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七 深泓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第二天上朝時,他沉默地俯瞰文武百官:每看到一個,腦海中就想起他母親對此人的評價。她目光犀利,看人極準。她留給他的親信全部在前列,她擔心不能對他誓死效忠的人,不知何時從朝堂上消失……深泓不由自主地無聲笑了——他母親留給他一個井井有條的世界。她為深泓找了可以替代她的良師益友,謀士和盟友。 深泓想到這裡,險些在他們面前落下眼淚,好在及時止住。 她唯一沒有找到的替代,就是他最親的親人。 她為深泓找到了若星,據說與她年輕時很相似的女人。可深泓明白,丹茜宮再也不可能有她那樣的主人。 慈明六年,無論怎樣看都不是一個好年景。 六月的最後一夜,連綿數日的大雨終於止息,圓月重現夜空,光徹人間。 深泓坐在高閣之中,透過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宮。安靜的宮殿不久前失去主人,此刻了無生氣地沉默著。 “好亮的月光!”他隨口說了一句,“不知預示著什麼。” “月中兔與蟾蜍驟然不見,是缺失中宮的緣故,應當速立皇后。”跪在不遠處的芳鸞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會聽到星官這樣說。” 深泓呵地笑一聲,親手關上窗。 “那麼,來說說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鸞有條不紊地說:“素氏七家,只有三家有達到適婚之年卻未出嫁的女兒。一是東平郡王家的六小姐,二是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三是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 “是什麼樣的人?” 芳鸞略為沉吟,說:“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與晏雲宮的選女同年而生,早些年訂了婚,因此不在選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對方就戰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閨中。這位小姐才情極高,數年前她兄長刊刻的集子當中,那一篇佚名的點睛之作實出自她手下。性情方面,據說較為嚴苛,不僅自律極嚴,待人也是求全責備。” “另外兩位呢?” 芳鸞猶豫一下,說:“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曾經去相府走動過幾次,令妾印象頗深。” 深泓坐在窗邊喝茶,等她繼續說下去。 “言談舉止,心思眼色,性格態度……無論怎樣看,簡直像是康豫太后。”芳鸞深深嘆了口氣。“她生的年份不對,人又聰明好強,因此耽擱至今也未嫁出去。” 深泓的手托著茶碗停在空中不動,半晌才問:“東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她是你的義女,該不會差吧。” 芳鸞笑笑,“素盈也是生早了一點。樣貌自是沒話說,性情也還好,向來謹言慎行,規規矩矩的。只是自小在家中不受寵愛,過去在宮裡呆過一段時日,過得也頗為不順,如今難免怯懦多疑,自憐自哀。” 聽起來似乎是個無力抗爭的女人。深泓放下茶碗,緩緩說:“那麼,琚相將要保薦的,必是這一位了。” 芳鸞沒有做聲,算是默認。“陛下若是另有心意,妾不妨在宰相那邊旁敲側擊……” “不必。這一位聽起來不錯。”深泓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當然是選那個最懦弱的。” 說罷,他留意到芳鸞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話就說。 “陛下……變了。” 深泓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是啊,誰不會變呢? 他曾經認為,唯有像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才能成為冠絕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現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親,但也明白一個道理:素氏太特殊,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為皇后就有能力干預朝政,翻雲覆雨。一個正常的皇帝,絕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腳、揚眉吐氣。他的父皇並非翻臉無情的男人,只是一個正常的帝王,所以偽裝溫婉的懷敏皇后能坐上後位,而康豫太后當不了皇后,只能當太后。 他也只是那樣一個帝王,他可以允許一個女人分享至尊的榮耀,但不想再看一個女人希圖干涉他的皇權。 宰相也不會保舉一個有野心褫奪皇權的女人,那樣的女人不會受他的操控。 深泓這樣想著,有點同情那個叫做素盈的女人。這感覺讓他略微詫異——他還以為,他早就忘記要如何同情一個出身素氏的女人。畢竟,這家族裡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陞,不需要同情。除非別人的同情對她們有利。 那時他絕對沒有想到,他對這女人的判斷,幾乎完全錯。 藥香裊裊,深泓從短暫的迷寐中醒來。 透過靜止不動的珠簾,他看見皇后素盈坐在不遠處的書案邊,案上是各種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來時的動靜,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時,向他微微一笑,親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邊。 深泓起身的一瞬,頭又刺痛。他不由得心寒……沉夢,沉夢……終於,他還是沒有躲過。他的母親拖了十一年,他又能拖到幾時? 喝過水,他恍恍惚惚地問素盈:“奏章裡說些什麼?” 素盈一怔,婉轉回答:“妾不知。” “坐在旁邊,也沒有看幾眼嗎?”深泓取笑道:“你哥哥就要被縛送回京領罪,你不好奇大臣們對此事怎麼議論?” 素盈用絲絹拭去他腮邊的水漬,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時,自然會讓妾知道。” 深泓深深注視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飄忽地說:“你這樣……很好。” 才說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夢境。 夢裡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邊側立的女人彷彿是母親。她站著的身姿比坐在寶座上的他更高,擋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籠入陰影。深泓心裡不大情願,努力去看她的臉,見她臉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說,最圓滿的結局,就是在圓滿時戛然而止。”她說,“你會永遠崇敬我,因為我在適當的時候放手死去……” 深泓正想要張口說些什麼,她漸漸蹲下身,跪在他身邊。陽光這時能照在她臉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親,是若星。 她撫摸著他的御座,喃喃著說:“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國家,你會怎麼對我?” 深泓摸了摸她的臉,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臉龐,仔細一看,原來是素盈。他笑著說:“你敢那樣做,我會像對待若星那樣對你。”說罷,忽然不知自己是夢是醒,是說了夢話,還是真的面對她。 素盈忽然向他燦爛地笑了,深泓惱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夢中還是現實。既然素盈笑得彷彿夢境,他也索性當這是幻中對話。 她嬌嗔:“身體變成這樣了,脾氣也變得凶起來。說得好像真要把妾怎麼樣似的。”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話,你儘管來試試看!” (全書完結) |
一四六 “來生?” “嗯,來生。”太后的目光穿過窗櫺,眼中倒映出蒼穹的微光。“他此生這樣待我,我不甘不服。來生除了他,我還會纏著誰呢?” 深泓覺得,她說出這話的時候,語調中有著奇妙的期待。他低下頭,“我還以為,日後也許要為你另行安排陵寢。也許離經叛道,但如果你不願與他葬在一處,如果你說與他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我就會為你那麼做。可是……母后,你嫁的其實正是你想嫁的人吧?” 太后走到兒子面前,宛然笑道:“我做過自己不想做的事嗎?” “你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太后很想保持那輕妙的一笑,然而彷彿忽然提不起力氣,只露出滿臉無奈和淒涼。“要知道,許多故事最大的不圓滿,就是未能在圓滿時戛然而止。”她說,“我與他之間,就是如此。我也許能夠成為一個很好的太后,因為太后不需要討皇帝的歡心。但我當不了很好的皇后。我的夫君開始時覺得我聰明機敏,冷靜從容,但很快就覺得我危言聳聽、惹人心煩、麻木無趣。除了變成這樣,我也想不到其他結局。” 深泓忽然說:“母后,哪怕不圓滿,也請您一直活下去,不要為了在圓滿時離去,把我留下。” “陛下,你覺得孤獨嗎?”太后溫和地說,“假如覺得孤獨,就想想我從前在宣城說過的話——只有能忍受寂寞的人,才能成就事業。你是帝王,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種軟弱可以佔據你的世界。” 深泓慚愧地垂下頭,從這個無比堅定的女人面前悄然引退。 他走開沒幾步,忽然轉身——他感到母親在注視他。在他回首的剎那,恰好看到她向他微笑……果然是一模一樣的微笑。深泓也對她笑了一下,覺得又有勇氣。 太后驟然昏厥,發生在次日清晨。據說她從太廟回宮時受了夜涼,說她頭疼。第二天一早她起身之後還是覺得昏昏沉沉,梳洗未畢就毫無預兆地撲倒在地。 深泓罷了早朝,匆匆趕往丹茜宮,看也未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驚呼著快步衝到太后床邊。“母后!” 太后緊閉著眼睛沒有回應,深泓驟然顫慄,無力地跪倒在她身邊。 這一刻就像他在宣城的少年時代,她又變成了游離在人世和幽冥的存在。深泓感到多年不曾有過的恐懼,害怕她不會再醒來。 “陛下。”若星走到他身邊跪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深泓卻無動於衷,無聲地、怔怔地緊盯他的母親。 不知過了多久,太后鼻腔中發出一聲細細的輕哼,深泓看到希望,挺直了身子。 她果然幽幽轉醒,認出深泓時,平靜地笑了笑。 深泓掙開若星握著他的那隻手,隨意揮了一下:“你出去。” 若星愣了一霎,乖覺地帶領內官與宮女們離開。宮中只剩下兩三名太后親信的老宮女,氣氛忽然悲涼。 太后長長地吁了口氣,精神稍為振奮。“這一次,似乎要糟糕了……我好像真的看見屬於那個世界的人來拉扯我。”她自嘲似的說,“丹茜宮也是時候該讓給若星。” “母后……”深泓的聲音和緩輕柔,“你相信這世上有鬼神嗎?” 太后鄙夷地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曾經在鬼神的面前許了一個心願。”深泓寧靜地笑起來,笑容像一個爽朗的年輕人,“那時我十二歲。那時,你眼看要死去。“ 太后的面部輕輕抽動,很快又恢復平常。 “我向他乞求——用十年愛與十年被愛,換一年實現心願。”深泓的容色溫潤,用只有他們母子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希望在這一年當中,你能成為丹茜宮的主人,這樣你就可以得到所有未曾得到過的美好,隨心所欲地生活。這樣,你可以有機會發現自己想要什麼,什麼能讓你快樂。只要你覺得能夠補償過去那些淒苦,就好。就算世上有果報,讓我償付。” 太后帶著震駭的神情望著深泓,即使是她這樣的女子,此時此刻也不知該說什麼。 “母后,這一年,你過得好麼?” 太后沒有回答,眉目間漾起溫柔。“真傻……”她說,“為什麼不許一個更難實現的願望?” “世上有比讓你這樣的女人感到快樂更難的事情嗎?” “有的。譬如,讓你自己無憂無慮地過一年。”太后安詳地回答。 深泓想要苦笑,結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難過。“我們都知道,那不是無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過綽號‘無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無愁,天下就該發愁了。”他深吸口氣,又說,“相比之下,我寧願希求你不必在我面前謙卑地自稱為‘妾’。我也不想再把你稱為‘娘娘’,彷彿你和那些沒有生我一場的妃嬪毫無差別。我想把生養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巔,這才能實現,那麼我就讓它實現,哪怕只有一年。” “唉……唉……”太后說不出話,連嘆了兩聲,抬起手,用手背撫過深泓的臉龐,“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圓滿時戛然而止……”她說著,綻放出優雅的笑容,欣慰地嘆息:“唉,吾兒!”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頭低下,彷彿追逐她最後的溫暖。 誰也沒有看到年輕皇帝的表情,那個距離他最近的宮女們猜測:太后拭去了皇帝臉頰上的眼淚。但誰也說不清這猜測是否是真的。 誰也沒有見過皇帝的眼淚,即使在他母親死後。但無人懷疑他的孝心。他是那麼悲慟,讓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傷,已經不需要眼淚來點綴。 太后喪期過後,若星成為丹茜宮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鄭重地說:“陛下,請節哀——還有妾在。” 深泓淺淺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認為自己能夠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對深泓而言意味著什麼。 她是最親的親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師,最精明的謀士和最堅強的盟友。 “是呀。還有你在。”深泓擁抱若星。 太醫說太后的死因是體內鬱結了多年的殘毒突發。這解釋聽起來很可信,深泓沒有道理再去懷疑誰。 同一天,深泓還見到了芳鸞。她雖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這天她來拜見皇后,像是與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說了同樣的話:“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邊,有妾在。”這便是認了深泓作為新的主君。 深泓“哦”一聲,產生一種隱約的錯覺。 再晚些時候,潘公公也來說了相似的話。 |
一四五 深泓話音方落,百僚之中有人發表異議:“陛下仁慈友愛,天地同載聖德。然秀王謀反重罪乃十惡之首,罪不容赦……” “哈哈哈——”那人還沒說完,深凜就大笑起來,輕蔑地抄起弓箭,仰面向城樓上的深泓笑道:“果然是慈善仁厚的陛下!多麼愛惜手足,多麼冠冕堂皇!連我都要相信,你會真的既往不咎。”他神情戲謔,環顧四周,“我的王府,建在哪裡好呢?唉——無論在哪裡,都是你觸目可及之處,我住在哪裡都要擔心你有朝一日變卦,又來取我的性命。只要你活著,天下就沒有能讓我安心的容身之處。” 他忽然一個旋身,引弓搭箭對著深泓。彷彿料到他會妄動,守衛城下的含玄幾乎在同一瞬間向他投出手中的纓槍。 弓弦“嘣”一聲斷了,羽箭無力地撲落在塵埃中,銀色的纓槍貫穿深凜胸膛,鮮血很快蜿蜒成觸目驚心的詭異圖畫。 那個剎那,所有人無法回神,短暫的死寂之後,城下轟然亂了起來,諸臣都失了顏色,唯獨太后在城上“噗”的笑出了聲。 “宛嶸的兒子,怎麼是這樣?”她用袖子捂著嘴,讓人看不出是冷笑還是鄙夷。“真是個讓人失望的孩子!” 深泓的神色一絲未變,看著躺在血泊與灰塵中氣絕的弟弟,悠悠地說:“天真明朗、率直驕傲,帶著不顧一切的決心和勇氣——這是您不屑的孩子,卻是先皇想要的孩子,所以,他才被養成這樣。” 太后微微偏頭,斜睨了深泓一眼,點頭說:“不錯。”她看著城下忙亂的人群,嘆道:“這一次讓人再也無話可說。你對他仁至義盡,他卻以怨報德。真是死有餘辜。”她一邊說著一邊轉頭凝視深泓,又道:“不過還有小小瑕疵。如果不是琚將軍救駕及時,你豈不是要被他射傷?天子性命,豈可兒戲?” “您已經讓人偷換了弓弦,一扯即斷,不是嗎?”深泓若無其事地說。 太后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後嫣然一笑:“連我也不得不誇獎您了。”說罷,她被簇擁著離開。深泓向若星笑笑,“走吧。” 若星與他回到宮中才淡淡地問:“陛下已經知道了吧?” “嗯。”深泓很隨意地回答:“如果你說的是你事先叮囑含玄,讓他一見秀王妄動就格殺——我已經知道了。” 若星的神色似乎微微變了,她迅速地掩飾過去,說:“這麼說來,秀王今天又輸在挽弓之前。” 深泓見她對秀王的舉措有些輕視,便問:“要是你給他出謀劃策,該怎麼教他保命?” “當然是別去碰那張弓,二話不說跪地謝罪。” “是啊……”深泓點點頭,“換了我也是這麼做。可他是秀王,出生就被世間至尊的夫妻疼愛,從小睥睨天下。他不會當眾下跪,也不會覺得自己有罪。如果他懂得忍辱偷生,當初就不會從皇極寺逃走。他啊,是那種在任何時候都選擇豁出性命一搏的人。” 若星托著腮望向她的夫君,他還是這麼年輕,可是若星覺得他似乎突然間又變得深不可測。他不動手,但他的敵人們注定死去,他們的死亡成就他的聖名,而沒能詆毀他,沒能讓他在旁人眼中變成一個冷血暴君。若星想著想著就笑起來。 “笑什麼?”深泓問。 “唉——吾皇!”若星嘆一聲,笑著偎在他懷中,什麼也沒有說。 自秀王伏誅,叛軍被剿之後,四海廓清,天下歸心。當顯貴們提起新的皇家,總能想到深泓聰明敏銳,朝廷之事往往略加思索便能決斷,太后威嚴公允,主持後宮井井有條。在他們的心目中,後宮的主人是住在丹茜宮中,勸諫帝王、旁觀朝政的太后素宛崢,至於皇后素若星,人們記得她有驚人的美貌,還記得她生養的大公主體弱多病,後來生的皇長子還未被立為太子,就在襁褓中病亡。再後來,她又生了一位健康的二皇子和一位公主,去年生育的五皇子也是先天不足,剛剛滿月就夭折。除此之外,人們對素皇后並無十分特別的印象。 太后一直沒有讓出丹茜宮,讓皇后一直屈居肅寧宮,這違背了皇朝的規矩。有人提議請太后移居長寧宮,但是皇帝沒有允許。 “就讓太后在那裡多住一些時日吧。”深泓與若星攜手遊園時,對她感到有些歉意,然而仍然堅持這種想法,“她等那座宮殿,等了很久。” 若星望向園中的花木,目光不冷不熱。“陛下曾經問妾,這花園是否與妾所想的一樣。”她含笑說,“妾以為春天來臨,花園也會煥然一新。果然沒有錯——它將變成太后所喜愛的樣子。” 深泓察覺到她的怨氣,隱隱覺得不祥,用嚴厲的目光責備她的不敬。 若星垂下眼睛,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 太后並不在意人們如何看她,她每天都過得坦然,然而深泓開始默默計算——從那一個她差點死去的春夜至今,十年一晃而過,十年之後的一年也將近終點。他不知自己在計算的結果會是什麼,每當那一天更近一點,他也更加忐忑。宮裡的人覺得他是在為太后煩惱——近來太后說她夢到先皇,於是齋戒之後把自己關在太廟。 終於,又到了同樣日子,深泓接連幾天幾夜輾轉難眠,索性也沐浴焚香前往太廟。 他的母親莊重地站立在先皇繡像之前,背對深泓一言不發。 深泓靜靜地等待,許久她才轉身面對他。深泓向她微笑,臉色微白的太后卻輕輕揮手,說:“不要在他面前微笑——他很討厭你的微笑,因為你笑起來和我一模一樣。” 深泓啞然,片刻之後才問:“您同先皇說了什麼?” 太后奇道:“我同他有什麼好說呢?應該對帝王說的話,我也曾對他說過,但他漸漸不願聽我的,越來越厭惡我。所以我把那些話留給你,現在已經沒有更多。至於要對夫君說的話……等來生再說吧。” |
一四四 深凜從不相信父皇會這樣對待自己,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成為一個陰謀的犧牲品,主謀奪走了他的前途。他要揮戈奪回他的皇座,於是在每一個有人願意傾聽的場合,他散佈駭人聽聞的真相:深泓害死了先皇,端妃親手用劍砍下皇后的頭顱。 而深泓很少做出回應,因為他並不覺得自己欠深凜什麼解釋。口舌之爭沒有什麼意義,實力才是決定成敗的唯一因素。縱然有三個皇叔反叛,深泓身後還是有一批睿姓皇族,他們看好這位年輕卻成熟的皇子,並且以長幼次序來說,深泓即位也無可厚非。除此之外,素氏七家有六家站在深泓一邊,唯一沒有表態的是端妃的娘家,在這樣的境地中,也沒有人指望他們做出何種聲明。深凜集結的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年輕人,其中不乏帝國的精華。他們相信自己擁護的就是正義,天道需要他們的力量來獲得伸張,可惜…… 深泓想到那些滿身正氣的年輕人時,也總是覺得惋惜——可惜,在這樣盤根錯節的帝國裡,想以正義二字衝開一片天地,遠不如依靠貴族可靠。更不要說他們的“正義”來得虛無縹緲,誰也沒有見過深凜所說的傳位於他的詔書,他們做出判斷的根據,其實就是深凜在出生之後一直受到先皇的寵愛,結果卻沒能登上皇位——深泓有時覺得可笑:這種事情能說服誰?但那些年輕人被深凜說服,願意為此獻出生命。 深泓仔仔細細端詳眼前的弟弟,不得不承認:這個弟弟的風度確實令人折服。 深凜迎著哥哥的目光冷哼一聲,眼中儘是不屑。 “朕並不是……”深泓終於決定要對弟弟說點什麼。 “不要在我面前用那個字自稱。”深凜昂然打斷他的話,“你不配。” 深泓看著弟弟臉上那股寧死不屈的傲氣,又不由得微笑,卻換來深凜憎惡的眼神。 “先皇染病,起因確實是在崇山之巔的寒潭意外落水。”深泓安然說道,“在他腳下的石塊鬆動塌陷之前,他確實不喜歡我。甚至,他像你一樣,憎惡我的微笑。”雖然弟弟一副愛聽不聽的樣子,但深泓並未改變說話的語調,“然而當他下山時,已經不那麼疏遠我——是我在他落水時,第一個躍入寒潭,比任何一個侍衛都快。因為我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深凜,你該怪自己錯失了這個機會。” 深凜的臉色倏然變了,一剎之後又恢復不信任。“石塊鬆動塌陷?這樣的鬼話會有人相信嗎?” “啊……”深泓含笑點點頭,“是。那塊石頭確實被動過手腳。他被引到那裡,也是事先計畫好。如果當時在他身邊的人是你,你也一定會奮不顧身去救你的父皇,可惜你沒有拉開那張弓。” 看著弟弟錯綜複雜的神色,深泓惋惜地嘆了口氣:“其實,那張弓也是事先準備好。挑選弓的人,熟知你我的臂力,特意拿出一張我可以拉開,而你力所不能及的強弓。深凜,現在明白了吧——你在引弓之前,已經輸了。” “奸佞小人!”深凜臉色蒼白地咒罵一句。 在他憤怒的目光中,深泓靜靜地站著沒有動,挺拔的身姿像一尊安詳的神像。在那一系列的事件之前,他也不知道。直到父親落水的一剎,他腦中霎時響起端妃的話:“到他身後。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十五年!”他立刻明白端妃要他不離父皇左右,等的正是這一瞬間。讓疏離十五年的父子邁出父慈子孝的第一步,還有什麼比共同經歷一場驚險更有效?不過,直到邁入皇城,端妃掌控後宮而沒有為難潘公公,深泓才恍然大悟:“他從來沒有背叛你,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效忠。”端妃狡黠地笑了笑,說:“否則他怎麼會特意挑出一張讓你技驚眾人、讓秀王出醜的弓。” “奸佞小人!”深凜咬牙切齒地再罵一聲,“是你的陰謀害死我的父皇,是那毒婦害死我的母后!” 深泓勃然變色,身子雖然未動,但那神態讓深凜也在瞬間望而生怯。 “真正的毒婦是誰,你應該明白,只是不願意去想。”深泓冷笑著說,“我只是害先皇染上風寒,她卻藉機要了先皇的命——為了在他改變心意之前,讓你坐上皇位。” “住口!” “如果我沒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籠絡睿素兩族,此刻她的心願應該得遂,而且把謀害先皇的罪過全部推在我名下。就像你正在做的這樣。”深泓長長地嘆了口氣。“其實你該知道,有些看起來楚楚可憐的人,其實死得不冤。” 那時很僥倖,一同出獵的素將軍屬意於深泓,想把兩個尚未出嫁的女兒託付與他。這兩位素小姐生得早了兩年,不在皇家選拔之列,且比深泓還年長少許。深泓悶不作聲時,端妃已痛快地答應。當客人離去,深泓在屏風後面看見安靜的若星,一時不知該對她說什麼。若星卻先道:“素君念、素君惜兩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頗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將軍手握重兵,護衛京畿,實是難得的臂膀。殿下不必因妾猶豫。若是素將軍願助殿下一臂之力,妾願將梁王妃之位讓與將軍之女。”“你不必這樣。”深泓沒有接受她的退讓,也沒有說更多的話。她這一步退得太過於大義凜然,讓他不敢接受盛情,況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姑母、他的母親,就算不喜歡若星,也不會同意把未來皇后的交椅拱手讓人。她虛假的委曲求全,還是不要深究比較好。 宣城離宮不久之後就添了君念與君惜,深泓很快通過素將軍收攬盟友。每次端妃娘家的人來了又走,她就悵然許久,深泓猜到:京中皇帝的病情每況愈下。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這關鍵的一刻,與他射落樹上的白花時相似,要當機立斷、一擊必中。 結果,他確實又一次撥的頭籌,然而得勝之初的一念之仁,換來的是漫長的糾纏不斷。 “你為什麼要放過我?”深凜問,“你想怎麼處置我?” 深泓再度微笑,轉身向外走。他一直走到宮城城門上,走到已經等了一會兒的太后和皇后身邊。深凜被推到城門下,不解地仰望兄長。 太后冷眼看看這對兄弟,彷彿料到深泓還是不會當眾處死他的弟弟,她用極為冷淡的口吻問:“對不信你有善意的人行善,有什麼意義?” 深泓恭謹地回答:“我聽說,有種帝王叫做仁君,他們以仁愛治國。” “呵,是這樣的。”太后用低微的聲音嘀咕,“你也可以成為那種帝王。不過,那種帝王只要對世人仁慈就可以了。只要對世人好一點,秀王這樣的傢伙,你殺多少個,世人也不會在乎,依然會把你奉為仁君。” 深泓沒有接她的話,俯瞰城下眾人,朗聲道:“朕與秀王同為先皇后裔,共承氣血,何忍相殘。昔日秀王深得先皇垂愛,朕怎忍傷逝者之心?今赦秀王無罪,於京中賜第。”深泓一揮手,城下有人捧出一張漆黑的弓和一支箭。箭雖非崇山的箭,弓卻是當日的弓。“皇弟,朕將一箭之地賜你興建王府。東南西北,不管你意在何處,但射無妨。” 那張弓對過去的深凜來說,不大容易,然而今非昔比,誰也能看出這是皇帝刻意厚待深凜。他竟這樣放過秀王,讓人難以猜透他到底想些什麼。過去他對待秀王,是強迫其在皇極寺出家,如今卻准秀王在宮城之外京城之內興造府邸,著實令人難以捉摸。難不成要將秀王一輩子軟禁其中? |
一四三 皇后望向自己的兒子時,帶著母親的自豪,而雙眼轉向深泓時,又帶著勝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凜是眾人的焦點,作為母親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兒子具有別人奪不走的璀璨。 深泓對這一切全部以一個氣定神閒的微笑作為回應。他的微笑並不能稱得上溫暖,然而從容得體,讓隨行的扈從大臣覺得這位驟然降臨的皇子是那樣神秘難測,他年紀雖小可態度成熟深沉,舉止沉穩,於是不少人在心中產生一個奇妙的想法:與那個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兒相比,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風範。 皇帝對深泓的態度疏離,一路也沒有說幾句話。深泓也無意急著引起他的注意,便用這機會靜靜觀察他的父親——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也許歲月偏愛他,留給他的痕跡那麼輕微,輕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借助這優勢,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來自母親,今天才發現與他相似之處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著,聽著,從父親的每一個傳向週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知不覺,隨著他來到了半醉台。 宴飲之後,皇帝興致勃勃要往山頂前行,見幼子嬉鬧大半日已經有些倦意,他說:“時候不早,當即刻出發,早去早還。”皇后溫柔地笑了笑,拉著秀王,打算在此處好好休息。往常也是這樣,她與兒子就在這裡等皇帝帶著親衛從山頂折返。 深泓一邊站起身,一邊想:他竟然是個體貼的父親。想罷,他已經站在皇帝身邊。他答應過母親,絕不從父皇身邊離開,無論父皇走到哪裡,他也要跟去。 皇后見狀,輕輕蹙了蹙眉頭,暗暗憎惡深泓不識眼色,一時也不願由得他們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兒不累嗎?”她的聲音溫軟,叫得親切。 深泓淡淡地笑著反問:“凜兒已經累了嗎?”他的聲音清澈,話雖讓人難堪,可話鋒中聽不出一絲逼人的氣勢,更像是長兄體恤年幼的弟弟。 深凜瞪著大眼睛看著這位陌生的皇兄。從他的眼睛裡深泓能看出來,這個孩子真是個孩子,好像並不明白哥哥與母親之間的對話有什麼趣味。“山頂上有什麼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問哥哥。 深泓臉上還是那樣的微笑,“既是隨侍聖駕,自然要護持前後,豈能以一己好惡辛勞,輕離左右?秀王應當同去才是。”這話說完,周圍便有幾個年老的侍臣頗以為然。 深凜閉上嘴不再言語,不過深泓看得出來,弟弟從那一刻開始不喜歡他。 梁王的舉動被皇帝盡收眼底,他卻一直冷眼看著,不置一詞。這時候他忽然說:“便是想要護衛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張弓來。” 旁邊有個近侍呵呵笑著走上前來,深泓瞥眼瞧見他態度自若,又見皇后神情放鬆,知道這人必定是在聖駕與中宮面前都得寵的人,再仔細一看,認得是曾經去過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來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張通體漆黑的弓,皇帝和藹地向兩個兒子說:“誰拉開這張弓,射下那棵樹上的白花,誰就同我上去。” 深凜原本是無所謂,這時卻不願在皇兄面前落下風,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總是拉不開。他自小已同父親一道狩獵,從未遇到這種尷尬,不禁漲紅了臉。 皇帝看看深泓的體格,搖頭道:“這一張似乎太強。換一張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說著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張弓,決意全力一試。 狩獵並不是他的長項,射術也只知端妃親傳的那些,至於弓,他與一張裂鬼相伴多年,並無與強弓較力的經驗。 可一箭射出,遠遠的樹梢一顫,白花飄零時,深泓恍然大悟:他母親騙了他。 她說裂鬼的名字可怕,卻非強弓。 她說了謊話。 “陛下?”若星見深泓神飄遐方,輕聲喚道,“是時候了。” 深泓這才發覺自己凝望那朵躍出宮牆的白花時,想著想著又想遠了。他嘆了口氣。 這次再見深凜,距那次狩獵似乎已經很久遠。拉不開弓的恥辱,深凜早已雪清:有一次對陣時,他遠遠地向深泓連射三箭。深泓從箭風的呼嘯中,知道那必是一張強弓。他擋開了那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縱然看不見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不知為什麼,他的微笑總是能激怒深凜。 深泓決定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這場面也不適合微笑——皇帝和他謀反就擒的弟弟會面,誰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凜被囚禁在一間乾淨整潔的牢獄中,是他從小長大的宣惠宮。曾經是愉快成長的樂園,如今是不見枷鎖的囚籠,深泓也說不清這是他給弟弟的仁慈還是殘忍。 深凜不再是那個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從來沒有露出過他那樣的表情,他看起來會與哥哥如出一轍。 侍衛呵斥他為何不跪時,他也笑,但那冷笑與深泓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這弒君殺父的逆賊!”深凜收斂笑容的一剎目眥近裂,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喝,讓周圍所有人神情一震。 唯獨深泓無動於衷。弟弟這套說辭,早在他的預料。 深凜認定哥哥弒父,在他糾集的軍隊中,他也用這一套說辭鼓動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彷彿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況先皇確實是在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之後,沒多久就猝然臥病,其中的內情無人知曉。這一切都使得深泓在他的敵人之中,被視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叛逆。儘管當時在場的人眾口一詞,咬定先皇失足滑入山頂的寒湖,那湖水終年冰冷徹骨,先皇因寒染病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但唯一沒有附和這套說辭的正是深泓本人。他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擁著遠去,沉默地回到宣城,對京中種種風言風語不為所動。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沉默的皇子,被不久之後撒手人寰的父親寄予厚望,將整個帝國交在他手上。 |
一四二 深泓沒有問為什麼,徑直說:“你知道太后的為人……她將敵人逼到一敗塗地之後,會放過他們。但她不寬恕朋友的背叛。”他看著李惜今,開始有點同情這個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李惜今還是什麼也沒有說。深泓知道他們之間無話可說,便問:“你還想要什麼?” “陛下可以讓我見深凝嗎?”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做深凝。 深泓點頭應允,待含玄來後,他就避開。但他們談話的內容,他還是從某些途徑得知。 那時李惜今並沒有說許多,只對含玄委婉地說:“我年輕時,因為某些的緣故,進入一個與我有天壤之別的高門之中。你知道,我是去那裡做一個特別的奴僕,教那裡的小姐學習劍術。在去之前,我的師父和父親已經告誡我,絕對不能產生非分之想。” 他靦腆地笑笑,又說:“我謹遵他們的告誡。不過,就算他們不說,我也不會有什麼非分之想——那裡的貴族小姐與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讓我愛戀她們,就像讓人去愛戀神話中的女仙一樣不切實際。可是,那時我年輕,還是沒能逃脫旖旎的幻想……讓我心生好感的少女並不屬於那個家族。我想,這應該不是什麼禁忌,所以並沒有刻意摒棄那種感情。” 含玄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沒有指望面前這位年輕顯赫的將軍回應,猶自說,“她比我還傻——我知道另一個世界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神話,於是我止步不前。她卻不同。明明告訴她那是一個神話,她只是個凡人,可是她卻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否走入神話。”他嘆了口氣,“聽說幾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後宮留名……為這緣故,她也要嘗試。她以為,只要有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做到。她以為,她雖然姓崔,但她與素氏明明是一樣的教育,一樣的年輕美貌……她也可以在素氏的後宮裡佔據一席之地。” 含玄抿緊了嘴。 “我看得出來,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說,“當我問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時候,她用一種堅定的眼神望著我,說,‘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因為,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後來,她真的成功了,去到了那更高的地方。” 對往昔的回憶讓這個日漸衰老的男人變得溫柔安詳,“那時我說,不跟我走也沒關係——其實不是沒關係。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看她如何用一對柔弱的翅膀飛到那麼陡峭的地方。還愛她嗎?不。已經不是那種心情,可還是放不下……” 含玄一言不發,轉身作勢離去。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的母親,都不是什麼好的榜樣。但願你……不要像我這樣,一生迷戀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親那樣幻想。” 含玄越走越遠的腳步像往常一樣穩定,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皇太后考慮了兩天,終於想好了對李惜今的處罰。她讓人把這男人的雙手反綁,放在一匹劣馬背上,由那匹馬向遙遠的天際奔馳。 深泓心頭冰涼,看著母親將弓拉成滿月。她絕不會射偏,她是那樣好的一個神箭手。 然而當那匹劣馬馱著搖搖欲墜的李惜今,將要逃出一箭之地,皇太后還是沒有放箭。深泓當然不敢催她,一同佇立在城門上的所有人,沒有一個敢發出半點聲音。 忽然,皇太后毫無預兆地射出了那一箭。箭帶著響哨,鬼嘯一般飛向遠方的男人。他在馬背上晃了晃,又坐穩,顛簸著化成天邊一個黑點,終於消失不見。 “射偏了……”深泓難以置信地低喃。 皇太后卻像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坦然把弓箭丟到一旁,對她兒子說:“是啊,射偏了——不射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會難過。” 深泓詫異於她的坦率,卻見陽光下的母親展開笑顏。“啊——這是我近來的願望:不要為了保持一貫作風,而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她輕鬆地說,“如果懲罰他,會比他的背叛讓我更難過,我就放過他。” 深泓怔怔望著這個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親在孩子眼中總是這麼神奇。 皇太后沒有在城頭多停留,也沒有多看天際一眼,帶著一隊侍從離去。 那個男人從此不再屬於她的世界,他們之間的一切在鬼箭的嘯響中戛然而止,她不需為老友耿耿於懷,他與素氏糾纏的時代也就此結束。 深泓立在城頭向天朗聲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親一樣想得開。 與弟弟深凜闊別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面,深泓就發現這個弟弟與他的樣貌竟然那麼相似,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員之間,他們最像親兄弟。襄妃與邕王同是柔弱和氣的態度。多年不見,皇后依舊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幾分慈善,一身獵裝難掩溫柔風範。那次會面,是在皇家的狩獵場上。時間是深泓成婚的第二年,他剛剛成為年輕的父親,得到他的第一個女兒。 也許是因為若星生產時還太年輕,也許因為宣城的氣候過於寒冷,一切都為女兒的生養增添了許多危機。她出世時是那麼脆弱的一個小小嬰兒,深泓和若星常常擔心她仿若游絲的呼吸隨時會中斷。這個時常在陰陽界限上飄忽不定的生命,卻讓宣城的三個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這個小小的女嬰也是皇帝的第一個孫輩,於是皇帝恩封她鳳燁郡主,准深泓攜妻兒自宣城同赴獵場。 端妃以若星太年輕,經驗不足以照料體弱的孩兒為理由,也隨深泓一起來到獵場。她沒有資格伴駕出獵,沒有穿獵裝,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寬的長裾羅裙,把歲月帶給身材的變化全隱藏起來。 當途徑草原的風吹到營地,朝陽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縷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親微笑:她衣袖飄飄,風姿綽約,同營地另一邊的宛嶸皇后相比,她與馬背上那位英姿颯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父皇時,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轉,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側身向他,稍片刻之後像是察覺他的注視,款款旋身行禮。她動作輕盈柔雅,彷彿還是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神情間並不如何親切,也沒有顯出對多年後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地留意他父親的反應,卻只見他恍若無事一般,隨意地調轉了馬頭,彷彿方才只是和一個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對。 深泓在他策馬轉身的瞬間,目光也冷了下來。 “跟在他身後,到你應該在的位置。”端妃對夫君的反應不以為意,拉著深泓的韁繩,不疾不徐地囑咐,“然後,你要向我保證:無論是誰,都不能讓你從那個位置離開。” 作為他父皇最年長的兒子,深泓應該到一個距離帝王很近、很親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說:“我與他已經十年未在一處……不,我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面。” “那麼,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兒子堅定地微笑,“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我等更久。” 深泓在馬背上俯視母親的笑臉,慢慢地回敬她一個微笑。 就是在同一天,深泓見識了十一歲的秀王,先是驚詫他的樣貌彷彿年少的自己,再是驚詫他在帝王身邊那樣隨意自在地嬉戲笑鬧,最後驚詫於他的騎術和箭術如此高明。 |
一四一 “太后似乎忘了,那也是您的侄女。”深泓緩緩地說。 “我沒忘記,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後面無表情地回應他,完全不顧若星這個侄女就在一旁跪著。 難得若星聽了這些話之後,臉上全無一點難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聽皇太后教訓。 深泓帶著期待看了他母親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這時候,曾經一起於宣城共度淒寒歲月的三人,彷彿各自獨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視眈眈。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聲,遣退皇后。 “你知道,人的改變比任何變化都可怕。”皇太后對她兒子說,“我們已經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這裡的那三個人。那個讓我們三人聯繫在一起的宏願,已經實現,你終於君臨天下。一個願望實現之後,人們就會有更多的願望。現在,我們三個都要為自己的願望而活了。”她和藹地看了看年輕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親只有一點讓我由衷佩服——他從來不把素氏的女人當作知己,寧可忍受內心孤獨,也不選擇愛上素氏。” “我並沒有愛上她。”深泓緩緩地說,“我從來不明白那種感情。” 皇太后深深注視他,目光不知是安心還是遺憾,最後只點點頭說:“好。還是那句老話——寡情少難,多情多艱……” 深泓離開太后的宮殿,在花園的小徑上看到他年輕的妻子。若星的儀容光豔照人,神情柔和典雅,連淺淺一笑的笑渦當中都滿含體諒。無論何時看到她,深泓都對自己說:這真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后。 周圍人退下之後,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輕聲說:“多好的花園!” “與你一直想要的,有幾分相似?”深泓柔聲問。 她仰頭,星眸中閃爍著慧黠:“到明年春天,就會一模一樣。” 當然,她是這裡的主人了,任何東西都會隨她的心願。 深泓換個話題:“太后近來心情不好。” “為了那個李姓的侍從。”若星說,“因為他隨秀王深凜跑到北郡。”這個消息在前天得到落實,自那一刻,若星不再承認李惜今曾經是她的劍術老師。“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幫我們。” 深泓不覺痛惜,喟嘆道:“他一向是個重承諾的人。也許,他與深凜的母親之間也有承諾。”他看了看妻子,又說:“太后因此有氣,你要忍讓。” “我知道。”若星神情淡然,“她並非對我不滿。人們都說我和太后年輕時很像,大概她也這樣覺得。無論怎樣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樣厭惡我,至多只是痛恨自己被這樣生養塑造。” 深泓難得見她露出這般寥落的神態,輕聲問:“那麼你呢?可曾怨過?” “我沒有。”若星將頭靠在他肩上,“我從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麼模樣,所以也沒有羨慕,沒有遺憾。不過……” “不過什麼?” 若星非常輕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這座宮廷,我要對她很好,很好。” 經歷秀王叛亂和三王謀反,有人懷疑深泓能夠在京城立足多久。然而深泓和他的母親妻子從來沒有對這個問題有疑問——答案是至死為止,他們一定能夠長踞國家的巔峰,最後作為最高貴的皇族以最隆重的典禮送葬。 儘管深泓屢次將秀王睿深凜的叛軍擊潰,但深凜總是能神奇地攜數騎逃亡。領軍之人總是有這種好處,他們研究戰區地形,川谷溝壑、敵我分佈全都熟爛於胸,於是總能在最後關頭絕處逢生。 每次失敗之後,深凜總是很快又在其他地方召集數萬人馬,繼續頗有氣勢地造反。北郡流傳一個傳奇:秀王的母親在孕育他時,夢到一位天神,九重彩雲在他身邊繚繞,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種瑞獸的保護下,他投身人間化身秀王,注定成為真正的天子。但這一切都沒能對國家的歷史產生波瀾壯闊的影響。 皇太后聽過這故事之後輕蔑地一笑,向深泓說:“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向天下散佈這個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時,夢到滿天遍佈百萬神佛,護持一位莊嚴高貴的大神入我腹中。只不過,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穩,這才能稱為‘神蹟’,否則就只是譁眾取寵的一個笑話而已——就像那個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當中增添一項‘妖言惑眾’。” 深泓沒有理會母親的笑話,問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將軍,你怎麼看?這會不會變成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兄弟鬩於牆,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帝國最高處的兄弟之間,拖下去就會演變為一場浩劫。 含玄斂容道:“和郡一戰,實力差距已見分曉,陛下不須多慮。” “那麼,讓這一次成為最後一戰。”深泓說,“帶他到我面前。”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樣,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證。 皇太后目送他披著甲冑的身影從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說:“每次他出現,若星都會恰好遇到事端不來……”皇家與他們的心腹會面,是否出席全憑方便,若星不在也無可厚非。可是深泓為她的語調感到不舒服。“您在擔心什麼?” “他比你小一歲,也該成婚了。”皇太后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將芳鸞賜他。” 深泓稍稍蹙眉,“芳鸞已經二十四歲……”她比含玄年長六歲,已經錯過了最動人的年華,況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樣少言寡語、索然無味,看起來年齡遠遠不止二十四歲。 “有什麼關係?”皇太后冷笑,“至少芳鸞是個忠心穩重的人。像琚含玄這種人,在朝中沒有親族,日後必定營結朋黨。那時你要如何瞭解他的動向?” 深泓的嘴動了動,還沒有說出什麼,太后就繼續說道:“如今你格外開恩,准他劍履上殿,甲冑在身。這也許會讓他對你親近一點,感激一點,但也讓他開始自認為可以成為你的心腹。漸漸,他會認為他的意見能夠左右你……那時候,你要怎麼反手抓住他的命脈呢?誰來幫你呢?” 深泓閉上眼睛,聽到母親說:“你難道真的以為,朝堂之上,會有所謂的朋友?” 看到深泓嘴唇輕顫卻久久沉默,皇太后寬心地笑了:“那麼就這樣決定。” 那一次含玄凱旋時,帶來了秀王和李惜今。 面見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劍術老師。若星沒有一起去,她說她不需要再看見這個叛徒。 李惜今的面容仍然溫和,凝望深泓時有一絲無奈。 |
一四〇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們前面飛奔,跑近李惜今的馬車時,他大叫了一聲:“師父!” 午後的風掠過寂靜的原野,草尖上蕩起一片沙沙聲。清風帶著含玄的叫聲撲面而來時,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導沒有讓他覺得難以接受,並不是因為老師因材施教、擅於點撥,而是因為他一直學的就是同樣的東西。當端妃欣賞的這個男人教她妹妹劍術時,素府裡除了素氏姐妹,還有崔家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寄籬。 從馬車旁轉過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頭看見他們,一愣神之後,恢復了謙卑平靜。 “你是他的老師?”深泓走上前問。 李惜今並沒有否認的意思,坦言道:“從他四歲時起。不過,只有短短兩年。” 若星嘆了口氣:“原來——前幾年的時候,先生每到雙月就要出門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餉教別人去了。” 李惜今沒說什麼。深泓也不說什麼,轉身要離開。 “殿下不打算責備小人?”李惜今問。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麼樣的徒弟,是你的事。與我何干?”他笑笑:“況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責備——誰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籬就不會輕饒,你在素家執教,卻每年六次離開素府去崔寄籬那裡。如果我沒想錯,大概那邊的人就是跟著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麼可能放心一個住在自己家裡的人自由自在地到處走?” 李惜今的嘴角抽動一下,滿臉愧疚地看著含玄。深泓覺得這裡已經沒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若星似乎並不知道崔寄籬是誰,只覺得其中不像有好事,於是指著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讓他遭罪,教過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面對若星時,神態自如了許多。 若星搖頭道:“原本你愛收什麼樣的徒弟,旁人無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愛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讓她兒子要。你以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個僕人用同一個老師?她唸著你那一點點舊情,不為難你,但她跟這人的娘可沒什麼交情,定是拿他出氣。何況他是人家門下的僕人,為難他並不需要什麼藉口。” 李惜今點點頭,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該怎麼辦?”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說:“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語,別人說與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麼會在這樣無足輕重的事情上多話?” 每次這個女弟子說得頭頭是道時,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斷髮難,就像成年人喜歡逗聰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個孩子,難免會說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鄭重,淡淡地說,“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沒用的話。” 若星沒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淺淺一笑:“老師,不要拿你見過的那些舞刀弄劍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較。” 一個是他鍾愛的第一個徒弟,另一個是與他一直很談得來的女弟子,李惜今對他們沒有戒心,還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當地笑著問:“那麼,‘皇子’是什麼樣的小孩子?” 男孩子一本正經地回答:“有朝一日,他會成為王。” “他生來不是嬉戲取鬧的,他是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說:“所以老師待他,不可以像對待以前教過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兒。” 看到他們的微笑,李惜今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在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紀都白活了。 梁王納妃被耽擱了一段時間,據聞有些人覺得梁王年紀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後來不知為什麼,事情又變順利。深泓常常覺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時知道遠方掌握他命運的人在想什麼,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長年累月的鎮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門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隊衣著光鮮華美的人馬,彷彿一道緩緩流動的虹霓。他笑著對身邊的侍衛含玄說:“送嫁的排場很氣派。” “那是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機靈地回答。 這道彩虹停在城下,從中分開,若星款款走出來。連見過很多宮廷美人的宮女們也不禁讚歎她的容貌和儀態。她們不明白,這女孩兒即使放在宮廷中也會熠熠生輝,何必急著嫁給放逐蠻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們的疑竇中展露出堅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滿自信。她才十三歲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選女們當中唯一一個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後唯一一個真正入主皇宮的女人。 事隔多年,深泓有一次對若星說:“你那時要是進了宮,怕是逃不過你那幾個姐妹的命。”她的堂姐妹們於次年的七月入宮,然而三年之後皇帝駕崩,選女們被遣嫁出宮。因為邕王年紀過小,她的三個姐妹散入先帝的三個弟弟府中。而那三位親王又在不久之後意圖謀反,甚至領兵打到了宮牆之外。當時深泓與若星帶兵去剿滅秀王叛亂,京城中只剩下已經成為皇太后的端妃。她親自領兵抵抗,氣勢不凡,但三位親王還是小看了這個女人。其中一位親王在宮牆前辱及皇太后清譽,他以為這女人只能忍氣吞聲,否則有欲蓋彌彰之嫌。可惜他還沒有說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後來,含玄帶著一隊為數不多的人馬回京救護,三親王在前後夾擊下潰敗,他們的家眷盡遭扼殺。 深泓原想寬恕若星的三個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親冷笑:“陛下還沒有長進嗎?若是當日賜死秀王,何來北郡之亂?……我們母子的經驗足可說明:把野草的種子撒在荒城,它們還是會長回京城,成為參天大樹——這樣的草,只要我們兩棵就夠了。” 她是個能對一母同胞痛下殺手的人,當初在先皇梓宮前一劍斬下懷敏皇后的頭顱之前,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妹妹,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是他留下的詔書嗎?……妹妹,他人都死了,一張廢紙還能保得住你嗎?現在能決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們都知道,我不會放過你。這是妹妹你教給我的:就算像你當初對我做的那樣放逐你,你也可能會回來。” 深泓記得懷敏皇后那時抿著嘴,一言不發。她到死也沒有發出一聲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時,眼中隱隱乞憐——那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她懷中的兒子。深泓動了惻隱之心。當端妃揮去劍上的血跡,把冰洗交給深泓時,他收劍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樣直刺他弟弟秀王的胸膛。 “我饒他不死,到皇極寺修行。”深泓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 這個決定留了秀王一條生路,卻讓他在一天夜裡銷聲匿跡,很快帶著不知怎樣聚集起來的叛黨佔據了北部數郡。深泓不能容忍國家就此分成兩個陣營,決定親自去解決這個問題。皇太后因此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現在要去殺死更多人的兄弟。其中還包括你自己的。”深泓安然道:“儘管如此,我那時還是要放過他——他會不會變亂,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卻是確鑿無疑。” “那麼我不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還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說,“‘尚未可知’?……他會叛亂,幾乎是人盡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宮廷裡絕不能容忍血肉相殘。”深泓說,“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來謝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聲冷笑:“陛下真是個仁君,對待罪人,比別人對我們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歸宿,而樵城相對易於安身。 |
一三九 “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們都到了殿下身邊,殿下要懂得愛惜。”她說罷,攜著梁王,親自帶李惜今到他暫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卻說:“小人不能在這裡住。日落之後,小人就到城外的馬車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點頭說:“這很好。”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麼我會讓人送給先生一切應用之物。” 李惜今畢恭畢敬地又說:“馬車狹小,請殿下與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這件事於是圓滿解決,李惜今從當天開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趕著馬車往城外去了。 深泓又獨自琢磨他所教的東西,覺得似乎不是艱深難懂。練習一會兒之後,他看見含玄悄悄地從角落里路過。 “你去哪兒了?”他問。 含玄從容地回答:“宮女不便四處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讓小人給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為意,繼續練習。又過了一會兒,李惜今的那個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裡觀望。深泓察覺到他的目光,就停下來問:“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說:“七年。” 深泓大吃一驚:“那你豈不是高手了?” “差得遠呢!”那孩子呵呵笑起來,聲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歡他這樣坦率的態度,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星兒。”他轉動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兒。” 李惜今是個不錯的劍術老師,即使面對皇子,他還是一絲不苟,沒有些許輕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歡他,這時候卻覺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當這個魁梧的人握著劍柄的一剎,渾身立刻籠罩一種別樣的氣勢,那肅穆的氣勢好像漣漪向外蕩漾,令周圍的人精神一凜,不敢小窺。他拔劍出鞘時神情專注,不等劍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經揮出一片涼風。他的劍叫做煥雯,舞動時劍光燦爛,彷彿在主人周身環護一道飛電,圓滿的光華彷彿朝陽一般…… 冰洗也是一柄好劍,劍光卻像流動的冰泉。深泓不願讓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學到的一切,但每一劍都寒意逼人,沒有那種流暢而令人嚮往的光彩。 李惜今沒有對他的招式發表評論,只是讓深泓不斷調整姿勢和力道。當一天結束,他滿意地向皇子點點頭,一個字都沒有說。 深泓聽說,那天他只說了一句話,還是在端妃與他簡短會面,問他話時,他才開口——這都是深泓從端妃身邊的宮女那裡打探得知。端妃問他,永寧郡王為什麼在此時轉變對梁王的態度。他回答:“宮中有變。” 初九這天正午,深泓正與他的新老師短暫地休息,一向安靜的庭院忽然喧鬧起來。深泓抬頭觀望,見一群人湧了進來,為首的是他舅父永寧郡王和端妃。 風塵僕僕的素宛峻臉色蒼白,也不像深泓行禮,徑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顫聲喝問:“她在哪兒?!” 李惜今一見永寧郡王就跪下,把頭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舉動,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寧郡王這才向深泓施禮,可抬起頭時,又是一臉憤憤。深泓順他目光看去,見星兒從另一邊的院門走過來,淺淺地笑著向這些大人們跪下:“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說罷又站起來向永寧郡王躬身:“女兒見過父親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輕輕挑起,深泓也很難說那是什麼意思。“你是若星。”端妃從沒見過這個侄女,但不會搞錯。素宛峻膝下有眾多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素若星。 “星兒!”素宛峻咬牙瞪著他的女兒,咬牙切齒地說:“成何體統!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頭時,臉上沒有了孩子氣的天真爛漫。 “女兒已經在宣城離宮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說道:“昨晚更是與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親想讓女兒入宮,怕是風言風語也不會放過女兒,讓女兒那麼順利地進去。” 深泓見眾人都望向他,只覺得可笑可氣: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著男裝,又說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沒有多想。誰知一次不多想,就讓她鑽了空子。昨晚她確實說居所老鼠擾人清靜,懇請在梁王寢殿的外室暫息一晚。深泓只當他是個小孩子,何況又想向她打聽李惜今的底細,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說了一會兒話,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還有短短片刻覺得她毫無心機,沒料到她有這般面目。 眾人見梁王只是微笑卻不辯解,一時反而尷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邊微笑,等著看這場面會如何發展。素宛峻臉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兒,道:“風言風語自有我應付——你以後只管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素若星一把甩開父親,笑嘻嘻說:“就算旁人沒有說三道四,皇后娘娘會怎麼想呢?” 她說了這話,旁邊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寧郡王的痛處——端妃與皇后一共有五個弟弟,而素宛峻從來都是與端妃比較親,皇后總疑心他想助端妃東山再起。如今宮中似乎有什麼變故,他送來一個劍師已經有些冒險,偏偏他的女兒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薦枕席…… 端妃看場面僵硬,將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認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兒。現在怎麼辦才好呢?”話雖是向著永寧郡王說,眼睛卻饒有興致地看著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願從今往後侍奉姑姑與梁王殿下。” 端妃輕哦一聲,沒有表態。素宛峻嘆口氣,側身向端妃道:“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時候……” 端妃不答話,卻問素若星:“你的堂姐妹們長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機靈?”素家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還有三個女孩兒生在同年。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們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視那些看到別人優點之後,就不敢與人去爭的傢伙。你若是自認入宮之際比不過她們,才來我這裡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面前丟人現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並非膽怯,只是碰巧和她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而已。”她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展露成熟的笑顏,深泓看了大為驚奇:如果她是素家準備入宮的女兒,那麼今年應該十二歲,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長的女性。 端妃繞著若星轉了一圈,哼了一聲:“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點了一下頭,對深泓說:“殿下,妾上表請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兒若星,如何?” 還有什麼“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這一輩子到現在為止,除卻那些卑微的宮女之外,也只見過若星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而已。 那天發生的事情還有另外一件:永寧郡王執意要狠狠處罰李惜今,端妃以為他已經是梁王的老師,不可再當作昔日素府的門客那樣對待。 深泓向若星遞個眼色,在他們討論的間隙溜出去報信:老師當眾受辱,對梁王和素若星來說也顏面無光。 可是有人比他們更早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