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行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09:46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3 22662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2
二十

  他想了想,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坐在石頭上面?”

  “嗯。”

  她高高地坐在上頭,活生生的一個箭把子。

  “坐下來,石頭是擋東西用的。”他一把將她拉了下來,讓她坐在地上,背靠著石頭。接著,他的刀把在地上一探,將針筒輕輕一挑,拿在手中。

  “諸位想單挑?還是一起上?”唐潛單刀橫握在手,緩緩地道:“對不起,我忘了,五仙教一向是群起而攻之的。”

  “唐公子對我們知之甚深嘛。”孟彤乾笑了兩聲。他是一個矮個子,有些胖,手中拿著一柄奇形的刀器。

  這是南詔大理的詔刀,刀身很窄,刀把是兩塊捆在一起的竹片。

  在火把的照耀中,刀尖流淌著一縷碧色。

  “兄弟們,擺滾刀陣!”

  那一群人中有十個人忽然分成兩隊,一輪一輪地殺了過來。孟彤為首,刀把一掄,“嗆”的一聲,火星四迸,正砸在吳悠身邊的大石上。

  這一招叫做“力掃千鈞”,孟彤原本膂力奇大,又擅長地趟功夫。這一刀砸過來,便是開石裂碑的力道。

  以他往日的脾氣,只要他心情不好,面前不論是什麼東西,給他這麼一砸,都會變成扁的。

  刀聲在吳悠的耳旁嗚嗚作響。她嚇得連忙閉上眼,雙手死死地摀住了耳朵。

  這滾刀陣是車輪戰術,第一撥的五個人圍了上來,唐潛刀光一閃,立即解決了兩個。正待與第二輪廝殺,忽聽吳悠尖叫:“救命!他們……手!”

  他後退一步,刀一揮,只聽得一人慘號,一隻胳膊掉了下來。卻是有人趁亂想將吳悠拉走。

  “你沒事罷?”他問道。

  “沒有!後面!”她又尖叫一聲。他的刀追了過去,卻有些晚,饒是他身法奇快,肩上還是著了一刀。

  “把針筒給我!”吳悠臉色慘白,忽然大聲道:“把針筒給我!”

  唐潛掏出針筒扔給她,手中仍是忙個不停,應付車輪般圍攻上去的七八個人。

  因要照應吳悠,他只能守在巨石附近困斗,雖刀法奇佳,卻無法騰挪閃動,體力上不免大為吃虧。

  情急中,吳悠摸到針筒的機簧,將它對準前面一干人,便咬咬牙,將機簧死命一擰!

  哪知那針筒彈力甚強,加之她從不會用這一類的東西,手一抖,針筒便歪向一邊,那一筒針發了個空倒不說,竟有一小半打入正在前面禦敵的唐潛的小腿之中!

  他聽到風聲正欲閃開,孟彤一刀卻向吳悠斫去!他只好回跳一步,擋住那兇猛而來的一刀。腿上吃痛,知那一筒針中至少有三十來發盡入腿中,小腿一麻,身子不免晃了一晃。

  吳悠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大聲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腿上中針,行動大為吃力,只因穿著純黑的衣裳,在黑夜之中,流血的跡象倒完全看不出來。他突然飛竄出去,一刀砍中其中一個洞主的人頭,那人頭在空中一彈,怒目而視,正好掉在吳悠的身上!

  她不由得又尖叫了一聲。

  那人頭雖已脫離身體,口中仍有餘力,掉在她身上時竟張口一咬,咬住了吳悠胸前的衣裳,竟將自己掛在她的衣裳上!

  饒是見過很多具死屍,乍見如此奇異之事,她忍不住嚇得哭了起來。

  “怎麼啦?”唐潛問道,一揮手,一刀正中一個人的咽喉。

  “嗚嗚嗚……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快嚇死啦……這個人頭……他不肯掉下來!”她使勁地拉著胸口的那個充滿血腥味的光頭,想不到那人牙齒奇牢,怎麼拉也拉不下來。

  他的刀輕輕一挑,削掉了她胸前的一小片衣裳,人頭終於掉在地上。他伸手過去一摸,道:“你受傷了麼?”

  那手一觸到她的胸口,便閃電般地彈了回來。

  她連忙用手摀住胸前那一片搖搖欲墜的白布,還是一個勁兒地抽泣著。

  “刷刷”數聲,他攻出去幾刀,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扔給了她。

  她一披在身上方感到外套的肩部已然被血濕透。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腿……他的腿傷雖看不出,但他實際上一直都是右腿用力。

  她突然恨自己無能!在這個時候,竟讓一個瞎子,一個她的師門仇敵來保護她!而且她自己非但不能幫忙,好不易幫了忙,卻是一個倒忙!自己真是沒用!

  十幾人雖已變成了幾個人,留下來的卻是最凶悍的。他鬥得已有些吃力。

  忽然,人群中紫光一閃,一個小個子女人沖了起來,大叫一聲:“吳大夫,你在麼?”

  是荷衣!

  吳悠驚喜地道:“夫人!我在這裡!快來幫我們!”

  荷衣衝過來,將吳悠一拉,她的身子騰起在半空,還沒等她明白過來,荷衣已帶著她飛掠而去。

  吳悠在空中大聲道:“他……唐潛……”

  荷衣咬牙切齒地道:“唐家的人死光了才好!”

  ***

  荷衣帶著吳悠一團雲霧般地飛馳而去,在樹隙間穿梭,行了近半裡地,方輕飄飄地落在一匹馬上。

  吳悠早已因方才的一陣緊張,加之憂慮過度,竟急昏了過去。

  荷衣帶著她馳入谷中,找到蔡宣,給她紮了兩針,她方幽幽地醒過來,卻仍是一副飽受驚嚇的樣子。

  荷衣看著她,歉然地道:“都怪我來晚了,害得你差一點被唐家的人劫持了去!”

  蔡宣接口道:“唐門?又是唐門?”

  她臉色蒼白,看著他們關切的目光,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荷衣道:“那個唐潛,他沒欺負你罷?告訴我,我這就回去找他算帳!”說罷,不由得想起自己昨天給吳悠出的餿主意,叫她戳唐潛一刀,生怕唐潛會趁機報復。

  “沒……沒有……”她吞吞吐吐。

  “幸虧他沒有得手!”荷衣微微一笑:“太晚了,我送你回微雪閣罷。”

  “其實……如若吳大夫太累,在這裡暫歇一夜也無妨。這是澄明館裡的客房。以前谷主熬夜身子不舒服的時候,也在這裡休息過。”蔡宣忙道。

  “那就不要回去了,好麼?微雪閣離這裡雖也不遠,可是你暫時還不能走路。”荷衣柔聲勸道。

  蔡宣端來了洗臉的水。她坐起來,洗了一把臉。解開頭上的發髻,柔軟的長發黑緞般地在他面前展開。那張秀美白皙的臉,便如一輪明月在雲間穿梭,直把蔡宣看得痴了過去。

  荷衣碰了碰他,對吳悠道:“你早些休息,我們去了。要不要把月兒叫來?”

  她搖了搖頭。

  蔡宣依依不捨地跟著荷衣走了出來,掩上了門。

  在門外,荷衣忽然道:“蔡大夫,你知道什麼是鳳仙花膏麼?”

  蔡宣陡然止步,便知今夜與慕容無風的一番談話已被她聽了去:“是一種慢毒,同時亦有止血之效。相信是唐門動刑時故意給先生塗上的。”

  荷衣深吸一口氣:“發作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一般是伴隨風濕一起發作,痛入骨髓。”

  “可有解藥?”

  “我們有解藥的配方,只缺一種醉魚草。這種草十分罕見,只在一種特殊的土壤裡方能成活。”

  “哪裡可以弄到?”

  “唐門,只有唐門。——因此草可作多種毒藥的藥引,他們視如珍寶,從不出售。”

  “你可知道它的形狀?”

  蔡宣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有人知道。”

  “誰?”

  “吳大夫。——關於毒藥的知識,谷裡除了先生,沒人比吳大夫知道得更多。”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2
二十一

  第八章 毒症指迷

  秋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照了進來。

  臨窗的書案上放著一盆怒放的海棠。紫藍色的花瓣捲著淺黃的花蕊,彷彿一團亂飛的蝴蝶。有幾朵落花掉在毛絨絨的綠葉上。

  他將枯黃得近乎透明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拾起起,埋入土中。

  為了這本即將完結的書稿,他在書房裡專心寫了近兩個時辰,覺得有些累,便放下筆,擺弄了一下桌上的花草。

  漫長的冬季還沒有開始,他已時時感到一種莫名的煩躁。

  收拾起零亂的思緒,他定下心神,拾起筆,繼續寫道:

  “瘴氣者,山嵐郁毒之氣也。春夏之交,乍寒乍熱。其氣忽然蓊鬱,忽然發洩。更衣不時,感冒不一。本地患者不知,醫者無書可考……瘴癘雖從山川地氣,隨時令而得,亦乘人本虛,方乃受病。……瘴脈,虛者大而芤,實者弦而滑。久則變遷,亦總以無力為虛,有力為實也。”

  她在一旁靜悄悄地忙碌著。

  看著她的背影,他又覺得歉然,停下筆,柔聲道:“荷衣,別整天呆在屋裡,出去走走。秦姑娘昨天不是來找過你麼?”

  “我哪兒也不想去,就喜歡陪著你。”

  他苦笑。

  她把腦袋湊過去,看他寫的字:“瘴氣?……是那種山間的毒氣麼?”

  “是啊。”

  “那我倒想聽聽。咱們這山上有麼?”

  “沒有。”

  “哪裡有?”

  “瘴氣有好多種。有暑濕瘴、毒水瘴、黃茅瘴、孔雀瘴、桂花瘴、蚯蚓瘴、蚺蛇瘴……你問哪一種?”

  “有這麼多啊?哪一種最毒?”

  “那就是蚺蛇瘴了。秋季蚺蛇交配,那時便有一種穢濁之氣充盈草木,順流而下。人若中了毒,胸腹漲痛異常,體弱的人不到兩個時辰就會死。體壯的人也撐不了一日。”

  “可有救?”

  “這種毒來得快去得也快。跑出森林,到一片開闊的去處,毒性頓減。再及時地瞧吃藥便不會有事。”

  “告訴我這種瘴氣在哪裡,我到死也不去那一帶。”荷衣吐了吐舌頭。

  慕容無風笑了起來,道:“你去過。”

  “我去過?”她愣住。

  “唐門背後的大山上便有這種瘴氣,所幸你去的時候是冬季。”

  “那唐門的人怎麼辦?”

  “這種瘴氣並不是年年都發,而且,唐家堡在山的南側,是一片開闊地段,風向又總是朝北。不會受很大的影響。何況他們大約早有防治的辦法。唐門裡有不少高明的大夫。”

  ——她點點頭,想起了薛紋。

  他還想再說什麼,趙謙和敲著門進來了。

  “什麼事?”他問。

  趙謙和遲疑了一下,道:“吳大夫和陳大夫失蹤了。據謝總管估計,他們大約是被唐門的人抓去了。”

  慕容無風臉色微變,道:“謝總管在哪裡?”

  “他已派人四處去找,不過還是想問一下,夫人是否知道唐家的人還會藏在什麼地方。”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記得你上次說過,唐門在神農鎮有兩處產業,打的是酒店的棋號,用的卻全是唐門的家人。”

  荷衣上一次殺唐大,找的就是其中一家名叫“遇仙樓”的酒館。

  “不瞞谷主,遇仙樓已於昨日易主,所雇之人從裡到外更換一新,目前是翁老闆代管。為了谷裡的安全,我們手段上略微霸道了一點。”

  “還有一家,不是麼?”

  “那一家叫作‘宣懷樓’,老闆雖是唐家的,產業卻掛在知州大人的名下。我們不能冒然進去找人。”

  “這個時候若還不冒然,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冒然?”他心中著急,不禁猛烈地咳嗽起來。

  趙謙和道:“是。屬下們曾找人化妝成外地食客,混進去到各個角落檢查了一番。那個酒館並不大,裡面一個可疑的人物也沒有。”

  荷衣道:“谷裡出去了很多人麼?”

  趙謙和點點頭:“出去了一小半,有一半人留守。顧十三、山水、表弟還有葉家兄弟都去了。”他頓了頓,又道:“兩位大夫不是在谷內失蹤的。今天鎮上有一個醫會,谷裡有不少大夫都去參加。吳大夫原本是不去的,不知為什麼早上卻跟著陳大夫的馬車出了谷。——他們是在路上被劫走的。”

  陳策是慕容無風的首徒,主持谷外諸館的醫務,尤精內科與傷科。他經常出谷到鎮上各館巡診。

  荷衣道:“昨天我去接吳大夫時,她在唐潛的手上。要不是半途上殺來了一群五毒教的洞主,吳大夫只怕早已被擄到了唐門。”

  慕容無風皺著眉道:“昨晚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已將她救了回來,以為她不會再有事了。”不讓他接話,她又道:“你別擔心,方才你不是叫我出去走走麼?我這就出去。”

  “等等!”他想拉住她,卻已遲了,眼睜睜地看著她衣影一飄,飄出了門外。

  趙謙和也跟著退了出去。

  過了片刻,門外傳來兩聲咳嗽,趙謙和又折了回來。

  “還有什麼事?” 他靠在椅背上,道:“怎麼最近大家都病了,連你也咳嗽起來了?”

  趙謙和道:“谷主說哪裡話?我老頭子怎麼會病?只不過是這天氣實在有些冷,又濕又冷,我不免犯些咳嗽而已。”

  “前天聽風樓上和蔣家的那筆生意談妥了?”

  “談妥了,一談就妥。”

  慕容無風冷冷地打量著他,忽然道:“從來沒有什麼蔣家,閣下究竟是誰?”

  趙謙和哈哈一笑,嗓音忽然變得十分尖銳:“人人都說神醫慕容是個天才,我今天果然見識了!”他將臉上的面具一拉,露出一張滑膩的圓臉和一雙機靈的小眼,道:“敝姓唐,單名一個‘溶’字,如果這個名字你記不住,也可以叫我唐十九。”

  唐家的人太多,整個家族有幾百號人,沒人能夠記得住每個人的名字。經常在江湖上露面的幾十人大家卻都知道名頭。

  慕容無風總算從荷衣給他講過了江湖故事中,想起了“千變神君”范石淙這個人物。荷衣說,此人曾以“無形神掌”獨步天下,晚年收了一位唐門子弟作他的高足,盡得他的真傳。

  慕容無風道:“唐公子要到雲夢谷來,在大門通報一聲即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他神態淡定,毫不動容。

  唐溶掃了一眼他的書案,道:“聽說谷主近來又要寫一本與唐家過不去的書,公佈一批唐門毒藥的秘製配方。書的名字……”他一把將桌上攤著的一疊書稿拿在手上,翻出首頁,“叫作《雲夢驗案類說續編之毒症指迷》。這名字真好聽,可惜太長。我借回去先睹為快,可以嗎?”

  他嘴上說得很客氣,卻毫不猶豫地將所有的書稿捲成一大卷,塞在懷裡。

  慕容無風冷冷地看著他,道:“原來唐門的人也幹起了偷盜這種令人不齒的勾當。”

  “若不是谷主始終與唐門作對,弄得我們幾乎大廈將傾。我們也不至於如此墮落。”

  “你想怎麼樣?”

  “不想怎麼樣。現在無論我怎麼對付你,都有些於心不忍。還是給你一個痛快體面的死法比較好。”

  說罷,他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掐住了慕容無風的脖子。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2
二十二

  他的臉在唐溶鐵箍一般的巨掌下開始變紅,繼而變紫,他渾身虛弱已極,竟連一點掙扎的氣力也沒有。唐溶明明輕易就可以擰斷慕容無風的脖子,卻更願意看著這個人在自己的掌下劇烈抽搐而亡。——他雖排行十九,剛剛死去的唐五卻是他嫡親的兄長。

  正在這時,他的身後忽然傳來劍氣破空的嘯聲。慕容無風坐著,他站著,那劍直刺向他的太陽穴。

  他放開手,從腰下抽出一條三節棍,“咣”地一聲,將劍砸開!

  回頭一看,自己胸前的灰袍已然被劍劃開了一個大口,書稿有一大半散落在地。

  那劍簡直不容他細想,便如快電追風般地捲了過來,直將他迫到窗口。

  他一腳踢開銅爐上的小鍋,將剩下的書稿扔到爐中。

  那是上好的宣紙,極細極輕,入火即騰騰地燃燒了起來!紫衣人見狀大怒,刷刷幾劍,挑開尚未燃著的一團紙,劍法越發毒辣,招招致命,竟露出與他拚命的架式來了。

  唐溶無奈,只好奪窗而逃。他輕功極佳,在房簷上幾個輕縱,便消失不見。

  荷衣無心戀戰,扔開劍,將倒在地上的慕容無風送到床上,推拿半晌,他才幽幽地醒過來。

  “我的書……”

  “被他燒了一些,大約有二十來頁……你別著急。”見他臉色仍舊發紫,她將他的身子抬起來,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二十來頁……還不算太多。我還記得起來,”他的臉色很可怕,卻掙紮著要坐起來,“趁現在還記得,我得馬上將這幾頁補上。”

  “你的記性一向很好。”她輕輕地按住他:“別多說話。”

  第九章 田記布莊

  黃昏。

  田記布莊。

  田老闆正用肥胖的手指飛快地撥著算盤,迅速盤完了最後一筆帳,便麻利地將帳本一合,放到櫃檯下的抽屜裡,用鑰匙鎖好。

  在神農鎮大大小小幾百家商號裡,田記布莊專營蜀錦,規模算是中上。這鎮子人煙阜盛,旅客穿梭,只需稍加勤奮,生意是不用愁的。田老闆卻更喜歡享受,日子只求過得不累,馬馬虎虎維持得下去,還有一點點余頭,養得起老婆就可以了。今天他賣了七匹青采如意牡丹錦,四匹真紅穿花八仙錦,一個裝裱店的老闆和他還了一下午的價,終於把貨架和倉庫裡積壓了好久的三十匹水藻戲魚花綾布一鼓作氣地買了去。這一天,他不是很累,卻賺了不少。

  關好店門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裡,他小心翼翼地又鎖上了院門。左鄰右舍都知道田老闆是個虔誠的居士,已吃了很多年的齋,晚上要在家焚香禮佛。一到黃昏,大家都不會去打擾他了。

  關了門後,他的行動忽然變得敏捷起來,大步走到廚房,抄起鍋鏟大烹大炒,不一會兒功夫,就已做了一滿桌的菜,叫自己的侄兒端到飯廳裡去。

  飯廳裡早已坐了十來個人,全都是說一口蜀話的高個子青年。其中一個穿青袍的指著田老闆道:“老田,把這幾個菜端到老三的屋子裡,另炒一份清淡的給老八和老十一。”

  “是,老僕這就去辦。”田老闆垂首恭敬地道。他只不過是唐家的一個伙伕,得了這趟美差,讓他拿著一大筆本錢來神農鎮臥底作綢緞生意,幾年下來,他過上了自己夢想的生活,每思及此,便對唐家感激涕零。

  這將是唐家兄弟在神農鎮的最後一天,要不是有他這一處布莊可以藏匿,這二十幾個兄弟只怕早已成了別人的刀下之鬼。唐潛已不負眾望地奪得了第一,唐家的下一代又開始有了新的神話人物,大家將帶著光榮的喜氣離開這一片危險之地。

  田老闆將菜放到托盤上,送到另一間廂房裡。

  唐三將托盤一接,對著桌旁坐著的兩個捆著手腳的人道:“兩位還沒用晚飯罷?”他解開吳悠與陳策身上的繩索,很客氣地對陳策道:“請。”

  陳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將頭扭到一邊。

  “我口舌費盡,兩位還是不願意替唐潛療傷。陳大夫,天下的解毒高手,除了慕容無風就是你和吳大夫,怎麼樣?兩位商量一下,給個方子?只要毒一解,唐某立刻恭送兩位回府。”

  陳策鬍鬚一捻,道:“何如我與吳大夫在這裡恭送唐潛入地獄?”

  唐三淡淡一笑:“如果他真的要入獄,也得兩位陪著去。”他臉色一點不變,忽然手起刀落,飛血四濺,愕然間,陳策的一隻右手已然齊腕而斷,留在了桌子上!

  吳悠怒道:“你……你……畜生!”她生性靦腆,從不會罵人,當下救人要緊,只得飛快地點住陳策臂上的穴道,將身上一段袖子撕下來,替他裹住傷口。

  陳策卻已痛得幾乎昏了過去,仍咬牙忍住,挺直脊背,坐著一動不動。

  唐三掏出手絹,將半尺長的匕首擦淨,幽幽一笑,道:“原來讀書人也有不怕痛的。不知吳大夫是不是也是這樣?”說罷,頭一偏,似笑非笑地看著吳悠。

  那手腕上的血仍然一團一團地往外湧,瞬時間便已濕透了那條白布。吳悠心知此時若不敷上金創藥,過不了多久陳策便會失血而亡,咬了咬牙,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得先將陳大夫送回雲夢谷。不然,你只管砍掉我的手,我若皺一皺眉頭,就不是吳悠!”

  她眼光暴漲,目眥欲裂,嗓音雖美,看著唐三的眼神卻充滿了鄙薄,好像在看一條狗。

  唐三冷哼一聲:“不愧是神醫的門人,果然有骨氣。好,我答應你,老田,把陳大夫的眼蒙上,送他回雲夢谷。”

  田老闆道:“是,老僕這就去辦。”

  過了小半個時辰,老田回來復話:“陳大夫已平安回谷。”

  唐三道:“吳大夫既已如願,唐潛就在隔壁,請跟我來。”

  吳悠站起來,突然一反手,一巴掌打在唐三的臉上!

  她原本是個斯文的女人,不會半點武功,大家對她都不大防備。那一耳光竟將唐三打了個正著,臉上頓時火辣辣地腫了起來。

  吳悠冷冷道:“這一掌是替陳大夫打的。你若膽敢碰我半分,就看著唐潛去死罷!”

  唐三居然半點不氣,還很客氣地一笑,道:“有吳大夫的芳澤潤臉,幸何如之。請,這邊請。”

  他長發披肩,目中幽光忽現,鐵杖一點,灰袍舒捲,人飄了出去。雖只有一條腿,他走路的樣子好像比有兩條腿的人還要有風度。

  這個唐三看上去竟如此陰陽怪氣,吳悠不禁微微一愣。

  朱門微掩,屋子裡飄浮著一股淡香。

  一位長身玉立溫文爾雅的青年從屏風內轉出身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3
二十三

  唐三道:“阿潛好些了麼?這位是吳大夫,她已答應替他解毒。”

  青年笑了笑,道:“我們剛吃了晚飯,他身上大部分毒素已然排清,只有一些餘毒不知來路,尚屬難解,既然吳大夫已到,我想不會有問題的。” 他的話聲柔和,長相亦與唐潛相似,卻沒有像唐潛那樣惹人注目的高額頭。

  唐三釋然一笑:“那我就不擔心了。人我已帶來,吳大夫的脾氣與醫術一般了得,你們可要好好招待人家。”他摸了摸臉上的五個指印。

  青年彬彬有禮地看了看他的臉,道:“三哥近來好像頻頻交桃花運?”

  “是麼?”他自嘲地一笑,不置一辭,退出了門外。

  青年看著吳悠道:“在下唐潯,‘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潯。”

  吳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並不答話。

  唐潯微微發窘:“請,家弟已恭候多時。”

  他在前領路,她舉步跟上,心不知為何砰砰亂跳。

  轉過那道繡著荷花的屏風,她看見唐潛安靜地坐在窗下,手上拿著一隻修長的竹棒。聽見她的腳步,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然後站了起來。

  “是我,吳悠。”

  他一笑,竹棒點了點身邊的一把椅子:“當然是你,請坐。唐潯,上茶。”

  唐潯將茶杯放到她面前的一道長幾之上,道:“請。”

  她聽見自己冷冰冰地道:“你中的是什麼毒?”

  “我若知道,自己就解了。”

  “伸手過來。”

  他伸出手。手腕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癒合了一半,上面的肌膚還有些發紅。她將三指搭在脈上,覺他內息平穩深厚,知無大礙。便提筆寫了張方子,唐潯接過,出門熬藥去了。

  片時間,屋子裡只剩下了窘然相對的兩個人。

  唐潛長長地吐出口氣,緩緩地道:“昨天你回去,一路上沒事?”

  她默然點頭:“沒事。你呢?”

  “我也沒事,我逃得很快。”

  沉默良久,她忍不住又問:“你腿上中那些針……不要緊?”

  他想說什麼,卻又忍住沒說。

  她替他回答:“其它的大約都已被你運功逼了出來,不過有一根還留在體內,對麼?”

  他苦笑:“你說的不錯。”

  “解開衣服,我……我替你……替你弄出來。”她小聲地道。

  “不用,我自己會想法子。”他一口拒絕。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要將上衣解開,他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說不用就不用。”

  “我是大夫。”她擰開他的手指,解開了衣裳。

  她深吸了一口氣,怔住,不由得雙眼一陣發酸。

  他的胸膛傷痕纍纍,有幾道很新的傷疤,雖然已塗了藥,看上去又黑又腫,十分可怕。

  昨晚她走後……他一定苦苦地鬥了很久,方才脫困。

  她閉眼長嘆:“對不起,我不該拋下你。”

  他輕描淡寫地一笑:“打架哪有不受傷的?何況你在那裡只能幫倒忙,走了倒好。”

  她拿出桌邊的一把小刀,放到爐中烤了烤,等它涼下來,方道:“我要在你任脈上方開一道小口,將那枚針拿出來,你……你不要害怕,不會很痛。”

  “你是兒科的大夫罷?”他微哂。

  她小心翼翼地用刀在他的身上劃了一道極細的小口,將那根針吮了出來。

  “哧”的一聲,針被扔進火盆裡。她回頭一看,發現他耳根通紅,滿臉窘態。

  唐潯將藥端了進來,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見他將藥一飲而盡,她的心中忽然湧起了一陣憐愛。

  “他們說,你長得很美。”這話明明很大膽,他的語調卻是柔和的,含著一絲說不清的惆悵和遺憾。

  她怔怔抬起頭,想要發怒,卻看見了一雙平靜溫和的眸子。

  他的目光如一縷陽光照射過來。而她則像一株黑暗中的藤草,飢渴地伸出了一片葉子。

  瞬時間,她的頭腦一陣混亂。混亂中,她聽見他繼續道:“對一個瞎子來說,你的聲音也很美。”

  “我……”她正要張口,門忽然“砰”的一聲開了。唐潯衝進來,大聲道:“準備傢伙,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門外傳來一片雜亂之聲。

  唐潛站起來,竹棒一挑,將一旁的刀挑得飛了起來,一把抓在手中,問道:“我們這裡可有後門?”

  “後門早被堵住了。”

  “是龍家?還是五毒教?”

  “是雲夢谷。慕容無風親自來了,他們剛抓走了唐灃、唐渡和唐湛。”

  “你悄悄打開後門,把吳大夫放走。”他彎下腰,繫上皮靴。

  “只怕做不到。唐三就守在門外,他要留下吳大夫作人質。”

  唐潛道:“我記得你說過,這窗子外面就是街口。”他一把抓過吳悠,將窗子打開,道:“你從窗子外逃走。”

  她大聲道:“你會死嗎?”

  他愣了愣,隨即道:“當然不會!”

  “那你和我一起逃!”

  “莫忘了我姓唐。”

  他托起她的腰,輕輕一送,將她送到窗外,“砰”的一聲,關上了窗子。

  那窗子很高,她跳回地面時,伸長了手,想要夠到窗子已不可能。她背靠著牆,淚流滿面,想著即將來臨的廝殺,渾身顫抖。

  街道還是往日的街道。對面那個胭脂鋪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原來這裡竟是神農鎮的中心,離聽風樓也並不遠。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不一會兒,忽聽身後一陣馬蹄聲,一個聲音驚呼道:“吳大夫!你……你在這裡?”她的頭腦一片混亂,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那馬車一直跟在她的身後,驀地,馬車緩緩停下,一隻蒼白的手將車門推開,耳邊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吳大夫,上來坐。”

  黃昏,還是黃昏。

  這是一個燦爛的晴天,殘陽如血,染紅了天際,落日寧靜,在傍晚的炊煙中輕輕地懸浮。

  秋。深秋。

  滿院黃花堆積,落葉飛舞,如記憶般紛亂。

  秋風中沒有一絲涼意。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3
二十四

  乾燥,涼爽,對於練武的人而言,這就是最好的天氣。

  唐潛一身玄衣,坐在院子正當中的一張竹椅上。

  刀,就在他的手邊。

  風聲很細,他聽得見各種聲音,街口上的叫賣聲,奔馳的馬車“突突”的軋地聲,隔院鞦韆架下女孩子們的嘻鬧聲,柴火在灶中熊熊燃燒時的“嗶剝”聲……

  所有的聲音猶如漫天的星斗,乍看起來眼花繚亂,細思之下卻各有其位。

  身後的梧桐樹上,一隻落蠶正在安詳地啃著一片樹葉。

  他的腳動了動,給兩隻搬著蒼蠅匆忙歸家的螞蟻讓開了一條路。

  然後,他聽見院門“砰”的一聲開了。

  輪椅轆轆而來,停頓。

  院子裡忽然充滿了一種沁人的花香。

  他沒有站起來,淡淡地道:

  “你們來了。”

  不等慕容無風發話,他又接著道:“讓我猜猜這裡面有多少我認得的人。尊夫人,小傅,顧兄,山水兄,表弟,謝總管。對了,替我問候二姐和幾個侄兒。”

  人在慕容無風身後一字排開,從左到右,正好是這個次序。只漏掉了一個站在荷衣身邊的吳悠,卻不知是他沒有發現,還是故意不提。

  他淡淡地又道:“慕容谷主只帶了這麼些人來,未免也太瞧不起唐家了。”

  慕容無風冷笑:“我並不喜歡殺戮。只要你們交出唐三,並答應唐門從此不再碰雲夢谷的大夫,我就讓你們走。”

  唐潛道:“唐門從不受人要挾,也從不和任何門派立定協約。諸位想要留下我們兄弟,就要憑本事。”

  他站了起來:“是單打獨鬥,還是一起上,隨便你們挑。”

  荷衣道:“唐家果然有幾個人物。我先上!”

  唐潛正要張口,突聽身後一個聲音道:“阿潛,這個人留給我!”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紅衣少年提著一把劍走了出來。

  唐淮“嗤”了一聲,斥道:“唐芃,一邊呆著去,別沒大沒小的,叫十一叔。”

  少年雙眉一皺,頭昂得很高,大步走到院中,對荷衣道:“我叫唐芃,唐淞的兒子。”

  他看上去大約只有十八九歲,和唐三一樣披著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一張瘦削英俊的臉,濃眉深目,眸子中有一種奇異的光彩。

  他繫著一條暗紅色的腰帶,拇指上戴著一粒紅玉斑指,手腕上繫著一條朱紅的絲巾。走到唐潛的竹椅邊,腿一抬,右腳蹬到扶手上,信手繫了系黑皮靴上的帶子。

  荷衣雙唇含笑,悠然地看著這個精神抖擻的青年,目光掠過他的手,移到了腰後的那柄紅鞘窄劍上。

  她的臉變了變,道:“這是唐緩歌的劍。”

  唐芃盯著她,緩緩地道:“他是我祖父。”

  荷衣深吸了一口氣:“他還活著?”

  “當然活著。”

  他手指一按機簧,“嗆”的一聲,劍鞘彈開,飛到空中。人便如鷹隼般標起,箭一般疾掠過去。

  鮮紅的劍絛捲起一地鮮黃的落菊,灑在空中,被劍氣所激,頓時化作碎片,紛紛揚揚,如三秋的細雨飄了下來。

  他長腿一挑,手指在空中捏出劍訣,劍脊鮮紅,宛如夕陽邊的一道霞光,向她破空擊來!

  她笑了笑,卻沒有動,只是慢吞吞地脫下了自己的一雙繡花鞋,赤足如雪,待到長劍襲來,她身形一縱,雙足在空中一點,紫衣飄蕩,人卻向一旁觀戰的唐三掠了過去!

  唐三鐵杖一揮,左掌一拍,身旁的一棵梧桐樹應聲而斷,化成三截,向荷衣襲去!

  這一切變化得太快!

  唐門的人搞了半天才弄清,荷衣的目標根本不唐芃,也不是唐三,所以等她赤足在空中一個倒踢,將一段樹幹踢向唐芃時,她的劍已到唐淮的跟前!

  她要抓唐淮!

  黑影閃動!她的手已幾乎觸到唐淮的袖子,卻覺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地襲過來,刀光一閃,竟將她的袖子生生削斷,幸虧她退得快,不然,她的整隻臂膀便要被那把刀卸了下來!

  回過神來,她看見了唐潛。

  “有沒有人告訴過夫人,打架要一個一個地來?”他將唐淮往後一推,淡淡地道。

  可怕的瞎子!

  “我知道有很多人恭維你是天下第一劍,不過,你應當有自知之明,”他繼續道,“你退步得很快,江湖很快就會沒有你的位置。”他抱著刀,用一雙空虛的眸子看著她,一字一字地道。

  荷衣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又紅一陣。

  她知道他說得不錯,這一年,為了慕容無風的病,自己已有好久沒有堅持練功了。在江湖這種瞬息萬變的地方,進一步難,退一步卻很容易。

  她臉色蒼白地道:“承教,不過我還是能要唐三的命。”

  她的人忽又飛身而起,頃刻間已掠到了唐三的面前。她的劍並不快,劍招一點也不奇怪。江湖上的人卻都知道,楚荷衣通常要到最後一刻才突然變招。相比之下,不是最後一招的那一招通常都是假的,不過掩人耳目而已。

  她長劍揮出時,唐三也霍然出掌,運杖如風。

  慕容無風雖坐得離他們很遠,卻已感到額邊垂下的長發為唐三的杖風所激,飄揚了起來。

  空中沒有風,卻一種說不出的窒悶之氣。

  他的心忽然收緊,忽然緊張地看著荷衣。

  心跳得太快,他有些受不住,便從懷中掏出木瓶,吃下一粒藥丸,再抬起頭時,只見前方火星四迸,一陣兵器交割之聲,唐三已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唐家的兄弟立時一湧而上,將荷衣團團圍住。

  荷衣微微一笑,道:“怎麼?人一死,就群起而攻之了?”

  她的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顧十三道:“你去歇一會兒,這裡由我和小傅應付。”

  她點點頭,飛掠而起,正要向慕容無風奔過去,那黑影已如鬼魅般地貼了過來。

  唐潛。又是唐潛。

  他的輕功居然一點也不比她慢,他的腿更長,人在空中優美地一翻,已超過了她,也向慕容無風的方向趕了過去!

  她的心驀地沉了下來。慕容無風身邊的幾個人,若論單打獨鬥,只怕都不是唐潛的對手。

  刀,他的刀在如血的殘陽下幻出一道道迷光。

  她的心跳得很快,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3
二十五

  她看見唐潛一刀已向謝停雲砍去,山水與表弟撲了過來,在一旁的唐芃也加入了戰營。頓時間,雲夢谷的人都擋不住唐潛凌厲的攻勢。

  她的手心已全是冷汗。

  慕容無風的背後便是門,關閉的門,他手足無力,連推動輪椅都感困難,莫說是身後已無路可退。

  她不顧一切地向慕容無風衝了過去,一劍直挑唐潛的後心。

  他揮刀霹靂般地一擊,將表弟的彎刀擊得飛了起來!然後他揚起刀鞘往慕容無風身上一送。

  他的眼中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人,卻知道對付慕容無風根本不需用刀,刀鞘輕輕一拍,他就會昏死過去。

  所以他並沒有用很大的力氣。

  然後他聽見“撲”的一聲,刀鞘顯然擊中了他!

  正當抽身回退時,忽聽見“啊”的一聲輕呼,中擊的竟是個女人!

  他的心跳忽然停頓!

  那是吳悠的聲音!為什麼會是她的聲音?難道他傷的人是吳悠?

  他衝過去,一把將那個人抓了起來。那是一個柔軟身軀。他的心開始顫抖。是她,果然是她!若不是慕容無風用力地扶住她,她已向後倒了過去。

  他抱起她,一掠七丈,消失在漸漸暗下來的夜色之中。

  第十章 江上

  天際間落日的殘暉雖已斂盡,天空中還泛著幾縷淡淡的白光。

  圓月初升,湖上籠著輕霧。

  服過藥後,慕容無風已沉沉地睡了。她輕手輕腳地收拾起散落在床邊的醫案,將它們整齊地排好,放到案邊,用鎮紙壓住。正欲吹掉一隻蠟燭,忽然發現桌角處的漆盒有被人移動的痕跡。

  漆盒裡裝著那本幾乎被唐溶毀掉的書稿。她花了一整個下午替慕容無風抄好了丟失的二十五頁,又用線細細地將它們重新裝訂起來,放入漆盒之內。

  現在漆盒內卻是空空如也。

  她猛然想起傍晚那一戰,唐家子弟在唐潛和唐芃的護送下,雖有些狼狽卻是平安的撤出了神農鎮。慕容無風擔心吳悠的安危,不敢窮追不捨。

  這一次行動,唐溶自始至終都不在其中。

  為了寫這本書,慕容無風蒐集了成千上萬份醫案。那些醫案用麻袋裝著堆在隔壁的一間屋子裡,幾乎堆滿了一整間屋子。

  他忍著風濕的折磨,艱難地握著筆,熬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直到昨日上午才寫完初稿。快寫完的時候,他曾把她帶到那間屋子,告訴她,那一屋子滿滿的紙,現已完全濃縮到了那本書裡。

  一下午她都陪著慕容無風,他絞盡腦汁地回憶著書上的字句。二十幾頁的內容,他居然還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誰都知道他記憶力驚人,卻不知記憶本身極耗心力。何況他的腦中已裝了太多的東西。等荷衣終於將那二十幾頁補完,他已累得不想說話了。

  以他目前的情況,加之隆冬將至,重寫此書已不可能。

  他睡得十分平靜。

  她凝視著他,良久,在他的額上輕輕一吻,吹滅燭火,悄悄地走出門外。

  ***

  細雨如織,漿聲搖動。

  一如江湖中其它幾個寥寥的百年家族,唐門也喜歡講究排場。他們坐著一個高大的官船張燈結綵迤邐而來,回航的時候,據說候在信陵鎮官渡口等待拉縴的縴夫竟有百人之多。

  唐門的生意佈滿蜀地,輻射西北各個城鎮。包攬了蜀中所有的綢緞、錢莊和藥材生意,酒樓和客棧的老闆中十個也有八個姓唐,剩下的兩個也急著娶唐門的女兒作媳婦。

  船上共有秀軒十五間。正當中是寬敞的客廳。

  客廳裡飄蕩著一股沉悶的酒氣。雖然隨船的師傅燒的是味道完全一樣的蜀菜,舉箸之時,眾人心中卻別是一番滋味。

  他們的心情與船尾大艙裡停放著的三具棺木一樣沉重。這一役,唐家的首腦人物幾乎被一網打盡,此外,還有三個兄弟關押在雲夢谷裡,生死未卜。

  而慕容無風那邊卻幾乎未損一卒。

  唐門從未有過這樣的恥辱。

  “我們不能輕饒了那個吳大夫。”唐淮道。

  唐三是他嫡親兄長,兄弟之間感情一向很好。

  秀軒內密帳高懸,正中一張香檀銀藤軟底方床上,牙鉤微挑,將一層紗帳挽起。

  船在急流之中一陣猛烈的搖晃,吳悠驀地睜開眼,發覺四週一片黑暗。

  她身上還穿著原先的衣裳。錦衾中芳香暢滿,令人微醺。

  她動了動身子,一陣鑽心的疼痛火辣辣地傳過來,幾乎令她窒息。這才發覺自己的胸口上包著一層白綾。

  “你醒了?”黑暗中,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她轉過頭,床頭依稀坐著一個模糊的黑影。

  但那聲音卻是熟悉的。

  “為什麼不點燈?”她虛弱地問道。

  “對不起,我忘了。”那個黑影站了起來,不知從哪裡找出一隻火摺,將床邊的一段白燭點燃。

  “這是什麼地方?”藉著幽微的燭光,她環眼四周,覺得分外陌生。

  “船上。”他的話很簡短,臉上的神情也很奇怪。

  “這船往哪裡去?”

  “唐門。”

  她倏地一下坐了起來,厲聲道:“唐潛,你敢綁架我?”

  對於這句話,他不置可否。只是輕嘆一聲,伸手一按,將她按回床上:“你最好不要亂動,你的傷勢不輕。”

  “當然,我記得很清楚,是你傷的我。”她冷聲道。

  “你不該用自己的身子去擋慕容無風。他是男人。要擋,也該是他替你擋。”他的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只剩下了半條命?你知不知道他渾身關節僵硬,連抬一抬手都很困難?就算是那樣,在那一刻,他還拚命地把我往後拉。只可惜他一點氣力也沒有。”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你根本就不瞭解他。”

  “你若想快些恢復,就不要說太多的話。”他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我根本就不想說話,”她越想越氣,“你不過是唐門的一個殺手,連手無寸勁的人都殺,我真後悔認識了你。”

  她的話好像一把尖刀刺過來,他心中一痛,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無話可說,他只好默然地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

  而她卻掀起被子把頭一蒙,扭過頭去,再也不理他了。

  長時間的沉默。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幾乎一個時辰,才緩聲說道:“你的傷口該換藥了。是你自己換,還是我替你換?”

  沒有回答。

  他遲疑著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嗓音裡帶著歉疚:“對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是你。否則……我也不會傷害你。”

  他不想解釋太多。

  有時候人們常常忘記了他是個瞎子,忘記了他原比常人更容易出錯。

  “你們準備把我怎麼辦?也砍掉我的一條腿,是麼?”她的聲音仍然是冷冰冰的。

  “有我在,誰也不會傷害你。”他平靜地道。

  她“哼”了一聲。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3
二十六

  “你該換藥了。”他又說了一遍。

  “我不會碰唐門的藥,”她衝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也別碰我。”

  他怔了怔,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情。忽然伸手疾點,點住了止痛的穴道,然後將她扶了起來。

  “別碰我!別碰我!你若敢亂動,我立即死在你面前!”她手在他臉和脖子上亂抓,抓出幾道長長的血印。

  他捏住她的手,冷冷地道:“住手,你以為我怕你嗎?”

  “別碰我!”她大聲道。

  “我是個壞人,”他將她的雙手塞進被子裡,用一雙空洞的眸子盯著她,陰森森地道,“而且是個脾氣很壞的壞人,你最好老實一點,不然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豈止是碰你。”

  她嚇呆了:“唐潛,你敢!”

  他“嘶”地一下拉開她上衣的鈕扣。

  她的臉刷地一下變得蒼白,想要掙扎,早被唐潛一掌按住,她反手一掌,摑在他臉上:“你這流氓!”

  他死死地扣住她的手,默默地清洗好傷口,換了新藥,然後纏上乾淨的綾帶。

  他的動作很規矩,幾乎沒有碰到她,手指只在她光滑柔嫩的肌膚上不經意地劃過,包紮完畢,便又將她按回被子裡。

  幹完這一切,他站起來,正要走出門外,床上的人忽然道:“你要到哪裡去?”

  “稟小姐,我要出去吃飯。”他彬彬有禮地嘲弄了一句。

  “你就呆在這裡!”她的心中一陣打鼓。明明很生他的氣,他若不在身邊,又覺得很害怕。

  “不敢,我還是離你遠一點好。”他竹棒一挑,推開門,走了出去。

  “唐潛,你站住!”她在他背後大叫一聲,無人理會,頹然地倒在床上。

  客廳裡雖坐著二十來個年輕人,卻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語之聲。唐家規矩大,孩子們從小就學會細聲細氣地講話。唐潛不聲不響地走進去,正尋思自己該坐在哪裡,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他,耳邊傳來唐澄的聲音:“老四找你。”

  他只好跟著唐澄來到另一間房。

  “哦!阿潛,我正有事找你,坐,坐。”唐淮很客氣地拉著他的手臂,將他引到自己身邊的一張圈椅上坐下來。

  “那個女人怎麼樣?醒過來了?”

  “醒過來了。”

  “我方才正同你七哥九哥商量怎麼處置她。我們想還是用老法子,先斬掉她的一隻手,送到雲夢谷,逼慕容無風把唐灃他們交出來。”唐淮道。

  唐潛皺起眉:“她只是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何必要斬掉她的手?”

  唐淮不以為然:“慕容無風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三叔還不是一樣斬掉了他的腿?這是江湖,狠者得勝。咱們得按江湖規矩辦事。”

  “有我在這裡,誰也不能碰吳悠。”他淡淡地道。

  唐淮吃驚地看著他,道:“你認識她?”

  唐潛點點頭:“她是我喜歡的女人。”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誰敢碰她一根指頭,我就殺了誰。”

  他說話的時候很客氣,語氣也很平靜,樣子更加文雅。不明白的人還以為他正在吟誦一首古詩。

  但誰都看得出,他不是開玩笑。

  唐淮的臉不禁一陣發灰,腦中頓時浮起三叔那雙威嚴得讓人發抖的眸子。忽覺唐潛此時的口氣比之乃父,有過之而無不及,竟有凌駕於己之上勢,厲聲喝道:“你要明白,你是刑堂的堂主,不能自己先破了規矩。”

  唐潛道:“我破了什麼規矩?”

  “結交匪類,通敵謀逆。”

  “四哥給我這麼大一頂帽子,我還真不敢戴。我若想通敵謀逆,早帶著她跑了,又何必趕回來救你們?”

  “身為刑堂之主,職責重大。本門有難,你焉能不救?”

  唐潛站了起來,道:“大哥剛剛去世,我不想多說他的壞話。但唐門若還照著這種法子搞下去,大廈傾覆,就在眼前。”

  “死去的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阿潛,你的血往哪裡流?若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唐門的顏面何在,今後又何以能在江湖上立足?”

  “四哥講的這些我也明白,只是此事與吳悠無關。她根本不會武功,砍她的手純屬濫傷無辜。”

  兩個人都站了起來,唐淮氣得發抖,臉色十分難看。

  唐澄連忙出來打圓場:“大家都是兄弟,有事好商量。坐下,坐下。阿潛,四哥剛剛掌門便遇到這種事情,心情一定很糟。回去在幾位大嫂面前也難以交待,咱們當多多體量他才是。”

  唐潛淡淡道:“我並不想故意得罪四哥。只是吳悠誰也不能碰。她若想回雲夢谷,我會親自送她回去,她不是交換的條件。”

  唐淮臉色稍緩,拍了拍他的肩,嘆道:“四哥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從未出唐門,對江湖的險惡所知甚少。這不過是慕容無風的一個美人計而已。”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他不想再說下去,“倘若四哥沒有別的吩咐,我告退了。”

  也不等唐淮回話,他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脾氣果然和三叔一模一樣。”唐淮氣呼呼地對著唐澄吼道。

  “我記得三叔還在的時候,訓起老大就跟訓三孫子似的。大伯以前也拿他沒辦法。但三叔一家人對唐門是忠心耿耿。想當年唐門有難的時候,若不是三叔三嬸拋下這個出生不久的兒子遠征追敵,他也不致於雙目失明。何況如今的情形,沒有唐潛,我們更加不是雲夢谷的對手。”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難道不了了之?”

  “吳悠在我們手上,慕容無風一定不放心,一定會遣人追過來。我們只需把這些人引進唐家堡即可。”

  唐淮點點頭:“你盯著唐潛,小心他擅自放了吳悠。”

  唐澄笑了起來:“四哥一定是糊塗了。這裡沒人盯得住唐潛,他就是當著你的面把吳悠放了,你也一點法子沒有。這裡誰的武功都不如他。”

  “你莫忘了,他是個瞎子,”唐淮的眼中陰怒忽現,“我不信我對付不了一個瞎子。”

  走到客廳,心情陰暗地吃了飯,他拿起一個托盤,將一碟冬筍雞丁和清炒藕絲放了進去,又裝了一碗湯,一碗飯,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他聽見一個很輕的腳步聲,一直尾隨著他。

  走了幾步,他站住,問道:“唐濱?”

  唐濱排行十五,是唐淵的弟弟。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3
二十七

  “你為什麼還要拿好飯好菜去給慕容家的女人?咱們應當活活地餓死她才對。”唐濱氣急敗壞地道,“你幾時變得吃裡扒外起來?”

  他毫不動容:“我們唐家從來不小氣,餓死人的事情,我可干不出。”

  還要說話,忽聽一個沉重的腳步趕了過來,耳邊傳過來的,卻是嘻皮笑臉的聲音:“阿潛,給誰端盤子呢?我來替你拿,你好騰出手來打架。”

  他皺了皺眉,道:“唐芃,一邊去,這裡沒你什麼事兒。”

  “怎麼沒我的事兒?我正找你呢。 唐濱,他奶奶的,你幾時連老十一也敢招惹?誰給了你豹子膽?”

  唐芃叉手叉腳地走過去,指著唐濱的鼻子道:“你剛才一直盯著阿潛,當我沒瞧見?你曉得那女人是誰?將來就是你十一嫂,這事兒你別管。”

  唐濱喝道:“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唐芃道:“沒老三護著你你也敢橫?還真有你的。潛叔,你忙你的去,這裡有我來對付。”

  唐潛一笑,道:“頭頂上長著一圈黃毛還敢到處出頭,我幾時教過你這些?這是你十五叔,別沒大沒小的,明白麼?”

  唐芃道:“哦!明白。”

  唐潛道:“明白了就替我把他扔到江裡去,他會游泳。”

  他轉過身,兩個人大打了起來,他聽見唐濱“啊”的一聲大叫,接著“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這小子真橫,下回我擰斷他的脖子。”唐芃掏出手絹擦了擦手。

  唐潛道:“找我什麼事?”

  唐芃怪笑:“聽說你的屋子裡藏著絕色美女,我能不能也去看一眼?”

  “去,去。別來煩我!”

  他自顧自地敲了敲秀軒的小門,道了聲:“是我,唐潛。”便推門而入。小心翼翼地將托盤放在一旁的桌上,正要說話,卻忽然怔住。

  他的脊背一陣發涼。

  床上沒有人!

  他握著刀,腳一踹艙門,衝了出去。

  有一隻手將他拉住:“她在後舷。”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站住,道:“她一個人?”

  “嗯。”唐芃道,“好像是暈船……正對著江水嘔吐。”

  他的心跳慢了下來,怔怔地站著。

  “你為什麼還不去?”唐芃問道。

  “我去幹什麼?”

  唐芃抓抓腦袋:“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你去啊。”

  唐芃看了看他,道:“你真笨,瞧人家吐得那麼慘,這個時候正好獻殷情。”

  “你小聲點行不行?”唐潛悄聲道,“她身上的傷全是我弄出來的。人家現在正恨著我哪。”

  “糟了,她……爬上了船舷!潛叔,吳大夫莫不是想不開罷?”唐芃忽然大聲道。他的話音未落,唐潛已一陣風似地撲了過去,一把拉住吳悠,卻瞬時明白那是唐芃的謊話,連忙退了一步,觸電一般地放開手。

  “你……你沒事罷?”他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

  “我沒事。”難得她的聲音這樣柔和,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

  “你……你……暈船?”

  “嗯……很少坐船。”

  “外面很冷,回去吃飯罷。”不知為什麼,難得她和顏悅色,他竟緊張得心突突直跳,連忙垂下頭。

  “好。”

  她非但老老實實地跟著他走,走的時候,還一直拉著他的袖子。

  他把她讓進門,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默默地等著她吃飯。

  她很餓,吃了滿滿一碗,才歇了下來。

  “傷可好些了?”他問。

  “別擔心,那不是很重的傷。”她輕聲道,從茶壺裡給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茶。然後把茶杯擺在他的右側離桌緣五寸之處。

  一縷微聞的鬢香掠過他的鼻尖,依然帶著淡淡的鸛草與紫丁的香氣。衣袖垂柳般在腕間拂動。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時候吃飯時母親在他身邊忙碌的情景。

  “多謝。”他手很容易地找到了茶杯。

  “你的茶杯總是放在這個位置上,對麼?”她伸手支著頭,看著他問。

  “你怎麼知道?”

  “唐潯就是這麼擺的。”

  他垂下頭,顯得很不自在。

  “碗筷通常會是怎麼個擺法?”她歪著頭又問。

  “你不必知道。”他冷冷地道。

  “為什麼?”

  “我不會要你替我擺碗筷。”他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淡淡地道,“你呢?你面前的碗筷通常是個什麼擺法?”

  “要我教你?”

  “嗯。”

  她捉住了他的手,將筷子遞到他的手中,道:“筷子放在這裡,要平行,平行的放在碗的右側三寸之處。兩菜一湯,呈三角形。兩個菜在前面,湯碗在後面居中。湯勺兩個,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湯碗裡,小的放在桌上。飯碗放在我面前偏右處,因為我用右手。餐巾和手絹,放在左手邊。”

  她引著他的手,將面前的碗碟重新擺了一遍。末了,唐潛嘆道:“我實在有些糊塗,這屋子裡真的只有一個瞎子嗎?”

  第十一章 山中人兮

  十一月十六,唐家巨舫緩緩駛入泊口,一行人抬著三具沉重的棺材魚貫而出。瞬時間,車塵飛滾,十輛馬車在三十匹飛騎的護送下,駛進唐家堡。 消息早於七日前飛鴿傳入堡內。唐家大門前寬敞的空地上人蹤馬跡,滿地縱橫,楮綻紙鈔,余灰尤在。沉甸甸的朱漆大門上白燈高懸,靈旛飛舞,兩旁候立的家僕一字排開,披麻帶孝。

  何吟秋守候在照壁之內,看見唐隱僧向她走來,淺淺地一笑,微微作禮:“老爺回來了。”

  好像生怕與這滿院肅殺的氣氛不相稱,她的笑容隨著自己的話音立即消失在了臉上。

  唐隱僧頷首:“回來了。”

  他注視著妻子,目光中帶著一絲溫暖。接下來何吟秋略一側目,給了他一個暗示。順著她的目光,他遠遠地看見一個模樣高挑的女人斜倚在北牆的門緣上,死死地盯著那幾具暫時停靠在前院的棺木。

  幾張破碎的紙線在風中盤旋,飄飄揚揚,落在兩人面前。何吟秋不禁嘆道:“又是個多事之秋……”

  “潛兒帶回來一個女孩兒,是雲夢谷的大夫。一路上都說要讓姨媽瞧瞧。”唐隱僧道。

  “雲夢谷的大夫?這種時候?唉,這孩子真任性。”何吟秋擰起眉,不安地看了看門緣上的女人,“竹佩她們幾個……現在只怕要把慕容家的人生吞了去呢。”

  竹佩原是唐淵的側室,卻是唐淵最喜歡的女人。

  她生性風流,嫁給唐淵之後仍不老實,終於給人捏住把柄告了上去。待要行家法時,卻是唐淵懇求代她受刀,從此便斷了一條腿。

  所有的人都認為唐淵這麼做很不值得,何況唐淵平日自命風流,沾花惹草,從來都不是鍾情的種子。

  “我不喜歡一條腿的女人。”這是唐淵自己的回答。

  實際上,流行的說法是,竹佩當時對唐淵說: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3
二十八

  “要麼你替我受刑,要麼我逃走,永遠也不回來。”

  唐淵生怕她跑了,只好替她挨了一刀。

  但又有人說,像唐淵這樣的公子哥兒,身邊並不愁女人,還怕跑了一個小妾?

  殊不知竹佩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江南霹靂堂堂主方霽的女兒。 據說方竹佩私奔唐淵時,方霽大發雷霆,聲稱要炸平唐門。後經多方勸說,好不易嚥下了這口氣,可事後一提此事,他仍要火冒三丈。

  一年之後,唐淵的正室去世,竹佩節行不檢,按家法原不能扶正。唐門忌憚方家,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唐隱僧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倚在門緣上的白衣女人。女人臉色蒼白,雙眸如劍,袖帶微卷,無風自動,渾身上下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陰寒肅殺之氣。

  竹佩冷漠地看了看院中的人群,“砰”的一聲關上門,身影頓時消失了。

  “前天接到傳信,說雲夢谷裡來了四個人,正往我們這裡趕,只怕不日即到。”

  “又要打起來?”

  “方竹暉昨天已到了,是竹佩請來助陣的。”何吟秋道。

  方竹暉是霹靂門的大公子,外號“驚天雷”,精通各種機關火器,現已準備執掌門戶。

  “哪四個人過來?”

  “不大清楚……據說楚荷衣也來了。”

  “那個女人?”

  “唔,那個女人。”

  “一路上我苦勸唐淮,要他行事慎重,不要惹火燒身。現在倒好,他好像決定要大干一場了。”唐隱僧的鼻子哼了一聲。

  “新掌門上任,自然要燒三把火。何況還要向這些怒氣衝天的家眷們交待……”

  “沒派你幹什麼罷?”唐隱僧問。

  “我說我早洗手不幹了。”何吟秋淡淡地道,不自覺地摸了摸食指上突起的一塊手繭。

  “上次有三哥三嫂和‘鐵手三仙’,謝停雲鎩羽而歸。這一次家裡還有誰?”

  “老九。他剛剛雲遊回來,正好趕上唐濟的噩耗。”

  “我真希望他不在這裡。”唐隱僧望了一眼灰白的天空,心事重重地說道。

  他看見一個家人匆匆地從後門趕過來,在唐淮的身邊耳語了幾句。

  空中忽然飄起了細雨。

  細雨如絲,灑在山水的臉上。

  “我們好像一進來就中了埋伏。”他一刀飛出,一邊從容地將騰空撲來的一隻獵犬砍翻,一邊大聲地對表弟道。

  他們正以最快的速度向著唐門背後的群山逃逸。 在他們身後,跟著三十幾個拿著各種兵刃的灰衣人。

  毒針、袖箭、飛蝗石、柳葉刀……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種暗器鋪天蓋地飛過來。

  表弟躲開兩隻楓葉鏢,手臂眼看要被突然從左側飛來的流星錘擊中,山水眼疾手快地將銅鏈削斷,滿是鐵刺的大錘“忽啦”一聲從二人的頭頂上掃過,“喀嚓”一響,砸在道邊的一棵小樹上。小樹應聲而斷,絆倒了七八個人。

  實際上他們身後原本跟著六十多人,半途中顧十三隻好和他們分手,以期轉移一半的兵力。

  向他們撲去不僅是那些體形彪悍訓練有素的青年,還有一群兇猛的狼犬。

  饒是刀法精到,山水的腿上仍給一條惡犬咬傷,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到了森林邊緣,那群灰衣人忽地停住腳步。山水與表弟卻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他們為什麼不追了?”表弟刷刷幾刀,砍掉前面擋路的荊棘,問道。

  天陰得厲害,明明還是上午,森林內卻暗如黑夜,四週一片可怕的寧靜。

  “也許前面有埋伏。”山水停下來,掏出懷裡的金創藥,手腳麻利地包好了腿上的傷口。等他再抬起頭時,發覺不遠處站著一個鷹鼻瘦臉,頭戴鶴冠的道人。

  道人的眼珠是灰色的,神態裡有一種高雅的冷漠。他獨自一人站在樹叢間的一小塊空地上,羽衣拂動,汗氣從頭頂蒸騰而出。

  明眼人一看即知這人有很深的內家功夫。

  道人半閉著眼,好像在吮吸著林中飄來的一道樟木香氣,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道:“歡迎光臨招魂谷。”

  他的嗓音枯澀,聽起來就好像是刀尖刮在刀鞘上發出的聲音。

  而山水與表弟的目光卻同時停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戴著一個鹿皮手套。

  表弟看著自己握刀的右手,眼皮動了動,露出尊敬之色:“唐隱戈?”

  道人的臉十分陰沉,冷笑道:“不錯。我已有三十年未出江湖,想不到居然還有人認得我。”

  他看上去有五十餘歲,內外雙修,尤精刀法,輕功與暗器獨步天下,與號稱“隱刀”與“潛刀”的唐隱嵩夫婦共成為唐門幾塊不倒的招牌之一。 幾十年前他曾憑著一把龍頭大刀連肅唐門左近的七路悍匪,從此門前蜀道一路暢通,連路過的商旅提起此事,都要謝他三分。這個傳奇人物不知為什麼在那一役後突然洗心向道,拋家離子,過起了雲遊四海的生活。

  據說,他一般三五年才會回唐門一次,不過三天就會走。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表弟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來。

  唐隱戈是唐五的父親。

  山水直起腰,冷冷地道:“閣下為什麼還不動手?”

  “我在等你出手,”唐隱戈款款地道:“你們是客,客人先請。”

  他背著手,一動不動地站著,除了那隻手套,他的身上沒有任何兵器。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山水握刀的手已凸出了青筋,刀忽然一揮,“錚”的一聲破空而來,直攻他的下盤。

  他原本是殺手,用刀簡潔明快,不好看,卻是又實用又有效。

  表弟大叫一聲:“小心右邊!”

  唐隱戈一個轉身,避過這凶險一擊,手一揚,一把毒砂暴雨般飛出。

  表弟伸手一拉,要將山水拉出飛砂之外,揮刀狂舞,只擋住了射向山水臉部的全部砂粒。有一半還是灑到了山水的身上。

  “這是我昨天才配出來的毒砂,就算是慕容無風在這裡,也要想兩天才解得出來。”

  說完這話,他的人就消失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14
二十九

  那顯然是一種烈性的毒藥,頃刻間已將山水的衣服蝕了一個大洞,他腹上一大片肌膚頓時變成了黑色。

  扶著山水只走了幾步,他就開始不停地嘔吐,臉色一片死灰。

  表弟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藥丸,捏成粉末,灑在他的傷口上,然後撕開衣袍,替他緊緊包紮起來。

  “你還能不能走?”他問。

  “能。”他的臉蒼白如紙,咬了咬牙,道:“當然能。”

  他們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處狂奔了近半個時辰才發覺身後毫無動靜,那些追兵根本就沒有跟過來。

  一隻蜥蜴緩緩地在道旁的枝椏上爬行。冰冷的雨點打在他們的身上。小徑崎嶇,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著走著,忽然整個人栽倒下去。

  表弟搶過去要扶起他,他卻已勉強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繼續向前走。

  “歇一會兒。”他的嗓音變得柔和:“這裡好像只剩下了我們。”

  他頹然地倒在一棵樹下,背著身子,向草叢中狂吐。

  這一回,他吐出來的是一口一口的鮮血,胃部好像刀攪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自己的臉色也漸漸蒼白了起來,嘆道:“想不到毒砂這麼厲害!”

  他要檢查山水的傷勢,被他一把攔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馬上離開這裡,我現已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追過來了。”

  前方的山谷中始終飄浮著一團的雲霧,一路上他們只看得見參天的巨木。低矮的灌木樹葉枯黃,四處是一片可怕的寂靜。沒有鳥聲,沒有蟲鳴,唯一所見的動物,除了那隻緩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隻倒在石壁旁邊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這潮濕的林中,卻不見蒼蠅和蛆蟲。

  空氣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奇怪氣味。水珠從樹葉上滴落,冰涼地落在肌膚上,立時引起遍佈全身的搔癢。

  表弟想了想,霍然道:“他們不進來,難道是因為這裡有瘴氣?”

  “不錯。”山水慘然一笑:“我以前聽說過唐門的大山裡終年都有可怕的瘴氣,那是一種毒蛇交配時產生的氣味。”

  “我也聽說過。”表弟乾脆坐了下來。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們其實跑得並不遠,現在只怕還在林子的邊緣。你只需走出這片樹林,瘴毒立時自解。不然……”他沒有說下去。

  ——不然這裡就是他們的葬生之處。

  他一陣猛烈地咳嗽,口中噴出一團血沫。

  “喝點水再走。”表弟解開懷裡的水囊,要將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搖搖頭,胸口急促地喘息著:“不用,你留著自已喝罷,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襲來,渾身的肌肉都跟著顫抖起來。他已經不能站起來了。

  表弟二話不說,捏著他的嘴,將一口水強灌了進去。然後將他一扛,扛在自己的背上:“我背你走。”

  他在背上一陣用力地掙扎,傷口抽搐得更加嚴重,竟痛苦得整張臉都擰了起來,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只好把他放下來。淒然地看著他四肢捲曲,縮成一團,倒在地上。

  他的臉已漸漸發黑,眼睛絕望地盯著前方。

  連表弟自己也開始感到呼吸困難,頭目昏眩。

  瘴毒無處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只怕……只怕也要死在這裡!”他一把推開他,衝著他大吼:“走啊!快走!這個時候你犯什麼傻?”

  他非但沒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我當然會走,只不過想在這裡再陪你一會兒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頃刻,臉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畫……”他嘆道:“都留給你。”

  那些畫,雖無人能懂,卻是他最珍貴的東西。

  “我會好好保存它們的。”

  他放心地點點頭,開始大口吸氣,眼神正在漸漸遠離。

  “你還有什麼心願?”他顫聲道,一掌抵在他的後腰上,輸給他一些真氣。

  “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你……你快些離開我。”他抓著他的手,吃力地道。

  “……我這就走。”他沒有走,反而坐了下來,讓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

  “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他最後一眼目光炯炯,凝視良久,氣息已不能回轉,彌留之際,等待著他的承諾。

  “當然!”表弟大聲道。

  聽了這句話,他的眼睛終於合上,終於停止了呼吸。

  他的臉是灰黑色的,上面還殘留著一絲最後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體卻不再溫暖,而是漸漸地冷卻,變得和周圍的草木一樣冰涼。

  他想在摯友的屍首前痛哭,卻沒有力量流淚,以為自己會傷心地發狂,卻感到精疲力竭。好像自己也成了一個生命垂危的人,對最後的結局不再關心,只希望能在這個亙古般幽靜的森林裡,一個人靜靜地躺下去。

  遠處水聲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輕快地跳躍著。

  “這麼早,你就敢帶著我到這裡四處散步?也不怕你家裡的人把我抓了去?” 吳悠道。

  乍聽見潺潺的水聲,走不了幾步,一道小溪忽然橫在眼前。

  唐潛一到家門就扔開了竹棒,他熟悉這裡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會迷路。

  “這裡的人都說,唐門是個美麗的地方。至少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想像的那樣可恨。”他笑了笑。

  這是一片古老的園林,經過歷代的修繕,現已規模全備。老一輩的人還經常談起當時入奧疏源,就低鑿水,搜土開穴,培山築樓時的情形。如今這裡四處都是畫檻雕欄,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徑花蹊連著小橋飛瀑,到了春夏草木扶疏之際,更是廊廡連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綠,鳥語花香。

  吳悠只好老實承認:“這裡的風景的確不壞。你看,湖心的小島上還有兩隻白鶴!”

  說了這話她立即臉紅了起來。

  身邊的人明明“看”不見,她竟還要人家看。這不是存心戲弄人麼?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表情平靜,似乎並不在意,心中一愧,低頭不語。

  他毫不介意:“你說不錯。那湖裡一直都有兩隻白鶴,我以前還摸過它們呢。”

  她還是很尷尬,扭怩著不肯說話。

  他只好站住,問道:“怎麼啦?”

  “那兩隻白鶴,我也想摸。”

  他失笑:“你能看,為什麼還要摸?”

  “我覺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訴我,它們究竟在哪裡。”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