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我的眼睛驚駭地定在那幅畫上。難道這就是我將來的樣子?她這裡的人,能夠看到我的未來吧。知道我將來要變成這樣的人,眼神空洞萎靡,頭埋在縮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滯。似乎人生中,再沒有東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這裡的人都已經看到了,我現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這樣的自己。 我將要這樣地做四十一年沒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有過理想,但因為成了皇帝,我現在連基本的星圖都已經淡忘。我也曾經以為找個人和我一起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圓滿,可是我終於未能得到我所愛。我有過抱負,但是現在已經慘淡收場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後要如何做個好皇帝。 從當年的無知孩童,到現在知道如何運用手腕,如何漠視理想,如何對人生妥協。這一場蛻變,疼痛萬分。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個繼承人,來坐那個總要空出來的皇位。與某個女人替大宋生個兒子,這就是我最後要做的事情。 我沒有做大壞事。卻也沒有能夠讓人記住我的功績。我就是一個平庸的皇帝,連自己的愛情也是夢幻泡影。 一生,眼看著就是這樣。 我把那本書慢慢放回去,凝視她的容顏,始終害怕驚動她。 她呼吸細微,看起來她回家後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邊,輕輕一點兒聲響都會讓她驚懼。可惜我不是,能讓她幸福的那個人。 現在我能做的,也只是像十四歲那個夜間,膽怯地捧起她一縷髮絲在唇間細細吻過。白蘭花的香氣,和多年前一模一樣,青澀而幽暗。如同第一次見面,在軌天儀裡,她的呼吸輕輕噴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卻永遠無法接近。 少年情事,歷歷在前面過去。 彼時痴狂,當時迷醉,現在我還能夠給誰?我已經沒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時候,我用全力給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場少年。 我站起來把門輕輕重新關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離去的一剎那,我覺得一陣暈眩,身體要被扯碎般疼痛。是了,這珠子早就應該壞掉了。在十幾年後,能帶我來一次她的世界,就是奇蹟了。 我在周圍詭異扭曲的世界裡,鬆手讓她的珠子掉在地上。心口劇烈灼燒,整個地板都是彎曲的,起伏不定。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湧了上來。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鳥啼啁啾,一夜的風雨已經過去,日光隱隱穿簾而來。回想昨夜的夢,那些似乎無邊無際的燈海,那張似乎是我未來的畫像。那恍惚間的白蘭花香氣。 全是夢罷了。 我起身要去上朝,皇后卻進來笑道:"昨日雨水,今日眾臣休整,皇上怎麼還這麼早起來?" "朕倒忘記了。"我站起身,抬眼一看旁邊案几上的螺鈿盒,裡面是空的。 皇后拿一管玉笛給我看,說:"今日內局重新將流失宮外的御物點檢,從宗室中呈回了這個,據說是先帝賜給麓州侯世子趙從湛的,如今他已經去世十幾年,依例收歸大內了,我很喜歡,就拿過來了。這玉笛音色真好。" 我看她手裡握著的那管紫玉笛,慢慢地回想趙從湛的樣子,那個才氣高華的美少年。 我對皇后說:"當年從湛的笛子,吹得極好。" 如果沒有那一曲醉花陰,沒有我在外面空望的恐懼,如果沒有樊樓那縱身一躍,他,她,還有我,一定會很不一樣。 至少,有兩個人幸福,雖然不是我。 但又能怎麼樣呢?即使能回到過去,一切重來,恐怕我們還是會一樣。何況我們都再來不及重新活一次。 皇后問:"皇上也喜歡笛子?" 我把玉笛接過來,慢慢撫摩良久,不知為何,舉笛吹了那曲《醉花陰》。 當年隔著花窗聽的這一曲笛,現在自我口中幽咽。 半世年華,如今都成一生回憶。 (全書完結) |
七十 我小的時候,曾以為自己會有挾北落而席捲北方的一天,現在我這輩子,不知道與它還有沒有緣分。在四周強敵的包圍下,大宋和它還有沒有緣分。 我看了它一會兒,不知為何,心情鬱悶極了。在這樣的夜裡,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顆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來,鬼使神差般一時失手,掉在地上。我俯身去撿,卻發現那珠子不知道哪裡的機括摔到,此時在地上像蚌殼一樣緩緩張開,露出裡面兩顆凸起的紅綠小珠。 我訝異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那紅綠兩色的珠子發出光芒來,在黑暗中幽熒明滅。許久,我猶豫著伸手去觸了一下綠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手輕輕一按,陷了下去。有風從我的耳畔呼嘯而過,遠遠落到遙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驚,急忙抬頭看周圍。 我周圍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彎曲,藻井旋轉,連腳下的地磚都開始凹凸起伏。我在驚駭中伸手去扶身邊的柱子,就在我伸手的剎那,我身邊全都變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從來沒見過的牆上。 轉頭看身後,全是黑暗,沒有點燈燭,藉著窗外照進來的微光。依稀看到這個房間不大,擺著的物事卻很怪異,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只有形狀沒有花紋的四方櫃子是不是家具。我把身子貼著牆壁,靠在牆上好久,慢慢適應了這裡的昏暗,挪到窗戶邊,窗戶上嵌著透明而堅硬平滑的東西,像西域進來的玻璃,可是居然這麼大這麼平整,真是讓人驚異。 透過簾子縫看外面,整個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狀的高大物體似乎是這裡的房屋,裡面外面都放射著光芒,連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燈照出明亮光線,夜空被過量的燈火映得粉紅,天空的顏色淺得看不見一顆星辰。街道上還有奇怪的東西呼嘯來去,速度快得只有一閃就消失。 這個世界,過分明亮得連星月都沒有辦法在天空顯現。漂亮得讓人驚異,可是,卻也怪異。我不喜歡這樣的景色。 窗戶旁邊有一扇門,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我遲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門,打不開。我於是握住那門上的把手,向左右轉了幾下。 門輕輕"喀"一聲,緩緩被我推開。裡面沒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時間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黑暗,漸漸看出個輪廓來。 對面的床上有個人在安睡。我小心地走過去,仔細地端詳她在黑暗中的睡顏。 我當年在無數個夜裡,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顏。也不知道是夢是幻,覺得她似乎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以前的樣子。 但等我俯身下去,細細地貼近她時,才發現這樣近的凝視,她再不是當年的清揚眉宇,她的眉心已經有了細微的皺紋,似乎一直不開心。 我當年這般喜歡的人,我終究沒機會看著她在身邊老去。她還是只在我的夢裡衰老。 在這麼廣袤的長遠時間裡,她剛剛好出現在我最需要的時刻,在這麼廣闊的人間,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於是我喜歡上她,這大約就是緣分吧。 又或許,可能是劫難。 是啊,誰知道是劫難還是緣分。 現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處。我寧願我就這樣在她沉睡的時候,靜靜看她幾眼。伸手順她的發絲撫摸,頭髮是沒有感覺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被她的頭髮流瀉著覆蓋。我看到那一頁的畫,是我熟悉的宮廷畫師張榴的筆觸,畫上一個臉色沉鬱的男人,神情灰暗遲鈍。下面還有幾個字。 禎趙宗仁宋。 我猶豫了半晌,幾近恐懼地把那五個字反過來念。 宋仁宗趙禎。 旁邊有字,"在位四十一年。" |
六十九 自從明道元年趙元昊自立為王以後,幾乎年年大舉進犯,在我一朝,眼看國土流失。朝廷養兵一百多萬,卻每次都大敗。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財富要守,而叛軍沒有什麼負擔,想打哪兒就去哪裡,攻下了就有大批財富、美女。我們沒有足夠強健的戰馬,以步兵為主的部隊在平原上仰攻佔有地利的騎兵部隊,失敗也是可以預見。 朝廷裡於是越來越多地講到議和。那段時間我常常長夜不能寐。十四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恨我朝的軟弱,中原的地方從未如此狹小過,連燕雲十六州都落在遼人手中。那時我曾經迫切想過自己將來的作為,以為我是皇帝,自然能將整個乾坤扭轉。 現在才知道,理想與現實是不一樣的。君王的功業,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僅在陝西一地,和時每年軍費二千萬貫,戰時三千三百萬貫。高出一千三百萬貫。而假若與西夏遼國和議,朝廷每年付出的僅僅是三十萬貫。大宋每年賦稅收入在一萬萬貫以上,三十萬,微不足道。 可一國的尊嚴與百姓的安定要怎麼比較? 直到某一夜出宮去,在樊樓前的那個棚中吃了一碗圓子。 圓子已經漲到五文,吃的人只有我一個。老闆氣色也不好,談到米價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漲到兩千九百文,他的圓子連本都收不回了。"怎麼活下去啊。"他搖頭說,"只好早日收拾了這攤子回去了。" 旁邊攤子的人問:"回去幹什麼?種田?今年又要加賦,你看這戰再打下去,明年還要加。外面到處災荒,在京城能呆著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時,把那些勸和的奏章翻出來看了良久。 各地叛亂、兵變,一年多於一年。這沒有勝算的戰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於是與西夏訂立了和議,每年給他們銀、絹、茶。對遼也是增納歲幣議和。 內心,畢竟是不服的。只是開始明白了,要與外敵相爭,應該從內裡開始著手才好。 慶歷三年,任用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執政,希望對吏治作一些整頓。我想整個大局發展安定了,對外厚積薄發總是好的。 的確是有作用的,但是無法避免觸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他們扣給范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會相信。但是,當整個朝廷都開始附和,那就不在於他做了什麼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麼事。而我偏就生了軟弱的性子,沒有辦法指所有人悖逆。 慶歷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佈廢棄慶歷新政的詔書由天章閣擬好,呈在我的面前。我盯著那詔書,聽外面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終於還是閉了眼,把玉璽往上面印了下去。閻文應捧了詔書出去,等候在外面的眾臣聽閻文應宣讀完,齊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這輩子的人生,終於還是失敗的。 回宮後聽說伯方在母后山陵代我守了那麼久,現在鬱鬱成疾,已經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訊,居然心裡一慟。我雖恨他把艾憫和我的事情洩露給母后,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長大的人。我十三歲那年,在寒夜裡等艾憫到幾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臨終時,請我們代為向皇上呈上這個。"報信的人把東西遞上。 細密縫死的錦囊,被拆開後,只有一顆珠子。銀白色的橢圓珠子,觸感冰涼,透進我的脈絡,一直冷到心肺間。 他居然冒死忤逆我,沒有遵我的旨意把這珠子連同仙瑞池深埋。 他為什麼要把這珠子偷偷留下?我當時不是說,我要讓艾憫死在這裡嗎?莫非,連他也知道,我最後留下的,除了回憶,將什麼也沒有?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在半夜醒來,在暗夜裡坐了許久,起來站窗前看外面。雨已經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師門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蒼白。它是注定孤獨的。因為沒有陪襯,才能夠在周圍的暗淡星星中光芒奪目。 北落師門,兵動之星。 |
六十八 第二十章 雨水 縱使相逢應不識 夏四月壬寅,追尊宸妃李氏為皇太后,謚莊懿,改葬永定陵,易李宸妃梓宮時,我不能去看,讓母親的弟弟李用和去看,他回來啟奏說,用水銀養著,容貌如生,服飾嚴具,用一品禮,冠服如皇太后。 母后說得對,她對我母親也算不錯。 去奉慈殿給母后上了炷香,在旁邊坐了好久。原本吩咐閻文應沒什麼大事不要打攪我的,他卻還是來了。 我問他有什麼事,他稟報說:"皇后娘娘請皇上去玉宸殿。" 原來皇后在張清遠那裡找到了刺繡九鳳九翟的皇后之服,正讓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鉸碎。 我站在殿外往裡面瞥了一眼,張清遠跪在地上剪裙子,頭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只看到她額頭淤痕一片,夾雜灰土。她鬢髮凌亂,大概是被人抓著頭髮在地上磕頭弄成這般狼狽。她低頭抓著那把剪刀,因為握得太緊,手指骨節突出,像發了痙攣一樣。我忙進內去,皇后站起見過我,然後問:"皇上認為美人私制後服應怎麼處置好?" "後宮的事,自然是隨便皇后作主。"我說。 皇后微笑著向我行了一禮。 "不過還是該去查看下,到底是誰幫她制的衣服,到時再一併懲處吧?"我問。 皇后也不再逼進,點頭說:"皇上說的是。" 我回頭叫旁邊的宮女把她拉起,拿下剪刀。"現在先不要急,等事情清楚了再說吧。"張清遠雙唇顫抖,看了我良久,一口氣上不來,突然就暈倒在地上。 她身體自此眼看著就壞下去了。每次吃下什麼東西就劇烈咳嗽,直咳到食物和著血出來,她才能緩過氣來,抬頭卻對我笑道:"好了,我也就這麼罷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性情是這樣的,驚得說不出話來。 九月,母后靈駕發引,我讓伯方代我從守山陵,並親自引紼,送她出宮去。她要到父皇身邊。又到洪福院,服素紗幞頭淡黃衫,引我母親的梓宮出去。出皇儀殿門時,我淚流滿面,不知道為哪位母親。 想來我身邊的女子也都是這樣結束了。艾憫離開我,也未必不好。 十一月,張清遠去世,紅葶也死了。她身邊的宮人說,她一直不肯喝藥,把那些滾燙的藥汁全都倒在紅葶盆裡。她離我而去,把紅葶帶走,或許是覺得這樣對我比較好? 我追冊她為皇后,郭青宜在她的靈堂內與我大吵了一架。尚美人出來指責,語言逾分,她怒極,揮手去打尚美人,失手辟在來勸解的我的頸上。 我讓閻文應詔呂夷簡等過來,他以漢光武事說:"古已有之。"范諷也說:"後立九年無子。當廢。" 十二月,廢皇后郭氏為淨妃、玉京沖妙仙師,居長寧宮。 景祐元年八月星變,大赦天下,避正殿,居沖和殿。當時我身體很差,人也很快瘦了下去。直到九月丁酉,身體才漸漸康復。從沖和殿出來的那一天,秋日的陽光燦爛得讓人眩暈。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曹彬的孫女,曹彬是開國第一名將,他孫女在郭青宜被廢后詔聘入宮。 那女子的面容在陽光下明亮得讓我幾乎睜不開眼。只覺得她很像一個人,但是我當時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 她擅飛白體,寫得與我居然有點兒像。成為我的皇后之後,我第一次讓她幫我寫草詔時,發現她盯著詔書,眼裡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終於知道她像誰了,她與母后一樣,都是適合掌握權柄的女子。 我從此對她懷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與敬愛。 慶歷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
六十七 我在周圍一片詫異中,順著她的去向,用盡所有力氣向她奔跑。聽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幾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論是狐狸,是蛇妖,還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現在,她要離開我。 狂奔。她的衣袂在風裡飛捲,一路上那九行金釵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閃了一閃就墜落在地上,那頭髮全在身後糾纏繚亂。 她提著裙角,輕紗的服裳在她身後被氣流扯得筆直,飛雪一般。她是挾風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拚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台的台階盤曲環繞而上高天,她向上面奔跑,我在後面緊追,她漸漸氣力弱下去了,我接近了她,艱難地在轉彎處伸手過去,觸到了她後背。 只要我收攏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邊成為屍體。 只要我收攏自己的十指。 面前的黑暗中突然有萬千顏色剎那閃現出來。 那白色的是我們坐在步天台上,潔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遠的底下。青色的是上元時節雪柳在鬢,柳梢的青氣暗澀。粉紅色是重逢時那些杏花斜裡橫裡繚亂,顏色淺紅深紅,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豔紅的是趙從湛的血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腳下流淌過來。銀色的是我抱著她在蘆葦中,周圍全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風捲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盪開,激得她髮絲和裙袂高高揚起。淡紅色是她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著怨恨生根。 十年來所有色彩,斑斕鮮亮,全都在我面前傾瀉而下。 我的手沒有合攏,夜風就這樣冰冷地從我的指縫間穿過去。 只一剎那的恍惚猶豫,我最後的機會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台。 我慢慢停下來,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面光芒青白。 忽然就覺得疲倦。疲倦得幾乎心力交瘁。緩緩邁完最後一級石階,抬眼看步天台的平台上。空空蕩蕩,什麼人也沒有。 她就這樣消失了。 木然在步天台上走了幾步,靠著軌天儀坐下,月光從後面打過來,圈軌層層疊疊,光線與陰影交加。眼前光斑跳動,隱約就是她在對我笑,狐狸樣的清揚眉梢,第一次見面時肆無忌憚的笑聲,響鈴一般。 她說,小弟弟,小弟弟。 她又說,我有這麼恨你。 原來她要離開我,是沒有辦法的事,無論如何阻止,我都是沒有辦法的。即使現在她的珠子就埋在仙瑞池的重檐雙亭下,我也依然沒有辦法阻攔她。 眼睜睜看她就這樣遠行回自己的家鄉,從此永遠消失在我的人生裡。 四月的夜風夾著春寒,似乎撕得世上的所有消失無蹤。 步天台上除了我,再沒別人,只有風聲凌亂。 在我們相遇的地方,我一個人送她離開。 也不知在步天台上坐了多久,矇矓間聽到腳步聲響,我回頭看去。 是張清遠。她低聲問:"艾姑娘走了嗎?" 我想起那一夜她和我說的話,本想問問她是否知道那黑色的薄片上寫了什麼字,她是故意的,還是不是。 但,也就這樣算了。我也無所謂了。反正,她已經永遠離開我。 與張清遠一起在步天台上坐了一會兒,她的身體也未嘗不是溫熱的。她輕聲對我說:"夜深了,回去吧。" 我的喉口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點點頭,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我最不缺少的,就是喜歡我的人。 |
六十六 我猶豫了下,緩緩把手收了回來,她卻沒有什麼反應,只微微把酒盞再舉高一點兒,呈在我面前。我默然把酒接過,聽到她輕輕說了一句話,她離我很近,雖只是口唇微動,我卻聽得極清楚。 她說,小弟弟,我們真不該落得現在這樣。 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心裡疼痛已極。 許多幻像在眼前一閃而過,快得讓我無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酒罷離席,依例攜內宮人去積慶殿祀真君。 一群人從內宮城出來,到外宮城,守衛開了重門,車馬轔行。 積慶殿在廣大平場的右側,左側就是司天監,外牆內高高的步天台直上雲霄。陰暗天色裡看不大仔細,輪廓矇矓,似乎可以直通九天。那裡是我少年時最喜歡的地方,我們初次相見,就是在那上面。當時我能用一年來等待一次見面,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轉頭看她在遠遠後面的車上下來,在燈火下,她安靜地揚頭看步天台,此時風露滿天,她身邊海棠紅色白色鋪陳,如雪如霧。 良久,她把頭轉回來,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輪廓上,蟲蛇般青色逶迤,尤其淒清。她伸手去撫摸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經開遲了,經她手輕輕一撫摸,那些嬌豔的胭脂色,從她的手裡跌落塵埃。 就像我們的年華,這樣在她的指尖散落。 我與趙元儼一起入積慶殿祭祀真君,其餘的妃嬪都在外面等待我們出來,她們要在之後再行祭拜。 奉香之後,我站起來看趙元儼,他還跪伏在地上,現在才慢慢起身。我看他行動有點兒遲緩,便說道:"皇叔可要擔心自己的身體,母后已經去世,朕以後要恭聆你了。" "老臣不敢。"他忙躬身。 我抬頭看真君聖像,低聲說:"二十三年前,母后生我,據說真君殿內有白光直貫母后所在之處,不知道這傳言如何而來?" 燕王抬頭看我,低聲說:"當日老臣並未聽說此事,但……關於皇上聖辰,另有一件事,老臣是知道的。" 我心裡慢慢地開始痛怵。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章獻明肅太后已去世,老臣以為聖上應知曉自己身世了。今日皇上聖辰,可知二十三年前,誕下皇上的人不是劉太后,而是另有其人?" 我艱難地開口問:"那麼……是誰?" 燭火下,梓宮中,那個沉默的人,為了所謂我的人生而將我丟棄的女子,眉梢悲哀,梨渦微現,不知是喜是悲。 趙元儼正要開口,窗外一聲尖銳的聲響,鑽刺直上九天。我們下意識地從窗口往聲音的來源看去。是步天台。 在接近圓滿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台,那最頂端處有煙火衝天而起,在天空中萬千光彩迸射,交織就大片明媚的花朵,那花瓣細密地斜穿成一張巨大光網,光點菊花瓣似披散傾瀉,四下炸開,孔雀尾一般漸隱在黑暗中。 這煙花照亮了整個禁苑,所有人仰頭看它,屏息靜氣。 我看著這天空中盛開出的豔麗光芒,驚愕得不能自己。我十四歲時,她曾經從自己的世界帶來一模一樣的煙花。 外面有人驚呼出來,大聲叫道:"你要到哪裡去?艾姑娘……" 我大駭,急奔出殿。隱隱看見前方闊大的平地上,有個人影鬼魅般狂奔。在黑暗中隱約了影跡,像要被黑夜吞沒一般。 周圍所有的內侍守衛全都因為不知所然而沒有追上去,只看著她在煙花的絢麗光芒中飛奔。 我突然想到張清遠那一夜對我說的話:"艾姑娘現在……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 "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原來……如此。 |
六十五 現在我擁有了天下,但卻連一個掌心的溫暖都已經失去。所有的前塵往事都腐爛在我們一路的糾纏中,就像一隻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盡所有力量,都無法再次長出一模一樣的翎翅。 我們再來不及重新活一次。那個十三四歲時只有愛戀的單純孩子,已經永遠死了。 四月十四,小滿。我的生辰,乾元節。 母后喪期,罷了慶賀,但禮不可廢。酉時臨流杯殿,後宮眾人要向我上酒請壽。 換衣服的時候,閻文應在身後說:"皇上,此次進賀順序,後局不知道如何安置才好,艾姑娘的貴妃已經擬好,玉冊金寶都已制了,卻因故未正式進封。皇上的意思是以何身份排序?" 我一時詫異,回頭問:"什麼?"難道她今天居然要來?她不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借身體不好推脫掉的嗎?居然會在我的壽辰要與其他人一起向我進賀。 皇后率眾上壽。宮中的薔薇露清冽,無奈每個人都要穿了朝服,在面前三跪九叩,不勝其煩。 她終究還是沒有依貴妃禮,只列在最後。燈光暈了顏色,只看見她頭發黑得讓人詫異,膚色又白得幾乎可怕,我想定神看清一些什麼,她卻在滿殿的金紫紅暈中盡失了形容,只留了雪色的手腕,雪色的脖頸,其他的全都融化。 鼎鐘交鳴,絲絃急奏。《曲破》聲調轉大曲《柘枝》。 壽筵開始。 照例,御筵第一巡是用來看的繡花高饤八果壘,還有用以潔淨氣味的縷金香藥十盒,雕花蜜煎十二品,脯臘十味,垂手八盤子。 暫停席宴,把酒祝今年東風。拓枝正舞到《三台》,鮮亮顏色的裙裾高高飄揚,滿殿光彩耀目,管弦繁急,跳珠擊玉聲中舞袖如雲。 剎那恍惚。這情景莫不是那春日杏花,開得雲霧繚繞,一天地的胭脂瓊瑤,傾城俱是看花人。 在最後面。 她就在離我最遠的地方,在杏花的深處,繁華盡頭。 她一直低著頭,我穿過重重浮光掠影,看見她的手,她的容顏,她的衣裙。淺絳紅的一帶裙角,上面是纏絲的秋海棠。 離得遠了,怎麼也看不清楚。無比難過,卻也無比悲哀。 不知不覺第二巡開始,八盤切時果,十二品時新果子,然後又是十二品雕花蜜煎,十二道砌香咸酸。而後上的是十二味瓏纏果子,分別是荔枝甘露餅、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瓏纏桃條、酥胡桃、纏棗圈、纏梨肉、香蓮事件、香藥葡萄、纏松子、糖霜玉蜂兒、白纏桃條。 我問旁邊的伯方:"這荔枝蓼花是新品?" 他忙示意尚食局的人上來,那內侍啟奏道:"汴梁人家以油餳綴糝作餌,名之曰蓼花,荔枝蓼花乃在荔枝肉外滾上糖衣,入油炸為蓼花狀。" 伯方笑道:"皇上大約沒有見過蓼草,這名字是取其形似,像那蓼草花。" 我微微點頭,用筷子拈了荔枝蓼花仔細地看。只怕自己突然就歇斯底里,丟下了滿殿的盛妝逃離那絳紅裙角上纏絲的秋海棠。 蓼草花,我怎麼會沒見過。 在那個瓢潑的雨天裡,我眼睛被暴雨打得幾乎睜不開,蹲在牆角裡尋找。我至今清晰記得那種微醺的辣味,和烈酒混合,中人欲醉。暗地裡居然精神恍惚了起來。 第三巡上來,正式的御筵才算開始了。 名目羅列有下酒十五盞,每盞兩道菜,成雙作對送上來的,共計三十種。五盞一段落,各有歇坐、再坐的間歇,還有插食八品,勸酒果子十道,廚勸酒十味,間以樂舞伴奏,時間冗長,紛繁錯沓。 我以前常是在母后宮中與她一起用了,即使現在,平時也僅只是傳半膳,今天這長長的筵席下來,還是三個時辰中的第兩次,況且心情也不適宜,頗不耐煩。 上到第十一盞,是螃蟹釀橙與鵪子水晶膾。螃蟹只取兩螯嫩肉,橙子用江南歸園種,果皮上雕的龍紋鱗爪畢現,貼金箔雲朵,龍口含的珠子用的是南海紫珠,光暈與橙子的金黃映在一起,尤其美麗。 我記得她是很喜歡螃蟹釀橙的,以前在她那裡,也曾經做了給我吃過。她用的螃蟹不過是普通的洗手蟹,可是,她笑吟吟把橙子的蓋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獨自在這樣的觥籌交錯中意興闌珊。一切的歡笑都極其遙遠,只有我坐在這裡,他們表演的喧鬧喜慶,恍如遠在千里之外。 如同我十四歲時在正陽門的上元節裡,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遠孤寂。盡力不去看那淺絳紅的一抹顏色。那顏色卻在這大殿的喧嘩中,豔豔地燃燒起來。 筵席近尾,各宮一一上酒傾杯。雖只稍微沾唇示意,小半個時辰下來,已經幾乎醺醉。到她捧盅上前時,我伸手要接她的酒,卻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指尖。 |
六十四 有個人曾經這樣對我說。然後他用死亡當代價,使得整個事情向最壞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淵,無聲無息。 鮮血在陽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開放。 我打個冷戰看身邊,現在是夜半無人,萬籟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顏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跡。 張清遠輕聲說:"艾姑娘現在……神情有點兒不對,常常一個人對著空中喃喃自語,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她身體雖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體上……" 煙花,步天台。我們記憶裡全都模糊成夢境的東西,現在猝然由別人講來,字字揪心。我不願意回答她,把頭轉向一邊,良久,才問:"你倒是替她乞憐來了?" 張清遠低頭沉默良久,說:"艾姑娘從她的家鄉過來,原本可以在這裡過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歡的人,養自己喜歡的蘭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靜的未來,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變了。 "而皇上,你又何嘗不是難過的一個。" 我本應該呵斥她的,可是,她眼裡看著我的悲憫直刺進我的胸口。我才知道她未嘗不是在同情我,心裡大慟。這樣的夜裡,顧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裡痛慟。 原來我愛了艾憫十年,可是別人能給我的,她永遠也不會施捨。而現在我的身邊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為什麼要喜歡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變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一開始,上天為什麼不能讓我先遇見張清遠? 我真想,喜歡上其他什麼人。 窗外透進來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藍。 一片靜默中,她突然抬頭輕聲對我說道:"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我打斷她的話:"重新,從哪裡?從我十三歲的時候?可惜我再不是當初喜歡上她的小孩子,我們之間全都物是人非了。難道只要她說一句話,我就會一輩子甘之如飴,忘記那個孩子,她也忘記我以前所有,我們重新開始?" 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再沒有勇氣這樣拚命去愛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經結了疤痕,再也沒有辦法柔軟了。我不再是那個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樣的狐狸。我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對她還有愛,但是我對自己的愛卻已經絕望。 第十九章 小滿 蓬萊此去無多路 三月,母后身體變壞,朝廷頒旨大赦天下。自我乾興登基以來所有因為母后而遭貶者復官,謫者內徙,並宣召各地名醫入宮。天下都知道以後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和朝廷都開始變動,楊崇勳已經如願成了樞密使,此時率先上書講母后當政的缺失。 我看了幾行,命人把奏摺送還楊崇勳。"這裡面別字甚多,退還免呈。" 料來此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摺子了。 坐在皇儀殿裡發了一會兒呆。以十四歲為界,我改變了很多,沒辦法再做那個小孩子。我和自己的母親勾心鬥角,拉攏朝廷大臣,利用派別爭鬥,起用對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連為親生母親流的眼淚都未擦乾就開始裝做若無其事,甚至不願意為親生母親爭一點兒什麼,只是因為怕節外生枝。 我到底為了什麼? 在對母后逼宮的時候,曾經想,我不過是害怕了分別,害怕了母后輕易拆散我和艾憫,害怕了十四歲時那樣無能為力的虛弱。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是藉口。我真正是為自己,不是為任何人。 母后說,真不希望我長大。我也是。我也曾經千次萬次回憶我小的時候,母后那些細軟的歌聲,那些輕柔的腳步。 可惜我們不是平常的母子,我們是皇帝與太后。誰也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但人生已經這樣了。改變,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沒有辦法的。 從心裡生長的東西,誰能夠用刀子剖開心肺,割捨了這眾人伏地的尊貴? 母后去世的時候,是三月甲午,她臨去時,手腳抽搐,太醫請我避出。 我在外面守候良久,太醫奔出來,說:"皇太后薨了。" 當時外面正是春日最豔麗的時候,所有的花樹都開到全盛,粉白,粉紅,粉紫,煙霧一般籠罩京城,一切都鮮豔明亮到了極點。母后去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見到春天? 我的睡夢中再沒有了高高懸崖的墜落,那裡面除了暗沉的灰黑虛空外什麼也沒有。可這長久以來期望的平靜夢境,真正擁有時,才發現它寥廓冰冷。 我在睡夢中被這般冷清擊潰,茫然無措地坐起來,觸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龍飛鸞。夜靜極了,聽得到自己的血脈汩汩流動的聲音。在這樣死寂清冷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瘋了一般地想念她。 我已經學會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勾心鬥角,忍著疼痛強迫自己把血肉一點點熬成帝王,到現在我已經殺死了我所有的東西,孩子時的那些天真,信賴,夢想,我全都拋棄。我本以為只要有她在我旁邊,只要她還在,我就沒有關係,我的血行就能是溫熱的,我就會有灼熱氣息。因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來愛什麼人的。 |
六十三 假若我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我們哪裡還有這麼多的齟齬齷齪? 可惜我這樣愛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身後當值的天監靈台郎忽然詫異地"咦"了一聲,從地上撿起一個黑色的方形物事,我接過來看,這東西薄薄如紙,四周有奇怪的文字,和以前在她的錢幣上看到的蝌蚪字差不多,中間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入手沉重。 我便讓伯方收起來,說:"朕明日給大學士們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經快要亮了。我看著天邊怔了半晌,才終於說:"伯方,你把那東西送到錦夔殿,就說……大約是她故鄉的東西。" 流星過後,第二天天氣晴好,四月天空清朗。雲朵薄得如絲絮扯碎,紛揚飛散。 今日驚蟄,要在後宮闢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只袖口裙角有寶相花,用絹布紮了頭髮,與平時相比,格外清致。 我才剛剛舉起鋤頭,母后就到了。她自從稱病退居以後,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彷彿我奪她權力的同時,也奪了她的精力。 我作勢鋤了半畦,就丟了鋤頭,過去扶了母后坐下。伯方奉上麥苗,我下去插了三把,覺得挺有意思的,讓皇后與各宮的人都下來和我一起種。伯方忙攔住我,說:"皇上不宜多觸農事,請罷了。"我只好丟了東西上來,仔細把手洗淨,扶母后離開穆清宮。 走到華景亭,我停下與母后小坐,抬頭看著禁苑中開始上燈,火光隱約中,各個屋簷牆角光芒紅豔,襯得宮苑夢幻一樣。 宮人側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個無事,拿了幾個銅錢出來扎毽子。母后頗有趣味地看了一會兒,讓人拿了那毽子過來,在手中輕輕丟了許久,微微笑出來,說:"母后當年很喜歡踢毽子,你父皇還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錢來給我做……好像就是昨天一樣。可惜我的大好年華,一瞬就過去了。"毽子被母后皺裂的手拋出,銅錢在地上"錚"地一跳。那女孩兒忙撿走。 母后回頭看我良久,伸手來細細地摸我的頰,彷彿我還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總覺得你還沒有長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長大,永遠都是受益,那個夜裡起來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著回去睡覺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執起我的手輕輕說:"我現在最親的人,只有你了……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那個艾憫帶你去看了她……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原來母后早已經注意了艾憫與我的事。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是瞞不過一個看著我長大,養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於是慢慢點點頭。 此時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大寒前一天。我已經差人告訴母后我和艾憫要過去,母后還讓侄女進宮來,然後談到趙從湛,那真的都是湊巧嗎? 難道,連她因為趙從湛而挑撥我對抗母后都已經知道? "至少我沒有虧待宸妃。"她輕聲說,"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邊,恐怕你的命運會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后身邊,恐怕我的命運未必和哥哥們不一樣,我那個沉默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能為我帶來什麼,寧願放棄了我。 "母后這一輩子,私心是有的,當年我母親夢日入懷生下了我,我覺得自己也許能明照萬民。不過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做的是好事多,還是錯事多……" "孩兒說過,母后看事情,比孩兒清楚。"我說道。 母后微微一笑:"不過,皇上還是為我留點兒面子吧,母后來日不多了,此事請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後再行公佈天下吧。" "母后!"我急忙打斷她的話。 她看了我良久,然後說:"這風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那夜去了張清遠那裡, "早上皇上讓人送東西過去時,臣妾剛好在那裡。"她說。張清遠曾經瞞著我偷偷把紅葶從後局拿還給艾憫,是宮裡唯一會去錦夔殿與艾憫坐一會兒,講講話的人。她是知道我們的事情的。 "是她家鄉的東西嗎?"我猶豫地問。 "大約真是她的家鄉來的,妾看到她把那東西隨便按了幾下,那東西就亮起隱隱藍光,上面似乎有什麼字,妾還沒有看清楚,她馬上就關掉了。" "那,她有說什麼嗎?" "沒有。"她輕聲說。 過一會兒,她又在旁邊說:"她因為意外沒有加上名號,現在皇上也不去眷顧,暗地裡所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應該去錦夔殿稍微坐一會兒?"她微笑,卻不看我,漫不經心伸剪子去剪燭花。我心裡一跳,但對我們的事情居然要他人來講話,未免有點兒怒氣,悶了聲不肯說話。 於是她又說:"她的家鄉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在這裡過得又不開心,若皇上再不喜歡她,是不是該讓她回去?" "我為何要讓她回去?" 話說了好久,我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來,於是再重複一遍:"我為什麼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嘗比她少。" 清遠在暗夜中呼吸低緩,良久,說:"恐怕不能盡如皇上的意。" 心裡某個地方猛然跳了一下。她這句話,我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怕不能如我的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