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部》 88 漫長的這個冬季終於過去,年節就來了,村裡再沒了社火,下河灣的戲也不來演,但從年三十到初五的六天裡,一定要吃饃的,不吃饃哪裡是過年呢?家家都是沒了麥面,只能做包穀面的粑粑,最好的也僅是在包穀面裡摻少許麥面,和水拌勻了,放入酵頭,連著盆子在炕上捂了被子發酵,都忙著燒蒸鍋。村子裡柴禾煙又像霧一樣順著巷道捲,粑粑和二摻面饃饃的甜絲絲的氣味忍不住張口來吸,一吸又都嗆得連聲咳嗽。狗尿苔在巷道裡跑著,煙霧全讓他用腳踩了起來,一會兒沒有腿了,一會兒沒有胳膊了,跑出巷口,整個身子都沒有了,只看見一顆大大的腦袋。面魚兒老婆答應著要給婆灌一壺醋的,狗尿苔要去拿醋,就把從六升家買來的豆腐切出一塊要回報的,古爐村的豆腐依然是老豆腐,瓷得可以拴根葛條提著。面魚兒老婆正蒸出了一籠粑粑,說狗尿苔你有口福,從蒸籠裡用竹片劃出一塊讓他吃。狗尿苔已經吃了三口了,又掰開一疙瘩塞到嘴去,就發現了掰開的粑粑裡有了一個虱。狗尿苔什麼都可以吃的,比如誰唾在他碗裡他可以吃,從口裡掉在地上的東西,拾起來吹一吹土也還可以吃的,卻就是不能吃食裡發現小動物,他說:嬸,嬸,粑粑裡有虱哩?面魚兒老婆說我看看,結果面魚兒老婆看了,說:這哪是虱呀,是顆芝麻麼。狗尿苔或許也就認為那是芝麻,最多把芝麻彈掉,可面魚兒老婆卻說:面盆子在炕上捂著發酵哩,能保住被子上的虱不跑上去?這有啥呀,全當吃沒骨頭的肉哩!狗尿苔就不再吃了,提了醋壺出來,在巷道裡噁心地吐。 六天裡,頭三天吃粑粑,後三天吃豆腐渣和紅薯面和在一起蒸出的饃,初六一過,人說正月十五以內都是年節,實際上,沒有了好東西吃還算什麼年節啊,開始恢復了喝包穀糝稀糊湯,吃柿子拌稻皮磨出的炒麵,差不多的人都開始屙不出來,廁所裡隨處可見掏屎的柴棍兒。 但是,在山門下,在村南口和東頭碾盤那兒西頭石磨那兒竟然生出了一片片牽牛花。古爐村原來是天布家照壁下有一篷牽牛花蔓,照壁推倒後,蔓篷也連根挖了,一下子卻在別的地方生出那麼多的蔓,是哪兒來的呢?人們都覺得奇怪。這些蔓上長滿了像蝴蝶鬚一樣的蔓尖,伸得長長的在空中抓,抓住個什麼了就捲起來往上爬,就爬上了山門兩邊的石柱,爬上了碾盤旁的苦楝樹,連老順家的山牆也爬上去了一人高,那石磨上扇已經被揭開,滾到了塄畔下,蔓就把石磨的下扇全部罩住,而沒有鑿好的新的石獅也被罩得什麼也看不見了,像是一疙瘩藤架。花沒有開,但你感覺它隨時就開了,甚至會覺得你才一轉身,那喇叭一樣的花全朝天吹起,熱熱鬧鬧作響。 婆全然地聾了,什麼聲音再也聽不見,如果就是開批鬥會,怎樣的罵她,她不會理會,臉上沒有表情。年三十的夜裡很黑,她給狗尿苔糊了燈籠,燈籠上貼了一圈剪下的紙花兒,但狗尿苔提著燈籠在巷道裡跑了一圈,裡邊的煤油燈歪了,燒著了燈籠,哭得汪汪地回來。婆沒有打他,還在安慰,說:有燈籠了走夜路能照著路,沒燈籠了也一樣走路麼。就在他拉著婆上屋臺階時,他聽見了婆的身子裡咯嚓了一下,婆的腿就疼得走不動了。村裡再沒有了善人,婆自己給自己揉了一夜腿,雖然還能走路,卻從此再離不開了拐杖。狗尿苔看著婆拄著拐杖走路,動不動就要想到婆從拄拐杖那日起,身子要一點一點木質了。他的眼淚就流下來,再不讓婆去地裡幹活,去泉裡擔水,到豬圈裡餵豬,他都要更勤快地去幹。但是,婆更多地都在家裡和院裡,她走不動了,耳朵也聾實了,也不再願意見人。畢竟在家裡、院裡呆久了飯吃進肚子裡又沉騰騰不動,每當黃昏,就一個人拄了拐杖出來,要到村南口的塄畔上立一會兒。巷道裡已經很難找到一張風吹成疙瘩的大字報了,樹上的葉子也才長出嫩葉,她沒有什麼東西能拿來剪紙花兒,其實,她都握不動了剪刀,也不再剪紙花兒了。她拿眼睛來照,照這個世上,照這個世上的各種人和豬呀牛呀狗呀的,甚至就坐在那一塊石頭上看著天上的雲,看著誰家雨淋過的山牆,從雲裡和牆皮上看到更多更豐富的人人物物。她在這個時候,皺紋聚起來,像一朵菊花,也像一個蜘蛛網,卻辨不出她是在愁苦呢還是在無聲地微笑。 現在,天上的雲如同冰一樣發白發青,在太陽快要落下去了,那冰層出現了斷裂,一道紅光斜斜地就照著了半個中山,還有屹岬嶺的南崖頭,而南山依然青黑的,黑得像獸群,南山之所以這般的黑,是半山腰處臥著雲,整個冬季那裡是不化的雪,人們永遠以為那還是雪,卻不知在什麼時候雲替代了雪,或許是雪不知不覺就變成了雲嗎?婆盯著那雲,雲就動起來,一齊往山下流去,後來流下州河裡,什麼就沒有了,州河還是白花花的。昂嗤魚在叫自己的名字,昂嗤——!昂嗤——!昂嗤魚從來沒有叫得這麼響的,如牛在牛圈棚裡哞叫。 狗尿苔說:婆,是神在那裡掃雲嗎? 婆聽不見。婆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她看著最後一道太陽光從中山和屹岬嶺南崖頭都退去了,州河還是白花花的,一動不動的那種白花花。 狗尿苔意識到婆什麼也聽不見了,心裡一陣泛酸,他攙了婆,要把婆攙回去,但婆卻看見了跟後背著背簍從村南口的慢道上趔趄著腿上來。 跟後的媳婦在年根死了。那媳婦一個冬天斷腿都在化膿,膿出到最多的一次盛了少半碗,睡倒了半月,只說還可以挨過一年半載的,誰也沒想到,要過年要過年了卻死了。跟後的媳婦一死,跟後的天就塌了,年前村裡還是來了救濟,跟後就被救濟了,可這次救濟再沒有了糧食,全部是從新疆過來的蘿蔔乾,而且蘿蔔乾還得去鎮上領,跟後就帶著兒子從鎮上背回來了幾十斤蘿蔔乾。那兒子看見了狗尿苔,叫著干大跑上來。 狗尿苔說:過了年了你咋還這麼高? 乾兒子說:你也這麼高麼。 狗尿苔說:我不長你得長呀! 乾兒子說:我不長! 狗尿苔抱住了乾兒子,說:不長就不長吧,咱都不長! 跟後卻放下了背簍,就勢躺在了地上,他臉色蒼白,像糊了一張紙,叫著婆。婆看著他的口形也叫著跟後,叫聲是那麼高,說:跟後你咋啦,你是要狗尿苔背背簍嗎?跟後點著頭,頭就耷拉在地上。狗尿苔不肯背。跟後又說了一句:我怕是不行了,狗尿苔。 狗尿苔這才看了跟後一眼,聽乾兒子在說他大在路上要屙哩.蹴在地裡就是屙不下來,他用手在肛門裡摳,摳是摳出幾顆乾糞蛋了,卻摳裂了肛門,血流了一地,就趴在那裡睡了半天。狗尿苔便去背背簍,背簍大,一背起來,簍底就搕打著腿彎子,他說:這陣尋著我了?你給霸槽掮鍁的時候,叫你你連吭一下都不吭聲!跟後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提不成那事啦,不提啦。狗尿苔說:鎮上有啥消息嗎?跟後說:啥消息?狗尿苔說:你給我再裝糊塗,我就不背啦!跟後說:你是說公審會嗎?狗尿苔說:啥公審?槍斃會!跟後說:嗯,聽說就這幾天哩。狗尿苔說:你說真能槍斃嗎,霸槽就真的要槍斃呀?!狗尿苔說:那還用說,鐵板上釘釘子的事!跟後說:唉,他一棵包穀菌苗才要長成個樹呀!狗尿苔說:包穀苗苗能長成樹?!跟後捂著了屁股,靠在了滿是牽牛花蔓的石獅上,肛門又流出血來,流在了腳脖子上。 第二天的早晨,狗尿苔提了半桶生尿要潑到自留地的麥上去,一隻蛤蟆就趴在巷道,他就跺著腳,跺一下蛤蟆往前蹦一下,竟撞著了一家院牆和院牆外的榆樹之間結成的蜘蛛網,那只胖胖的蜘蛛從網上掉下來,但沒有掉在地上,牽著一根絲在那裡晃過來晃過去。早晨碰上蜘蛛是這一天要有重要的事發生,這是古爐村人人都相信的事,但狗尿苔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呢?狗尿苔說:蜘蛛,蜘蛛,你知道了什麼?胖蜘蛛攀著絲上到了樹枝上,狗尿苔還生氣著蜘蛛不告訴他,樹枝上卻掉下了另一個蜘蛛,掉在地上就死了。 牛鈴曾經說過,雄蜘蛛都瘦小而雌蜘蛛卻肥胖,雄蜘蛛一生都在謀算著把它的那個東西插到雌蜘蛛的身體去,但一旦它把那個東西插進了雌蜘蛛的身體裡,它很快就死了。狗尿苔看著死在地上的蜘蛛,蜘蛛是瘦小的,想著是不是它剛才和那個胖蜘蛛那個了?這是真的嗎,他想問問別人,而巷道裡沒有人,在巷口的一個碌碡上坐著老順,老順拿著一個碗,碗裡是和好的炒麵,沒有吃,卻用手捏著炒麵團搓著,搓成細條了,就在碌碡上擺起來,擺的像個小塔,像個饃饃。 狗尿苔說:叔,老順叔,雄蜘蛛和雌蜘蛛一那個,雄蜘蛛就死了,真是嗎? 老順好像聽不著,專注地做他的事,在碌碡上擺了一疙瘩,又去另一個樹根上擺了一疙瘩。 狗尿苔說:嗨!你弄啥呢? 老順說:弄屎哩! 擺出的炒麵疙瘩不是像塔,也不是像饃,和屎一模一樣。 狗尿苔說:屎? 老順說:你吃呀不?吃屎! 狗尿苔認定老順是瘋了。他不再理睬瘋子老順,想著瘋病是不是傳染的,就像疥一樣,來回瘋了又瘋了老順。狗尿苔到了自留地,地裡的露水立即打濕了褲腿,他一勺一勺把尿水潑了,一股小風就走近了,在地砸頭捲了一個細細的風柱子。這時候遠處的公路上突然地湧現了一大群人,就都在小木屋那兒。小木屋還在,卻沒有了門也沒有窗子了,門前還堆著縣聯指人設哨卡的石頭,那橫著的榆樹還一直沒抬走,被掀滾在路旁的地頭上,許多人就站在石頭和榆樹上。從屹岬嶺轉彎處的公路上還有人一溜帶串地下來,而烽火梁那兒公路上也黑壓壓地有了人群。狗尿苔說了句:真要有重要的事發生了?!提了尿桶就跑。在村道裡,擺子在敲鑼,擺子的腰總算好了,擺子又活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在喊:全體社員都聽著,吃過飯都到河灘去!沒吃過飯的趕快吃飯到河灘去!今日召開公審大會啦!狗尿苔才要問個究竟,擺子已轉過三岔巷去,而留在這條巷道裡的聲從東牆撞到西牆,從西牆又撞到東牆,狗尿苔也只是聽清了:全體社員都聽著…… 村道裡有人從院門出來了,這一家的問斜對門的,那一戶的又問隔壁的,他們似乎沒有看到狗尿苔,好像過來的是一隻狗一頭豬,或者是一股風,狗尿苔有些生氣,也後悔出來沒有帶火繩。但是,即便他們要問他,他又知道什麼呢,能回答什麼呢,他就一邊從巷道裡走,一邊乍著耳朵聽。聽到的是:下河灣西川村東山窪的人都來了,鎮河塔那兒的人都擠疙瘩啦!——呀,他們咋到咱這兒?——要公審的都是咱古爐人麼。——公審誰?——還有誰?——要槍斃天布和霸槽嗎?——可能吧。——爺呀,古爐村要死多少人呀!還有誰,還有誰,會不會要還逮捕些紅大刀和榔頭隊的人?——這說不來麼。——爺呀爺,咱古爐村完了,西山埡村五十二年鬧暴亂,從此一溝成了暴亂村,咱要成文革村了。——暴亂和文革咋能扯到一起,文革好,文革萬歲!——萬歲,萬歲!可古爐村死這麼多人,死一人了他後人是幾代都翻不了身的呀,完了,完了,古爐村啥都沒有了!——還有瓷貨麼。——是有窯哩,誰又再會燒窯?就擺子嗎?——還有狗尿苔,讓狗尿苔燒! 狗尿苔終於聽到有人說到他了,但他們又是戲謔他,拿他取笑,狗尿苔說了一句:我明年就上學呀,你以為我將來就燒不了窯?!朝地上呸了一口,提著尿桶往家裡走去。但牛鈴在叫他,大聲地叫,只有牛鈴永遠是熱乎他的。 牛鈴是和兩個背槍的人在杜仲樹下說什麼,喊著他的名字跑過來時還回頭說:往左邊巷裡走,在堆著照壁砌下來磚的那個院門就是。狗尿苔看著背槍的人走進左邊巷了,問牛鈴:那是誰背的槍?牛鈴說:我不知道,是公審來的人吧。狗尿苔說:他們問你啥呢?牛鈴說:問天布家在哪兒?狗尿苔說:是來抓天布的媳婦呀?牛鈴說:他們說要去天布家讓繳子彈費呀。狗尿苔說:繳子彈費?槍斃天布還要讓他家繳子彈費?!牛鈴說:這你不知道了吧,凡是被槍斃的人都要繳子彈費哩。狗尿苔心裡一緊,渾身一陣發麻,他說:哦,哦。轉身又走,連尿桶也忘了提。牛鈴卻說:你不去河灘呀?狗尿苔說:能不能去?牛鈴說:現在沒榔頭隊也沒紅大刀了咋不能去?你哪兒沒能去過?!狗尿苔說:沒有榔頭隊和紅大刀了,那我才不能到處跑了,我又是四類分子的狗崽子了麼。牛鈴說:這倒也是,可你不去看看天布和霸槽了,就再也沒有天布和霸槽了。狗尿苔又站住,最後還是被牛鈴又拉著走了。 公路上正好又開來了十幾輛卡車,每個卡車上都貼著「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大幅標語,車上背槍的人就押著五花大綁的犯人,狗尿苔壓根兒沒有想到前邊的車上押著的天布和霸槽,後一輛車上押著的是馬部長和胖子,再後邊的車上押著的卻是守燈和麻子黑。 怎麼還有麻子黑和守燈?牛鈴說:聽說他們也成立了造反兵團,借過三個信用社的錢,在借黃柏岔信用社錢時,營業員不借,他們就當場把營業員打死了。狗尿苔說:麻子黑手裡有幾條人命了,他殺多少人我都信的,守燈也會殺人?牛鈴說:四類分子本來賊心就不死麼。狗尿苔不言語了。牛鈴說:哦哦,我不是說你,我說守燈哩。狗尿苔不上牛鈴的怪,他要從人群裡擠過去看守燈,但卡車廂後邊的擋板打開了,犯人被推了下去,狗尿苔看不見了犯人,他聽到有慘叫聲,立即也聽到有罵聲:還知道疼呀?站起來,配合好,配合好了一會兒一槍打在腦袋上你就不疼的,要不配合,多打幾槍,你才知道啥叫疼了!人群就呼地往後退,退過來的人踩著了狗尿苔和牛鈴的鞋,他們就倒了,人群還在往後退,有人就也倒在了他們身上。狗尿苔喊:踏人啦,踏人啦!人群卻又向前湧去。等他們爬起來,公審會已經開始了。他們看不到公審台在哪兒,犯人又如何站著,看到的只是人群的屁股和後背。要從腿縫間鑽進去,鑽進去不到一米就鑽不進去了,狗尿苔給一個大個子說:讓我爬到你肩上。那人說:你來上我頭上來?!牛鈴就拉著狗尿苔往小木屋那兒去,小木屋沒了窗扇的窗臺上都站著人,牛鈴便從後牆爬上了屋頂,狗尿苔怎麼也爬不上去,牛鈴說:我看見啥了給你說。 於是,牛鈴在說:他們就站在塔底下,天布臉像是土布袋摔了一樣,守燈臉是紅的,豬肝一樣紅,他撲遝下去了,又被拉了起來。狗尿苔說:霸槽呢?牛鈴說:霸槽他揚著臉,臉咋恁寡白的。狗尿苔說:他本來臉白麼,還揚著臉?牛鈴說:眼睛閉著。狗尿苔說:還著軍大衣嗎?牛鈴說:穿了紅毛衣,還是那件紅毛衣。狗尿苔說:他只有那件紅毛衣麼。牛鈴說:啊狗日的麻子黑還笑哩,你笑你媽的×哩!狗尿苔想:麻子黑這時候了還能笑?就聽到了有喇叭在講話,但誰在拿著喇叭講話,又講了什麼話,牛鈴不在意,他狗尿苔也不在意。狗尿苔還在問:那馬部長呢,胖子呢?牛鈴說:屁部長!喇叭突然停了,接著是人群又潮水一樣退了過來,又潮水一樣漫了過去。狗尿苔問:咋啦,又咋啦?牛鈴在說:要槍斃呀,往河灘裡拉哩!狗尿苔急得往屋頂上爬,他後退了十幾步向小木屋後牆根跑,希望能猛地跳起來登著牆抓住後簷再翻上屋頂,但他差不多手都要觸到屋簷了,又重重地摔下來,爬起來就不用想著再次上屋頂,擰身跟著了往河灘湧去的人群。人群湧到河堤上了,堤上有背槍的人在警戒,誰也不得過去,狗尿苔就又往河堤下邊的蘆葦園邊跑,那裡人還少,能看到河灘上已挖好了的六個沙坑。每個沙坑前都站著一個端槍的人,不一會兒,從河堤那個石擺前,犯人被拉過來了,是每個犯人被兩個人拉著,那不是拉,是架著跑,他們三個一組三個一組十分快地跑了過來,竟然經過了蘆葦園邊的沙渠,再往河灘跑去。狗尿苔看見了霸槽是第一個被架了過來,他的紅毛衣是那麼紅,胳膊在後邊綁著,看不到了那紅毛衣沒有了後襟,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黃軍褲,褲管被繩子紮了,他的雙腳幾乎沒有著地,被架著奔跑,腳尖就劃著地,沙灘上深深地劃出了兩道渠兒,像犁犁過的犁溝。狗尿苔聽見身後有人在說:咋紮著褲管?又有人說:不紮著褲管屎尿不是流出來了?這人的話可能是對的,犯人在這時候一定早嚇得屎尿都下來了吧。狗尿苔回過頭來,這才看見就在他的後邊站著三個人,一個拿了個蒸饃,是紅薯面蒸饃,另外兩個人在叮嚀:槍一響你就往前邊跑,邊跑邊掰饃,跑到跟前了就把腦漿掬在饃裡,要趁熱吃,記住了沒?拿饃的人說:我吃不下去了咋辦?一個說:必須吃!聽話,吃了你病就好了。記住,往第一個沙坑那兒跑,第一個是榔頭隊的隊長夜霸槽,他腦子聰明。一個說:不說了,人家看哩。三個人頭就往左後邊看,狗尿苔也往左後邊看了,那邊卻是禿子金,天布的妻弟,還有八成,他們都拿著席和繩子。那拿蒸饃的人說:為啥不說?那些人是幹啥呀?狗尿苔當然明白禿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是幹啥呀,收屍呀,他們一定也要先朝沙坑那兒跑的,要跑到拿饃人的前面把死屍保護起來。狗尿苔就說:那是收屍的。拿饃的人說:叔,叔,人家要收屍,我弄不到腦漿咋辦?旁邊那個人就問狗尿苔:你是古爐村的?狗尿苔說:嗯。那人說:來了幾個收屍的?狗尿苔說:三家。收霸槽屍的來了,收天布屍的來了,收守燈屍的來了。那人說:收夜霸槽屍的?狗尿苔說:收屍的那幾個人厲害得很,要弄腦漿你弄四號坑的那個女的,五號坑的那個叫麻子黑,他們沒人收屍。拿蒸饃的人說:我弄那女的。話還未落點,槍響了,同時有六支槍一直在對著六個犯人,只聽見了一聲槍響,六個犯人卻同時頭上躥了一股東西就都倒進了沙坑,那躥上去的一股東西躥得並不高,但幾乎六股平行。狗尿苔還未搞清這是怎麼回事,身後拿蒸饃的人已經跑出去了,而拿著席和繩子的禿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也跑出去了,他們跑得更快,很快攆上了拿蒸饃的人,好像禿子金還用身子抗了一下,拿蒸饃的人手裡的蒸饃就掉在地上,他大聲地喊:我的饃!我的饃!而大量的人都湧了過去,都往沙灘上跑,狗尿苔又被擋住了,跌坐在沙窩裡,他看不見了拿蒸饃的人,也看不見了禿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 狗尿苔還是爬起來跟著人群往河灘跑去,他想最後看一眼霸槽,他已經想好了,他看見了霸槽他不哭也不恨他,但他一定要對麻子黑唾上一口。他在沙灘上跑著,就被人抱住了,抱住他的是婆。婆也來了,婆和支書在一塊,還有杏開,杏開的頭上纏著頭巾,頭巾把整個頭和臉都包住了,只露出一雙大眼,她的眼眶是那麼青黑,讓狗尿苔想起當初霸槽戴的墨鏡。杏開的懷裡還抱著孩子,孩子在使勁地哭。婆說:回,你回,有娃哩,你回。也嚇唬著狗尿苔回。 狗尿苔這次不聽婆的話,和婆頂嘴,他說:我不去沙坑那兒了,我就在這兒行吧。婆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婆恨恨地瞪他,說:你去幹啥,你看了想不吃飯不睡覺呀?!人家都不來,你去?婆硬拉著狗尿苔,狗尿苔哄了婆說:我繫繫鞋帶。他貓下腰,突然又跑掉了,還在頂嘴:誰沒來?村裡人都來了! 其實,老順沒有來,老順還在村道裡擺著他的炒麵,槍響的時候,他無動於衷,在六七個碌碡上和樹根上都擺好了炒麵屎,他走回到了碾盤旁的院裡去,院門口狗在臥著,那條狗被打斷脊樑,不能跑動了,終日就臥在那裡。 狗尿苔和牛鈴會合後,他們一直等著公路上河灘上的人都走完了,才往村裡來。他們討論著天布、霸槽、守燈、麻子黑的屍體將埋在哪兒:守燈和麻子黑都是上無老下無少的人,他們肯定是村人隨便在中山根挖個坑埋掉就算了。天布有媳婦,媳婦的娘家人多,會埋在他的祖墳地裡。而霸槽雖然也只一個人,但禿子金對他好,禿子金會吆喝榔頭隊的人把霸槽下葬的,也肯定在他的祖墳地裡。但是,怎麼個埋,還是做墓做棺材嗎?牛鈴說:肯定是挖坑,拉著他們去河灘時經過小木屋前邊,我看見天布的疥上了臉了,霸槽臉上也有疥,疥會傳染的,肯定要挖深坑埋的。 狗尿苔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們會不會變鬼? 牛鈴說:當然變鬼,人死了都變鬼。 狗尿苔說:他們做鬼是個什麼鬼呢? 兩個人就做出了決定,上次看鬼沒有看成,今晚上就按著善人交代的方法去看鬼。 進了村子,他們從村道裡走,牛鈴就看見了碌碡上有屎,而且不是一個碌碡上有屎,六七個碌碡上都有屎,或許他們說著鬼他心裡有些發毛,要故意岔開話頭,就罵道:誰狗日的屙了這麼多屎?!狗尿苔知道那屎是炒麵做的,他突然想作弄牛鈴,他說:哦,牛鈴你敢不敢把那一堆屎吃了,吃了我給你一升白麵。 牛鈴說:一升白麵?這是你說的? 狗尿苔說:我說的。 牛鈴說:你說話算話,我就吃呀。 狗尿苔說:你敢吃? 牛鈴說:我敢。他看看四下沒人,捏了一疙瘩屎就吃了。 狗尿苔看著他把屎吃了,說:臭不臭?牛鈴說:不臭,有紅薯味。你現在就去家裡把面偷出來!狗尿苔口裡答應著,心裡卻後悔了,他說:我婆在屋裡,改日給你吧。牛鈴說:那不行,你要耍賴,那你也吃屎。 狗尿苔說:我吃了你也得給我一升面。 牛鈴說:給你一升面。 狗尿苔走到另一個碌碡上,拿起了一疙瘩屎也吃了,說:你也不要給我一升面,我也不給你一升面,咱擺平了。 兩人都沒再說話,走著走著,牛鈴卻說:啊哈,咱誰也沒得到一升面,倒是吃了兩堆屎麼?! 狗尿苔要說什麼,一股子風從一棵樹後走近了,呼地封了他的嘴,他就不再說了,而風卻自此刮大了。風是跑遍了整個古爐村,又跑到了河灘和蘆葦園,蘆葦還是半人高的莖和葉子,而那些蒲草早早開了小花,花小得像小米粒大,在風裡就起身飛舞,很快形成了粉紅色的霧帶,浮到了村子上空。狗尿苔突然有個感覺,感覺山門下,碾盤和石磨那兒的牽牛花應該是開了。牛鈴說:這不可能。狗尿苔說:一定是開了!牛鈴說:還賭不,再賭一升面。狗尿苔說:賭就賭。但他沒說完就閉嘴了,因為就在三岔巷那兒,婆和支書杏開還在走著,他們從河灘離開的那麼早,竟然到現在了還在路上走呀。支書的腿一瘸一跛,他在政訓班害了風濕,一條腿一直在疼,牙疼牙長,腿疼腿短,他就走起路來兩腿不齊,擺來晃去,可他的手又反背在後邊。杏開懷裡的孩子哇哇地哭,像貓叫春一樣悲苦和淒涼,怎麼哄都哄不住。 <全書完> |
87 劫人事件死亡人數達到了四人,政訓班逃跑掉的五人,縣聯指和榔頭隊的,以及逃跑又被抓回來的,受傷總共十人。但是,窮凶極惡的灶火總算也死了。馬部長和霸槽想起來就後怕,吸取了教訓,日夜派人在村裡巡邏,又把政訓班的人由窯神廟轉移到窯場。狗尿苔被捆以後,也隨著政訓班去了窯場。婆去找過霸槽,說灶火是古爐村人,他要摸進村能藏在她家嗎?至於那個棒槌,可能是平日就隨便丟在院門口,他是順手拿走的。她說她家成分不好,遇事躲都躲不及的,哪能參與著去劫人,劫人對她家又有什麼好處?既然把狗尿苔捆過了,又關進了政訓班,孩子小,她能不能替換?霸槽說:我也想了,他灶火進村就是尋人也尋不到你家去,可狗尿苔他給馬部長招了,說他知道灶火進了村,他在院子裡正拿棒槌砸核桃,灶火進來搶過棒槌就跑了。婆叫苦道:這娃咋胡說呀?!霸槽說:馬部長嫌他沒報告,為了警告村裡人,狗尿苔只能在政訓班呆一段啦。 狗尿苔是承認了他看到過灶火,是灶火從他手裡奪走了棒槌,但他一再強調婆並不知道這事,灶火威脅說不許給任何人說,他才沒敢給榔頭隊說,也沒敢給婆說。馬部長說那你就付出些代價吧,讓狗尿苔去餵豬。窯場上把政訓班的全集中在了一個窯洞裡,而強行地把天布家、灶火家、四狗家,還有來運和田芽家的豬拉走了,圈養在窯場另一個破窯洞裡,已經殺吃了一頭,還有三頭讓狗尿苔白日在那裡餵著,晚上就睡在那裡。 狗尿苔先在豬窯裡哭了一場,想婆,也想牛鈴,他盼著婆能看望他,牛鈴也來看望他,可婆一直沒來,牛鈴也沒來,就又想,牛鈴肯定是不敢來的,而婆一定是榔頭隊不讓來的,婆沒來也說明他們並沒有追究到婆。一頭豬就臥在他面前,一眼一眼看他,他說:是不是我來了婆就不來了,我替了婆的?豬說:噦!狗尿苔說:是真的?豬說:噦噦!狗尿苔就寬心了,擦了眼淚,再不哭。 政訓班的人是不能出窯洞的,只有出來吃飯,吃完飯上廁所,而狗尿苔因為要餵豬,狗尿苔是可以自由地出進的。狗尿苔眼快腿勤,別人倒不彈嫌他,還經常有人給他些炒麵、紅薯片子和柿皮,他便把這些東西放在窯洞裡,想婆的時候,拿出來一點吃了。頭一天夜裡,風呼呼地響,窯洞裡只有一堆麥草,狗尿苔就把麥草騰得虛虛的,又掏出一個洞,自己鑽進去睡。半夜裡迷迷糊糊覺得麥草洞塌了,用手一摸,身子這邊一個肉乎乎的東西,身子那邊一個肉乎乎的東西,腳一蹬,又蹬著一個肉乎乎的東西,知道是三頭豬也是嫌冷,全擠到麥草洞裡來了。來就來吧,麥草撲塌下來,零亂地蓋在他們身上,他繼續睡他的。但是,狗尿苔後來就把豬趕走了,因為豬在打鼾,鼾聲像吃食那麼響,他就睡不著了。把豬趕走,還是睡不著,豬的鼾聲讓他想到是這麼香!然後便把那些吃的東西藏在麥草堆下邊。藏好了,便警告著豬:誰要敢去偷吃,看我怎麼收拾你!豬卻哼哼著臥到窯洞口那兒,把黃瓜嘴往洞壁上蹭。狗尿苔畢竟是不放心這些饞嘴貨了,又從麥草堆裡取出了炒麵、紅薯片子和柿皮,放到了洞壁上那個原本放油燈的小窯窩裡,可放在小窯窩裡又怕誰進來發現,抓了一把麥草又蓋上。 中午是灶上的飯熟了,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都去吃飯,他們的飯好,殺了豬有肉吃,那是一人半碗的肉,吃得嘴角往出流油,他們卻興高采烈,說著文化大革命的好處,盼著文化大革命永遠地進行下去,也盼著紅大刀逃跑出去的人也可以再回來,回來一個打死一個,他家的豬就能名正言順地吃了!好飯好菜政訓班的人是吃不上的,狗尿苔當然也吃不上,他坐在窯洞裡往外看,他給豬說:吃啥還都不一樣屙屎嗎?吃得越好,屙屎越臭!豬就都不往外看,它們的額顱皺著,皺著深刻的紋。狗尿苔立即知道它們犯愁著自己的命運,他不再說什麼,把身子背向了窯洞口。 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吃過飯了,才開始給政訓班的人做飯,狗尿苔就去廚房那兒要給豬端泔水,戴花正刷鍋,說:你還沒吃哩倒要給豬餵了!要把刷鍋水倒到木桶裡,狗尿苔說:那刷鍋水裡有油花花吧?戴花看看四下無人,把半碗剩菜倒在桶裡,悄聲說:當然有油花花,快提了去。狗尿苔說:我不要油花花。戴花說:咹?狗尿苔說:不能給豬喝油花花水,豬吃豬油嗎?戴花說:人都殺人哩,豬還不吃豬油花花?!快提走,豬不吃了你也不吃?狗尿苔就提了桶出來,戴花站在廚房門口了,大聲地說:狗尿苔,你碎髁這一餵豬,我就擔不了泔水回去餵我家豬了! 狗尿苔把桶提到窯洞,三頭豬哼哼哼地就跑過來,狗尿苔說:不急不急。他從桶裡撈出了那倒進去的半碗菜,有蘿蔔,有紅薯粉條,竟然還有一片帶毛的肉,他把肉上的毛拔了,先吃起來,再把泔水倒在豬食盆裡,豬聞了聞卻不吃了。狗尿苔說:咋不吃,不想見那豬油花花?他把盆子裡的油花花用嘴吹,吹到了盆沿上,他想再吹出盆沿,卻覺得可惜,要趴下去自己吸吮,又覺得那個,他說:都背過身去,不要看!豬全背過了身,尾巴在搖,他極快吸吮了那些油花花,再把豬喊過來,說:我知道你們見不得油花花,我把它吹到地上了,現在喝吧。但豬喝了幾口,就又不喝了。 這個中午,狗尿苔在展開的麥草裡睡了一覺,睡得涎水都流出來,他做了一夢,夢見豬在給他說:我們不吃食了,堅決不吃食了,吃得越多,長得越快,那越是離殺不遠了。醒來看豬,豬食盆裡的食真的沒吃,三個豬全臥在那裡。他說:是不吃食啦?豬哼了一下,哼得有氣無力。他說:唉,你們是豬麼,是豬少得了讓人殺嗎?豬卻突然在窯洞裡亂跳亂叫。狗尿苔沒有打它們,也沒有罵它們,看著它們使性子,可拿眼看著看著,這三頭豬竟就是天布灶火和馬勺,當下嚇了一跳,再看時,豬還是豬,就揉揉眼,覺得自己看花了,卻想著了灶火和馬勺死了,那天布在什麼地方呢,是不是也死了?古爐村的人死了都埋在墳地裡的,那馬勺沒有埋,不知道還在石磨那兒或者扔到了河灘,灶火什麼也沒留下了,天布看樣子死後也難埋在古爐村的墳地裡,他們就像這三頭豬,都要埋在縣聯指和榔頭隊人的肚子裡嗎? 狗尿苔從窯洞裡走出來,不知怎麼,總是往中山頂上望一眼,山頂上沒有了山神廟,也沒有了白皮松,他站在那裡要站半天。他越來越想到政訓班那個窯洞裡去看看,就假裝著去上廁所,經過了那個窯洞口,停下來朝裡看了一眼。窯洞口看守的就呵斥:看啥哩?!狗尿苔趕緊走過。有時,看守卻要他進去提尿桶,沒吃飯的時候,政訓班的人都得在窯洞裡的尿桶裡尿尿,狗尿苔一進去,所有人都拿眼睛看他,灰暗的窯洞裡,眼光都發綠,就像是夜裡的一群狼,看得狗尿苔起一身的雞皮疙瘩。但狗尿苔過一會兒就又想去政訓班窯洞,他給看守套近乎,從廚房裡拿了燒著的柴頭子來給看守點火吃煙,他說:要不要讓我去倒尿?看守說:你咋恁愛倒尿的?狗尿苔說:嫌臭著你麼。看守說:是臭,狗日的到底是壞人,尿出尿就是臭!狗尿苔就進去了,他是要看一眼支書的,支書就坐在窯洞角,總是閉著眼,好像一直在睡。狗尿苔咳嗽了一聲,扔下一把麥草,麥草裡是幾片紅薯片子。支書一動不動,他提了尿桶要走了,支書卻說:吐痰吐到窯外去。 已經是一連著幾天了,豬仍是不好好吃食,拉上山時身上還胖胖的,現在都生了紅絨,脊樑骨暴起來。馬部長到窯洞來看過一次,她是準備再選一頭豬要殺掉的,但她皺著眉頭說:你咋把豬養成這樣?狗尿苔說:豬不長肉麼,我有啥辦法?馬部長竟然不嫌髒,蹴下來揣豬肚子,又掰開豬嘴看,狗尿苔就過去拽豬尾巴,豬的四個蹄子蹦起來,馬部長掰不住了豬嘴,把手放開了,說:你拽豬尾巴幹啥?!狗尿苔說:我讓你看豬拉啥屎哩。馬部長說:我學過獸醫我不知道咋看豬?她走出窯洞,給胖子說:豬太瘦,加上料好好餵幾天了再殺!馬部長一走,狗尿苔和豬都高興了,狗尿苔突然想倒立,牛鈴會倒立的,他一直沒學會,他就誇地雙手撐地把身子舉起來,舉起來快要往前掉了,用力往後一擺,身子靠在了洞壁上,他成功了!成功的狗尿苔眼睛往上看,看見了三頭豬在比賽著跑,它們在窯洞裡轉圈子,轉著轉著,速度慢下來,一個竟身子立直用後腿走路,另外兩個也身立直用後腿走路,後來他支撐不住了倒下來,三個豬也支撐不住倒下來,他們倒在一起,他爬起來了它們還臥著,他就給它們撲索著肚子,它們舒服得四腿乍開來,哼哼不已。 狗尿苔說:你們對著哩,不吃就不長肉,不長肉就殺不了。 豬呵呵呵地笑。 狗尿苔說:你們不吃,那我也不吃了,不吃也就該放我了。 豬卻用嘴拱狗尿苔,拱得他坐不住,天布家的那頭豬還一口噙住了他的耳朵。狗尿苔說:咋啦,不讓我走啦?豬立即鬆開口。狗尿苔說:啊好,啊好,我不走,餓成乾柴棒了我也不走。 狗尿苔給豬說著,從小窯窩裡取出了紅薯片子吃起來,他自己吃一片,給豬吃一片,他嘎嘣嘎嘣咬著響,豬也嘎嘣嘎嘣咬著響,很快把那些紅薯片子吃完了。豬還在看著他,並且還跑到小窯窩下往上看,狗尿苔說:沒了!把小窯窩上的麥草取下來,說:真的沒了。 又是一個晚上,狗尿苔鋪好了麥草,讓豬睡了上去,然後再抱了一些麥草蓋在它們身上,卻有一頭豬放了屁,他罵道:想屙呀?剛才幹啥去了?!那頭豬就去了窯洞口,屁股撅著屙了一堆,再反身過來睡下。狗尿苔也就在他的麥草窩裡躺下了。這一夜豬沒有打鼾,或許它們怕打酣了壓根兒沒有閉眼,狗尿苔睡了個美覺,卻在半夜裡又做了一個夢忽地坐了起來。他夢見他還在和豬玩,玩呀玩呀,豬就把鞋脫了,豬的鞋都那麼精小,卻是皮子做的,他說:讓我試試你們鞋。腳剛塞進鞋裡就聽見一個豬說:咋沒見狗尿苔了?他一看,自己竟然已變成了豬。胖子這時進窯洞了,胖子在喊:狗尿苔,狗尿苔!他不吭聲,豬都不吭聲,胖子沒有發現他已變成豬,胖子就在窯洞外喊:狗尿苔不見啦,狗尿苔跑啦!窯場上的人就往路口跑,叫嚷著一定把碎(骨泉)捉住,捉住了抽他的腳筋!他和三頭豬便在窯洞裡發笑,還是天布家的那頭豬就開始在窯洞角拱土,把土拱出一個坑,然後把他的那雙鞋叼進去又用土埋了。他說:沒鞋了我咋能變人呀?豬說:人家捉你哩,你就一直變個豬吧。但是,這時候,那個胖子又進來了,而且還有三個人,他們在說:挑哪一頭呢?一個說:壓壓脊樑,脊樑厚的肥。他們是來拉豬要屠殺的,他和三個豬就縮在窯洞擠成一團,胖子說:拉那個短嘴巴,黃瓜嘴的肯定沒肉。他們就過來抓住了他的耳朵,他大聲地喊:我不是豬,我是狗尿苔!他的聲大得像打雷,窯場上的人都聽見,山下古爐村的人也能聽見,但胖子根本聽不懂他說什麼,罵道:吱哇聲這大!你吱哇著讓村裡人知道我們又要吃肉呀?!胖子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也就是這一腳,狗尿苔醒了,醒來他還尖叫著。麥草窩裡的豬全跑出來,狗尿苔這才知道他是做夢,一身的汗,豬看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說:睡去,睡去!自己回想著夢裡事,想:婆說夢是反的,我不會被人殺了的。就裹了被子,一直靜靜地坐到天亮。 天亮,豬還在睡著,豬一定是看到他再沒有睡去就放開了鼾聲,太陽光從窯洞口的柵欄裡透了進來,它們仍還不醒。狗尿苔就說:起來,起來,瞌睡那麼多!他要給豬講述他夢裡的事,要告訴它們人做夢都是反的,好夢不一定是好夢,壞夢卻一定是好夢,他又說了一句:你們也做夢嗎? 豬翻身起來,都是屁股撅著在窯洞口屙屎,還沒來得及回窩裡,幾聲槍就響了起來。狗尿苔忙向窯洞外看,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都起來了,亂成一團,然後一窩蜂往山下跑,戴花雙手是麵粉跑了過來,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推開柵欄,說:咋啦,人咋都跑啦?戴花說:又打仗啦,可能是紅大刀又領了縣聯總的人來了吧。你千萬不敢出來,就呆在窯洞裡噢!狗尿苔說:啊,又得死人呀!卻說:那你呢,那你呢?戴花說:我也藏起來呀,我只擔心你叔還在家裡。狗尿苔立即想到了婆,說:我得回去,我婆也在家裡哩。戴花說:你哪兒都不敢去,兩派打仗誰知道誰贏,榔頭隊要贏了發現你不在,你還想活不?狗尿苔不吭氣了,卻說:那你也到我這兒,咱就躲這兒! 戴花進了窯洞,臭味卻薰得她呆不住,坐在了窯洞口。山下已經呐喊聲一片,又是一陣激烈的槍聲。所有的鳥都往山上飛,大的小的,白的黑的,落在了窯場,狗尿苔先是在數,數一遍又數一遍,數目老是不投,後來就發現那四隻紅嘴白尾鳥也在其中,他就嘬了嘴謔謔地叫,所有的鳥也都在叫,他就又喊:善人,善人!那四隻鳥全轉過頭來朝窯洞看。狗尿苔說:山下誰打誰了,誰打得過誰?但四隻鳥突然長嘯一聲,起身飛了。四隻鳥一飛,所有的鳥全飛,一時像狂風刮起的樹葉子,黑壓壓在半空裡盤旋了一圈,忽地無蹤無影。 槍聲就漸漸地稀了,又響了一聲,嘎叭!再也沒了動靜。 牛鈴像一隻狗一樣往山上跑,他氣喘吁吁地跑到窯場的泥池邊就跑不動了,坐在那裡喊:狗尿苔——!狗尿苔——! 狗尿苔就在這時候聞見了那種氣味,那種氣味從來沒有過這般濃地讓他聞到,就像切了一堆蔥,嗆得他說不出話來。他腦子裡第一反應就是又要壞事呀,他痛恨起自己的鼻子,就拿手抓鼻子,把指頭塞進鼻孔裡攪,企圖聞不到這種氣味,鼻孔裡流出了鼻涕還流了血,但那種氣味依然那麼濃的聞到,他再抓再掐再用指頭塞進去攪,對著牛鈴的叫喊,卻一時無法應聲。 戴花在說:他咋上來了?急成那樣,不該是……?狗尿苔立即說:會不會是我婆有了事? 牛鈴還在喊:狗尿苔——!哎——狗尿苔! 狗尿苔就出了窯洞,他說:誰打著我婆了?! 牛鈴說:完了,完了! 狗尿苔腿軟下來,跌坐在地上,說:是誰打了我婆?!誰打了我婆?! 牛鈴說:是聯指和榔頭隊完了! 狗尿苔不信,說:完了?! 牛鈴說:是縣聯指和榔頭隊完了,解放軍來打的,解放軍都帶著槍,把縣聯指和榔頭隊人包圍在了打麥場上,馬部長和霸槽就被捉住了。 哇!狗尿苔從地上跳了起來,他像彈簧一樣,沒有甩動胳膊,也沒有頓腳,雙腿就跳起來站直了。他抱住了牛鈴,兩人一塊跳,回頭看時,戴花也出來了,三頭豬也出來了。戴花還要問什麼,牛鈴嘰嘰咕咕給狗尿苔說什麼,兩人就往廚房跑。 廚房的門鎖了,旁邊的窗子卻沒有關,兩人就翻進去,鍋裡還烙著一個饃,熱熱的,就掰開一人一半,一邊擰著吃了幾口,剩下的就塞在懷裡,從窗子裡再爬出來。戴花一直趕過來,說:咋能偷饃吃?牛鈴說:他們不會來吃了,咱咋不吃?!戴花說:看熟了沒有?狗尿苔說:熟了,熟了。卻見山路上跑上來了天布的媳婦,還有灶火的媳婦。戴花說:來人啦,拿了饃快走!但牛鈴卻又從窗子翻進去,把案板上和成的一大疙瘩麵團又抱起,從窗子再出來就跑。 天布媳婦和灶火媳婦是來拉他們家的豬的,狗尿苔要離開窯場時,他看了看豬,豬在給他叫,他從懷裡擰了三疙瘩饃扔了過去。天布的媳婦說:有饃哩?廚房裡還有啥?就也跑去了廚房,把那裡能吃的東西都拿了。戴花在那裡叫喊,說拿了東西我怎麼交代呀,她全不顧。灶火的媳婦去的晚,沒拿到米和麵,提了一隻鍋。 狗尿苔揣著饃跑下了山,直接往家去,院門上卻掛了一個籮兒,院門關著。婆!婆!他大聲地喊,婆出來把門開了,婆卻是雙手的血。狗尿苔嚇了一跳,說:咋啦婆,你咋啦婆?婆卻說:杏開生了! 屋子裡哇哇哇地有嬰兒哭,哭得像貓在叫春,聲音痛苦淒涼。 |
86 杏開去了窯神廟怎麼見的霸槽,怎麼和霸槽吵鬧,灶火又是如何摸到了窯神廟外,趁混亂中進了窯神廟去救人,這些,狗尿苔全然不知道。他和婆呆在三嬸家,三嬸家的炕燒得很熱,硬叫他們坐到被窩裡說話。但婆說著說著就走神,外邊一有動靜,她就側了頭聽,又聽不清,就給狗尿苔說:你聽著狗咬啦?狗尿苔說:咬了兩聲又不咬啦。三嬸說:讓你給我剪些窗花兒哩,你咋心神不定的,狗咬狗上什麼心?婆笑了笑,沒再說話,就剪起窗花兒來。但婆竟然剪啥不成啥,剪出的豬狗,豬狗的臉都是人臉,剪了人,人又是長了尾巴,婆說:我這是咋啦?剪刀還把手剪破了。院外就一片狗咬,咬得特別怪異,連三嬸都趴在窗臺上聽,說:怪了,狗咬成這樣?!緊接著就有了槍響,喊聲哭聲廝打四起,三人忙吹了燈下炕,在院子裡聽動靜,一陣雜亂的腳步在院外巷道裡跑過,震得瓷缸匣缽壘成的院牆嗡嗡不已。又不敢開門,也不敢搭梯子上院牆頭上觀看,婆趴在院門縫往外一瞧,低聲說:咋是馬勺呢,一夥人在攆馬勺哩!三嬸說:攆馬勺?馬勺不是被關在窯神廟嗎?狗尿苔就說:是紅大刀來奪人了!婆制止了狗尿苔,說:你知道啥?!又是一聲槍響,子彈好像就從附近打的,聲音很脆。三人又跑進上房,婆說:恐怕兩派又打開了。三嬸說:這是啥世道麼,一個村裡人你打我,我打你,總要把一村人都死完了不成?!狗尿苔又從上房跑到院子,婆說:你給我跑,挨槍子呀?狗尿苔說:我不出去,從門縫看看。婆扯著他的耳朵又拉回上房,連上房門也關了。 狗尿苔不能出去,但他在屋裡坐不住,說:婆,你看見是馬勺嗎? 婆說:是馬勺,一夥人在攆馬勺哩。 狗尿苔說:你說馬勺能不能跑脫? 婆說:誰知道。 狗尿苔說:馬勺要死了。 婆說:把你那嘴閉上! 狗尿苔說這話的時候,馬勺正鑽在土根家的廁所裡。 馬勺明堂和灶火是最早從窯神廟裡跑出來的,一跑出廟門就被榔頭隊發現了,幾個人圍上來,灶火用棒槌打倒了兩個,三人就往村道裡跑。迷糊領了十多個人看見前面有人跑,也不知道是誰,叫喊著攆過來,馬勺回頭一看,已不見了明堂和灶火,叫了聲:明堂!灶火!沒有回應。迷糊在喊:是馬勺!馬勺又跑,跑了一條巷子,見巷子口又進了一夥人,就往土根家的廁所裡鑽,廁所裡卻蹲著一個人屙屎,是土根的老婆,又擰身要走,被土根的老婆拉住了。土根的老婆說:你蹴下,快蹴下。馬勺有些疑惑,土根老婆說:別人要批鬥你,我不管,要人命呀,那我得護你。迷糊一夥人在巷道裡突然沒見了馬勺,迷糊說:人呢,上天入地了,看廁所裡有沒有?馬勺就蹴下去,土根的老婆提著褲子站在廁所門口,說:迷糊,迷糊,我這裡屙哩,你讓誰進來?迷糊說,打成啥了,你還屙?馬勺跑出來了,你見著沒有?土根老婆說:馬勺跑了,他狗日的跟土根是對頭,他要碰見我,我還想打他哩!迷糊一夥就往巷口跑,和巷口的人會成一群,又去了別的巷子。馬勺從廁所裡出來,低聲說:嫂子,我和土根不是對手。土根老婆說:快走你路!馬勺順著巷道牆根就跑了。 但馬勺跑過另一條巷子時,他看見了迷糊那夥人逮住了政訓班逃出來的另外三個人,他就爬到一家院牆頭,要等著他們過去了再跑出村去。那三個人好像不乖乖走,迷糊就打,打得頭破血流,而有人在對迷糊說:不打啦,迷糊。迷糊說:不打他跑呀!那人說:要打你往屁股上打麼,你打頭要打死他呀?迷糊說:你這是啥話,這是榔頭隊人說的話嗎?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把腳後筋挑了,看他還跑不跑?!可能是在壓住了逃跑人的腿,逃跑人哭天喊媽的,馬勺從院牆頭上揭起一個廢匣缽,罵道:迷糊,我日你媽!把廢匣缽砸了過去。廢匣缽並沒有砸著迷糊他們,在離迷糊他們還兩丈遠的地方粉碎。迷糊說:是馬勺!一夥人又撲過來。馬勺從院牆頭翻到房上,在連接的屋頂上飛跑,這條巷的北邊住屋裡,呆在屋裡的人都聽見了屋頂上有了瓦在破裂的響聲,出來看時,見是馬勺跑過,中間是跟後家,跟後媳婦的那條斷腿發了炎,腿上膿化成這樣,這個晚上疼痛難忍,跟後回來正給擠膿,聽見喊聲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出來見馬勺正向自家房頂跑來,忙拿了鐵鍁也上了房頂,說:你狗日的還會飛簷走壁!馬勺就不敢跑了,從隔壁的房檐上往下跳,咚地掉到後簷的地上。跟後便從房上也下來要去後簷地裡,跟後媳婦說:跑讓他跑麼,你還真去捉他呀?跟後說:他從房檐上掉下去肯定腿要斷的,我能捉住他!媳婦說:我尋思還不是你一天到黑打打殺殺的積下孽,你是不讓我再活呀!硬拉住了跟後。跟後也就不追了,卻在喊:馬勺跑了,馬勺跑了! 馬勺的腿真的斷了一條,爬起來往村外跑,後邊迷糊他們就攆了來,馬勺跑到村東石磨那兒,實在是跑不動了,就勢鑽石磨盤下。迷糊攆過來沒見了馬勺,著人往塄畔下去尋,自己就一屁股坐在磨盤上喘氣。馬勺從磨盤下抱住了迷糊的雙腿使勁一扳,迷糊一個狗啃屎跌倒在地,馬勺就撲出來騎在迷糊身上,迷糊當然力氣大,迷糊又把馬勺壓在了身下,馬勺腿使不上勁,騰出手只捏迷糊的卵子。迷糊說了句:你日你媽的學我哩?!就昏了過去。馬勺仍是不鬆手,牙子咬得嘎嘎嘎響,能感覺到了那卵子像雞蛋一樣被捏破了,還是捏。跑到塄畔下的人聽到迷糊尖叫,跑上來,見迷糊像死豬一樣仰躺在那裡,馬勺還在捏著卵子不放,就拿棍在馬勺頭上打,直打得腦漿都濺出來了,才倒下去,倒下去一隻手還捏著卵子,使迷糊的身子也拉扯著翻了個過。 馬部長和霸槽提著槍也跑了過來,問是不是灶火?鐵栓說:是馬勺。霸槽彎下腰看了看,馬勺已經死了,說:你一輩子能得很麼,你也往出跑?踢了一腳,說:那灶火呢?鐵栓說:我們攆到三岔巷,狗日的分開跑啦,禿子金和胖子可能攆的足灶火。馬部長叭地又往天上放了一槍,所有人就又往村裡跑,馬部長卻喊道:每個村口都守一些人,不讓灶火跑出村子! 灶火在跑散之後,曾去了霸槽的老宅屋後牆那兒,拿火柴點了牆角那一堆豆稈,就和四個政訓班的人往南拐子巷跑,南拐子巷窄,可以直接到村北塄畔,跳下去就去後窪地了。四個政訓班的人不熟悉地形,跑進南拐子巷後卻往右跑,右跑是去了葫蘆家,從葫蘆家再往前是個死角,根本跑不出去,灶火再叫已來不及了,自個往左跑,一邊跑一邊聽爆炸聲。但是,灶火沒有聽到爆炸聲,還心想那炸藥包上的導火索潮了嗎,還是沒安裝好?又想,即便導火索潮了或沒安裝好,而豆稈燃起來那炸藥包也會炸響呀,怎麼就沒動靜?這時,後邊攆的人全進了巷口,他就從三嬸家的廁所邊鑽進了前邊的巷子,前邊的巷子裡沒有人,往前跑了一會兒,到了狗尿苔家院門口,又想著狗尿苔家是安全的,急忙敲院門,院子裡沒絲毫動靜,看時院門上掛了鎖,嘴裡咕嘟地罵了一句,後退兩步,往院牆上撲去,企圖抓住牆頭翻進去,可幾次沒抓住,反倒撞落了幾個瓦槽沿吊著的冰錐。 水皮跟著禿子金攆著灶火,攆著攆著攆丟了,有人說灶火是上了房,從房頂上往西跑了,禿子金領幾個人繼續從南拐子巷往前攆,讓水皮領幾個人去了南拐子巷北邊的巷道。水皮才跑到南拐子巷北邊的巷道口,他媽和半香卻在那兒吵架。原來水皮媽和水皮在家裡聽說灶火來劫政訓班的人,水皮就先跑去了窯神廟,水皮媽也隨後到了巷道,一發現哪兒有人跑,就叫喊,偏巧半香拉著田芽剛閃過一棵樹,水皮媽就尖錐錐喊:這兒有人哪!半香就讓田芽順著牆根跑了,她直直走過去說:是我,你喊啥哩?!水皮媽說:我看見是兩個人,咋成了你一個人?半香說:你別眼睛長到了褲襠裡瞎說!水皮媽說:你眼睛才長到褲襠裡!半香說:哪人呢,人在哪兒?水皮媽就往巷前看去,巷裡黑著,說:莫非是個野漢子!半香就罵道:就是野漢子咋,你想拉野漢子還拉不到哩!水皮聽見他媽叫喊跑過來,見他媽和半香吵,就說:不是拉野漢子就是護著逃跑的人了!半香就火了,說:水皮你狗日的你記著你說的話,我不是榔頭隊的人我也是禿子金的媳婦,你把這話給禿子金說去!水皮說:好,好,你橫!不理了半香,拉了他媽順著巷子往前去了。 水皮媽說:我明明看見是兩個人跑哩,我一喊,卻成了她一個人了,這賣×的肯定護著誰跑了。水皮說:不會是天布吧。水皮媽說:看身影子不像是天布。天布也回來劫人了?水皮說:亂哄哄的,你快回去。水皮媽說:那你也小心點,如果情況不對就跑啊!水皮說:噢。卻看見遠遠的巷頭有人影一撲一撲的,忙貓了腰往跟前去,突然大聲叫喊:灶火在這兒!灶火回頭猛地看到水皮,撲上去就捂水皮的嘴,水皮咬灶火手,灶火趁勢三個指頭就塞到水皮嘴裡,緊接著整個拳頭都塞進去,水皮咬不成也喊不出來。水皮媽一看就破了聲地喊,灶火拔出拳頭要打水皮媽,水皮卻一頭頂著灶火,一下子把灶火頂在了院牆上,氣都出不來了。灶火拿了拳頭在水皮頭上捶,身子被頂死在牆上,手得不上勁,往上一舉,想著能抓住牆頭的瓦或磚頭就好了,可牆頭還高沒有抓到,抓到了瓦楞上吊著的冰錐,咯哢一聲,扳下一根,就在水皮後脖頸戳。水皮一揚頭,冰錐又戳到一隻眼裡,水皮應聲倒在地上。水皮媽喊了幾聲見水皮倒在地上,不顧一切撲過來抱住了灶火的腿,灶火怎麼打,她就是不鬆手。灶火拖著水皮媽往前跑了十來步,禿子金領著人全跑了來,幾個榔頭在灶火身上打,灶火沒有倒,還拖著水皮媽往前跑。禿子金手裡提了一塊磚,走過去極快地在灶火後腦上拍了一下,灶火站在那裡不動彈了。禿子金再要去拍第二下,手剛揚起,灶火誇地倒了。禿子金說:我以為你是銅頭鐵身子哩?! 灶火是被打昏了,榔頭隊人解了他褲帶把他雙手朝後捆了起來,拉著去見馬部長和霸槽。 馬部長和霸槽從村南口回來,縣聯指和榔頭隊人抓回了六個人,派人去窯神廟查查到底跑了多少,去的人就來報告一共跑了十個人,抓回來了六個還缺四個。霸槽說:沒跑的都老實著?回答是:老實著。又問:朱大櫃跑沒跑?回答是:他沒有跑,一直睡著。得稱卻跑來,說他在杜仲樹下撿了個布包,不知包裡裝的啥,沉沉的,他不敢打開。他把布包放下,又說:是不是政訓班准的,要帶著跑,帶不動了扔的。霸槽打開了,是一包炸藥。是炸藥?!得稱先嚇得半死,說他拾到了一直還抱在懷裡,剛才他還吃了一鍋煙。霸槽說:是你撿的?得稱說:我和老誠正跑哩,腳底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個布包,老誠還說把布包藏了,我沒給他,說這可能是政訓班人的,得交給你,我就拿來了。霸槽說:不是誰讓你把布包帶回窯神廟吧?得稱說:這啥意思,讓我帶回窯神廟爆炸呀?你不敢這麼說,沒人給我這炸藥包的,我要是知道這是炸藥包,給我錢讓我拾,我也不拾的。霸槽把炸藥包外邊的布取下來,那竟是件沒了袖子的破褂子,就著火光讓大家看這是誰的褂子,八成說:這是灶火的,我認得。霸槽說:狗日的他還帶了炸藥包哩,他肯定想著把窯神廟後牆炸開劫人哩,或者在村裡製造爆炸趁機劫出村,咱多虧發現早,攆得及時,他來不及爆炸就跑了。大家都後怕起來,一哇聲罵著灶火。馬部長說:看見了吧,他灶火是要把咱們往死哩炸呀,咱還得在村裡找,挨家挨戶找,堅決不能讓他活著跑出村! 又重新兵分幾路要去找灶火,禿子金一夥人把灶火抬了過來。灶火還昏著,胖子過去拍了拍臉,灶火還是醒不來。禿子金說:馬部長,你背過身去。馬部長說:我背過身幹啥?禿子金說:哦,不背過身也行,我們從來沒把你當女的。就解了褲子掏出東西往灶火臉上尿。馬部長火了:拉到背影處!禿子金就拖了灶火往黑影處去了幾步,一股子尿澆在灶火臉上,灶火就醒了,發覺自己雙手被捆了,面前都是縣聯指和榔頭隊人,便破口大罵。霸槽說:你和誰一塊進村的?灶火說:還需要更多人嗎?霸槽說:你行!這炸藥包是你帶的?灶火一看見炸藥包,眼睛睜大了。霸槽說:是你帶的?你狗日的拿石頭砸死了黃生生,你回來還要炸死我們?!灶火說:我恨哩!霸槽說:恨誰呀?灶火說:我恨我把炸藥弄潮了,火沒燃著。霸槽說:火沒燃著?!灶火說:就是沒燃著,燃著了你狗日的就不在這兒站著了!禿子金踢了一腳,罵道:你以為你要炸誰就能炸了,老天爺都護著我們哩。灶火就呸地唾了一口,日娘搗老子地罵。有人在地上抓了一把泥雪塞他嘴,沒塞住,又抓了一把柴草塞,還是塞不住。禿子金說:去廁所鏟一鍁屎來糊他嘴,看他還罵不罵!霸槽卻攔了,說:讓他罵麼,罵麼。灶火卻再不罵了。 這一夜裡,灶火被關進了窯神廟的西廂屋裡,馬部長特安排胖子看守他。胖子看守到半夜,又冷又睏,披了條被子就靠在那裡睡著了,灶火便偷偷地把手上的褲帶在牆上磨,竟然就磨斷了。出了西廂屋,上殿和東廂屋的人都睡著了,他溜到廟門口,廟門外生著一堆火,有四個人在那裡坐著,他就又溜到西廂屋和殿房臺階下那一截院牆根,那裡正好放著一個梯子,爬上了院牆。但院牆高,他沒辦法跳下去,院牆外有一棵柏樹,離牆有四五尺,就想撲過去抱住柏樹,再從樹上溜下去。他估摸著可以,沒想撲過去沒抱住柏樹,咚地掉在地上。廟門口的人突然聽到響聲,跑過去看時,灶火趴在地上,忙大聲呐喊,廟裡人全都醒了,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跑出來,灶火一瘸一跛往墳地的樹林子裡跑,就又捉住打了個半死。後半夜還是胖子看守灶火,胖子問:你喝呀不?灶火說:喝哩。胖子說:我給你倒些熱水喝。灶火又饑又渴,一保溫瓶的水都喝了,就說:胖子,我對不住你。胖子說:咋對不住我?灶火說:我一跑讓你頭兒訓你了。胖子說:你不會跑麼,殿房後右角有個水眼道,你不穿棉襖就能鑽出去,你卻要翻院牆。灶火說:我看你是個好人,你能讓我從水眼道再出去,紅大刀隊回來了我保證沒你的事。胖子說:你說話算數?灶火說:我男子漢大丈夫,從來說一不二。胖子就解了灶火手,說:那你先脫了棉襖,然後我再輕輕捆住你手後我就裝著去睡,你趕緊去鑽。灶火就脫了棉襖,也脫了棉褲,只剩下單褂單褲子,讓胖子再把手捆住,但胖子捆時竟捆得更緊。灶火說:鬆點,鬆點。胖子突然笑了,說:紅大刀為啥弄不成事,都是些豬腦子麼,你跑了一次我還能再讓你跑第二次?!用繩子又捆了灶火的雙腿,灶火才知道上當受騙。這後半夜,穿著單褂單褲的灶火腳手捆著在冷地上躺了,加上喝了一保溫瓶水,又全尿濕在褲子裡結成冰。 到了天明,馬部長聽說灶火半夜裡還逃跑了一回,來看時,灶火已凍得全身僵硬,拉起來,腿撮在一起立不住,誇地就倒了,倒下去腿還撮在一起,再拉起來讓坐到椅子上,又坐不下去,只好讓他靠在牆上。灶火的嘴張了幾張,說什麼聽不清。馬部長說:他在說啥?胖子說:他說快把他殺了。馬部長說:當然要殺的。就對胖子說:今早你想辦法要讓他能走能跑。胖子說:能走能跑?馬部長說:他還要背炸藥包麼。 灶火是帶著炸藥來爆炸的,現在卻要他背了炸藥包自己爆炸,這話很快就傳出來了。戴花在窯場做飯,胖子吃了一份,又要了一份說要給灶火吃,戴花說咋還給灶火吃這麼好的,胖子就把要讓灶火背炸藥包爆炸的事說了,末了還說:中午你下山看熱鬧麼。趁機擰了戴花的屁股。戴花嚇得渾身哆嗦,吃完飯把一擔刷鍋水給她家豬擔了回來,把這事說給了長寬,長寬忙去說給了面魚兒老婆,正好婆和狗尿苔在面魚兒老婆那兒,面魚兒老婆說:爺呀,這遭啥孽了,還要讓人這麼死的!哭腔就拉下了。婆臉色蒼白,沒有說話,拉了狗尿苔就走。 狗尿苔不滿意婆一聽到灶火要被炸死就走了,在路上埋怨婆不應該走,婆說:是不應該走,可我心慌,怕多呆一會兒就說漏了嘴。她喃喃不已。狗尿苔說:婆,你說些啥,我聽不清。婆說:咱那時候去給霸槽報告就好了,這都怪我,怪我,我把灶火害了。狗尿苔說:你報告了,那灶火不是也就被榔頭隊抓了?婆說:抓是抓,大不了打他一頓,斷個胳膊少個腿,現在卻要他的命了!狗尿苔也半天沒做聲,婆卻說:真的這要炸灶火呀?狗尿苔說:長寬不是說這是真的嗎?婆說:這得救呀,這得救呀,你說還去求杏開不?婆這樣問狗尿苔,狗尿苔也忽地醒過來,就說:對,對,這只有杏開能救他。婆孫倆立馬回頭,就往杏開家去。 杏開家裡已經去了好多人,都是來求杏開去給灶火開脫,狗尿苔和婆一去,杏開倒有些火了,說:他灶火英武著去的時候來找我,現在還是為了他來找我,我這成啥人了?!婆趕緊打岔,說:杏開,你急糊塗了!大夥來求你,就是不忍心讓灶火死了,如果他在村外別的地方被殺了剮了那也是他命該盡了,可要他在村裡,當著大家的面讓炸藥炸了,誰心裡能忍住?你能救他,你就救一回。眾人說:蠶婆說得對,灶火真要那樣死了,那鬼也是雄鬼,保不住又要在村裡鬧騰呀!杏開說:他是鬼鬧騰哩,活著又不是沒鬧騰過?眾人又說:你是有身孕的人,你不顧及你,咱也要顧及你的娃娃麼。杏開說:誰顧及過我的娃娃?我的娃娃還沒出世哩,古爐村恨不得把我娃娃捏死!杏開這一說,眾人都沒了話,有人起身就走,說:杏開不肯救,那就讓灶火死吧,反正古爐村的人要一個一個都得死的。婆說:誰說杏開不去救,你們先走,尋著霸槽,我陪杏開一會兒就來。 來勸說的人半信半疑地都出了院門,狗尿苔也跟著出來,出來了,卻想著他要去得拿著火繩呀,拿了火繩才可以擠到人窩去,就回家拿火繩去了。 跟後在敲著鑼,吆喝著村裡人都要到山門下去開會,村人就知道這是要炸灶火了,有去的,也有不肯去的,從杏開家出來的人趕緊去找霸槽。霸槽沒有在他的老宅屋裡,又去了山門下,政訓班的人已經從窯神廟出來,整整齊齊都站在了山門前,而馬部長和霸槽就站在大藥樹底下。要說情的人一見了這陣勢,卻沒有誰肯去給霸槽說了,狗尿苔說:咋不去說呢?那些人就慫恿狗尿苔:你碎娃,你去把霸槽叫過來。狗尿苔就走了過去,說:哥,霸槽哥!霸槽沒回應,正和馬部長說話,霸槽說:還真的讓灶火背炸藥呀?馬部長說:決定了的事麼,你咋啦?今日不是他死,昨日就得咱死。霸槽說:我的意思,反正他快要死了,不給他吃喝,三天不到也就死了。馬部長說:殺雞給猴看,他這雞就是死了,也得讓他把他的炸藥包帶走。這話你不要說了,你是古爐村的,他背炸藥時你不要在場就是。狗尿苔又說:哥,霸槽哥!霸槽抬起頭,說:叫啥哩,沒看著我們正說話嗎?狗尿苔說:我有個事給你說。霸槽說:啥事?狗尿苔說:你吃煙不,我給你點個火。霸槽說:去去去,點什麼火!馬部長說:把火繩拿過來,拿過來,一會兒還要用火繩哩。從狗尿苔手裡把火繩奪了過去。狗尿苔說:哥,霸槽哥,那邊的人要給你說個事哩。馬部長就對霸槽說:杏開又來尋事呀?霸槽說:別聽狗尿苔胡吱哇,她還尋我啥事?馬部長一把扯過狗尿苔,說:是你把杏開又叫來尋事呀?狗尿苔說:不是我叫杏開,是杏開要來說事的。馬部長說:都是你碎(骨泉)在裡邊攪和,昨晚上杏開來鬧才有了灶火劫人,是不是故意來鬧的?狗尿苔說:這我不知道。馬部長說:不知道?!她開始大聲地說,好像是要所有在山門下的人都知道,她說:事情能有這麼巧,她杏開來一鬧,灶火就劫人?!別以為我是傻瓜!狗尿苔一下子就懵了,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馬部長就喊禿子金,讓禿子金把東西拿過來,禿子金正在一邊撓著身子,聽了跑去窯神廟拿出來的卻是一個棒槌,馬部長把棒槌扔在狗尿苔面前,說:這是誰家的?狗尿苔說:是我家的。馬部長說:這你還老實,你說,你家的棒槌怎麼就灶火拿著打人?狗尿苔後悔了,他又是不用腦子就說話了,他恨不得扇自己的嘴,恨不得有個隱身衣立即讓自己消失,他看看旁邊的石頭,他想鑽到石頭裡去。馬部長厲聲在問:你說,灶火摸進村是不是藏在你家?是不是從你家拿了棒槌?狗尿苔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馬部長讓把狗尿苔捆起來,那個胖子,真的就拿繩子捆住了狗尿苔,狗尿苔大聲哭叫:哥,霸槽哥!霸槽掉頭去了窯神廟。 當婆領著杏開來到山門下的時候,灶火正被幾個人拖了出來,灶火的背上捆著炸藥包。灶火已經能走了,但他不肯走,縣聯指的人用腳踢著他,灶火坐在地上。馬部長把火繩扔給了踢灶火的人,那人就吹著火繩,把火頭子吹得紅紅的,說:你不起來,一會兒你就起來了!然後朝眾人喊:都閃開,都閃開!人群就呼地往樹後跑,那人用火繩點著了炸藥包上的導火索。 長長的導火索一燃,哧哧地響,冒著火星,火星是藍的,像開著一朵花,灶火真的忽地就站了起來。他大聲罵著,他罵馬部長,罵霸槽,罵禿子金,罵水皮,罵水皮媽,罵胖子,罵縣聯指,也罵榔頭隊,他什麼都罵,罵得沒什麼可罵了,就喊: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萬歲!馬部長說:咦,你還英勇就義啊?!灶火突然就攆馬部長,馬部長急忙跑,灶火的雙手反捆著,又背著炸藥包,他沒攆上,就又朝縣聯指的榔頭隊人那兒跑,縣聯指和榔頭隊的人也跑散,馬部長在喊:打倒他!打倒他!是胖子一棍搕在灶火的後腿彎,灶火倒在地上,但他又站了起來,這時候,藥樹後的人都在喊:往蓮菜池跑,快往蓮菜池跑!灶火這才扭頭往蓮菜池跑。他在前邊跑,後邊就跟著所有的人,有縣聯指的,榔頭隊的,也有村裡人,杏開沒有動,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婆把她拉了起來。 灶火跑過了支書家院門口,支書的老婆剛從門裡出來,端了一盆豬食要去餵豬,猛地見灶火背著炸藥包子跑,就說:灶火,灶火!灶火說:離遠些,離遠些!支書的老婆一盆豬食潑上去,她想把導火索澆滅,但沒有澆滅,導火索還在哧哧響。灶火就往前跑,眼看著到了池沿了,咚地一聲,炸藥包爆炸了。支書的老婆被爆炸的聲浪掀倒在地,一個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等煙霧泥土全都消失了,縣聯指和榔頭隊的人去察看現場,支書的老婆才爬起來,她看見就在她腳下有一條肉,足足一乍半長的一條肉,看了半天,才認得那是一根舌頭。 |
85 這一天比往常要亮得早,古爐村人起來了見雪還下著,已懶得去清掃門前。孩子們永遠都愛雪,站在院子裡伸著舌頭接雪,卻覺得雪不甜了,有些澀,有些苦,味道還嗆嗆的,就大聲說:媽,媽,雪是麻點的。當媽的在屋裡說:胡說哩娃!雪哪會是麻點的?出來看了,雪已經不僅僅是白裡帶黑的麻點,全然成黑的了,黑雪。一個人這麼發現了,幾十人上百人也都發現了.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怪事,就從窯場上跑下人來,說山神廟著火了,火從後半夜就燒起的,火大得沒法去救。所有的人都往中山頂上看,有的看不到就站到房頂,跑到村頭塄畔,果然才發現山神廟是起火了。 狗尿苔其實起來還早,在牛鈴家裡動員著牛鈴帶他去西川村牛鈴姑姑家,但牛鈴不願意去,問有啥事嗎,狗尿苔就編謊,說老順托他去西川村尋尋來回哩。牛鈴聽說是尋來回,更不願意去,狗尿苔站在院子裡生氣,臉色像天一樣憋得陰沉,他的身上落下黑雪,還說了一句:你這心像雪一樣黑!說完了猛一怔:雪怎麼能是黑的?!就聽到村裡人喊山神廟著火了。狗尿苔第一個反應是有人在燒山神廟了!他沒了命往山上跑,山路上跑的人很多,當他們趕到山頂,火已經沒法救了,因為山神廟已經塌了,塌下來的柱梁椽頭¨窗連同搬進廟的白皮松的劈柴幾乎全都燒成了火炭,火炭成了紅的,遂即發黑,嗞嗞地往外冒煙冒氣。狗尿苔大聲地呼叫著善人,他衝進了火炭堆,要在火炭堆裡尋善人,帶雪的草鞋在火炭堆上踩過,嗞溜嵫溜地響,草鞋沒有燒著。葫蘆長寬就把狗尿苔拉出來,說:善人肯定是死了,狗尿苔,這是失火了,這是沒辦法的事。狗尿苔大聲地說:這是誰要害善人的,這是誰故意放的火!長寬就說:狗尿苔你不敢胡說!狗尿苔說:昨後晌我還來過,他病著又沒做飯,又早早就睡了,哪兒會有火?沒有人來放火哪兒會有火?!長寬扇了狗尿苔一個嘴巴,罵道:讓你不要胡說,你就胡說,你說那是誰放的火?是榔頭隊放的火,是縣聯指人放的火,是天布灶火放的火?唼?!你昨後晌來過,那是你放的火!狗尿苔說:不是我放的火,我能燒善人?長寬說:是呀,是呀,誰放火燒善人幹啥?這是天意,善人要是不從寺院裡出來,他死要被火化的,現在他死不能火化了,天就起了火把他火化了。 長寬的話大家都信服著,他們就開始清點著現場鍁鏟那些火炭和灰燼,裡邊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善人一片衣服和被褥,也沒有善人一塊皮肉和骨頭,只是一些釘子和鐵絲,還有一個已經變形了的鐵皮搪瓷缸。狗尿苔就想起昨天後晌善人要把柴禾搬進屋裡的事,是這些柴禾助燃了這一場火這麼大,以至於把山神廟全部燒光燃盡了?長寬說不是別人放的火,那善人是自己燒了自己,如果是這樣,善人為什麼要燒死自己呢,他是受傷後頭痛得難以忍受嗎,還是白皮松被炸後徹底地失望了嗎?一邊鏟著黑灰和雪攪成的泥土磚瓦,一邊流著眼淚。窯場上的胖子也來了,他在大聲地罵著善人:死了就死了麼,卻要把炸下的白皮松劈柴一塊都燒沒了!狗尿苔聽了這話,鏟了一鍁泥往後一揚,泥片子落在胖子的身上,胖子過來踢了狗尿苔一腳,狗尿苔就爬倒在了地上。胖子說:你想幹啥?狗尿苔說:你說話難聽!胖子說:我就說了,這善人死有餘辜!過來又拿腳在狗尿苔身上踢。長寬把胖子抱住,說:你和狗尿苔計較啥呀?!順手把狗尿苔提起來,一用勁,扔到了那鏟起的一堆灰燼邊,說:你個碎(骨泉)知道個啥,還不給我滾!狗尿苔知道長寬在護他,但他仍是在罵:你才死有餘辜!胖子撲不到狗尿苔跟前來,用腳在灰燼堆上再踢了一腳,一團灰泥就飛過來正好砸在狗尿苔的懷裡。狗尿苔看時,灰泥裡有一個瓷疙瘩,像是塊心,他覺得奇怪,這是一塊木炭嗎,用手掰了掰,沒有掰開;是塊石頭嗎,卻沒有石頭的分量呀,顏色發黑,黑裡又有著一種暗紅。狗尿苔猛地想到了善人在昨後晌說的話:我會把心留給你們的。這莫非就是善人留下的心嗎? 人們看著胖子把一團東西踢在了狗尿苔的懷裡,以為狗尿苔這下要把那東西再砸向胖子了,就齊聲喊:狗尿苔,你別二杆子!但看到的卻是狗尿苔這回並沒有惱,把那一塊東西緊緊地抱在了懷裡,流著眼淚在笑了。 狗尿苔說:這是善人的心! 長寬說:善人啥都燒成灰了,哪兒還有心? 狗尿苔說:善人把心留下來了! 長寬說:狗尿苔對善人感情這深的,狗尿苔,那是石頭,是炭塊子。 狗尿苔說:是善人的心! 大家覺得蹊蹺,過來要看個究竟,但狗尿苔抱著那塊黑紅疙瘩一路往山下跑去。 胖子在說:古爐村盡出些瘋子! 狗尿苔一路跑著,在村道裡大喊大叫,許多鳥就聚在他頭頂上飛,而十幾條狗,貓,還有一群紅白黃三種顏色的雞都跟著他跑。那一次他從河灘地裡跑回家,這些狗呀貓呀雞呀連同螞蚱蝴蝶蜻蜓跟著他跑,那他是得意的,也吆喝著它們,這回他全然不知道在他的頭頂上有鳥,在他的身後有這麼多狗貓雞,他一氣兒跑回自家院子,回頭敲院門時才發現丁它們,他就在院門口大聲叫著婆,那叫聲奇特,說不清是悲是喜,聲調全變了。 但是,婆並沒有回聲,反倒是把院門只開了一個縫兒,一把把狗尿苔扯了進去,院門立即又關了。狗尿苔說:婆,善人燒死了,他留下了一顆心。婆說:啊,啊?卻還是把狗尿苔又扯到上房,再把上房門關了。屋裡坐著灶火。 灶火說:善人死了? 狗尿苔嗚嗚嗚地哭。 婆摟住了狗尿苔,說:我娃不哭,善人咋就死了,他咋能就死了?! 狗尿苔說:山神廟著了火,燒的啥也沒了,就只有善人這顆心。 灶火說:說天話,哪有人燒的啥都沒了還會有心!山上人多不多? 狗尿苔說:這就是善人的心,善人給我說過他要留下心的。 灶火說:你是不是嚇瘋了? 狗尿苔說:你來看麼,這是善人的心麼! 灶火站起來叭叭打了狗尿苔兩個耳光。 婆一下子把狗尿苔又摟住,吃驚地看著灶火。 灶火說:他中邪了,我讓他清醒清醒。 婆把狗尿苔拉進了臥屋,反身把臥屋門閉上,說:灶火,娃還小,娃是嚇著了。你說,你說。 狗尿苔在臥屋裡揉著嘴,嘴唇已經腫起來,他恨灶火沒良心,昨天夜裡幫他們接走了磨子,又給他灶火吃雞蛋炒麵和蘿蔔絲湯,他還打我?!他輕輕地念叨著:日你媽,日你媽!婆和灶火還在上屋說話,後來廚房門響,再後來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他走了出來,看著婆瓷呆呆地站在院子裡的雪地上。 他過去把婆拉回上房裡,婆的衣服卻濕了,又凍了冰,一走動就哢啦哢啦響。他說:婆,那真是善人的心。婆說:婆信哩。狗尿苔又流眼淚,說著山神廟燒成的慘景,婆說:也好,也好,乾乾淨淨地死了也好。婆孫倆把善人的心放在了櫃蓋上。婆說:善人沒兒沒女的,死了也沒人給燒些紙,你去把婆剪的紙花兒都拿來,就權當給善人燒些紙了。狗尿苔又進了臥屋,把那一遝一遝紙花兒拿出來,婆孫倆就在那兒燒起來。紙花兒一著火就都捲,一堆紙花兒全燃了像開了無數的花,那些剪成的飛鳥,蝴蝶,燕子,蜻蜓後來飛起了紙灰,無聲地往上飄,直飄到屋樑上,又緩緩地落下來,而那些剪成的動物,有牛,有狗,有雞,有豬,有貓,燃起來就又全在動,好像它們全活了,就在火焰裡奔跑跳蹦。 狗尿苔說:婆,昨晚上我聽到唱戲了,可能那個時候山神廟就著火了。 婆說:哦。那就是天樂吧。 狗尿苔說:天樂? 婆說:善人要走了,天上給他響樂哩。 狗尿苔默默地看著婆,他突然記起了什麼,問:灶火走了? 婆說:沒走,人在咱紅薯窖裡。 狗尿苔說:你怎麼讓他在紅薯窖裡? 婆沒有回答,又把一遝紙花兒燃了,說:今日你再不要出去。 狗尿苔再沒有出去。在婆去了杏開家後,他作想著灶火平日對婆待理不理的,對杏開更是惡言相加,這會兒尋到了婆,還要讓婆去找杏開,也太那個了吧。他就坐在廚房門口,院門外有人經過或有人來敲門喊叫著婆要借線拐子呀紡線車子呀,便一聲不吭,等敲門的人離開了,卻對著紅薯窖的那個木板蓋子咬牙,唾唾沫,低聲地罵:悶死了你! 灶火在紅薯窖裡呆了半天,聽到院子裡雞在嗚叫,就掀開了窖蓋。一隻年嫩的公雞突然嘎嘎叫著繞起一隻母雞轉,它的一隻翅膀卻幾乎撲拉著地了,殷勤地轉了一圈又一圈,母雞的臉就紅了,有些不耐煩,但還是臥下了,公雞立即撲了上去,兩個尾巴就那麼迅速地左右擺開,只一挨,就分開了。狗尿苔還沒看清怎麼回事,母雞就站起來抖身子,抖得很厲害,似乎要把羽毛全抖落掉,然後嘟嘟囔囔埋怨,而公雞卻扯長了脖子在叫。狗尿苔手一揮,把公雞攆跑了。灶火說:把他的,小的給老的踏蛋哩!狗尿苔回頭看見灶火的腦袋從窖洞裡露出來,說:你要出來嗎?灶火說:你家裡是啥窖呀,雞窩大個洞!狗尿苔說:你嫌不舒服了你回去。灶火說:你說啥,你再說一遍?讓你到院門口防備著人哩,你在這兒看雞踏蛋?!狗尿苔不言喘了,看著灶火,灶火滿頭滿臉的土,像土老鼠,說:沒事麼。灶火說:天還沒黑?狗尿苔說:太陽要能有個尾巴,我給你拽下來。灶火說:花嘴呀你!你婆咋還沒回來?狗尿苔說:沒回來。灶火說:你去看看,如果她杏開這次不配合,你告訴她,就說我說的,將來紅大刀要回來了,她是死是活我可說不準。狗尿苔說:這話你給她說去!灶火說:我就要叫你去說!狗尿苔說:你就會欺負我,她杏開可是貧農,你就不怕她揭發你藏在我家?灶火說:這她不敢,就像你和你婆不敢不讓我藏在你家一樣!這讓狗尿苔來了氣,說:你要這麼說話,我就出去給榔頭隊說去!灶火說:行呀,你就去說你和我還把磨子送了出去哩!狗尿苔感覺自己是一條蛇,被灶火掐住了七寸,並把蛇身子捋了一遍,節節骨骨都碎了,軟遝遝地像垂著一條草繩。灶火的手在窖旁的水桶裡抓水瓢,咕咕嘟嘟喝水,一邊喝一邊哼哼地笑,狗尿苔這陣兒盼望榔頭隊的人來,來了就把灶火抓了去!真是巧,剛這麼想,院門真的就響了。灶火立即連人帶瓢都縮進洞去,低聲說:把蓋子蓋好,放上笸籃,放上笸籃!狗尿苔卻也是緊張地蓋好了窖蓋,又在窖蓋上放上了笸籃。但是,是婆進來了。 婆進了院子就把院門關了,一撲遝坐在捶布石上,像癱了一堆泥。 狗尿苔看婆的臉,他要從婆的臉上看婆是高興著還是愁苦了,婆的臉色煞白,這麼冷的天,額顱上都滲著一層汗。婆說:我心咋這慌的,你來摸摸,心要蹦出來呀!狗尿苔近去摸婆的心口,怦怦地跳,裡邊像是有兔子。說:婆你咋啦?婆卻說:你看箱子裡還有幾顆雞蛋?狗尿苔進了上房裡,一會兒出來,說:還有五顆,我給你煮兩顆荷包蛋。婆說:你把雞蛋藏好,等今日雞再下一顆了晚上去開合那兒換些紅糖。都到啥時候了,屋裡咋能沒一捏捏紅糖呀!狗尿苔說:我不吃糖,能換些鹽就行了。婆說:誰說你呀?狗尿苔說:那說誰的?婆說:杏開麼,唉,沒媽的娃沒人照管麼。狗尿苔說:又給她呀?!婆卻不說了,用嘴努努廚房,狗尿苔也點了點頭,卻向廚房那兒呸了一口,婆瞪了他一眼,說:你也不生一盆火去,嘴臉烏青的要給我凍出病呀!狗尿苔就在柴草房裡尋乾包穀棒信子,在火盆上搭個塔形,然後從牆上取火繩先點著,再要燃乾包穀棒信子。就在取火繩時,他才覺得已經很久很久沒帶火繩出門了,也再沒人喊著他:狗尿苔,拿火來!他先是點著火繩,再拿一把麥草搭在火繩頭上吹,啉,一口就把火吹出焰了,但焰又滅了,再吹出焰,焰還是滅了,這才是怪了,而煙霧騰起來,嗆得他連聲咳嗽。婆在廚房門口喊:你薰獾哩?!把火盆拿出來點!狗尿苔把火盆端到院子,婆卻和灶火在廚房裡嘰嘰咕咕說話。 婆說:唉,杏開一見我就給我哭哩,肚子都那麼大了,霸槽卻再沒去看她。這是啥事情嗎,也不問一下這娃娃咋生呀,生下來大人吃啥呀喝啥呀誰來伺候呀!灶火說:日娃不管娃,她現在才知道那是個啥人了吧。婆悶了一會兒,說:現在不說那話了。灶火說:不說啦,生個孽障那是她的事,她同意去不?婆說:我給她說了,她說她和霸槽正致氣哩,霸槽不來看她,她也不去找他,他就是不稀罕我了,他總得管他的娃吧。灶火說:他是要受活哩哪裡是要娃呢。婆就不吭氣了,灶火說:她不願意去?婆說:不願意。灶火說:這不是她願意不願意的事!婆說:我也說了這是灶火讓你去的,她說,他灶火現在知道尋我了,他灶火咋不來給我說?灶火說:讓我去?讓我去就不是好話了!婆說:我也說了,對天布灶火再有意見,救人要緊呀,政訓班關了那麼多人,有今沒明的,他們都有父母妻小,你能忍心看著他們就死在窯神廟?再說,你這一救人,他天布灶火還能另眼看你?灶火說:她咋說的,還是不同意?婆說:她最後同意了,只是擔心她一鬧,如果政訓班的人一跑走,霸槽肯定以為她是夥同你們一塊幹的事。灶火說:只讓她去和霸槽鬧麼,有了個縣聯指的女的,她去鬧是正常事麼。婆說:我是問她,你心裡還有沒有霸槽?她說:我恨他,可真沒了他我又咋辦呀?我說:你既然不捨下他,那就要鬧哩,鬧了才可能把他拉回來。她就同意了。灶火說:這就行了! 狗尿苔把火生起來了,端了火盆放在婆腳前,說:婆,霸槽本來和杏開就不好了,這一鬧,那更是拉不回他了呢?婆看著狗尿苔,說:哦。灶火說:你少插嘴!拉不回霸槽不是更好嗎,霸槽遲早都是紅大刀的菜,他不回去了好,免得將來拉回去的是屍體!婆說:灶火,救人就救人,別的事可千萬不要幹。灶火說:這不是你事!婆說:我再說一句,灶火,晚上你能救出人就好,救不了也就不要硬去幹,千萬不敢再在村裡打起來,你看磨子多慘的。灶火說:好啦好啦。婆說:……那我,你讓我辦的事我都辦了,我和娃天黑到西川村去,牛鈴他姑和我算娘家表親,她病了,我得去一下。灶火說:這不行,你走了我往哪兒去?你先做飯,我在窖裡睡一會兒。他不容分說,又鑽進紅薯窖裡,好像還有些生氣。 吃過飯,天就黑了,而且雪也不再下了。婆又出去到杏開家,帶回來消息是杏開去了窯神廟,灶火就把狗尿苔家的斧頭別在腰裡,婆不讓他拿斧頭,說,啥都可以拿,這斧頭你拿不成,不管是你傷了誰,還是誰傷了你,我這一輩子心裡都是個事!狗尿苔就把斧頭先搶了過去就往院門口跑,婆便又訓狗尿苔,說:你跑啥的,你是讓人知道啊!婆的話分明是給灶火說的,意思是你要拿斧頭,婆孫倆那就得嚷嚷了。婆從來沒有過這麼口氣強硬過,她給灶火做的是蒸紅薯,她仍又拿了一個熟紅薯塞到灶火的懷裡。灶火發了發恨,把一個棒槌別到了腰裡,卻對狗尿苔下命令:把他藏在院角包穀稈下的那個布包一定要在他走後拿去霸槽家的後牆角,那裡有一堆豆稈,就放在豆稈下。 灶火終於像鬼一樣閃出院門,在黑暗裡沒有了。婆孫倆趕忙關了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婆說:他總算走了!狗尿苔說:他要再來,咱就再不開門。婆說:不開門。狗尿苔把院角的布包拿來,要看看裡邊是什麼東西,打開了,竟然是一包炸藥,炸藥包上已裝好了導火索。婆孫倆一下子傻眼了。灶火肯定是救了人後路過那裡把豆稈點著,然後引爆炸藥包的。婆孫倆拿起炸藥包就往外走,依婆的主意,炸藥包不能放在霸槽的屋後,當然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就扔到村外的塄畔下去。一路跌跌撞撞剛出了巷子,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著話過來,婆忙把炸藥包就放在了杜仲樹下,急拉著狗尿苔去了三嬸家。 |
84 狗尿苔回家後,並沒有給婆提說山上善人的事,婆照例又埋怨著下雪了還這麼晚才回來。婆埋怨著,狗尿苔還強了幾句,但他聲小,婆聽不見,埋怨也就成了自言自語。吃過了飯,餵過了豬,把炕燒了,又把尿桶從廁所提回來放在了炕邊,然後等著婆在炕上剪紙花兒,他就坐在上房門檻上看著外面下雪。婆還埋怨了些什麼,他一時沒理會,婆拿了剪刀在炕沿上篤篤篤地敲,狗尿苔這才大聲問:咋啦?婆說:你不會又要出去呀?狗尿苔說:雪這麼大能到哪兒去?!婆到底不信,狗尿苔就又是拿了條繩一頭拴在自己腰裡,一頭拉進臥屋繫在婆的腿上,說:這下你放心了吧?狗尿苔重新坐在了門檻上,一會兒,婆剪著紙花入神,狗尿苔看著雪夜入神,婆就忘記了孫子,孫子也忘記了婆,婆孫倆連他們自己都忘記了。誰家的貓又在叫春,這麼冷的夜裡還有貓在叫春嗎?貓的叫春不是了那麼殷勤和歡樂,像是嬰兒在哭,要吃要喝的那種笑。或許在巷口吧,或許離巷口更遠些,那杜仲樹下,有人在說話:老順你要往哪兒去呀?老順在說:我尋來回呀。他們還說著什麼,什麼又都聽不清了,腳在雪上踏沒聲息,話落在雪上也沒了聲息。狗尿苔在想,這雪是天上什麼呢,一片一片的,是天在脫皮屑嗎.還是雲往下掉?雪如果還這麼下,一夜裡會不會下得塞滿了院子,把門都堵住了?那麼,明早起來,當然是婆先起來,開門要把尿桶提出去,門拉開了,外邊就是雪牆,婆肯定要叫他狗尿苔了:快起來,咱怎麼出去,雪要把咱捂死了!他就覺得好玩,捂死就捂死吧,捂死在這麼乾淨的潔白的雪裡總比埋在那濕漉漉的髒土裡好吧。當然這是故意這麼說的,婆訓道:少說不吉利話!他就不說了,同時覺得氣憋,呼吸都有了些緊張。婆開始呼救了,婆的呼救壓根兒傳不出去。他狗尿苔便想出一個絕妙的辦法來,開始燒鍋,鍋裡並不添水著去燒,燒得鍋就通紅了,他就舉著鍋往出走,雪遇見鍋立即就融出一個洞來,他和婆從洞裡鑽出去了。狗尿苔就是這麼想著,想著就有了興奮,似乎覺得他和婆已經從雪洞裡出來,才發現整個村子都被雪深深地埋了,隱隱約約聽到各家的人在雪底下呼救,他就又拿著鍋朝著有聲音的地方去融洞,一個一個的雪洞都是他狗尿苔用鍋融出來的,老老少少的人爬出來,有姓朱的有姓夜的,是紅大刀的人,也是榔頭隊的人,他們都在誇講著他狗尿苔,說:啊狗尿苔!啊狗尿苔! 突然,啉地一響,狗尿苔的思緒就打斷了,他驀地怔了一下,清醒了自己是坐在門檻上的,他的手腳都僵起來,看見了從院牆外扔進了一個什麼東西。啊?!狗尿苔立即閉住了氣,拿眼睛看院牆,院牆頭的雪積得很高,就像三嬸在借給面魚兒老婆麵粉時用手把麵粉一點一點撒上去,那牆上的雪就形成了一道尖兒,而扔進來的東西黑乎乎在院中的雪地上,沒有動,不是個活物。狗尿苔有些害怕了,忙踮著腳進了臥屋,婆還在燈下剪她的紙花兒,那是她白天在河灘地裡拾到了一團紅紙,可能是風把貼在哨卡小木屋牆上的什麼告示刮到了河灘地,她拾回來熨平了就剪,剪得鋪滿了一炕,一炕像開著紅燦燦的花。狗尿苔給婆說院門外好像有人,婆沒有聽清,急得狗尿苔做著手勢,婆明白了,卟地就吹滅了燈,忙指頭戳了窗紙往外看,一個黑影子已經在了院牆頭上,又跳了進來。婆一下子把狗尿苔拉上炕,用被子捂了,她溜下了炕,黑暗裡握著剪刀,又把剪刀掖在炕席下,然後立在上屋門後,輕輕地問:誰呀? 黑影子就走進來,低聲說:是我,蠶婆。 這是天布。緊接著又進來了灶火。婆驚得叫了一聲,竟然說:是天布灶火嗎?天布說:蠶婆,蠶婆!婆拍著天布的胳膊,婆證實了眼前就是天布和灶火,就一邊點燈,一邊咕嘟著回來啦,咋這個時候回來啦,然後拿手拍打著他們身上的雪,又去抹他們眉毛鬍子上的雪。眉毛和鬍子上的雪抹不掉,結了冰。 狗尿苔從炕角的被子裡鑽了出來,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看見了天布和灶火都拿著槍,嚇得一動不動。灶火擠了一下眼,說:認不得啦?狗尿苔說:是不是鬼?婆說:胡說啥的,快起來到院門口,看著去!狗尿苔起來了,婆卻給天布和灶火去燒些熱湯喝,天布阻止了婆,他在告訴婆,不吃不喝,沒時間了,他們是回來接磨子的。婆說:接磨子?天布說:接了就走。把槍放下來靠在炕沿上,雙手在嘴上哈著取暖。狗尿苔去摸槍,可一碰到手就縮回去了,槍凍得咬手,他說:磨子還在村裡?灶火說:這你不知道了吧,他一直就還在村裡。婆和天布在低聲說話,意思是他們來接磨子出去,直接到磨子家怕目標太大,之所以到婆這兒來,就是讓狗尿苔悄悄去磨子家,把磨子帶過來然後逃出村子。但婆緊張了,她在擔心著狗尿苔毛手毛腳地出岔子,又擔心萬一碰著了人狗尿苔不會說話,婆說:那還是我去。婆就出去了,提了一隻燈籠,燈籠沒有點著,又拿了一根桃木條子,以防著碰著人了,就說是狗尿苔發了高燒,出來給娃叫魂的。 婆一走,天布問起村裡的情況,狗尿苔把他所知道的事都說了,又問天布是不是用石頭砸翻了手扶拖拉機把黃生生弄死的?天布說:黃生生真的死了?狗尿苔說:死了。天布說:好得很,榔頭隊還要繼續死人呢。狗尿苔就不敢再多說了,卻問:你們怎麼把磨子接出去?天布說:這你甭管。狗尿苔說:咋能不管,你們到我家了,如果讓人看見了,那就把我和婆害了。天布說:本來不來你家的,就嫌你多嘴,可去了田芽家,田芽人不在,覺得你家這兒沒人注意的。狗尿苔說:田芽出事啦,被抓到窯神廟啦。天布說:日他媽!灶火卻在廚房裡尋東西吃,什麼也沒尋著,狗尿苔說:你們不是不讓做飯嗎?有炒麵,我給你拌一碗炒麵?天布說:吃啥炒麵?磨子一過來就得趕緊走哩。灶火卻說:你尋個布袋。狗尿苔尋了個布袋,灶火把炒麵裝了半袋揣在了懷裡,又說:給我兩顆雞蛋,用雞蛋能拌炒麵。狗尿苔不想給雞蛋,磨磨蹭蹭地卻去上房臺階的那個雞下蛋的草筐裡去看,說:今日雞沒下蛋麼。婆就和磨子進了院。磨子人瘦得像鬼一樣,卻穿著他媳婦的藍布衫子,頭上裹著一件帕帕,他走路腰蜷著,一進門就坐在了那裡喘氣。但是,天布和灶火並沒讓他歇著,說立馬就走。他們選擇著路線,要從狗尿苔家出去順巷往西,沿村邊塄畔繞到大碾盤那兒了下後窪地,再從後窪地繞過東邊,斜插著去蘆葦園那兒過州河,從州河對面的山根下往西。天布背了一杆槍,又提了一杆槍,灶火就背起了磨子。磨子說:我還能走;灶火說:我背了你走得快,過了州河你再慢慢走。磨子說:兄弟,兄弟!灶火說:這陣啥都不要說!要出門時,天布卻要狗尿苔先出門走,在前邊打前哨。婆就拉了狗尿苔,說:天布,我去。狗尿苔不讓婆去,天布和灶火也不讓婆去,婆看著天布和灶火,天布說:快走麼。婆就給狗尿苔叮嚀去了要眼睛往亮些,耳朵往靈些,在她蹴下身給狗尿苔繫鞋帶時,悄聲說:有啥不對勁,你就先藏了,你不要逞能,學精些。狗尿苔說:我精著哩。但狗尿苔的話婆沒聽見,她又搭了凳子從中堂牆上揭下了毛主席的像,疊好了裝在狗尿苔的懷裡,說:誰要打你了,你拿毛主席像蓋住頭,毛主席保佑你哩。 狗尿苔先出了院門,巷道裡沒有人,他學著貓妙喔了一聲,天布灶火和磨子就跟了出來,他們保持著幾丈遠的距離,就這麼妙喔妙喔一直繞到村邊塄畔上,狗尿苔突然靠在一棵樹上不動了。他看見了一個黑影子從前邊人家的後牆根過來,他妙喔妙喔急促地叫了三下,後邊的三人也緊靠在了一個廁所牆下不動了。狗尿苔已做好了準備,如果前邊是有人走過來,他就爬上樹去,他雖然爬樹不行,卻可以爬到那樹權上。但是,走過來的卻是狗,老順家的狗。老順家的狗走到了狗尿苔的身邊,狗尿苔噓了一下,狗卻沒有叫,折過了身竟往前邊走,狗尿苔就妙喔了一下,跟著狗走。狗好像是早已知道了路線似的,一直走到大碾盤後,還下到後窪地的漫坡。出了村子,就可以鬆一口氣了,狗尿苔說:這狗咋這乖的!天布也拍了拍狗,說:嘿,不錯!革命成功了,我給你配個小母狗!狗就坐在了地上,使勁地搖尾巴。狗尿苔說:這可是你說的,你不要哄它。天布說:我不哄它,古爐村所有母狗都可以歸它!黑暗中四個人都笑了一下。狗尿苔就領著狗要回村去,天布說:讓狗回去,你還得等到我們過了州河。狗尿苔說:還要等你們過州河?那還不如跟你們一塊走哩。灶火說:也行,就跟我們一塊走。狗尿苔哪裡能跟他們一塊走呢?他給狗說了句什麼,老順家的狗掉頭又上了漫坡,他就繼續給打前哨,繞後窪地往村東走,然後再朝南往蘆葦園去。雪仍在下著,每個人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狗尿苔走得很快,在前邊幾丈遠的地方,回頭看著天布他們,如果不留意,天布他們似乎就看不見,他等著他們跟上了,說:你們給狗都許願哩,也不給我說個啥。天布說:那是哄哄狗麼。狗尿苔說:咋能哄狗?天布說:哦,不哄不哄,你想咋?狗尿苔說:我不想咋,就想和牛鈴一樣。天布說:我只說你要西瓜哩,原來只是個芝麻,行麼行麼。現在快往前頭去。狗尿苔往前邊跑去,倒覺得自己是要求得太小了,他應該還要求工分增加,為什麼就給他記三分工呢,他起碼勞動一天該和婦女的工分一樣吧,都記八分。還有,明年去上學,上學就不能出工了,能不能這樣:白天去上學,晚上回來給大家在老公房那兒記工分,他是能認得字了,完全能勝任記工員的,他當記工員絕對比馬勺好。但是,狗尿苔這麼想著的時候,他滑倒了,一頭窩在雪堆裡,這些想法就一下子全沒了。他爬起來,抹了抹臉上的雪,沒有覺得太冷,還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雪,雪有一股子甜味。遠遠的公路卡站上,那裡還點著一盞汽燈,燈光裡有人影在晃動著,而又隨後來了一輛汽車,燈光刷地照了過來,四個人急忙趴在了地上,燈光又晃過去了,一陣嘎嘎嘎地響,車在卡站上停了下來,許多人開始在檢查,而且大聲地罵著什麼。天布他們就在檢查車的那陣迅速跑過了公路,但狗尿苔沒有跟上,他留在了公路這邊的雪窩子裡。他隱隱約約看著天布他們過了公路朝蘆葦園那兒跑了,後來什麼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他一時不知道該跑過公路去攆上他們,還是趴在這裡等著他們。他就那麼趴了好久,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在傻等嗎,他們是來接磨子的,現在把磨子接走了還能回來再送他回家嗎?他爬起來,順著原路就往回走,他卻心裡說:哼,我是故意沒跟上你們的,我能跟著你一塊走嗎?蘆葦園那兒沒有響動,州河裡也沒有響動,卡站上的汽車又發動了,車重新開走,黑夜裡那盞汽燈還亮著,一切都安靜了。狗尿苔知道天布他們安全地逃走了,就走回到後窪地的漫坡上,而老順家的狗卻仍在那裡臥著。 狗尿苔興奮地把狗抱起來,狗是那樣的重,但他還是抱了狗走,狗的長尾巴就搭在他的脖子上。婆還在屋裡等著他,給他燒了蘿蔔絲湯。狗尿苔沒有先去喝湯,他要犒勞老順家的狗,就在院子角給狗拉了一泡屎。 狗尿苔還在屙屎的時候,他就想好了,他要在炕上喝著蘿蔔湯給婆講他們去送磨子一路上的事,講老順家的狗,講卡站上的汽車,他已經不是毛手毛腳好說好動的狗尿苔了,他手腳麻利,處事沉著,而且在關鍵時刻能動腦子,比如他就給天布提出要求了,比如他就沒過公路而提前回來了。但是,狗尿苔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在院牆角剛剛提了褲子,灶火卻也二反身來了。灶火為什麼還要回來,是磨子沒有送出去嗎,是嫌他狗尿苔沒有過公路嗎?在上房裡,婆給狗尿苔燒的蘿蔔湯全讓灶火一人喝了,他告訴著婆,天布已成功地領著磨子過了州河從南山根逃走了,他之所以還要回來,就是他還要解救政訓班的人。婆這回是真真實實地害怕了,磨子可以悄悄接出去,而政訓班那麼多人,窯神廟門口還有人看守著,灶火怎麼解救?婆說:灶火,你咋把這事說給我?你咋把這事讓我知道?灶火說:你們不必害怕,我今晚要回家去住,只是來把一件東西放在這裡,等我尋找機會了再來取。灶火說完,就把一個用舊衣服包裹的包兒交給了婆,然後真的就出門回他家去了。 灶火一走,狗尿苔就要打開那個布包,婆不讓打開,趕忙藏在了院角,又用包穀稈蓋了,說:這下咱們的災難來了!狗尿苔說:咱咋會有災難?婆說:他少不了在村裡鬧出事,榔頭隊還能不察覺他是到過咱家嗎?婆的話是對的,狗尿苔也害怕了起來。婆說:牛鈴不是有個姑姑在西川村嗎,明日一早你和牛鈴就到他姑家呆上幾天。狗尿苔說:那你呢?婆說:我哪兒也去不了,灶火把東西放在咱這裡,咱都走了,他來取怎麼辦,咱誰都得罪不起的。狗尿苔說:那萬一榔頭隊尋你的事?婆說:我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婆孫倆說說話話到了下半夜,分頭睡下,可不一會兒狗尿苔就又醒來,他聽到了一種很好聽的聲音,這聲音像水一樣地流,像雲一樣地飄,像是誰唱歌,又好像不是歌,是各種樂器,比如二胡,琵琶,笛子,月琴,還有鑼鼓銅鈸,各種樂器奏出來的和聲,狗尿苔從來沒有聽到過種種聲音。他忽地坐了起來,天還未亮,婆仍在睡著。他說:婆,啊婆,你聽到了嗎?婆也醒了,說:天沒亮哩你喊啥呀,聽到啥了?狗尿苔說:哪兒唱戲哩!婆支棱了耳朵聽,她沒有聽到,說:你做夢了?狗尿苔也以為自己是不是在夢裡聽到的聲響,再側耳聽聽,似乎聲響還在繼續,只是隱隱約約,他說:不是夢裡,還響哩,你聽,你聽麼。婆還是沒有聽到。狗尿苔說:你耳朵笨。他再聽時,卻任何聲響都沒有了,窗外的雪在沙沙沙地下,屋樑上有老鼠在爬過,掉下了一撮灰絮。 |
83 就是那條彎彎曲曲的樹根,挖出來劈開,不多不少,裝滿了背簍,狗尿苔背回家,在院子裡往小的劈。婆讓歇著,他不歇,一氣劈好,整整齊齊壘在了上房臺階上,倒覺得有些恍惚,想,白皮松在地面上像一條龍一樣騰空的,在地下的咋也有一條根像龍一樣彎彎曲曲臥著,這龍根怎麼就讓他和牛鈴挖開劈碎了?突然覺得光線暗了一下,回頭一看,院門口站著葫蘆的媳婦和老順。葫蘆的媳婦在推著老順,說:你走麼,走麼。老順卻像孩子一樣,可憐巴巴地看著葫蘆的媳婦,就是不走。狗尿苔覺得納悶,就從院子裡出來,猛然間鼻子聞到了那種氣味,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就使勁揉鼻子,那氣味似乎又沒有了。出了院子,老順蓬頭垢面,那麼大個身架子卻駝了腰,額顱上一個包,手裡卻提著兩隻鞋。鞋是來回的那雙鞋,鞋頭上繡了花,用繩子吊著。葫蘆媳婦說:你回家去麼。老順說:河裡發水啦,來回坐著個麥草集子走了。葫蘆媳婦說:來回沒走,就在家裡,你回去就見到她啦。再推著老順,老順就往巷口走,陽光把巷口照得像開了一片玫瑰,老順的身影也被染得紅光光的。葫蘆的媳婦在給狗尿苔說話,說是來回又不見了,這一次是徹底地再沒尋著.老順好像有什麼預感,知道永遠再見不上來回了,人也瘋瘋癲癲起來。古爐村的風俗裡,如果人走失了,得把那人穿過的鞋吊在井裡,三天後人便能回來。但古爐村沒有井,只有泉,老順就把來回的鞋用繩子吊了,掛在泉池沿上。他剛掛上,正好窯場上的人到泉裡擔水,就罵老順弄髒了泉水,老順也罵人家,雙方就打起來,老順的額顱上打出了一個青包。葫蘆的媳婦說這話,婆就坐在院子裡的捶布石上剪紙花兒,好像是沒有聽見,還在專注地剪,狗尿苔就不讓葫蘆的媳婦再說了,他不願意讓婆也聽到。葫蘆的媳婦說:蠶婆的耳朵還笨著?狗尿苔點點頭,卻說:啊我還要給你說個事呀,你最應該去看看。葫蘆媳婦說:我還去老順家?我不去了,我哄著他回家去就是了。狗尿苔說:你去看看善人。葫蘆媳婦說:善人咋啦?狗尿苔就告訴了善人病得在炕上起不來,說:他對你們一家人好,老是誇說哩。葫蘆媳婦說:這我得去看看,我婆婆這幾日老是睡不著,我還說去問問他有啥辦法的。當下兩個人商定,晌午飯後,由葫蘆媳婦來叫上狗尿苔一塊上山去看望善人。 吃過了晌午飯,狗尿苔在家等著葫蘆的媳婦,左等右等等不來,就有些燥了,要去喊葫蘆的媳婦。巷道裡一陣亂步,跑過了許多縣聯指和榔頭隊的人,一時又是雞飛狗咬的,狗尿苔一出去,立即被人撥到了牆根,問出了啥事,卻沒人肯回答他。隊伍已經過去,葫蘆的媳婦才來,頭梳得光光潔潔,手裡端著一個升子。狗尿苔說:去看病人呀,你在屋消消停停地打扮啊?葫蘆媳婦說:頭髮像雞窩一樣咋出門?善人可是見不得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等急了?狗尿苔說:你沒看啥時候了?!葫蘆媳婦說:我正給善人裝半升子的麵粉,人家在巷子裡搜人哩,沒能過來麼。狗尿苔說:搜啥人?葫蘆媳婦說:政訓班又跑了一個人,說是跑到田芽家,就把那人和田芽都抓走了。狗尿苔說:咋還有人敢跑?把田芽也抓?葫蘆媳婦說:古爐村成啥了麼,監獄麼!狗尿苔卻說了一句:看你牙上的韭菜! 葫蘆的媳婦忙把嘴掩住剔韭菜,其實牙上並沒有韭菜,狗尿苔低聲說:霸槽在那兒。霸槽是站在斜對面的一棵樹下,沒有穿那件黃軍大衣,卻穿了一件藍中山裝,正和戴花說話。狗尿苔說:咱從背巷裡走。葫蘆媳婦說:走背巷蔓路呀?咱走咱的。狗尿苔只好硬著頭皮走,他不向霸槽看,但渾身卻有了眼睛卻盯著霸槽,心想:霸槽不是只有黃軍大衣和那件沒了後襟的紅毛衣嗎,咋穿了這麼新的一件中山裝?霸槽一直是背向著他們和戴花說話,狗尿苔企圖悄悄走過去,但多嘴的戴花卻在招呼著葫蘆的媳婦,說:喲,頭梳得這好,往哪兒去呀?葫蘆媳婦說:啊……你沒去窯場做飯?霸槽就轉過身,看見了狗尿苔,說:幹啥呀?狗尿苔說:沒事麼。霸槽說:沒事了跟我走,到戴花家去。狗尿苔恨自己說錯了話,遲疑著沒做聲。霸槽說:我還叫不動你啦?狗尿苔就看看葫蘆的媳婦,低聲說:你先去,我過會兒來。就走去,霸槽打著狗尿苔的頭,說:我今日高興,你得陪我! 在戴花家的院子裡,戴花先進屋去箱子裡翻什麼東西了,霸槽給狗尿苔說:我穿上這中山裝怎麼樣?狗尿苔說:誰的衣服?霸槽說:你碎(骨泉)會說話不?這是我的衣服,穿上怎麼樣?狗尿苔說:好看。霸槽說:僅僅是好看?你在古爐村見過誰穿這樣衣服了,來的那些縣聯指的又誰穿這樣衣服了?好看,僅僅是好看?!戴花在屋裡高聲說:找不到你那顏色的扣子呀!霸槽說:來聲最近沒來?戴花說:我買的扣子都是褂子上的扣子,你這中山服,配不上呀!霸槽說:守燈穿過他姐夫的一件破中山裝,他要在就能拆下一顆扣子,他狗日的不在麼。這馬部長讓人從縣上給我做了這中山裝,糟糕得很,竟然掉了一個扣子,新衣服怎麼就不多備扣子?狗尿苔這才看清那中山裝的下邊一顆扣子是沒了,說:這是馬部長給你買的?霸槽說:是不是稍有些長?戴花從屋裡出來,她還是沒有尋到扣子,說:不長,我給你把領口上的扣子拆下來釘到下邊,反正領口上的扣子不繫。霸槽說:領口上的扣子重要哩,你見過主席臺上哪個領導不是把領口繫得緊緊的?領袖領袖,講究就是這領口!戴花說:你又不上主席臺,領口繫得恁緊不憋氣呀?霸槽說:你咋知道我不上主席臺?不上主席臺我穿這中山裝呀?!戴花睜大了眼睛,霸槽說:不相信是不是,有你相信的時候哩!你再找,顏色不對就顏色不對,總不能沒扣子呀,來聲再來了讓他很快給我捎顆來。戴花返身又進了屋,狗尿苔說:你要當領導呀?霸槽說:得準備好行頭嘛!狗尿苔卻突然說:這我得給杏開說去!擰身就走。 狗尿苔最不愛聽的是這中山裝是馬部長給霸槽買的,他之所以說要給杏開說去,一是要提醒他霸槽:杏開正給你懷著娃呀,你穿馬部長的什麼衣服?二是趁機趕快離開,還要上山去看善人。霸槽卻擰住了狗尿苔的耳朵,說:你給我往哪兒去?狗尿苔說:你要當領導呀不給杏開報個喜?霸槽說:這用得你報喜?狗尿苔噎住了,他再說:啊你知道不,政訓班又跑了一個人,你倒在這兒釘扣子?霸槽說:搜人是我安排的。你別給我溜,釘了扣子咱到村南口看石匠呀。 古爐村裡並沒有石匠,狗尿苔也想不來村南口怎麼會有了石匠,那石匠做什麼?興頭高漲的霸槽偏要狗尿苔跟著他,狗尿苔沒了辦法,當戴花釘了一顆藍色的扣子後,就嘴撅臉吊地跟在霸槽後邊,像是霸槽拉著一隻不聽話的狗。霸槽一路走著,村道裡就有人誇他的中山裝:哇呀,這是官服麼!霸槽笑著說:這話先不要說。那些人說:不要先說?哦,咱古爐村真要出個官了!狗尿苔在身後邊,看著空中的鳥,心裡說:把屎屙到這些人嘴裡去!果然一顆鳥屎就落下來,但沒有掉到那些人的嘴裡,卻落在霸槽的後肩背上。別人都沒有看見,狗尿苔看見了,他近去拍了一下,那不是拍,而趁機抹了一下,鳥屎就白花花印出一道子。霸槽說:甭動我的衣服!狗尿苔說:不動就不動。霸槽說:瞧你這臉難看不難看,笑著!狗尿苔看了一眼衣服後肩背,他笑了。 村南口果然來了幾個石匠,那是西川村的石匠,還有水皮,他們把原來的石獅子掀滾到了漫坡下,新抬來了一塊石頭,正在那裡鑿著一頭石獅子,那些石匠就彙報著他們的方案,說是這頭石獅子要後腿臥下前腿立起來,獅子就能顯出勢來,並說按水皮的意見,獅子的開臉要刻出似乎像人面一樣,人面要像是霸槽,就讓霸槽立在那兒,他們得左右端詳。霸槽竟然很聽話,就立在那兒。他們說:眼睛往我們這兒看!水皮說:不能看著你們,目光要遠,看南山,對,成大事的人目光是遠的! 馬部長和胖子從公路上的卡站過來,人還在漫坡下就大聲地叫著霸槽,好像非常地生氣,霸槽就往漫坡下走。馬部長說:誰叫你這時候穿這衣服?霸槽說:我穿上試試。馬部長說:革命委員會還沒成立哩,就燒成那樣啦?唼!這衣服上的扣子咋回事?霸槽說:掉了一顆,補了一顆,顏色有些不一樣。馬部長說:咋掉的?狗尿苔說:不是買來就沒一顆扣子嗎?霸槽說:住嘴!你來幹啥?狗尿苔說:你要我跟著你麼。馬部長突然嚴聲訓道:掉的?你穿上這衣服到哪兒去了我可知道,這扣子是咋樣掉的我也知道!霸槽趕忙說:這,這,這是我去故意氣她的。馬部長說:你不要給我說了,我可告訴你,你想要永遠穿這中山裝,你應該清楚你怎麼辦!霸槽說:這我清楚。就解扣子要脫掉中山裝。狗尿苔說:天這冷的,你感冒呀?霸槽說:你走!狗尿苔立即就走,走了三步,又回過頭來說:那不讓我陪啦?霸槽罵了一句:滾! 狗尿苔被罵著,心裡特別高興,他終於看到了霸槽那麼張狂的卻被馬部長就那樣訓著。他一路小跑著往中山上去,卻琢磨馬部長訓霸槽的話,那中山裝上的扣子怎麼掉的呢?他跑到了山神廟仍是想不通馬部長的話,雪卻又下了起來。 山神廟裡,葫蘆的媳婦已經給善人做好了拌湯,而善人好像早都能下炕了,把廟門外場子裡那些劈碎了的樹杆和劈柴往屋子裡搬,差不多在炕前壘得老高了。善人的臉色非常難看,白裡透著黑青色,他抱著劈柴,老是抱不緊,幾片就掉下去,踉踉蹌蹌進門了,放下劈柴,人就累得滿頭大汗,扶著炕沿喘氣。葫蘆媳婦說:你不要動了,要搬我來搬,拌湯要趁熱吃。善人說:唉,我真害人,不搬了,我不搬了,狗尿苔也來了,你和狗尿苔去搬吧。狗尿苔不明白怎麼要搬這些柴禾,那是聯指的人炸開樹的柴禾,人家能讓他又來燒灶燒炕嗎?狗尿苔說:搬的那幹啥呀?善人說:你沒看下雪呀。狗尿苔說:下雪就下雪吧,你還怕把柴禾淋濕?善人說:放在外邊別人會拿哩。狗尿苔說:拿光了才好!善人說了一句:你這娃!就不說了,爬上炕去吃拌湯。但是,善人吃了半碗,筷子就在碗裡劃,放下碗不吃了。葫蘆媳婦說:叔呀,你覺得不合味?善人說:香哩,我吃飽了,給我個枕頭。葫蘆媳婦把枕頭墊在了善人的後腰,善人的臉就一陣蒼白,一陣泛綠,氣都不均勻了。葫蘆的媳婦說:唉,這兒太冷,要麼你住到我家去,好歹一天三頓有個熱飯吃。善人說:這兒還好,你們回吧。葫蘆媳婦說:我們多陪你一會兒。狗尿苔便收拾起了屋裡,把凳子和蒲團擺好,把牆角的篩子和籮兒,還有蓑衣和草帽子掛在了牆上,把地掃了.把櫃蓋上的灰擦了,又在疊炕頭那一堆舊衣物,疊著疊著,衣物下放著兩本線裝的書。書很厚,四個角都起毛了,書皮子還用布糊了一層。狗尿苔把書拿了翻,滿紙上都是字,每個字都長得怪怪的。善人說:噢狗尿苔,你把書拿反了。狗尿苔說:你平日說病的話都是這書上的嗎?善人點點頭。狗尿苔說:都是書上的,怪不得你一說病,那些話我就聽不懂了。善人說:把這書給你吧。狗尿苔說:我認不得字麼,你給她。葫蘆媳婦說:我也不識字。狗尿苔說:你不識字,葫蘆能認的。葫蘆媳婦說:他也認不了幾個。善人說:你們一人拿一本吧,你們不識字,字識你們。狗尿苔,你還小,你要認字哩。狗尿苔說:我給我婆說了,明年我一定也去上學。葫蘆媳婦說:你就是上學,也不是學習的料。狗尿苔說:你咋知道我不是學習的料,我要學,我就比他水皮學得好!善人說:人不可貌相,少言不喘的人不可輕視,憨憨笨笨的人不可輕視,尤其不可輕視了命鬚子人。狗尿苔說:啥是命鬚子人?葫蘆媳婦說:命鬚子人你不知道呀,咋說呀,就是像你這樣的人。狗尿苔不明白他怎麼就是命鬚子人,是出身不好嗎,是沒大沒媽只有個婆嗎?善人說:不說這些了,把書拿回去了好好存著,等你將來識得字了,這本就夠一輩子受用了。狗尿苔把書裝在了懷裡,葫蘆媳婦也把書裝在了懷裡。善人又一陣喘氣,狗尿苔就給他捶背,喘聲慢慢平復下來,善人卻說:不捶啦,狗尿苔,你去把那碗飯吃了。狗尿苔不好意思了,葫蘆媳婦說:那你吃吧。狗尿苔就把那半碗飯吃了,他吃得很香,響聲很大,善人就一眼一眼看著,說:慢慢吃,狗尿苔,吃了你和你嫂子都回去,我累了,得睡一會兒。 臨走,葫蘆的媳婦掖了掖善人的被角,說:那你歇著,我們走啊。善人卻對狗尿苔說:你要快長哩,狗尿苔,你婆要靠你哩。狗尿苔說:我能孝順我婆的。善人說:村裡好多人還得靠你哩。狗尿苔說:好多人還得靠我?善人說:是得靠你,支書得靠你,杏開得靠你,杏開的兒子也得靠你。說得狗尿苔都糊塗了,說:我還有用呀?善人又給葫蘆媳婦說:你回去了每天晚上給你婆婆洗洗腳,她就不至於睡不著了。葫蘆的媳婦突然就流了淚,說:你好好活著,古爐村離不得你啊。善人就笑了一下,把手舉起來,說:啊,我會把心留給你們的。葫蘆的媳婦和狗尿苔走出來,再把那扇柴編的柵欄子門擋好。狗尿苔四處張望,想能看到那四隻紅嘴白尾的鳥,但天色都暗下來了,沒有鳥的蹤影,雪沒頭沒腦地下大了。 就在這個傍晚一直到夜裡,雪下得巷道裡的一切都虛騰騰起來了,所有的屋頂看不見瓦槽,樹股子變粗,廁所牆豬圈牆甚至家家的院牆變矮,磨子家門前樹上的鐘繩子沒有垂著,被他媳婦斜拉著拴在另一樹枝上,鐘繩也腫得像了酒盅子。兩隻狗,三隻狗,兩三隻狗從巷子裡走過,全低著頭不吭聲,白狗不白,黑狗更黑。雪還在繼續往大裡下,想不來天上會有這麼多的雪,發了恨心地要把古爐村埋起來。只有塄畔下的泉,還是那麼大,雪遮不住,在靜靜的夜裡往外冒著熱氣。 |
82 金牙死後,政訓班的人就安靜多了,再也沒有人謀著要逃跑。但窯神廟的門還是緊關著,兩個縣聯指的人在那兒站著看守。狗尿苔沒事了就站在三岔巷口往那裡看,早晨太陽從屹岬嶺側邊的梁上過來的時候,廟門口一直到山門的那一段漫坡路上,白光一片,隱隱地還有著粉的顏色,人從那裡走,雞呀狗呀也走,走著走著似乎就都溶化了,直到一頓飯時間,太陽跳到了嶺頭上,那路上的光氣就散了,能聽到廟院裡有了人的說話聲,說的什麼聽不清,傳到瓷缸匣坯砌成的巷裡,就含糊成嗡嗡聲,而廟門口的兩個看守則解開棉襖捉虱。中午,或者下午,政訓班的人才能出來.打頭的是支書,他好像依然是那些被關押人的領導,分配著人或者去劈柴,或者和泥拓坯,或者淋濕了稻草打草鞋。據說窯神廟裡太冷,他們要用坯砌火炕呀,劈柴也緊缺了,只能用斧頭劈那些樹根疙瘩,而打草鞋卻是要給所有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穿,要保證五天每人配上一雙。別人都分頭幹起來了,支書就還是坐在那裡開始打盹,但只要誰剛貓了腰要走開,他還是閉著眼,說:幹啥呀?回答是:我尿呀。又有了鼾聲。 他們在那裡勞動,狗尿苔絕不去跟前,即便是支書的老婆也在這裡的牆頭後看,一邊看著一邊抹眼淚,他還是給支書的老婆說:你不要去,去了只給他惹事哩。支書老婆說:你支書爺有胃病哩。狗尿苔說:胃病不是好了嗎,你看他都胖了。支書的老婆說:那是浮腫。但是,當榔頭隊又從外邊拉回了一架子麵粉了,狗尿苔才肯走近去。他喜歡那面袋子裝著麵粉,飽飽的又虛虛的,打一拳頭,拳頭就陷進去而且拳頭也變成了白的。這些麵粉他是吃不上的,所以他們也讓他幫著把麵粉袋子扛到窯場去,他說他扛不動,甚至人家把麵粉袋子放在他的肩上了,他就壓趴在地上。人家說:你扛了,這布袋給你。他又從地上站起來,扛了往山上去。狗尿苔得到過三個麵粉袋子,他把袋子拿回來在水裡涮,面水還做過一頓菜糊糊吃。 這一天,縣聯指的人竟然在殺豬,他們從下河灣拉回來了一頭母豬,據說是掏錢買的,豬肚子豬奶很大,磨蹭著地。豬在跟後家殺,燙豬毛的水是跟後媳婦燒的,燒了就盛在大木梢裡,代價是殺了豬把豬血給跟後家。跟後媳婦早早就給三嬸,面魚兒老婆,說燙了豬的水洗腳能治腳凍,讓到時來洗,甚至還告訴了葫蘆媳婦,讓來提水回去給她婆婆洗。這些人到了跟後家,當狗尿苔也去了時,三嬸還在問:你婆咋沒來哩?狗尿苔說:我婆腳疼。三嬸說:腳疼才要來洗的呀!一冬天都沒燙過腳了,啥時候還有這好事?!但狗尿苔就是沒去把婆叫來,他逗著乾兒子玩。乾兒子十分興奮,一直拿著銅臉盆兒敲著,嚷嚷他要用盆子接豬血。當豬被趕到跟後家院門口,豬怎麼也不肯進,嚎嚎地叫,兩個人就揪著豬耳朵往裡拉。鐵栓就拿了刀在院中的小桌前站了,指揮著去把兩副鐵鉤子洗淨,把褪毛的附石拿來,他開始挽袖子。拉豬的人喊:鐵栓鐵栓,你會不會殺豬?鐵栓說:我給磨子當過下手嘛。那人說:天神,你沒掌過刀你就敢殺呀,一刀就要捅到位,你能?鐵栓說:有啥不能的,一刀捅不到位再捅一刀麼,你們得把豬按住,豬不死你們不鬆手不就得了!這時候有人喊:來聲來了,來聲能騸豬,讓來聲殺!來聲果然來了,來聲好久都沒來古爐村了,他來的是時候。來聲就把裝著貨的自行車停放在院門外,他同意殺豬,卻不放心貨車子放在這裡沒人看管。跟後媳婦說:讓狗尿苔看管著。狗尿苔說:我不看管,東西沒丟他說丟了我拿啥賠他,我叫個人來看管。狗尿苔叫來的卻是戴花,戴花一叫就來了。得稱說:狗尿苔有眼色,會叫人。縣聯指的人說:咋會叫人?得稱說:這事不外傳。.戴花一來,先拿了個髮卡就別在了自己頭上,來聲立即情緒高漲,要鐵栓手中刀,說:殺豬麼,一刀不到位,豬亂撲騰,那血就接不到盆子裡。鐵栓還不想把刀給來聲,跟後媳婦說:把刀給來聲,血接不到盆子你賠呀?!鐵栓把刀給了來聲,說:你能殺人嗎?來聲說:那我不敢。鐵栓說:你狗日的就會殺個豬!豬被五六個人拉到了小桌上,側著壓住,豬的叫聲就再不斷,越叫越尖,聒得人像刀片子在耳朵裡,跟後的媳婦把兒子往旁邊拉,兒子卻仍拿著銅臉盤還站在桌前拉不走。狗尿苔突然覺得豬可憐,捂著耳朵,眼睛卻不敢看了。鐵栓說:狗尿苔,把火拿來?狗尿苔說:我沒帶火繩。鐵栓說:到灶膛裡取下火炭去!你咋啦,咋啦?狗尿苔說:我嫌殺豬害怕。鐵栓說:殺豬有啥害怕的,豬造下給人吃哩,又不像殺人?!狗尿苔到廚房灶膛裡取火炭,他故意要躲過殺豬的一幕,就聽見豬突然不叫了,院子裡也一時安靜,接著來聲在喊:提腿提腿,把腿往上提!等出來,豬已經放血了,血流在銅臉盆裡,他的乾兒子就端著盆子,血點子濺得一臉花花點點,旁邊人說:要撒些鹽哩。但乾兒子聽也不聽,進了上房門就把門關了。 豬在木梢裡燙,拉出來,按下去,翻過來,倒過去,後來就又拉到小桌上用附石蹭毛,毛是那麼容易地就蹭下來。燙豬水很快被盆端桶提地分掉了,各自提走或就在院子裡燙起腳。有人在說:鐵栓,沒讓你殺豬你燙燙腳。鐵栓說:我就恁愛燙腳?!那人說:你一冬裡洗不洗澡?鐵栓說:我一輩子都不洗!那人說:哦,那你幾時總得洗一次呀!眾人就哈哈笑。鐵栓才知道這是在戲謔他:洗一次那就像豬一樣該挨刀子呀!鐵栓一煙袋搕在那人頭上。 褪淨了豬毛的豬被鐵鉤子勾住了兩條後腿掛在了梨樹權上,來聲用水瓢舀著水在豬身上澆,一遍又一遍地洗,刀就叼在他的嘴上,說話不再清晰,他說:殺豬不在乎能不能捅刀子,關鍵在開膛。斜眼看了一下鐵栓,然後一邊用刀尖在豬腿上剔開個口子,拿鐵條塞進去捅了捅,再用嘴去吹,吹得豬一下子胖起來了,刀子就從豬的後腿中間往下劃,劃開來,腸子就先流出來湧了一堆,熱騰騰往外冒熱氣。面魚兒老婆正在洗腳,突然看見那一堆腸子,啊地一聲腳不洗了,竟把盆子蹬翻了,水全倒在地上。來聲一件一件從豬腔裡往外掏東西,刀一閃,割下一指長一節白花花的油絮子塞在了嘴裡,他的動作極快,好多人還沒看清,說:你吃啥哩,吃啥哩?狗尿苔說:他吃油了!來聲說:就是吃油了,這是殺豬人的權利呀,就這一點權利!他說的也對,別人就再沒啥說的。 一個完整的豬齊愣愣被砍成兩扇掛在樹上,來聲開始卸豬頭,以馬部長的指示,豬頭和豬下水要交給榔頭隊人吃的,鐵栓這時候來給來聲耳語,來聲就將豬頭卸得特別大,幾乎把脖子全都當豬頭卸下了,鐵栓就提了豬頭和一筐子下水走了,走到院門口,又返進來,說:還沒割尾巴呀,來聲。來聲說:哦。刀在左扇肉那兒一旋,尾巴就連根剜下來,卻說:榔頭隊還要尾巴呀?!拿著尾巴就在狗尿苔的嘴上蹭了蹭,說:你尿炕哩!尿炕人在殺豬時用豬尾巴根蹭嘴就不會再尿了,狗尿苔的嘴被蹭了,油亮亮的,他感覺嘴唇一下子都厚了許多。他說:再蹭幾下麼!來聲不再給蹭,說:誰還尿炕?院子裡的孩子都說尿炕,就都撅著嘴擠過來。來聲讓他們排隊,在每一個嘴唇上蹭,只蹭兩下,有一個孩子竟張口就咬住了豬尾巴,來聲罵道:你這碎(骨泉)!猛地一拽,豬尾巴拽了出來,但用了力,胳膊往後甩去,豬尾巴卻被得稱抓了順門就走。人們一時沒反應過來,等看著得稱拿豬尾巴走了,攆出院門來奪,得稱已經走遠了。 豬肉是分兩處地方煮的,一處在窯場,煮了整塊好肉,一處是榔頭隊的人集中在老公房煮豬頭和豬下水。不是榔頭隊的人都在羡慕著,由羡慕,嫉妒,後來變成了仇恨,他們罵著肉都叫狼吃了狗吃了,又罵天布灶火和磨子沒本事:都是革命哩,造反哩,人家吃肉哩咱就看著人家吃肉哩!葫蘆的媳婦在門檻上給婆婆梳頭,婆婆聞見了煮肉的香氣,說了句:這香的!葫蘆的媳婦就遺憾了葫蘆不是榔頭隊的人,要麼這次分到肉片子了還能不給老媽拿回來? 狗尿苔還在跟後家院子裡等著三嬸和面魚兒老婆燙腳,三嬸的腳比婆的腳纏得要小,指頭全部窩在一起,像個芥菜疙瘩,腳後跟上還有一個雞眼,拿針挑了半天挑不出來,血都流了出來。跟後的媳婦讓狗尿苔幫著把木梢洗淨放好,再把殺豬的豬屙下的屎,褪下的毛,和墊在小桌下的土鏟了倒到她家豬圈去。狗尿苔說:把這些倒到豬圈,讓豬看見了害怕哩。跟後的媳婦說:你就是懶!豬它知道啥,豬是人?狗尿苔說:豬和人一樣。跟後的媳婦說:別跟我花嘴!幹活去,一會炒好豬血,你和你幾個嬸嬸都吃幾口。狗尿苔倒鏟了那些髒物往豬圈去倒,跟後家的豬果然後腿立著,前腿搭在豬圈牆上給他叫,眼淚汪汪的。他就把髒物倒在圈牆外,說:沒你的事,睡去,睡著了就不怕了。三嬸、面魚兒老婆,還有本來的媽燙好了腳,把燙腳水都倒進尿窖池了,也幫著擦了蘿蔔絲,切了豬血塊,她們都要走,跟後媳婦說:馬上就做好了,走啥的,多少吃幾口麼。她們說:我們還和娃娃爭吃呀?!從廚房裡拉扯到院門口,還是留不下,三嬸扭頭朝豬圈裡瞅,狗尿苔已經跳進了豬圈給豬搔癢癢,三嬸說:狗尿苔你不走呀?狗尿苔說:我給豬說一句話,就走。三嬸說:給豬說話?面魚兒老婆說:他能得很,和啥都可以說話。三嬸說:和豬說話還算能?他長了豬腦子?!狗尿苔說:你們肯定是不想讓我吃豬血故意要走呀吧!面魚兒老婆說:你瞧這話說的!三嬸說:那你留下,你是娃的於大麼。狗尿苔就從豬圈裡跳出來說:你以為她能給我吃呀?給我吃我也不吃! 四個人出來,路過明堂家,明堂才從老公房回來,從懷裡掏出個乾荷葉包兒,綻開了,裡邊是一片肉,油汪汪,顫活活的,明堂給他媳婦說:一人兩片,我吃了一片,這一片拿回來給你和娃吃。兒子一把卻把肉抓了塞在嘴裡。明堂說:這娃,咋不給你媽吃?兒子從嘴裡把肉又取出來,自己咬了一半,另一半給了他媽吃,他媽拿牙叮了那麼一點,但沒叮開,說:肉咋是頑的?明堂說:老母豬肉麼,頑了能多嚼嚼。看見三嬸他們過來,明堂拉了媳婦和娃就進了院子。 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殺了那頭豬後,不到十天,又拉來了兩扇豬肉,豬肉上還蓋了好幾個紅色印章,一些人就清楚這肉是從鎮肉聯社來的,至於是怎麼來的,就都不管,這些肉統統在窯場剁餡包餃子,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都美美吃了一頓。 吃完餃子,榔頭隊的人都身子困起來,又覺得這兒那兒地癢,七扭八歪地坐在那裡撓。霸槽腳心還有一個紅疙瘩,脫了鞋撓得都流了血。看著霸槽的腳,有人就說:聽水皮說你腳心有一顆痣?水皮說:那是星,腳踩一星,能領千兵!霸槽說:你看麼!大家就過去,果然看到霸槽的腳心有個痣,說:還真有痣,生來就是給咱當頭兒的!水皮說:咱這算幾個兵呀,將來洛鎮成立革命委員會……。但水皮話沒說完,有人就把他推開了,他們才不管革命委員會不革命委員會的,卻給霸槽說:既然你是咱的頭兒,你就給馬部長說說,以後榔頭隊的人都到窯場來吃飯麼。霸槽說:覺得人家吃得好了?他們說:當然吃得好啦!霸槽說:要想吃得好,那就得使古爐村徹底沒了聯總,洛鎮也徹底沒了聯總。他們說:這沒問題,只要能吃好,你說咋幹咱就咋幹,就讓他天布灶火磨子死在外邊!這話說過了,他們又覺得不對,如果天布灶火磨子都死在外邊了,古爐村的聯總沒了,鎮上的聯總也沒了,那不是又沒文化大革命了,沒了文化大革命那就和從前一樣,縣聯指的人就得走,還到哪兒弄米弄面弄豬肉去?於是他們悄悄議論,這天布灶火磨子還是不要死的好,就在外邊,這聯總也不能沒有,還得存在,有他們了,他們總想回來,咱們總防著他們回來,這些縣聯指的人便住在窯場,就能吃上白米白麵和肉了。 榔頭隊的人提出也都能在窯場吃飯,霸槽是把這意思說給了馬部長,馬部長說這可以考慮,也就研究著今後怎樣去鎮糧站和信用社再借糧借錢的事。從目前的局勢看,借糧借錢的事還能做到,僅存在一個問題,就是柴禾。在這之前,僅是縣聯指的人在窯場的柴禾就極困難,去西川煤礦上買煤,那費事又得花錢,先是榔頭隊的人家分別背了些去,後來又把天布、灶火、磨子、守燈、麻子黑家的麥草集也扒了來燒,仍還緊缺呀。霸槽就主張到河堤上砍些樹上的枝股。但馬部長不同意,反正是砍,與其去河堤上砍些樹枝股,不如就近在中山上砍。霸槽說中山上有什麼樹,那些槐樹都小,砍不了多少枝股的。馬部長說山頂上不是有棵樹嗎,放倒了啥都有燒的了。霸槽沒想到馬部長要伐白皮松,這他順口就否定了,山上能長那麼大的樹不容易,而且就長在山頂,還是棵白皮松,古爐村的風水樹呀!馬部長說: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及一棵樹!一棵樹又怎麼啦,它長了上百年那還不是就等待著我們砍嗎?它為文化大革命貢獻了那是它的光榮麼!什麼風水不風水,如果它是風水樹,古爐村就窮成這樣?又出了幾個領導?不是我笑話哩,不就出了個朱大櫃是支書,可只要是村子,村村都會有支書的。不說出什麼共產黨的大人物,即便出地主,守燈家那算大地主嗎,在別的地方屁也不是!霸槽說:這倒也是,可我在古爐村鬧事的,把白皮松砍了,將來會背罵名的。馬部長說:瞧你這志氣,你將來就還在這鬼地方呀?洛鎮你不能去,縣上你不敢去,省上你不能去?我真看錯了你,澇池大個水潭你成什麼大王八?!霸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說:那你得一直要提攜我。馬部長說:不提攜你,我早離開古爐村了。霸槽說:那好,就伐白皮松! 禿子金領人去伐白皮松,善人抱住樹不讓伐,當然把善人是連拉帶抱地抬開,但樹腰粗,鋸沒那麼長,鋸不了,拿斧頭砍,樹又硬得像石頭,斧頭下去只崩出一小片,照此下去,七天八天都砍不倒。禿子金給馬部長說了,馬部長寫了個條兒,讓禿子金去鎮上找聯指的人要炸藥,第二天炸藥背了回來,一半留下,一半就拿去炸樹。 禿子金把樹砍了七個豁口,七個豁口都往外流水兒,顏色發紅,還粘手,有一股子腥味。禿子金走後,善人熬了小米稀飯,用稀飯和了泥抹豁口,原本是兩摟粗的樹,平日用腳踢它,它紋絲不動,但善人抹泥,抹得平平的,樹卻忽兒忽兒地搖著,松針就在地上落了一層。善人只說保住了白皮松。沒想第二天一早,他還在睡著,禿子金又來了。這次禿子金在樹根下挖了個深坑,埋下了炸藥,說是要炸倒白皮松,又要他離開山神廟,躲到窯場那裡去,善人就又抱了樹不起來,他給禿子金他們說道講善,他沒有說禿子金頭上的瘡是什麼原因生的,也沒有說禿子金的眼疼是什麼原因得的,應該怎樣去治.、他講的全是他自己,他幼時如何家貧失學,以放牛傭工維生,二十三歲時聽過大善士楊柏合講善書,因悟賢人爭罪,愚人爭理,便痛悔己過,身患十二年的瘡癆一夜之間霍然而癒,同年五月,盛世人,男不忠孝,女不賢淑,世風難挽,萌生了厭世之念,絕食過五天,突生靈感,認為徒死無益,應先盡教,然後立志勸世化人。同年十月,楊柏合誤陷牢獄,他效法古人「羊角哀合命全交」的故事,誓死前往營救,途中夜間忽現光明,宛如白晝,豁然徹悟,明心見性。三十二歲十月,入廟拜師,明曉了創業世界以孽為根,是互相依賴,亦即互相結仇的世界。因此,提倡儲金立業,正是利民生。立業世界以德為根,女子立業,助夫不累夫,男子立業,領妻不管妻,人人自立,互相感恩。以爭貧為主是後天,以謙讓為主是先天。往先天世界撥人,撥過去的即是淨心人,心淨神足,性定聚靈,便是先天人。小康是創業世界為後天,大同是立業世界為先天。至後離開廟院,仍以白話演述人倫,印證經傳,用啟庸愚,兼化才智,曾籍心理悟省,自癒宿疾,即以此法使人療病。善人講得口乾舌燥,禿子金繼續挖他的坑,說:你嘟嘟呐呐的說的啥呀,煩不煩人?!善人說:我給你講我的一生哩。禿子金說:你是給你要寫銘錦啊?!善人說:你要聽我說哩,我求求你,不要再挖坑了,你聽我說。禿子金說:學校的老師是書呆子,你比書呆子還書呆子!文化大革命都到這一陣了你還在宣揚你那封建的一套,真是頑固不化的孑L老二的孝子賢孫麼。善人說:我不是孑L孟,也不是佛老耶回,我行的是人道,得的是天道。禿子金說:好啦好啦,這話你多虧給我說,我聽不懂我也懶得聽,要是水皮在這兒,馬部長和霸槽在這兒,少得了再批鬥你?你起來,乖乖給我起來,別惹我生氣,我已經忍了又忍了。善人說:我就不起來,你要炸樹,就連我一塊炸了!禿子金說:你以為你是誰呀,就不敢炸嗎,古爐村死了多少人你不是沒見過沒聽過?!起來!善人說:不起來!禿子金真的生氣了,一把把善人拉起來摔到了一邊,善人競又撲過去,就一頭栽在坑裡,他這一栽,頭朝下腳朝上。禿子金說:這可是你自己栽的呀!挖坑的人見善人栽下來,就再挖不成了,去拉善人,善人卻不動了,說:他昏了。禿子金說:試試鼻子,還有氣沒氣?坑裡人說:氣還有。禿子金說:抬出去,抬到下邊崖背處,坑一好就放炸藥! 炸藥放了進去,導火索一點,所有人都往崖背處跑,轟地一聲巨響,塵土罩了半個天,煙霧中似乎白皮松還立著,樹上的四隻紅嘴白尾鳥叫得像刀子似地尖銳,善人在爆炸聲中醒了過來,睜眼大叫:禿子金,禿子金!禿子金抬頭往上看,說:咋沒炸倒?才要站起來,白皮松卻嘎喇喇地一連串的嘶鳴,就那麼猛然地搖晃了一下,慢慢向東倒,向東倒,後來誇地倒下了,又是一片土霧騰上去,罩了半空,樹皮子,草末子,未消化的雪冰疙瘩和土塊子,都散落到了崖背處的人身上.善人歎了一口氣,眼睛閉上又昏過去了。 中山頂上再也沒有那棵白皮松了,公路上上下往來的行人經過了哨卡,說:這是哪兒呀?回答說:古爐村麼。從沒來過古爐村的人在問:是山上有個獨白皮松的古爐村嗎?來過古爐村的人就習慣地看看鎮河塔,鎮河塔還在,再遠遠往中山頂上看,中山頂上沒了白皮松,疑惑地說:是古爐村?咋沒見了那白皮松?卡站上的人不耐煩了,說:沒事了快走你的路! 白皮松被炸倒後,樹還是囫圇樹,鋸無法解,斧頭也劈不開,禿子金他們又用炸藥塞在樹下分了幾處爆炸,樹才被肢解了,分批拉到窯場去燒飯烤火。這些柴禾村人是不能拿一塊的,許多人就拿了鐝頭斧頭去山上挖白皮松樹根。白皮松的樹根像龍身子一樣蜿蜒很長,只要占住一條根,就能挖出一背簍柴禾來。那一天,幾十多戶人家都去挖樹根,狗尿苔和牛鈴也背了背籠拿了鐝頭斧頭上了山。 狗尿苔和牛鈴上山先去看善人,善人已徹底地睡倒在山神廟的土炕上了,渾身浮腫,目光無神,人一下子失形成這樣,嚇得狗尿苔和牛鈴忙問:你哪兒不舒服?善人說:哪兒都不舒服。這讓狗尿苔和牛鈴束手無策,不知該怎麼辦,他們能辦的就是給善人做些吃喝,就說:那你吃了沒,你想吃啥我們給你做些。善人搖了搖頭。狗尿苔說:那喝呀不?善人還是搖搖頭。狗尿苔手在被窩裡一摸,被窩裡冰冰的,就說:那就給你燒燒炕。兩人出來就在場塄上抱那一堆包穀稈,包穀稈不遠處是那個被炸開的大坑,一些人就在坑前邊的土塄上挖樹根,還陸續有人背著背簍拿著鐝頭上來加入了挖根的佇列裡,一時人頭攢湧,钁斧揮動,人人都興高采烈,像是在撿便宜,又你爭我搶,亂哄哄一片。把包穀稈抱去燒了炕,善人說:外邊咋亂哄哄的?狗尿苔說:在挖樹根哩。善人說:榔頭隊連樹根都挖呀?狗尿苔說:不是榔頭隊,是村裡人給自己挖柴禾。善人不言語了,睜著眼看著廟房梁,再不閉眼。狗尿苔對牛鈴說:把門閉上。牛鈴閉上了門,外邊的哄哄聲是小了很多,善人眼睛還睜著看房梁。狗尿苔也往房梁上看,房梁上什麼都沒有的,他說:你看啥哩?善人沒有做聲,眼睛還睜得圓圓的。狗尿苔就說:你眼睛累,好好睡。他用手撫著善人的眼,善人的眼皮子是合上了,他的手上卻沾上了濕漉漉的眼淚。兩人從廟裡出來,狗尿苔說:他肯定沒吃沒喝哩,咱還是給他做些飯吧。牛鈴說:他說不吃你做什麼飯,咱做了,別人還以為咱想吃哩。狗尿苔說:那咱給他擔些水去,他不吃不喝,是桶裡沒了水麼。牛鈴說:要擔你擔去,我挖樹根呀。 狗尿苔生氣著牛鈴,他還是一個人去了溝裡擔水,擔不了兩桶水,就擔了兩個半桶。滿頭大汗地才到了山頂,卻見長寬正扇了牛鈴一巴掌,牛鈴嗚嗚地哭,長寬還在罵:你哭,你再哭?!牛鈴就不敢再哭了,而所有挖樹根的人也都不再說話,有人就收拾起挖出的樹根,背了背簍下山去。 長寬也是上山來看善人的,他一到那土塄上,挖樹根的人把一面土塄全挖開了,有的挖到了大的樹根,一邊用斧頭劈著,一邊還催著媳婦再挖,再往下挖。有人只挖到一條小根,眼紅的看著旁邊人,說:你摟住啦?!旁邊人說:摟住啦,這一條根頂得住我去南山砍兩次柴哩。就喊著長寬:長寬你咋不來挖?長寬說:我不挖!那人說:你長寬家柴禾多麼?長寬說:我就是吃生的,我也不挖,挖祖墳呀?立即又有人說:長寬你這啥話?誰挖祖墳啦?!長寬說:樹是古爐村的風水樹,就這樣毀呀?!那人說:樹是我炸的?我炸了嗎?我咋就毀了?他說著,就指著身邊的人說:你炸啦?身邊的人說:咋是我炸的,我沒炸。又問另一個人:你炸啦?另一個人說:我沒炸。一連問著七八個人,七八個人都說:我沒炸。他最後提高著尖聲說:誰炸啦?誰炸啦?所有的人都在說:我沒炸。氣得長寬說:好,好,都沒炸,都好著哩,風水樹就連梢帶根沒了!這時候,牛鈴卻和人吵起來,牛鈴發現了一條根,這根又分岔成兩條,有人拿了鐝頭要來挖,牛鈴不讓挖,說分岔出來兩條根,一條歸他,一條要留給狗尿苔的。兩人吵著就相互推搡,長寬氣正沒處撒,過去就扇了牛鈴一巴掌,罵道:你倒爭你媽的×哩,不挖這條根你就窮得要死啦!這一罵,爭著挖樹根的那人不好意思了,提了钁去了別處,而牛鈴卻還委屈地哭、, 長寬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村裡人怕他的不多,但長寬犁地的時候總要罵套牛的狗尿苔,狗尿苔就怯火他,見長寬打牛鈴,他也不敢說話,把水擔進廟裡,又問善人吃啥呀,他把水擔回來了,他啥飯都能做的。善人還是說不想吃,他就給善人燒水。水還沒開,長寬進來,扶著善人翻身,又在背上揉,狗尿苔把溫水舀了半盆,濕了手巾,給長寬給善人擦。長寬說:你沒挖樹根?狗尿苔說:原本也來挖的,善人沒水了,我去擔了些水。長寬沒再給他說話,他就再去把水燒開了,端了一碗過來,長寬才說:你歇去吧,我來餵。狗尿苔就出來了。 狗尿苔一出去,牛鈴就叫他。狗尿苔說:還挖呀,都挨了巴掌還挖?牛鈴說:不挖那不是白挨巴掌啦?我還不是為了給你占樹根挨的打,你還不挖?狗尿苔說:那我也是毀樹的啦?牛鈴說:你不挖了拉倒,我背一背簍柴禾了你別眼紅!狗尿苔能不眼紅嗎,為了燒的,平日他和婆割茅草掃樹葉,在坡上挖野棘,有樹根挖怎麼能惹心嗎?狗尿苔也就過去挖,他挖的時候低著頭,不想讓長寬一會兒從廟裡出來了看見他。留給他的分岔根只有胳膊般細,挖著挖著,那根卻粗起來,而且越挖越成彎彎曲曲往東邊塄底竟有了六七丈長。這簡直成了奇事,惹得旁邊人說:狗日的碎髁這有福1 |
81 得了見鬼的方法,狗尿苔和牛鈴說好晚上人睡定後就去村南口的路畔去見鬼。而狗尿苔卻又把善人說黃生生不能活著來的話說給了三嬸,三嬸又給牛路媽說了,牛路媽就急了。因為馬部長和霸槽安排了牛路、老誠和聯指的人用手扶拖拉機去洛鎮接黃生生。牛路已經出門走到村道,牛路媽就攆了來把他拽回家,然後讓牛路上炕去睡,牛路媽去給霸槽說牛路感冒了,渾身疼得去不了。霸槽說:咋說病就病了?有些不信,來牛路家看。牛路聽著霸槽進了院,在炕上吭呐一聲,擤出鼻涕,霸槽進屋瞧見牛路鼻涕流得多長,掛在嘴唇上,噁心地就走了,說:不中用! 去接黃生生的手扶拖拉機當天竟然沒有回來。到了晚上,狗尿苔和牛鈴卻準備了白紙,也找了一根香,要到村南口去見鬼,卻聽說去接黃生生的手扶拖拉機晚上肯定要回來,他們怕撞上,只好又推到明晚上。但是,整整一夜,接黃生生的手扶拖拉機還是沒有回來。第二天一早,村裡傳開消息,手扶拖拉機接了黃生生出了洛鎮不到三里路,過一個山崖,遭到了天布和灶火的伏擊。當時是天布和灶火一夥人從崖上掀下幾塊大石頭砸著了手扶拖拉機,手扶拖拉機翻到河裡,變成一堆爛鐵,車上的人全摔出來。老誠摔得最遠,正好摔在一堆沙上,半個臉沙子鑽在肉裡,血糊啦啦的,他爬起來去看別的人,司機和另一個聯指的人都昏了,他喊他們,拍他們的臉,他們醒過來,卻一個斷了胳膊,一個斷了腿,硬是爬起來,這才記起了黃生生,但是沒見了黃生生。黃生生呢?爛鐵一堆的手扶拖拉機翻扣在石頭窩裡,輪子還在嘩嘩地轉,一群鳥卻在那裡鵮著什麼。把鳥哄開,黃生生的頭在那裡,鳥把頭鵮得稀巴爛,趕忙去扶,那僅僅只是一個頭,頭和身子分離了,頭連著脖子和後脊背的一張皮,身子還在爛車廂下壓著。 牛路媽在當天的黃昏,手巾裡包了幾顆雞蛋上了中山,她給善人磕頭,說善人救了牛路。末了卻疑問:你咋就能知道黃生生不能活著?善人說:他若能活著,還算有天理麼?因為咱這一方的人,男不忠者,女不賢者,老天爺才叫他來攪鬧,他本應有四十年的命,可他們拉起派來,便天天吃喝,釁事鬥擾,把四十年的福就揮霍光了,這是神差鬼使,偏要找到我的頭上來接送他治傷,真是自討苦吃!他屬陰,怎能擔得起我的陽光去照呢?不照還好,這一照,準把他給照化了!牛路媽第一回聽到善人說這麼大的話,本來還要叫牛路也來山上再聽聽善人的開導,但還是沒讓牛路再去,嫌牛路去了,善人還得意地說大話,萬一牆外有耳,被縣聯指和榔頭隊聽到,那就害了善人也要害了牛路。此後,牛路的病就沒有再好,出門一見人,擤得鼻涕就長長地掛在嘴唇上,說:身子難過很!窯場和卡站上的事,別人再讓他幹,他不幹。 狗尿苔和牛鈴還是約定著要見鬼,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分別在天黑後往村南口去。到了石獅前,雞開始叫頭遍了,他們就雙腳用白紙包了,又把一張白紙頂在頭上,再鏟泥片放了。開始點香了,你給我把香插上,我給你把香插上,牛鈴卻說:我咋有些害怕呢?狗尿苔也說:我也害怕,這香一插,鬼就來了嗎?牛鈴說:善人說能來的,你估摸,要來的都是哪些鬼?狗尿苔說:第一個會不會是下河灣死的那個,再就是開石,立柱,還有黃生生?他們來了恐怕要尋著報仇呀。牛鈴說:尋誰報仇讓他們尋去,咱都不吭聲。牛鈴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哎喲,我媽我大會不會來呢?他們一來看到是我,說:牛鈴你咋在這?我……。狗尿苔說:也不吭聲。牛鈴說:那不行,你見著你媽你大能不吭聲?!噢,你沒媽沒大。狗尿苔把香點著了往牛鈴的頭上泥片上插,聽了這話,手顫起來,不插了,想:我媽我大是啥樣呢,真的就是他們來了我也認不得。牛鈴說:你咋不插呢?狗尿苔說:你吭聲吧,你媽你大不會來的,他們只在夢裡來,今黑裡你就看開石立柱和黃生生吧,黃生生的頭上連著脊背上一片皮,那就飛著來哩。牛鈴一下子把頭上的泥片擼了下來,人也站起來了,說:我不見了,我嫌害怕哩!這時候,狗尿苔一把捂住了牛鈴的嘴,又拉著牛鈴蹴在石獅下。牛鈴不知道咋回事,口被捂著氣又憋得渾身亂動,狗尿苔仍不鬆手,直過了一會兒,手放開,悄聲說:前邊塄畔好像有個啥?牛鈴朝遠處塄畔看,黑糊糊看不清,也沒響動,說:有啥哩?狗尿苔說:像是個人影兒,忽地閃過去了。牛鈴說:是不是鬼來了?狗尿苔說:咱還沒點香哩。卟通一聲,好像什麼掉下去了。狗尿苔和牛鈴都不吭聲了,緊張得站起來,幾乎是同時說:誰?誰咋啦?!沒有回答,一種篤篤篤地響卻在身後,接著一個人走來,狗尿苔和牛鈴立即把白紙和香扔了,他們看見走近的是來回。 狗尿苔說:哎!哎! 來回也看見了他們,說:哦,碎髁! 狗尿苔說:黑漆半夜的你這往哪兒呀? 來回說:這有多黑,有瞎子黑?! 牛鈴說:咋沒老順陪著? 來回說:有昂嗤魚哩,你聽,聽麼。 州河裡的昂嗤魚並沒呼叫自己的名字,夜裡太冷,河水怕都凍住了,昂嗤魚就在冰裡。來回是前兩句還能正常說話,說過兩句就聽不懂她在說啥了。 隨之而來的便是人聲鼎沸,一片火把從村道裡湧了過來,這是縣聯指的十幾個人,還有禿子金,迷糊和跟後,他們很快地圍住了狗尿苔、牛鈴,來回突然拔腿就往石獅下的漫坡跑,但她沒有跑多遠就被捉住了,禿子金舉了火把在她臉前晃,火把竟然把來回的劉海都燎著了,發出一股焦臭味。禿子金說:這不是,這是老順家的瘋子!來回說:叫我吃宴席呀?旁邊人說:吃個拳頭!拳頭打過來,拳頭卻展開了,在來回的懷裡摸了一下。禿子金過來問狗尿苔和牛鈴:你倆在這幹啥哩?狗尿苔說:牛鈴家的貓沒見了,尋貓哩。禿子金說:糊說,貓自己尋不著回去?狗尿苔說:它是女貓,會被……。禿子金說:胡扯啥呀,看見沒看見有個人往村外跑?狗尿苔說:沒見。禿子金就喊道:狗日的他腿爛著,肯定跑不遠,分開尋,分開尋!一夥人就分散著火把又跑走了。牛鈴說:這尋誰呢?來回卻在罵,她說:日他媽的在我懷裡摸麼,我只說日他媽的要摸我奶哩,摸就摸吧,誰知道日他媽的把我懷裡幾毛錢摸走了! 一個小時後,就是狗尿苔和牛鈴回去不久,禿子金他們在塄畔下抓住了政訓班的一個逃跑者。這人長著地包天的嘴,嘴裡鑲著一顆金牙,或許正是下嘴唇長上嘴唇短的緣故,他才要鑲上了金牙。金牙在吃完了晚飯,說他肚子疼要上廁所,縣聯指的一個人拿著木棒帶他去了廁所,然後蹲在廁所外看守。金牙的一條腿害風濕疼,平日行動並不俐索,也確實是拉肚子,稀屎和屁中咚咚響,看守並沒在意,還罵著:你放毒氣啊?!蹲遠了吃煙,可吃過了三鍋煙,金牙沒有出來,又罵:屙井繩呀你!沒有回答,去了廁所,廁所裡沒人只有件棉襖,金牙竟然是從蹲坑槽子裡鑽出去跑了。金牙的逃跑使窯神廟裡人都驚慌了,已經睡下的禿子金起來,吆喝所有的看守都不要睡,嚴加防範,他領著十幾個人就在村裡搜查。村裡沒有,再沿著村四周的塄畔尋。因為古爐村除了一面靠著中山,三面都是土塄,土塄最高處有三間房高,最低處也有幾米,他們根本沒想到金牙會從塄畔跳下去,而只搜尋著塄畔的樹柯拉子和架在樹柯拉子裡的包穀稈,稻草和麥草堆。就在村南口遇見了狗尿苔他們後,往西走了五十米左右,一叢野棗刺中發現了一隻鞋,這鞋是金牙的。搜尋的人翻遍了那裡的一堆一堆包穀稈,都沒有金牙的蹤影,有人就拾起了石頭往塄下扔著發洩,沒想塄下有了一聲呻吟。禿子金大喊:到塄下去,到塄下去!四五個人從前邊的小路上斜跑下去,黑咕隆冬的塄底裡果然躺著金牙。金牙或許是從塄上跳下去的,或許失腳掉下去的,他的一條腿原本風濕著,偏還是那條腿就骨折了。當下壓住金牙就打,打得都不能叫喚了,禿子金讓拉回廟去,但金牙已經走不動,打的人又都凍得打牙花子,沒人肯伸著手把他抬回去。縣聯指的人就說:覺睡得暖暖的,狗日的害得咱凍哩,他不怕凍,就讓他先在這兒凍一夜!當下解了金牙褲帶,把他胳膊扭著在樹上捆了。褲帶一解,金牙的褲子就溜脫在腳面上。又有人在塄畔的稻草堆抽了一撮擰成繩,把金牙從脖子到腿彎子綁纏了十二道,然後說:他跑不了,明早來往回抬。一夥人才回窯神廟去睡了。 狗尿苔並不知道他們離開村南口後發生的事,他睡到了後半夜,突然醒來,聽到老鼠在啃板櫃,老鼠老是謀算著板櫃裡的糧食,板櫃的四個角已經被啃過三個,好的是沒一個角被啃出個洞來。狗尿苔在黑暗裡說:失——!老鼠不啃了,他才翻個身再睡,老鼠又啃了。他又說一聲:失——!這時候巷道的什麼地方狗在叫,往常狗在夜裡也叫,但叫得聲緩,叫過幾聲也就停止了,可這次狗的叫聲特別凶,很快無數的狗都在叫,把婆也吵醒了。婆說:是狼進村啦?狗尿苔說:窯神廟裡跑了一個人,禿子金他們在搜尋哩,怕是逮住了吧。婆說:唉,真作孽。婆又說:你咋知道窯神廟裡跑了一個人?狗尿苔說:才黑那陣我和牛鈴在村口轉哩,看見禿子金一夥在塄畔上搜尋哩,說是有人逃跑了。婆說:那我問你出去幹啥,你說去牛鈴家了,哪兒也沒去?婆生氣了,狗尿苔趕緊給婆回話,說:婆,婆,炕昨不熱了,我給你暖腳。把婆的一雙半大不小、的腳摟在懷裡。婆不生氣了,說:知道孝順啦「狗尿苔卻說:婆,你說有鬼嗎?婆說:咋問這話?咋能沒有鬼?!狗尿苔說:你見過鬼?婆說:我見過活鬼。狗尿苔第一次聽說到有活鬼,說:啥是活鬼?婆卻不說了。狗尿苔說:你嫌我和牛鈴黑來轉哩,我看見來回也轉哩,來回是不是活鬼?婆說:甭胡說。狗尿苔說:哎婆,你還見到磨子嗎,他是跑出去了還是在他家的地窖裡?婆一下子坐起來,說:這話你給誰說過?狗尿苔說:沒給誰說過。婆說:沒給誰說過你給我說呢?!狗尿苔說:你是我婆麼。婆說:你婆也不能說,那話在你肚子裡爛了,沒了!狗尿苔再不敢說話了,假裝睡去還響了小小的鼾聲,但鼾聲響著響著,他也就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起了風,嗚兒嗚兒吹哨子,巷道裡的雞要往巷頭去,毛全翻起來像個刺蝟了,轉過身又回走,卻是小跑,跑著跑著還貼著地面飛,一直飛到院門口,撞在了門框上。小石磨旁邊的那棵紅椿樹上,掉下來了個鳥窩,像個筐子,狗尿苔剛剛拾起,水皮媽過來要,狗尿苔不給,一隻鳥就繞著他們頭頂飛,兩人就吵架了。水皮媽說:你為啥拾我的柴禾,這紅椿樹是我家的!狗尿苔說:但鳥是我家的。水皮媽說:鳥是你家的,你媽生的還是你婆生的?狗尿苔說:咱倆都叫鳥,看鳥和誰說話。水皮媽就對著鳥吹口哨:謔謔,謔謔。鳥還在飛。狗尿苔就說:喂,喂,你下來,你下來站到我肩頭上。鳥競就落在了狗尿苔的左肩頭上。水皮媽目瞪口呆,說:你是鳥托生的?!狗尿苔說:你不和我爭了吧?鳥卻在左肩上喳喳謔謔地叫,狗尿苔說:那窩掉下來你媽呢?鳥又是喳謔喳地叫。狗尿苔說:好麼,我讓牛鈴來。鳥說著鳥語,狗尿苔能聽得懂,狗尿苔說著人話.鳥也能聽得懂,疑疑惑惑得水皮媽說:你是不是人?!狗尿苔說:這鳥窩你不能拿去當柴禾了,鳥讓把窩放到樹上去,要麼這冷天裡它和它媽沒處住了。狗尿苔在地上尋繩子,地上沒有繩子,折了一根樹條子剝了皮,但他一手提了鳥窩一手去抱樹往上爬,他沒那個能耐,就大聲叫喊:牛鈴——!牛鈴——!牛鈴也剛剛起來,在廁所裡屙哩,聽到叫喊,過來見是要把鳥窩重新架到樹上,便高興了。他拿手的就是爬樹,爬樹也才能顯出他的本事,但牛鈴在樹上看見了村南口的石獅子那兒圍了一堆人,他說:狗尿苔,石獅子那兒出啥事啦?狗尿苔說:啥事,是來回又去那兒罵摸她奶的人了?老順家的狗低著頭慢慢地走它的路,它永遠是不急不躁的。狗尿苔就對狗說:還不叫老順去找呀,來回在村南口哩。但狗沒有去叫老順,還在慢慢地走它的路。水皮媽說:誰摸她奶了?她那奶還嫌人摸呀,老順摸哩,這狗也摸哩,知道不知道,他們家人和狗在一個被窩裡睡哩,她有兩個男人!牛鈴從樹上下來,說了一句:你可憐就沒一個。拉了狗尿苔就去了村南口。 村南口並不是來回在瘋著,狗尿苔看到了從來也沒看到過的場面就跑到了一邊大聲嘔吐。那是在樹上捆綁著一個人,這個人沒有穿棉襖,身上一件褂子卻被撕開了,只剩下兩個肩和一半還帶著紐扣的襟,褲子還是棉褲,但溜脫在腳面,而肚子血哩胡拉,就像是用鐵耙子扒了無數次,裡邊的心呀肺呀全被掏了,腸子幾節斷在地上,有一節還連著肚子,卻拉到了樹後,流出的血已經凍成了冰。狗尿苔一嘔吐,接著是牛鈴也嘔吐,再接著所有圍看的人就都嘔吐,哇,哇,哇,越嘔吐越感覺到還要嘔吐,但先吐頭一天晚上吃過的東西,再吐清水,再再吐出來的清水裡有了綠的顏色。霸槽和馬部長也來了,霸槽說散開散開,走近去想用什麼東西覆蓋住那人,但他身上穿著黃軍大衣,大衣裡只有破得只剩前襟沒了後襟的毛衣。馬部長讓人解了繩索,把那人放在地上,霸槽就去塄畔抱了一捆稻草扔在了那人身上。他在問身邊的跟後:晚上幾點跑的?跟後說:雞叫頭遍的時候跑的。霸槽說:抓了就抓回去呀,誰讓綁在這兒的?跟後說:禿子金領人來抓的,不知道為啥就綁在這裡?霸槽說:他人呢?跟後說:恐怕還睡著吧。霸槽好像生了氣,大聲地說:讓他來收屍! 馬部長一直沒吭聲,她就蹴在死屍邊用樹棍兒戳著稀巴爛的肚子。一個女的競這麼大膽,散開的人又回頭往這邊看,他們開始低聲議論,這個人是誰呢,怎麼被綁在這裡,又怎麼這般慘地死了。當聽說這人是政訓班的,昨晚逃跑了讓抓住綁在這裡凍的,那肚子成了這樣,是縣聯指人和榔頭隊人打成這樣嗎?有人就推身邊的人說:你過去看看,那是用刀砍的還是用耙子扒的?被推的人不敢去,推著人就說:看人家馬部長!你不如個女的?被推的人又嘔吐起來。馬部長在輕聲叫霸槽了,馬部長說:我擔心是聯總的或者天布回來殺的人,但你看看,這沒有用刀的痕跡,肚子咋就爛成這樣?霸槽看了看,突然從那節拉出的腸子上捏了什麼東西,就又在地上察看,地上凍得硬邦邦的,他又跑到漫坡下的地頭上,用腳踢了一下,就說:他媽的,瞧這屎,是狼幹的事! 霸槽的話是對的,大家都在猜測著這逃跑者的死因,把什麼都想到了,就是忘記3,冬天裡狼沒有吃的,會從山裡出來尋食。但往年冬天的狼出來了,只進村拉豬叼雞,這一回卻怎麼就偏偏要吃人? 金牙在禿子金趕來後就用草麻捲了,以馬部長的命令,後窪尋個地方埋了去。禿子金和人抬著席筒穿過了村道,經過誰家院門口,院門都立即關了,而且吐幾口唾沫,還要把一碗水潑出來,說:鬼不要尋我來!這話禿子金聽了,禿子金說:這狗日的前世是個豬,才叫狼吃了!他們把席筒抬到後窪地,禿子金就在天布家種麻的那塊自留地裡挖坑埋了。 但是,過了三天,屍首又被刨了出來,刨的不是天布的媳婦,是迷糊知道死的人嘴裡有顆金牙,他就在夜裡刨出來把牙撬了,再埋時,土只壅了一半,後來還是霸槽再讓人把死屍埋到了後窪地左邊的溝底裡。 |
80 三更半夜的,窯神廟裡一有了鑼鼓聲,村裡人都知道那是白天裡又扣下可疑的人了。這種鑼鼓聲隔三差五就在夜裡響,慢慢人們都習慣了,但是,古爐村不知從何時起,一到晚上,貓就叫春,不是一隻貓兩隻貓,是七隻八隻在叫,叫起來此起彼伏,有像小孩被大人擰住了耳朵在哭,有像才死了人誰家的媳婦在墳頭上哭,有像啞了嗓子破鑼一樣地嘶喊,貓的叫春比窯神廟裡的慘叫更讓人心裡發緊。上年紀的人整夜合不上眼,連狗尿苔也從夢裡醒來,再也睡不成。狗尿苔爬起來,見婆還在炕那頭坐著剪她的紙花兒,他去尿桶裡尿了,說:婆,婆,這是誰家的貓叫嗎?婆的耳朵聾了,她能隱隱約約聽到鑼鼓聲和貓叫,但這些響動並不影響到她的情緒,好像那些響動如同院子裡風吹著掃帚,如同豬在圈裡又哼哼,她依舊靜心地剪她的紙花兒。狗尿苔又說:婆,婆,你不嫌聒呀?這回是大了聲問婆,婆聽到了,說:聒啥哩?尿了快睡去,站在涼地上尋著感冒呀!狗尿苔上了炕,偎過來看婆又剪了什麼,婆不讓看,催著他睡,他就把窗戶紙捅了個窟窿。院子裡又下起了雪,下雪的夜是白夜,他看見了院牆根的那棵樹上突然長了許多葉子。樹已經是光禿禿的樹股子了,怎麼又有葉子呢,定睛再看,掛滿了蝙蝠,就吃了一驚,說:婆,恁多的蝙蝠!婆說:下雪哩,有啥蝙蝠,睡你的!噗地把燈吹滅了,婆也睡下了。狗尿苔還在想著蝙蝠,說:婆,蝙蝠掛了咱一樹!婆說:蝙蝠是福呢。狗尿苔說:蝙蝠恁醜的有啥福?婆說:醜能避邪哩。狗尿苔第一回聽說長得醜能避邪,這話好像對呀,他狗尿苔長得醜,村裡亂成這樣了,他啥事都沒有麼,守燈長得白白淨淨,守燈挨了一輩子鬥,到現在還在外跑著不知是死是活。狗尿苔說:哎婆,你說醜能避邪,村裡人聽說蝙蝠是鬼變的,鬼咋就在咱院子裡的樹上呢?婆說:天一亮它們就飛了。狗尿苔說:為啥要等到天亮呢,咱得去趕了鬼!婆生氣了,說:你咋事真多!就是鬼,讓鬼在外邊守著夜! 終於到了天亮,狗尿苔早早起來,院牆根的樹上是沒有了蝙蝠,蝙蝠和夜一塊走了,但院子裡的地上一雞爪厚的雪。他走出院子,村道子裡有了一些人,都是用掃帚用鍁鏟掃著自家門口的雪。三嬸和老順在杜仲樹下說話,聲音不大,卻聽得清晰,好像那話也被凍著了,有著一種脆音。三嬸說:老順呀,這早去拾糞呀?老順說:下雪哩拾啥糞,你見著來回了沒?三嬸說:又沒見人了?幾時沒見的?老順說:夜裡還好好睡哩,貓一叫我醒來了就沒見了她,我只說她上廁所了也沒在意,天亮再醒來狗在哩她不在。三嬸說:咋是狗在哩她不在?你們各睡各的?老順說:咋能各睡各的,天冷,被子薄,狗就睡在我倆中間暖和。三嬸說:噢。她能到哪兒去,吆蝙蝠去了?老順說:吆蝙蝠?三嬸說:一大早立柱就喊叫著吆蝙蝠,好多人都去村口,你家院子裡沒蝙蝠嗎?老順說:這我沒注意。三嬸說:天神,到處都是蝙蝠,我家屋簷上就吊了一串,立柱說他家上房裡都鑽進了幾隻。老順說:聽說立柱他媽一直病著?三嬸說:病著的,我看難熬過這冬天,要麼立柱喊叫著吆蝙蝠哩,他嫌晦氣麼。狗尿苔就走了過去,說:我家樹上也有蝙蝠!他走得急,滑了一跤,坐在了雪地上。三嬸和老順沒有去拉他,三嬸說:這是咋回事呀,以前有蝙蝠沒有這麼多的蝙蝠呀,一下子就這麼多黑鬼!老順,老順,這該不會和開石有關吧? 三嬸的話是問老順的,老順也說不上什麼,狗尿苔卻把這話記住了,他有些害怕,甚至把他在雪地上滑倒的事也和開石聯繫了起來。開石就是在第一場雪的那天用腳絆了他一下,他就滑倒了,這次滑倒幾乎和那次一樣,他聽見渾身的骨頭像是木頭安裝的,哢嚓嚓響,然後就跌坐在地上。狗尿苔就把蝙蝠是開石的鬼魂變的話說給了牛鈴,牛鈴又說給了天布的媳婦,天布的媳婦在給長寬說時不但說蝙蝠是開石鬼魂變的,還是黃生生的鬼魂變的,長寬又說給了擺子,當立柱來擺子家借面籮兒,擺子說了長寬的話,立柱臉都變了色,說:這我得去鎮上了。擺子問去鎮上幹啥,立柱沒有說,拿了面籮兒就走了。 窯場上、卡站上都在議論著蝙蝠的事,鬼魂的恐怖籠罩著古爐村,每到換班去公路哨卡的人都打了火把,經過巷道,拿火把照著院牆頭的瓦楞和樹,查看有沒有蝙蝠,一連三天,只發現了七隻蝙蝠,拿火把去烤,蝙蝠再就沒有出現。而貓還在叫春,見了叫春的貓就攆。長寬說:攆的貓幹啥,人都幹那事哩,還不讓貓叫個春?迷糊問長寬:是啥意思?長寬說:人還是要有本事哩!迷糊說:我是聽不懂。長寬說:可憐。迷糊說:誰可憐?長寬說:你可憐。迷糊提了拳頭說:我可憐?你敢說我可憐?!長寬說:我可不是紅大刀的,打起來沒人幫你。迷糊到底還是把拳頭鬆下了。 長寬和迷糊在巷裡差點打起來,立柱卻把他兩個兄弟和三個妹子叫到他家老院子裡說事。立柱的媽長年都病蔫蔫的,在立柱被下河灣和鎮聯指的人打傷後,受了些驚就睡倒了,再沒下炕。眼看著老人一天不如了一天,又加上蝙蝠那麼多的飛到院裡,甚至鑽到屋裡來,就覺得心裡不美氣,聽了擺子的話,他就在鎮上給他媽買了壽衣。他父親去世早,當年埋父親時就拱了雙合墓,也同時給他媽做了棺材,按兄弟們立的規程,他媽的墓是老二拱,棺材是老三做,壽衣及喪事由他承擔。立柱把兄弟和妹子叫到他家老院子,上房裡他媽在炕上奄奄一息,廈子屋裡他們就商量著要給老媽準備後事的事。立柱拿出了全套壽衣,說咱們就這一個老人了,臨走要給老人穿好,原本買三件套的,他買了五件套,而買了五件套這錢就多了,多出的錢應該兄弟三人再平攤。這話一說出口,兩個兄弟都不同意,三個人就吵起來,氣得立柱就拿了壽衣出了門,說:那好,那好麼,怪我多買了,多買了我給我留下,我穿呀!三個妹子出來攆他,攆不上,紅脖子漲臉的順著巷道往村西走了。 第二天的傍晚,雪還是不緊不慢地下,地上把什麼都凍瓷了,磨眼家的豬圈垮了一個豁,豬跑了出來,他越攆豬越跑,竟然跑到山門後邊的樹林子裡,急得他要拾一塊石頭打豬,看著地上有塊石頭,一拾,拾不起來,又去拾一塊磚頭,磚頭還是拾不起來,全凍住了,一抬頭,卻看見樹林子後的那片墳地裡有個影子在動,忽大忽小的,豬也不攆了,喊著有鬼有鬼,連爬帶滾地跑回村道。村裡人聽了,問是不是看著是人,磨眼說誰這會兒去墳地的,是人怎麼能忽然大了忽然小了?又問是不是狼,下雪天狼肚子饑,可能是狼先躲在墳地裡等天黑了才要迸村的?磨眼說不是狼,狼在地上四個腿的咋能立起來,再說豬一聞見狼的氣味就嚇癱了,豬還會往樹林子裡跑嗎?這麼說就是鬼了,但到底是不是鬼,何況磨眼家的豬還得尋回來,仗著人多,一夥人就進了樹林子,卻再也沒見什麼東西,豬倒是在一棵樹下臥著瞌睡了。而就在這時,來回卻從樹林子的另一頭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原來是來回?可磨眼堅持說他看見的影子不是來回,那麼,即便是磨眼看花了眼,墳地裡確實是來回,來回為什麼會在天擦黑的時候去墳地呢?問來回:你幹啥去了?來回一語不發,搖搖晃晃向村道裡去,老順一股子風似地跑了過來,說:你又到哪兒去了?你又到哪兒去了?把來回還是掮起來,像掮著一袋糧食,才要回家去,前巷裡的立柱家就起了哭聲。 立柱死啦。 立柱是頭一天致氣從他家老院子裡出來,往村西走了,一夜就沒回來,第二天還是沒個蹤影,他媳婦以為立柱賭了氣又去鎮上退那三件壽衣,並沒多在意。到了傍晚,他媳婦正在案板上擀麵條,麵團子怎麼都擀不好,一擀開中間就爛個窟窿,揉了再擀,還是中間爛個窟窿,還說:這怪事!立柱就進了門。他媳婦一看立柱渾身泥雪,嘴臉烏青,手裡還拿著三件壽衣,就問你到鎮上去了,咋沒退壽衣?立柱說他沒去,他在後窪地裡氣得轉了一夜又轉了一天。他媳婦要罵他,但沒有罵,讓他快歇著,吃了飯早早去睡。立柱就坐在廚房的檻上,還在喘氣。他媳婦又在擀面,聽到咚地一聲,扭頭看去,立柱栽倒在了門檻下,頭和脖子一下子變得很粗,忙說:你咋啦,你咋啦?立柱眼睛就瞪直了,再沒說話。 立柱說死就死了,十幾年裡古爐村死過的人從來沒有像他死的這麼截快。他一死,他媽的病卻莫名其妙地好轉了,他穿著給他媽買來的壽衣入了殮,村裡人都說他不該說要把壽衣留下他穿呀的話。他死得截快,埋的也截快,因為他能燒窯,平日言殘口滿,得罪過許多人,紅大刀集資燒窯時他故意不去,姓朱的人家不再理會他,他又被鎮聯總的人打傷過,也與姓夜的人家記了仇,他的後事處理得非常簡單,還是他娘拄了拐杖去求霸槽,霸槽才派了榔頭隊七八個人把棺材抬到墳裡埋了。 古爐村接二連三地死人,連立柱都死了,人們就越發認定村裡是有鬼了。來回肯定不是鬼,她只是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但來回和鬼有什麼關係嗎,或者說,來回是看見了鬼?狗尿苔和牛鈴見了來回總想從來回的嘴裡套出些話來,來回始終不說話,拿一種很怪異的眼光看人,然後就啃蘿蔔,她就愛啃蘿蔔,牛鈴說:你最近沒聞到那氣味?狗尿苔說:沒有。牛鈴說:都死人啦你沒聞到?狗尿苔說:沒聞到。牛鈴遺憾地歎一口氣,而狗尿苔卻慶倖了,他的鼻子終於沒聞到那氣味了,舌頭就伸出來,舔了一下鼻子,算是給鼻子了個獎勵。雪白花花一片,當他們站在山門前朝著那片樹林子張望,談說著那天怎麼發現來回,而立柱又埋在墳地什麼地方,一陣撲啦啦地響,幾隻鳥飛過頭頂。狗尿苔認得這是白皮松上的鳥,撮了嘴就叫:嘎嘎咕咕——真!可是,鳥並沒有停下,一直往中山上飛。牛鈴說:又有人請善人說病啦!狗尿苔說:這一陣還有請善人?這麼說著,他們倒也決定了何不也去山神廟裡去看看善人呢? 已經好多日子沒去山神廟了,善人似乎也再沒有出現在村道過,狗尿苔和牛鈴趕到山頂,廟門外的臺階上坐了三個人,好像已經來了很久,鞋上的雪都消了,腳下汪出一攤水來,而善人正好從門裡出來抱樹下的柴禾。善人瘦了許多,連腰都彎了,讓狗尿苔吃驚的是善人的頭上還紮著一節白布帶子。狗尿苔說:你頭還疼嗎?善人說:過幾天輕些,過幾天重些。狗尿苔愧疚著他取了南瓜就再沒想過善人的病,趕緊去幫著抱柴禾,善人卻說:那些南瓜都用了?善人說南瓜卻不說吃了而說用了,善人難道已知道事情的原委嗎?狗尿苔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善人又說:好了沒?這話讓狗尿苔證實了善人什麼都知道的,他卻更加吱吱唔唔,因為他也是送去了南瓜後,磨子的傷好了還是沒好,他沒有去看過,也再沒聽婆或面魚兒老婆提說過。牛鈴說:你們說啥呀?狗尿苔說:他問我婆耳朵的事。善人見狗尿苔這麼說,就笑了笑,讓狗尿苔和牛鈴進屋,說:這冷的天到我這兒玩呀,灶膛裡煨了幾個土豆,你們想吃了,去刨開看熟了沒熟。 進屋,屋裡卻還坐著一個人,好像是和善人已經說了一陣話了,善人把柴禾折了折,添進炕洞裡,脫了鞋就坐在了炕上的被窩裡。狗尿苔在灶膛裡刨出土豆,土豆是熟了,但燙手,就雙手倒來倒去.善人說:要在屋裡吃就靜靜的,我先給人家說病。接著對那人說:剛才說到哪兒了?那人說:你說天時已到,小康世界已經走到盡頭,有天梯不上,必定走到末路。善人說:哦。人若欲望橫流,綱常掃地,世界一定大亂,要想好就得學會橫超三界。人的性是天的分靈,呼吸地氣才有命,身是父母的分形。因為人是三界所生的,才有超出三界的本領。人的天性本是善良的,因為受氣稟所拘,物欲所蔽,才不明不靈了。心道地府,人心邪正,鬼神自知。心有私欲,便受外物引誘。人欲橫流,無所不為,六神無主,邪祟滿腔,就是鬼了。其實做人的道很簡單,人能本著善良天性,在家孝父母,敬兄長,慈愛子女,自能勤勞苦做,就染不上吃喝嫖賭抽的惡習。存五倫之道,現能養心,恢復良知,去淨私欲,借著行五倫之道,把性子練得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就恢復了天性。我的話你聽懂了沒? 善人問著那人,那人點著頭,狗尿苔和牛鈴卻是進了雲裡霧裡一般。善人還在說:你這病在於用人不當,導致虧空,又加上親戚鄰居怨恨索債所致。我教你方法,不管誰向你吵鬧責罵,長籲短歎,你也假裝愁眉不展的,一言不發,任憑他們吵嚷,心裡暗自立志,事壞人可不能壞,我得借事成人,才算有道。等他們走後,你要哈哈大笑,自己大聲說:債務呀,債務!人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別人逼著你發愁,所以你能吃人,我見了你樂,你不能把我怎的!你每天這樣笑三次,三天病就好了。狗尿苔吃完了自己的土豆,又向牛鈴要,牛鈴不給,那人告辭著出了門,牛鈴把剩下的土豆塞進嘴裡,腮幫上鼓出一個大包。兩個人就安靜下來了,坐在蒲團上,而門外又進來一個人,眼睛紅得像雞屁眼,才在炕沿坐下,善人便說:你的性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四步順運,目前,你對事失去信心,心生急火,才得的病。譬如說,你預定了要見六位客人,每人說話一鍋煙時間,如果客人說過了時間,你心裡就著急,心急意火上燃,眼睛疼。沒有信心就生怨氣,心神不穩,不愛吃飯。紅眼人說:又沒診脈,怎就知道我的心病呢?善人說:人的內五臟,心肝脾肺腎五經,與自己的面色相表裡,哪一經有病,一看氣色就著。病是吃了怒、恨、怨、惱、煩五種毒氣生的,你今後如能信八不疑,不急不怨,就把病給餓死了。紅眼人又問有藥方沒有?善人說:不用服藥,你常自柔和,病就好了。牛鈴悄悄問狗尿苔:這樣一說病就能好?狗尿苔說:可不就好了。牛鈴說:那他頭還疼哩,咋不讓自己頭不疼?狗尿苔說:知道不,醫不自治。善人說:牛鈴你說啥的,耳朵好了沒?一提起耳朵,牛鈴就大罵了,說等著吧,等天布灶火磨子回來了,他會把傷他耳朵的人耳朵齊根割下來,割下來涼拌了下酒,你信不信。善人說:你這娃還這狠麼。牛鈴說:我是紅大刀的麼。善人說:紅大刀的倒給縣聯指的人擔水做飯呀?牛鈴說:那我是想吃饃麼,這事你都知道了?善人謔謔謔地笑,說:你能不怨人就好了。牛鈴一臉不高興,紅眼人說:我尋思善人這句話了,我回去就寫個字條貼在牆上,就寫:善人叫我不怨人,就是成人大善根,從今以後天天問,你還怨人不怨人?狗尿苔說:你是老師?紅眼人說:是老師,你在哪兒上學,幾年級?牛鈴一拉狗尿苔,說:咱到門外逗鳥去。兩人就出了門。 紅眼人走後,門外臺階上的另一個人再進去,他是來感謝善人的,他說他由東往西順著公路走來,過哨卡時,前面走的第一個人,被審查扣了,第二個人也被扣了,他看這種情形,往回跑也跑不了,便不顧一切仍向前走,想不到反而放他過去。他就大搖大擺進了村,進村就是要看看他的內弟,他的內弟被抓進了政訓班,但政訓班院門口有看守,死活不讓他進,也不讓他內弟出來和他見一面,他就上山要再見見善人了。善人看著他,他右腮幫子上有一個疤,說:你姓王吧,你來過?王疤說:來過呀,上次來請教你,是我預感世局將有大變亂,整日惶惶,老覺得自己不是要遇什麼凶事,就是要得什麼惡病呀,你給我講了四大界定位的道,說人有肉身,終究要死,生死當前,若能如如不動,一切沒說,這樣死了,便是志界。人死的時候,存心為公,樂哈哈地視死如歸,以為死得其所,這樣死了,便是意界。若是死的時候,牽掛一切,難捨難離,有些難過的意思,這樣死了,便是心界。若死的時候,含著冤枉的念頭,帶著怨氣和仇恨,這樣死了便是身界。你讓我把這些分清楚,定住位,大難臨頭,心不動搖,能出劫數。後來縣上武鬥,那天我坐班車要到清風關去,班車出縣城十里路,槍聲四起,車內一片混亂,我急忙藏在座位下,忽然想起你所說的話,急忙出來,正襟危坐,身邊一青年,接著鑽入座下去。等武鬥結束,仍不見青年人出來,我伏身一看,那青年已被流彈打死了。那次班車沒有再去清風關,我又步行到縣城,縣城裡又有了連續三次武鬥,我仍是鎮定如常,沒有受到災禍。所以,我來看內弟,本要給他也講講你給我說過的話,可沒見上,我就一定要來看看你。善人說:這好。你永遠要記住:他變事,我變人,他修廟,我修神。王疤點著頭,從懷裡掏了五元錢要給善人,善人不要,王疤說:咋能不要哩,是你把我命都救了,一條命還不值五元錢嗎?何況我還要你說說,我內弟能不能躲開這場難,他確實不是聯總的人,他是趁現在世事亂著想去新疆,聽說新疆那兒容易落腳,能混住吃喝……,可硬說他是聯總的就扣下來了。王疤剛把五元錢放在炕沿,狗尿苔進來說:胖聯指來了! 話未落點,胖子果真就進了門,一進門就說:這兒還這麼多人,都是幹啥的?善人還坐在被窩,說:天冷,你上來坐呀,炕熱著的,他們來問問病。胖子說:是不是?他看見了五元錢,順手就拿了。王疤說:這是我付的問病錢。胖子不和王疤說話,對善人說:知道你給他說病哩,所以我們也沒來,誰知道你說病還收這麼多錢。我們那麼多人沒錢花沒糧吃的,糧站信用社都借給我們糧錢的,村裡又有那麼多人送了吃喝,可你什麼也沒表示過呀。善人說:那你拿去吧,那是問病的錢,錢上有病哩。胖子說:你說啥?善人說:我不是不給你們,我是為你們加小心,怕你們有危險。胖子說:這操你的心?!我來告訴你,你準備一下,下午得去下河灣哩。善人說:去下河灣?胖子說:黃生生在鎮衛生院沒治好,那些西醫毜不頂的,馬部長已經派人去接他回來後再到下河灣讓中醫調治。等把黃生生接回來了,你陪著一塊去,你如果真有本事,也給他說說病。善人說:這我不去。胖子說:不去?善人說:他不是病,他是火傷。胖子說:這你就故意了,我可告訴你,這是馬部長和霸槽的意思,你去就去,不去也得去!善人說:既然這樣,黃同志接到站卡了,你們在公路大聲喊,我這裡能聽到,我就下山。 胖子一走,狗尿苔替善人害怕了。善人說:怕啥的?你以為他姓黃的能活著來嗎?你倆個是來玩的還是有啥事?狗尿苔還是害怕,說:你說不會去下河灣了?我倆沒事。牛鈴說:哪裡沒事,你不是要來問有沒有鬼嗎?善人卻笑了,說:讓開石把你倆個也嚇住啦?狗尿苔說:你不下山,倒是啥都知道?善人說:想不想見鬼?狗尿苔說:你也能看見鬼?牛鈴說:想見哩,想見哩。善人說:你們去溝裡給我抬一桶水來了,我教你們怎麼見鬼。 狗尿苔和牛鈴去溝裡抬了一桶水上來,善人教給他們一個見鬼的方法:半夜裡,不要有外人,靜靜坐在十字路口,用白紙蒙住腳,又在頭上蒙一張白紙,白紙上放一塊泥片,泥片是從草地上鏟的,上面要帶些草,然後在泥片上點一根香,就靜靜地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眼睛半睜半閉,一鍋煙時辰,鬼就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