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行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9:46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 2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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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他對著她微微一笑:“我沒事。……你還記不記得我?”

  在路上,他一直扶著她的手臂,以為她是個嬌弱的女人,方才又受了一番驚嚇,不免走起路來腿軟。走著走著,漸漸有些惘然,不知道是自己扶著她,還是她牽著自己。話聲剛落,只覺女子手臂猛地一抖,靜如止水的嗓音中有了一絲異樣的波動:“你以前來過這裡?”

  原來她早已不記得他了。

  在那樣漆黑的屋子裡彼此裸然相對,他們並沒有說很多的話。而且那是他的第一次,無論怎麼做都顯得笨手笨腳,相信並沒有讓她得到什麼享受。

  “來過一次。”

  “對不起,真的不記得了。”她有些歉然。

  “臨走的時候你要我不要再來了,所以我就再也沒來過。”

  “我對所有的人都這麼說,”她已經完全平靜下來,語氣漸漸轉緩,“免得老被同一個人糾纏。”

  這回答讓他意外,卻又讓他無話可說。

  他又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這樣算下來,你掙不了什麼錢,滴夜樓的老闆會不會不滿意?”他一向聽說妓院的老鴇對妓女格外苛薄,略有姿色的就要整天被逼接客。像她這樣動不動就將人拒之門外,且不接受回頭客的,就算夜資再高,收入也極為有限。

  三更笑了:“原來你在擔心我的生計問題。”

  他窘然。

  “我的確不怎麼掙錢。——清淡的時候還要貼上幾筆。好在我白日另有生意,可以相互彌補。”

  他愈發驚訝,還想再問幾個問題,可是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忽然停住了腳步:“你可還認得回客棧的路?”

  他立即反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客棧?”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蜀中人氏。”

  她抬頭凝視著他的臉,一縷月光正好照向他的額頭,他有一雙動人的眸子,寧靜如午夜的森林,幽深如秋日的湖水。她深吸了一口氣,淡笑:“我們就在這裡分手,行麼?”

  “行。”他放開了她的手,繼續向東走去。

  “謝謝你救了我,”她戀戀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平靜地叮囑了一句,“不過,分手之後,請忘掉我。”

  “當然。”他沒有回頭,舉起手,做了一個“保重”的姿勢。

  她站在街角,一直目送他走到下一個街口,方轉身離去。

  ***

  “咣當!”

  “關家娘子,這是什麼?”

  “鹹魚。”

  “啊……不必……藥錢實在沒有就賒著罷,年終結帳也行啊。”

  “年終結帳也是鹹魚,還不如現在就給你。”小個子女人將一個沉澱淀的藤筐從肩上放下來。

  那藤筐有水缸一般大小,足以將她自己全部裝進去。

  老金坐在櫃檯邊,嘆了一聲道:

  “聽我說句喪氣的話,關家娘子。這孩子又瘦又病,我看是指望不上的,還不如捐到廟裡,或許還管得了他幾頓好飯呢。”

  “不是你的兒子,你當然不心疼了。誰說他沒指望……這不是活得好好的麼?”她溫柔地看了一眼在懷中熟睡的兒子。

  已經五個月了,他看上去好像並沒有長大,還像一隻剛生下來的小貓一樣閉著眼蜷在布兜裡。稍有一絲風吹草動他就會發燒咳嗽,然後一病幾天,喂什麼都往外吐,連吃奶的力氣都沒有。

  “這個樣子也叫活著?不出一年就把全家的積蓄花個精光……吃了多少藥,紮了多少針,管用麼?”

  “那可就得問您了。您是大夫,這針不都是您老給扎的啊?”

  “我那點三角貓的功夫,只能治人家頭疼腦熱,慚愧。”

  “您還有別的法子麼?”

  “沒法子了,過一天是一天罷,想開點兒。哦……對了,前天鎮子裡來了一位方大仙,被村東的張家請過去三天了,你要不要也試試?我看這孩子大約是……咳咳……中了什麼邪了……依我看,叫大仙來驅一驅也好……”

  “多少錢一趟啊?”

  “一百文一次罷,倒不貴。只是需要一頭豬,當然……酒水是不能少的。”

  “那您還說不貴?豬沒有,鹹魚可不可以?”

  “人家北方人,不吃這個。”

  “哦。”她沮喪地嘆道。

  老金也是漁民,早年曾跟著一位江湖郎中到“外面”逛過,算是村子裡唯一見過世面的人。旺季捕魚,淡季開了個小鋪,賣點雜貨和藥丸。村子小,四處山深水大的,大夥兒有點頭疼腦熱都來找他。他扎針拔火罐,樣樣在行,漸漸的,也就把他當成了大夫。

  “要不這樣也行……”老金瞟了一眼女人細小的腰肢,吞吐了半晌,道:“我家堂客去年沒了,不如你嫁給我……那頭豬我替你出了……你兒子的病也只管交給我……包他多活幾年……”

  他今天只有四十歲,一點也不算老。人家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女人,他左看右看都不如眼前這個成天找他開藥的關家娘子。相中的就是她那一副甜蜜蜜的嗓子和細挑挑的身子,還有那一手好漁技。這女人一下水,打的魚比村子裡最強悍的小夥子還多一倍,娶了過來,一定是個能幹的好當家。

  不過,人們都說,關月的脾氣也挺大。生了這個男孩之後,變得更加惹不得。村子裡一大群後生,打了魚後都喜歡聚在西頭曬魚場裡以調笑過路的女人作耍。偏偏關月每天都要從那裡路過。

  她只給膽子最大的小羅取笑過一次。之後,大夥兒見了她,都很客氣地問好,不敢多說一個字。

  那一次,她打了小羅一記耳光,小羅的頭第二天就腫得跟豬頭一般。

  過了一個月,塗了好些膏藥,那腫才全消下去。

  過了整整一年,小羅才心有餘悸地回到曬魚場。見了關月就老實地垂下頭,全然一副馴服的樣子。

  眾後生心中暗忖:這小個子女人身手好生了得,平時怎麼看都看不出來。

  想到這裡,老金偷偷地看了一眼關月,見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心中不禁一喜。

  “大叔真會開玩笑!”關月笑著道。

  “我是認真的。”老金笑逐顏開地道。

  “為了兒子嫁人倒也沒什麼不可以,”關月一雙眸子忽然刀鋒一般地掃到他滿是麻子的臉上,直瞪得他一身冷汗,這才不緊不慢地道,“只是也要嫁個像樣兒的。大叔……您家不會趁人之危罷?”

  本地村話喜歡尊稱別人為“您家”。

  住了一年,她已然說得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早將自己以前的口音忘到爪哇國裡去了。

  “這個……咳咳……哪裡哪裡。”老金的表情僵硬了起來。

  “這鹹魚您家要還是不要?折成銅錢也怪麻煩的。要不,您以後就不用做鹹魚和熏魚了,我都給您家包了,好不好?算是藥錢。”

  “這個……鹹魚我自家已有幾大缸子了。”老金皺起眉頭。

  “那就給你銅錢好了。”關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從裡面掏出一串錢,雖然一串就是一百文,她還是認真地把每個銅板從頭到尾地數了一遍。

  “藥我已經包好了。一天喝一次,一共是一百零八個銅子兒,收你一百,那八文就算了。”

  人情不成生意在,買賣照做。老金面子過不去,卻又不想讓人家說他斯負孤兒寡母。一把將錢接過來,數也沒數,便扔到櫃檯下面的小簸箕裡,擺出一副生意臉。

  “那就謝謝了。”關月提著藥,抱著懷中熟睡的兒子,朝門外走去。

  “等等。”老金忽然叫住她。

  她站住。

  “最好帶他到鎮子裡去給邱大夫瞧瞧……診費是貴了點,但人家是坐堂的大夫,經常出去走動,見過世面,只怕有法子。”看著這女人孤零零的背影,老金不禁又多起一句話來。

  從這裡走到鎮子要走兩天的山路,翻過兩座大山。山裡有狼有豹子有毒蛇。平日就算是大白天,也要七八個男人結伴才肯同行,一個女人家還帶著個生病的孩子,哪裡有這個膽子?

  關月轉身望了眼村後聳立著的群山,苦笑。

  就算是划船從江上走,也要六個時辰才能遇到一個大鎮子。

  大鎮子裡什麼都貴,一年掙下的銅板還不夠半天的房錢。

  “謝謝大叔,暫時沒有錢,錢攢夠了一定去。”她扭過頭,難過地咬了咬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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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第十八章 江湖快報

  屋內雖還燃著一個小小的火盆,三月燦爛的陽光已經從菱花窗格中明晃晃地射進來。院內庭花含蕊,四處一片盎然的春意。

  木玄虛泡好新茶,翹著二郎腿,攜著茶壺,走出屋外,坐在院子當中的籐椅上。

  他幾乎已快忘了這種悠閒地曬著太陽的日子。

  經過了三年非人非鬼的逃竄生涯,他早已明白,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比自由清白的生活更讓人心安理得。

  正午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腳邊的一叢粉紅的石竹上。幾隻紫色的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

  “道法自然。”

  他忽然想起了這句師傅時常掛在嘴邊的話。

  他至今仍不明白師傅為什麼要這麼做,何以能如此殘忍。

  更想不通他整日以百具示人,會是什麼滋味?

  他忽然感到,原來離自己最近的人,竟也是如此陌生,似乎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些別人無法瞭解的事。

  他寧願相信那個成天陪著他練功,給他講授《南華真經》的鐵風才是真實的鐵風。

  日影在花間緩緩地移動,遠處湖面上飛鷗點點。

  山中猿聲淒艾,風吹樹杪,沙沙作響。

  天籟是如此美妙。

  他合上眼,正準備靜靜地享受傷癒之後的第一個晴日,門忽然被敲開了,唐潛施施然地踱了進來,道:

  “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他沒有轉身,只把旁邊的一把籐椅拉過來,放到自己的身邊,笑著道:“莫非陽光也有重量,不然唐兄何以感覺得到?請坐。”

  唐潛笑了笑:“陽光倒沒有重量,不過,陽光很溫曖。”

  他的竹竿已碰到了椅子,自己卻並沒有坐下來:“我特地來告訴木兄,你的傷雖已全愈,但最好不要輕易出谷。”

  “哦?”他怔住,“為什麼?”

  “此事我也覺得蹊蹺。那日殺了鐵風之後,我就寫了個貼子遣人送到焚齋先生那裡,希望他老人家能將此事收入最近一期《江湖快報》,以便召告武林。這樣,你方能安全出門。”

  “我正要多謝唐兄!”

  “可是,唐芃方才告訴我,剛出來的快報上竟對此事一字不提。”

  木玄虛“噌”地一下站了起來,雙眉一擰,道:“我親自去一趟,問問焚齋先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唐潛一把攔住他:“這事不那麼簡單。大門外只怕還埋伏著要擒你歸案的人。”

  木玄虛道:“公門裡應當有結論罷!”

  唐潛道:“公門是按慣例行事,結案要一步一步地來。此案首發在武當山區,元兇已斃,屍體早已被埋入亂葬崗。想必所有公文都已轉到本地縣衙。葉臨安也早已辦別的差事去了。現在連一個人影都抓不到。”

  木玄虛苦笑:“這麼說來,官司雖已了結,我的罪名卻還背在身上?至少江湖上的人對此事一無所知。”

  “差不多,不過你不要著急。我們正在想辦法。”

  木玄虛拍拍唐潛的肩,道:“你自己的傷……”

  唐潛笑了笑,道:“不礙事。不過,你師傅的那招‘夜氣浮山’著實厲害。幸好我身邊有個不錯的大夫,所以好得很快。”

  木玄虛哈哈大笑:“你小子真有能耐,連慕容先生那麼固執的一個人都肯幫你。我一直以為你們倆是死對頭哪……”

  ***

  “公子,我們到了。”馬伕“籲”的一聲勒住馬,大聲對車內的唐潛道。

  “多謝。”他跳下馬車,正要掏出竹竿探路,那馬伕已不放心地跟了過來,將他的袖子一拉,道:“客棧往這邊走。”

  他苦笑。

  雖是個瞎子,他並沒有糊塗到不認得門的地步。何況這裡自己早已來過多次。但熱心人如此之多,他亦無法,只好又說了聲“多謝”,又道:“不必,我認得路。”

  那馬伕遲疑了一下,放開手。仍然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後。

  他只好繼續苦笑。

  門外人聲嘈雜,剛走到街口,一個溫和的聲音忽然從他的身後傳來:“請問,閣下可是唐潛唐公子?”

  完全陌生的聲音。

  他站住,轉過身,道:“不錯,正是區區。閣下是……”

  “貧道鴻羽,武當門人。”

  熟識掌故的江湖人不會不認得鴻羽——鐵風的師兄——武當派的第二號人物。鴻羽大約是武當諸長老中脾氣最為溫和謙讓的一位。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驚人,當年曾以三十三式太乙乾坤掌橫行江湖,只憑一雙肉掌,一夜之間便抄了關東悍匪的窩子。如今雖已年過花甲,慕名投師者仍是源源不斷。是以他的徒弟亦比其它長老多出幾倍,只可惜傑出之士不多。據說全因此人過於心軟,不忍痛責之故。

  唐潛恭敬地一揖,垂首道:“原來是鴻羽道長,晚輩失敬。”

  鴻羽淡笑:“不知公子現在可否有空?貧道有幾位朋友正候在聽風樓二樓雅座,想與公子一聚。”

  他心中微覺詫異,只得款款答道:“道長乃一代宗師,晚輩得望顏色,已出萬幸,乃復叨擾盛酌,何以克當?”

  鴻羽將他的手臂一拉,朗笑一聲,讚道:“小娃娃說話很是客氣,貧道喜歡,不必虛禮。”

  黃昏的街道帶著一縷淡淡的酒香。

  不同的酒樓傳出不同的酒味。

  傍晚總是聽風樓最熱鬧的時候,門前的馬車已擠得水洩不通,江南的絲竹,歌妓的小唱,行人的酒令,雜之以觥酬交錯,杯碟相碰之聲,聲聲入耳。

  唐潛默默地跟隨著鴻羽步入二樓一間軒敞的雅室。

  隨手掩上門,轉過一個雲母圍屏,室內沉檀暗逸,居然出奇地安靜。

  他覺得有些奇怪。鴻羽明明告訴他有“幾位朋友”相候,他卻聽不到任何人的呼吸。他忽然有些緊張,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屋內肯定還有幾個人。

  果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對面傳了過來:“小唐來了,快坐,這邊坐。”

  他一笑,轉過臉,道:“原來是西山先生。”說罷從容地拉開椅子,坐在桌邊。

  “我說唐潛人高馬大,並不難找。老鴻,我說的沒錯罷?”接話的是另一個陌生的聲音,有些低沉,卻是中氣十足。

  “你左邊的這一位是焚齋先生,他的名字唐公子想必並不陌生。” 鴻羽道。

  唐潛道:“久仰之至。”

  焚齋道:“這幾期的《江湖快報》唐公子都是顯要人物。除秋陽,誅雙紅,快刀除惡,大義滅親,江湖上無人不誇無人不讚啊。”

  唐潛微微一笑:“晚輩只是替唐門清理門戶,職責所當,不敢推辭。至於李秋陽,此人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不過是碰巧給我遇到罷了。老先生謬讚,晚輩實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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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忽聽一個生澀蒼老的聲音道:“貧道聽說,唐公子上個月殺了鐵風道長,遞了個貼子到小邱那裡,說他才是真正的採花大盜?”

  焚齋老人的俗名叫作邱近歡,熟讀江湖掌故的人無人不知。此人年近五十,曾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論年紀,還算不上“老人”,卻有了和武林一等一的前輩們一樣的地位。長年主持江湖各項榜位的排名,亦頗為公道,因此甚得江湖群雄的敬重。而這人居然直接叫他“小邱”,可見地位輩份只會更高。

  唐潛心中大吃一驚。說話人的聲音明明是從他的右側不遠處傳來,而自己坐了這麼久竟無半點覺察。來人功夫之高深莫測,足見一斑。

  只聽得焚齋老人道:“你右邊的這一位可是稀客,已有三十年未下山一步,老夫頑皮,倒想讓唐公子猜上一猜,究竟是誰?”

  唐潛站起來恭然作禮,肅然道:“想必是松風道長,晚輩自恨盲目,無法一睹大師的風采。”

  那蒼老的聲音笑道:“不必多禮,你父親當年與貧道有忘年之交,曾相約在武當峰頂一較高低,後來我派人多次去請他赴約,他卻怎麼也不肯來了。回了一個貼子給我,只有十個字:‘犬子有病,不敢親易赴死。’老夫讀罷長嘆,世上至情至性之人不多,唐隱刀算是一個!”

  唐潛心中不覺惻然,這個故事,他還是第一次聽到。當下定了定心神,道:“家父家母為我這不孝之子過於勞神,已然雙雙故去。”

  松風慨然道:“可惜可惜!不過,你小子已盡得雙刀心學,唐門近來雖連失高手,只要還有你,今後在江湖上也站得起來。”

  唐潛垂首道:“晚輩初入江湖,莽撞之處甚多,還望前輩們多加指點。”

  松風一捋長鬚,淡淡開口:“莽撞之處倒沒有,只是鐵風一事,還請唐公子代為斡旋。鐵風一事乍出,我實是大吃一驚,當時正在閉關,氣得差一點走火入魔。唐公子應當曉得,鐵風原是武當指定的下一位繼承人,在江湖上地位顯要,為人處事,也頗受尊敬。我與鴻羽師弟多年閉關參修,不問世事,武當諸務均由鐵風奔走打點。這些年,他雖無功勞也有苦勞。而木玄虛那娃兒,我也一向喜歡,不料竟捲入到如此之醜聞。如今真相大白,我們正準備將他請回武當作太乙院的主持。只是……唐公子想必明白,我們武當幾百年的清譽,萬萬不能斷送在鐵風的手下。武當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唐潛沉吟片刻,道:“恕晚輩遲鈍,木公子為此事負累三年,四處逃竄,險些喪命。如今在江湖上仍是惡名未除,沉冤未洗。晚輩以為……至少當將此事公之於眾,還他一個公道。更何況,試劍山莊的幾位公子一直發誓要清除採花惡賊,近來正在四處打探木公子的行蹤,如若此事不決,他仍有性命之憂。”

  松風道:“木玄虛是武當弟子,雖少年成名,入世未深,也很少在江湖上露面。說實話,他原本是人家扔到山門外的一個棄嬰,名字也是鐵風給起的。我們商量了一下,以為不如讓他乾脆換個名字,由我親自收為弟子。鐵風反正已死,這事就不了了之。唐公子不說,也無人知道,不知公子你意下如何?”

  唐潛淡淡道:“真如道長所言,請問公道何在?”

  松風拍了拍他的肩,嘆道:“你還是年輕人,年輕氣盛,不知江湖之風波險惡。江湖上無事都要起浪三尺,何況有事?武當在江湖中的地位公子想必知曉,背著這個醜聞,連我都覺得無臉做人。話說回來,家醜不能外揚,唐門這幾年鬧得不像樣,不就是家醜頻傳,人人嫌惡?如今唐公子年少才俊,貧道甚為喜歡,將來唐門有什麼事,我們武當也不會坐視不理。此事就以大化小,如何?木玄虛那邊,公子不用擔心,他一向聽我的話。”

  唐潛沉默良久,站了起來,道:“焚齋先生,如果晚輩沒有猜錯,這就是你們將鐵風之事按住不發的原因,是麼?”

  焚齋道:“我與松風道長是多年摯交,此事事關武當在江湖中的地位與聲譽,自當要慎重行事。”

  唐潛冷冷道:“晚輩只想請教老先生,鐵風之事,《江湖快報》究竟是準備發,還是不發?”

  焚齋笑道:“年輕人,不要這樣固執……”

  唐潛臉色忽然變得蒼白,道:“在座的幾位都是晚輩一向敬服的武林前輩,晚輩愚鈍,方才諸位的一番話,晚輩實在不敢稱受教。”

  焚齋嘆道:“公子就算是不考慮武當的聲譽,也要替唐門的將來著想。如今唐門岌岌可危,正需各方援手支持。此事一平息,武當即可與唐門定交,幫唐門度過這一難關,如何?”

  唐潛冷笑:“原來焚齋先生也是說客,晚輩不才,也會衡量關係厲害。只是公道二字,一向與關係無關。”說罷一揖,轉身就走,“晚輩告辭。”

  他推門而出,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尷尬之人。

  晚風輕揚,街道上行人仍是十分擁擠。他的腦子裡卻是一片混亂。他忽然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一點也不圓滑,一點也不為念茲在茲的唐門未來考慮。與武當結交,這麼穩定的靠山,自己竟因一時意氣失之交臂。真不知唐潯聽罷怎麼想!與這幫一言一行就能輕易左右江湖的老人為敵,會有什麼好結果?

  我做錯了麼?

  他漫步街頭,失魂落魄,萬端心緒,由然而生。不由得長吁短嘆。

  ***

  黃昏。

  湖上波平浪靜,玉宇澄沏,湖天之際流霞如血,泛出一道耀眼的金色。

  堤邊的細柳已伸出嫩黃的觸角,春的氣息從泥土中漾開,山間的鳥鳴拱動著一團碧色,與湖中逐食的紅魚相映成趣。

  暖風拂面,柳綿亂飛,他久久地凝視著湖上微微泛起的漣漪。

  直到唐潛走到身邊,慕容無風方猛然驚醒:“找我有事?”

  “你一定猜不出,剛才誰來找過我。”唐潛一掀衣擺,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恐怕我又要猜中了,是武當的鴻羽道長,對麼?”慕容無風淡淡道,“這一次我可不是猜的,他來找過我。我推托說手頭正好有病人,沒有見他。後來我派人去找你,你已經走了。”

  “他是不是也想找木玄虛?”

  “不錯。估計武當早已得到了消息,他們丟不起這個臉,所以要想法子息事寧人。”

  “木玄虛怎麼想?”

  “他火冒三丈,說武當若不還他清白,他誓死不回武當。”

  “他好像是這種脾氣。”

  “你呢?”慕容無風看著他,問道,“你怎麼想?”

  唐潛苦笑:“我還沒開始想,就已把人得罪光了。”

  “哦?”

  “為了這件事,就連長年不出關的松風道長都親自到神農鎮來了。”

  慕容無風目光忽銳,訝然:“唐兄好大的面子!”

  “不止有松風,還有焚齋和西山兩位先生!”唐潛的口氣中已帶有一絲嘲謔。

  “老頭子們都來了?”慕容無風不緊不慢地道。

  “都是松風請來的說客,想將此事密而不發,不了了之。——讓木玄虛把黑鍋背到底。”

  “你怎麼說?”

  “我當然要替木玄虛討回公道。”唐潛用一雙空虛的眼睛看著慕容無風,緩緩道,“只是我實在想不到,我素日如此敬重的長輩們竟都是些這樣的人!”

  對於這個問題,慕容無風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思索了片刻,他又問:“這麼說來,是焚齋故意把鐵風的消息扣下來的?”

  唐潛點點頭:“如果江湖快報上不發,只靠你我數人的口舌,只怕很難向眾人說清。”

  慕容無風道:“這個並不困難。我們只需將此事的經過寫個貼子,署上你、我和葉臨安的名字,再找幾個刻工將它印個幾萬份,廣為散發即可。焚齋就算是想封住消息,也是無可奈何。你只要找個有錢人替你出了這筆費用就好。”

  唐潛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笑道:“說到有錢人,你就是個有錢人。”

  慕容無風微笑:“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白忙了這一頓。”

  “如此甚好!”唐潛面露喜色,忽而轉憂,“只是這麼一來,唐門與雲夢谷都會大大地得罪武當,這個後果,你不可不想。”

  “我看不出我將來會求武當什麼事,我不過是個大夫而已。”慕容無風看著他,意味深長地道,“這個後果,你想過了麼?”

  唐潛沉默良久,道:“想過。我不是個很實際的人,也不知道這麼做究竟妥不妥。”

  慕容無風的目光已移到了遠方:“有時候,後悔前的那一刻衝動往往是對的。”

  唐潛沉吟著,忽然道:“其實……你不必如此幫我。”

  慕容無風徐徐地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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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他目視遠方,喃喃地道:“將來若有一日,雲夢谷與唐門烽煙再起,你可否護得我女兒的周全?”

  唐潛愣了愣,覺得有些意外,卻認真地道:“我答應你。”說罷忽明其意,心中不禁一陣黯然,復又嘆道:“你過慮了。”

  慕容無風望著眼前一片蒼茫浩淼的水色,平靜地道:“天已黑了,你去罷。”

  水中,那一葉掛著紅燈的木船又向他飄浮過來。

  風柔夜煖,暗香流轉,月色昏黃中的紫衣是如此熟悉……

  “你來了……”他蒼白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光彩。

  紫衫女子挑著燈籠,從船頭輕輕躍下,拎著裙襬,赤著雙足,拾級而上。她永遠不肯好生地款款依依地走路,總是連蹦帶跳,一陣風似地來到他面前。

  他迎了上去,凝視半晌,只覺眼前一切恍然如夢,顫聲道:“荷衣,你什麼時候帶我走?”

  “怎麼啦?好好兒的,為什麼要走?”那身影行至他面前,撫了撫他的臉,輕聲道:“我是來看你的……看你過得好不好。”

  “留下來……不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卻抓了個空,身子猛地一晃,幾乎跌倒在地。

  “你瘦了……又瘦了……”那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輕嘆,她俯下身來,替他掖了掖腿上的方毯:“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好麼?”

  一陣微風吹來,人影不禁隨風擺動起來。

  他猛地轉過身去,咬著牙,背對著她大聲道:“荷衣,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只要你開心,為什麼一定要是真的?”那身影尾隨著他道。

  她的臉蒼白,蒼白如冢中的枯骨。

  除了那一次受傷,她的臉上一直都泛著微紅的血色。

  他心中大慟,哽嚥著道:“荷衣……告訴我,那一刻……最後那一刻,你難受麼?”

  她微笑,沒有回答。

  一次又一次,他夢見她被壓倒在巨石之下,行將就死,轉動著一雙淚眼,楚楚無助地看著自己。而自己則在一旁急得發瘋,卻無能為力。

  “當然不難受,你為什麼要這麼想?”她的雙手輕撫著他的胸膛,喃喃道:“你總是喜歡胡思亂想……”

  他痴痴地怔了半晌,驀地,長嘆一聲:“若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死得那樣快。”一時間觸目傷神,心灰意冷。眼前諸景,頓如夢幻泡影,化入茫茫夜色,那紫色的衣影亦被一道淒厲的猿聲扯碎,隨著暗紅的燈影中漸行漸遠,消失不見。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驀然明白過來,便將這句在心裡說了幾千遍的話又對自己說了一遍。

  宿靄迷空

  第十九章 宿靄迷空

  荷衣在的時候,他的時間充滿了刻痕。荷衣離去,時間變成了一道光滑的直線。

  他終於漸漸地相信了這一點:只要有時間足夠,一個人可以習慣任何事。

  所以,那兩年他的日子過得相對寧靜。

  除了冬季風痺發作不得不困臥床榻之外,一年中剩下的日子他都在無休無止地忙碌。

  往事束之高閣,幻影日漸蒼白。他感到理智的可怕,卻在理智的鞭影下再次進入日常的洪濤,漫無目的地向前奔跑。他不再多想,也不再問自己為了什麼。

  自從荷衣去世,他便明白這世界的意義是無法究詰的。自己每日經歷和面對的不過是些散亂的碎片,並無多餘的所指。

  每一個人的世界都不一樣。荷衣去世,帶走了他的世界。

  秋季的時候,他招集工匠,大興土木,把谷內的房屋從裡到外地翻修了一遍,增加了九處院落和四道長廊。為的是招回幾位長駐外地的弟子,以應付雲夢谷越來越高的聲望所帶來的繁重醫務。

  雲夢谷人對慕容無風回歸“正常”的本領大為驚訝。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自己的作息,按時服藥,定期會診,給新進的弟子授課,批改醫案從不延誤。雖然吳悠給他帶回了醉魚草,也只是解掉了唐門的慢毒,其它的頑症一樣不少,到時照樣發作。大家都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形容日益清減,精力卻日益充沛?

  房屋營造本屬趙謙和的職責,以往也一向由他全力督辦。這一回慕容無風卻將他晾在一邊,完全把他當作了聽差。從畫屋樣量尺寸,到依格放線、平地盤、做地丁,他每一樣都要過問,而且問得仔細。

  趙謙和因此大為頭痛。幾位總管都怕慕容無風真正地“關心”一件事,因為他眼光挑剔,精益求精,就像手裡批出去的藥方那般不容得半點小錯。稍有不滿意,便要大發脾氣,推翻重來。弄得跟著他的人整日提心吊膽,如履薄冰。那圖樣畫了十七八趟,都不能讓他滿意,最後他把其中的一張帶回自己的屋子,研究了幾個時辰,將它改得面目全非,然後交給趙謙和:“就是它了。”

  “是不是請方大師過目一下?”趙謙和探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照著這個圖樣去做就行了。”慕容無風道。

  方天寧接過圖樣之後,不吭一聲,按期動土打夯平基。不久,進入冬季,慕容無風舊疾復發纏綿病榻,營造之事,絕少過問。方天寧也摸透了他的脾氣,嚴格按圖施工,絕不多添一磚半瓦。至次年夏初完工之時,九處院落由四道曲廊相接,綠閣紅亭,羅幔綺窗,依山臨水,蜿蜒隱見。一旁亦有石路相繞,拾級而上,折入碧梧叢桂之中,極盡幽遂窈窕之趣。

  是日,慕容無風寒疾未癒,卻不忍拂了方天寧的好意,便乘軟轎,由幾位總管陪著,將新園小游了一番。一路上他顯得無精打采,疲憊不堪,幾乎是一言不發。弄得陪同的人心跳如鼓,以為他並不滿意。末了,才見他微微頷首,對方天寧道:

  “的確不錯,多謝費心。”

  自此,幾個人的心方才踏實下來。慕容無風惜言如金,極少當面誇讚他人。“不錯”兩字,已是他最好的評價。

  送走了方天寧,三位總管終於鬆下一口氣,謝停雲便道:“清興如此,何不小飲?”

  趙謙和笑道:“前兒釣的兩尾鱸魚,正養在池子裡。這就吩咐廚房弄上一桌小菜,如何?”

  二人跟隨著趙謙和來到他院內的一個偏廳,一面閒談,一面小酌。

  聊了一陣各人手中忙碌的事項和下一年度的打算,郭漆園忽然道:“你們是不是覺得……”

  那話不好說,他不知該怎麼說。

  桌對面的兩個人卻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

  趙謙和黯然嘆道:“從去年開始,谷主隔不了多久就要把小姐送到舅老爺那裡,一住就是兩個月。看起來,他好像故意在疏遠她。”

  謝停雲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也道:“夫人死得那麼慘,谷主定是傷心欲絕。照他以往的脾氣,豈能輕易放過唐門?就算不去報仇,也絕無和好之理。我想,大約他覺得自己時日不多,雪恨固然痛快,唐門對付人的手段卻是睚眥必報,糾纏不休。小姐年紀尚幼,大局無人支撐,只怕遺患無窮,這才不得不勉強維和。”

  郭漆園點頭稱是:“谷主的這一番打算,可謂深矣。”

  趙謙和道:“昨日遇到蔡大夫,向他打聽了一下谷主的病況。他說谷主心脈素弱,加之唐門一難,如今遍身傷患,一到濕寒之日舊創復發,疼痛入骨,難以成眠。就連去診室手術,也得事先敷藥,使之麻痺,方能集中精神。縱是自苦如此,也無法堅持很久。”他嘆了一聲,繼續道,“谷主少時專心醫術,近於狂熱。如今所有耗時的手術他都無法掌刀——只能坐在一旁指點——他雖什麼也不說,打擊想必不小。所謂憂能傷人,勞以致疾。若是夫人還在,時時叮囑他注意保養,還能多活好些時日。現在他操勞過度,心灰意冷,像這樣下去,就是個鐵人也撐不了多久……”

  謝停雲目中已有淚光,忍不住道:“你是說——”

  趙謙和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郭漆園道:“這次修建新園,七八處地方都是沿山而上、沿水而下,他不讓修滑道,一律用台階。完全不考慮自己輪椅出入的方便……顯然是不相信自己還能在這園子裡久住。此外,招回的七名大夫都是以前最得力的弟子,長期駐外,經驗豐富。我想……他大約是在安排後事,擔心自己去後,谷裡沒有足夠的大夫應付那些棘手的醫務。”

  趙謙和點點頭,挾起一顆花生,放進口中,一時心緒煩亂,竟忘了嚼,一口嚥了下去。

  謝停雲苦笑:“我還有一個壞消息。”

  趙謙和抬起頭:“什麼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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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謝停雲道:“谷主剛才通知我,要我做好準備,他擬近日動身去壽寧。”

  趙謙和急道:“這怎麼行?壽寧那麼遠,他這身子,坐船坐車都不方便。哪裡還能經得起折騰?再說,壽寧……那是什麼地方?谷主在那裡無親無故……”

  郭漆園道:“這個說來話長。我卻略知一二。你們記不記得,谷主與夫人還曾有過一個孩子?”

  這事人盡皆知,慕容無風幾乎還為此送了命,趙謙和點頭催道:“快說快說,這種時候你還賣什麼關子……”

  “今年年初我去杭州談一筆生意,谷主曾托我順道去一趟壽寧,打聽一位法號叫作‘水月’的師太。他說夫人身世孤苦,小時候多虧這位師太收留。後來夫人便把那死去的孩子葬在了那個尼庵裡。他托我拜訪水月,順便將孩子的遺骨帶回,入谷安葬。”

  “哦!”

  “可是我到了那裡一打聽,方知那一帶人人信道,只有一個道觀。從來就沒有過尼庵,也沒有水月這個人。當時我聽了很吃驚,還以為谷主把地名記錯了,又到附近的幾個鎮子去找,同樣一無所獲。回來以後,谷主說他絕沒記錯。還說既是這樣,他一定要親自再去一趟,弄個究竟。——那時他臥病在床,便存了這個心思。現在天氣轉暖,便要動身。”

  趙謙和與謝停雲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謝停雲道:“我方才苦勸谷主,他根本不聽,要我馬上預備車馬,無法坐船,便走陸路。還說……還說他要順道訪一位故人。”

  “故人?”

  “他問我可知道青州快刀堂王家的住址。”

  “你是指快刀王通?”

  “嗯。王通的獨子王一葦是夫人的師兄。谷主此番遠遊,想是思唸過切,無法自拔。不過是想打聽一些夫人的往事,尋訪些遺物而已……”

  餘下的人不勝唏噓。

  那一趟遠遊一無所獲,或者說,所獲絕非所願。

  荷衣謎一樣地走向他,最終又消失在了謎中。

  那是一片靠近海邊的山地,有著奇異的習俗,一切都很陌生,當地人的話他也完全聽不懂。

  他沒法把這片土地與荷衣聯繫起來。荷衣溫柔神秘,在他的想像裡,她一直生活在瓜籬四布,處處荷塘的水鄉。荷衣很少談起自己的童年,他也從來不問,寧願就這樣讓她生活在自己的想像之中。

  他試圖找到她曾經提到過的水月師太,而這個名字對當地人而言,卻是完全陌生。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死心,向縣府裡幾位熟諳方志典故的老先生求教,方知這一帶的確不曾有過尼庵,也沒有“水月”這個人,亦無人姓“楚”。

  荷衣的口音原本是北方的,大約是因為她在京東學武的緣故。偶爾夾幾句吳儂軟語,卻是流浪時教她雜耍的師傅所授。認識他之後,沒過多久,便學得一口和他一模一樣的蜀腔,再也沒改過。他像熟悉自己的嗓音一樣熟悉她的聲音。

  在壽寧住了整整兩個月,他派人四處打探,連臨近的幾個縣城也不放過。卻找不到半點荷衣的蹤跡。

  他又開始陷入困境,發狂地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身世。

  她已是個棄兒——還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麼?

  長途旅行耗盡了他的精力,好不易到了壽寧,又因水土不服,嘔吐不止。剩下的時間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病到最嚴重的時候,他想到了死,打算把自己葬在此地一個臨海的山上。

  荷衣說,這裡是她的故鄉,雖然故鄉沒有她的蹤跡,他卻相信她說的話。相信此地對她的一生一定有著某種意義……他情願死在這裡,讓靈魂繼續探索,直到得出答案。

  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又開始嘲笑自己。他這一生彷彿對“謎”有著強烈的興趣。他總在刨根問底,總在尋找答案。然後,這些謎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另外一個謎,更多的謎。以至於到了最後他陷入窘境,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解謎,還是謎在解自己,還是為瞭解謎自己不斷地製作新謎?

  因為那一筆懸賞,他把謎帶給了荷衣,卻又因為認識了荷衣,他又得到了一個新謎。他不斷地陷入苦惱之中。正應了荷衣說過的一句話:有時候答案比問題更加讓人糊塗。

  為什麼?他問。

  因為你是個書呆子。她輕笑。

  每當荷衣說出這樣的話,總讓他懷疑自己的智力。很多他一直想不明白事情,她卻早已明白。

  病勢略有好轉,他便毫不猶豫地北上,一路披月趲程,趕到青州。

  那謎團忽然變得越來越重要,幾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他找到了駱駝巷——快刀堂的首堂所在。王通早已去世,王一葦接替了父親,掌管著一大筆基業。

  他原本就是荷衣幾個師兄當中最不喜歡在江湖上露面的一個,武功據說也最糟糕。如今年過三十,娶妻生子,身子已然有些發福,倒還是一副面帶笑容、彬彬有禮的樣子。見到慕容無風有些吃驚,卻立即明白了他的來意。

  他當然聽說了荷衣的死訊,兩人見面,均覺傷感,他一言不發,只是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

  ——他從沒有父母兄弟,在王一葦拍肩的那一剎那,他忽然覺得,自己若是有個兄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接下來的談話卻令他沮喪。

  原來王一葦在陳蜻蜓的宅子裡住的時間並不長。他是獨子,而父親常病,他只好時時回家照看。常常是一去兩年,回來半年,住不了多久,又離開。

  陳蜻蜓畢竟是一代大師,對自己在江湖上的聲名甚為愛惜。雖對富家子弟在金錢上有所依賴,教起武功來卻是一點也不含糊。拜他為師的人不少,被他氣跑的也大有人在。王一葦藉口父親的病,逃掉了不少責罰。他父親在世時,曾揮金如土,廣交人緣。所以王一葦走到哪裡都吃得開,真正到了要動手的時候,自有一批死忠的手下替他出頭。

  “我在師傅那裡經常偷懶。入門的時候就打定主意,只學一些架式,到時擺出去像真的,不要太折損快刀堂的門楣就好。”他坦白地說道,“你曉得江湖上雖常常要和人鬥狠,但通常是談不攏了才會打起來。我總是把事情在談的時候就解決掉,所以總也打不起來。……我那些好勇鬥狠的師兄,年紀和我一樣的,如今死的死,傷的傷。只有我完好如初。可見偷懶有偷懶的好處。” 他淡淡一笑,不帶半點愧色。一杯酒送到嘴邊,在鼻尖停頓了一下,方悠然飲下。

  “我看不出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對。”慕容無風苦笑。這些死傷,只怕也要把荷衣計算在內罷?

  “既然我是個偷懶的人,可想而知我的師兄弟們有多麼地瞧不起我。荷衣倒是不介意,也從沒有拿我開過玩笑。她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好像總有滿腹的心事。每天早早起床練功,平日就在廚房裡跟著大師付打雜。不與人多說一句話,就這麼悶聲不響地過了六七年。說實話,江湖上傳言慕容兄生性沉默,那時我還想,這兩個都不愛說話的人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看來你們過得很好。”

  聽了這話,他怔了怔,覺得有些納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的話都很多。相比之下,荷衣的話更多。興致來了的時候她會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嘰嘰喳喳地講個沒完。

  他實在想不到她以前也是個話少之人。

  ——看得出,王一葦並不很瞭解荷衣。

  他不由得暗自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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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他期待他能談一些荷衣的往事,卻發現就算是傾囊而出,他所知的也不過是些零碎的片斷。荷衣只是他少時的一個小友,一段溫馨的回憶,如此而已。他從不曾刻意地觀察過她,當然也就說不出什麼像樣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訪,他也許都不會想起她。畢竟,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

  他們繼續閒談,話題開始漫無邊際,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不知為什麼,他自小就厭惡閒談,不論對學生還是對手下總擺出一副“沒事別來煩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兩個多時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葦究竟說了些什麼,話題飛來飛去——從酒到劍,從花到女人——天上地下無所不包。到了最後他總算弄明白這位妻子的昔年師兄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妻妾同時懷了孕,家族的攤子越鋪越大,新近又開張了兩處鏢局,手頭上有些緊張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無風一眼,見他神態安祥,便吞吞吐吐地問他能否借給他一萬兩銀子以應一時之周轉,一年之後一定奉還。

  他微笑著答應了。心裡卻明白這人很快就會將錢花得一乾二淨,就算再過三年也賺不回來……生意人看生意人,張口即知。此人談吐雄心勃勃卻大而無當,絕不是塊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麼說,荷衣一定高興我這麼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將告辭,他問王一葦手中可否還有一些荷衣的遺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葦兩手一攤,道:“沒有。師傅那裡可能會有一點。自從師傅唯一的女兒遠嫁江南,且一病而亡,那屋子現在已經空了。只有一個守房的老僕,不知現在是否還活著。唉,我們這些弟子也不像話,成家立業之後各忙各地,逢年過節也不曾去師傅那裡拜祭一下……”

  他又有了一線希望,急忙討來陳蜻蜓的地址。

  出於禮貌,他精疲力竭地等待著談話的結束。趙謙和連忙告訴王一葦“谷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這才住了口,親自將慕容無風送回客棧。

  第二日清晨他就起程奔赴齊州。

  那座宅院坐落在某個荒涼的麓原之上。從外廓上看,幾十年前它曾是一座恢弘的庭院,只是久失修繕,顯得格外陳舊頹敗。那裡果然住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僕,大約也曾練過武功,身體尚還健朗。只可惜鄉音濃厚,說的話他似懂非懂。

  老僕說他其實是陳家上一代的僕人,原先並未在此處長住,所以對荷衣沒有很深的印象。他來後一年,荷衣就離開了。記得當時主人剛剛去世,一本名貴的劍譜亦隨之失蹤。為了找到它,弟子之間發生了很大的爭執。最後不知為何,大家一致認為是荷衣偷走了它。荷衣一怒之下離開了陳家,很久也沒有回來。後來弟子們在江湖中偶遇,還曾數次與她為難。

  過了幾年,荷衣終於回來了一次,買了很多香燭紙錢來拜祭師傅。她只住了一天就走了。那時這裡已成一座空宅。

  他告訴了老僕荷衣的死訊,老僕喟然長嘆,說主人的弟子零落江湖,過得都不順利,中途而歿者竟有四人之多。

  最後,他終於問道:“老人家這裡可還有一些荷衣的遺物?”

  老人睜著一雙混濁的眼睛,想了想,忽然問:“公子貴姓?”

  “姓慕容。”

  “你知道慕容丁一是誰麼?”

  他怔怔地望著他,眼中淚光忽現,嗓音已有些嘶啞:“知道。——她是我的女兒。”

  老人點點頭,茫然地看著前方:“荷衣把她埋在了主人的墓地裡,你要去看一看麼?——你說遺物,這就是她留在這裡的唯一遺物。”

  墓地就在山後。見了石碑上字才知道荷衣的師傅本名“陳定翬”,字“逸章”,“蜻蜓”只是武林中人給他起的別號。他的墳地右側,有一個矮矮的小墳,一塊小小的木碑,上面刻著的“慕容丁一”四字,結蚓塗鴉,大小不一,顯然是荷衣的手跡。

  他在女兒的墓邊長坐苦思。

  荷衣從來不提自己的往事,更不曾提起自己的師傅。除了“陳蜻蜓”三字,他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可她卻肯把自己的女兒埋在他的墓邊,可見他師傅生前,一定對她愛護有加。在她孤獨絕望的時候,他便是她第一個想起的人。

  可是,她為什麼說把女兒埋在了壽寧?

  他詢問老人可不可以讓他把丁一的遺骸帶回家鄉安葬,老人笑了:“她是你的女兒,當然可以。”

  在那個墓裡,他們挖到了一個裝著屍骸的錦匣。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上了鎖的純黑漆盒。

  伴著那個錦匣,他獨自在荷衣住過的小屋裡坐了整整一夜。

  往事潮水般向他湧來,他反覆咀嚼其中的痛苦、辛酸和甜蜜。

  那一夜,他放任自己,陷入到無邊無際的回憶與幻覺之中。

  只有回憶他才能感覺到世界的存在。

  只有幻覺才能將他帶回世界。

  暗塵飛繞

  第二十章 暗塵飛繞

  這一年冬季飛雪連天,窗外梅清竹瘦,疏影橫斜。

  正月剛過,屬於他的那一角院落已被積雪深埋。寒山聳立,北風凍住了潮聲,往日的猿鳴鶴唳,均已消失不見。

  他終日枯臥,形同殭屍。

  整個冬季他拒見女兒。子悅為此哭鬧過多次,均被鳳嫂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哄了過去。有一次,子悅偷偷溜進院子,扒在臥室的窗外用手指摳動窗縫,悄悄地叫道:“爹爹!爹爹!”

  他聽見了,卻沒有回答。

  謝停雲趕過來把她帶走,且千篇一律地勸道:“爹爹很忙,暫時不能見你。”

  他聽見子悅忿忿地嚷道:“我才不信呢!一定是你們把我爹爹關起來了。我要見爹爹!我要見爹爹!”

  後來她越鬧越凶,除夕那一夜,他不得不強自起身,到書房裡陪著女兒吃了一頓年飯。

  為了做到這一點,他提前三日開始服用那盒從波斯人手裡買來的“狄努通筋丸”。——藥效雖無誇口的那樣顯著,卻也算物有所值。當夜,雙臂果然疼痛驟減,可以勉強活動。可惜藥性並不能持久。除夕一過,一切恢復原樣。

  為掩蓋病容,他先到熱水裡浸泡良久,以求臉上有些血色。又特意穿了件寬大的貂裘,遮住滿身嶙峋的瘦骨。即便如此,看見他的時子悅還是深受驚嚇。她原本是個野氣十足的丫頭,難得有片刻安寧。那天晚上,她緊緊地縮在他懷裡,老老實實地吃飯,顯得格外乖巧聽話。

  臨走時她拉住他的衣袖,輕輕地問道:“爹爹,你會死麼?”

  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刺痛了他。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臉:“不會,當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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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那一刻,他的神智忽然又從迷茫與失落中清醒過來,發現他要擔心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他開始急切地盼望氣候轉暖,開始強迫自己吃飯,開始憎恨這令人絕望的冬季。

  正月初三,久寂的庭院再次響起一陣帶雪的足音。他聽見有人邁著沉重的步伐在廊上徘徊,良久,方敲門而入。

  在這個時候看見郭漆園——他感到有些詫異。

  郭漆園負責雲夢谷對外的所有生意與財務,上月中旬帳目結算時,曾到這裡來向他匯報過一次總帳。接下來當是一個二十日的長假,他打算陪夫人回江陵省親。所以他以為郭漆園現在已在江陵。

  而此時的郭漆園看上去臉色陰沉、心事重重。

  他指著床邊的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來說話。

  遲疑了一下,郭漆園道:“有一件事……如若屬實,只怕會連累谷主和雲夢谷的聲譽。屬下思忖良久,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雙眉微蹙,問道:“出了什麼事?”

  “谷主可曾聽說過‘夜女三更’這個人?”

  他想了想,點點頭。

  ——這名字在木玄虛一案時他曾聽葉臨安提起過。記得當時葉臨安大發牢騷,說此女是滴夜樓裡最昴貴的妓女,非但行蹤詭密,對男客百般挑剔,且夜資過百,竟比他的年俸還高。

  “我已不止一次聽人傳說,這位‘三更’姑娘來自雲夢谷,是雲夢谷裡的一位大夫。”

  眾所周知,雲夢谷裡只有一位女大夫。郭漆園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吳悠”兩個字。然後他看了慕容無風一眼,發現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做了幾十年的生意,郭漆園閱人無數,當然知道有些人驚訝時臉上的表情會很豐富,而有些人則恰恰相反。

  果然,沉默了片刻,慕容無風毫無所動,只是冷冷地從牙縫裡擠出來四個字:

  “胡說八道。”

  郭漆園道:“開始的時候我也不信,認為是謠傳。可事關吳大夫的聲譽,我不得不派人調查究竟是誰在背後散佈流言——”

  “這件事,你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聽說的?”慕容無風忽然打斷他的話,問道。

  “兩年前,翁櫻堂曾悄悄告訴我,聽風樓裡有位酒客家財萬貫、自命風流。到這裡想見三更姑娘,結果慘遭拒絕。他於心不甘,便僱人半夜盯梢。見她五更出門,乘轎離去,為避人耳目,在神農鎮的小巷裡穿梭了幾個回合,方停在一個叫作‘紫雲香’的胭脂鋪門口。盯梢的人以為三更就是胭脂鋪的女老闆柳亭亭。不料過了片刻,那女人又從另一個側門輕手輕腳地溜了出來,走進了隔壁的竹間館。”

  慕容無風馬上道:“我記得吳大夫並不獨住,她的身邊一向有兩個丫環。”

  這兩個丫環都是谷內老僕人的後代。初入雲夢谷時,吳悠年方二八,家門慘變,無依無靠,看上去十分孤零柔弱。他於心不忍,對她格外關照。特地吩咐趙謙和找了兩個伶俐的丫頭與她同住,照料她的起居。後來聽說三人極為相睦,情同姐妹,幾乎形影不離。

  “是有兩個丫環。以前吳悠住在谷內與她們朝夕相伴。可自從陳大夫命她入駐竹間館後,她便自始至終一人獨居,從來不帶丫環們出谷。”

  他繼續為她辯護:“就算是這個人進了竹間館,也不能證明她就是吳大夫。”

  郭漆園表示同意:“我也這麼想。所以當時只把它當作無稽之談,並未深究。直到一個月前,又有一個人向我提起此事,我這才覺得蹊蹺。”

  “哦?”

  “因為這一次遇到她的人是蕭逵。”

  他的神情不僅愕然,臉色也漸漸有些發白。

  ——蕭逵原籍新安,是近兩年入谷的年輕大夫。其人相貌英偉,才華橫溢,與蔡宣堪有一比。拜在蔡宣門下,兩人詩酒相得,亦師亦友,谷中人呼之為“蔡老二”。此君年少未婚,風流自賞,在女人中大有人緣。一次在手術中乍見吳悠,驚為天人,當夜詠出排句一百行,中有“且拋杯酒行歡夢,守拙獨為眼前人”之句在谷中傳誦。此後,蕭逵對吳悠大獻慇勤,為她寫下的詩詞就有厚厚兩冊。其聲勢之大,攻勢之猛,比之當年的蔡宣,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悶哼了一聲,道:“那種地方,蕭逵也去?”

  “無非是年輕人獵奇之心作祟。他去的那天正逢縣衙裡有一群捕快在滴夜樓拿人。兩人剛剛完事,聽見樓下一片吵嚷,有人舉著火把正在查房。三更姑娘怕露了行蹤,便匆匆告辭。而咱們的蕭大夫則順手在她的妝台上拿了一件物事留作紀念。彼時屋內漆黑一團,他亦不知所拿何物。待出了大門,在燭光下一瞧,原來是只玉鐲。”

  說著,他從袖中掏出那個玉鐲,放在幾上。

  他臉色微變。

  那是吳悠的玉鐲。據說,是她母親的遺物。每次手術前,她都會先把它除下來,用手帕包著,放在一個穩妥之處。手術之後認認真真地淨了手,再戴回去。一天若有五次手術,她就會將這種儀式一絲不苟地重複五次。有一次,蔡宣不小心將它碰倒在地,摔成兩半,眼見著吳悠的眼淚就要溢了出來,嚇得他連夜乘船趕到江陵請最好的金匠描補。那金匠果然了得,將斷口做了兩個金托,再用金鏈連接。金上又細細地刻了幾個佛像,惟妙惟肖。第五日趕回來見她,先自責三千,再陪上無數好話。——看在師兄的面上,吳悠不好發作,這才委委曲曲地收下了。所以只要是谷裡常與她合作的大夫,無人不識得這只珍貴的手鐲。

  “也有可能是偷來的。”慕容無風自然也認得那隻手鐲,卻繼續為她辯白。

  “我怕事情越鬧越大,也這麼跟蕭逵解釋,”郭漆園苦笑,“谷主可知道這位三更姑娘接客的規矩甚是古怪苛刻?她先要丈量客人的身高體寬,如不符合一個固定的尺寸,她拒不接見。”

  慕容無風失笑:“有這樣的事?”

  接下來的話卻令他笑不出。

  “那個尺寸,”郭漆園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與谷主的身材正好相符。”

  他大窘。

  “更衣入室之前,男客會先飲一碗湯藥,令雙腿暫時痠軟。”

  “那是為了防人用強——”

  “她也這麼對客人解釋,”郭漆園管了幾十年的帳,心思慎密,不是十拿九穩的結論也不輕易出口,“我找人弄了一個樣品請蔡大夫檢查。他說這雖是常見的迷藥,難得的是劑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效程極短,無毒無害,尋常的大夫絕對配不出來。——而且,谷裡除了吳悠和夫人,還有哪位女人會知道谷主的身高長短,且寸毫不差?”

  他沉默,無話可說。

  “此外,客人見她之前,必先沐浴三番,換上一件她準備好的寢衣。”

  “這也有奇特的地方?”

  “這件寢衣——我冒昧地請人弄了一件回來——經辨認,是谷主的寢衣。大約有人定期從洗衣房裡偷出來收藏。”

  他本有潔癖,加之時時臥病,所以寢衣甚多,經常換洗。他只知每隔數日便有一位侍女拿走他所有的換洗衣裳,再隔一日將洗淨晾乾的衣物疊好送回。至於送走與拿回的衣物在數目上是否相合,他從未關心過。

  他雙眉皺成一團:“你是想說,吳大夫是個偷衣賊?”

  “當然不是。她的丫環小月承認,當初吳大夫聞得谷主死訊,悲傷過度、神情恍惚、飲食俱廢。為了讓她略為好受,小月悄悄地拿了幾件谷主的舊衣裳,想給她留個紀念。不料愈發勾起她的心思,每夜只是對衣垂淚。後來漸漸性情大變,動輒發怒,和誰都過不去,——這才弄得大夫們怨聲不斷。”

  他在心底暗暗嘆了一聲,道:“就算這些都是真的,她也不至於因此要去滴夜樓。”

  “說道滴夜樓,”郭漆園繼續道,“谷主可記得吳大夫的父親原是朝庭犯官,滿門被抄,所有女眷打入樂籍?若不是她父親的一個學生事先得到了消息,將他的一雙兒女藏匿,他們兩個只怕也難逃入籍和流徙的命運。”

  他點點頭。記得當時吳悠初到雲夢谷,便是受人輾轉所托。她的身世,所托之人亦據實相告。他倒並不介意,招她入谷原是看在她師出揚州名醫段石原門下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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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和所有入谷的學生一樣,吳悠經過了一次嚴格的考試。其它人要兩個時辰才能做完的題目,她半個時辰就擲筆而出。答卷簡潔精當,切中要害,至今無人出其右,讓他大為驚訝。因此入谷之後,對她格外倚重關照。

  “而滴夜樓的老闆菊煙原籍蘇州,與吳大夫同鄉——這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懷疑。經查,她原本是吳家的侍女,因禍被迫入了樂籍,不知怎地又跑到這裡來開業。谷主想想,以三更姑娘那樣高的規矩,就算夜資過百,一個月也碰不到一個合適人選。所掙的銀子,根本抵不上一個普通 妓女。除了自家熟人,這種賠錢的買賣誰會讓她做下去?而且,谷裡還有另一個傳言。”

  “什麼傳言?”

  “谷主可知道吳大夫收養著一個女孩?”

  那女孩他沒見過,不過此事卻略有所聞:“聽說過,不是很清楚。”

  “谷內傳言,這女孩子可能是她的私生女。兩年前,她曾回過一趟蘇州,說是探親。陳大夫只准了她四個月的假,她卻在那裡一住七個月。兩年後,她的身邊突然多了個兩歲的女孩,且對女孩的來歷三緘其口。若真是好心收養,谷裡不乏可托之人。她一個單身女人犯不著攬這麼大的責任,背這麼大的嫌疑。現在想來,只怕是去滴夜樓的次數太多,不免出了紕漏……不過,這種說法查無實據,不大可信,只能以備一說。”

  “所以你認為,夜女三更一定是吳大夫。”

  “肯定是。”

  在郭漆園看來,事情再明白不過:雲夢谷優雅高貴的女大夫吳悠,為情所困,意亂心迷,做出了瘋狂之舉。她白日開診,夜間風流,將每位男客都扮作自己的假想戀人,當真是名醫名妓兩不誤。——茲事體大,若傳揚開去,雲夢谷將顏面無存!

  “谷主,紙包不住火。此事若不處置,只怕越傳越遠,成了人家的笑柄。”

  窗外只有簌簌的雪聲。

  沉默片刻,慕容無風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為什麼谷裡會有這麼多傳聞?且全集中在吳大夫的身上?”

  郭漆園微微一怔,繼而撇撇嘴:“也許因為她是谷裡唯一的女大夫。一舉一動,不免受人關注。”

  “有否可能,她這樣做是被人脅迫?”

  “看不出有脅迫的跡象。”

  “難道她會自願做這些事?”他怎麼也不肯相信。

  “依屬下看來,她好像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慕容無風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是樂在其中?難不成你也去過?”

  郭漆園垂首:“谷主言過了。屬下五短身材,腰肥體胖。就是有此妄想,也不夠條件。谷主若實在不信,屬下倒可以安排谷主親自去一趟,驗明正——”

  話未說完,見慕容無風怒容隱現,目色轉寒,忙將最後一個字嚥了回去。

  “這裡一直都是讀書人的地方,本該清靜無為、專心學問才是,想不到也有這麼多好事之徒。”

  “是啊。好事之人多了,無風也會起塵,無鬼也會死人……”見慕容無風無半點要處置吳悠的意思,郭漆園自覺無趣,連忙望風轉舵。

  “我看蕭逵就是個好事之徒。福州白鶴堂丁大夫那裡一直缺人手,正月過完,你就要陳策把他調過去。”

  “是。”

  “此外,我想見一個人。”

  “請谷主吩咐。”

  “唐潛。”

  “這個好辦。如果他在唐門,飛鴿傳信三天就可以到。”

  “你先去罷。”慕容無風頹然靠在床頭。

  “是。”

  走到門邊,慕容無風忽又道:“還有,你去告訴吳大夫,就說今晚我想見她。”

  “在哪裡?”

  “這裡,書房。”

  ***

  世事如草蛇灰線,馬跡蛛絲,隱於無言,細入無間。

  自從認識荷衣之後,他發現自己對女人的瞭解格外淺薄。他這才想起自己從小到大認真打過交道的女人,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兩位。

  荷衣是他的淨土,他的解脫。吳悠是他的助手,他的同事。

  與荷衣相比,他認識吳悠更早,與她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他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樣熟悉吳悠在這一行裡的習慣與表現。他知道她喜歡用多少號的銀針,什麼尺寸的手術刀,縫合傷口從何處下手,麻醉時好用哪個配方……合作了近十年,他們已完全達到默契。所以每當遇到有難度的手術而他風痺發作不能握刀時,有吳悠在場,他會比較放心。

  因為這一層明顯的信賴與偏愛,致使吳悠在這一群眼高於頂、自以為是的師兄師弟中頗招忌妒。漸漸地,谷內谷外都傳聞吳悠暗戀“谷主”。每一個人都認為他們是完美的一對,早晚要喜結良緣。為此,她變得小心謹慎,而他亦主動避嫌,除醫務之外,兩人幾乎毫無往來。儘管如此,在他與荷衣離開雲夢谷的那段時間,吳悠還是遭到排擠,過不了多久就被遣出谷外。

  據他個人的印象,吳悠其實是個沉著冷靜的女人,至少在手術台上如此。醫會的時候她很少發言,在一群侃侃而談的男人面前她顯得平庸。若問她有什麼見解,她則維維諾諾,附會大多數人的說法。比她晚來的人,輩份比她低的人都能在她面前旁徵博引、指點江山、滔滔不絕、毫無愧色。她唯一習慣做的事就是不斷地點頭稱是,比那在官場上混了多年的人還知道韜光養晦。有時他會為她的謙虛忿忿不平,故意當著許多人的面提一個很難的問題,一時間整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語,吳悠也跟著垂眼,臉上卻露出會心的一笑。在這種場合她永遠也不會開口,把聰明暴露給眾人。

  他為此感到難過,她父親在朝中便是以耿直遭禍,彈劾他的正是他自己的學生。——也許這就是悲慘的家難留給她的陰影,讓她對世人失去信任,懷有恐懼。他覺得自己應當體諒她的難處,為此他改變了作風。他原本對所有的學生都十分嚴厲,批評起來不留情面,唯獨對吳悠一直和顏悅色,從未說過一句硬話。

  十年下來,吳悠留給谷人的印象始終是位合格的美人、標準的淑女:說話斯文,行事恭讓,對病人更是柔聲細語、體貼入微。她有一雙無辜的眼睛,臉上充滿少女的天真,與人交接半含半斂欲語還羞。除了溫柔多情、多愁善感之外,她既無性格也沒脾氣,以至於陳策向他解釋為何要將吳悠調到谷外時,他毫不客氣地把陳策訓了一頓:“谷裡通共就這麼一位女大夫,你們還容不下!把她調回來,有誰不服氣,叫他來見我。”

  人們說,自從慕容無風離開雲夢谷,吳悠就開始變得不像個女人。只有慕容無風回來,她才會變回來。

  他並沒有這麼大的魔力。回來之後,他雖將她從竹間館招回,並特意在谷內為她另建了一座新園,吳悠卻很少留在谷內。除了手術,他也極少在其它場合見到她。他們一直保持著客氣的往來,所談的話題僅限於醫務。從偶爾交換的眼神中,他感到了一絲無言的抗拒。

  流言一直不肯放過她。尤其是她已大大地超過了出嫁的年紀,卻不談婚事,對所有的仰慕者都冷言拒之,身邊又多出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他卻認為她沒什麼很大的變化,所有的謠言不過是憑空捏造、誇大其辭。

  郭漆園的一席話讓他震驚,彷彿老天爺給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夜女三更會是吳悠?

  所謂水底觀日,日不一影,晴天看雲,雲不一色。

  正如他不瞭解荷衣的以前,顯然他也不瞭解吳悠的現在。

  他原以為只有荷衣一個謎,現在吳悠也成了謎。

  他再次陷入謎中。

  桌上的銀燭微微閃動。

  他一直在沉思,驀地,一個柔宛的聲音輕輕道:“郭總管說,先生有事找我?”

  他猛地一怔,發現吳悠不知何時已悄悄地走進房中。

  見他神色驚異,她淡然一笑,解釋:“我敲了門,先生大約沒聽見。”

  “哦,請坐。”他指著對面的一把椅子。

  巨大的書案猶如一泓秋水將兩人分開。

  玉鐲就擺在桌子的正中,她想必早已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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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他遠遠地審視著她,發覺她的神態鎮定異常。

  “有人拾到這只鐲子,還到我這裡。我猜想這大約是你的東西。”他不動聲色地道。

  她將玉鐲戴回腕上,淺淺一笑:“近來事忙,不記得失落何方。”

  他這才發現她雙眼發黑,瘦得很厲害。冬季醫務原本繁忙,自己臥床不起,她不得不替時時回谷頂班。想到這裡,心中便有歉意,喟嘆一聲,道:“這幾個月病人極多,我也幫不上忙,累壞你了。”

  “還好,不累,” 她故作輕鬆地眨眨眼,“放心罷,我能應付。”

  “我已通知陳大夫,讓他安排你休息幾個月。或許你願意回老家走走?你只怕有好幾年沒回老家了罷?那裡可還有些親人?”他的口氣很溫和,儘量讓一切顯得自然。

  “還有一個弟弟……”

  “生活得好麼?”

  “挺好的。”

  不知道該怎麼把話說下去,他想了想,忽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慎重地道:“我知道這幾年你過得不大開心。告訴我,可曾有人暗地裡找你的麻煩,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不要誤會,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不論有多大的麻煩,請你一定告訴我,我會盡全力替你解決。”

  她目光微動,既而恢復平靜:“沒有,我沒遇到過什麼麻煩。”

  所有拋出去的球,都被她擲了回來。瞬時間,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半晌,他只好道:“前幾天收到葉憲的一封信,說他的老父親去世了,想回谷守孝三年。松鶴堂總領西北所有的醫務,雖然他手下也有一班子人,可我還是不大放心。想請你到蜀中暫住一年,替我打理一下,你可願意?”

  他不相信她的所作所為純屬自願,懷疑是受人脅迫。解決這件事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她離開神農鎮,到別處暫避一段時間。他好派人收拾殘局,杜絕一切流言蜚語。

  雖然方才兩個人都在兜圈子,他相信自己已給了她足夠的暗示與退路。為什麼要這樣安排,她心裡應當明白。

  可是,她的回答卻令他感到意外:

  “我不去。”

  “你說什麼?”他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去。”她的聲音斬釘截鐵。

  “為什麼?到那裡你可以獨擋一面……”

  “不。”

  他簡直嚇了一跳。這谷裡除了荷衣,從沒有人敢跟他說一個“不”字。就算是拒絕,也會找一大堆理由,而且會說得很客氣。

  既然她這麼直截了當,不肯成全他的好意,他也索性一錘到底:“你可以留在這裡。不過,不能再去滴夜樓。”

  果然,吳悠的臉“騰”地一下變得通紅,一雙杏眸燃燒了起來。他先以為那是出於羞愧,緊接著發現完全不那麼一回事。她雙目直視,怒容滿面,口氣陰寒:

  “請問先生,我可曾在任何時候耽誤過手術?”

  “沒有。”

  “我的手術可曾違規犯錯?”

  “沒有。”

  “我可曾騷擾過他人的醫務?”

  “沒有。”

  “既然都沒有,剩下的時間就是我自己的。我想去哪裡去哪裡,誰也管不了!”她瞪圓了眼,硬碰硬地回了一句。

  他的火一下子竄到頭頂,不得不深吸兩口氣,強行按捺:“滴夜樓也是你去的地方?請問你去那裡幹什麼?”

  “娛樂。”

  他被她這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的態度激怒了,終於吼了起來:“娛樂?別以為你做的事沒人知道!”

  見他臉上紫氣隱現,她沒有吱聲,臉卻是一副死不認錯,頑抗到底的樣子。

  他讀出了她心裡的話:

  ——你知道我這樣做是為什麼,不是麼?

  ——你一直知道,很早就知道。

  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勉強平靜下來,道:“有一個事實我知道你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死死地盯著他的臉,胸口起伏,如聽宣判,如中極刑。

  “這個事實是:這世上除了荷衣,我從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人,”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以前不曾,現在不會,將來也不可能。”

  剎時間,她的肺彷彿被抽空了一般。不知哪來的一陣刺骨的寒氣,讓她心臟停跳,渾身發抖。她感到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那一塊終於被他無情地捏碎了。不由得臉色煞白,目光陡然一凜:“可是,她已經死了四年了!”

  四年了!

  四年了,這谷裡沒有任何人敢向他提起荷衣!

  對他而言,荷衣的死永遠是剛剛發生,恍如昨日。連他自己都不曾數過她離開他的時日。只要一閉眼,他就會聽見隆隆的爆炸聲,看見巨石滾落,她滿身鮮血,面目全非地埋在泥土之中……

  四年了,只要一提到荷衣的死,他還會像第一次聽見這個消息那樣感到晴天霹靂、萬箭穿心。他臉上的神情,好像一個犯人正在飽受酷刑,眼中全是痛苦。如果他能動,他會像一個野獸猛撲過去,將面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他聽見自己對著她大吼:“出去!出去!你出去!”

  她倏地站起身子,嗓音因激動而發顫:“你以為我很喜歡呆在這臭男人成堆的地方麼?你以為我成天在那群自以為是的男人面前裝傻很有趣麼?女大夫、女學生、女弟子、女、女、女!我有什麼地方比他們差?好!我走,讓你們徹底乾淨!”說罷便往門外衝去。

  “站住!”他大叫一聲,神智開始恢復,“這件事你怎麼想都沒關係,但你犯不著這樣糟蹋自己!”

  她已衝到門口,站住,緩緩轉過頭來,冷冷地道:“誰說我糟蹋自己?我愛過一個人,願意為他死;認認真真行醫,救過別人的命。我看不出我有什麼地方不純潔,誰也別想讓我羞愧!”

  他目瞪口呆,無言以對。眼睜睜地看著她疾步奔出廊外。

  過了片刻,他的腦中還是一片混亂,急忙拉鈴喚人。

  洪叔首先衝進來,見他臉色大變,二話不說,強行將他送到床上。他一把拽住洪叔的手,急道:“你趕快跟著吳大夫——一步也不許離開她!”

  “是。”

  過了一柱香功夫,洪叔又趕了回來,向他報告:“少爺,吳大夫我看不住。她拿了幾件隨身的衣物,坐著馬車出谷了。我想攔住她,她‘刷’地一下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說誰敢攔她她就宰了誰。”

  “你……你可知道她想去什麼地方?”他忍不住要坐起來。

  “不知道。謝總管跟過去想勸她幾句,也被她罵了回來。”頓了頓,他忽又咬牙切齒地補充了一句,“谷主,像這種大逆不道、忘恩負義的女人,我們還理她做甚?”

  他板起臉怒斥:“胡說!她有什麼地方大逆不道?”

  “她要我轉告谷主:從今往後,她與雲夢谷一刀兩斷。她不再是您的學生,您也不再是她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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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第二十一章 堅硬的核桃

  江州。

  她在臨街處買了一個小樓,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平林館”。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小樓原本是個茶館,生意不冷不熱。老闆是個有野心的商人,相中了街西頭的一家飯鋪,急著出手,價錢給得還算公道。

  她臨走時帶走了所有的積蓄。到這裡落腳時一問物價,方知自己積蓄頗豐,簡直算是個富翁。

  開業三天,醫館生意漸漸漸多了起來,她方知在雲夢谷做大夫時那種萬事俱備的好處,就是在谷外的竹間館坐堂也極為方便。四周藥鋪比比皆是,丸散膏丹一應俱全。她只要開方子,到哪裡都抓得到藥。江州雖也是個不小的城鎮,不知為何,卻沒有一家像樣的藥鋪。一張方子開出去,過不了一會兒病人就來回告說方子配不齊,不是缺鹿茸就是少杜仲,人參的成色也大打折扣。無奈,她只好自辦藥房。第二日便著人置了一張巨大的板桌,用來和藥。至於石磨、鐵研、乳缽、椿臼、粽掃、淨布、銅鑊、火扇、盤稱、藥櫃、藥刀、葫蘆、瓶罐、大小篩子之類藥堂必備之物,尋了五六日方得齊全。又四處託人將急缺的藥材買回,以杜不虞。當真是千頭萬緒、手忙腳亂。好在手頭寬綽,開張前一日從街對面的藥鋪裡雇了兩個夥計,幫她打下手兼管帳。

  那個從街頭撿來的女孩已然六歲,出落得一臉水靈。成天跟在她裙子後面“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因兩人長相各異,旁人從臉上看不出半點相似,她只好給她取名“唐爽”。怕孩子受委曲,寧肯自己擔著嫌疑,也不肯輕易說出她的出生來歷。那孩子亦格外懂事,知道母親有潔癖,成天拿著塊手帕兒,見著灰塵便擦桌擦椅,要麼便是到藥房裡幫著夥計們搗藥,捏藥丸;得了空兒便鑽到客廳,替病婦們哄孩子。惹得大家直笑,說這孩子恁地勤快,莫不是個丫頭轉世?

  整整忙了半個月,過了元宵,諸事方有些頭緒。正月二十那一日夤夜,她剛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打算鎖門歇息,忽聽見一陣敲門聲。

  開門一瞧,飛雪中兩輛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門外。敲門的是一個高個子灰衣人,披著一件粘滿雪花的斗蓬。她抬起燈籠仔細一看,見是謝停雲,頓時目瞪口呆,僵立在了門口。

  謝停雲笑道:“吳大夫,原來你在這裡,真叫我們一頓好找。”

  她咬著牙,輕輕道:“謝總管請回,時辰已晚,請恕吳悠不能見客。”

  謝停雲道:“谷主來了,你也不見?”

  她垂首,沉默片刻,抬起頭,道:“不見。”

  謝停雲怔住,吃驚地看著面前這個神態平靜、面色憔悴的女人。她一反往日的溫順,變得軟硬不吃,刀槍不入。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從吳悠口裡說出來的話!

  他開始打動她:告訴她谷主從不在冬季外出,這一趟顛簸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在半途染上了肺炎,咳嗽不止,路上一直半昏半醒……

  “他只想見你一面,說幾句話,如此而已。——谷主的誠意,想必你能體諒。”

  她看了一眼漆黑的馬車,知道他就坐在車上,離她只有五步之遙。

  剎那間,一縷細微的柔情從眉睫中一閃而過,她想起了神女峰上的那個傳說。

  ——變成了石像的東西不可能再變回來。

  所以她堅決地搖了搖頭,對謝停雲說了聲“抱歉”,在風雪中關上了大門。

  那一瞬,大門重逾千斤,她知道自己關掉的門,不僅僅是這一扇。

  清晨時分她已經恢復了平靜,沒想到一打開門,又看見了謝停雲。

  “谷主請我來轉告姑娘一句話。”

  她靜靜地等待下文。

  “他說他錯了,希望得到姑娘的原諒。”

  她笑了笑,道:“我明白。”

  “這麼說來,谷主仍有一線希望見姑娘一面?”謝停雲試探了一句。

  “不。”她堅決地搖了搖頭。

  他憂慮地看了她一眼。在“平林館”巨大的招牌下,她的身影顯得格外瘦小零丁。

  “你一個人在這裡……能行?”

  “能行。”

  在路上,他一直這樣想:破碎的就讓它破碎吧。

  那個斯文柔順的女學生已離他遠去,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果然,在以後的日子裡,他見過唐潛、見過她的孩子、見過和她打交道的很多人,卻至死也未再見過吳悠。

  ***

  乙亥年三月初一,一個沉重的木箱被人用牛車拉著,送到雲夢谷木匠老劉的作坊。

  他當然認得這個上了七八個鐵鎖的箱子。

  拉車的人傳告了慕容無風的吩咐:“谷主說,您老上次的話很有道理,鐵箱子的確比木箱子要好。他還說,您一定要想法子把蓋子封死,讓誰也打不開。”

  這其實是鐵匠的事情,老劉還是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就在鐵箱子運回來的那一日,慕容無風看見了唐潛。

  他本當在吳悠出走後不久見到唐潛,結果只收到了唐潯的一個短函,說唐潛因事去了西北,估計要兩個月之後才能回家。

  三月的春色已暖,他的身體漸漸恢復。坐在湖心亭裡,他替唐潛斟了一杯碧螺春,緩緩地道:“我一直想謝謝你,多謝你送給我那包醉魚草。——我知道那是唐門的禁藥,到手非常不易。沒有它,那個冬季我只怕挺不過去。”

  唐潛這才明白為什麼慕容無風深惡唐門,對他卻並不壞。甚至,兩人之間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友誼。在木玄虛一案裡他竭力相助,只怕也是出於這份感激。

  於是他問:“是誰告訴你這包醉魚草是我弄來的?”

  “吳大夫。”

  “她只告訴了你這些?”

  “難道還有別的?”

  他告訴慕容無風那一天發生的事。

  在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之夜,吳悠獨自游到湖心島,偷走了醉魚草。逃走的路上遇到守衛,她差一點殺了一個人。後來,她被逮住,就關在曾經關押過慕容無風的地牢裡,為此大病一場。

  慕容無風悚然,長嘆一聲,覺得難以置信:“她會游泳?”

  唐潛接著道:“自從你夫人去世之後,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你早晚會給她一個機會。”

  他搖頭苦笑:“我已害死了一個女人,不想再害另一個。何況,她現在已經離開了雲夢谷。”

  唐潛的臉上露出了驚異的神情:“為什麼?”

  “是我趕走了她。——我本當是這谷裡最後一個能為她說話的人,到了要緊關頭卻沒有發話。這說明我是個糟糕的男人,既不配作她的老師,也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的話音充滿自責,十分沮喪。

  “不必為此內疚。——她不是一個尋常的女人,我們只是不大瞭解她而已。”唐潛寬容地笑了。

  停頓了片刻,慕容無風忽然問:“你呢?你為什麼不去看她?”

  ——能幫她盜藥,且寧願面壁一載。唐潛與吳悠的交情,絕非一般。

  “我為什麼要看她?她喜歡的人又不是我。”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邊有一個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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