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一回中原,就感慨諸多——雪山大漠時那種豪情哪兒去了?”素衣女子眼裡陡然也有蕭瑟的意味,卻勉強笑笑。她已年近三十,笑的時候眼角已經有了細微的痕跡:“嚴老伯他們只怕等了我們很久了。快些吃完,我們去鼎劍閣把雪蛤給小玠,也算是功德圓滿。” “那以後,便去五湖泛舟。”沈洵笑了起來,給謝鴻影和自己倒了兩杯龍井,聽著外面的雨聲,低頭喝了一口,“聽說嚴老伯年末也要歸隱了——大家都別管這糾纏來去的武林恩怨,一起嘯傲山林去罷了。” “別動。”抬頭的剎那,卻聽得耳邊女子輕輕叫了一聲,然後鬢邊微微一痛。 “你看,都有白髮了。”抬起頭來,看見謝鴻影正看著手裡一根半白的青絲,低嘆,“真的,我們得加緊把要做的事交待完——這一生、真是如白駒過隙啊。每年不過來這裡聽聽雨,不知不覺就十幾年過去……” “看看,還說我感慨良多。”沈洵笑了一下,將她手中的白髮奪了,扔出窗外。 “少年聽雨歌樓上……“兩人還正待說什麼,陡然間一縷清歌從外間簾底泛起。那聲音雖然是女子,竟毫無柔媚之感,遒勁滄然,轉折之處隱隱有金石之音。 “一年多不見,珠簾秀居然唱腔變化如此?”低低脫口詫異了一聲,然而聽得那歌聲,謝鴻影的心居然在剎那間就一起沉靜下去,喧鬧的外物陡然已經不存在,耳邊只有簷外雨聲滴落。沈洵也聽見了那歌聲,忽然間,不知什麼樣的情緒泛起,他顧不得在酒樓裡,只是微微俯過身,將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 執手相望,兩鬢如霜。兩人相視一笑,聽得樓下馬嘶、轉頭看向樓外——只見白堤的垂柳下三騎冒雨而來,那一位老人和兩位少年在樓下翻身下馬,繫於垂楊。 “哦,是你的小玠弟弟——”看到當先一騎的青衣少年,沈洵微微笑了起來,看向謝鴻影“看來他這一年來還不錯,也長大了些。” “你的靈兒不也來了?”素衣女子淺笑,毫不示弱,看著樓下的紫衣少女輕盈的從馬背躍起,一個轉折翩然落地,頷首讚許,“看來天人訣學的也有小成了——畢竟是個聰明丫頭,我算是放心了。” “等他們有本事把這兩把劍從我們手上奪了去,那才算真的放心。”沈洵微微點頭,看著樓下奔來的那一對少年,眼底卻是淡淡溫和的笑意。 一時間,又是無語。只聽簾底,那個女伶歌聲遒勁滄然,伴著紅牙板,細細聽去、唱的卻是一曲蔣捷的《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兩人在湛碧樓上執手望去,只見湖上煙波四起,渺茫無垠。 雨滴從簷上落下,連綿不絕,宛如合著那曲聲,按拍緩歌。 (全書完結) |
三十 “託付給你?”少年驚住,看著面前中原武林的盟主,不敢相信。 “當年你大師兄來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隱瞞了十年……”老人笑了起來,拈鬚,用一句話就解釋了少年的疑慮:“老朽雖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卻不會看錯。沈洵交代的事託付的人,我信得過。” “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劍閣受你恩惠……讓我走!”少年依舊倔強,掙紮著下地。 “呀,你以為我們願意留你這個禍胎啊?”忽然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毫無反抗力的少年看去,毫不客氣動手的、居然是那個曾被他羞辱過的紫衣少女。嚴靈兒撇著嘴角,看著他,冷笑:“但是你現在武功盡失,出了鼎劍閣大門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群人分屍了!——不知好歹……而且,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謝姐姐回來我們怎麼交待?” “我管你怎麼交待。”方玠也是冷笑著,自顧自再次撐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剛剛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腳下虛浮一個踉蹌跌回榻上,後腦重重撞上了牆壁。嚴靈兒動了氣,叉著腰、一手點著他的額頭:“告訴你,如果不是賣沈大哥謝姐姐的面子,你以為我今天會給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現在把我打敗了自己走,不然,就給我乖乖呆在鼎劍閣、等著他們兩個人回來!” 怒極,少年青白著臉掙起身子來,然而體內血氣又是一陣翻騰,手足無力。 一邊的老盟主只是拈鬚笑呵呵地看著,居然絲毫不阻止孫女的胡作非為,看著嚴靈兒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最後拿出了一冊手抄書卷,放到方玠面前:“這是沈公子走的時候交代我給你的——他以前也多少知道大光明宮的武學弊端,十年來他在中原自己也總結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看看,好歹要等到他和謝姑娘回來。” 然而,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間小謝姐姐毫無音訊。 他閒來翻看那卷書,驚於沈洵武學上所思之深和所學之博,忽然覺得、即使在武學一道上,自己和對方相去又何以裡計——而為人和心胸,自從湛碧樓一戰棄劍以來,他更是無法仰視。也就是那一瞬間開始,他才真正覺得絕望了吧? 長長嘆了口氣,闔上書,耳邊忽然聽到清脆的聲音:“別嘆氣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歡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少年轉過頭,看到了蹦蹦跳跳走進來的紫衣少女——嚴靈兒最近的功夫真是長進的很快,很多時候她進來、居然都能不讓他察覺。少女嘆了口氣,眉間也有悒鬱不甘的神色:“在華山上看到謝姐姐孤身來救我,那種風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內沒有謝姐姐那麼好……” “但是未必一輩子比不上啊!”第一次,方玠回答了她的話,眉間依然有執拗不甘的表情。 嚴靈兒點點頭,眼裡神光一閃,但是隨即低下頭嘆了口氣:“不過,等我有謝姐姐那麼好了,沈大哥也老啦……沒有道理要他等著我長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麼?所以——”少女驀然笑了起來,眼裡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純真:“所以我現在一邊努力練天心決,一邊求菩薩保佑沈大哥和謝姐姐能夠幸福。” 聽得那樣的話,少年驀然愣了一下,彷彿被什麼擊中心臟,說不出話來。 有時候,眼前這個被他那樣輕視過的丫頭、說出來的話卻是讓他震動,雖然刁蠻任性,可因為有著那樣純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樣一件事的時候,不知道比心底陰鬱的他高上多少——他竟然還不如她。 “走啦,吃飯了。”靈兒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發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飯,替我看看我練的天心決對不對——嘻,這一年你被封住了內息不能練武,我卻是天天在努力——說不定等謝姐姐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這個二十歲的少年,平日裡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是無論如何笑、眼底里總是帶著一絲陰鬱,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卻是明淨的:“小丫頭,我又怎麼會輸給你。” 又是細雨,又是深秋,又是重陽。 湛碧樓上看出去,外面秋色連波,煙雨空朦,水雲疏柳。 繫馬垂楊,煙雨中,兩位客人風塵僕僕的走上樓來。小二將上樓的客人迎入座中,覺得似乎有些面熟,不覺多看了兩眼。然而只見其中的女子帶著面紗,辨不清容貌。 “一盒梅花酥,半籠松針湯包。再來幾個熱菜……龍井蝦仁,荷葉蒸肉,蝦子冬筍,魚頭豆腐……嗯,最後來一個蓴菜鱸魚羹。”熟極而流的報出了一堆菜名,帶著面紗的女子掠了掠鬢髮,才想起問對面的男子,“對了,沈洵,你要點什麼?” “一壺明前龍井。”在她對面落座的白衣男子對著小二點點頭,只加了一句。 小二記下了菜名,彎腰再問:“兩位客官,可要聽什麼曲兒?咱們湛碧樓上……” “珠簾秀還在這兒唱麼?”女子果然是個熟客,不等他說完就接口道,“不知這一年來她又有什麼好曲兒——只管撿她最拿手的,站在簾外面唱來便是。” 小二唱了一聲喏,便退了下去。 “一回來就點那麼多菜,胃口不錯啊。”待得小二退下,沈洵笑了起來,看向面前的素衣女子,“小謝,這次我們真是離開得太久了,要把一年多沒吃的都補回來。” “嗯,不過——誰付帳?”謝鴻影笑了起來,拍拍桌上的劍,“要不要再比劍來定?” “人家還在開門做生意,不怕嚇著別人。”沈洵淡淡的笑,然而眼睛看著簷外雨滴,眼底里也有微微倦意,“為什麼我們每次來這裡、都會下雨?居然就十幾年轉眼過去……” |
二十九 十、 有你話溫柔 幾個月後,江湖上已將這件事傳播得紛紛揚揚。茶館酒樓裡,大家都在猜測這一雙深得武林敬仰的男女劍客為何忽然間變成了魔宮的附庸,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而,雖然嚴老盟主迫於壓力發出了江湖令,卻是全江湖都找不到了那一對人的蹤影。 孤山下的西泠小築人去屋空,隱居十年的謝鴻影居然是棄了舊居不知所終,而本來行蹤就不定的沈洵,更是杳無蹤跡。 一時間過去了大半年,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要找他們兩個人,談何容易。”聽得手下紛紛空手歸來,鼎劍閣中各門派掌門人各自皺眉,然而堂上的嚴老盟主嘆了口氣,拈鬚搖頭,“都是神龍行空般的人物,此刻若是要刻意掩藏行跡、以他們之能,要從天地之間找出這兩人來只怕也不容易。” “找到了又能如何,反正打也打不過……”堂下有人輕輕說了一句,大家循聲看去,卻是呆在一邊的盟主孫女嚴靈兒。少女一臉不屑,歪著嘴角看堂上中原各位大俠。 “靈兒,不得無禮!”嚴老盟主怒斥一聲,嚴靈兒哼了一聲,乖乖閉上了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轉,還是滿眼不服。 堂上各位武林人士雖然不言,心裡卻是一震,心知這女娃兒說的不假,但是若不找出那兩人問個清楚、把那個魔宮少主捉拿,中原武林的臉又往哪裡放?大家心裡,倒還是都想著乾脆這樣一直找不到也是好的,若是真的找到了,還不知如要鬧成啥樣。 “咳咳,各位,老朽這次召集大家來到鼎劍閣,實是有要事相商。”沉默尷尬的氣氛中,微微咳嗽了一下,嚴老盟主開口了,看著堂上的十大門派掌門——他一開口,就立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這件事上完全引了開來: “老朽明年便要滿六十,如此高齡、再擔任盟主之位已經力不從心。所以,我想在明年壽辰之時洗手退隱——但是江湖盟中不可一日無主,在明年卸下這個擔子之前、老朽想在武林中找一位適合人選,把盟主之位傳於他。” 鼎劍閣內,登時一片寂靜,連喘氣的聲音都聽不到。各位掌門人眼裡登時都有冷光,不自禁的握緊了手中的茶盞——嚴累老盟主執掌江湖盟二十多年,帶領著中原武林數歷大劫,威望日隆。他若是不出言,武林中根本無人敢於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而此時老人直言退位,爭奪權位的慾望如同毒蛇、陡然在各位掌門心中抬起頭來。 “大家回去也替老朽留意一下,看看江湖中哪門哪派有英才足以當大任——若是大家公議一致,等明年十一月十五,老朽便將盟主之位拱手相讓。”緩緩的,說出了那樣重大的決定,座中一片寂靜。咳嗽了幾聲,嚴老盟主眼裡有疲憊之意,一邊嚴靈兒察言觀色,跳上堂來,攀著爺爺的座椅:“好了,爺爺累了,正事也說完了。吃飯去了。” “胡鬧。”嚴老盟主微笑著拍開孫女的手,然而目光卻是寵溺的,也果真有了疲憊之意。 各派掌門見機紛紛告辭,各懷心思退了出去,相互看著對方,雖然口頭上客氣的道別,心裡早在為明年的盟主之位鉤心鬥角起來。 一時間,鼎劍閣裡只留下了祖孫兩人,安靜的出奇。 “呀,爺爺你真聰明,任他們上天入地、怎麼也想不到方玠就在這個鼎劍閣裡!”一邊挽著爺爺的手往內室走去,紫衣少女一邊唧唧呱呱的笑,搖著頭,得意無比,“不過,爺爺,為什麼你忽然提出不當盟主了呢?你不當盟主、以後就不好罩著那個小子了!”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老人拈著鬍鬚,笑眯眯的摸孫女兒的頭,“我到明年才退隱,這一年裡、就讓那群人去爭爭奪奪好了——這樣他們就不會心心唸唸著要找人了。到了明年,你的沈大哥和謝姐姐也該從西域返回中原了,把小玠交給他們,我也就放心了。” “啊?”嚴靈兒雖然聰明,但是對這一類權謀卻是毫無心機,此時才明白過來,拍手笑了起來,“薑還是老的辣——爺爺好厲害!” “什麼話!”老人笑起來,摸著孫女的頭,微微嘆了口氣,“不過,爺爺也真的老了,所擁之力也護不了幾個人了……小丫頭,你要好好學謝姑娘走時教給你的天心決——你若是學到她一半本事,爺爺也就放心了。” “嗯,我會努力的!”嚴靈兒第一次收斂起了頑皮任性的神情,抬頭看著爺爺,伸手挽住老人的脖子,“爺爺,我要早日變得像謝姐姐那麼厲害,這樣誰都不敢欺負我了——連那個臭小子也別想打贏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來吃飯。”一邊說一邊走,已經到了後院內室,嚴老盟主看著孫女,眼光慈愛,拍拍她的頭,“他整日悶悶不樂的,也不是事兒,你有空多陪他說話。” “知道啦……”嚴靈兒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向著後院竹舍跑了過去。 很小的時候,還是方家小兒子的他曾經夢想過鼎劍閣——那是中原武林的聖地,只有江湖盟的盟主能夠入住,其他即使驚才絕豔如長兄,都無法踏入。然而方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居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棲身鼎劍閣。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群中原武林人的刀劍下,也會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裡浮浮沉沉了不知多少時間,醒過來時、居然會在這個鼎劍閣中。 “爺爺,你看,謝姐姐說的沒錯,過了三天他就醒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那個紫衣小丫頭,驚喜的招呼爺爺過來看他——他認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龍頭老大、江湖盟的盟主嚴累——是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將他交給了江湖盟發落? 震驚之下,他掙扎欲起,忽然發覺氣脈完全不能運行。 “孩子,別亂運氣——沈公子走的時候,已經封了你氣海,”那個白髮蕭蕭的老人看著他,眼裡卻是一片慈愛,毫無霸主的殺氣,“他和謝姑娘費了一日一夜功夫才把你救回來啊,怕你醒來再強練那個天魔大法走火入魔,兩人走的時候就封了你氣脈。” “走了!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去哪裡了?”少年從榻上撐起身子,顧不上自己此時身陷敵方重地,只是急問,“她和沈洵走了?” “去給你找解藥去了。”雖然沒有多問,然而嚴老盟主看著少年人,眼裡有洞徹的光芒,顯然是沈謝兩人將事情始末都告訴了他,老人微笑著,“她很擔心你,怕你會和你兄長一樣出事,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雙雙赴西域雪山給你求訪靈藥了。把你託付給老朽,讓你安心在這裡養傷,一年之後,他們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
二十八 “師太小心!”夏天星也是一聲大喝,眼見那條蛇還是咬著斷指不放,當機立斷拿起案上鎮紙投了過去,將蛇砸得粉碎。兩派弟子早已搶入,將裡面圍的水洩不通,妙絕師太怒極,顧不得殺一個無反抗之力的人有失一派宗師風度,一劍削向少年的頸中。 “住手!”劍離頸側只有半尺,忽然憑空裡有冷芒襲來,妙絕師太只覺手中一震,白芒閃過之處,手中長劍已然齊齊削斷——“叮”,白光釘入壁上,微微搖曳,幻出清影萬千。 “英雄劍!”看清楚橫空而來的神兵,兩派弟子忍不住脫口驚呼。 衣袂破空,人影雙雙搶至。沈洵將方才脫手擲出的英雄劍拔起,回身看著那一群江湖盟的人,眼神冷淡:“有我在,你們須殺他不得。” 看到白衣男子身後的謝鴻影急急俯下身,將昏迷過去的少年扶起,妙絕師太和夏天星交換了一下遲疑的目光,沉聲問:“沈少俠,雖然老尼敬你平日為人,可是你昨日無緣無故當著天下人的面向這個魔頭道歉認輸、今日又百般維護於他,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要和這種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沒有必要向你交代。”沈洵只是淡然一笑,眼神卻有睥睨之意,“這般對一個毫無反抗力的人下手,虧你們做的出來。” “沈少俠,對這種邪魔可手軟不得!”夏天星心知眼前兩人武藝高絕,若是動手實在是劃不來,只有曉之以理,“今日一念之仁放走他、日後中原武林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某說過:他來日若禍害江湖,在下定然全力阻攔——只是今日你們若要殺他,就算是十大門派一起來、我和小謝也決不會將他交出。”沈洵手裡提著英雄劍,劍尖指地,然而目光卻是雪亮,“沈某不願和兩位為敵——不過兩位也想想,憑我和謝姑娘聯手之力,要保區區一個人、只怕也是不難吧?” 妙絕師太枯槁的臉上有憤恨之意,然而夏天星拉了她一把,微微搖頭:沈洵一人之力,如今江湖已經罕逢對手,今日更是加上了據說武學造詣不在他之下的謝鴻影——英雄紅顏兩劍若是合璧,只怕即使十大門派掌門聯手,也無法阻攔! “沈洵,小玠不行了。別多話,我們快走!”背後的素衣女子將少年的扶起,手指切著他的手腕,感覺到體內如同要爆裂般的內息,謝鴻影蒼白了臉,急急催促。 “好。”沈洵點頭,卻頭也不回,“小謝,你帶著他從後門走,我就來。” 看著女子扶著昏迷中的少年走出去,沈洵提起劍,“嗤啦”一聲,英雄劍的劍尖在木樓板上劃過,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跡。沈洵回身離開,聲音裡卻是半絲殺氣也無:“各位請留步,若越過這條線,休怪沈某不客氣。” 有青城弟子不忿這樣託大的語氣,看到他已轉身,便搶身追了上去。然而腳步剛剛邁過那條線,彷彿有無形的利器刺中跳環穴,那幾名弟子叫了一聲便委頓於地。 滿屋子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輕袍緩帶的白衣男子離去,不知道被什麼所震懾,居然沒有一個人敢於越過咫尺那一條橫線! |
二十七 只有謝鴻影怔了怔,然而轉瞬間眼裡神采便亮了起來,說不出複雜的情愫湧動在她眼裡,她看向樓中那個白衣劍客,低低嘆息:“沈洵。” 聽到那樣的話,連一直陰沉的抱著劍垂首的魔宮少主都驀然抬起頭來,看著站在面前不遠處的決戰對手,眼睛裡神色劇烈變幻,甚至握著英雄劍的手都有些微的顫抖。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沈洵會當著天下人的面說出這一番話來。 自從知道十年前比劍之事和大哥死的真像以來,明白恨錯了他,心裡也是不願如此糊裡糊塗地和沈洵來個你死我活。可縱然如此、這一戰之約已經傳遍天下,箭已離弦無可挽回!一方面他要維護家族的榮譽、另一面卻要顧及小謝姐姐……無路可退的他最後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將自己的性命捨棄掉。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身為中原第一劍客的沈洵,居然會在天下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原來,他竟然能是這樣的人……能是這樣的人。 “方公子,如果你不願取消這次決戰,那末,我可以自動認輸——天下第一劍這個稱號從此屬於你了。”看到少年木無表情出神的臉,沈洵微微搖頭,繼續退讓,“反正,我不會因為私怨而在今日和你來個你死我活——因為,沒有這個必要。方公子,我們或許注定無法成為朋友,但是卻至少可以相互敬重。” 不顧周圍和樓下觀戰者一片的嘩然之聲,白衣男子將手中的紅顏劍收入劍鞘,笑了笑,扔回到方玠腳邊:“這把劍、本來也是蒙你出借,現在我還給你。” “你!”劍落在腳邊,一直怔怔的魔宮少主才驚醒般地抬頭,看了沈洵一眼,眼睛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憑本心行事,無愧。”看著面前臉色青白的少年,沈洵笑了笑,然而眉間陡然也是凝重,“但是!我們私怨今日一筆勾銷,便可江湖兩忘——可如果你執意要為大光明宮做馬前卒、屠戮中原武林,我沈洵絕不會袖手旁觀。” “不錯,我也不會袖手。”話音落地,旁邊的一個女音補充,掃視著周圍議論紛紛的人們,她開口了,“——而且,如若有人認為沈公子是因為懦弱而放棄這一戰、我謝鴻影不吝於用劍來糾正他們的錯誤。” 魔宮少主聞聲,陡然一震。 素衣女子看著沈洵,面紗後的眼睛裡充滿了欣賞和敬慕,然而轉頭看著那一幫交頭接耳臉現輕蔑地江湖人士時,女子眼裡又帶上了為了維護所在意的人而騰起的肅然殺氣。 樓上樓下那些紛紛的議論和嗤笑截然而止——簪花女俠紅顏劍,雖然避世十年,這樣的名號和她以往言出必行的作風,還是足夠讓江湖震懾。 沈洵微微嘆了口氣,轉頭看她,眼裡有些微的笑意。小謝,我總算不負你所望——你曾捲入那樣錯綜複雜的急流,卻竭盡全力化解著那些沉澱下來的仇恨,不讓我們相互殘殺。你洩漏了十年前的秘密來阻止了那個少年——雖然那個孩子心中對於兄長的景仰或許就被毀掉了。現在,該輪到我來放下名譽和尊嚴、破除這個必死的魔咒。 在一片震驚的議論中,沈洵笑了笑,轉頭面對著那個二十歲的少年:“方公子,如果你認為我的歉意已經夠了、滿意這樣的結果,那麼請收起紅顏劍,今日便是到此為止。” 魔宮少主的身子微微顫抖,眸中碧色如同閃電般掠過,看著沈洵,許久不答——忽然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紅顏劍。 不等大家舒一口氣,魔宮少主卻是將劍揚手扔出,扔到謝鴻影手上。 謝鴻影下意識的伸手接過,然而不等她有任何反應,魔宮少主的手又是一揚,居然將右手中的英雄劍也扔了出去,落入沈洵懷中:“送你——你當得起。” 全樓的人悚然動容。 謝鴻影也是止不住的一震,然而轉頭之時看到了少年那樣的眼神,心頭就是一驚——小玠的神色是那樣的疲倦而淡漠,甚至有淡淡的絕望之意。如果說昔日他眼底還有一縷永不服輸的倔強、如火苗隱約不熄,那麼,如今他的眼裡只是一片無望的死灰。 “小玠。”她忍不住的脫口叫了一聲,然而聲音未落,青衣少年已經形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去,頭也不回。 因為昨日赴約決戰之時、便有必死之心,所以他一早就安排好了後事,打發左護法火翼帶著魔宮人手秘密急速離開中原返回西域——此刻再度病發的時候,破敗的旅舍裡,已經沒有人在這個臉色青白的少年身邊照顧。 掙紮著從地上起來,甚至來不及運氣,便將手指逕自探入鼎中。“噝”的一聲輕響,靈蛇被激怒,閃電般撲出,咬住了他的左手中指。 “咳咳!咳咳!”彷彿冰和火同時將他的身體撕裂,少年的臉青白得可怕,全身顫抖得不可自制——最近一段時間裡,內息走岔的次數越來越多……想來,也是時候到了。當年他哥哥、也是這樣死去的吧? 魔宮少主微微笑了起來,看著自己的血如一線從指尖流出,流入靈蛇腹中。從蛇體內流轉一週,等過了蛇心這位置,便轉為鮮紅色,重新流入少年指尖——小謝姐姐說的不錯,這是飲鴆止渴……然而,有時候,就算飲下鴆酒、又算什麼呢? “找到了!那小魔頭在這裡!”在他療傷的關頭,旅舍門外忽然有人馬的喧囂,氣勢洶洶。一語未畢,門轟然被踢開,一個男子提著劍站在門口,後面跟著一群男女江湖豪客,不下二十個人。 “呵,原來躲到這裡來了,可算被我們找出來了!”方玠抬頭,認出那是青城派掌門夏天星,站在他身後的,卻是曾敗在他手下的峨嵋派妙絕師太。 知道這位魔宮少主武功的厲害,每個人都是如臨大敵——但是今日剛接的消息,說魔宮人手撤離中原,這個魔頭落了單、大家哪肯放過這個大好時機。然而,此刻看著少年這般病弱的神色,每個人都大喜過望。 “小魔頭,拿命來吧!”妙絕師太敗在這個黃口小兒劍下、峨嵋弟子死傷大半,此刻再也忍不住,怒喝一聲拔劍刺過來,下意識的他拿木鼎擋了一下,然而身上的寒冷與熾熱彷彿正在把他撕成兩半,手顫抖得無法抬起,眼前的景象也是忽遠忽近的模糊一片,頹然倒地。 “嚓”的一聲,木鼎被妙絕師太劈成兩半,靈蛇被驚動,瞬地撲出去,咬住了老尼左手拇指。妙絕驚呼一聲,知道厲害,當下想也不想一劍將手指削了下來! |
二十五 九、 倩誰驀蕭索 夜。縱橫交織的雨幕裡,彷彿有黑色的閃電縱橫,無聲無息的掠下高樓,輕輕驚起鐵馬簷鈴叮噹,然後快得驚人的落到底下的街道上,迅速急奔。 密集的雨點打在身上臉上,卻似毫無知覺,他只是奔跑、奔跑,跑得不知方向。風在耳邊呼嘯,仿似遠遠近近有誰對著他嗤然冷笑——方玠,你還在做夢罷?該醒醒了! 驀然間,濕透的身上感覺到說不出的冷意,很多很多年前、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寂寞和荒涼,似乎又重新將他包圍起來,無路可走。甚至記憶中那樣明慧親切的笑容、也慢慢消逝得看不見。 “啊——!”不知奔到了哪裡,青衣少年驀然停下,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大叫起來。然而,回應他的、卻是自天宇而下的一個炸雷。 “來吧!都來吧!誰怕?”魔宮少主冷笑起來,拔劍,對著漫天冷雨的夜空指戟大罵,“什麼都要收回去!什麼都沒有!賊蒼天,來吧!” 他大笑起來,忽然間將手中的長劍用力對著天幕擲出,英雄劍劃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宛如一道自下而上的閃電。 “呀,你瘋了麼?”在看到長劍脫手擲出的剎那,路邊簷下有人脫口驚問。 英雄劍帶著呼嘯的風劃破雨幕,重重下墜、刺破青石板插入他腳邊。魔宮少主有些茫然的循聲回過頭去,看到路邊亭子裡一身勁裝的紫衣女孩。 嚴靈兒手持長劍、驚疑不定的看著面前的一幕,看到此刻他那樣空洞洞的眼神,忽然有些如釋重負的笑了起來,拍手:“如果你真的瘋了,倒瘋得是時候!那一切就好辦了。” “誰說我瘋了?!”魔宮少主神志漸漸凝聚,認出了面前那個在華山頂上作為人質的少女,忽然冷笑起來,“就是我瘋了也足夠殺你這個小丫頭——還不快滾!” “我才不走——”雖然在這個人手裡吃過那麼多苦頭,嚴靈兒看著他眼裡卻絲毫沒有懼怕之意,按劍傲然道,“方玠,今夜我是來找你決戰的!我在你們行館外等了你大半夜了,你去哪兒了?本小姐可沒那麼大耐性!” 雨裡,少年有些錯愕地看著口出狂言的紫衣少女,忍不住冷笑起來:“你不是連劍也拔不出來嗎?這麼急著找死?” “找死也要拼了命拖你下馬!”嚴靈兒揚眉橫劍,竟然是一絲躊躇也無,眼睛閃閃發亮,“我當然知道遠不如你,但是拼得一招是一招,能消耗你半成真力也好!你這個魔頭休想明日能勝過沈大哥去!” 說那樣一席話的時候,嚴靈兒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心情激動,然而眼睛裡卻有驕傲自豪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怔了半天,魔宮的少主提著劍站在雨裡,側頭看嚴靈兒那樣的表情,忽然間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去,“為什麼每個人都幫著他!你為他?為他?——傻丫頭,傻丫頭!……” 顯然被這樣奇怪的狂笑弄得怔住,嚴靈兒甚至有些惱羞成怒起來,啪的一聲將長劍一橫,跳出亭子來:“我傻不傻關你啥事!現下我可是來殺你的!” 長劍迅疾的刺過來,魔宮少主卻是頭也不抬,只是聽准了來勢、待得劍刺到身邊時迅速反手一扣一奪,便到了手裡。然而少年眼裡卻是半絲殺氣也無,看著刺客,忽然間嘴角有了一個奇異的哀傷笑意:“有人武功比你高得多,卻不曾如你這般莽撞地來護著他——可是傻丫頭啊…你即使為他丟了性命,他心裡也不會記著你半點的。” “誰說的!”奮力掙扎,嚴靈兒惱怒於自己的無用,卻截口反駁,“沈大哥若是知道我為他死了,他會難過的!還是會唸著我一星半點的!那一點、也就夠了!” “為了那一星半點,就用命來搏?”魔宮少主卻是略略怔了怔,看著面前徒勞掙扎的少女,眼裡第一次收起了輕視之意,忽然間大笑出聲,將她遠遠推了出去,“是了!是了!也夠了……那也夠了!” 嚴靈兒被他推得踉蹌而出,直跌出三丈,然而轉過頭去卻已不見了那個青衣少年的影子。 “喂,傻丫頭,你自己保重點。”——耳邊最後留下的、是那樣奇怪的一句話, 大雨裡,她頹然地將手狠狠捶在地上,用力得砸出了血。 湛碧樓本是臨安名樓,臨著西子湖,對著不遠處的白堤,如畫風景平日裡吸引了無數的遊人來此處登臨——然而,今天來到湛碧樓的人、卻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一般的遊客早已避之不及,因為湛碧樓下各路江湖人物濟濟雲集,樓中坐不了多少人、各派掌門坐下了,其餘人等只好站到了門外空地上去,黑壓壓的一片。 刀兵的冷光映照著一湖碧水,讓人看了寒到心裡去。 “怎麼還不來?魔宮莫非怕了先逃了不成?”已經快到了午時的決鬥時刻,但是還不見魔宮的人到來,江湖豪客中已經有人不耐起來,冷笑,“聽說他們那個少主是個黃口小兒,也敢胡吹大氣、和沈洵沈大俠比劍!” “就是,沈大俠是天下第一劍,魔宮這次真是吃飽了找死!”旁邊有人應和,然而大家的神色卻是彷彿將要看到好戲一般、蠢蠢欲動。 坐在堂中,嚴老盟主眼裡也是憂心忡忡,和門外那些盲目樂觀的江湖豪客不同、堂中十大門派掌門人和江湖盟的元老都知道魔宮少主的恐怕,對於此戰也是毫無把握——沈洵若勝了,固然一切輕鬆;沈洵萬一敗了,只怕中原武林再無人能制住魔宮氣焰! 那樣巨大的壓力之下,嚴靈兒只想哭,想跑到沈大哥身邊去,但是好歹還是忍住了。 遠離眾人,沈洵此刻站在二樓的窗邊,負手看著高秋裡一湖碧色,神色淡定。他身邊只有謝鴻影一人,然而素衣女子雖然靜默地陪他看了許久風景,眉間卻有止不住的擔憂——沈洵固然答應她絕不會死,但是、如果是小玠死在他手上,難道她就能無動於衷? 如果小玠死於沈洵劍下……想到這裡,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忽然覺得如若是這樣的情況,她真不知以後該如何面對這個手上沾了小玠鮮血的沈洵。 “時間快到了吧?”沈洵看著外面的連波秋色,淡淡問,“怎麼方玠還沒來?” 正在抽出紅顏劍、最後一次替他檢視兵器,謝鴻影的手抖了一下,劍鋒割破她的手指,血流殷紅。 “我來了。”沈洵的聲音剛消失在空氣裡,簷外忽然有人靜靜應了一句。 湛碧樓窗外的簷角上,青衣少年抱劍臨風而立,眼神冷漠——宛如他第一次出現之時。 沈洵微微笑了笑,抬手向內:“請。” |
二十五 九、 倩誰驀蕭索 夜。縱橫交織的雨幕裡,彷彿有黑色的閃電縱橫,無聲無息的掠下高樓,輕輕驚起鐵馬簷鈴叮噹,然後快得驚人的落到底下的街道上,迅速急奔。 密集的雨點打在身上臉上,卻似毫無知覺,他只是奔跑、奔跑,跑得不知方向。風在耳邊呼嘯,仿似遠遠近近有誰對著他嗤然冷笑——方玠,你還在做夢罷?該醒醒了! 驀然間,濕透的身上感覺到說不出的冷意,很多很多年前、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寂寞和荒涼,似乎又重新將他包圍起來,無路可走。甚至記憶中那樣明慧親切的笑容、也慢慢消逝得看不見。 “啊——!”不知奔到了哪裡,青衣少年驀然停下,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大叫起來。然而,回應他的、卻是自天宇而下的一個炸雷。 “來吧!都來吧!誰怕?”魔宮少主冷笑起來,拔劍,對著漫天冷雨的夜空指戟大罵,“什麼都要收回去!什麼都沒有!賊蒼天,來吧!” 他大笑起來,忽然間將手中的長劍用力對著天幕擲出,英雄劍劃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宛如一道自下而上的閃電。 “呀,你瘋了麼?”在看到長劍脫手擲出的剎那,路邊簷下有人脫口驚問。 英雄劍帶著呼嘯的風劃破雨幕,重重下墜、刺破青石板插入他腳邊。魔宮少主有些茫然的循聲回過頭去,看到路邊亭子裡一身勁裝的紫衣女孩。 嚴靈兒手持長劍、驚疑不定的看著面前的一幕,看到此刻他那樣空洞洞的眼神,忽然有些如釋重負的笑了起來,拍手:“如果你真的瘋了,倒瘋得是時候!那一切就好辦了。” “誰說我瘋了?!”魔宮少主神志漸漸凝聚,認出了面前那個在華山頂上作為人質的少女,忽然冷笑起來,“就是我瘋了也足夠殺你這個小丫頭——還不快滾!” “我才不走——”雖然在這個人手裡吃過那麼多苦頭,嚴靈兒看著他眼裡卻絲毫沒有懼怕之意,按劍傲然道,“方玠,今夜我是來找你決戰的!我在你們行館外等了你大半夜了,你去哪兒了?本小姐可沒那麼大耐性!” 雨裡,少年有些錯愕地看著口出狂言的紫衣少女,忍不住冷笑起來:“你不是連劍也拔不出來嗎?這麼急著找死?” “找死也要拼了命拖你下馬!”嚴靈兒揚眉橫劍,竟然是一絲躊躇也無,眼睛閃閃發亮,“我當然知道遠不如你,但是拼得一招是一招,能消耗你半成真力也好!你這個魔頭休想明日能勝過沈大哥去!” 說那樣一席話的時候,嚴靈兒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心情激動,然而眼睛裡卻有驕傲自豪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怔了半天,魔宮的少主提著劍站在雨裡,側頭看嚴靈兒那樣的表情,忽然間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去,“為什麼每個人都幫著他!你為他?為他?——傻丫頭,傻丫頭!……” 顯然被這樣奇怪的狂笑弄得怔住,嚴靈兒甚至有些惱羞成怒起來,啪的一聲將長劍一橫,跳出亭子來:“我傻不傻關你啥事!現下我可是來殺你的!” 長劍迅疾的刺過來,魔宮少主卻是頭也不抬,只是聽准了來勢、待得劍刺到身邊時迅速反手一扣一奪,便到了手裡。然而少年眼裡卻是半絲殺氣也無,看著刺客,忽然間嘴角有了一個奇異的哀傷笑意:“有人武功比你高得多,卻不曾如你這般莽撞地來護著他——可是傻丫頭啊…你即使為他丟了性命,他心裡也不會記著你半點的。” “誰說的!”奮力掙扎,嚴靈兒惱怒於自己的無用,卻截口反駁,“沈大哥若是知道我為他死了,他會難過的!還是會唸著我一星半點的!那一點、也就夠了!” “為了那一星半點,就用命來搏?”魔宮少主卻是略略怔了怔,看著面前徒勞掙扎的少女,眼裡第一次收起了輕視之意,忽然間大笑出聲,將她遠遠推了出去,“是了!是了!也夠了……那也夠了!” 嚴靈兒被他推得踉蹌而出,直跌出三丈,然而轉過頭去卻已不見了那個青衣少年的影子。 “喂,傻丫頭,你自己保重點。”——耳邊最後留下的、是那樣奇怪的一句話, 大雨裡,她頹然地將手狠狠捶在地上,用力得砸出了血。 湛碧樓本是臨安名樓,臨著西子湖,對著不遠處的白堤,如畫風景平日裡吸引了無數的遊人來此處登臨——然而,今天來到湛碧樓的人、卻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一般的遊客早已避之不及,因為湛碧樓下各路江湖人物濟濟雲集,樓中坐不了多少人、各派掌門坐下了,其餘人等只好站到了門外空地上去,黑壓壓的一片。 刀兵的冷光映照著一湖碧水,讓人看了寒到心裡去。 “怎麼還不來?魔宮莫非怕了先逃了不成?”已經快到了午時的決鬥時刻,但是還不見魔宮的人到來,江湖豪客中已經有人不耐起來,冷笑,“聽說他們那個少主是個黃口小兒,也敢胡吹大氣、和沈洵沈大俠比劍!” “就是,沈大俠是天下第一劍,魔宮這次真是吃飽了找死!”旁邊有人應和,然而大家的神色卻是彷彿將要看到好戲一般、蠢蠢欲動。 坐在堂中,嚴老盟主眼裡也是憂心忡忡,和門外那些盲目樂觀的江湖豪客不同、堂中十大門派掌門人和江湖盟的元老都知道魔宮少主的恐怕,對於此戰也是毫無把握——沈洵若勝了,固然一切輕鬆;沈洵萬一敗了,只怕中原武林再無人能制住魔宮氣焰! 那樣巨大的壓力之下,嚴靈兒只想哭,想跑到沈大哥身邊去,但是好歹還是忍住了。 遠離眾人,沈洵此刻站在二樓的窗邊,負手看著高秋裡一湖碧色,神色淡定。他身邊只有謝鴻影一人,然而素衣女子雖然靜默地陪他看了許久風景,眉間卻有止不住的擔憂——沈洵固然答應她絕不會死,但是、如果是小玠死在他手上,難道她就能無動於衷? 如果小玠死於沈洵劍下……想到這裡,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忽然覺得如若是這樣的情況,她真不知以後該如何面對這個手上沾了小玠鮮血的沈洵。 “時間快到了吧?”沈洵看著外面的連波秋色,淡淡問,“怎麼方玠還沒來?” 正在抽出紅顏劍、最後一次替他檢視兵器,謝鴻影的手抖了一下,劍鋒割破她的手指,血流殷紅。 “我來了。”沈洵的聲音剛消失在空氣裡,簷外忽然有人靜靜應了一句。 湛碧樓窗外的簷角上,青衣少年抱劍臨風而立,眼神冷漠——宛如他第一次出現之時。 沈洵微微笑了笑,抬手向內:“請。” |
二十四 “小謝,何必如此。我只是戲言而已。”看到平素嫻靜淡定的知交如此,沈洵眉間也是一沉,微微嘆息,“事情必須在我和方玠之間了結——我若逃避、將這個問題推卸於你,讓你直面方玠,那豈不是陷你於兩難?我當盡力。” “你需平安歸來。”雖聽他如此說,謝鴻影卻不依不饒,拿劍逼著,“你答應我。” 沈洵怔了怔,苦笑起來,推開她的劍尖:“我無必勝把握,如何能答應你?” “胡說。”謝鴻影手腕一振,重新將偏移開的長劍對準他眉心,冷然,“我和你、和方玠都交手過,我心裡有數:若你用紅顏劍、絕對不會輸給他!——何況你是大光明宮出身,對於他的劍術心法、應該洞若觀火,佔了先機——我估計的絕不會錯。” “很聰明,小謝。”沈洵驀的微笑起來了,看著眼前的素衣女子,然而笑容裡卻有苦澀的意味,“但是你忘了,方玠他如今練的是天魔大法——看見他眸中的碧色了麼?那是修習那種魔功的徵兆……” 怔了一下,謝鴻影茫然問:“那又如何?” “那種功夫,可以在瞬間讓人激起潛能、發揮出超出平日一倍的功力。”沈洵淡淡解釋。 “真的……真的有這種魔功存在?”劍尖顫了一下。謝鴻影有些不相信的問,臉色隨即變得雪白,“是不是江湖相傳中‘天魔裂體’?” “對。”沈洵點頭,補充,“這門功夫對練武之人的危害很大——不但平日修習的時候容易走火入魔,而且要依靠雪山靈蛇毒性來飲鴆止渴地緩解反噬之力。所謂的‘裂體’,就是說一旦運用此法擊潰對手後、自身也會重傷——對手越強,反擊之力越大。師尊此番也太心急了,居然教了方玠這個法門……” “錚”然一聲,彷彿手腕忽然無力,紅顏劍從他面前頹然垂下。謝鴻影踉蹌著後退,坐入椅中,蒼白著臉,看著他,忽然無力的笑了一笑:“那就是說,即使他勝了你,他多半也是活不下去?必然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是。”一直逼著的劍終於撤去,沈洵拂了拂衣襟,站直了身子,淡淡回答,“所以我無法答應你,一定能安然歸來。”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第一次,看到小謝淡定的臉上有那樣絕望茫然的神色,抬頭看著他,眼裡竟然有淚水,“你和他打平手吧!——不不不,高手過招,一念之仁便是生死殊途,要你想著打平、多半便是要敗了……沈洵,我們走吧,別管什麼比劍了,我們回西泠去……也不成…這一來,武林還是免不了一場血戰……” “小謝,小謝。”在她茫然自語的時候,沈洵彎下腰來,輕拍她的肩膀,幾度想打斷她的自語,“別這樣,別這樣。順其自然吧——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 燈下,白衣男子對著她一笑,忽然從懷裡拿出一盒東西來,打開,竟然是五色精緻糕點,形如梅花做五瓣。 “你看,這是春陽齋的梅花糕——你最愛吃的,以前還為這個和我打過一架呢。”沈洵笑著替她將面前的杯子倒滿,自己也端起了酒杯,慇勤相勸,“來來,嘗嘗看、這春陽齋的手藝比十年前可有進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已經隱隱有驚雷下擊。 謝鴻影坐在窗邊,雨潑了進來,濡濕她的鬢髮,但她卻似毫無知覺,彷彿在想著什麼心事,眉目見沉鬱複雜之極,也只是端起酒杯不做聲地飲了,又默不作聲地放下,卻不去取那梅花糕。只是抬起手,從燭台上掰了一條燭淚下來,在手心揉捏。 “小謝。”看到她如此,沈洵也有些不安起來,低低喚了她一聲。 “沈洵,”然而,不等他說,謝鴻影霍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眼光不知為何讓他心中一跳,不敢再開口,只是聽著她說下去:“沈洵,我們相知十年,或許總以為來日方長、相聚容易,所以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如今也算知道命危於晨露,朝不保夕。所以,雖然如今是最不適合的時機,但為了以後不至於來不及,還是先說了罷。” 謝鴻影眼睛裡,有光芒盈盈,她手心揉著那一條熾熱柔軟的燭淚,彷彿揉著的是自己的心:“沈洵,你對我很重要——我想我應該告訴你這一點。這段日子我想過了,若是說我有過所謂‘幸福’的時候,那麼就是和你小聚了,所以我想——” 外面雷雨隆隆,然而她這幾句話、卻彷彿比雷霆更加驚心動魄,沈洵的手不自禁的顫抖起來——那一瞬間,他忽然慚愧於自己的畏縮,同樣的話、在渡江風雨同舟之時已經盤繞於他心頭,然而終究沒有勇氣開口,生怕萬一所思非份、便是連這樣的知交也永遠失去了——遲疑許久,終未開口,卻不料反而由她一個女子先說了出來。 “小謝。”他脫口,叫她的名字。但是彷彿怕一停頓下來、就失去了勇氣,謝鴻影只是看著手中的紅淚,說出了最後的話:“所以,我希望我們的‘以後’,‘幸福’的時候能夠多一些——可以麼?人的一生,是沒有幾個十年的。” “小謝……”他再一次喚她,語音卻已是接近於嘆息。 “答應我罷。”她終於抬起頭來,燭光映著她的臉,那半邊臉上傷痕可怖,不知道是外面的雨水還是淚水,在她眼中閃爍,“沈洵。答應我一個較久遠的‘幸福’,信我必不相負。” “小謝。”白衣男子站起身來,將自己的手放到她手上,用力握緊,低喚。 窗外雨聲潺潺,燈下凝眸相望,然而兩人都已非鮮衣怒馬的少年時。 “放心。”沈洵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微微一笑,抬手為她掠去散落的鬢髮,“我已有計較——明年此時,我們當已泛舟五湖。” 雨絲密密灑落,外面似有一陣風過,簷下鐵馬叮噹亂響。 |
二十三 “這是我們為你準備的佩劍,你看看可有合用的。”嚴累老盟主的眼神定如磬石,拈鬚微微而笑,“如若都不能合意,我再想辦法。” “錚”的一聲龍吟,壁上一把長劍已經躍入沈洵手中,白衣男子低首細看,劍光凜冽,照得他鬚髮皆寒,他眉間有掩飾不住的震驚:“七星龍淵?——這不是青城派的鎮山至寶?” 迅速回首,目光掠過壁上如林的長劍:真剛、掩日、斷水……居然每一柄都是極品的名劍!如此多的世間神兵集於一室,難怪即使沈洵、也被那樣的劍氣在門外阻住腳步。 “哪來這麼多好劍?”一把接著一把地抽出長劍細看,沈洵依然不可思議的問。 嚴老盟主只是拈鬚而笑,眼裡有自得的光:“呵呵,我這二十年的武林盟主之位可不是白當的——沈賢侄,現在天下武林都知道你要和魔宮少主決鬥。這一戰事關武林大局,各派都願將珍藏的神兵獻出供你挑選,以期勝過魔宮少主手中那兩把劍。” 沈洵聽到這裡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我是以個人名義給方玠下的戰書——並無關江湖盟和大光明宮之間的恩怨。這般興師動眾,沈某真是當不起。” “如今你們那一戰的消息已經傳遍江湖、無人不知——就算是你只是為了個人恩怨而戰,但是方玠一死、群魔無首,必然將鎩羽而歸!”白髮蕭蕭的嚴老盟主看著面前的人,眼裡有關切的光,抓住劍客的手臂,“沈賢侄,莫怪老兒我多事插手,你也知道英雄劍的厲害——如今唯一可以與其相抗的紅顏劍也落入魔宮手中,不想點辦法不行啊!你也不想敗給方玠吧?” “嚴老伯你的好意沈洵心領了。”沈洵點頭嘆息,把最後一把長劍錚然歸入劍鞘,搖搖頭,“可惜,這裡沒有一把劍足以和英雄劍相抗。” “什麼?”嚴老盟主頹然放開了手,看著四壁上的神兵,沉默片刻,只道,“反正是下月十五——還有十幾天時間,我再令人去找。” “不必了。”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在門外,“用這一把就好。” 沈洵和嚴累驀然回首,看到的是一直站在門外的素衣女子。謝鴻影看著室內滿壁的長劍,緩緩從背上解下布囊,橫捧至面前,褪去了外面的包裹之物。 森森冷冷的劍氣,隔著劍鞘透了出來,迫人眉睫。 “紅顏劍!”看到她手裡那一把熟悉的長劍,沈洵脫口驚呼,眼裡震驚之色一掠而過。 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暮色漸漸降臨,樓外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高樓上,兩人對飲,卻各自默然無語。案上,一把長劍橫放,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聽說今日方玠已經到了臨安。”雨聲敲著窗扉,雨聲中,素衣女子抬起頭來,看著天空說了一句,“這幾日大光明宮也不在武林中有所行動了,看來方玠是守信應戰而來——呵,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去見見那孩子。” “我在戰書最後加的那兩句、不由他不來。”沈洵把酒沉吟,忽然間苦笑了一聲,“那麼驕傲的孩子、不可能不顧方家的名譽。我那時為了邀戰,刺到他痛處了。” 謝鴻影聽得他語氣,微微一怔,抬眼看:“你後悔了?” 白衣男子也是看著簷下如簾般滴落的雨,也不隱瞞:“說後悔、是在看到你竟然帶著紅顏劍歸來的剎那我就有些後悔——小謝,你說得對,或許他和他哥哥真的不一樣。” “柳原其實本性不算大惡……”第一次在人前那樣心平氣靜地提起十年前的戀人,謝鴻影眉間依稀有痛悔,輕輕嘆了口氣,端起酒杯,“他太驕傲太好勝,只是一念之差——” 將酒喝下去,彷彿那杯酒如同烈火般灼烤著心肺,謝鴻影眼眶驀然間紅了一下:“我這些日子經常想:如果當年我不是那樣激烈的對待他、如果我肯花稍微一點點心思來包容他排解他的心魔,或許他和整個方家都不至於到那種地步——沈洵,那之前,我作為他戀人沒有瞭解他的心魔;那之後,我也沒有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改過……是我的錯。” “小謝。”停杯相望,明知對方說的話是事實,沈洵並未反駁,只是嘆息,“那時候都還小,太年輕——我們都沒有那樣的耐心。” “所以這一次我花了心思在小玠身上,希望他不至於重蹈柳原的覆轍。”謝鴻影低頭看著酒杯,笑了一下,搖頭,“他應比柳原明事理,我不能不給他機會。” “是我操之過急。”沈洵嘆息,看著桌上的紅顏劍。 “你沒有錯,你只是想早日結束這場劫殺。”陡然間回過神,素衣女子聽出他語氣中的自苛和悔意,連忙回頭看著他,目光有擔憂之色,“沈洵,兩日之後便是比劍之時,全江湖皆知、無可挽回——你如果此刻動搖,兩日之後便是你死期了!” “我若敗亡,還有你在。”沈洵看著謝鴻影,卻是微微笑了起來,“你持紅顏劍,當可與他一較高下——何況,方玠也不至於為難……” “住口!”話未說完,謝鴻影驀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紅顏劍在一拍之下躍入主人手中,瞬間劃出一道流虹,直刺沈洵眉心!素衣女子一貫淡定的眉間居然有怒意,手中長劍如風般刺向多年知交,怒斥—— “這般說來,倒是我如今就殺了你乾脆!——你怎可死在方玠手上?——不求生先求死,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沈洵?” 紅顏劍刺到之時,沈洵已經驚覺仰身,手中酒杯一轉抵住刺到的劍尖,杯子瞬間粉碎。然而在這一剎的停頓之時他身形已飄出,在隨後而來的一輪疾風閃電般的劍影中連連後退。等謝鴻影最後一句怒斥結束時,他正好退到了窗旁。 紅顏劍就在他面前停下,凝如山嶽。然而持劍的女子眼裡,卻依稀有淚光閃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