  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懼悄悄地向她襲來。她的全身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師門仇敵就站在離她不遠處,背對著她竊竊私語,還裝作一副完全沒有發現她的樣子。

  她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比武的時候就老有人回過頭來,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她一眼。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裡,這棵樹下,站著一個黑衣女人。

  瞬時,她的腦中閃過一道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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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那是個她曾經醫治過的女人……被人強暴之後精神失常。儘管她治好她所有的外傷,次日,當她捧著藥去看望她時,那女人已在自己的屋內悄悄地上吊。

  想到這裡,她開始摸索自己的荷包裡有些什麼東西。

  只有一隻木梳,一塊手帕。

  臨行時有荷衣作伴,她什麼也沒有帶。身上無一件防身之物。

  她悄悄伸出腳探了探,彎下腰來,撿起一塊石頭藏在懷裡。

  “實在不行,我也可以咬舌自盡。”——她心裡暗暗道。

  這法子雖從書上看過多次,卻從沒見人真地試過。

  咬自己的舌頭?……那會是什麼樣子?

  行醫多年,她看人已成了這樣的習慣:無論是什麼病人,在她的眼裡,都好像是凝固在琥珀中的某種生物,可以隨她任意觀察翻動,必要之時,還可以切割。

  因此她明白,在內心深處,所有的女人都討厭大夫。

  男人時時可以將自己的身體看作是一塊琥珀,什麼割骨療傷啦,什麼壯士斷腕啦,什麼兩肋插刀啦……女人則萬萬不行。女人只有感覺,沒有身體。

  她連忙睜開眼,口中忽然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鹹味。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她驚喜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上面有一根金釵很是尖利,只可惜是純金的,太軟。她還是把它拔了下來,藏在手中。萬一有什麼事,至少她還知道有一個穴道一刺就死。那樣死掉會不怎麼痛。

  不過她面目會扭曲成一種可怕的樣子。

  她曾見過一個男人這樣死去,臉上所有的線條和孔穴猶如一朵怒放的鮮花或一圈驟然激起的漣漪向四面散開。那神情彷彿是在盛典中吃錯了東西,或祭祖時胃痛發作。總之,小丑的臉也沒他看上去滑稽古怪。

  他的死明明很悲壯,大家瞻仰他的遺容,又忍不住偷偷地想笑。

  人一生的經歷有時候並不朝著某個主題聚攏,這實在是件遺憾的事情。

  她為自己生動想像而驚恐——好像這些全是正在發生的事情——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了起來。

  怎麼辦?我怎麼辦?她的大腦翻騰著。

  漸漸地,她鬆了一口氣。唐門的人顯然沒有發現她。他們陸續地離開了。最後,唐潛也慢慢地向沼澤的邊緣走去。

  天上的雲越來越多,天也越來越暗。要不是那一塊地格外空曠,她幾乎分辨不出樹影與人影了。

  她渾身發軟地倚在樹旁。一邊觀察著唐潛的腳步,一邊絕望地等著荷衣的到來。

  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啦?他發現了什麼?

  她屏住呼吸,心砰砰亂跳,覺得自己已緊張地快暈過去了。

  然後,他忽然轉過身,向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她已嚇得不敢動了。

  他的腳步很堅定,好像知道這裡有一個人。等他走到她面前,神情卻猶疑了起來。

  她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好像只要這樣一做,自己就可以在這瞎子的面前消失。

  是真的消失了麼?

  小時候,她經常玩躲貓的遊戲,這已是十幾年前的事情。當他緩步向她走來時,她好像被那個抓貓的人突然逮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掏出懷裡的石頭向他的腦門上砸去!

  他準確地抓住了她的手,問道:“我們認識?為什麼你一見我就要動手?”

  她大叫一聲,道:“你別碰我!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咬舌頭自盡!”

  他淡淡地笑了,放開她的手:“原來是吳大夫。”

  趁這當兒,她卻抓起手中的金釵向他的喉嚨刺了過來!

  他只好又抓住了她的手,將金釵從她的手裡奪走。

  然後她用腳拚命地踢他。她當然知道男人有個地方是很怕踢的。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向那個地方踢了過去。

  他伸出一隻長腿,擋住了她的腳,輕而易舉地避開了。

  “果然是大夫,踢人都踢得比常人講究。”他笑著道。

  “你……你想幹什麼?別動什麼壞心思,荷衣馬上就要過來接我了。”她喘息著道,心咚咚直跳。

  他不為所動,抱著胳膊,怡然地道:“我只是在想,昨天的那一刀,我是現在還給你呢?還是……”

  話講到一半,她掉頭就跑。

  濃雲早已擋住月光,四面一片漆黑。她心亂如麻,拔足狂奔,不辨東西。等她明白自己跑錯了地方已經晚了,她的兩隻腳已然陷到了泥沼裡。

  她越是想拔出腿,越是陷得快,頓時,泥沼已淹沒了她的膝蓋!

  “救命啊!”她大叫一聲。然後身子一緊,唐潛已然將她從淤泥里拉了出來,拖到陸地上。

  “我沒要你救我的命!”她尖聲道。

  還沒等他會過神來,已狠狠地吃了吳悠一腳。

  然後她扭過頭,拔腿向叢林中逃去。

  “林子裡面有狼……”他在她身後交待了一句。

  已奔到林邊,聽了這話,她連忙停住,雙眉倒豎,反身怒道:“唐潛,你究意想幹什麼?”

  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問一問,你一個人呆在這裡害不害怕?要不要幫忙?”

  “呸!唐門的人會有那麼好?你不過是想……是想圖謀不軌!你給我聽著,姓唐的!你若是敢對我無禮,我寧肯給狼咬死,也不會受辱!”她朗聲道。

  “嘖嘖,這話聽起來不錯,很壯烈。”他又開始笑,接著道:“既然你不害怕,也不需要幫忙,那我就告辭了。”

  說完話,他轉過身去,真地就走了。

  他的腿還是有些跛,實際上,跛得有些厲害。

  她想自己昨天扎的那一刀。

  “喂!唐潛!”她忽然又大叫了一聲。

  他轉過身來,道:“又有什麼事?”

  “帶我出去。”明明是在求他,說出來卻變成了命令的口氣。

  他走過來,問道:“你會不會輕功?”

  她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發現他還在等她回答,這才想起他是瞎子,看不見,便道:“不會,一點也不會。”

  “那你為什麼要來這裡湊這份熱鬧?”

  “我只是想來看一看你會怎麼死掉,如此而已。想不到你居然沒死,真真令人失望。”她大言不慚地看著他。

  “這話聽起來不大厚道。”他搖了搖頭。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就是!你管得著麼!”

  “我帶你過去要抱著你,你不介意罷?”他慢吞吞地又說了一句。

  “給!”她拉著他的手,遞給他一樣又輕又軟的東西。

  他摸了摸,道:“這是什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2
十九

  “手套,戴上它,你就可以抱我啦。”她振振有辭。

  “我從來不帶手套。”他將那一團東西往她身上一擲。

  “我數一、二、三,你自己決定要不要跟我走。”他淡淡地道:“一。”

  “戴手套又怎麼啦?你為什麼不肯戴?”

  “二。”

  “難道我會怕你?難道沒有你,我就不敢呆在這裡?笑話!”

  “三。”

  “好罷,沒手套就沒手套……”她妥協了。

  他抱起她,從沼澤上飛掠而過。她的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幾乎將他勒死。

  腳下泥地忽硬,他停住身形,將她輕輕一放:“到了。”

  她說了聲“多謝”,語氣中無半點溫暖。

  “再見。”他道。

  “再見。”她道。

  他往西走,她往東走。

  “喂!”她又叫住了他。

  “還有什麼吩咐?”他站住腳。

  “這裡為什麼這麼黑?為什麼伸手不見五指?”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樹影,不禁裹足。

  “因為現在是半夜。”

  “我根本看不見路,你……你有沒有火摺子?”

  他歪著頭,抱著胳膊,笑眯眯地看著她。

  “你笑什麼?”她道。

  “你找瞎子借火?”

  她的臉馬上紅了,只好道:“那你告訴我,前面怎麼走?”

  他又笑眯眯地看著她。

  “你又笑什麼?”

  “你找瞎子問路?”

  “我……”她啞口無言。

  她想了想,道:“這裡明明只有一條路,是往東的。為什麼你反而倒往西走?”

  “因為那裡有人等著我。”

  “等著你?為什麼?”

  “因為我不熟悉這裡,很容易迷路。”他淡淡地解釋。

  原來他還是個瞎子,並非如她想像的那樣神通廣大。

  “我害怕一個人走,這裡這麼黑。”她支支吾吾。

  “我送你一程罷。前面大約要走一個時辰才會到神農鎮,如果……那就會快一些。”他想說,“如果我帶著你,施展輕功,就會快一些。”話到嘴邊卻覺不妥,便省略了其中的幾個字,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她咬著嘴唇輕輕地道。

  他沒說什麼,只好像保鏢一樣地跟在她的身後。

  月影朦朧,天上幾粒星辰微微閃爍,沒有餘光透入林中。

  小道十分平緩,兩人一路並肩走著,誰也不吱聲。

  過了片刻,唐潛終於忍不住搭訕了一句:“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原藉蘇州。”

  “我母親也是。”他道。

  “你們全家都遷到這裡來了?”他又問。

  “我父親是朝庭犯官,坐獄而死。母親自盡,全家被抄,只剩下一個兄弟,是十足的花花公子,除了向我要錢,什麼也不會幹。”她一股腦地說完,冷冷地瞧了他一眼,道,“閣下還有什麼要問的?”

  “對不起。”

  他的嗓音忽然變得很柔和,心中閃過一絲悲傷。看來世上倒霉的人並不止他一個。

  又默默地走了近半個時辰,唐潛忽然站住了。

  她一直走在他的身邊,只好也跟著停了下來。

  “出來。”他對著前面的一片黑暗道。

  有人拍著手從樹林裡走了出來。

  “嘩”的一下,道中突然亮起了十幾隻松木火把。

  一群人早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久違了,唐潛。”為首一個穿紫衣的青年道。

  “孟彤?”他微微一愣。

  “不錯。這可不是冤家路窄,我們是特意來找上門的。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哦,唐姑娘也在。你今天沒帶五毒神針罷?對了,上次從方洞主那裡偷走的百脈神芒用得可稱心?”

  孟彤沒有見過唐家老十唐靈,所以將吳悠誤會成了她。一聽到“唐姑娘”,他手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閃,顯出十分防備、格外忌憚的樣子。

  這“百脈神芒”是雲南五仙教的密傳暗器,一般用袖弩發射。唐十偷來之後略加改進,裝在一個與暴雨梨花針十分相似的針筒裡,一次可發一百多針,美其名曰“五毒神針”,頓時在江湖上名聲大噪。

  “唐某何德何能,竟能勞動五仙教的七位洞主連袂而來?”唐潛道。眉心微蹙,站到吳悠的前面,將她正好擋住。他故意不說明她的身份,與其說是吳悠壯了他們的膽子,還不如就默認她是唐十,好讓這些人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吳悠偏偏大聲道:“我不是唐十!我怎麼會是那種女人?”

  孟彤邪邪地笑了起來:“這位姑娘長得美,人也很老實,我倒很想認識。”說罷眼光往她的胸口處一掃:“我一直都缺一位洞主夫人。姑娘看上去倒是十分合適,怎麼樣?離了這個瞎子,跟了我罷!我保你一輩子呼奴使婢,吃香喝辣。”

  吳悠一聽,知道自己惹了麻煩,趕緊不吭聲了。

  “你站在這裡別動,行麼?”唐潛低聲道,遞給她一個小小的針筒。

  “我聽你的。”她老老實實地接過針筒,仔細打量,忍不住道:“這是什麼?怎麼用?”

  “這是暗器。”他摸到機簧之處,指給她看:“這是機括,對準別人一按就行。”

  “要我用唐門的暗器?呸!呸!我才不用呢!”她把針筒往地上一扔,還往上跺了兩腳,直瞪瞪地望著他。

  “我們只有兩個人,人家有十幾個人,你聽說過五仙教沒有?”他皺著眉道。

  “當然聽說過!”她爭辯道。其實她只知道五仙教又稱五毒教,擅於使毒,如此而已。

  “你乖乖地坐著罷。”他嘆了一口氣,用刀把拍了拍她的胳膊,指著自己身邊的一塊巨石,道:“不要亂動就好。”

  她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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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