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 掌握著凌兒,就是捏著四哥和九哥的心啊!我手中無異於又多了一重讓我安心前方戰事,不用擔心後方失火的保證。——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會隨之牽動到何等地步?當然,我會好好待凌兒,不是賣四哥或九哥的面子,而是因為她本身值得。 她在我手中的消息遲早會走漏,但我沒想到百般防範,還是這麼快就讓她找到了機會。多少功敗垂成的前車之鑑,不是將士不夠勇猛,也不是將軍不會帶兵……就在我之前的色楞為何失敗,我再清楚不過,是該和哥哥們攤牌的時候了。 兄弟幾個把話攤開了說也好,我其實更可放心,有大軍駐紮在此,沒有人能動她。四哥辦差這些年,已經十分老成謀國;而八哥受了多次挫折,完全失愛於皇阿瑪,輕易不肯再出手;九哥為人辦事,其實十分剛強幹練,是八哥的好臂膀。若不是深知這場多年前的糾葛,我還真不知道什麼能讓我有把握拿穩他們。 九哥送給凌兒的東西到來後,連我也沾光不少。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原本我的飲食都與身邊的將士一道,由大廚房一併供給的,這天吃飯時卻注意到一碟色白如雪、平滑軟膩的薄片,外形很接近南方人的尋常小食粉皮,只配一點點麻醬油與紅尖姜芽,入口清腴無比,才知是鱉的裙邊。這種吃法,連我也是第一次,聽廚子解釋說,江南稱鱉為甲魚,把甲魚宰殺洗淨,入鍋微煮,剔取“裙邊”,用小鑷子將表面一層黑翳鑷去,上籠蒸熟,加佐料涼拌,即可上桌,製法並不出奇,只是這麼小小一碟,要用好幾隻鱉,就是在其江南產地,也抵得上平常小民十日家用,何況這等講究法,也不是僅有銀子的富人家就有的風雅。更不用說“鱉不吃死”,要活運到西寧,這花費和心思,就不能以銀子來計較了。 凌兒每天都記得分派一些精緻飲食給我。回想起來,越瞭解凌兒,越能從她身上更多體會到四哥、九哥對她的心情。所以當夜裡燈下與她獨自相對,握著她的足,聽她體貼解頤的言笑晏晏,竟而不願掩飾某種柔情…… 當最後這一切如過眼雲煙,灰飛煙滅時,彷彿三十萬大軍與眼看就在我手中的江山萬里皆成虛無,只剩下她肌膚入手柔滑的那一點溫情…… 康熙六十一年再回西寧,一切都變得令天下人如此猜疑不安,凌兒總是想勸慰我,卻是暗示我看開些。 哼……我冷笑。什麼都能看開的麼? 帶著數騎馳騁曠野,仰望烽火台後的高遠天幕,四方風起雲動,執劍在手,誰能將這天下拱手讓人?誰能?! 日影西斜,落葉輕飄入襟懷,一整天深秋時光又已耗盡,清掃陵園的老太監正要關門,遠遠三騎素服侍衛急急打馬奔來:“十四爺!十四爺!有聖旨!” 握著那卷白絹素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雍正,雍正……這麼……就駕崩了?” “是啊,十四爺。” “是他的遺命,還是新皇弘曆的意思,要召我回京?” “這個……小的們就不知道了,十四爺回了京,皇上必定會召見的,屆時您老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再回到京城,郊外草色青黃,天子腳下市井熱鬧,紅塵依舊,無一不是當年意氣飛揚之地,觸景生情,要強自定一定神,才能認清眼前的宮牆深深,是紫禁城中的哪一處。從前無數次在此隨侍皇父身後,聽從他老人家諄諄教導的日子,還歷歷在目。物是人非事事休,真如黃粱一夢…… 穿著孝服的弘曆特為在宮中見我,卻總有許多話反覆思量不知如何開口,上一代人恩怨已了,見他尚屬純孝,又抱著和睦仁孝、懷柔以治天下的心,我沒有為難他。 將八哥、九哥改名“阿其那”、“塞思黑”的聖旨,以及他們在囚禁中死去的朝廷邸報,都曾發給我看過的,如今再想尋其他弟兄,我的十幾位手足兄長們,好好活著的,竟只剩下十二哥一個了!活著的還有曾經數年親睦相處的十哥,弘曆拆除高牆,還了他自由,但他早已在圈禁中被逼瘋了,拉著我一時哭一時笑,說不上一句正常的言語…… 回到自己早已陌生的王府,身邊的老人兒只剩下幾個跟著我守陵去的僕役。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我依然時常從夢中驚醒,耳邊彷彿還時時聽到“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的聲音。偶爾想起西疆廣闊的藍天下,凌兒那雙似怨而不忍、彷彿會說話卻欲言又止的眼睛,依然迴腸蕩氣。 四哥到底得意了多久?短短十三年還落得一身罵名。我雖只得意了在西邊那幾年,好在天下知道我的冤屈,後世也會知道,總算不枉了。二哥到底得意了四十年的太子時光,已屬不錯,只可惜身後難堪…… 隨我們兄弟經歷了這一路人生流離無常的凌兒,必定能與我一樣懂得,尚值得把酒共話……她會躲去哪裡?想必是回去了江南,這時節的江南,思鱸魚尋桂子,江水瑟瑟,景色可堪回味。 獨酌微醺,向南面舉杯,一笑抿盡杯中酒。 誰共我,醉明月? 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全書完結) |
一三零 三年後的某天,為著急事與十弟一道去花冢找到九哥時,又一次站在那座碑前,想起四哥咬牙不讓的憤怒表情,碑上的字字句句彷彿暴露了四哥在鐵面下藏得深深的那顆心……又看看痴倒在碑前的九哥,一個凌兒的清談笑容忽然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心中忽然抽動,竟不知心痛為何,連外人都已感動如此,何況他們?這一定就是情了,令人作繭自縛、身不由己,甘心沉淪不治。 八哥曾經背著九哥向我嘆息:“我當日為了激將他速速清醒,責罵他以情為藉口,不過是掩蓋逞強好勝犯下大錯而已。或許當日的他,的確如此,但凌兒死後,這情居然變成了真的,不然還會是什麼,能這樣變了一個人呢?” 九哥的確變了,和從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只是更加陰沉。足以作為九哥變化明證的,就是幾年後在良妃薨逝的宮中,毫無預兆地見到凌兒那一次。 凌兒珠圓玉潤了些,那種讓人過目不忘的神情卻沒有變,讓我震驚的,除了四哥居然違抗聖旨,救活了凌兒,還有九哥看著凌兒從自己手裡掙脫走向四哥,只站在原地不動,陰暗裡那個酸楚無限的笑容。那還是我以前那個永遠不會認輸、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肯拱手讓人的九哥嗎? 看著四哥匆匆帶走凌兒後,九哥獨自往雨中踽踽而行的蕭索背影,只剩下我站在殿前,尚不及消化剛才短短時間裡發生的一切帶給我的震動,只能嘆一聲冤孽罷了!更覺得這個凌兒,看來注定會成為傳奇。 但是太子二次被廢了,政局的緊張,讓我再次把這原本就與自己不甚相關的事拋到腦後,只是在偶爾燈前月下,諸事的空隙中,會忽然掠過一絲對凌兒前程的關心——她已經捲入這場天家最隱秘也最駭人的風波中,四哥還能怎樣保護她? 二哥此次被圈禁,永無再翻身的可能了;大哥圈禁了這幾年,幾乎已經被遺忘;三哥自從上次出頭質證了大哥之後,有些向八哥靠攏,皇上很不喜歡這一點;而八哥,原本就已經很被皇阿瑪所忌,這一次召集百官推舉,勢頭鋒芒太過,更是險些被捉拿宗人府問罪。我打定主意,梗著脖子為八哥爭了一爭,相比與我同年的十三哥因牽涉到廢太子謀反而被圈禁,傷透了心的皇阿瑪這才終於真正注意到了我這個從未捲入哥哥們此前奪位劣跡的“小兒子”。 我喜出望外地掌管了兵部,開始真正花心思、賣力氣做起自己的事業來,待到幾年之後,西邊戰事一起,這個大將軍的人選,皇阿瑪自然第一個想起了我。 就在幾年之前,這種一朝得志、朝野矚目的情景還僅止於夢想,現在要實現了!而且實現得比我的夢想更加完美耀眼!初受聖命,更加留意與四哥、八哥、九哥表明心跡,落實早就商定好的合作保障,無後顧之憂地等待皇阿瑪親送出城。那段日子,每每白天在校場點兵、夜晚與幾個得力的心腹幕僚、手下將軍在燈下反覆研究沙盤,討論如何駐守、如何調兵。只有在每天睡醒起身的那一刻,才會允許自己獨自激動一下,少年時的紙上談兵,每見豪氣干雲的詩詞,心中不無羨慕:“陣雲高、狼煙夜舉。朱顏青鬢,擁雕弋西戍”。那種“蠟封夜半傳檄,馳騎諭幽並”的戰報頻傳景象,“漠漠孤雲未成雨”的西疆風景,“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的豪興……男兒正當如此!更何況,最微妙的是,皇阿瑪曾經三次御駕親征,而我的哥哥們,曾上過戰場的只有大哥、五哥,大哥在圈禁中自不必說,五哥生性忠厚,根本沒有奪位之力。現在皇阿瑪托我代他御駕親徵了! 激動中往往想起賈誼《惜誓》中“黃鵠之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再舉兮,睹天地之圜方”。賈生生不逢時,君王“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但我那位千年才出一位的聖君皇阿瑪,卻識得我。如今我再不用掩蓋在長兄們的光芒之下,而要像黃鵠之一舉,一飛衝天了,傲視天下了! 頭髮花白的皇阿瑪當著所有人的面親手交給我的寶劍,是當年他年輕時出征喀爾喀蒙古與准葛爾部所用的尚方寶劍,是一個老父親熱切的信賴與囑託,接過它,彷彿接過了大清天下的沉重擔子,幾乎要出口告訴他:皇阿瑪放心!您的十四子,足以扛得起大清江山這份基業! 烈烈風起,狼煙滾滾,率大軍騎馬掠過黃河內外,踏過牧草青青,所過之處捲起數十里黃塵飛揚。親往巴顏喀拉山脈查勘地形,站在高處,與廣闊的藍天已經非常非常近,那些山頭荒蕪蒼茫,但卻裸露著不羈,似乎天生隱含著微微的暴力,能勾動人內心深處的狂放與豪情。回首往東,俯視大清國土,縱然有重任在肩,那一刻,我的心還是不受控制的膨脹到無窮、無窮大…… 凌兒的再次出現,就在這當口兒。像所有傳奇一樣,她總是在人最出其不意的時候出現,並且帶給人最難以想像的故事。 岳鐘麒信中說這身懷九龍香袋的神秘女子,姿容絕色,令人不敢逼視。身懷九龍袋出現在草原上,我不做別想,一定是皇姐姐恪靖公主,回頭想想有多年不見的這位皇姐姐,少年時記得容貌平常啊,這些整日在外帶兵的武人大約少見清秀一點的女子,加之料想是位公主,崇敬之心自然把她美化了吧。 在營中見到她,心情裡歡喜與驚異的成分不相上下,她瘦了,那種讓人一見難忘的神情依然沒有變,但目光更加深蘊懾人,怪不得連岳鐘麒這等人物也要“不敢逼視”。 親眼見她的疲乏與傷痛,便有些不解她到底在隱藏些什麼,自然不便問她是如何流落到戰場上的,問了也不會有答案,但我可以替她療傷。皇阿瑪御賜的麻醉藥藥效極好,她總算能安穩睡一覺了,解開鞋襪,親眼驗看,與她的傷一樣觸目驚心的,是那把小金鎖。 臥龍香袋、“與子偕老”,原來她在極力珍藏的,是四哥最不能為人所知的,心底最深情柔軟的部分。又想起每次九哥把玩那親手鐫刻的小玉人兒時,專注惘然的神情,我看來是不會有機會體驗他們這般熾烈刻骨的情愛了,但卻不法不深感於心…… |
一二九 那時的我,並無野心,誰叫我上頭有太多能幹的哥哥呢?除了太子二哥之外,文有三哥,武有大哥、五哥,精明強幹有四哥,以賢能而聲名遠播的是八哥,富可敵國的是九哥……何況還有正值壯年,看來少說還可以當政二十年的皇阿瑪。 但沒有野心,是否就要渾噩一生,揮霍富貴閒人的日子?我還沒有明確的想法,但隱隱覺得,應該像皇阿瑪自幼就教導我們的那樣,要多多磨煉自己,日後輔佐皇兄,多少能做事情,至少也要為我愛新覺羅的江山出得上力。 這就是了!我當時點點頭,暗讚一聲。富貴是托先祖庇佑,天生得來的,不算什麼,男兒應當以功業自立,不負我愛新覺羅族開創天下的威名,才能真正替自己贏得青史留名,光耀先祖。 原本就無意“偷聽”,這樣一想通,更加按捺不住,便出聲表明身份,向他們走去。 那女孩子躲在十三哥身後,我最先看到的是一雙黑白分明,映著雪光明亮如星子,極其靈活的大眼睛,一聽說我是“十四弟”,立刻好奇地閃身行禮,一臉好奇地打量我。得知她就是凌兒,原來完全不是想像中那種畫兒里美則美矣、但僅至於此的千篇一律“紙美人兒”,只可惜天色太晚,說不了幾句話,便各自散去了。 後來經歷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發生的廢太子風波,早把這事丟在腦後,看看八哥的手段,心中獨自悶悶憂慮了好一段日子:自古史書,凡有這等家務事的朝代,總得有幾個人下場悲慘,那還是好的,鬧得不好,整個國家都會大傷元氣,而我這些哥哥們,皇阿瑪還值盛年,便已經鬧得你死我活,今後的數年裡,恐怕再難得安寧……我自幼就很心服八哥,對於此事,卻說不上來的不安,反正沒有我的份,只好靜觀其變了。 那一次太子被廢,八哥也沒得什麼好處,頗鬱悶了一陣子,我知道他為良妃娘娘辦壽宴,是要“以慰慈躬”,撫慰良妃娘娘的不安。得知凌兒被八哥托這藉口“借”來時,我正在八哥府中,聽他們閒來無事,商議要給我尋一位側福晉。 “……額娘也替我留心了幾位,可如今見的旗下女子我瞧著越來越沒意思了,要麼是”木頭美人“,羞手羞腳見不得人,南方女子的溫婉沒學會,自己的利落胸襟卻丟了個十足十;要麼一味煙視媚行拿腔作勢,全沒個貴氣;甚或還有惦記著將來要治家馭夫,卻又不多讀些書,學些做事的道理,只知一味凶悍的……” “哈哈……”八哥笑得茶碗都端不住,指著我笑道,“十四弟好高的眼光,居然評點起來了,尋常女子你看不上也是自然的,若是一時不想娶側福晉,告訴哥哥們不要多事便是了,何苦把京裡這麼多格格小姐千金們評得一無是處?若是傳出去,不知多少女子要傷心呢。” 九哥也笑:“十四弟眼光真正不錯,這格格小姐們還有一點可惡,拿著架子,又不屑於像咱們買的女孩子們那樣體貼可愛,不上不下的,縱然有幾個看得過眼,也是白白浪費了美貌——這麼一比,這個凌兒,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你說一個賤籍女子,哪來這等胸襟見識,淡定氣度?” 我一追問,這才知道凌兒已經在八哥府中了,說起她,那個疑問又上心頭,自然談到她的來歷,八哥搖搖手說:“那女子從和瘸子書生一道上京之前的事兒,九弟已經核過了,屬實無疑。加上咬字口音,往江南一帶‘樂戶’中去找,絕不會錯。” 這麼一說我也想到了:“是了,她是一雙天足。” 江南一帶風俗甚嚴,哪怕蓬門小戶,女孩子不纏足決計嫁不出去,亦會成為鄉間的笑話,只有賤籍各族中的女子,要操持各種下賤勞動,才一向沒有纏足之俗,也是個“身份下賤”,不同於“良家女子”的標誌。 說到這個,九哥神色又好不自在:“十四弟才見過一面,連她是天足都記得。” 我待要想笑,忍住了,和八哥、十哥交換一個各自忍俊不禁的目光,我故意望著窗外說到:“是啊,原先聽哥哥們說起,倒不覺得什麼,那次見了她,才知大不一樣。嘴角似笑非笑的,眉眼微蹙間似冷漠,似關切,好不讓人犯琢磨,妙就妙在這個,人心中一犯思想之際,已經不知不覺忘不掉她……” 九哥已經看出我們是在故意嘲笑他,“嗨”一聲頓頓足,走了,自然又是去沁芳閣外,遙望美人兒,以解相思。 四哥不會把凌兒讓給九哥,我一點也不意外,但要鬧得這麼僵,我也沒有想到。原以為兄弟們正是緊張微妙的時候,這樣的小事,各自讓一步自然就過去了,誰知竟是哪一個都不肯讓,還一步似一步逼得緊,倒把個女孩子嚇得一額的汗,見她滿目憂急,我大為不忍,同時在後來的壽宴上,對九哥反常的神情舉止就更加不安。 我以為自己足夠瞭解九哥,八哥自然也是,但八哥是壽宴主人,忙於招呼,又把一顆心都放在良妃娘娘身上,無暇注意九哥的反常,而十弟能管住他自己就謝天謝地了,所以我是有責任的。後來每每想到凌兒與錦書姑娘的遭遇,心中總是愧疚難言——八哥托我照顧九哥,而我明知九哥不對勁,早該隨時拉住他,或者乾脆把他灌醉到不省人事,打發他睡覺去。就因為我有負所托,以致於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可說害死了凌兒與錦書姑娘,也害八哥十分丟臉,更不用說,從此產生了後來的這麼多糾葛。 而那時我最不滿的,就是九哥。親眼看到那一幕後,直到十三哥出手揍了九哥,我心中才覺得稍稍解氣——九哥這事,實在做得混賬! 但在我看來,那天發生的一切——驚豔全場的絕美歌舞、凌兒的《白頭吟》,以及九哥做的混賬事兒,都不及四哥那句“隨我回家”,來得石破天驚。在發生過那一切之後,四哥帶走凌兒的模樣,幾乎讓我尋思了一夜:他要是順水推舟把人送給九哥,其實這事依然可以掩飾過去,就算心中記仇,今後另尋因由算賬就是了。若只是為了屬於自己的東西死也不肯給別人,或者為了護不住一個自己喜歡的丫頭,丟不起這個面子,事已至此,都沒什麼意義了。 誰知還有更加嚴重的事在後面,他們相爭不讓,以至驚動了皇阿瑪要親自處置凌兒。 那夜的大雨中,我們都幫著尋找九哥,看著他從左家莊化人場被八哥指揮人抬回府中,黑夜和大雨掩飾了我的震動——直到那時,我仍然認為九哥只是如對待從前的所有玩物一樣看待凌兒的。 再到一次次四處去尋找胡亂醉倒在荒郊的九哥,站在“花冢”前,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惋惜與歉疚……但是看著傷心欲絕的九哥,心中的恨是再也恨不起來了。何況九哥的懺悔與痛心,一直到過了三年才漸漸歸於深沉和表面上的平靜。 |
一二八 胤禵番外 沉重而密集的雨點打在我眾將士的鎧甲上,天地間頓時充滿了冷冷的金屬敲擊聲,震盪耳鼓。巴顏喀拉山脈,雨雪風霜永遠來去不定,叛軍就在這群山之間。看看跟隨身後的十萬將士,遙遙東顧我大清江山,年邁的皇阿瑪在等著他信賴的兒子得勝回朝,殷切期待的目光時時如在眼前……原野蒼茫,戰馬長嘶,劍鋒如霜劃破驟雨,我要找到叛軍,一舉決勝!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驚醒時依然血脈賁張,雙拳緊握。 推開窗,夜半的皇陵只有雨聲簌簌,站在簷下冰涼的水霧中良久,依然心緒難平。不遠就是供奉了皇阿瑪靈位的前殿,長明燈照著皇阿瑪的等身畫像,容顏栩栩,他身後列著幾位皇后的靈位,額娘亦在其中。因為她注定將成為太后,皇阿瑪遺命早已決定為她加封皇后,新皇登極時便自然晉位太后……而那個注定的皇帝,額娘的兒子,難道不是我? “阿瑪,額娘,為你們守陵已十二年有餘,你們告訴我。” 他們依然一瞑無視。 這裡是皇阿瑪的萬年之地,也是我的圈禁之地。名為守陵,實為圈禁,我與整個世界被隔離開來,抬頭小小一方天,低頭不過許我出入的幾畝地,四顧只有紅牆。四哥希望讓全天下忘記我的存在,大約也恨不得我早日忘記這個丟得不明不白的天下。但誰能?四哥繼位的消息傳至西寧,軍中多年跟隨我的將領或怒髮衝冠、或斷然不信,甚至有扼腕而哭的,他人且如是,況乎我? 十二年了,我已習慣在皇阿瑪和皇額娘靈前終日沉思,用回憶消磨時光,聊以安慰:繁華京城,得意少年時,春遊秋嬉,騎射圍獵,詩酒自娛;在眾位哥哥們爭位的空隙間,努力表現,終於在眾兄弟中得到皇阿瑪認可,掌管兵部;再到得賜寶劍大纛,以親王體制榮耀出征,皇阿瑪親自率百官出城相送;在西邊,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業,幾千個日夜兢兢業業的謀劃,親自率兵直搗叛軍老巢,消除影響大清西疆安危的心腹之患…… 十二年的時光,幾乎已經沒有什麼細節可供我再想起了。所有回憶中,每每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跳出一抹亮色,不是什麼大事,她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但卻因她和她的故事的特別,讓人記憶深刻。 比如康熙六十一年年末的隆冬時節,千里風雪羈旅,黑夜中看不見的眼前,就是封凍千里的黃河,我滿心憤懣,站在風雪中絲毫不覺寒冷,想著八哥、九哥怎麼會一點兒作為也沒有,就讓他繼了位?我要急趕回京,與那個“雍正”在皇阿瑪靈前好好對質一番,又想到皇阿瑪洵洵慈顏,我竟沒有見上他老人家最後一面……心中如有驚濤駭浪,攪得冷一陣、熱一陣,激動無法克制。聽隨行軍士說生好了火,請我休息,大步轉身進了這門窗皆無,滿梁蛛絲的破廟,才發現她困頓已極,蜷在角落一堆枯草上沉沉入夢,居然已經睡得好香,一向晶瑩白皙的臉上也微微泛著暖暖的緋紅。悄悄看著她沉靜的睡顏好一陣子,心中已歸寧靜,取下身上的紫貂大氅,輕輕蓋在她身上,捂捂嚴實,才重新在火前坐下來,沉下心細細思索…… 這樣想著,時間果然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東方破曉,天色已明,貝子弘春來給我請安,見此情景問到:“阿瑪又在皇爺爺靈前坐了一夜?” “無妨,你阿瑪我是戰場上烽火煉就的身子骨,況且心底開闊無私,光明磊落,不像那有些陰謀險惡之徒——我好著呢。” 他不敢接我的牢騷,請求了一陣保重身體之類的話,惟惟而去。弘春是我的長子,嫡福晉所生,聰明肯上進,他是被我連累了——我還在西寧時,人人都以為聖心所歸,是默定的皇位繼承人,他在京中以我大世子的身份,未免得意了些,少年人到底不善掩飾,言行便遭了四哥的忌,後來打發我守陵的同時,將他也發配來一道守陵,同住在陵園內。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由愧對十年前去世的嫡福晉馬佳氏。她嫻靜膽小,一向只求平安,我對她自然不壞,情分上卻很平常。小心服侍了我那些年,卻連最終的安寧也沒有得享——她幾乎是死於為我命運的擔憂和傷感。如今連她唯一所出的兒子,也在這囚禁中白白耽誤了青年時光。 凌兒在我們兄弟間出現的時候,弘春還沒有出生,我才出宮建府不久,雖然承額娘和哥哥們關愛照顧,我成親建府比十三哥還早了半年,但到底還只是淺薄少年,附庸風雅、獵奇尋樂都是難免的。在那年的某個秋日之後,八哥、九哥他們的話題裡偶爾會出現這個女子,聽他們說起她,尤其是那夜初次在四哥書房見到的情景,想像中大約是個如畫兒上、戲詞裡的婉轉美人,大家當做一樁風流故事,笑笑而已。 直到幾個月後,我才在熱河意外見到了她。我正好去驗收那年才在熱河新造起來的宅子,所以沒有和九哥、十哥一起住在八哥的旗雲山莊裡——我看得出來他們有大事要商議,八哥沒有邀請,我也不便打擾。那夜看書看得晚了些,到院子裡透透氣,深藍夜空,半輪明月映得雪地反射著幽幽冰藍色的光,我忽然聽見有隱約的人聲。 已是深夜,雪後空氣寒冷乾燥,聲音可以傳得很遠,這說話聲似乎來自塔古寺後面的荒地裡,一時好奇,我獨自從小門逡巡而去,走得近了,便聽見一個女子慷慨激昂的一番說辭,連我都聽進去了,站在原地凝神靜聽:這女子咬著嬌嫩的南方口音,年紀不會大過十六七,但這些話卻大不尋常,尤其是“大丈夫以功業自立”,真正觸到了我心底。 按理說,我們兄弟身為康熙聖君的兒子,一生富貴命裡注定,上頭有早已選定的太子,我們只要安享榮華即可。但在我心底,對九哥那樣縱意恣肆的生活方式,實在是……不大看得起。而八哥廣納人才、交遊遍天下,力邀“賢能”之名,目標和野心又太明確——要取太子而代之。難道他不知那是皇阿瑪一生心血,如果要廢太子,會在朝野造成多大的禍事? |
一二七 終於,我在心裡輕輕說,終於要告別了。 低頭看看一臉驚恐的新兒,最後一次撫撫她頭頂柔軟的頭髮:“新兒,傻孩子,該去宜妃娘娘那兒了。” 八哥被拘禁在宗人府,雍正改變了主意,不讓我進京,把我拘在保定。陽春三月,湖中荒島也是草長鶯飛,映著澄澈的一湖水,風景居然很不壞。 最後定罪的聖旨下到手裡,說是永遠圈禁,我微微一笑——這只是給外人看的幌子而已。再看到給我和八哥去除宗籍後分別改名為塞思黑、阿其那,便忍不住大笑,驚飛了鐵窗間停著的一隻水鳥。阿其那、塞思黑就是在滿語中罵人“豬狗不如的畜生”,我們兄弟的血脈天下後世皆知,無法改變,我們是豬狗,敢情我愛新覺羅就是一族畜生!好名字!妙極! 接下來就是靜等他下手了,孤島寂靜,在破敗的囚室裡看天光水色,想起最多的,除了過眼雲煙般的卅載繁華,少年時荒唐的紈袴生活,皇阿瑪和額娘的音容笑貌,八哥總是微笑包容看我的神情,京城清爽雍容的秋日消閒,西疆潔白的羊群、碧草如茵、花朵、紅柳、清冽的溪澗、蒼茫的飛雪,無一不雲煙般掠過心間。混亂中,偶爾閃現凌兒的臉,在繁花似錦的京城,在大漠飛雪的蒙古草原,在廝殺的戰場,還有,在紫禁城高高的紅牆間……她的目光總是與我的糾結不清,讓我一時糊塗,一時清醒,幾乎不辨何時是夢中,何時是在現實。 封妃作罷、幾下江南遊玩,四哥對凌兒的寵溺之狀,我已深知,但我萬萬沒有料到,四哥會讓她來看我。 四月,春盡了,夕陽沒入水底之後,深藍的水天之間掛著一彎明月,波心蕩,冷月無聲,是個清爽的初夏夜。在窗前映著月光,胡亂吹起了曲子,逗弄月下覓食的水鳥,不久,正好吹到一曲白頭吟時,水邊傳來水聲和人生喧嘩,明晃晃的燈光映進屋子。 來了。 尾聲 所有人又重新隨凌兒去後,我的笛聲停不下來,只為她剛才那個回頭,眼中隱隱不忍、慟如身受的目光。 月色消失後的黑暗中,只有笛聲在人心底遊蕩,剛才的一隊侍衛忽然去而復返。 他們服色都很平常,也看不出等級之分,但其中一人,行事眼色儼然是頭領,趁他們列隊站定的時候打量著此人,心中忽然靈光一現。 “你是和凌兒、李衛一起從揚州被四哥買回去的那個男孩子。” 他看看我,並不開口,但我已經可以確定。撫摸著手中竹笛,低聲道:“我將在幽冥接受永世的煎熬,而她在人間,與那個男人、我的兄長,攜手歡笑……一抔黃土怎麼埋得住我?待我死後,一把火燒了,在她手中隨風散去吧……這支竹笛,留給她處置好了。” 他面無表情地接過竹笛放入懷中,親手給我端上一壺酒和一個小小的酒杯,斟了滿滿一杯。 一切都是我與凌兒宿世注定的孽債:這一杯鴆酒,隔過十八年的時光,原來是要從她的唇邊,滑入我的咽喉。 天空劃過一道極亮的閃電,雷聲裹挾著雨點滾滾而來。 我向十八年前的凌兒笑著舉杯:“乾杯,凌兒。” “凌兒,凌兒……”我在冥冥中喚她。 混沌中,虛無的手臂環住那讓我眷念不捨的人兒,在風中吻上她的鬢角眉梢,貪戀不肯離去。 “胤禟……” 她聽見了!她在叫我!她展開一個春風也比不上的笑靨,伸出手來擁抱我。 死生永別,陰陽兩隔,這個擁抱來得實在太遲、太遲,我空空握住她的手,將她擁入懷中,冥冥中吻上她的額。 今生已了?今生的死亡既已換得了她的原諒,請許我,期待來世…… |
一二六 十四弟恁的貪心了些,哪怕在此做一個牧羊人又如何?碧草如織,羊兒埋頭吃草,潔白的羊群呆頭笨腦,傻傻的樣子讓人看了發笑。年輕的牧羊人頭頂花帽,騎著高大的駿馬,威風凜凜地甩動手中鞭子,唱起嘹喨的情歌,歌聲隨風而逝…… 遙遠雪山上溶化下來的雪水匯成清冽的小溪,歡快地漫過草坡,岸邊開滿星星點點的花朵,懶洋洋的駱駝、容易受驚的羚羊、遲鈍的藏野驢在四周不慌不忙招搖過市,憨頭憨腦的旱獺在草地上鬼祟張望,頭頂盤旋著老鷹,一碧萬頃的青海湖邊,丹頂鶴仙姿綽約。 凌兒,如果有來世,我們一定要到這裡來,簡簡單單地牽著手,相看不厭,愛得一世寧靜。 青海湖畔橫吹笛,看不知名的水鳥隨笛聲盤旋在身旁四周,忽然淚流不止。 雍正三年深秋,西寧的日子過於逍遙自在,以致於八哥和京城的任何信兒都無法在心中激起太多漣漪了。這時,我收到了八哥與我的最後一封信,京城和府中種種,都不必多說,他卻很反常地親筆寫了一些瑣碎的話語:“……十四弟福晉病逝,十四弟上奏言”我已走到盡頭,時日無多“……你可記得幼時,我們一道在上書房唸書的日子?你自然是最得意的,太傅打板子不敢打你,回了阿哥所,你還要尋弟弟們開心,十弟自不必說,十二弟憨厚老實,如今看來是個有福氣的,十三弟一向有脾氣,十四弟乖覺伶俐、少年老成……雍正元年春分別之語,言猶在耳……” 隨信捎來的一幅小畫兒,居說是八哥從書房中收拾出來的,我們兄弟隨皇阿瑪一起練習騎射,比賽拉弓的情景。那時的二哥已是由索額圖安排了僅次於龍袍的太子服色,大哥站在皇阿瑪身邊,不與我們一道,三哥、四哥才十幾歲,十三、十四弟還是幼童,由乳母帶著,八哥一副小人大樣背著雙手,我和他站在一起,頑皮之色躍然紙上…… 帶信的人說,隆冬時節,道路難行,廉親王恐怕有一陣子不能寫信來了。但我知道,雍正皇帝這幾年已經把朝局翻了個遍,皇權鞏固,準備好要向我們下手了——八哥這是在與我訣別。 雍正元年春分別之語,是我說的,“來世莫投帝王家”,我們兄弟,今生竟真的再也不能得見了。 捏著那幅畫兒,手中簌簌發抖。一切皆有因果,我們何嘗不曾傷害過許多人?包括這畫兒上的?我們自己也是不孝不悌之人,報應不爽,不必自憐。 但為何傷慟到無法自持?騎馬奔出許久,茫然不知歸路,四顧曠野,草地疏淡,綠意所剩無幾。紅柳叢脫盡了葉子,寂靜地佇立在山陰裡。依舊有細小的花朵星星點點頑強綻放,在急速的風中幽幽細細的嗚咽,纖弱而迷離。這樣柔軟的花朵,應當開放在江南,它們卻寂寞地埋沒在了西疆荒野。 看著這一切,心裡疼痛難言,恍惚地從馬上墜落在地。 入冬了,一場大雪封凍天地,京城傳來旨意:允禟“攜銀數萬兩往西寧,買結人心,地方人等俱稱九王爺”,著革去貝子爵位;允禩因其手下杖殺一名護軍,“擅專生殺之權,甚屬悖亂,應將允禩革去親王,嚴行禁錮”。 真的要動手了,我心中倒已無牽念,見他上諭說我“攜銀數萬兩買結人心”,不由促狹心起:雖然年年在此散家財,但我這次倒要認真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家財?留著,最終也是便宜了雍正皇帝,不如統統散去。 我開始著人更加大肆地兌換銀兩,散發西寧居民,特別是正在受寒的窮苦小戶。有錢能使鬼推磨,搬運家財原以為不易,散了一半銀子在路上之後,也總算運了不少到西寧。 我時常親自和眾人一道出門,路上看見凍餓之人,一律收留,在節度使府開專門的院子養起來,散財之時,眾人都已知道我的規矩,一律與凌兒當年一個口徑——就算為我積點德。 西寧城中已無可賑之民,我又開始到西寧城外,甚至尋找野外的遊牧之民。這一天,剛到城門外,就起了風雪,正欲回府去,忽然看見城門牆角似乎瑟縮著人影,親自走了去看,一個髒兮兮的孩子蜷縮在一具凍死的老婦身邊,不知死活。 正要叫人來把他們弄回去,那孩子忽然抬頭,這雙眼睛!我心底震了一震。 這雙哀傷得沒有眼淚的眼睛,分明是凌兒的眼睛,再看看,一頭凌亂長發胡亂抓了個髻,是個女孩子,約莫七八歲。 不及說話,先伸出手去,她倔犟地抿抿嘴,凍得青紫的小手死死抓緊了我的手。那雙眼睛,那樣依賴、信任、期待地仰望我,我滿足得幾乎落淚。 “你是哪裡人?叫什麼?多大了?” “我是揚州人,叫新兒,過了年就九歲了……” “新兒?好!什麼都是新的,一切都還來得及重新開始。” 或許四哥當初就是這樣救到凌兒的?我今生注定無法擺脫她的魔咒。 攜了新兒小小的手,竟是彼此都再也放不開。不嫌髒污,親自帶在轎中回到節度使府,命人好好安葬了帶她到西寧來的阿婆,她從此就陪在了我身邊。我親自指點太醫給她調養身子,教她寫字、讀書、作畫、彈琴,恨不得把什麼都教給她。 有時候夜裡醒來,發現新兒不知何時又偷偷跑了來我房裡,趴在我床邊腳踏上睡得正香,撫撫她頭頂柔軟的頭髮,那樣小小的人兒,就像一隻忠誠而倔犟的小動物。 當我獨自在庭院中吹笛,當我展開那幅畫兒,給她講述我們兄弟父子間的故事,當我無意識地把玩著那個小玉人兒,深深嘆息……這雙眼睛總是清澈、熱烈、依戀地仰視我,給我無限安慰。 可惜,可惜我已時日無多。不是為我可惜,是為她,我用剩下的所有力量,想替她安排我離去後的人生。 每當我教她如何應付官員、如何說是我額娘的人,以及宜妃娘娘甚至宮裡的情形時,她總是閃爍著蓄了滿眼的淚,驚恐地說:“新兒一定不會給九王爺丟臉的,九王爺不要新兒了嗎?” 過完年,京中的消息傳來,已經在議我和八哥的罪名。果然,剛剛開春,粘竿處侍衛就前來西寧,要將我押解回京。 他們到的時候,我正帶著新兒往青海湖邊玩了一趟回來,遠遠看見一小隊侍衛服色的人神色緊張的縱馬跑來“迎接”,心中已經明白,輕輕把新兒放下馬,回首來時路,渺遠的綠野正在蒼茫中融化積雪。我終究不屬於任何地方……注定只是匆匆過客。 |
一二五 圓明園是四哥的地方,我在這裡要尋一個人,比在宮中困難得多,我並無真正指望見到她。多年來,我與她的命運總是緣慳一面,每一次匆匆相遇,必然帶來數年音信全無的分離,我在此,她在彼。我在京城時,她在西寧;而她回京城了,我才能去西寧。命運之手總是把我和八哥渴望的東西放到我們眼前,再讓我們咫尺天涯。 是那一天清晨的濃霧成全了我。謹慎的侍衛哈什圖一轉身,我便走上那座橋,踱過橋頭,她竟從茫茫白霧中低頭向我走來,近得能看清霧氣在她發上凝結而成的小小水珠。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或許是因為這隨風縈繞的濃霧將天地隔離出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混沌世界,伊人顧盼之間,都是迷惘無奈,那是因為她都懂得…… 她知道我就好,我需要的懂得,已經不是為了向她辯白,而是為了給自己的心一個交待。 十七弟的糾纏,我付之一笑,倒是站在橋上的十三弟,神態目光穩重內斂,早已不同舊時,而他看我那異常複雜的一眼,居然對我有著比凌兒更深刻的理解和同情。 聖旨不許任何人來送我,帶著不多的車馬僕侍,行到京郊,八哥只帶著兩個人,獨自站在道旁,手中親自握了一壺酒。 “八哥!”我就如同過去的三十年裡,每一次與他喝酒同遊各自回府時那樣,哈哈笑著招呼一聲,因為我們總是會在一起的,天下人都知道,康熙皇帝的八阿哥與九阿哥就是一體。 八哥默然無語,永遠微笑著,斟了幾杯酒,給我,和與我一道被流放西寧的勒什亨、烏爾陳兄弟二人。 我回頭看看他們,到底是愛新覺羅宗親子弟,平素在自家,也是丫頭小廝成群服侍慣了的,想要托八哥替我照顧他們家人,竟無須出口,無論什麼話,我與八哥都已說盡,甚或不必出口,一向也是心意相通的。 八哥向我深深點頭,我便一口飲盡杯中酒,擲杯在地,笑道:“自在山河,不必相送了,八哥回去吧。” “京中有我,一切無須掛心,九弟,你只要愛惜身體,等八哥的信兒。” 無言上馬,一勒韁繩,回顧八哥臉上那個模糊了的微笑,不知為何,一句話不經思考脫口而出:“我去了,八哥,若有來世,切莫再投生於帝王家,我們兄弟二人,還會相見的。” 西寧沒有了我急切盼望的人,便由著性子,急一陣、緩一陣,隨意溜躂著西去。我不同四哥,每年都會出京視察民情,如今豁達了心境,沿途各省風土人情慢慢逛來,倒也有趣。途經陝西時,遇到一個街邊賣藝的老人家,音律奇絕,想要與之把酒深談,又恐連累了他,只好請他為我制一管竹笛,音色清越動人,笛尾刻上了一個“凌”字。 如是走走停停,兩個月才進了青海,還在路上,各種消息就絡繹傳來:十四弟被留在聖祖陵前守陵,不算意外。兒子登基才半年,沒福的德妃太后就這麼氣得一命嗚呼,隨大行皇帝去了。 “真的連自己老娘都逼死了?”我身邊的秦道然,貶官後被打發隨我一道去西寧,大約原本仍存僥倖之心,聽說這個消息,知道不但起復無望,而且性命堪憂,初夏時節,居然也打了個寒噤,說話也豁出去了。 我冷笑。再不需要任何客氣,只要傳遍天下:這個雍正皇帝,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弟弟什麼過錯也沒有,卻一再逼迫,發配守陵,終於把個老母親氣死了。有了這個佐證,說他弒父篡位,也不怕天下人不信。 而我們的十五弟,年不及弱冠,只不過和八哥交好一點兒,什麼都沒有參與,居然也被打發去了守陵。老安親王的兩個孫子,吳爾佔和色爾圖也革爵了,被發回盛京看管起來。 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據說十三弟派手下親兵,往天山來了一趟,只為運送一朵雪蓮。 雪蓮?想起他看我那道複雜目光,才互相想起了一直被我忽視的,他注視凌兒的目光,不由嘆息…… 在西寧安頓下來,住進節度使府後花園,輕易地找齊了在這府中服侍過凌兒的所有人,住在她住過的屋子。凌兒一年前居住在此用的梳妝台與匣子,甚或少量我送她的衣飾,歷歷在目,恍如隔世。 無聊時大肆宴請西寧城中所有官員,包括守城門的無品小吏,和如今的大將軍年羹堯。年羹堯心中有鬼,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乾脆識趣地與我虛與委蛇,面子上居然相交甚好。若天氣晴朗,便帶上酒食,縱馬幾十里,到草原、青海湖,甚或天山腳下冶遊。反正有年羹堯的一隊士兵隨時跟著,我不憂安全,更不用擔心野獸,反倒十分自在。 再往前,就是崑崙山口了。崑崙山口,六月雪七月風,一年四季分不清。晴朗時,這裡的天是如此湛藍,與京中秋日高天薄雲的藍天不同,這是我命中最深邃動人的藍天,低低地壓迫著視野,彷彿伸手可及。雲朵潔白,大朵大朵在風中寂靜的飄浮。有時蔭蔽了陽光,就會在山間淺淺的綠地上投下大片游移的陰影,像是淡淡的夢魘。 忽然全身鬆弛,仰天躺倒在軟綿綿清香的草甸上,身邊的人居然大驚失色。 是的,他們一時還不習慣。京城的滿人為顯矜貴,繁文縟節囉唆得自己都要弄不清楚。想想平時,尋常上衙門辦事或拜見、接見人,少說要換三次衣服:見面之前,上門要按自己身份穿官服或禮服,以示尊重;主人見到之後,為示親厚,要請客人換上便裝,輕輕鬆鬆說話;事情談成出門,官服不用重新穿了,怎麼也得重新換件大衣裳才好出門……有此風氣,哪怕京城尋常四五品官兒出門辦事,身後也得跟著好幾個拿衣包和四季隨身物品的小廝,真是虛張聲勢到了可笑的地步。 在這西疆廣袤的天地中再想起那種生活,擺架子給誰看去?不如自在。於是哈哈大笑,連笑聲也傳出去很遠很遠。 若我早些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生活、若我乾脆就生在西疆,又當如何? 至少不會是一個讓凌兒討厭的人。因為這裡的美,像凌兒一樣,曠達而清脆,美得讓人心碎。 伴君如伴虎,凌兒,雖然你聰明地選擇了住在圓明園,但與這個刻薄猜忌的冷面人相伴,難道不會委屈了你嗎? |
一二四 “……今兒議政時他親口所說,不會有錯。他已經有意找這藉口先把十弟打發走,看看動靜輕重。接著就是我們了。”八哥看著窗外,說話間聽不出表情。 十弟神色蒼白,卻難得的毫無瑟縮。 我問八哥:“無論要做什麼,都得趁這新皇龍椅未坐熱,不然時間長了,天下人習慣了,官員也都被他清理了……不如就拿這一次的題目來鬧一鬧?有十四弟,也就有了太后,還有三哥家的老大不是也……” “三哥的膽子早在太子二次被廢時就沒嚇破了。”八哥斷然道,“今天我倒是探了探他的口風,你猜怎麼著?他打算去找”雍正“求情。” “求情?”我失笑,“與虎謀皮。” 雍正登基大典之後的這個正月十五元宵節,下午特意與十四弟一起向太后請安,聽說皇上傍晚會來,十四弟打定了主意要等在這裡,看看有什麼說法,我找個藉口退出後,徑直去了養心殿。 我與八哥十幾年來在宮內建起的勢力,原本應該比四哥的更有用,只可惜攤子鋪得太大,反而大半都不堪其任,尤其當見情勢一轉立刻支吾躲避以觀風聲的,更是十之八九,正如八哥說的“人之常情”。但至少暫時,我們在宮中仍然能輕易出入。算一算,親貴宗室中四哥沒有什麼好人緣自不用說,朝中大臣,去除一半退縮觀望的,也還有傾朝之力——這是自然,否則,四哥為何要先封了八哥親王、十弟貝勒,以示安撫籠絡?雖然彼此都心照不宣,早已恨不得將對方食肉寢皮。 這樣想來,直到我們兄弟都還活著,便很難說最終的勝敗。可以肯定的只有一點:誰也不會好過到哪兒去。 興意闌珊。“正巧”趕著雍正離開養心殿時進去東暖閣,悄悄坐到一旁,看著她似乎毫無芥蒂與機心的模樣,不禁惘然。 但當她發現我的存在時,眼中毫不掩飾的警惕,還是令我痛楚至無法成言。 望著她離去,離去便罷了,將我一顆心踐踏如泥也罷了,她卻立於照壁前猶豫著回頭,重新看我。 門上明亮的宮燈照著她星辰般的眼眸,一臉對人對己的不忍和欲言又止,令人的一顆心如泡在江南早春初釀的梅子酒裡——微醺,而無限酸楚。 這是她第二次為我回頭。 老十和三哥家的大世子還是被發配去了喀爾喀蒙古,十四弟向太后大鬧了幾場,“雍正”終於發現,要行使政令必須得到八哥的協助,而他雄心勃勃想要推行的吏治改革和經濟新政,也舉步維艱。 但他對我們的隔離監視漸漸嚴格,尤其是我和八哥的府外、身邊,偶爾會驚鴻一瞥的發現不明來歷的人在窺視、跟隨。 “你們可知道原本喚作”粘竿處“的那個小衙門,現在被他改做錦衣衛、東西廠了?” 誰不知道呢?現在被他安上的這個“粘竿處”首領不知來歷,神秘十分,據說祖上是入關前正黃旗下包衣家奴,但要在旗下打聽,卻無人能知曉他究竟出自哪家,甚至有人說,連粘竿處侍衛,也幾乎無人能見到其真面目。 八哥看看大家神情,向座中諸人揚一揚杯:“四哥此人……我們必會死在他手上無疑。” 裕親王保泰渾身上下起了一個冷噤,酒都撒在了手上。 座中有老安親王、裕親王、簡親王,蒙古的鐵親王,老安親王的孫子、我們的密友吳爾佔和色爾圖兄弟二人,還有貝勒蘇努,都是滿蒙親貴宗室,我們連幾個心腹大臣都沒有請,只為商議“雍正”又要打發我去西寧的事兒。裕親王為人懦弱沒主見,大家都知道,於是沉默中假裝沒有看見他的失態,心情卻都自然沉重起來。 “呵呵,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無疑了,凌兒這些年確實在喀爾喀蒙古和西寧,本朝發配流放,不是北上黑龍江就是南下雲貴瘴癘之地,他卻要十弟去了喀爾喀蒙古,又要打發我去西寧,明擺著是在替凌兒出氣呢。” 沒人理睬我這並不高明的插科打諢,裕親王自己尷尬一陣,開口欲打破僵局:“無論如何,你們到底是同胞兄弟,聖祖爺還停在乾清宮,就算他不念及手足血脈之情,全天下都看著他呢,他總不至於……” 這是廢話,安親王第一個忍不住:“嘿!做夢!同胞兄弟?是他老娘都沒用!” 安親王是八哥的岳丈,是“雍正”眼裡與八哥一體、最為忌恨的人之一,此時拿著個大水煙袋,毫不客氣地指指裕親王。 老保泰臉上紅一陣青一陣,連八哥也不再拿工夫安慰他了,點點頭說:“瞧瞧他對太后和十四弟的態度就知道了,此人六親不認,手段殘酷,指望他起惻隱之心,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兒出來呢。裕親王三叔,您如今這位當家福晉阿依朵郡主是十三弟的表姐,似乎與凌兒也十分親密,托她去求求情,您老安享晚年是不必擔心的了。” 這下老保泰臉上真的掛不住了,八哥又緊接著說道:“天家無親,你們也都瞧見了,老莊親王博果鐸死了,雖無嫡嗣,但族裡有的是子孫輩,揀一個過繼不就是了,他卻把十六弟過繼給莊親王,變著法兒革了莊親王這一族的爵。此人根本不會忌憚什麼祖宗成例,看樣子,也不在乎青史一筆可畏,是鐵了心要做這個暴君了。” “……剛登基就迫不及待地遣走十弟、九弟,我敢與諸位打個賭,雖然因為上有太后,至今沒能下手,但下一個,準是十四弟,他的翦除羽翼、排除異己之心,迫切如是,各位難道要束手待斃?” 八哥就這樣說服了原本就與我們關係不錯的八旗宗室親貴,加上蒙古幾族王公,當真關起門來把這個“家務”鬧了起來。 奈何他到底已經是雍正皇帝,棋快一著,這一局平息的結果,我仍然要去西寧,以換得八哥與他在朝中暫時的相安無事。 早料到會是這樣,我並不意外,安排好了府中的事,叮囑董鄂氏照顧好額娘,臨行前磨蹭起程的幾天裡,忍不住總往圓明園中去。 |
一二三 對於父親的態度,八哥卻很平靜,因為他幾乎是和二哥一起失去父親“聖眷”的。廢太子一役歷經十幾年,二哥雖敗了,八哥卻也因鋒芒太露,同時讓傷心的皇阿瑪大感威脅。回想起來,那實在是兩敗俱傷的慘烈之役。 現在十四弟的處境也微妙了!興奮與失望像心裡的貓爪子,交替出現,抓撓著我和八哥的心。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安置中,都連張德明等輩都安排了抓緊動作,十四弟的探報比當年軍情緊急時來往得還更密集,而四哥也愈發安靜……一切,只待那個“東風”了。 皇上到底自小打熬得好身子骨,一場一場病劫下來,居然又安然度過了大半年,只住在暢春園中深居將養,據說還把個方苞關起來替他老人家專寫治國鑑言收進遺詔。八哥反覆計議權衡,終究為沒有十全的把握,而不肯背負一旦失敗後的那個弒父惡名,始終沒有在皇上生前下定決心實施謀取大位的計畫。 終於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終於到了那個大雪的深宵,我們兄弟第一次知道暢春園還有那樣一個隱秘的處所,也終於明白了皇阿瑪深思熟慮的措置。 皇上居然是在替四哥安排?連被我們遺忘的十三弟都用上了,圈禁了十年、所有人都以為要和大哥、二哥一樣永無出頭之日的十三弟,加上不知何時被四哥牢牢收服的隆科多,成了讓我們毫無還手之力的奇兵。 二十載心血一朝而廢,不要說八哥,就連我,耳中都嗡嗡了一陣,胸口彷彿被人狠狠揍了一悶拳,半晌回不過氣來。 一邊想盡辦法通知我們的人,一邊怔怔回想,“聖心”是什麼時候瞧中了最沒有皇帝相的四哥?舉國上下都以為遺詔上是十四弟無疑,送十四弟回西寧,只是擔心他和二哥當年一樣心急被激,做出讓皇阿瑪為難的事情而已。 這樣想著,越發覺得皇上在彌留之際所說的傳位於誰含糊不清,是四?還是十四?雖然他示意四哥跪上前去…… 來不及了,隆科多取來傳位詔書,張廷玉、三哥、十六弟、十七弟都聲明,願擁護詔書上擬定的繼位人。 滿語、漢語寫就的詔書各唸過一遍,從隆科多手中取來的詔書,自然是四哥無疑。我們的人一點消息也沒有,十年不見的十三弟卻拿著金牌令箭帶著豐台大營禁軍趕了來。 若是遺詔傳位於十四弟,無論我們能否成功,八哥或十四弟繼位後,到底也還能彼此牽制、和衷共濟下去。但四哥一旦繼位,我們的後事幾可料之…… 四哥到底繼位了,我們所有的兄弟從被皇阿瑪召來見這最後一面時開始,便再也出不得宮門,名為守靈,實為軟禁。等了幾天,我們才漸漸可以活動,得到了外面的確切消息:京城戒嚴,九門緊閉,我們和十四弟手中在京城尚有軍權可調動的幾個人,已經於皇阿瑪駕崩當夜被殺,當夜京城被鎖拿的還有官員數十,短短幾日,不經會審,動輒全家流放至打牲烏拉和雲貴瘴癘之地。至於張德明等輩,更被誅戮一空,白雲觀已經燒掉了大半個。 四哥的手段不算出奇,八哥的臉色整日與乾清宮前的雪地一樣慘白,新皇雍正又重新冊封他為廉親王,聖旨送到府中時,據說八嫂對前來道賀的親眷有一番石破天驚的言論:“今天受了這個封,指不定明天就該掉腦袋了。” 若是往日,八哥必定要責怪八嫂,但在乾清宮前守靈的“蘆棚”聽說此事時,八哥卻難得地笑了笑。事到如今,言辭行為再謹慎都難免此結局了,八嫂此言,實在不虛。 想想過去二十年的宿怨,束手等著他坐穩龍椅,無異於坐以待斃,除卻用手中剩餘的力量放手一搏之外,別無他路,就算魚死網破,至少他這個皇帝,也不會當得太舒坦。 只是該如何動作,如何重新整理起我們的力量?更何況我心中記掛猶握在十四弟手中的“那張牌”……一切都待細細商議考慮。軟禁在此不便說話,我們兄弟往往只有眼神交流,這個深夜,輾轉難眠,披衣起身,站在乾清宮前空闊的雪地上,忽聞西面些微喧嚷,幾名九城禁軍服色的侍衛直往養心殿而去。 大行皇帝聖祖爺停靈於乾清宮,所謂的雍正皇帝,就選中乾清宮旁的養心殿住了下來。京城已經戒嚴了快一個月,這次不知是何消息?少時,聽說是十四弟被年羹堯空身驅趕回來了,皇上今夜卻沒放他進城門。對了,十四弟這個苦主回來了,饑荒還有得打呢,冷笑間望向西邊,月華門和遵義門之間的“天街”上,一行人簇擁著什麼人緩緩行來,雖然遠遠看不清楚,帶頭的太監身形卻是我們都十分眼熟的李德全。 心底最深處的頭緒還未整理明白,先猛地一窒,及至看見了她披著的銀貂氅,毛茸茸遮住大半個頭臉的孔雀毛銀貂風毛領,不正是那一年聽聞她的下落後,我親手挑出來送去西寧的? 凌兒……情不自禁喃喃出聲。 十三弟從養心殿自遵義門出來,迎面遇見了她。十三弟圈禁十年,他們之間不至於這樣親密默契,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秘密?他如此幸運,能在此時溫暖地撫去她鬢腳風霜。 來不及細想,先緩出一口氣: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至少她安然回來了。 這一夜,我無法假裝忽視養心殿後殿東暖閣的燈光…… 大行康熙皇帝的“七七”,行“殷奠禮”的日子,趁著大禮快結束時,從人群中閃身抄個近路,穿過侍衛房上了西一長街,斜斜穿過一道養心門,就進了養心殿。直入後殿,她卻不在,小太監說裕親王福晉和她一道去遵義門下“觀禮”了。 大禮已畢,想必她們很快就回來了,倒是皇上和主持禮儀的八哥,一時不容易抽身,於是放下心來,等在簷下。 十四弟一進宮,就在大行皇帝靈前訴苦,好好哭鬧了一場,給了四哥一個下馬威。因為京城戒嚴一個月的緣故,外間流言已起,太后原本就很難堪,何況相比這個陰沉沉不苟言笑的大兒子,太后一向更疼愛會討她歡心的小兒子——咱們的十四弟。十四弟急怒攻心,無論什麼事兒先拿出來鬧一鬧再說,凌兒自然是個話柄,誤打誤撞,倒也與我和八哥先發“他得位不正”輿論的打算一致。 只是又苦了凌兒了。我不敢說自己心中毫無妒意,但她真的不適合宮廷生活,我不希望她再受傷害,或者,被這宮廷生活埋沒了靈性。 再或者,我不過是想找個藉口來看看她而已……哪怕她依然對我橫眉冷對,也顧不得了。 她低頭不理睬我伸出的手也罷,嘆息似的謝過我照顧她在西寧的生活也罷,康熙五十一年良妃宮中一別,隔過整整十年時光,九陌紅塵,人間流年,看著近在眼前的她,只讓我看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心,十年從未有一刻釋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