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 尾聲 後來我曾問唐天重,如果真的只有一杯毒酒,並且是我喝了那杯毒酒,他會怎樣。 我本以為,他一定不屑承認自己失去愛人後的軟弱。 事實上,他真的不懂得什麼是軟弱。 他皺著濃黑的眉,冷哼著撿起腳下幾塊石子,遠遠地甩到海水中,才答道:“你若死了,我必定追著閻王把你要回來。我早說了,你不論活著還是死了,都只能是我的。” 我便對他的霸道和蠻橫無語,只是撫著凸起的小腹,笑著望向遙遠的南方。 這裡是花琉,和中原的距離比北赫更遙遠。 可我並不孤獨。便是思念江南的水鄉,思念江南的南雅意、莊碧嵐時,也有唐天重丟開他的十萬精兵,不離不棄地守在身邊,陪我一起思念。 唐天霄送到獄中的酒,的確一杯有毒,一杯無毒。 但正如我說的,能做到斷情絕愛的,只有他一個人。 宣太后到底沒有袖手旁觀。她把那兩杯酒都替換了,換成了可以封閉耳目阻滯脈搏讓人暫時形同死亡的假死藥。 之後的事,便順理成章。 南雅意要我的屍體,而定北王則在此時哀悼起老友攝政王,很快以世交長輩的身份領走了唐天重的屍體。 有了太后的暗示,他們當然不會真的安葬我們。 於是,等我們醒來時,已經身在開往花琉的大船上,身後跟隨著數十名近身侍衛,懷裡揣著我曾交給南雅意的那塊虎符。 唐天重原本在軍中的威望就高,手段也是不凡,攜了虎符過來統領十萬兵馬,在短短時間內被擁為花琉之主便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可我始終還有些疑團未解。 我問唐天重:“以唐天霄的心志,他真的會相信我們當時已經死去了嗎?” 唐天重把他的大氅解下,扣到我身上,才道:“也許……不信吧?” “不信?不信還放我們走?” “也許……他並不像我們想像得那麼絕情。” “他不絕情?”我疑惑,“何以見得?” 他的回答再次讓我對他的自大無言以對。 他說道:“連我都做不到絕情絕義,他又怎麼做得到?” “哦?”我揉揉自己的耳朵,決定讓自己假裝聽不到。 唐天重見我的神情,頓時羞惱,“你還不信了?” “我信,信……” 我敷衍地笑著,站起身來,對著大海的方向舒展了下手腳,慢慢走向我們建在海邊的別院。 唐天重還是不滿我的態度,追著我說道:“他能做到絕情,只因為他沒有遇到真正讓他喜歡到骨子裡的女人。在我遇到你之前,我的手段,比他很辣何止十倍百倍?” 我嗤笑道:“連雅意那樣的好女人他都丟開了手,還能遇到什麼樣的絕色女子能打動他?” 唐天重搖頭道:“這你便不懂了,從來一物降一物,唐天霄嘛……實話說,我真盼著他能遇到那麼個讓他怎麼也舍不下的女人,最好這女人像他丟開南雅意一樣,也把他給丟開了,讓他下半輩子都死不死活不活地想著心上人,那我就是不報仇心裡也痛快了!” 我一聽到他提起攻回中原報仇便頭疼,忙笑道:“哎呀,也不知這一胎是男娃娃還是女娃娃,怎麼這麼調皮,踹得我快動彈不了了!” 唐天重果然上當,蹲下身來伏在我腹部傾聽著,已是眉眼俱開。 “咱們已經有了個男娃娃,不如再生個女娃娃的好。” “哦!” “不過這麼調皮,多半會是男娃娃了。” “那便男娃娃吧,也不錯。” “那你明年得再懷一胎。” “啊……” “不許弄錯了,下一胎必須是個女娃娃。” “……” (全書完結) |
一四一 唐天重卻沒有容我哭泣,拍拍我的肩道:“幫我梳梳頭吧,怕是有了蝨子了,我頭皮癢得很。” 我應著,忙忍了淚,從懷中取了隨身帶的小梳子,將他的頭髮輕輕向後攏住,小心地一下一下梳理起來。 靳七卻似著急起來,上前說道:“可否請侯爺爽利些?頭髮梳不梳原沒什麼要緊,皇上那裡還等著咱家覆命呢!” 唐天重冷淡地截過話頭,“那麼,便讓他等著吧!” 靳七頓時語塞,扭頭看著身後跟著的那些帶刀侍衛,竟不敢讓他們上前用強,猶豫著只望向我。 我恍如未見,一點兒一點兒地解開那早已纏作一團的發梢,慢慢道:“幸虧侯爺的頭髮又粗又硬,還算容易理出來,若是柔軟纖細的,還真沒法梳通呢!” 記得三年多前,這樣的天牢裡曾經關過另一位讓我魂縈夢牽的男子,他的頭髮便很柔軟,可我到底沒能為他最後綰一回發。 如今想來,竟是恍如隔世。 唐天重卻似不悅起來,皺眉向我瞪了一眼,說道:“怎麼又改口了?” 我怔了怔,抽出一塊淺青色的絲帕為他將頭髮細緻地包了,才笑道:“其實只是叫順了口。天重,侯爺,又有什麼差別?無非……就是你……是你就夠了。” 身體驀地一傾,我已經落到了他的懷中。 “說得有道理,是我太斤斤計較了。”他笑著向我道,“譬如莊碧嵐叫你嫵兒,我卻喚你清嫵,可並不見得他便比我更喜歡你。” 許多話我從來沒說過,但我再不說,只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微笑著說道:“沒錯,你比任何人都喜歡我,便如我比任何人都喜歡你一樣。” 他似愕了一愕,旋即放聲笑道:“唐天霄這小子待我還算不薄,這時候還肯把你送我身邊來!” 輕輕地將我下頜勾住,他已重重地吻了過來。 依然是極囂張極驕狂的霸道舉止,卻沒有弄疼我,發澀的唇舌炙熱如火,只在我所能承受的範圍放肆地啃噬著,竭盡所能地搶掠著我所有的氣息。 那樣纏綿深切快要將靈魂都吞噬的親吻…… 哪怕打定了主意,從此再不要嘗那相思之苦,我依舊心頭一陣陣地揪痛著,彷彿下一刻我們鬆開手時,便會不小心從彼此魂魄中剝落,連同自己對於生命的所有信心,以及對於愛情的所有期待。 我抱緊他,十指貪婪地撫摸著他結實的後背,也放縱著自己所有的熱情,竭力回應著他傾盡所有的無聲熱烈。 很後悔,在那麼多相處的日子裡,我從來都只是被動地承受著他的愛撫,卻不曾認真地回應他,讓他也感受我對他的情意。 “你們……你們……” 靳七有些氣急敗壞地在牢中來回踱著,而其他侍衛和小太監早已低下頭,不敢向我們看上一眼。 唐天重終於放開了我,向他們輕蔑一笑,才柔聲向我道:“把酒端來給我。” 靳七忙趕著小太監走上前來,奉上托盤,然後向我示意紅色的那隻瑪瑙杯。 他說,瑪瑙杯中是毒酒,白玉杯中則是美酒…… 我端過白玉杯,明顯看到靳七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 我笑了笑,另一隻手又端過了瑪瑙杯,送到唐天重手前,說道:“天重,你還欠我一個婚禮。” 唐天重接過酒,已經笑彎了眼睛,看來居然有些無賴,“那麼,一直欠著吧。我還不了。” 我將端著酒的手繞過他的手腕,嫣然笑道:“那麼先補個合巹酒,總不為過吧?” 唐天重朗聲笑了起來,連連道:“不為過,不為過!” 兩臂互勾,將酒杯湊到唇前時,我又瞥了一眼靳七。 他正盯著我,不安地向前挪了兩步,看那神態,倒似想一把搶過我的酒杯,和唐天重互換下一般。 我微微笑著,將甘醇的美酒慢慢飲下。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 唐天霄一定算準了我不會讓唐天重死,才有意讓靳七說反了來誤導我;可我到底沒上當。反其道而行,我走的還是我原來打算走的路。 雖然活著未必便比死去過得輕鬆,可我總還希望他活著,好好地活著。 品著舌尖縈之不去的酒香時,我聽到唐天重在耳畔嘆道:“清嫵,我改變主意了。我不需要你陪我一同死,我希望你活著,好好地活著。” 側頭,微笑,望著這男子剛硬的五官,以及飲酒時望向我的溫軟眼神,我一陣醺然。 這一刻,憑他千杯不倒的海量,也該醉了。 他轉眸,看到我的凝視,隨手扔開瑪瑙杯,黑眸很好看地眨了一眨,發出無聲的輕笑,很是寬容地拍了拍我的肩,說道:“罷了,我也知道年少守寡很難熬,莊碧嵐人不錯,唐天霄嘛……也算是不簡單的了,你不拘跟了他們哪個過日子去吧,我不計較便是。” 腹中已如著了火般灼痛起來,我想我該賭對了。 白玉杯中所盛的,才是毒酒。 我輕鬆地吐了口氣,強撐著攀上他的脖頸,在他耳垂上輕輕一咬,向他呢喃而語:“我誰都不要。我要和你生一個男娃娃,一個女娃娃。如果我身體壯壯的,我還會給你生更多的娃娃。” “好,好!”他笑了起來,額上卻有汗水涔涔而下,“下輩子我就是把天下翻轉過來,也一定會找到你,和你生一堆漂亮娃娃。” 絞痛愈烈,我的身體便支持不住,直在他腕間墜了下去,猶自強撐著說道:“嗯……好,好,下輩子……我等著你。” 他的臉色頃刻蒼白,急急將我往他身上拉了拉,失聲道:“他……他竟連你也不放過嗎?” 也? 他用了“也”字? 我看著他分明正強忍痛楚咬緊的牙關,腦中忽然清明,苦笑道:“原來……原來兩杯酒中都有毒!” 他安靜了片刻,卻已支撐不住,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卻還緊緊地擁著我。 “好吧,我承認我說了謊。其實我心裡計較得很,我不想讓莊碧嵐碰你,更不想讓唐天霄碰你。”他的唇冰涼,顫抖著親在我額際,“我只想你是我一個人的,一生一世,都只能是我唐天重的妻子。” 我彷彿應了一聲,又彷彿沒有。 靳七尖細的聲音卻真的越來越遠了。 不知是真是假,他居然在淒惶地大喊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明明只有一杯酒有毒……快來人啊……” 我懶得聽到那些人的聒噪,將頭更深地埋到唐天重的胸懷間,聽著他越來越緩慢的心跳,忽然便覺得甜蜜。 我們相親相愛,一直到死都相親相愛。 我想,我們是幸福的。 |
一四〇 唐天霄那些後宮妃嬪大約也對我的來歷很是疑惑,只是唐天霄顯然有過嚴命,連他寵愛備至的皇后娘娘都不曾過來擾過。 但唐天霄本人來得並不勤快,到元宵節那天晚上,才沉著臉來到了怡清宮。 我身體好些,已能起身走動,懶懶地上前見禮時,他並不扶我,只是冷冷地看著我,緩緩說道:“朕可真小瞧了你的能耐!外臣且不說,你竟能令太后都出言為唐天重求情!” 有一陣陣的酒氣在他的話語中撲面而來,而他的臉頰也泛著不正常的醺紅。 這樣的神態我並不陌生。 多少個夜晚他痛恨著自己身為帝王卻對太多事無能為力時,他也會悵然地借酒買醉,露出這樣的醺然醉意。 算時辰,這時候他應該剛從慈壽宮領了宴,必是宣太后趁機讓他手下留情了。 我伏跪在地,盯著他文著金色蛟龍的靴子,低聲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知道,身處帝王之家的男子或女子,是不是個個能做到皇上這般胸懷天下,江山為重。” 唐天霄不怒反笑,“什麼胸懷天下,江山為重?你是想反過來罵朕無情無義,喪心病狂吧?” 我低頭道:“皇上不是無情無義,喪心病狂。只是身為帝王,不得不斷情絕愛而已。能真的做到斷情絕愛的人到底太少,所以攝政王終其一生只是親王,太后始終無法助皇上奪回君權,康侯更是自毀棋眼,走上死路。皇上能走到今日,扭轉乾坤手握天下,正是因為有了帝王的心性和手段。皇上……已是真正的帝王。” “斷情絕愛?”唐天霄喃喃念道,眼神甚是迷惘,彷彿並沒有真正弄清這四個字的意思。 其實他也沒必要弄清,能做到便已足夠。 我疲憊地說道:“我們都太過執念,只皇上……獨一無二。” 唐天霄自嘲地笑了起來,“朕獨一無二,所以雅意寧願守著已經做了朕臣子的莊碧嵐,也不願意回到我身邊來,而你更為一個將死之人費盡心機,差點兒把朕視作仇人。” 我嘆道:“獨一無二,高高在上,誰堪匹配?” 唐天霄蹙眉,眸中忽然閃過一簇幽幽烈焰,無聲地焚了過來。 他道:“所以你認定,朕想安穩地站在這個位置,便注定了孤獨一生,連個相攜相伴的人都沒有?” 我沙啞地笑了笑,“是臣妾失言了!如沈皇后、謝德妃、杜賢妃以及剛進宮的朱昭容、張婕妤等後宮妃嬪,都會視夫如天,所以皇上……應該算不上孤獨一生吧?” “她們……你存心慪朕?”他慍道,“你明知她們留在朕的身畔,想方設法討朕歡心,只是因為朕是皇帝,朕能為她們和她們娘家的未來帶給長長遠遠的榮華富貴。” “可皇上待她們好,也不過是因為她們的年輕貌美,以及她們家族對大周的助力。皇上所有的付出,都會得到對等的回報。” “對等的回報……”唐天霄踉蹌地向前走了兩步,雙掌擊在桌上,冷冷地看著我,“而你們,則認為你們所付出的感情,並不能從朕這裡獲得對等的回報?” 我並不認為這個問題需要回答。他的行動早已告訴了旁人他給予的答案。 南雅意一心待他,苦等多少年,卻成了他將錯就錯報復堂兄的棋子。我視其如友,唐天重起兵前暗加通知,他卻將我交給唐天祺,狠心地由他活活打下我的胎兒,讓我徘徊生死一線間。 我抬頭望向他那蘊涵了醉意的眼,輕輕說道:“若皇上能如天重那般以命相救,臣妾同樣會以命相酬。” “以命相酬?”唐天霄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哈哈笑了起來,“那麼,且讓朕看看,你怎麼對唐天重以命相酬吧!” 他也不顧天冷,從桌上的茶壺中倒了一盞涼茶,一氣喝了,才道:“你必定很想見唐天重吧?明天朕會賜唐天重毒酒,便由你去送吧!朕會預備兩杯酒,一杯有毒,一杯無毒,你選一杯送他,但剩餘那杯……你須得飲了!” 他好像解決了件要緊事般長長地鬆了口氣,依舊輕袍緩帶,瀟瀟灑灑地向外行著,邊行邊嘆:“朕也算了了樁心事了!母后,母后,你可別說兒臣不曾依你的話,這路……是他們自己選的。” 門扇被他直直地拉開時,大股大股冰冷的風捲了進來,把地上的長檠燈撲得亮了一亮,又飛快地暗了下去。 燈滅了。 週遭一片冷冷清清的黑暗。 而在那片冷冷清清的黑暗中,我也好像鬆了口氣,無力地坐到地上,竟也揚了揚唇角,笑了。 靳七傳來唐天霄口諭時,已經快午時了。 要殺的是曾經權傾天下的康侯唐天重,可唐天霄連正式宣旨這樣的程序都免了,直接令人用彩輿抬了我送往天牢。 一路之上,靳七跟在彩輿後面,絮絮叨叨地再三吩咐:“昭儀切記,瑪瑙杯裡的是有毒的,白玉杯裡的是沒毒的,皇上吩咐時我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會弄錯。” 輿上的圍幔擋不了多大的風,也有細碎的陽光從圍幔的接縫間一點半點地灑在紫羅蘭色的衣衫上,天然的金色斑點明亮和暖,想來能讓我臉色顯得好些。 可惜唐天重是看不著我陽光下的模樣了。 至了天牢,跟隨我前來的凝霜、沁月立刻上前將我扶下,悉心照料的模樣,半點兒也不像對待將死之人。 再瞥一眼彩輿前後,除了輿夫,還有十餘名侍衛相隨著。 靳七便是受了我再大的恩惠,如果不是得了些暗示,也不敢當著這許多人把什麼杯裡有毒、什麼杯裡無毒說出來吧? 天牢裡自然是沒有陽光的,甚至連白天也是黑黝黝一片,只為我去了,才一路點上了幾盞油燈。 有些吃力地走在天牢長而空曠的過道,看著自己投在灰黃牆壁上的身影,被壓扁了般矮矮的,但臉龐還是能看出異常的尖削。 雖是敷了胭脂,也點了唇脂,到底沒有了原先的風韻和神采。 而唐天重……應該不在意這些吧? 我篤定地想著,看著獄卒將最盡頭的一處牢房打開,慢慢走了進去。 裡面的黴腐和血腥氣比過道里更濃些,簡陋的木榻上鋪了厚厚一層乾草,那個高大的身影便躺在那乾草上,面向裡側靜靜地躺著。 他的頭髮凌亂,尚穿著當日帶我突圍時所穿的戰袍,只是盔甲盡去,經受了不知幾許刑罰,早已襤褸不堪,幾不蔽體,再看不出原先的尊貴質地。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疑心他是不是已經死了,才對這麼多雜沓而進的腳步罔若未聞。 小太監已經走到前方,向我呈上一隻烏木托盤,上面果然放了兩隻斟滿了美酒的被子,一隻紅若雞血,細潤光潔,一隻膩白如雪,通透明澈,俱盛滿了美酒,在小太監的行走間漾著瀲灩的光澤,居然看不出瞬間奪命的殺機來。 靳七已走上前,尖著嗓子宣道:“皇上賜康侯美酒,康侯快來領旨謝恩吧!” “哦!” 唐天重彷彿剛被驚醒,帶著濃濃的鼻音淡淡地應了,卻沒有立刻轉過身,反而懶懶地舒展了一下手腳。 我自覺早已看得開了,什麼樣的生離死別都可以安然面對,可就這麼一刻,眼看著沉重的鐐銬在他手足間輕輕撞擊出刺耳的聲響,我忍不住低低地發出一聲呻吟。 唐天重的身體驀地僵住,飛快地轉身望向我。 他那微凹的黑眼,依然如鷹隼般銳利,下頜卻已長了密密的胡茬,臉龐也有幾處青腫,,以及幾道剛剛結了疤的鞭痕。 他從來便不如唐天霄或唐天祺好看,更無法和莊碧嵐那等俊逸如仙相比,可此刻他的面龐揚起燦爛笑容,連猙獰的鞭痕都似蘊涵了春日般的溫柔。 “清嫵!過來!” 他閒閒地喚我,向我招了招手。 我便走過去,依到他身畔坐下,小心地去撫摸他的臂膀。 黯淡的燈光下,我看得到破裂衣衫下的那些傷痕。大多已結了疤,卻從不曾情理過,有的地方甚至與中衣黏連在了一起。 “別哭了!”他簡潔地說。 “哦!” 我答應一聲,想辯解說自己沒有哭時,他那寬大的手掌已伸了過來,拭上我的臉。 果然一片濕潤了。 我到底沒用,到了這時候,尚不能控制自己的淚水。 |
一三九 他跟隨唐天霄已久,最善察言觀色,大致也猜得到我的用意,向我見了禮,不待我開口便道:“娘娘,你要咱家做什麼都好說,只是康侯之事,實在不是小人力所能及的範圍,也不是小人插得上話的。” 我沉吟著問道:“康侯……如今下在天牢?” “天牢。”靳七點頭,甚至覷著我的臉色,小心地加了兩個字,“死牢。” 我嘆道:“皇上恨他入骨。” 靳七答道:“若說恨嗎……倒也未必。前兒皇上獨寢在乾元殿,一個人對月飲酒,喝高了,還和小人提起他小時候的事……提到了雅意姑娘,又提起了康侯……只是很快轉了話頭。聽說攝政王妃在世時常帶了康侯入宮,那時康侯和皇上還挺合得來哩!” 唐天霄並非無情,甚至比一般人更要多情。 只是他再深重的情義,也抵不過九五至尊的絕大魅力,抵不過他那把龍椅上金燦耀目的光彩萬丈。 我僵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有說什麼時候處決嗎?” “有司曾奏請過了正月再賜死,但沈大將軍勸皇上盡快處置,以免夜長夢多,因此定了元宵節後行刑。” 元宵節後…… 已經沒有幾天了。 我勉強向靳七笑了笑,“靳公公,我知道你常去德壽宮行走,能不能幫我傳一句話給太后?” “太后?什麼話?” “你轉告她,攝政王執著一生,莫讓婉思柔情,一旦總成空。” 靳七不解,我也不解釋。 宣太后,宣晴婉,她不會不明白攝政王一片苦心為的是誰,也不會不知道她的妹妹宣晴柔為誰而死,唐天重又在為誰復仇。 我不知道那麼短的一句話,對於在陰謀和權勢中打滾了大半輩子的宣太后有多大的觸動。 但我不能讓她有機會掩耳盜鈴,假裝看不到妹妹和舊日情人唯一的骨肉,正被她和她的愛子送上絕路。 南雅意來得也很快。 其時我正燒得厲害,痛苦地輾轉於床榻間。她扶起我時,我一身汗水淋漓,許久才能衝她笑了笑,“傷口還是有些炎症,偶爾會發燒。剛吃了退燒藥,又出了一身的汗。” 南雅意沉默,然後輕嘆道:“快元宵了。” 元宵。 據說這將是個舉國同慶的大好日子。 攝政王已死,犯上作亂的康侯被囚,其弟唐天祺帶部下兵馬歸順周帝,毫無根基的傀儡小皇帝又被廢回了福昌王。 樹倒猢猻散。 唐天重的十八萬直屬兵馬群龍無首,在作了短期抵抗後歸降唐天霄,被以最快的速度打亂,整編進周帝的親信勢力中。 煊赫一時權傾朝野的康侯一系,已在短短數日間成了明日黃花,風流雲散。 如今的唐天霄,是大周名副其實的天子。臣子們數不盡的稱頌阿諛中,他依舊慵懶不羈,連處理政務時都是慣常的不經心的笑容。 可就在那樣懶散的笑容下,多少人人頭落地,多少人罷官而去,多少人步步高陞,又有多少人在他不動聲色的嫻熟權謀下明升暗降,被打擊得戰戰兢兢,無以自處! 我拿了沁月送來的濕巾帕擦著虛冷的汗水,問道:“碧嵐那裡怎樣了?” 南雅意皺眉道:“還好吧,皇上待他很是禮遇……連劫了唐天祺軍營之事都不曾追究。莊氏駐在交州的兵馬,目前還在莊大將軍手中。南夷屢屢進犯,一時還無法調防。只是碧嵐卻被封作驃騎將軍,又兼了兵部侍郎的官銜,暫時是沒法回交州了。” 她說得含糊,我卻聽得明白。 莊氏名義上雖歸順了大周,但是依然掌握著自己的兵馬。交州南接蠻夷,時有戰事,地勢複雜,兵馬習性與中原多有不同,正是朝廷鞭長莫及之地。唐天霄厚遇莊氏,給了莊碧嵐高官厚祿,卻將他牽制在了京城,隱然有以其為人質的意味了。 我輕嘆道:“想來碧嵐對康侯之事,也不便多說什麼吧?” 南雅意眸光一黯,掃了眼侍立一旁的凝霜等人,才道:“碧嵐嗎……他對皇上的英明果決欽佩得很,自是贊成皇上決斷。” 我會意,轉頭向凝霜等道:“我和雅意姐姐聊會兒女人家的私房話,你們不用在這裡伺候了。” 凝霜、沁月等雖是神情猶豫,到底退了開去,悄悄帶上房門。 少了兩名侍女,屋中頓時清寂起來。香爐中放的是檀香,彷彿到此時才散發開令人寧神靜氣的裊裊芳香,嗅在鼻中,沁入肺腑,漸漸地讓我沉靜下來。 南雅意扶我靠在枕上,自己也脫了鞋,將腳伸在被裡,和我並頭躺著,才輕輕道:“碧嵐叫我問你,你有什麼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我幹澀地笑了起來,“他捨命相救,我必定以相酬。” “情之所鍾,生死以之。”南雅意若有所思,卻不加阻攔,只道,“要我怎麼幫你?” 以唐天重待我之情,我怎樣粉身碎骨都不為過,可莊碧嵐不但沒受過他的恩,反受過他的辱。那樣的辱,只怕換了誰都會切齒難忘。 我猶豫許久,才道:“莊碧嵐肯幫康侯嗎?” “他不會幫康侯,卻會幫你。”南雅意笑了起來,“他若不幫你,那才是天下第一不可思議之事。” 我苦澀道:“雅意,我負了他,你知道的。” 南雅意搖頭,“你覺得你負了他,他卻也覺得他負了你。不是你,莊氏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不是他,你也到不了這樣的境地。在我看來,其實誰都沒有負誰,不過是……天意弄人罷了!” 她偏著頭瞧我,“其實皇上也有過拿你籠絡莊家父子的意思,所以碧嵐讓我和你說,若你不願待在宮中,他可以想法將你接回莊府,和我做伴,也不致太過寂寞了……皇上把莊家原來的家產盡數發回了,如今的莊府,還是原來的模樣。碧嵐說,小時候你曾臥在他們家的水榭邊剝蓮蓬,還在水邊撈過鯉魚。” 回想著蓮池邊那一身淺色衣裳的絕色少年,我恍如做了一場美好卻虛幻的夢,好久才能彎彎嘴角,說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可我……不小心要了天底下最壞的男子。” 南雅意便知我心意,嘆道:“莊家雖是手握重兵,可想保下康侯卻不容易。好在定北王也在力排眾議想保康侯,不如讓碧嵐和他商議商議,若他們聯起手來,皇上那裡便不能不顧忌幾分了。” 我大為驚訝,“定北王?” “是。”南雅意納悶道,“誰知曉,定北王是這次平定叛亂的最大功臣,他卻上了奏章,說康侯謀反,罪在不赦,卻也曾有大功,又是皇家嫡嗣,不該斧鉞加身,求皇上恕他死罪。從來都是牆倒眾人推,本來有些大臣紛紛擾擾地說要將康侯凌遲,待他這奏摺上去,倒也安靜了許多。” 我卻有些明白了。 必定又是攝政王唐承朔在世之時的佈局了。 他要保宣太后母子,卻也不捨得讓愛子因此喪命。 我從懷中取出唐承朔留給我的東西,遞給南雅意,“定北王,莊氏,再加上這個,也許……唐天霄不得不重新斟酌他的決定了吧?” “這是……” “虎符。憑之可以調動駐紮於花琉的十萬精兵。” 五年前,極北的屬國花琉內亂,攝政王唐承朔欲以其牽制北赫的進逼,遂從海路發兵十萬,平定花琉內亂,將其納為大周的一處郡縣。這十萬兵馬,後來便駐守在花琉,有效地牽制了北赫試圖南下劫掠的步伐,大周沒了後顧之憂,才能騰出手來對付南楚,最終一統中原。 攝政王薨後,不論是宣太后、唐天霄,還是唐天重、唐天祺,都在追尋著這塊虎符。 唐天霄一定會猜測攝政王把它給了自己的兒子,而唐天重則會因宣太后最後時刻的來訪,而認定虎符落到了太后手中。 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唐承朔出人意料地把它給了我這個不解兵法、不懂權謀、不涉朝政的閨閣弱女。 怡清宮比我以前當昭儀時還要熱鬧些,每日太醫數次請脈,又有唐天霄不時賜下的絲帛刺繡和金珠飾品等物,後來連太后都不時賞些東西過來,便很是招人耳目。宮裡沸沸揚揚,流言甚囂塵上,有說宮中所居是酷肖當年寧昭儀的民間女子,也有說就是寧昭儀本人,當日死訊不過誤傳罷了。 |
一三八 一個不論我是生是死都不許我離開的人,怎麼肯放任我來到唐天霄的身邊? 而且……是在皇宮之中,原本應該被唐天重的兵馬所盤踞的皇宮之中! 凝霜遲疑,然後與沁月對視一眼,不敢答話。 那中毒後的憋悶又絞到心口,我沉重地呼吸著,卻還是陣陣地透不氣來。 “他……敗了?傷了?是不是……是不是已經……” 那個字,我不敢吐出,也不敢想像。 我只是睡了一覺而已,一個沒敢指望能醒過來的長眠而已。 不論我生死,原來的局勢都應該按著原來的方嚮往前發展才對。 他已突出重圍。 他手上尚有十八萬精兵。 他甚至可以拿到我脖上的荷包裡的東西,得到另一支絕大的助力。 他沒道理敗,沒道理死,就如我沒道理又跑回了這曾困我三年的皇宮中一般。 可我下意識地摸向胸前時,荷包中的硬物依然掛在原處。 那是一塊虎符,代表著攝政王暗中經營的另一支精兵。 在我們奔逃的路上,他還心心唸唸記著這個可以立刻讓他穩居上風的虎符。 他那樣權欲熏心,連做夢都想著為母報仇,登上九五至尊,可後來竟沒有將它拿走! 凝霜、沁月依然不敢回答,而屏風後卻傳來年輕帝王意氣風發的輕笑。 “清嫵!” 他從屏風後轉出,依然一身淡黃的家常裝束,連腰都不曾束,那樣斜飛著狹長的鳳眸,懶洋洋地走到我跟前。 我的嘴唇蠕動了好久,才能艱難地擠出字來,“皇上……” 唐天霄湊到我面前,細細地打量著我,眉眼間的笑意便更見深濃。 “嗯,還不錯,看來這條小命終於被朕撿回來了!” 我盯著他光彩熠熠的眼睛,連句虛偽的簡單問候都懶得說,單刀直入問道:“唐天重呢?” 他果然皺眉,慍道:“你這丫頭太無禮。以前記掛著莊碧嵐,朕道你青梅竹馬,痴情不悔,如今朕是有意成全了,你還打算來個喜新厭舊,跟定那個叛臣賊子了?” 我羞怒,答道:“皇上,我喜新厭舊用情不專,本就不是個好女人。那個叛臣賊子原也不是你的堂兄,他和他的父親自然也不曾為你東征西討打下大周如今的江山。” 唐天霄漲紅臉,忽然皺眉向凝霜等人喝道:“滾出去。” 可憐這兩個丫頭還真是無辜,自我走後這怡清宮不知冷落成怎樣,怕也是受盡委屈,如今我回來了,她們還得消受皇帝的喜怒無常。 而如今,這天下恐怕再沒有人比唐天霄更有權利任性妄為,喜怒無常了。 一時侍女們走得乾乾淨淨,唐天霄卻依舊煩躁。 他在床榻前來回踱了兩圈,才抬頭道:“別記掛著唐天重了。他已把你交給了朕。” 我握緊拳,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不信!” “朕也不信!” 唐天霄停下不安邁動的腳步,接了我的話頭迅捷說道。 我愕然。 唐天霄不甘地盯著我,說道:“這一仗,朕贏了,卻贏得莫名其妙。朕實在不解,像他這樣不可一世的梟雄,怎麼肯為了救一個女人而束手就擒!” 我屏住呼吸,卻是真真正正的痛徹心扉。 許久,我才能沙啞地說道:“他……不會那樣做。” 唐天霄迷惑地盯著門扇上的雕花,慢慢說道:“朕也想著……他應該不會那樣做,朕還是疑心著他是不是另有陰謀,叫人帶走你救治,又把他當眾一頓鞭打,鮮血把雪地都染紅了,他竟……一句話也沒說。” 就在我說了我要小睡片刻之後嗎? 他便發現了我不對,然後不顧追兵在後,下來救治我,甚至將我交給了唐天霄救治,不惜自己束手就擒? 從此…… 從萬人之上的王侯將相成為階下之囚,受人鞭笞,嘲辱,然後……死亡? 便是死,也不得安生。 按成王敗寇的遊戲法則,他將成為史官筆下的亂臣賊子,遺臭萬年! 門扇上的松鶴延年雕花,依稀看得到當日唐天霄提起唐天重奪他所愛時一怒以飛劍斫砍出的痕跡。 正中仙鶴頸部要害,彷彿在冥冥中預示著今日的結果。 滿眼俱是淚,我卻還能咧一咧嘴,說道:“皇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但揣摩透了人心人情,連沒出世的胎兒都可納入算計之中,果然深得帝王之道,天子之謀,自然無往而不利,無敵於天下。” 唐天霄呻吟一聲,道:“朕知道你在唐天祺手下吃了大苦頭。朕也勸過你,想著回到唐天重身邊會有飛來橫禍,你卻執意不聽,難道怪朕?” 我擦著淚水笑道:“哪裡會怪皇上呢?所謂的稱孤道寡,若不能做到絕情寡義,哪裡坐得穩皇位?皇上是明君,是賢帝,以後也會越來越英明,越來越賢德,自然不會做康侯那樣的蠢事。我那五個多月的胎兒,能為皇上的龍椅墊一墊腳,也是他三生有幸!” 唐天霄臉色發白,退了一步道:“你也不用指桑罵槐。朕處置唐天重心安理得,但對於你和雅意……的確私德有虧。若你怨恨,指著朕鼻子罵也沒什麼,若你放得下,朕也願意好好彌補你們。” 我笑道:“皇上打算怎麼彌補?” 唐天霄彷彿鬆了口氣,低聲道:“你想要怎樣的彌補?” 我道:“你害了我的孩子,就保全了我夫婿吧!哪怕把我倆發配南疆,粗茶淡飯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 唐天霄立刻拂袖道:“不可能!唐天重所犯乃誅滅九族之罪,便是凌遲處死也不為過。瞧在皇叔和你的面子上,朕最多保他全屍。” 我原沒指望他真能聽了我的求情便饒了唐天重,但終於從他口中得到了唐天重的一點兒消息,倒也鬆了口氣。 至少我可以肯定,他還沒死。 但唐天霄顧忌著他在朝中的勢力和軍中的威望,處死他勢在必行。 我冷笑道:“皇上,天重的九族……似乎不但包括了我和唐天祺,還包括了太后和皇上!” 唐天霄慍道:“所以朕沒打算大開殺戒……不過,唐天重算不得你夫婿吧?你從小定親的是莊碧嵐,有過夫妻名分的則是朕,他連名分都不曾給過你,又是你哪門子的夫婿?” 我將頭靠到枕上,慢慢揚起嘴角,“可在我心裡,只有他是我夫婿,就如在他心裡,只有我是他妻子一樣。至於旁人怎麼看,那是旁人的事了。” 唐天霄沉著臉不說話。 我繼續道:“皇上也有妃嬪無數了,卻不知,在皇上心裡,哪個是皇上視作妻子的?是熹慶宮的公雞娘娘,還是你看都懶得看一眼的賢妃娘娘、德妃娘娘?” 唐天霄轉身向外走去,冷淡道:“你好好歇著,少操這些心。唐天重能把朕的活昭儀說成死昭儀,朕也能把死了的淑妃回魂成能伴朕一生的寧淑妃。” 我記起了怡清宮的寧昭儀“死”後曾追封為淑妃,同樣冷淡地笑了起來,“以前的昭儀還能是皇上的朋友,但皇上的淑妃卻的的確確是死了的。皇上這樣的明主,注定了孤單一世,連朋友都不會有一個!” 對我這樣惡毒的詛咒,唐天霄身軀震了震,憤怒地瞪我一眼,卻也不斥責,不辯解,默然離去。 而我在他走後,身體卻篩糠般顫抖起來,久久不能平靜。 唐天重,天重…… 你不是說,便是我死了,也不會讓我離開的嗎? 要懷有怎樣的絕望,才肯將我活著送到敵人手中,放任自己捨棄經營多年的一切,走上那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 背上的箭傷並未傷及要害,但多少日來的身心折磨已將我摧殘到形銷骨立。 我不敢去想唐天重目前的境遇和他即將面對的死亡,那是可以將所有意志和信心盡數摧折的附骨之蛆,痛到噬心。 可我腦中依舊無時無刻不是他。冷峻的面容,微凹的黑眸,皺起的濃眉,以及如今看來多多少少有些色厲內荏的冷言冷語。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曾經避之唯恐不及的身影,竟已是我心之所繫,魂之所依。 我無法坐視他走向絕境,更無法接受他因我走向絕境。 即便解了毒,每日用著藥,我依然常常發燒。 也許死亡會成為我最理想的解脫方式,但我若這樣死去,即便真能如唐天重所願成為一對鬼夫妻,我還是不甘心。 勉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我讓凝霜、沁月幫我想法聯繫靳七和南雅意。 我的身畔已沒有了無雙這樣能幹的侍女,但她們兩個和我到底也算是共過患難的,力所能及的範圍,還是樂意相幫的。 靳七常在宮中行走,每次到怡清宮時總跟在唐天霄身畔,可並沒有找到機會說說話。但他到底受過我恩惠,聽到侍女的知會,傍晚趁著唐天霄在熹慶宮用晚膳便來瞧我。 |
一三七 呼嘯而過的風聲中,忽然便聽到了幽幽的音樂聲。 不是笛聲,不是簫聲,韻律斷斷續續,時隱時現,伴著女子清澈而憂傷的輕輕吟唱。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是清嫵嗎? 有那麼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蒼白消瘦之極的清嫵,半蜷在小小的油燈下,拿凍得紅腫的手指持著筷子,一下一下,把一隻普通不過的瓷碗,敲出了金盤迸珠寒泉濺石般的樂聲。 化腐朽為神奇,他不懷疑聰明絕頂的清嫵可以做到。 可他已顧不得欣賞。 看著她身上粗糙的棉衣,看著她努力揉搓著凍僵的手,看著她無聲無息滑下的淚,他只是心疼,心疼得再也忍不住,開口便問道:“清嫵,很冷嗎?” 他上前一步,風卻更大了,彷彿吹滅了那盞小小的油燈。 一片漆黑。 他的清嫵,不見了。 再怎麼側耳傾聽,也無法聽到半點兒剛才的樂聲。 竟是幻覺,幻覺嗎? 可他寧願相信那是真的。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和清嫵,理當如是。 劫後餘生,再次相見,竟是如此美好,連漫天的雪花都在飛舞之際顯出格外的嫵媚來。 清嫵居然是莊碧嵐救出來的,這讓他心裡委實不痛快,可想到清嫵舍了莊碧嵐不要命地衝到了戰場,他滿懷行走刀鋒間的剛硬,忽然柔軟如一池春水。 漫天的飛雪中,清嫵伏在他的背上,那樣溫柔地向他呢喃,“天重,我真的想和你生一個男娃娃,再生一個女娃娃。” 是的,九死一生後,他們將終生廝守,生一個男娃娃,一個女娃娃,如果她不再這樣瘦骨伶仃,他們還會有很多個娃娃。 他笑了,沁到鼻尖的雪花,有蜜糖絲絲的甜香。 可他的清嫵說困了,說想睡了。 她安靜地倚著他軟下身體時,也的確像是困了,像是睡了。 但這時強烈的不安忽然間便席捲過來,毫無緣由,只是心悸到可怕。 “清嫵,清嫵,別睡,陪我說話,知道嗎?” 他拍著她垂落的手腕,不容反駁地喚她。 可她沒有回答。 他回過頭,看不到清嫵藏在他背後的面龐,卻發現了陳校尉、張校尉驚恐躲避的目光。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下馬時,清嫵瘦小的身軀無聲地跌落他的腕間,輕得感覺不出份量,軟得感覺不出生機。 背上的袖箭赫然在目,雪白的狐皮斗篷染滿了暗黑的血。 他不敢想像,這麼柔弱的小女子,在剛經歷了殘酷的打胎後,怎能再忍受這樣的傷勢,一路隨他顛簸奔馳。 她居然還能在這樣寒冷徹骨的大雪裡,那樣平靜地向他傾訴著別有所指的溫柔絮語。 她說,“在寂寞裡想著親人或喜歡的人正開開心心地在陽光下漫步,我便很開心了。” 她說,“若我死了,你須得好好活著,我才能放心。” 可他向來都是怎麼說? 他說,“你別妄想著再跟別人。若我死了,也必不會讓你活著。” 他說,“我死之前,必定先殺了你,死後才不致寂寞。” 他一直沒告訴她,他其實只是害怕。 害怕他的世界,再沒有了她。 不敢想像的失去,頃刻間便要來臨嗎? 權勢,慾望,富貴,仇恨,忽然之間全都遠了,遠得只剩下腕間這個輕如鴻毛的女子。 在他的心頭狠狠地壓下,重逾泰山。 追兵越近,捲起的雪塵裡,嶄新的馬蹄鐵銀光閃閃。 只有唐天霄身邊的禁衛軍,才可能在這樣艱苦的對峙中,依舊擁有最好的裝備。 隨侍的近衛在急急催促,“侯爺,快上馬,不然來不及了!” 身上的貔貅香囊在雪天中依然散發著龍腦的芳香。他放到鼻尖嗅了嗅,讓自己的大腦更清醒些,才淡淡地吩咐,“你們撤,立刻。” 近衛呆住。 他卻若無其事地將清嫵抱得更緊,撕開她後背的衣衫,拈了箭羽,飛快地一拔。 扔開袖箭時,那黑紫腫脹的傷口居然沒冒出多少鮮血。 這可能比血如泉湧更可怕。 他俯下身,為清嫵吸吮毒血,並將手掌抵到她的後背,希望能用自己的真氣護住她心脈,讓她能夠堅持到有人救她的那一刻。 追兵已近在咫尺。 他所餘不多的部將正圍在他的周身,連馬兒都不安地在原地打著轉。 他抬起頭,微微一笑,“你們去吧,通知扶風郡的將士,就說……我唐天重對不住他們。請他們……自便吧!” “侯爺!” “侯爺!” 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將士,驚慌地喚著,或策馬而奔,或戀戀不捨。 而唐天霄明黃色的王旗已經揚到前方,漫天的雪塵瞬間席捲過來。 那樣迷離了眼睛也迷離了神志的雪塵中,他聽到自己在說話。 他說:“若我死了,你必須得好好地活著,我才能放心。” 第二十六章 浮雲生死,應笑著意深 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命硬。 但當我睜開眼,發現我正身處怡清宮,並由凝霜、沁月侍奉著時,我無端地想起了禍害遺千年這句話。 紅顏禍水。 這一回,我又禍害了誰? 讓我昏沉的麻木感已經消失,繞著前胸緊裹住的布條下,後背的傷口正隱隱作痛。 “昭儀,來,喝藥!” 凝霜端著藥碗,用匙子盛了褐黑的藥汁遞到我唇前,依然是以往的溫和笑容,滿是伺候主子的慇勤小心。 我麻木地啜吸著,有種恍然一夢的錯覺。 難道我還在夢裡嗎? 或者,從被唐天重凌逼,到不知不覺中丟了心,到唐天祺、唐天霄的聯手暗算,到雪地裡的相攜奔逃,才是一場真正的夢? 夢醒來,我還在大周皇宮中,還是唐天霄的妃子,還是唐天重陰謀陽謀不惜一切要抓到掌心的寧昭儀? 我問:“這是什麼藥?” 凝霜微笑著答道:“毒素已清,這都是固本益氣生肌補血的藥了吧?太醫說了,昭儀剛剛小產便奔波勞碌,又中毒受傷,如果不好好調理,可就落下一世的病根了。” 舌尖的苦澀剎那席捲全身,我慌亂地抬頭四顧。 怡清宮比記憶中收拾得更是整潔雅緻。 天水碧的絲帳,靛青的輕帷,連帷後立的一架漆木雕花絲繡屏風都是旖旎風光。 大朵粉蓮,大片荷葉,輕裳照水,盈盈欲語。葉下有鴛鴦成雙,交頸而浴,意態安閒。 屏上用黑色絲線繡了詩。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江南小曲溫暖的韻律彷彿在那栩栩如生的畫卷中蕩了開來,悠悠的曲調中,我竟只想起了唐天重。 他柔軟著眉眼,低低而蠻橫地說道:“我們生個男娃娃,須得像我,再生個女娃娃,也得像我,才不被人欺負了去。” “唐天重……在哪裡?” 我直著嗓子說出了這句話。 |
一三六 唐天重番外·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 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清嫵一直以為他不懂,可他早就是懂得的。 雙花雙葉又雙枝,無非成雙意。 可即便是繡在兩人共同骨肉未來會穿的小兜肚上,唐天重還在想,那句詩,為誰而吟,為誰而繡? 他是始終不安的。 他得到清嫵的手段,委實太不光明,在發現清嫵尚是處子後,他更是懊恨自己的迫不及待,只怕清嫵這一世,都會認定他人品下乘,無法和她的莊碧嵐或唐天霄相比了。 可他已尋了她三年,等了她三年,他又怎知,如果不主動出擊,許多個三年後,她是不是還那樣緊鎖著心房,在心有所屬中淡淡地對著他,再不將他放到心裡? 那個皇宮初見的夜晚,他自負身手高明,又有眾多暗衛相護,才進入南楚皇宮探探動靜,不料暗衛中竟藏了太后的眼線,伺機借刀殺人,竟把他的行蹤出賣給了楚人。 那晚他少有的狼狽,但後來回憶起來,卻只有石橋上那個如蓮花般搖曳著的絕色少女。 她的笛聲極清澈,空靈得像隔了雲端般飄渺著,讓他明知身後有追兵,還是不住往那個方向逃了過去。 那無聲垂淚的少女,一身素色宮裝,凝了月華般散著柔和的輝芒,面龐同樣皎潔如月,那般寧謐出塵的氣韻,讓他站在橋頭呆呆地看著,一時竟忘了身後還有追兵。 她的面容,直到他克制不住將她擁在懷裡時,他才能看清。 其實五官是怎樣的,已經不重要了。 這樣一個飄逸如仙的女子,後來便成了他心裡衡量是不是美人的標準。於是,這天下便沒有一個他能看得上眼的美人了。 他並不太願意承認自己也能多情如斯,也不肯承認自己會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見鍾情。可他確信,這女子是前世便銘刻在他心頭的,只是在重新相見的一刻,才喚起了銘刻在心頭的疼痛和欣喜。 她是他前世的孽,注定了他看她的第一眼,便在劫難逃。 錯過,再錯過,徹骨的懊恨伴著徹骨的思念,讓他有機會擁有後,絕對不肯再去承受失去的苦楚。 可即便得到了,他依舊無法心安。 他不僅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她的靈魂,就像……她曾經對待莊碧嵐那樣,睡裡夢裡都只記得他,再容不下第二個人。 令他沮喪的是,連試探她真心與否的計謀,也成了她眼中最拙劣的把戲。他自以為聰明地看她表演時,她不動聲色地將計就計,竟讓他成了可笑之極的小丑,尷尬得無地自容。 幸虧她有了身孕。 他清晰地看到,那個悄無聲息孕育著的嬌兒,讓她重新燃起的關於幸福的夢想。 他所能做到的,只是盡力讓她感覺到,她是他的獨一無二,並期待著,終有一天,他也能是她的獨一無二。 不想分別,但不能不分別。 醞釀了多少年的仇恨,以及在復仇中越陷越深的權力泥沼,他已掙脫不開。 親情也許會衍生出額外的權力,但權力則注定了會毀蝕親情。 不進則退。 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何況,他很想向清嫵證明,他不僅是最適合她的那個人,更是最能帶給她無上尊榮的那個人。 可清嫵才離開,面對不得不發的弦上之箭,他已心生悔意。 也許,並不需要這麼急著便動手。 也許,他該等他們的蓮兒出世再行動。 何處今宵孤館裡,一聲征雁,半窗殘月,總是離人淚。 他竟也有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時候。 冬天來臨時,他收到了清嫵寄來的衣物,看到了她親筆所寫的那句詩,一顆心總算安穩下來。 從頭到尾,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原來,盡嘗相思之苦的,並不只是他一人。 他更瘋狂地想丟開手邊的戰事,回到她的身畔,喝著她泡的茶,聽她吹一支曲,從此靜靜相依,再不相離。 他也真的那麼做了。 匆匆安排好手邊的事務,回到他為她在饒城營造的那個家裡,卻沒能看到她。 凌亂的臥室裡,無處不是她的氣息。為他們孩子所做的小衣物,精緻得讓人愛不釋手,卻因為她被擄掠而忽然顯得淒涼。 唐天霄為部屬的失職驚慌失措,並懷疑是守護清嫵的暗衛中出了奸細,大動干戈地抓了好多人,一一地細細盤查。 而唐天重只是驚痛地發現,他的心,空了。 沒有得到時,他擁有思念,終於得到時,他貪婪地希望得到更多。 從沒有人告訴他,得到後再失去,原來竟是摘去了心。 摘去了心,讓整個人空寂得失去了所有的依憑。 對手送來的血肉模糊的胎兒,他不敢看一眼,就像他一次次地試圖從唐天霄手中救出清嫵時,他不敢去想清嫵正面臨的痛楚和絕望。 謀士一再勸他冷靜,他也逼著自己冷靜,逼著自己集中精力,應對困龍峽即將到來的惡鬥。 除夕之夜,那樣冷,那樣黑。 他在山外駐紮的大營向東凝望。 唐天霄的兵營在東方,他的清嫵,也該在東方。 密山裡吹來的風一絲一絲沁到了骨子裡,連骨髓都似結成了冰。 “清嫵……” 他低低地喚。 |
一三五 我說著,卻恨他比莊碧嵐高大許多,而我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沉,再也無力抱住他的脖子,親他一親。 聽了我的話,唐天重的臉居然紅了紅,飛快地轉過頭,驅馬向前奔著,口中卻是低低的抱怨,“你這妮子想氣死我,還喚我侯爺!” 我伏在他的後背上,隔著厚厚的鎧甲,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揚了揚唇。 侯爺是你,唐天重也是你,喚什麼有區別嗎? 若是走進了彼此的心裡,天涯海角,也在咫尺之間。 我並不知道我後背的傷勢究竟嚴不嚴重,但在馬兒頓挫的飛奔中,我居然沒有覺出太大的疼痛,只有麻麻的疼,從傷口緩緩地擴散開來。 記起了打落的袖箭上泛著的奇異藍光,我的心臟也似麻麻地疼了起來。 唐天霄務要取唐天重的性命,連伏兵的兵器上都塗了毒。 血液的流淌彷彿停滯下來。 我想,我還是有些害怕的,不過更多的,應該還是不捨,不甘。 我們相守相處的日子並不多,彼此的心結甚至讓我們沒有敞開心扉說過一次話。 “天重……” 我輕輕喚他。 很低的聲音了,帶著絲繾綣的溫柔,若有若無地飄在呼嘯的風雪中。 “嗯……” 他居然聽到了,同樣溫柔而歡喜地應了一聲。 厚實的狐狸皮紅斗篷被風雪捲得獵獵揚起,明耀得像一團火,快活地在冰冷的雪天裡燃燒。 偶爾,能從被翻起的雪白狐狸皮毛上,看到一大團的鮮血緩緩洇開,一滴一滴地夾在白雪中,落到被踩得凌亂的雪地裡。 竟是深沉而不祥的烏黑。 我說:“天重,追兵好像遠些了。” 唐天重答道:“是啊,清嫵你不用怕,這匹馬兒極好,跟我進山的兄弟們也都是難得的良駒,他們追不上的。” 我笑了笑,“我不怕。這場賭博,你若贏了,有大周的萬里江山,你若輸了,老王爺也早已未雨綢繆。” 唐天重微怔,側頭道:“父親?” 短短二字,聲調已是愴然,不知是懷念,還是懷恨。 若不是唐承朔死後還設下重重阻礙,如今他早該是踩著姨媽和堂弟的屍體走到權力最頂端的那個人,還用在風雪裡為自己和愛人的性命奔波? 可我終究是懂得唐承朔的。 唐天重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薄情寡義,真的斬殺血親為生母報了仇,也未必真能舒暢到痛快淋漓。 就像唐天祺除掉我們的孩子為母復仇後,也會心虛地不敢面對我,不敢面對其兄。 整個背部都已麻木得失去知覺,連心跳也似越來越緩慢。我努力地呼吸著雪中的冰冷空氣,冀盼那樣刺骨的冰冷鑽到肺腑間,能讓我多上片刻的清醒。 環著他的腰,我近乎貪婪地感受著指尖下那沒有一絲贅肉的緊實腰線,緩緩地告訴他,“老王爺臨終前給了我一樣東西,我把它放在荷包裡,一直貼身掛在胸前。他說,你若兵敗,就交給你。” 唐天重的身體立刻抽緊,如同張揚著翅翼爪牙的鷹隼,驀地發現了苦苦追尋的獵物蹤影。 他道:“你待會兒就給我,知道嗎?那樣東西,我現在就要!” 意料之中的事,我的心裡還是麻麻地冷了一下。 我輕聲道:“你若要,待會兒下了馬,你就拿去吧!老王爺和你雖是父子,到底完全不一樣了。他死了,還盼著他喜歡的女人,他心愛的兒子,一個個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唐天重便不悅,冷淡道:“所以他這輩子都在為別人活著,死了連謚號也只是個親王而已!” 我點頭,“你要的是你喜歡的人都為你而活?” 唐天重道:“那是自然。譬如你,我再不放心把你放在別處了。既然孩子沒了,以後我打仗也得把你帶著,天天讓你在我跟前,便是我戰死了,也須把你帶上。不然……連死了也是孤孤單單的,也太寂寞了。” 他的思維,從來霸道,再不知體恤人半分。 我改變不了他,只能嘆道:“我倒是習慣寂寞了。在寂寞裡想著親人或喜歡的人正開開心心地在陽光下漫步,我便很開心了。若我死了,你必須得好好地活著,我才能放心。” “有我在,你死不了!”唐天重不屑地回頭瞪了我一眼,我正努力地挺直身體,向他嫣然而笑,宛若正站於陽光下,灑了一身的明媚。 他放心地轉過頭時,張校尉用力地拍著馬臀,欲要驅馬趕上前來說些什麼。 我看得到他目光裡的焦灼和擔憂,向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喜歡一個人,自然希望他活得好好的,而不是做拖累他的禍水。 張校尉眼睛裡有晶瑩閃過,忙轉過了頭,若無其事地揉揉眼睛,彷彿只是被雪塵迷了眼。 雪還在下,沒完沒了地下著。 這個大年初一,果然不是個吉利的日子呢! 遠遠有零落的鞭炮鳴過,吹在風裡,也是淒涼了。 所謂雪舞冰川,銀裝素裹,不過是天地都著了層孝衣,悲泣著誰的離去而已。 手指仍在他腰間輕輕摩挲,可觸感卻已麻木,只能靠我的想像,想像這不知多少個夜晚曾與我相偎相擁的軀體,如此緊致,如此流暢,如此有力…… 我感慨地嘆息:“天重,我真的想和你生一個男娃娃,再生一個女娃娃。” 唐天重道:“等你養好了身體,我們很快便能重新有我們的孩子了。生個男娃娃須得像我,生個女娃娃……嗯,也得像我才成。如你這般嬌嬌弱弱的,將來必定受委屈,我不放心。” 我的胸中憋悶得漲疼,用力吸入的空氣,彷彿半點兒都沒法進入肺腑了。眼前有盔帽中脫出來的發絲來回地拂著,視線便越發地模糊,連心神也陣陣地恍惚,耳邊的風聲時而清晰,時而靜謐。 我無力再擁住他,慢慢地垂下手,靠在他背上輕輕道:“天重,我困了,想睡了。” 唐天重便急急道:“別睡!這麼冷的天,小心著了風寒!何況馬背上這麼顛,怎麼睡得著?” 我呢喃地撒嬌,“我幾天沒好好睡了。我要睡會兒,只睡一小會兒。” 唐天重彷彿還在說話,我卻已聽不清了。 慢慢垂下頭時,雙臂也正無力地耷拉下來。 一片純然的白中,火紅的斗篷張揚地拍打著漫天飛揚的簌簌雪塵。 腰間束帶依舊把我和他緊緊地縛在一起,那樣融洽的親密,讓我好生安心。 忽然便記起了唐天重的一句話。 他說,清嫵,你永遠不知道,我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喜歡你。 其實他錯了。 我是知道的。 唐天重,你永遠不知道,我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喜歡你。 |
一三四 他鎮靜自若地下令,聲音並不高,但身後百餘騎的應諾之聲,已將山間樹木上的積雪震得簌簌而落。 我緊張得渾身冷汗,只是更緊地貼住他後背,不讓他覺出我的虛弱和畏怯。 既已選擇和他共同面對,我所能做到的,便只能是儘量減少我給他帶來的負擔。 我不能拖累他。 眾人轉過馬頭,沿著山腳的另一個方向飛奔起來時,兩側的灌木和山石忽然動了起來。 準確地說,是那些偽裝成灌木或山石的伏兵動了起來。 雪地裡突然被拉開的絆馬索先將前面連著十餘騎絆倒,接著便是躍上前的伏兵,各持刀槍劍戈,殺向倒地的騎兵。 能被唐天重挑中,並在重重包圍算計中衝出來的騎兵,自然都是身手非比尋常的死士。 “侯爺快走!” 前方的騎兵雖被重重地甩下馬背,眼見有人襲擊,第一件事,竟是先去砍斷絆馬索,打通唐天重和後面人馬的道路,緊跟著才持刀自衛。 他們不顧傷勢騰挪之際,早已在格鬥中失了先機。何況伏擊的這些人,與其說是士兵,不如說是刺客更合適,行動靈巧敏捷,身手立刻落在了下風,但見刀光閃過,慘叫連連,前方的雪地裡,已迅速翻起了大片鮮紅雪浪。 疾馳向前的馬匹,踏的不僅是敵人的鮮血,更可能是自己人的身軀。 可這時候,再沒有人顧得了去分清敵我了。 活下去,特別是保著唐天重活下去,才是最終贏得未來戰局的關鍵。 斜刺裡有人飛來一刀,唐天重冷哼著,手掌一翻,掛在馬頭的亮銀長槍已握在掌中,揮灑時揚一片比雪花更炫目的光芒,閃電般迅捷劃過。 對方連慘叫也是短促,中槍處鮮血潑灑如雨,迅速融去大片白雪,連正在落下的雪花都似染了那鮮紅,猙獰地撲打到臉上。 莊碧嵐前晚救我,同樣也是這般在刀山劍海中奔來馳去,卻到底是在黑夜之中,不若這樣過於潔白的天色,連血色都能鮮明到眩目,令人陣陣地心悸。 “把眼睛閉上!”唐天重低沉著吩咐我時,我才意識到我的身體正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好!”我輕聲應了,儘量將自己蜷緊在他身後,默默感受激烈打鬥時他那身健實肌肉牽引出的強大爆發力,卻依舊大睜著眼睛,關注著眼前的戰局。 這些刺客伸手雖高,但人數頂多才與我們這一行人相當。這樣的雪天從馬背上居高臨下地往下攻擊,總是佔著天時地利的因素,因此被突襲的慌亂過後,唐天重的部屬已迅速扭轉局面,逐漸控制戰局。 這時,只聞刺啦一聲,一道火光衝天而起,劈開了漫漫雪光,然後在空中炸響。 很美麗的火樹銀花,紅得澄澈,亮得耀目,像是誰在張揚著爪牙,邪惡地縱聲大笑。 一計接一計,一環套一環,唐天霄竟謹慎到將唐天重任何可能退路都已算好,並竭力封死堵絕。 唐天重眯著眼,眸子裡灼過烈焰般的怒火,掃了一眼本該駐紮著他的八千精騎的軍營。 去探察動靜的兩名近衛還沒有回來。 也許再也不會回來。 他們以響箭示警,不僅告訴了唐天重軍營異常,也提醒了唐天霄所部兵馬,唐天重已經到來。 想來他們早有準備,如今再得到這些伏擊者提供準確方位,大隊援兵,頃刻可至。 風雪聲中,我依稀聽到了追兵奔出營寨的馬蹄聲。 “速戰速決!” 唐天重咬牙吐出這四個字,手中銀槍勢如蛟龍,再度貫穿敵人心臟。 那人淒叫一聲,臨死之時,居然還能揚手發出一枚袖箭,直奔唐天重面門。 唐天重向後一仰,已輕鬆避過,繼續策馬向前。 銀槍隨著青騅馬奔走的步履甩開那已不能再動彈的敵人屍首,帶起一溜血珠,濺於雪地,迅捷被馬蹄帶起的白雪混雜住,如春日裡揉碎了的落紅,轉眼被踩踏殆盡。 看出唐天重打算即刻突圍,一側又有人不顧牽制住他們的騎兵,飛起袖箭徑射過來。 唐天重揮槍擊落兩枚袖箭,定睛看了一眼跌在雪地裡的袖箭,向身後沉聲喝道:“小張,阿陳,為我斷後!” 這青騅馬本是當日唐天霄為支開他而帶他在宮中所選的塞外寶馬,性雖桀驁,一旦被唐天重馴服了,倒是匹萬里挑一的好坐騎,即便負著我和唐天重兩人,都能輕若無物,馳騁如電。只要他那些部屬將襲擊的刺客儘量拖住,以他的身手,一馬當先衝出重圍並不困難。特地叫了兩名心腹近衛過來斷後,必定是為我的安全著想了。 果然,伏擊者見唐天重欲要脫逃,竟有幾個不顧一切擺脫開對手的糾纏,仗著自己的輕身功夫,拼了命般襲擊過來。 看出唐天重對我的安全多有顧忌,這些堂堂的戰場男兒,竟把我當做了唐天重最大的空門,毫不猶豫地將刀劍揮向我。 身後的張校尉和陳校尉連連為我擋開刀鋒劍刃,並及時地擊落了兩枚射向我和唐天重的暗箭,解了唐天重的後顧之憂,果然讓唐天重一路勢如破竹。 對敵之際,撲到我臉龐上的冰冷,已分不清是融了的血水,還是敵人的鮮血。 從軍營方向奔出的追兵馬蹄聲越來越近,但前方的敵手終於也越來越少。 挑飛最後一名擋路者的鋼刀時,唐天重仿若略放下心,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他們想擒殺本侯,做夢!” 他冷冷地笑著,在馬背上拍了一下,青騅馬便發出長長的嘶叫,風馳電掣般向前衝去。 馬兒加速行進的瞬間,我的背部止不住向前衝著的力道,略微向後仰了一仰。 幾乎同時,後背彷彿著了重重一擊。 我聽到了金屬擠開護身甲片的尖銳刮擦聲,甚至聽到了銳物釘入骨肉中的輕微聲音。 劇痛迅速蔓延時,我忍著疼沒有呻吟出聲,咬緊牙關轉頭看時,張校尉正一臉驚慌,向剛被唐天重磕飛兵器的那人一刀斫下。 那人頓時身首異處,緊屈著的右手慢慢鬆開,卻還看得出剛才出其不意射出袖箭的姿勢。 緊隨其後的張校尉和陳校尉發現我受傷,急急要奔上前時,我忙向他們使了個眼色,又示意他們看山下大道上隱約可見的大隊追兵。 他們神色一凜,對視一眼,緊張地驅馬隨在後面,到底沒敢驚動唐天重。 他們大約也清楚,若此時讓他發現我受了傷,也不會有機會為我包紮處理,白白地亂了唐天重心神而已。 有些無力地伏到唐天重背上時,他若有所覺,微微側了頭問道:“累了?再撐一兩個時辰,便該是咱們的地界了。唐天霄胃口再大,吞了我的八千精騎後,也沒能耐動我那十八萬精兵!” 剛脫重圍,身後又有無數追兵如烏雲般壓上前來,他卻不改豪宕剛毅,線條分明的五官斧刻刀鑿般深邃著,只在衝我微笑時泛出泉水般的清澈,孩童般明亮見底,除了我自己的倒影,再無一絲雜質。 我看到自己臉龐靜靜地鐫於他的瞳仁,面容蒼白,消瘦得兩邊的顴骨凸出,縱然曾有過怎樣的天香國色,此時也已被折磨得光彩全無,怎麼看都不過是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病弱女人。 便是這樣一個無姿無色總是為他人帶來災難的女人,也能這般佔據他全部的目光和心神嗎? 我不覺衝他微笑,那瞳仁裡的女人便也微笑,滿滿的幸福。 “不論何時,侯爺都是我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