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行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9:46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 2266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5
四十

  他的臉色仍然蒼白得厲害,而且,身形消瘦不堪。所有的診務,他大約只能堅持一個時辰。

  蔡宣道:“是啊,難得輕鬆,我送先生回去罷。”

  他搖了搖頭:“不必,荷衣過一會兒會來接我。”

  兩個人愣住,面面相覷。

  慕容無風目色恍惚,卻平添了一層久已未見的暖意。

  蔡宣吞吞吐吐地道: “既……是這樣,我給先生泡……杯茶。”心中憂急,不由得聲音發起顫來。

  “多謝,我在這裡等她,你們可以先走。”他接過茶盅,喝了一口。

  紅茶很濃,濃得有些苦澀。他慢慢地品著,覺察到面前的兩個人仍一動不動地站著,抬起頭問道:“你們為什麼還不走?”

  蔡宣笑了笑,笑得更加勉強:“學生……學生……是怕……萬一……萬一……夫人忘了呢?”

  “她幾時忘記過?”他慢吞吞地反問了一句,好像這是個很荒唐的問題。

  無可奈何,更怕他尷尬,兩人只好退出門外,卻不放心,遠遠地站在長廊的角落裡等著他。

  半晌,王紫荊道:“是我的錯覺還是……”

  蔡宣眼中發酸,道:“不錯……”

  “那我們該怎麼辦?”

  “希望這只是暫時的。唉,先生大約是過度悲傷……大病之中,不免出現幻覺。”

  “說一句話你莫怕,這是我遇到過的第二次。”

  “我也是。上次,一屋子的學生都在。”

  “好在看病的時候他還清醒……”

  “先生性情原本憂鬱寡言。一時有了傷心之事,除了夫人,亦無他人可以勸解。如今夫人一去,他……的日子……”

  “他會好起來的。”

  杯中的鐵觀音已漸漸冷卻。他坐在椅上,身子幾乎完全麻木。

  茫然地看著簾外遲遲的日影,他等待那熟悉的足音再次響起。

  等待珠簾“嘩”地一聲被一隻手撥開。

  他等了整整一個時辰,蔡宣和王紫荊也在外面等了整整一個時辰。

  終於,一個孤獨的身影出現在廊上,他疲憊艱難地駛出院外,一臉失落得令人心碎的神態。

  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兩人忽然悲從中來,熱淚不止。

  餘下的日子,他的病情並不穩定。

  漸漸地,谷裡的大夫們已習慣了他的幻覺,不再說破。他時而清醒,時而昏亂。唯恐他心疾驟發,一旦情形出現,大夥兒要麼裝作沒瞧見,要麼和他敷衍,絕不多說一字,更不敢當面揭穿,徒增了他的痛苦。

  他又開始像往日那樣拚命地忙碌起來。每日都要過目所有的醫案,親自安排和分配所有的病人。

  在最繁忙的時候,他竟也不顧身體是否支持得住,不分晝夜地加起班來。

  ***

  那一年秋季,雲夢谷裡忽然來了一位波斯商人,用生硬的漢語向總管們推薦一盒從遙遠的“古拉國”帶過來的三十粒藥丸。

  藥的名字,勉強譯作漢文,叫做“狄努通筋丸”。

  “藥書裡倒真有記載,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貨。”蔡宣看了看波斯商人送來的樣品,剖開藥丸,用各種法子檢測了一下藥性,最後點了點頭,對趙謙和道:“買下來罷,十有九成是真貨。”

  這藥聽說治風濕極效,只是中土從未有人服用過。

  這三十粒小小的藥丸,波斯人朵顏堅持要五萬兩銀子。

  “倘若此藥能治好折磨貴谷主多年的頑症,莫說是五萬兩銀子,就是一百萬兩銀子也是值得的。”朵顏雙眼藍光閃爍,用一口怪異的腔調說道。

  趙謙和與郭漆園說破了嘴皮,總算以三萬兩的價格成交,喜滋滋地將這個消息報告給慕容無風時,他顯得毫無興趣。

  那藥一直放在他床頭的櫃子上,從來也沒有打開過。

  過了幾天,他叫人找來了一隻木箱,環視四周,開始收拾荷衣的遺物。

  她所有的衣裳,從裡到外,一件一件被他整齊地疊在箱子裡。她習字的紙被他裝訂成了十來個大小不一的冊子。

  梳子上還有幾縷她扯斷的長發,他小心地將它們從纏繞的木齒上解開,放入錦囊。然後用那個繡著蟑螂的窗簾將她給子悅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包起來。

  眼角的餘光落在那本鮮血已然褪成黑色的書上。

  她死後這書便已付梓印出,如今各大書鋪都在出售。

  他匆匆地看了它一眼,目中忽又濕潤,連忙找塊布將整本書嚴嚴地包起來,連同所有其它的東西,一股腦地放進木箱裡,然後“咣啷”一聲,用把大鎖將木箱牢牢地鎖住。

  只有一件她常穿的紫衫留在了他的床頭。

  他還保留著以前的習慣,夜裡只有捏著荷衣的一角袖子才能入睡。

  做完了這一切,他看見鳳嫂帶來了子悅。

  “子悅乖,爹爹替你把這串紅豆拿下來,好不好?”覺得那紅豆分外刺眼,他拿著一串亮晶晶的珍珠哄她來換。

  小丫頭的臉上立即現出憤怒之色,雙手緊緊摀住自己的脖子,大聲道:“不好!”

  他不理她,橫蠻地按住她的身子,去解她頸上的搭扣。

  “哇……”子悅驚天動地哭了起來,淚水嘩嘩地往下淌:“爹爹壞!我不要爹爹!我要媽媽!嗚嗚……我要媽媽!”

  他嘆了一口氣,鬆開了手,柔聲道:“爹爹不壞,你喜歡就戴著罷。”

  子悅伸出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壁虎一般地貼在他身上。

  “好了……鳳嫂你帶她別處玩去罷。”

  “不嘛!我要跟爹爹在一起!”懷中的兩個小手死死地抓緊了他。

  “子悅……乖,我們去罷。你爹爹還病著呢。”鳳嫂忙過來拉她。

  他長嘆一聲,目送女兒遠去的背影。

  正午的陽光照在小亭上。

  他來到水邊,將木箱的鑰匙拋入水中。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愴然凝視那一道道漸漸散開的水紋,“為了子悅,我還得活下去。”

  鑰匙迅速下沉,眨眼間就消失了。

  倘若記憶也能消失得這麼快就好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5
四十一

  第十五章 採花大盜

  “木玄虛,二十七歲。成名兵器:燕子鐺,殺人不見血,內功盡得武當龍門派心意門鐵風道長秘傳,武當第七代俗家弟子。三年前因採花惡跡事發,逃出武當。曾夜入門戶姦殺女子十數名。是江湖上最著名的採花大盜,官府懸賞通緝中。”

  “李秋陽,年齡不詳。慣使一柄極窄的鐵劍。據傳為海南派弟子,繼‘三星’之後為武林中要價最高之殺手,信譽極佳,從業以來從未失手。然其性凶暴嗜殺,只要殺人時有無辜外人不幸旁觀,他亦照殺不誤。”

  兩張紙條握在唐潯手中,讀到這裡,他的手不禁一抖,差點將手中的茶溢了出來,道:“聽說他殺人之後,喜歡將一塊繡著自己名字的手絹塞到死者的口裡。”

  “殺手的脾氣一般都比較怪……”唐潛緩緩地揭開茶蓋,淺啜了一口,語氣倒是半點也不驚訝。

  “唐鴻、唐浣這兩個人你當然知道,不用我多說了。”

  唐潛雙眉微微一蹙,不知這話究竟引向何方:“這幾個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唐潯拍了拍他的肩,顯得格外親熱:“老弟,兩年的囚禁我五個月就把你放了,你總得帶戴罪立功一回吧?”不等他接口,又道,“你得替唐門把這四個人解決掉。——前兩項是行俠,後兩項是清理門戶。反正清理門戶是刑堂的責任,你出去一次,不如順便一起辦了。唐家要是有位義薄雲天的大俠,在江湖上也好說話。——至少債主們見了我們,也客氣三分。”

  可以這麼說,唐潛與唐潯的交情一直追溯到嬰兒期。唐潯只比唐潛大兩個月,小時候兩個人就常常被人誤認為是雙胞胎。

  兒時好友長大之後往往就有這樣的問題:無論這個人將來有多大的出息,在你的腦子裡他永遠是一副流著鼻涕的樣子,所以很難把他的話當真。

  坐上掌門的位置不到一年,唐潯一直為手頭龐大的債務忙得焦頭爛額,幾乎隔不了十天半月就要接待一位債主。饒是他眼乖耳順、巧舌如簧,到了這債台高築的地步所能用的伎倆也不過是“挪東補西”四個字。只好忽而抵賴,忽而訴苦,忽而信誓旦旦,忽而顧左右而言他——理屈詞窮亦面不改色,談完一輪再談一輪,總算是膽顫心驚、勉勉強強地將這一年應付了下來。唐潛每日聽他抱怨,耳朵都磨出了繭子。雖然他現在一開口,說出來的話與幾年前的唐瀾一模一樣,且還帶著一股子橫勁。——這是人家的難處,幾十年兄弟一場,不找他找誰?他不幫誰幫?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要我奉命行俠?”唐潛很不屑地哼了一聲,“這不大妥當罷?”

  “你究竟是去還是不去,老弟?”

  “去。”他無可奈何地答了一句。

  “好兄弟,回來咱哥倆兒好好喝一頓,”他的肩膀又給唐潯拍了一下,“記住,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性命要緊。”

  ——依稀記得,打認識唐潯的第一日起,他就不斷地拍自己的肩膀。自己小時候就不知道幫他打過多少回架。

  ——也許這就是唐潯無論做什麼事都有驚無險的原因。

  他心中暗嘆,再次發誓,下次絕不再縱容這個人。

  “不過,” 他很不舒服地坐在那張硬邦邦的太師椅上——個子太高,而椅子太矮——搞得他的一雙長腿沒處放,他仍然很悠然地品著手中的清茶,慢吞吞地又加了一句,“總不會是我一個人去罷?”

  唐潯忙道:“當然!有一個你最喜歡的人吵著鬧著要跟你去呢。”

  唐潛眉頭一皺,剛要張口,只聽見一個喜氣洋洋的聲音道:“潛叔,是我……是我啊!”

  緊接著一陣吊兒郎當的腳步,唐芃快步走進大廳,嘻嘻哈哈地向兩個人各打了一個招呼。

  唐潛頓時頭大如斗,對唐潯悄聲道:“能不能換別人?這小子盡愛惹事……”

  “武功比他強的不多,其它的人選還有唐溶,唐濱,唐……”

  “那還是唐芃好了。”唐潛道。

  “藥閣已替你配好了一套解藥,據查‘雙紅’目前在郴州花家。其它的人都不好找,不過唐芃說他會想辦法……”

  “是啊潛叔,找人的事兒讓我來,正的邪的我都會。”一見唐潛首肯,唐芃樂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即就去打點行李。

  “跟我去沒關係,不過得答應我一條,幹完正事立即回家,不許惹事生非。”

  “什麼都答應你。”

  “真是個好孩子。”唐潯和唐潛一齊道。

  辛未年冬,十二月初二。

  《江湖快報》載:唐潛、唐芃殺“唐氏雙紅”。

  唐家在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兩個子弟,號稱“鬼手雙魔”的唐鴻、唐浣從此消失。

  同月下旬,江南試劍山莊的莊主謝靖出銀十萬激李秋陽殺唐潛。

  銀子,大筆的銀子,是唯一能找到李秋陽的辦法。

  壬申年二月初五,唐潛在洪口灣碼頭殺李秋陽。

  江湖大嘩,快報飛傳,唐門一夜間聲名再起。

  武林泰斗西山先生為此特招唐潛唐芃去他的西山草堂小酌,陪坐的據說還有另外四位在武林中不常露面卻是名重如山的老人。

  這實在是很少見的榮譽。

  這次宴會唐潛應付自如,談笑風聲,在老人們面前既謙遜又恭敬。

  “果然不愧是雙刀的兒子,”西山先生和藹地指揮著自己的家僕替唐潛布菜,“你父親年輕時也是這裡的常客……可惜後來好像不大出門了。”

  “大約是我太拖累他了。”唐潛淺淺地一笑,謝過身邊人遞給他的一塊糕點,彬彬有禮地答道。

  “賢侄不要這麼說。你父母若天靈有知,看到你幹的這些大事,心裡也一定十分自豪。”西山先生哈哈一笑,對這個舉止溫和的青年很是喜歡。

  “世伯抬愛了。”

  “賢侄這一趟東下,武林頓時少了三個大害,真是不簡單啊,鐵風,你說是不是?”

  “怎麼不是?當年我還和唐隱刀過了幾招呢……哈哈……只是我沒有他那麼有福氣,有這麼一個能幹懂事的兒子,唉……不說也罷。”鐵風道長一捋長鬚,嘆了一聲。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道袍,面容嚴肅,濃眉鷹目,大約五十來歲的樣子,是武當掌門松風道長的師弟,卻比他小十來歲。可算是武當最出色、最年輕的長輩,在江湖中地位尊崇,人緣也很好。只是不料出了這樣一個惡名四播的弟子,令他顏面掃地。據稱他當年曾自斷一指,在祖師像前懺悔,發誓一定要將木玄虛捉回,清理門戶。

  “我們一直都在找木玄虛。”看見鐵風左手的小指果然連根切斷,唐芃心中一熱,突然插了一句。

  “哦!”鐵風猛然抬頭,顯得十分驚訝。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6
四十二

  “老伯既是他的師傅,可知道他在哪裡?”唐芃大大咧咧地道,一句話正戳中他的痛處。

  鐵風的一張臉立即扭曲起來,咬牙切齒地道:“那廝躲我還躲不及,我怎會知道他的下落?你若打聽得到,不妨告訴我!”

  唐芃正要說什麼,唐潛淡淡地打斷他:“我們也正在打聽,如有消息一定相告。”

  鐵風正色道:“我為這廝重出江湖三年,至今沒有他的下落。深悔當初將一身功夫教與了他!你們年輕人消息來得快,無論如何,請兩位一定將此人留給我帶回武當。鐵某今生今世,就算是走到地獄,也一定要手刃了這廝!”

  唐潛低眉垂首:“晚輩謹聆教誨,敢不從命。只是……我和唐芃都不認得木玄虛。”

  “我這裡有官府裡的通緝像,還有一幅是我自己畫的,竊以為要好得多。”鐵風轉身從包袱裡拿出兩捲紙軸,遞給唐芃。

  唐芃展卷一覽,笑道:“想不到道長還是丹青高手。有了這幅畫像我們若還找不到他,那唐家的人就太笨了。”

  “他行蹤隱秘,也擅長喬裝打扮,找到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兩位多多費心。”鐵風肅然道。說罷卻有點不大放心地看了唐芃一眼,覺得這少年服色鮮麗,笑容燦爛,完全是一副大大咧咧、虎頭虎腦的樣子。

  ——這種人,辦事牢靠麼?

  吃罷晚飯又陪著五人寒暄了一陣,叔侄二人告辭而出,走在鄉間的小道上。

  傍晚已過,炊煙四散,野外一片難得的寧靜。

  走著走著,唐芃忽然道:“你為什麼不告訴鐵風,據可靠的消息,木玄虛很可能在神農鎮一帶?”

  唐潛嘿然一笑:“你忘記我們來這裡是干什麼的了。”

  “沒忘,我們是來當大俠的。”

  “鐵風如若找到了木玄虛,我們的大俠豈不是當不成了?”

  唐芃背著手笑道:“潛叔說話幾時怎麼這麼‘唐門’起來?那木玄虛可不是一般的人,武功只怕還在李秋陽之上,多一個幫手豈不更好?”

  唐潛道:“倘若木玄虛真的是傳說中的那樣厲害,鐵風已不是他的對手。不然他豈能讓他在外逃竄多年?方才我聽他說話時運氣的樣子,已是個遲暮的老人,當年想必受過很重的內傷。我們還是幫他多活幾年為妙。”

  唐芃抓了抓腦袋,道:“我卻想不出木玄虛怎會躲進神農鎮?那裡是慕容無風的地盤。想在那裡鬧事,慕容無風也不會跟他干休。”

  “雲夢谷可能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慕容無風一向與江湖保持距離。”

  兩人快馬加鞭地趕到神農鎮,找了間客棧住下。他們在鎮子裡找了整整十日,甚至不惜賄賂本地的丐幫,卻沒有木玄虛的半點音信。

  “他果然個聰明人。這裡舟船便捷,馬路通暢,外地人多,流動亦快。客棧裡的流水薄一天都要更換十好幾頁。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不聲不響地來,不聲不響地走。在這裡找人真是比登天還難。”這一天,唐芃望著路上擁擠的人群,終於發起了牢騷。

  “我在想,木玄虛會不會逃進了雲夢谷。”唐潛道。

  “那他得裝病才行。雲夢谷自從上次楚荷衣出事之後,已變得戒備森嚴。”

  “在慕容無風面前裝病,也不容易。”

  “或許咱們可以找吳大夫想想辦法?”唐芃眨眨眼,試探著道,“你從人家的醫館門口路過,沒有十次也有九次罷?到了這裡也不去打聲招呼,潛叔,你的定力可真不壞啊。”

  “我只是做事比較專心而已。”唐潛將他探過來的頭一撥,淡淡道。

  大街上全是匆忙的行人和扯著嗓門叫賣的小販。

  空氣清涼,幾輛馬車從他的身旁飛馳而過,捲起一地的塵埃。

  迎面傳來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氣和一股鉋花油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又路過了滴夜樓,——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接觸女人的地方——不禁想起了那一夜的激情,那一夜的荒唐。

  那個叫作“三更”的女子並沒有像傳說中的妓女那樣給他留下任何惡劣的印象。相反,她像少女的初夜那般認真地接待了他,給他留下了一片美好。——當然,她也許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她不想長大,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過家家”,一次又一次地沉溺於童年的快樂。

  ——也許那個戴著面具的她,那個在嬉戲中的她,或那個在故事和想像中的她比真正的她更加真實。

  夜女三更,如今是否還在?

  他承認自己一聽見木玄虛在神農鎮就感到一絲莫名其妙的興奮。可是每當路過竹間館,又感到一陣失落與茫然。自從那一天在凌虛洞邊遇到了慕容無風,他明白了慕容無風的絕望,也就明白了吳悠的絕望,繼而明白了自己的絕望。可是他還是禁不住時時想起她,想起他們相處的短暫時光。雖然自始至終他都顯得很傻,他還是覺得那段時光十分美好。美好得自己也要表現得十分美好,才能配得上那段時光。所以當他坐在陰冷潮濕的囚室裡面壁思過時,不曾感到一絲遺憾。

  是啊,他並不瞭解女人。

  自從認識了吳悠,他突然明白女人原來並非像他兄弟們常說的那樣。

  女人可以是任何一種人。

  為此,他一次又一次地從她的門口路過。

  只是路過。

  “無論你怎樣厭倦這個世界,也不要放棄對它的希望。”這是父親去世時說的話。

  是啊,希望。

  他黯然地想道。

  今天是二月十九。

  他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感覺告訴他,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你曉得,江湖上想做大俠的人多了去了,想找木玄虛的人,除了官府裡捕快,還有試劍山莊的幾位公子。他們凡事都愛出頭,據說追捕了數月,全都無功而返。”找到一個路邊的小肆,坐定下來,唐芃要了一杯酒,繼續說道。

  一路上他不停地說著話,唐潛卻只顧悶頭想自己的心事,幾乎連一句都沒聽進去。

  小店裡有一股濃濃的羊羶味,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只聽得唐芃嘻皮笑臉地道:“這家熟羊肉店只怕是這裡味道最好的一家了。咱們來一碗羊肉羹飯罷。這是冰糖三花酒,你嘗一嘗……”

  他想說什麼,唐芃已飛快地替他擺好了碗筷。

  他只好閉嘴。過了一會兒,見唐芃仍在殷情地端湯送水,他放下茶杯,淡淡開口:“你自已吃好了,我不吃羊肉。”

  “潛叔,給羊肉一次機會嘛……”唐芃起勁地勸起來,“你曉得,這一碗羹飯老闆故意給你很多,讓你一次吃不完。臨走的時候,你還得給他們二十文,叫他們再燴一次,這一趟叫作‘走鍋’,若還想漉去浮油,就叫‘去尾’。走鍋才是最好吃的!”

  ——唐芃永遠都要嘗試新的東西。他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獨自要了一個牙筍火腿,一碟梅花包子,一杯果勸酒。

  剛要舉箸,唐芃忽然踢了踢他的腿,小聲道:“點子來了,在你左邊。”

  一個沉穩的腳步聲,越過他們的桌子往大廳深處去了。

  接著一個低沉而年輕的聲音傳過來:“小二,來一碗羊雜面。”

  ——來人顯然很窮,羊雜面五文錢一碗,是這裡最便宜的東西。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6
四十三

  唐芃眯眼看過去,只見那人身長七尺,形容黑瘦,一臉的落腮鬍子,穿著一件髒得幾乎辨不清原色的袍子,一雙眸子無精打采。

  “你肯定是他?”唐潛悄悄地道。

  “雖然他留著長長的鬍子,卻逃不過我的眼睛。何況他臉上還有一道傷疤,和畫裡的一模一樣。乖乖,這人也不打扮一下,這樣子一看上去就像個逃犯嘛。”唐芃小聲嘀咕著,摸著劍就要動手。

  “這裡是鬧市,小心傷了旁人。還是知會一聲,邀他到鎮西的土地廟裡去。”

  “武林規矩對這種人管用?我怕他乘機溜走。”

  “所以你在這裡看著他,我在那邊等著。你不要和他交手,行麼?”

  “為什麼?”

  “你不是他的對手。”

  唐芃憋紅了臉,欲言又止。

  那人要了一大碗酒——他好像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來買了酒——然後便一碗接著一碗地喝了起來。

  唐芃走到他面前,道:“木玄虛?”

  那人醉醺醺地道:“我……我不姓木,也不叫木玄虛。我叫……王大虎。”

  “是麼?”唐芃笑了笑,突然一腳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就在同時,那人腿一滑,好像要摔倒,身子一歪,卻不偏不倚地坐到了另一張凳子上。

  “你知道我是誰麼?”唐芃道。

  “你和他都是來找我的?”那人苦笑,一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指了指唐潛的桌子。

  “這麼說來,你承認你是木玄虛了?”

  “不錯。閣下是?”

  “我是唐芃,他是唐潛。”

  “瞎子幾時喜歡管起閒事來?”

  唐芃一掌摑了過去,卻被木玄虛一把抓住。

  他明明喝得爛醉,手卻很穩定。雙眼忽然發出刀鋒一樣的光芒。

  唐芃抽回手,道:“這裡人多,我們不妨到鎮西的土地廟去理論。木兄以為如何?”

  木玄虛看了看唐潛,一副酒已經醒過來的樣子,冷冷道:“看樣子,我好像不能不走。”

  唐芃道:“如果我是你,絕對不死在羊肉鋪子裡。這種死法會讓人笑話的。”

  木玄虛道:“我不是你,我也不在乎我的死法。”

  唐潛走過來,道:“這屋裡還有三個小孩。”

  他沉默,看了一眼正在旁邊桌下玩耍的一對女童,將手中一個灰色的包袱一背,道:“好,我跟你們走。”

  這條路並不遠,對唐潛而言,大約就是三百步左右。

  他的心情卻不大好。在這樣一個勝利即將來臨的日子,連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

  他有一種直覺,這青年在某一處打動了他,雖然他完全想不出原因。

  也許是因為他低沉的嗓音和落莫的語調;也許是因為他方才說的話;也許是因為他喝了很多酒,而一個像這樣四處逃竄的人不該如此放縱地喝酒……

  也許這些就已足夠。

  “他只是個無惡不作的採花大盜。”他黯然地想到。

  冬月裡的泥土十分堅硬。關公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上。

  不知道為什麼,他又想起了泥土的問題。他正在想,他會把這個無惡不作的人埋在哪裡。

  每一個被他姦污的女子都死得很慘。先被他用一根繩子勒死,然後,生怕她死得不透,還要將頭砍掉。

  頭一次死掉的是兩個十四歲的女孩,住在武當山腳下的一個鎮子裡。她們是鄰居,第二天被同時發現。

  此後幾乎每三個月死一個。

  “對於你這種人,原本不必講武林規矩。不過,我希望你死得心服口服。所以,唐芃,退後十步。”唐潛站在山頂道。

  “死在天下第一刀的手下,我木玄虛也算是死得其所。”他抖開包袱,拿出一雙燕子鐺,“嗆”的一聲對碰,發出只有百煉純鋼才會有的金石之聲。

  “很好。我雖出身唐門,卻從來不用暗器,你不必擔心。”

  “我雖出身武當,卻從不愛講面子,你也不必擔心。”木玄虛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他覺得他的話也很有趣。然後,他定了定心神,要將自己的直覺趕走。

  “請。”唐潛淡淡地道。

  “請。”木玄虛道,“你先出招。”

  唐潛愣了愣,有點生氣,驀地,又平靜下來:“那就不客氣了。”

  手一閃,刀光暴漲,直劈木玄虛的頭頂。

  他手中的燕子鐺每擊一下,就有一股很響亮的風聲,所以他第二刀再劈過去時,便將木玄虛左手中的那一鐺削得火花亂跳,幾乎飛了出去,兩人在空中疾躍,互對一掌。

  “砰”的一聲,內力襲來,洶湧澎湃,木玄虛的手優美地一讓,又往前一推,竟是春柳拂風般的太乙柔化之勢。

  “外界傳說木兄乃是武當七代中最傑出的弟子,盡得心意門的真傳。今日得見,果然不假。”唐潛心知那一掌自己雖未吃虧,卻也沒佔多大便宜,心中不禁有些佩服。

  “唐兄若是想仔細領略,何不再來一次?”木玄虛深吸一口氣,內息平靜,身上骨骼咯咯作響。

  他內力深厚,收放自如,已可列入當今十大青年高手。

  難怪這麼多人追殺都殺不了他。

  “應該輪到你來領略我的刀法了。”唐潛身形忽閃,已如白鶴般衝天而起,刀脊上的一道血槽在陽光下溢出深紅的光芒。木玄虛連退三步,斜躥而出,一鐺急削唐潛的左腿。另一鐺卻滴溜溜地向他飛去,直切他的頭頸!

  這一招叫做“臨鏡看花”,是鐵風道人當年的成名之作。

  他早已算好,唐潛就是再聰明,最多也只能躲過兩招之中的一招。

  山坡上不知幾時已起了一層薄霧,空氣中驀地多了一團令人窒息的陰冷之氣。

  刀光淨如春水,卻快似流星。

  銀鐺削過時,彷彿早已料到這一著,唐潛突然將頭一歪,身子一側,輕描淡寫地將它化解了過去。隨後鋼刀脫手,在空中一跳,他身子跟著一轉,左手接刀,右掌推出,一掌正中木玄虛的胸膛!

  他用了近九成的內力,木玄虛的身子飛了起來,“砰”的一聲,從山坡上滾落,正好滾到唐芃的腳下。

  他想爬起來,掙紮了數下,卻無能為力。口中一咸,胸中內氣狂湧,不禁“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血。

  唐芃一腳踩在他的胸口,掏出懷中的捲軸,道:“木玄虛,你自三年前始,姦殺無辜女子共計十三人。最近的一次是辛未年秋十一月初五,你夜入離此地十里之外的蔣家莊,姦殺寡婦蔣馮氏。這些罪名,你認還是不認?”

  木玄虛冷冷地道:“罪名我是不會認的,你要殺便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6
四十四

  “呸!死到臨頭還敢狡辯,你這惡貫滿盈的傢伙!”唐芃見他還要抵賴,忍不住一腳又踢了過去。

  唐潛喝道:“唐芃讓開。” 他將一隻匕首扔到木玄虛面前,冷冷地道:“你中了我一掌,命已不久。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才是好漢。我們不逼你,你還是自絕於此,留個全屍。不然被官府的捕頭知道了,你大約也只有凌尺這條路,比這更慘。”

  木玄虛狂笑一聲,道:“我寧願死在你的刀下,也不會自絕。自殺乃是膽小畏罪者所為,我木玄虛絕不會自殺。唐潛,你何不給我一個痛快?你的刀正要飽飲惡人之血方才不愧為俠者,不是麼?”

  不知為什麼,聽了這話,唐潛的心裡有點不大舒服,只好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講?”

  木玄虛雙手一攤,道:“這個時候,我為自己辯護一句行麼?”

  唐潛舉起刀,又放了下來,道:“你說。”

  木玄虛喉結滾動,喘著氣道:“就算前面所有的女人是我殺的,最後的那個蔣什麼氏也不是我幹的。”

  唐潛愣了愣,道:“空口無憑。何況她死的方式和前面所有的女人一模一樣,你又正好出現在這一帶。”

  木玄虛道:“你說得不錯。不過,十一月初三,我被人襲擊受了重傷,所以第二天我根本連站也站不起來,更談不上是去殺人了。”

  唐潛道:“可有證人?”

  木玄虛道:“那一天我化名作王大虎到雲夢谷求醫。大夫在我的身上動了手術,忙了幾乎整整一天,而我也谷裡呆了幾乎近十天才能勉強下地走動。”

  唐潛道:“你還記不記是誰替你做的手術?”

  木玄虛道:“當時我一直昏迷不醒,醒來的時候已轉移到了另一間房,由谷裡的兩位侍女照料。她們告訴我是慕容先生親自做的手術,不然現在我已是死鬼一個。”

  唐潛想了想,忽然點住他周身大穴,道:“既然你有證據,我們就去找慕容無風,聽聽是不是真的是這麼一回事。”

  木玄虛道:“既然你已懷疑此事,我的心願已了,我……累了。”他傷勢沉重,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唐潛將那沉得的身軀扛在肩上,道:“唐芃,找輛馬車,我們這就去雲夢谷。”

  第十六章 綠蟻浮杯

  院宇深沉,黃昏。

  深冬無雪。

  簾外疏雨滴梧桐,點點滴滴,都到愁人心上。

  臥室內溫暖如春。

  燻爐中剛剛添了幾把紅羅香炭,炭火燃燒,發出歡快的畢剝之聲。

  洪叔靜悄悄地坐在床外的一把椅子上,愁容滿面地看著絳紗帳中半躺著那個純白衣影。

  荷衣去世之後,帳中人變得比往日更加沉默。

  每個夜晚,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他都會喝一點酒。然後斜倚在床頭,遠遠凝視天香小幾上的一枝閃動的銀燭,獨坐至夜半,方才就枕。

  以前,他獨自一人住在這院子裡的時候,沒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度過這些漫漫長夜。

  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發呆,好像自己只是房子裡的一件傢俱。

  那可笑的幻覺還是經常發生,漸漸地,似乎越來越嚴重。有所察覺之後,他終日愈發沉默,卻時時情不自禁地恍惚起來。

  大家都知道,他在內心裡喃喃自語,好像荷衣還在他身邊時的樣子。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隻放著荷衣所有遺物的箱子。

  每到夜深人靜爛醉如泥的時候,他都會拉響繩鈴,叫人將箱子撬開,一遍又一遍地翻檢箱中之物。

  第二日醒來,他又會叫來木匠把箱子重新釘牢,而且叮囑他“再加上一把鎖”。

  接著,好像生怕自己忍不住,他衝到湖邊,將鑰匙全部扔掉。

  過不了多久,又是某個醉酒之日,他會將以上舉動重複一遍。

  第二日,箱子上的鎖變成三把,四把……六把。

  漸漸地,到最後一次的時候,木匠老劉發現箱蓋的木頭已全是洞眼,再釘新鎖已不可能,只好吞吞吐吐地建議:

  “谷主,這鎖沒法換,木頭全鬆了。”

  “那就換個箱子。”慕容無風道。

  老劉鼓起勇氣,又加了一句:“俺看不如找個鐵匠把這箱子做成鐵的,然後想法子將蓋子封死。這樣,你就再也沒法子打開它了。”

  “嗯,說得有理,”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雙眉一抬,“不過,我還是喜歡木頭箱子。”

  老劉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心中暗嘆,這人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好?

  已不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像這樣喝酒是什麼時候。

  只記得那是某個黃昏。

  夕陽絢爛,湖面上荷花盛開。

  他坐在亭中,只覺得眼前的美景不堪忍受。

  只好飛快地逃回屋中,迫不及待地打開酒瓶,仰頭狂灌。

  現在,黃昏又到了。

  他支開身邊所有的人。

  忍著入骨的疼痛,咬著牙給自己倒滿了一杯。

  他喝得並不快,只為享受那一份微醺的酒意。

  現在無論他幹什麼,都不想讓旁人看見。

  一大口灌下去,腦子開始發熱,整個身子,飄飄欲仙了起來。

  他閉上眼,靜靜地享受著這一刻難得的自由。

  哪怕只是幻覺。

  獨坐良久,幾上燭影微微一晃。彷彿有一縷微風從窗外漏了進來。

  與此同時,他聽見了敲門聲。

  很客氣很斯文的敲門聲。

  只有懂禮的陌生人,才會這樣敲門。

  他眨眨眼,努力想把自己從幻覺中拉出來。

  兩個高大的身影一聲不響地來到了他的床邊。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6
四十五

  他勉強支起身子,靠著枕頭,一面醉眼朦朧地看著來人,一面暗忖:為什麼谷裡雇了那麼多高手,唐門的人還是可以自由出入。

  唐潛彬彬有禮地道:“深夜來訪,並非故意打擾,實是有急事請教。”

  “有何貴幹?”

  “有位病人命在垂危,想請先生施手一治。”

  “閣下只怕要等一天。谷裡的規矩,重病者以入谷先後為序醫治。今天所有的大夫都很忙。”慕容無風緩緩地道。

  ——雖並不參診,每天的醫務卻是由他一手安排的。誰的手上有什麼病人,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我們只好來找你,”唐潛一句話壓過去,“你好像不忙。”

  ——豈止不忙,他居然還有閒心喝酒。

  屋子裡飄著一股濃濃的酒氣。

  詫異且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慕容無風道:“人在哪裡?”

  唐芃道:“我們已將他放進了你的診室。”

  他冷笑:“兩位對竹梧院真是瞭如指掌。”

  唐潛面不改色:“過獎。”

  慕容無風的狀況比唐潛唐芃想像得還要糟糕。

  他竟不能自己洗手。

  唐芃只好將他的手仔細地洗了一遍。

  接著,他又發現慕容無風的手臂無法抬高。只好將他的左臂抓起來,放在木玄虛的手腕上。

  修長的手指在病人的脈上微微一按,慕容無風抬起頭,對唐潛道:“這人是你打傷的?”

  唐潛一陣尷尬:“你對內功有研究?”

  “我對內傷更在行,” 他繼續道,“他斷了一根經脈。”

  “你是說……他的武功廢了?”沒來由的,唐潛緊張了起來。

  “你下手有多重,自己還不明白?”

  “要不然我也不會來找你,對吧?”明知自己理虧,他乾脆不講道理。

  “這麼說來,你一定是做了什麼錯事,不然也不會這麼心虛。”慕容無風毫不客氣地道。

  聽了這話,唐潛感到自己的虎口發僵,幾乎要把手中的竹杖擰斷,遲疑了片刻,問道:“他究竟有沒有救?”

  “死不了,只是有些麻煩。他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完全靜養服藥,還需要一個內力深厚的人助他療傷。”

  “我可以替他療傷。”他吁了一口氣。

  “現在他的傷勢太重,且昏迷不醒,要先休養四日才能動手術,那時我相信田大夫已可以騰出手來了。由我在一旁看著,不會有問題。”

  “太好了。”唐潛道:“你這麼一說,我完全放心了。不過,這個人我倒並不放心把他放在雲夢谷裡。照目前的說法,他不是一個好人——”

  他的話音未落,慕容無風忽然猛烈地咳嗽,彷彿被痰嗆住,臉立時憋得通紅。

  兩個人頓時慌作一團,一人按住他的身子,以免他滑了下去。另一個人從地上拾起唾盂,在他的背後猛拍了一掌,逼著他將肺中的痰液咳出。

  折騰了半天,咳嗽漸停,他的整張臉卻開始發灰。

  唐芃道:“咱們得趕快把他送回床上,他的臉色看上去很可怕。”

  兩人躡手躡腳地將他送回臥室,做賊一般地把他塞進被子時。正在想下策,忽聽門外一陣腳步,接著,一個聲音從他們背後冷冷地傳過來:

  “兩位想幹什麼?”

  唐芃回頭一看,見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青衣人,滿臉陰沉地看著他們,要迴避已來不及,只好道:“我們……是谷主的朋友,這次是特意來探望他的。”

  青衣人冷哼了一聲,道:“谷主的朋友?谷主從來沒有朋友。再者,既是朋友,何以不告而入?”

  他搶步上去,看了看床中的慕容無風,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慕容無風閉著眼,亦回答一句。青衣人神色轉緩,道:“谷主請兩位在書房內暫候。”

  兩人在書房內坐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方見青衣人將慕容無風送出來。

  他已更換了一套衣裳,屋子裡明明燃著一個三尺多高的燻爐,他卻仍然感到冷,大半個身子都裹在一張厚厚的方毯之內。

  而坐在他對面的唐芃、唐潛卻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寬袍,坐的椅子雖離燻爐有一丈來遠,卻還是被熱氣熏得滿身大汗。

  不知為什麼,唐芃只覺這間擺著沉重花梨木傢俱的書房四處都是陰影,好像洞穴一般幽深。

  而書房的主人垂眼靜坐,身體殘廢,姿勢高貴。

  他有一張消瘦的臉,卻有一雙鎮定的眸子。看人的時候雙目微合,眼神中總帶著一絲冷漠。

  他的嗓音很低,卻很動聽。只不過常人非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明白他說的究竟是什麼。

  他對陌生人也很客氣,客氣得讓你覺得他根本就不想認識你。

  青衣人在慕容無風的身邊耳語了幾句,似乎在問他還需要些什麼。慕容無風搖了搖頭:“我沒事,你去罷。”

  那人很不放心地看了唐潛一眼,靜悄悄離開了。

  屋內重新陷入沉默。

  經過這一番折騰,大家好像忽然間都忘了自己要說的話。

  慕容無風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道:“接著說下去,這人究竟是誰?”

  “他叫木玄虛。你也許沒聽過這個名字……”

  慕容無風雙眉微蹙,彷彿陷入某種沉思,過了一會兒,忽然道:“木玄虛……是不是那個有名的採花盜?”

  ——看來他總算還有些江湖常識。

  唐潛、唐芃不由得同時想到。

  唐潛道:“不錯。他這幾個月都住在神農鎮。”

  慕容無風看著他,一言不發,等著他說下去。

  接著,唐潛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道:

  “他告訴我,去年十月初四,他曾化名王大虎到你這裡來求醫,還說你曾親自治過他的傷。”

  慕容無風搖了搖頭:“我絕沒有見過這個人。”

  “沒見過?”唐潛怔住,“這麼說來,他在騙我?”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6
四十六

  “也不一定。這個好查,我這裡有所有的記錄,很快就能找出答案。”

  唐芃走過去,按照慕容無風指的方向,將一旁書架上的好幾本冊子翻出來放到他面前,慢慢翻閱,讓他過目。

  看了片刻,慕容無風道:“不錯,十月初四的確有一位叫王大虎的病人。記錄上寫著他是戌末的時候來的,胸口中了一刀,內傷嚴重,吐血不止。是王大夫做的手術。”

  “那一天,你可曾去過王大夫那裡?”

  “去過。不過我當時和另一位大夫在他隔壁的一間診室裡替另一個病人手術。那些侍女看著我進出,想必是把人搞混了。”他拉了拉身邊的繩鈴,派人叫來了王紫荊。

  三人復又將王紫荊帶到診室查看。王大夫十分肯定地道:“不錯,是他,我記得很清楚。他胸口的傷疤也還在老地方。”

  “手術的時間有多久?”慕容無風問。

  “大約是一個時辰,之後他昏迷不醒,第二天晚上才醒過來。”

  唐潛道:“根據杵作的記錄,那一天採花盜是在臨晨的時候動的手。以木玄虛的傷勢……”

  “絕無可能。”慕容無風道。

  “這麼說來,他是冤枉的?”

  “至少這一回是的。”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唐潛忽然道。

  “什麼事?”

  “你能不能把木玄虛弄醒?”

  “荷衣,替我端碗獨參湯過來。”

  他說話的時候頭一偏,好像真的有個人一直站在他的身邊。

  眼前一片黑暗,唐潛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難道這屋子裡還有一個女人?

  為什麼自己毫無覺察?

  楚荷衣不是已經死了麼?

  王紫荊表情複雜地看了唐潛一眼,什麼也沒有說,匆匆地走了。

  只有唐芃毫無所覺,還道慕容無風是一時的口誤,衝著他笑了笑,道:“我能不能喝杯水?”

  兩個人扛著一個大活人尋了一下午的大夫,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現在終於放下心來,立時覺得口渴如焚。

  “等內子把藥端過來,就替兩位烹茶。我這裡剛好有一盒味道很不錯的鐵觀音。”慕容無風興致勃勃地道,臉上竟有了一絲紅暈。

  唐芃抬起頭,迷惑不解地看著他。生怕自己失禮,他趕緊低下頭,卻又偷偷地瞟了一眼唐潛。

  唐潛淡淡地道:“那就多謝了。”

  不一會兒,王紫荊端來了藥,徑直走到木玄虛床前,用銀針在他的頭頂紮了兩下,將藥強行灌入口中。又輕輕在他的胸口推拿了片刻,木玄虛終於幽幽地醒了過來。

  王大夫將一杯茶端到慕容無風面前,小聲地道:“先生,要不要喝點茶?”

  慕容無風道:“我不渴,你去罷。有荷衣在這裡照料就行了。”

  王大夫愣了愣,不敢說話,半晌才道:“那……學生告退。”

  看著他離去,慕容無風回頭看著唐芃,道:“鐵觀音的味道如何?”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兩個人的手邊既沒有杯子,更沒有茶。而唐芃卻早已口渴如焚。他想來想去,已猜出大致是怎麼一回事,便道:“味道好極了。抱歉,我要出去方便一下。”

  說罷他一閃身溜出去找水去了。

  唐潛抬起頭,茫然地看著空中,湖水般平靜幽深的眸子裡忽然有了一絲說不出的空虛與寂寞,想說什麼,卻又把想說的話咽進了肚子。

  沉默片刻,他問道:“木玄虛是不是已醒了?”

  只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道:“你果然把我帶到了慕容無風這裡!”

  雖然木玄虛說話的聲音很輕,唐潛一聽之下,卻仍然怕他心懷不軌,出手傷人。當下將慕容無風的輪椅一拉,拉到自已身邊,伸手疾點,“啪啪”數聲,將木玄虛全身的穴道重新封住。沉聲道:“閣下非敵非友,只好委曲一下。”

  那濃參的苦味還在口中,木玄虛看著慕容無風,眼中復現嘲諷之意,道:“木某何德何能,今日竟喜得唐大俠和神醫先生的垂顧。”

  慕容無風冷哼一聲,道:“你認得我?”

  “天下誰人不識君?”

  “原來是位風雅的採花盜,失敬了。”

  “說得不錯,慕容先生,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曾想過一刀自宮,以洗清白。”

  “為了清白而讓自己變得不是男人,這清白的代價也太高了罷?”慕容無風慢吞吞地說道。

  “所以一個男人可以被別人誤會成任何一種人,但絕不能是採花盜。”

  說話這句話,彷彿覺得很好笑,他竟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悲涼,衝破屋頂,鬼魅一般在唐潛的耳中盤旋。

  就連慕容無風聽了,都頗覺不是滋味。

  好不易等他笑完,慕容無風道:“我們方才剛剛查了記錄,那最後一個案子的確不是你幹的。”

  木玄虛苦笑:“我以為這世上已不會再有人肯聽我講話。”

  慕容無風看著他道:“如果是真話,總會有人聽的。”

  唐潛道:“既然那一次不是你幹的,你大約知道誰是真正的凶手。”

  木玄虛道:“我當然知道。”

  慕容無風看了唐潛一眼,道:“你說。”

  木玄虛道:“是鐵風。”

  兩人愕然,沉默良久,唐潛道:“有什麼證據?”

  “我就是證據。”木玄虛道,“他第一次干的時候還不像現在這樣老練。那天凌晨時分,我出去訪一位朋友,回來得很晚,就從一條岔道往山上走,結果半途中正好遇到師父。他竟穿著一件夜行衣,見到我之後,說話結結巴巴,神態十分緊張。我當時很吃驚,卻沒有多想。第二天我就聽說山下有少女被奸之事。”

  慕容無風道:“那時你師父有多大年紀?”

  木玄虛道:“四十九歲。”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6
四十七

  唐潛道:“就算是那天你正好碰到你師父,就算是他穿著夜行衣,也不能證明他就是凶手。最多只是有可能而已。”

  木玄虛道:“你也許不信,我當時想得比你還簡單。我根本沒有懷疑他。他看上去雖很嚴肅,卻是個和善的人。在道觀裡人緣特別好,在江湖上也走得開。對幾個徒弟尤其照顧。我當時幾乎算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一句話,你怎麼看都看不出他會做這種事。出事之後的第三日,他還把我叫到他屋子裡,說我的內功進步很快,他決定稟明掌門,把龍門派心意門最上乘的太乙柔化功傳給我。我頭腦一熱,愈發將此事拋在腦後。直到有一天……”

  他咬了咬牙,臉上露出痛苦之色,道:“直到有一天,我又去拜訪我的朋友,到他的屋子裡才聽說他已於兩日之前暴斃。 我當時便起了疑心。我朋友是個從外地來趕考的書生,半途盤纏不夠,這才在山下的小鎮賃屋讀書。我去的時候村子裡的人剛湊錢替他買了個棺材,還沒有入土。我打開棺材一瞧,便知他為高手所害。身上雖沒有痕跡,內臟卻已粉碎。這一招是龍門掌法中最厲害的一種,叫作‘夜氣浮山’。天底下能打出這一掌的人只有鐵風。”

  “我當時直氣得手足冰涼,一時間便把這幾件事情從頭到尾地串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我便要衝回武當找師傅對質。不料還沒走到山門就被他領著一群弟子追殺了出來。我東躲西藏,第二天才知道我去的那個村子裡又有一名女孩被人殘忍地姦殺。聽說消息一傳到山上,我師傅就揭發了我,說這已不是我第一次干,頭一次的夜晚他就在山道上碰見過我,而且穿著夜行衣,他只是當時完全沒有想到而已。”

  慕容無風突然打斷他的話,道:“你既已不在山上,你師傅揭發你的事情,又是誰告訴你的?”

  木玄虛道:“是我三師弟丁衡告訴我的。我們倆很小的時候就入了武當,一直是好朋友。那天他聽了師傅的話,不肯相信是我所為,便獨自跑到山下來找我。”

  唐潛道:“他為什麼不肯相信是你所為?”

  木玄虛道:“只因前一個月我剛剛認識了一位很好看的女孩子,我們經常下山去找她。那女孩子對我也有意。所以他不相信我會幹這種事。”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鐵風想必把你的這位師弟也一塊殺了。”

  木玄虛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慕容無風道:“我猜的。”

  木玄虛道:“還有一件事你一定想不到。”

  慕容無風道:“他想必把和你相好的那位女孩子也殺了。”

  木玄虛又是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慕容無風道:“我猜的。”

  木玄虛面色蒼白地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阿清死時的樣子。我一聽到師弟的死訊就不顧一切地飛跑著去找阿清……卻還是晚了一步,卻被守在那裡的捕快逮了個正著。那一天我已快發瘋了,一頓廝殺之後我逃到一座山上,在一個懸崖的頂上獨坐了一夜。我真的很想死,卻覺得不能便宜了這個人,至少也得和他同歸於盡!”

  他說這一番話時,雙眸炯炯,神情激動,觸痛內傷,不由得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慕容無風吃力地從一旁櫃架上拿出一個玉瓶,遞給唐潛:

  “這是藥,給他服一粒。”

  唐潛將藥丸塞到木玄虛的口中。他漸漸地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發現木玄虛不再說話,唐潛忍不住問道:“他昏過去了?”

  慕容無風道:“沒有。”

  “為什麼他不說話?”

  “因為他服了我的藥……現在……只怕正在產生幻覺。”

  唐潛道:“他方才講的話,你信麼?”

  慕容無風道:“聽起來倒不像是假的,不過一個人要為自己辯護,總能找到一個故事。何況知情的人都已死光。”

  唐潛點點頭,道:“只有一點我不大信。我遇見過鐵風道長。他的聲音聽起來中氣不足,好像一副老邁的樣子。這種人……會……會很想幹那個麼?”

  慕容無風道:“很難說。道家秘門功法裡有不少采丹之術。以前道士們都煉外丹,也就是炮製各種長生的丹藥。現在有不少人改煉內丹。”

  唐潛道:“內丹?”

  慕容無風道:“有一些練內丹的人相信與女人交合可以長生不老。 這些女人通常被稱做‘鼎’。煉丹的過程,叫做‘鑄劍’。”

  唐潛忍不住想笑,道:“你怎麼知道?你煉過?”

  “書上有記載。”

  唐潛嘆了一口氣,道:“我希望你不要老是猜對。”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我很少猜錯。”

  說罷,他吹滅了一隻蠟燭,室內燈光頓時昏暗了起來。

  唐潛聽見慕容無風輕輕拍了拍木玄虛的胸口,用一種很空洞的聲音叫道:“木玄虛……木玄虛……”

  接著,他聽到一聲長嘆。良久,木玄虛問道:“你是誰?這……這是什麼地方?”

  “我是你師傅……”

  “師傅?……”

  “我知道……那些事……都是你幹的……是你幹的,對麼?”慕容無風輕輕地道。

  “不是!”木玄虛突然大吼一聲:“不是!是你!是你幹的!你為什麼要害我?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小清?你……你……不是我師傅!”他雙目緊閉,咬牙切齒,胸口起伏,渾身都在顫抖。

  慕容無風掉過頭來,將另一瓶藥交要唐潛手中,道:“看來他說的是真話。方才他服的是我配製的迷幻劑,服下去之後便猶如做夢一般。”

  服過解藥,木玄虛平靜地睡了過去。

  唐潛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已覺自己一身冷汗,嘆道:“幸好我沒有殺他!”

  “看來當大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慕容無風冷嘲了一聲。

  唐潛板著臉道:“你挖苦我?”

  慕容無風雙眉一抬:“唐門的人做事一向是手快過腦子,我說得沒錯罷?”

  唐潛道:“別把一整個唐門都壓在我頭上,我只是唐潛而已。”

  “總之這事你做錯了,現在成了鐵風的幫凶。”

  唐潛默不作聲,過了半晌才道:“就算他說的是真話,我去殺鐵風,也要有證據。不然,我豈不成了為虎作倀?”

  “鐵風是武當的成名長老,又正當盛年,武功應當比你高。何況他竟連你的耳朵都能騙過,至少說明他的內力完全收放自如。你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我承認你在內傷方面是專家,不過在武功方面,你基本上是外行。”唐潛冷冷地道。

  慕容無風的臉又氣青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7
四十八

  “我們能做的事情只能是想個辦法讓他把事情再做一次,在做的時候抓住他。同時,身旁還要有證人。” 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道。

  唐潛道:“我們?”

  “我們。我和你。唐芃也可以算一個。”

  “神醫幾時也愛起管閒事來?”

  “我只是不喜歡有個採花大盜在我家門口亂晃而已。”

  “雖然鐵風定期會做一次案,要想正好在作案的時候抓住他卻很難。神農鎮這麼大,這麼亂。我們就算找到了他,也不知要等多久他才會有下一個目標。”

  “我當然有法子讓他快一點。”慕容無風慢吞吞地道。

  “什麼法子?”

  “你可曾聽過一種藥,叫作‘美女一笑散’?”

  這是坊間流行的一種春藥,他當然聽說過,只是不好意思承認。臉不禁微微有些發紅,道:“你好像忘了我是唐門的人。”

  慕容無風道:“我會減少劑量。只要是個正常的男人,服下之後只會有些不大舒服,完全可以克制。倘若不正常……神農鎮裡的妓院也有好幾家。倘若是十分不正常……那我就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了。”

  唐潛道:“你來下藥,我盯著他。”

  “我?”慕容無風皺了皺眉,“我去下藥?這種人我一見就噁心。”

  “你可知道鐵風在江湖上的地位?我們這些小輩哪裡請得動他?”

  “你要我怎麼做?”

  “以你的名義請他吃頓飯,趁機動手。你的面子大,他一定會來的。”

  實際上,除了生意之外,慕容無風從沒有以自己的名義請過客。

  他不愛見人的脾氣,江湖上卻是人盡皆知。

  所以以他的名義請人吃飯,那是一件很罕見的事情。

  慕容無風眉頭擰成一團,道:“和這種人在一起,我怎麼吃得下?”

  唐潛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膀,道:“老兄,為了神農鎮的安全,這頓飯你得吃。”

  慕容無風嘆了口氣,想了想,道:“好罷。”

  唐潛忽然明白唐潯為什麼老是拍他的肩膀了。

  如果你想要一個人做一件事,你只要一邊拍著他的肩膀,一邊和他說,他總是很難拒絕。

  “那就多謝你幫忙。”他笑了笑道,“唔……這鐵觀音竟比建溪的龍團還要好,趕明兒我也買幾包帶回家去。”

  慕容無風道:“我什麼時候請你喝過鐵觀音?”

  月明星暗

  第十七章 月明星暗

  二月廿四,夜。

  月淡雲疏。

  唐潛一身玄衣,負手走入小巷的陰影之中。陪在他的身邊的是一個陌生人。

  這個人姓葉,臨安人,是臨安府的捕快。

  他的名字叫葉臨安。

  一聽到這名字唐潛不禁莞爾。這世上原有不少省事的父母,這一位仁兄的雙親取名就很痛快。只是若全天下的人都這麼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字,那就糟了。

  唐芃告訴他,葉臨安中等身材,個子很瘦,黑頭黑腦,貌不驚人,是個不苟言笑的年輕人。看不出他的武功家數,不過聽他走路的腳步便知他的武功絕對不弱。

  個子……長相……膚色……這些描述對一個瞎子而言幾乎等於零。他生下來三個月就失明了,根本不記得失明之前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可是唐芃和唐潯卻始終相信,即便是嬰兒也該對那段時光有些印象,記憶中至少還殘留著一些顏色和光線。

  所以唐芃談得津津有味,他也不願拂了人家的好意。

  他不無遺憾地在內心裡嘆了一口氣,感到自己的世界別人無法想像。

  就好像別人的世界自己無法想像一樣。

  ——他很早就明白了這道理,很早就放棄了爭論。

  不過,葉臨安身上總有一股小蔥和黃酒的味道,讓他不大喜歡。當然,也許是自己的嗅覺過於靈敏……那其實只是一種很淡的氣味,常人恐怕未必感覺得到。

  相比之下他更喜歡坐在慕容無風的書房裡。

  那房裡有一種奇妙的香味,不是花香,亦無煙氣,淡雅疏致,格外宜人。

  他一直以為慕容無風是個深居簡出的人,並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住進雲夢谷的第二天,接過慕容無風遣人遞來的“小酌候光”的貼子,他不免有些吃驚。

  席間慕容無風向他們介紹了葉臨安。

  “兩位一直說需要一位證人,證人我給你們找來了。這位葉兄是臨安府的捕快,在他那一行裡,頗有名氣。”慕容無風坐在飯廳裡,緩緩地道。

  唐芃馬上接口:“陝甘一帶的名捕我們認得不少,大前年一鍋端了河間大盜的胡以霄胡捕頭,挑了‘太行九蛟’的倪峻倪大俠都是葉兄的同行罷?”

  葉臨安面無表情地道:“在下這一趟原本是衝著貴府的‘唐氏雙紅’和這一起花盜案而來,想不到唐潛兄已然自行清理門戶,省了我動手,佩服。”言下之意,對唐門頗為不屑。

  唐芃正要動怒,腳卻被唐潛踢了一下。

  “那就多謝葉兄手下留情,賜給‘雙紅’兩具完屍。唐某感激。 ”唐潛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保持著客氣。

  葉臨安審視著唐潛空洞的眼神,溫文爾雅地加了一句:“在下正要報給唐兄另一個壞消息。唐靈已被捕入臨安府大獄,擬定秋後處斬。”

  ——雖然唐十在江湖上濫用毒器,殺人無數,已是惡名遠颺。他也知道她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乍然聽了這話,心裡還是有些不是滋味。他苦笑:“想是峨眉的賀回和沈桐給葉兄遞的消息?”

  葉臨安道:“不錯。”

  賀回是出了名的高傲,手下的劍絕不殺他不恥一殺的女人。不過,能從唐十的毒藥和暗器下逃生已不容易,更不要說將她擒獲了。

  酒宴上的菜是一流的,氣氛卻並不愉快。

  慕容無風悠然地喝著茶,不動聲色地看著面前這幾個人劍拔弩張、明譏暗諷。這幾日天氣驟暖,他的身子也跟著好轉,手上的風濕已消解不少。

  飯畢大家起身告辭的時候,葉臨安忽然道:“這頓飯值多少銀子?”

  慕容無風愣了愣,隨後道:“我不清楚。”

  “總管想必很清楚。”葉臨安看著郭漆園。

  “我想……大約十五兩銀子。”郭漆園張口結舌地道。

  葉臨安從懷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錢袋,摸出三兩銀子放在桌上:“我從不欠人情,吃飯一向自己付帳。只求谷主下回請我吃便宜一點的東西。我的俸銀有限。”

  慕容無風淺淺一笑:“葉兄太客氣了。”

  兩個人在陰暗的小巷裡等候多時,聽風樓的酒宴早已散去,卻並沒有看見鐵風的影子。

  過了一會兒,彷彿沒話找話,葉臨安道:“我從沒見過鐵風,他真的是武當山上最年輕的長老?”

  唐潛道:“不錯。”

  葉臨安道:“你覺得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7
四十九

  唐潛道:“我們沒有交過手,暫時不清楚。”

  葉臨安道:“那麼等會兒是我們兩個同時出手,還是輪流和他單挑?”

  唐潛道:“視情況而定。”

  葉臨安道:“我喜歡計畫在先。”

  唐潛道:“那就先單挑,不行再一起上。對這種人,咱們不必太客氣,你說呢?”

  “就這麼說定了。”

  唐潛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他實在不喜歡葉臨安,覺得這個人很煩,正在後悔為什麼要把唐芃留在雲夢谷,葉臨安忽然小聲道:“他來了,在屋頂上。”

  唐潛道:“我已聽見了。”

  說罷身形一晃,一掠數丈,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循聲追去,卻發覺葉臨安已不緊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後,步履輕如飛羽,呼吸深長穩定。

  他不禁略感吃驚,想不到六扇門裡竟還有這樣的高手。

  避免被發現,他們一直和鐵風保持很遠的距離。

  “我想……他要去的地方是妓院。”葉臨安壓低嗓門道。

  “是麼?”唐潛道。

  “我調查過,他來這裡的第一天晚上,就去了滴夜樓的頂樓小屋,想會一個叫作“三更”的女人。據說那女人架子極大,十分難見。也不知他有什麼地方不對頭,還是哪一道手續沒過關,被人家一口回絕。”

  遠處傳來三聲鼓響,他的心陡然一沉。

  前面滴夜樓的燈火忽現,頂樓上的小館內卻一片漆黑。黑影穿窗而過,飄飄然如馮虛御空,一縱即逝。

  漏殘更盡。 樓內雖還有調笑喧鬧的客人,發著酒瘋的客人,推著牌九喝著花酒的客人……平日紅袖招搖,人來人往的院落已空無人跡。

  唐潛已加快了腳步,幾乎是緊接著那黑影躍入了窗子。

  這只是他們布下的一個圈套,最關鍵的兩步便是時間和跟蹤的技巧。

  屋內一片寧靜,芸香環繞。

  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覺身後隱隱傳來一股黃酒的味道,葉臨安悄無聲息地跟了進來,在他的右臂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算是打個招呼。

  他忽然覺得有些慶幸。

  這一路的跟蹤已讓他明白,如果陪著他的人是唐芃,兩人聯手也未必是鐵風的對手。潛入屋中的人身手敏捷,輕功卓絕,與他在西山草堂裡遇到的那個遲邁老人大相逕庭。

  悄悄地向前走了兩步,腳下忽有一物橫臥。他輕輕用腳一踢,俯下身來,用手探了一探。

  是個男人,大約就是今晚的來客,已然身亡。

  突然間他聽見地上“格吱”一響,好像是一個人不小心踩碎了什麼東西。

  那聲音來自內屋,那女子的臥室。

  唐潛悄無聲息地衝了過去。

  黑暗中刀光一閃,消失。

  那人身子輕輕一扭,一讓,一掌擊來,卻是粘在他揮出去的刀背之上。一股沉厚柔韌之力猛然襲來。唐潛閃身擋住妝台邊的女子,與來人對擊一掌。

  那人的內力綿長淳厚,竟如滔滔江水般不絕地向他湧來!

  只聽得葉臨安笑道:“唐兄今天真是有運氣,竟能領略到心意門最出名的這招‘夜氣浮山’……鐵長老慢來,唐潛兄領略完了,還有區區在下。”

  說罷“嘩”的一聲燃響火摺,手指一彈,四面的牆壁頓時燈火輝煌。

  唐潛掌力一凜,胸中內息翻滾,向前跟進一步,身子幾乎被鐵風的掌力粘住。

  與此同時傳來一聲冷笑,鐵風道:“小娃兒剛剛出道,就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恁的好笑!”說罷掌力一收,手中一枚棋子彈出,幸虧葉臨安閃得快,不然額頭上已多了個洞。

  唐潛心知自己方才一掌在內力上已大大吃虧,斷不能再與他拼比內力,當下,刷刷數刀,暴雨狂風般砍過去,一瞬間竟揮出了三十餘刀,全然不給人半刻喘息的功夫,只將鐵風逼得連連後退。

  這一招“驟雨歸鴉”是當年唐隱刀的成名招式,至今無人可以全身而退。

  為了練這一招,唐潛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一年中他每日聞雞而起,每天練刀超過六個時辰。連睡覺做夢手指頭都在動。

  像這樣瘋狂的練法連他父親看了都覺不忍。

  母親則每隔幾日都要補一回被兒子夢中踢破了的被子。

  練習了這麼久,這一招他還是頭一次用於實戰。

  想不到頭一次使用就毫無效果。雖然在自已凌厲的刀風之下,鐵風不免左支右拙,十分狼狽,但那三十幾刀只不過割破了他的衣裳,最後一刀終於削到他的手臂,卻也不過是劃開了一道淺淺的傷痕,滴了幾滴血。

  那女子一直向內垂首而坐,顯得十分安靜。三個男人驟然出現在屋內且大打出手,她居然並不驚慌。

  葉臨安向她亮出自己的腰牌,道:“這是官府拿人,姑娘莫要害怕。”

  那女子點點頭,漠然道:“走的時候記得滅燭關門。”說罷,將繡花錦帳一放,竟自顧自地睡去了。

  她剛剛臥倒,只聽得“砰”的一聲,臨窗處的棋盤被鐵風一腳踢到半空,上面的棋子一陣亂響,頃刻間如暴雨飛花般漫天灑下,他將棋盤順手一揮,十幾枚棋子如離弦之箭向帳內疾射!

  彼時葉臨安正在床邊,忙伸手將女子拉出。

  苦鬥了一百多回合,仍不見勝負,鐵風已覺心煩意亂,猛見這女子躥出身來,當下毫不思索,一掌猛拍了過去!這一掌便是打在一個武林高手的身上,都要吐血三天。若是常人,沾上一點掌風便會丟命。所幸此時唐潛已然趕到,伸臂一拉,將那女子拉到自己身後,無可奈何,只好硬生生地替她受了這一掌。

  饒是內力渾厚,他仍感到胸中窒悶難當,一口血湧到嘴邊,又強行嚥下。趁此一亂,他突然反手一刀削了過去!

  只聽得“哧”的一聲,正中鐵風的頸部。一股鮮血頓時飛濺開來,灑了眾人一身。

  沉重的身軀終於倒下。

  唐潛不禁想到,方才若不是這女子突然躥出,無端給他添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也許倒下去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他死了,”葉臨安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屍體,道,“剩下的一切由我來處理……”

  唐潛補充了一句:“莫要忘了你是證人。”

  葉臨安一笑:“就算你自己忘了我也不會忘。”

  唐潛點點頭:“我要帶這個女人離開這裡。”

  葉臨安立即反對:“她也是證人,我正要問她姓甚名誰,家居何處,可有執業的牌照。若是逃跑的官妓,還要驗明正身,押回禮部歸案。”他打量了女子一眼,見她的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畫著一層濃妝,長發高髻,狀若鬼神,不禁心中一陣厭惡,既而又覺忿忿不平,“這種女人,還好意思一夜收人一百兩銀子,比我一年的官俸還高!”

  “地上明明躺著兩個死人,你證人應該夠了吧?何必壞了人家的生意?再說,剛才她自己也差點丟了性命。”唐潛繼續為她說情。

  葉臨安遲疑了一下,又想了想,勉強地道:“好罷。”

  馬路上沒有塵埃,遠處的街面飄來一股若隱若現的梅香。

  那女子披著一件斗蓬。他陪她走到街口,停下步來,胸口氣血狂湧,再也按捺不住,找了一個角落,一連吐了三大口血,方覺胸中窒悶之氣略為消減。然後掏出手絹將嘴角擦淨,走回原處,對那女子道:“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女子輕輕道:“你的傷要不要緊?”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