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古爐 作者:賈平凹(已完成)

 
waterkcl 2019-1-28 09:23: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9 32802
《古爐》賈平凹.jpg

【小說書名】:古爐

【作者概要】:

  賈平凹,一九五二年古曆二月二十一日出生於陝西南部的丹鳳縣棣花村。父親是鄉村教師,母親是農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毀滅性摧殘,淪為「可教子女」。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機遇,進入西北大學學習漢語言文學。此後,一直生活在西安,從事文學編輯兼寫作。曾獲全國文學獎多次,及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那文學獎和法蘭西文學藝術榮譽獎。2008年,《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小說類型】:歷史 > 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古爐》的故事發生在陝西一個叫「古爐」的村子裡,這是一個偏遠、封閉、保持著傳統風韻的地方,但是這份寧靜卻從1965年冬天開始動盪了。古爐村裡的幾乎所有人,在各種因素的催化下,被迫捲入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之中。時間一直發展到1967年春天,一個山水清明的寧靜村落,在「政治」虛幻又具體的利益中,演變成一個充滿了猜忌、對抗、大打出手的人文精神的廢墟。作者用真實的生活細節和渾然一體的陝西風情,把當時中國基層「文革」的歷史軌跡展示在我們面前,是作家對那個時代中國農村的生動寫照。

【其他作品】:《浮躁》、《廢都》、《白夜》、《土門》、《高老莊》、《懷念狼》、《秦腔》、《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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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waterkcl 於 2019-2-7 10: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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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8 09:24

《冬部》

  1

  狗尿苔怎麼也不明白,他只是爬上櫃蓋要去牆上聞氣味,木橛子上的油瓶竟然就掉了。

  這可是青花瓷,一件老貨呀!婆說她嫁到古爐村的時候,家裡裝豆油的就一直是這瓶子,這瓶子的成色是山上的窯場一百年來都再燒不出來了。狗尿苔是放穩了方几的,在方几上又放著個小板凳,才剛剛爬上櫃蓋,牆上的木橛哢嚓就斷了,眼看著瓶子掉下去,成了一堆瓷片。

  婆在門檻上梳頭,她的頭髮還厚實,但全白了,梳一會就要從梳子上取下一些脫髮,繞一繞,塞到門框邊的牆縫裡。牆縫裡已經塞有一小團一小團的頭髮窩子,等著自行車上架著貨筐的來聲在村口的石獅子前一吆喝,他便能拿著去換熗鍋糖了。哐啷一響,婆問:咋啦?狗尿苔說:油瓶掉啦。婆頭上還別著梳子跑進來,順手拿門後的笤帚打他。打了一笤帚,看見地上的一攤油,忙用勺子往碟子裡拾,拾不淨,拿手指頭蘸,蘸上一點了便刮在碟沿上,直到刮得不能再刮了,油指頭又在狗尿苔的嘴上一抹。狗尿苔伸舌頭舔了。婆說:碎爺呀,就這點油了,你給我打碎了?狗尿苔說:我去聞氣味,它就掉下來了。婆說:聞啥氣味,哪兒有啥氣聞?!狗尿苔說:有氣味,我聞到著一種氣味。

  已經是好些日子了,狗尿苔總是聞到一種氣味。這是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氣味,怪怪的,突然地飄來,有些像樟腦的,桃子腐敗了的,鞋的,醋的,還有些像六六六藥粉的,呃,就那麼混合著,說不清的味。這些氣味是從哪兒來的,他到處尋找,但一直尋不著。

  婆說:你是不是鼻子爛啦?狗尿苔的鼻尖被掀起來,鼻腔裡都好,婆擦了一把鼻涕,揩在鞋底上。狗尿苔說:我就是聞著有氣味,我以為它是從牆上來的。婆看了看了中堂牆,牆用白土刷得白白的,櫃子上方貼著毛主席的像,而旁邊就是掛油瓶的木橛,木橛齊根斷了。婆愣了一下,卻說:聞氣味就撞瓶子?狗尿苔說:我沒撞,它自己掉的。婆說:你還強,強,你給我強?!笤帚又打起來。婆打一下,狗尿苔跳一下,婆孫倆在腳地轉圈圈。笤帚打在狗尿苔的屁股上,狗尿苔用手去護,笤帚就打在手上。貓鑽在桌腿下,說:啊疼,啊疼?狗尿苔把貓踢了一腳,沒喊疼。婆說:打你你還不跑?!狗尿苔這才往門外跑。婆還攆著打,其實她已經把笤帚朝狗尿苔的腿後的地上打;狗尿苔都跑到巷口了,婆仍在拿笤帚打著院門框子響。

  那一日沒再下雪,也沒風,幾天前的落雪全掃到了巷道兩邊的排水溝裡,雪和泥攪在一起,踏上去嘎啦嘎啦響,並不濕鞋。但院牆的瓦槽沿上掛滿了冰錐,時不時有掉下來的,端直戳在泥雪堆上。狗尿苔的腿短,需要用力地甩著胳膊才能跑得快,巷口的杜仲樹就劇烈地搖晃了。這是狗尿苔家的杜仲樹,他以為是他的身子搖晃才覺得樹在搖晃,但剎住了腳步,杜仲樹還在搖晃,把天磨得咯吱咯吱地響。

  樹下圪蹴著一堆人,有田芽,有長寬,有禿子金,還有灶火和跟後。熱得能褪一層皮的夏天過去了,冬天卻是這般的冷,石頭都凍成了糟糕,他們是擔尿水給生產隊攪和了一堆糞後就全歇下了,歇下來用嘴哈著手。太陽雖然還在天上,卻是一點屁紅的顏色,嘴裡哈出的熱還是一團一團白氣,每個嘴都哈了,白氣就騰騰起來,人像揭開了鍋蓋的一甑耙包穀麵饃饃,或者,是牛尾巴一乍,撲遝下來的幾疙瘩牛屎。

  護院的老婆和行運在山門前吵架,可能是行運在幾個月前借過了護院他老婆的一元八角錢,行運說他不久就還給了,護院他老婆說根本沒有還,兩個人就吵呀吵,已經半天了,吵得沒結果。樹下的人沒有去勸架,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勸。總算巷道裡誰家的孩子屙下了,大人在喊狗:喲,喲喲,喲——!本來要喊的是老順家的狗,那是最大最威風的狗,而別的小的醜的狗都聳著耳朵跑動,說著:來了!來了!狗的話很碎很急,就成了一片嗡嗡轟響,行運和護院他老婆的吵嚷也住了聲。老順家的狗踏著步子出來了,它的骨架大,毛皮更大,像披著一張被子,在三岔巷頭揚起頭,只喊一聲:汪——!拖音特別長,所有的狗就閉嘴,夾起尾巴避讓了。

  村子裡突然間沒有了響動,樹下的人一時倒覺得無聊,吃煙的吃煙,打盹的打盹,要麼解開了懷在棉襖裡子裡捏蝨子。禿子金靠在杜仲樹上蹭脊背,先是看著前邊巷中一家灶房屋頂的炊煙,煙是藍色的端端往上長,後來就歪了,軟得像水中的草。他也有點昏昏欲睡了。當嘰裡哇啦地跑過來了狗尿苔,立馬快活起來,叫:狗尿苔,呀呀,狗尿苔!

  狗尿苔畢竟是有大名的,叫平安,但村裡人從來不叫他平安,叫狗尿苔。狗尿苔原本是一種蘑菇,有著毒,吃不成,也只有指頭蛋那麼大,而且還是狗尿過的地方才生長。狗尿苔知道自己個頭小,村裡人在作踐他,起先誰要這麼叫他他就恨誰,可後來村裡人都這麼叫,他也就認了。

  禿子金說:狗尿苔,你婆又給你熟皮了?

  狗尿苔睜著半個眼睛看禿子金,他不喜歡禿子金,說:禿子!

  禿子金是個真禿子,頭上沒有一根毛,禿子金說:你說啥?!

  狗尿苔說:禿子——金叔!

  禿子金不僅是禿頭,娶過半香後常喊著腰疼,不知從哪兒聽說杜仲能治腰疼,就曾偷割過杜仲樹皮做膏藥。狗尿苔是罵過他,他不敢再割樹皮了,卻一有空就來蹭脊背。禿子金見狗尿苔不得不把他叫叔,便得意了,越發使勁地蹭杜仲樹。狗尿苔似乎覺得半空中不是什麼都沒有,是堅硬的牆,把杜仲樹磨得疼。他走過去把禿子金往旁邊推。

  狗尿苔說:你不要蹭樹。

  禿子金說:蹭樹又不是蹭你!

  狗尿苔說:這是我家的樹。

  禿子金說:我就蹭啦!

  狗尿苔推不動禿子金,拿了頭去撞,他的頭只撞在禿子金的褲帶上。禿子金並沒有惱,竟然摸了狗尿苔的頭,說:啊狗尿苔呀狗尿苔,咋說你呢?你要是個貧下中農,長得黑就黑吧,可你不是貧下中農,眼珠子卻這麼突!如果眼睛突也就算了,還肚子大腿兒細!肚子大腿兒細也行呀,偏還是個乍耳朵!乍耳朵就夠了,只要個子高也說得過去,但你毬高的,咋就不長了呢?!

  這讓狗尿苔更生氣了,用力地把禿子金的手撥打到杜仲樹身上,說:我不願長,咋?!

  禿子金說:這碎髁,你凶得很!

  狗尿苔咬自己牙,他一咬牙兩隻耳朵就動。

  禿子金說:咦,咦,是不是想戴帽子呀你凶?

  禿子金所說的帽子並不是他頭上戴著的那頂藍帆布帽子,也不是牛鈴頭上戴著的火車頭翻毛帽子,他是在說政治帽子。狗尿苔最忌諱誰說帽子,因為古爐村原本是沒有四類分子的,可一社教,公社的張書記來檢查工作,給村支書朱大櫃說:古爐村這麼多人,怎麼能沒有階級敵人呢?於是,守燈家就成了漏劃地主,守燈他爹一氣得鼓症死了,地主成分的帽子便留給了守燈。而糟糕的還在繼續著,又查出狗尿苔的爺爺被國民黨軍隊抓丁後,四九年去了臺灣,婆就成了偽軍屬。從此村裡一旦要抓階級鬥爭,自然而然,守燈和婆就是物件。婆在家裡罵爺爺:天殺的老鬼呀,早早挨槍子死了倒好!狗尿苔問婆:我也是偽軍屬嗎?婆說:你沒帽子。狗尿苔說:會不會也給我戴呢?婆說:有婆戴哩,我娃不怕。狗尿苔說:那婆死了呢?婆一把將狗尿苔抱在懷裡,說:婆不死,婆就不死!

  狗尿苔相信婆永遠都會活著,婆也就一直給狗尿苔剃了光頭,再冷的天也剃光頭,使他見不得了誰戴的任何樣的帽子也聽不得了誰說任何樣的帽子。

  狗尿苔說:你才戴哩!

  禿子金是戴著帽子,他剛剛把帽子卸下來撓頭,頭上的瘡掉了痂,紅哈哈的像烤過的柿子。田芽和灶火就嗤嗤地笑,他們全曉得以前的禿子金從不戴帽子,嫌癢,娶了半香後卻冬夏要捂個藍帆布帽子,連晚上睡覺也不卸,因為不戴帽子半香就不讓他到枕頭上來。

  禿子金便惱羞成怒了,說:你個殘渣餘孽,我抽了你的舌頭!

  禿子金的巴掌要扇過來,長寬把狗尿苔拉過來按在自己身邊。長寬吃了一鍋煙,彈出來的煙灰在鞋殼裡保留著火蛋,又裝上一鍋煙,拿起鞋對火時,火蛋卻滅了,他說:狗尿苔,尋火去!

  村裡人一向都是要支派狗尿苔跑小腳路的,狗尿苔也一向習慣了受人支派。他樂意這樣,這樣了大家才會說他比牛鈴勤快。狗尿苔知道長寬讓他去尋火是有意要把他支開,免得挨了禿子金的打。但今天是禿子金成心欺負他,他就看著山門下的行運,行運嘴裡噙著煙鍋。

  行運和護院他老婆在山門下又吵,灶火說,吵髁呀,尋支書去斷麼!但護院他老婆卻在說:你敢賭咒不?行運說:我咋不敢?!護院他老婆就撲遝跪在了山門下,說:太陽光光的,我要是收了那一元八角錢,讓五雷擊我,擊我個火柴頭子,不得好死!說完了拿眼睛看行運。行運也在山門下跪了,說:上有天下有地,當中有良心,我要是沒還錢,我上山割草滾坡死,死個肉蛋子!說完,兩人平靜起身,各自分開走掉。

  行運噙著煙鍋過來了,白玉石的煙鍋嘴兒往下滴口水,狗尿苔就站起來迎上去,說:行運叔,你咋和她賭咒哩?

  行運看了狗尿苔一眼,沒理睬。

  狗尿苔說:她說讓雷擊她,雷真的能擊她?

  行運說:這有你說的啥?

  狗尿苔落個燒臉紅,他不再向行運討火了,又不願意讓田芽、灶火他們瞧著他受了嗆,他說:讓水皮去!

  水皮正經過巷子,拿著一本書,一邊走一邊看,腳就要踏上一疙瘩狗屎了,田芽叫了一聲:看腳底下!水皮猛地受驚,腳沒收住,果真踏上了狗屎。杜仲樹下一片哄笑,水皮受窘要跑開了,卻發現了狗尿苔也在其中,就站住,開始叫:來,狗尿苔,來!

  狗尿苔說:你尋火去,長寬叔讓你去尋火!

  水皮似乎全不聽見,只是說:我教你字,你會寫你名字了嗎?

  水皮上過小學,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愛顯派著要教狗尿苔寫字。

  狗尿苔說:我會。

  水皮說:你會?還會啥,會反義詞?

  狗尿苔不知道啥是反義詞。

  水皮說:我說一個詞,你能對出相反的意思嗎?

  狗尿苔說:能。

  水皮說:吃飯——

  狗尿苔說:不吃飯。

  水皮說:革命——

  狗尿苔說:不革命。

  水皮說:去去去!

  水皮一臉的鄙夷,不教狗尿苔了,又從巷子裡走過。水皮為什麼不教狗尿苔了?狗尿苔不明白,杜仲樹下的人也都不明白。這時候,一隻鳥從頭頂上飛過,它屙下一粒糞,偏不偏落在狗尿苔的頭上。最早發現這只鳥飛來的是跟後家的狗,這條沒尾巴的狗,晚上常裝成狼的樣子蹲在村外田埂上嚇人。它從窯場一路跑下來,經過山門時跳起來大聲喊。灶火往天上一看,說:嚇,叼了條魚!狗尿苔也往天上看,立即認為這是住在窯神廟院裡的那棵柏樹上的鳥,白尾巴紅嘴,嘴裡叼著一條紅魚。白尾巴紅嘴鳥不呆在柏樹上,肯定是善人又出去給誰說病了,大家就都撿了石子往空中擲,禿子金還脫了鞋扔上去,全沒有打中。禿子金說:今冬州河裡的紅魚少得多了。他的話沒人接,落在地上就沒了。

  水皮的經過和天上的鳥岔開了一場口舌,禿子金也坐下來撓他的禿頭,但是,一切歸於沒事了,大家又徹底地無聊,拿眼睛朝州河那邊看。州河上起著霧,鎮河塔和塔下的小木屋已經在霧裡虛得不完整,河面也不完整,隔一段了是水,水好像不流動,鋪著玻璃片子,隔一段什麼都沒有了,空濛濛一片白。河邊的公路上開過著一輛車,一群狗攆著車咬。狗尿苔又聞到了那種氣味。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8 09:26

  2

  在院子裡,在巷道,以及窯場,泉邊,樹叢,甚或在人和狗的身上,狗尿苔會突然地聞到那種氣味,一說出來,所有人總是不能相信。這碎(骨泉),你還有什麼謊要說呢?他們拿指頭在他的額顱上彈泡兒,(口邦)(口邦)(口邦),像要敲爛著一個葫蘆瓢。就連得稱,多蔫的一個人,在隊部的桌子上記工分的時候,聽見狗尿苔在問歡喜:歡喜爺,你聞到啥了嗎?歡喜在給牛拌料,一臉的疑惑,得稱就把狗尿苔叫來,說:你又聞到什麼氣味啦?狗尿苔說:聞到啦。得稱把手放在自己的屁股下,努一個屁,又極快地把手捂在狗尿苔的鼻子上,說:你聞聞這是啥氣味?!

  狗尿苔覺得很委屈,因為他真的能聞到那種氣味。而且令他也吃驚的是,他經過麻子黑的門口時聞到了那種氣味,不久麻子黑的娘就死了,在河堤的蘆葦園裡聞到了那種氣味,五天後州河裡發了大水。還有,在土根家後院聞到了一次,土根家的一隻雞讓黃鼠狼子叼了,在面魚兒的身上聞到了一次,面魚兒的兩個兒子開石和鎖子紅脖子漲臉打了一架。牛鈴把這些事給人散佈,牛鈴相信著狗尿苔的奇怪,卻纏著狗尿苔說:你聞聞,你聞聞哪兒有藏糧的老鼠洞?牛鈴去年曾在村南口的土塄上發現過一個老鼠洞,扒開來裡邊竟藏著半升包穀,後來到處去土塄上挖,卻再沒挖到過。狗尿苔說:這我聞不來,我能聞出來我也不告訴你。牛鈴說:哼,那我也不給你吃柿餅。牛鈴的口袋裡裝著兩塊柿餅,原本有一塊要給狗尿苔的,現在不給了。狗尿苔就去奪,兩人在巷道裡瘋了一般,竟然一個滿懷,把從巷口出來的支書撞坐在地上,袖筒裡的旱煙袋都摔了出來。牛鈴趕緊叫爺,狗尿苔也說:爺,支書爺,我不是故意的。

  支書卻笑了,說:知道你也不敢故意的,把你的鼻子撞疼了?

  狗尿苔的鼻子撞在了支書褲帶上的那串鑰匙上,紅得像抹了辣子水。

  牛鈴說:哎呀,這下狗尿苔聞不出氣味了!

  支書說:啥氣味不氣味的,不准胡說。

  牛鈴說:狗尿苔真的能聞到一種氣味哩,他一聞到了,村裡就出些怪事。 支書一下子嚴肅起來,他說:狗尿苔,你出身不好,你別散佈謠言啊,乖乖的,別給我惹事!

  狗尿苔再不敢對人說他聞到了那種氣味,但他還是時不時聞到了,就去給樹說,他覺得樹牢靠,樹長在什麼地方了就永遠長在那兒,不像雲,總跟著風跑。他說:這是咋回事?樹嘩嘩嘩地搖葉子,像鬼拍手。他也問到豬,他喜歡豬勝過了喜歡雞和狗,豬大多的時候是沉默的,慢悠慢悠地走。但豬聽了他的問話,豬仍是一聲不吭,額頭上挽起的皺紋像一堆繩索。狗尿苔只能悄悄地給婆說,婆就害怕了,她再一次檢查著狗尿苔的鼻子,鼻子好好的呀,牛鈴一天到黑鼻孔裡都流著鼻涕,而狗尿苔的鼻孔裡乾乾淨淨,這到底是怎樣個鼻子啊!她說:是天冷的緣故吧,冬季一過或許就好了。婆是這麼說著,但婆也就從那時起,剪了紙花兒不再往窗子上貼,也不再往擺在櫃蓋上的米麵罐兒上貼,而剪了更多的紙花兒要壓在狗尿苔的枕頭下,裝在狗尿苔懷裡的兜兜裡。她覺得那些花木開得豔了,那是花木顯魂,人聰明精幹了那是人精,就是那些天上飛的鳥,地上跑的豬狗牛貓,它們也都是有神附體的,她便剪下這些東西的形來,嘴裡念念叨叨,要它們來保護自己的孫子。

  狗尿苔依然還是不經意間就聞到了那種氣味,他不能說,全憋在肚裡,人就瓷了許多。村裡人看見他動不動就站在那裡發呆了,或是在長長的巷道裡,某一個牆頭後,他膽膽怯怯地窺視著什麼,見有人來,又縮頭走開了。狗尿苔走開還是不走開,其實沒有人在乎,這就像巷道裡走著一隻貓,或者是風刮著來了樹葉和柴草。只是碰上霸槽了,霸槽就揪他的招風耳,說:咋不歡實了?

  狗尿苔讓霸槽揪他的耳朵,揪著不疼,他說:我出身不好。

  霸槽說:出身不好你還不歡實?歡實了給大家跑個小腳路……

  狗尿苔說:我一直跑小腳路的。

  霸槽說:要跑。最近又聞到那種氣味嗎?

  狗尿苔說:這十幾天沒有。

  霸槽說:沒有,古爐村快把人憋死啦,怎麼就沒了氣味?

  狗尿苔說:真的沒有。

  霸槽似乎很失望,伸手把牆角的一個蜘蛛網扯破了,那個網上坐著一隻蜘蛛,蜘蛛背上的圖案像個鬼臉,剛才狗尿苔還在琢磨,從來都沒見過這種蜘蛛呀,霸槽就把蜘蛛的一條長腿拔下來,又把另一條長腿也拔下來,蜘蛛在發出噝噝的響聲。狗尿苔便不忍心看了,他身子往上跳了一下。

  霸槽是古爐村最俊朗的男人,高個子,寬肩膀,乾淨的臉上眼明齒白,但狗尿苔不願意霸槽這麼拔蜘蛛的腿。他跳了一下,想去把霸槽額顱上的一撮頭髮撥開去,這樣可以阻止拔蜘蛛腿,可霸槽的個子高,他跳了一下也沒有撥到那撮頭髮。

  霸槽說:你幹啥哩?

  狗尿苔說:你頭髮把眼睛擋住了。

  霸槽把蜘蛛放開了,理好了頭髮,卻久久地看著狗尿苔,說:你告訴我,怎麼你就能聞到那種氣味,聞到那種氣味了你有啥感覺?

  狗尿苔說:我感覺我爹就來了。

  霸槽說:你爹?你知道你爹?!

  狗尿苔說:不知道。

  霸槽說:我也不知道。聽說蠶婆去鎮上趕集,趕集回來就抱回了你,是別人在鎮上把你送給了蠶婆的還是蠶婆在回來的路上撿到的,我不知道。

  就是霸槽說了這一段話,狗尿苔更加喜歡了霸槽,霸槽還關心他,因為村子裡的人從來沒給他說過這種話,連婆也說他是從河裡用笊籬撈的,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只有霸槽說出他是婆抱來的。

  狗尿苔常常要想到爺爺,在批鬥婆的會上,他們說爺爺在臺灣,是國民黨軍官,但臺灣在哪兒,國民黨軍官又是什麼,他無法想像出爺爺長著的模樣。他也想到父母,父母應該是誰呢,州河上下,他去過洛鎮,也去過下河灣村和東川村,洛鎮上的人和下河灣村東川村的人差不多的,那自己的父母會是哪種人呢?狗尿苔偶然有過一個想法,自己的父親千萬不要像守燈那樣,守燈出身不好,長得那麼又高又瘦,他不喜歡,他希望如果像霸槽那樣就好了,至於母親呢,像著誰好呢,不要像面魚兒老婆那樣囉嗦,也不要像禿子金媳婦那樣說話占地方,天布的媳婦性子好,但是爛眼子,應該是像戴花,他覺得戴花長得細皮嫩肉,又總是笑呵呵的。

  狗尿苔從此愛去找霸槽,但霸槽的脾氣他摸不透,有時見了他,揪著他的耳朵誇他的耳朵軟得像棉花,又說又笑,有時卻燥了,不讓他廝跟。他看見霸槽在收拾著釘鞋的箱子,他說:你真的要去釘鞋嗎?霸槽說:不釘鞋誰給我零花錢呀?他說:是去住那小木屋?霸槽說:那蓋小木屋幹啥?他說:那我跟你去。霸槽說:你是我尾巴呀?他說:我給你跑小腳路。霸槽扛了釘鞋箱子到公路邊的小木屋去,他就不遠不近地廝跟,直到霸槽拾起一個土疙瘩砸在他腳前,土疙瘩開了一朵花,他仍不走。霸槽說:熱蘿蔔粘在狗牙上甩不掉了?!他說:我就要粘你。霸槽這才笑了,說:好好好,那你尋火去!

  古爐村的男人都吃煙,霸槽也吃煙,別人吃煙都用旱煙鍋,霸槽是用紙搓煙捲兒。霸槽讓他去尋火,他卻不樂意去。他不樂意去是因為他要跟霸槽去小木屋呀,如果回家去取火柴,婆肯定又不讓他出去瘋跑了,而且,他家的火柴他不願意拿出來。但是,霸槽問他為啥不樂意去尋火,他沒有說真正的原因,他說:跑別的小腳路可以,尋火我不去。霸槽說:我的話你不聽?!他賴著說:你在村裡誰的話都不聽,我學你呀!霸槽說:你得聽我的!我告訴你,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貧下中農,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你出身不好,你就得順聽順說。讓你去尋火,是指教你哩,以後出門除了給人跑個小腳路,你應該隨身帶上火,誰要吃煙了你就把火遞上,他誰再見不得你也沒話說你了。

  狗尿苔卻說:我是專門給人拿火的?!

  霸槽看著狗尿苔的神情,一下子燥了,罵道:你毬不懂!

  霸槽罵狗尿苔,狗尿苔又不敢了吭聲,霸槽給他講,出門帶火有啥丟人的,你個國民黨軍官的殘渣餘孽,是個蒼蠅還嫌廁所裡不衛生?何況這只是讓你出門帶火。你知道嗎,最早最早的時候,火對人很要緊,原始部落,你不曉得啥是原始部落,就是開始有人的那陣起,原始部落裡是派重要的人才去守火的。

  狗尿苔說:我能在古爐村裡重要?

  這讓狗尿苔十分得意了,他覺得霸槽就是和別人不一樣,這個建議好。第二天起,他出門就開始了帶火柴,不管在村巷中,還是在地裡幹活,哪裡人多他便到哪裡去,觀察著誰可能要吃煙,每每誰剛在煙袋鍋上裝煙末,他就去把火點上了。以至後來,大家出門都不帶火,想吃煙了,喊:狗尿苔,火呢?!狗尿苔隨叫隨到,甚至別人還沒有吃煙的意思,他要說:咋都不吃煙呢?但是,火柴在懷裡揣久了,火柴盒子常常就爛了,擦火的磷面也磨掉了磷,怎麼擦也擦不著。再後來,他竟然掌握了技巧,壓根不用鱗片了,只將火柴棒塞到耳朵裡暖一暖,再取出來,在牆上,甚至鞋底,猛地那麼一劃,火柴就著起來。別人要問這是啥竅道兒,他不肯教,雙手摭著火焰,火焰像青蛙的小心臟,撲閃撲閃去送到需要火的人面前。再再往後,他又不把火柴裝在身上了,覺得火柴是婆掏錢買的,不能太浪費,他就在家裡搓火繩,出門把點著的火繩帶上。火繩是用包穀纓子搓的,狗尿苔一有空便搓自家的包穀纓子,自家的包穀纓子搓完了,又去別人家討要,搓出的火繩就一條一條垂吊在簷牆的木橛子上。

  狗尿苔的人緣慢慢能好些,霸槽卻越來越脾性怪起來。自從在公路邊蓋了小木屋釘鞋補胎,手裡一有幾個小錢,就去開闔家的代銷店裡買酒喝,喝得頭重腳輕了,把石子往蓮菜池子丟,給狗尿苔說他要讓石子在水裡長出尾巴。石子怎麼能在水裡長出尾巴呢?狗尿苔當然不信。石子在水裡沒有長出尾巴,卻把一隻青蛙驚得跳了出來。霸槽又說貓頭鷹是天上的神,青蛙是地上的神。狗尿苔說:那是為什麼呢?霸槽說:你知道女媧嗎?狗尿苔說:不知道。霸槽說:你肯定不知道,也不知道啥是神話,神話裡說天上有了窟窿了天上漏水……狗尿苔說:啊下雨是天有了窟窿?霸槽說:女媧是用石頭補天哩,女媧就是青蛙托生的。狗尿苔說:青蛙能蹦到天上去?霸槽說:我說話時你不要插嘴行不行?!你看見過水裡的魚能在旱地裡蹦嗎,青蛙是蝌蚪的時候它在水裡遊,變成青蛙了又能在旱地裡蹦。狗尿苔覺得這話有道理。霸槽卻說:我可能也是青蛙變的。狗尿苔又不信了,說:你怎麼能是青蛙變的,青蛙嘴大肚大,灶火才是青蛙變的。灶火正好走過來,說:說哈哩說啥哩,我見不得誰背後嚼舌根!狗尿苔說:灶火叔,霸槽哥說青蛙是神,他就是青蛙變的。灶火說:他說他是朱大櫃你就以為他是朱大櫃啦?!霸槽說:朱大櫃算個屁!狗尿苔驚得目瞪口呆了,朱大櫃是古爐村的支書,霸槽敢說朱大櫃算個屁?灶火說:好麼霸槽,咱村裡馬勺是見誰都服,你是見誰都不服!霸槽說:那又咋啦?灶火說:不咋。牛路愛拾糞,整天謀著全村的糞都讓他一個人拾,你現在釘鞋哩,我也盼著古爐人的鞋都讓你釘!霸槽說:你以為我往後就是釘鞋的?狗尿苔說:還補輪胎哩。霸槽扯了一下狗尿苔耳朵,說:灶火你過來,過來。他開始解褲帶,從褲襠裡往外掏東西,說:你瞧瞧我這上邊長了個啥?灶火說:不就是個痣麼。霸槽說:你毬上有?你見過誰毬上有?灶火說:自命不凡啊!冷笑著走了。

  霸槽越是自命不凡,村人越是非議,他也懶得合群,只是到小木屋去的時候,或者從小木屋回來,經過杏開家院門前,就坐在斜對面的那個碌碡上吃煙。杏開家院門外貼著院牆是棵榆樹,樹上掛著一個鐘,杏開他爹是隊長,一天三晌要打開工鐘。他一坐在碌碡牆上吃煙,院門有時開了,走出來杏開,有時院門開了走出來是杏開他爹滿盆,滿盆說:你坐在這兒幹啥哩?霸槽說:我看樹上鐘哩。滿盆說:鐘有啥看的?霸槽說:我看鐘聲咋樣升在半空。滿盆說:你釘了這麼久的鞋咋還不給生產隊交提成錢?一說提成,霸槽起身就走了,滿盆要罵一句:啥貨嗎?!

  牛鈴給狗尿苔說過,說不要老跟著霸槽,霸槽的口碑不好,狗尿苔扳著指頭給牛鈴說:你數數,村裡對我好的還只有霸槽麼。狗尿苔沒說出的理由還有:霸槽是貧下中農,人又長得體面。王善人曾經說過,你見了有些人,莫名其妙地,覺得親切,那人前世就是你的親戚朋友,你見了有些人,卻莫名其妙地討厭,那人前世就是你的仇人。狗尿苔就想著他和霸槽前世一定有著什麼緣由。他提了一籠子蘿蔔到泉裡去洗,霸槽拉著自家的那頭黑狗也要到泉裡去,兩人經過泉的塄畔上的禿子金家。禿子金的媳婦半香燒了水在院裡洗頭,院門也不掩,說:霸槽幹啥呀?霸槽說:去泉裡把狗往白著洗呀。半香說:人都說你怪,真的怪呀,黑狗能洗白?霸槽說:為啥就洗不白?禿子金呢?半香說:他去南山換包穀去了,今兒回來,我得洗洗頭髮。霸槽小聲給狗尿苔說:他回來要日×哩,又不是日頭髮!狗尿苔嗤嗤笑,替霸槽拉了狗,兩人就走。半香說:走啦?你也不看一下我這頭髮長呢還是杏開的頭髮長?霸槽說:頭髮長見識短!半香說:哼,你就只知道個杏開!

  到了泉邊,狗尿苔說:她說你和杏開那話,你咋不吭聲?

  霸槽說:吭啥呀?

  狗尿苔說:她給你和杏開瞎名聲哩!

  霸槽說:那瞎啥名聲?

  這怎麼不是瞎名聲呢?狗尿苔覺得霸槽默認半香的話是故意要張揚哩,他霸槽不顧了臉面,杏開還要名聲哩。

  狗尿苔說:杏開把我叫叔哩!

  霸槽說:叫你叔著又咋?

  狗尿苔說:你帶累誰都行,你不能帶累杏開!

  霸槽回過頭來,說:你管我?你也管我?!一下子把狗按到了泉裡,狗的尾巴還翹在泉沿上,水面上咕嘟咕嘟冒泡。狗尿苔嚇住了,不敢吭聲。霸槽把狗提上來了,聲音卻平靜了,說:我燥著時候不讓你多嘴你就不要多嘴,你給它洗吧。

  狗尿苔知道黑狗洗不成白狗,但他還是給狗洗。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8 09:27

  3

  這一天,刮起了風,颳風的時候雲總是輕狂,跟著風一會兒跑到這裡,一會兒跑到那裡,只有樹揮動著手足在喊雞:快進窩去!雞就從院門檻上翻過來進了窩。樹又在喊:收衣服呀,還不收衣服?婆也把晾在院裡繩子上的衣服一邊收著,一邊催督狗尿苔去壓自家的麥草集子。

  狗尿苔家的麥草集子堆在村南口的塄畔上,風把集子頂都揭了,狗尿苔忙亂了一陣,用繩子在集子上拉了幾道,每個繩頭上都拴了大石頭。風還在刮著,塄畔下的那片河灘地裡土氣濛濛,罩得河邊的公路也不清亮,隱隱約約看見那裡停了一輛卡車,有人在走動著,似乎又在吵吵聲很大,但吵的什麼,風只把它吹得一團糟,嗡嗡不清。

  田芽的頭髮被風吹成了亂草,袖著手也往公路上看,馬勺提著一籠子灶灰往自留地去,風也就在籠子裡掏灶灰,他蹴下來用身子擋風,擋不住,半籠子灶灰沒了,田芽就笑起來,說:啥時候不能去地裡撒灶灰,選這日子!馬勺說:誰想到風這大!是不是霸槽又和人吵上了?田芽說:恐怕和外地人吵哩。馬勺說:讓外地人收拾他狗日的!田芽說:你咋說這話?馬勺說:今早我見了他,好心地問候他哩,我說霸槽你吃啦,他說沒吃哩,你給我吃呀?!狗日的嘴裡有炸藥。我說霸槽你咋這噌的?他說我還想罵他媽個×哩!我說你又罵誰呀?他說我正想哩。田芽你聽,哪有這種人?我說總不會要罵我吧?他說溜勾子的我懶得罵。田芽田芽,你說這不是個瘋狗麼?田芽說:那你溜勾子啦?馬勺說:我溜誰啦?田芽說:你溜支書麼。馬勺說:哎田芽,支書就是咱古爐村的黨,你不跟黨走?田芽說:我不當會計麼。馬勺說:你當麼,誰都可以當麼,誰只要會打算盤就來當麼!田芽見馬勺急了,就不願和馬勺說了,說:狗尿苔,來,狗尿苔!

  他們在風裡說話,狗尿苔並沒有過去插嘴,田芽這陣叫他,他讓田芽的話叫風也吹沒了,只是從那個漫坡下了塄畔。田芽說:叫你哩聽不見?你往哪兒去?狗尿苔說:我到小木屋去。田芽說:幫霸槽吵架呀?狗尿苔說:我看熱鬧去。

  狗尿苔跑過河灘地的土路到了小木屋那兒,霸槽是在和一個卡車司機吵架哩。他們吵得很厲害,捶胸頓足,唾沫星子飛濺。狗尿苔當然要向著霸槽的,如果他們打起來了,他就要上去拉架,先把司機抱住,讓霸槽趁機去打。但他們始終還沒有打起來,狗尿苔就一直拿眼睛盯著,當司機剛剛往霸槽跟前挪了一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把土就朝司機臉上扔,可土扔出去風又吹過來,沒能扔到臉上。司機說:你叫人來啊,你把你們村的人都叫來啊?!

  霸槽恨了狗尿苔,說:你幹啥?

  狗尿苔說:我幫你。

  霸槽說:我讓你幫?!扇遠!

  杏開在叫他,怎麼杏開也在這裡?杏開是坐在小木屋的門檻上給他招手,狗尿苔走過來,看見了門口還躺著杏開家的母豬。他說:你家的豬身上沒紅絨麼。拿手去提豬尾巴,母豬沒有動。杏開說:它死了。狗尿苔這才看到母豬的身上有一攤血,忙說:咋死的?腦子裡就嗡地響了一下。

  自從公路從洛鎮直接通過來後,古爐村人很不習慣公路上汽車的速度,常常是汽車還離自己很遠,就橫穿路口,沒想還沒橫穿過去,汽車便碾上了。不到一年,牛鈴的叔被碾死了,守燈的本家侄子被碾死了,跟後的媳婦被碾了沒有死,一條腿沒了。災難又輪到了杏開家的母豬,可杏開家的母豬怎麼就來到了公路上呢?

  杏開在告訴著他,她是拉了母豬從下河灣的配種站回來,卡車就把母豬碾著了。狗尿苔拿眼看杏開,杏開也看了他一下,眼睛就避開了,避開了又看了他一下,發現狗尿苔還在看著她,她說:你死眼著幹啥?狗尿苔說:是不是你又來小木屋了?杏開說:來不來咋啦?狗尿苔說:是不是你們只圖在屋裡哩,讓母豬在公路上亂跑哩?杏開說:審我呀?狗尿苔說:你回答我的話!杏開說:憑啥?狗尿苔說:我是你叔哩!杏開說:哈巴狗站到糞堆上了,你算啥叔?哪兒好玩到哪兒玩去!不招理了狗尿苔。

  遭霸槽斥責就斥責吧,但杏開也這麼斥責,狗尿苔就覺得委屈。杏開和霸槽相好不相好,他狗尿苔是看見了全當沒看見,而村裡人老議論著他們,說那麼難聽的話,他們聽不到他能聽到呀,他只是要提醒注意些就是了,可他明明從輩分上是杏開的本族叔的,杏開競這樣對待他。狗尿苔也就從小木屋出來,看著霸槽還在和司機吵。

  司機說:誰的責任,我的責任?公路上有豬圈嗎?!

  霸槽說:公路上是沒有豬圈,可是,我問你,豬身上有公路嗎?唼?!

  這話說得好麼,這話也只有霸槽能說得出來,狗尿苔啪啪地鼓掌。風開始減弱,土氣也漸漸散開,霸槽側面站在那裡,鼻子嘴巴顯得那麼分明。古爐村人都是肉乎乎的柿餅臉,唯有霸槽臉長長的,有棱有角。他和司機爭吵得那麼凶,卻一直還戴著墨鏡,這會兒他把墨鏡取下來,用衣襟擦拭,頭卻顫顫地,又斜視著司機。狗尿苔看見了他臉上有了一個漂亮的微笑。

  司機最後是軟下來了,這從脊樑上就能看出,長長地從鼻孔裡呼出一口氣來,說:我摸了姑姑子的×了!從懷裡掏出一把錢來,一張張數,是三十元,放在了小木屋門口的涼茶檯子上,算是賠償了豬錢,然後過來提起了母豬的後腿往車廂裡扔。賠償了錢,死豬當然歸於司機,霸槽是沒有話再說,但他們跟過來,又極快地從釘鞋凳子上抓起了割掌的刀。

  司機說:你,你要幹啥?

  霸槽說:殺不了你的。

  他拽住了母豬尾巴,白光一閃,狗尿苔只覺得刀在母豬的尾巴根輕輕劃了一下,尾巴連同豬屁股的一疙瘩肉卻掉下來了。

  霸槽在說:你走吧,走吧,豬韁繩就送你啦!

  司機嘟嘟囔囔鑽上駕駛室,一聲轟鳴,卡車開走了,霸槽說了句:夥計,你不喝茶呀?!哈哈大笑,還沒等車開過古爐村的那個路口,就一下子把從小木屋出來的杏開抱了起來,杏開嘰吱哇嗚喊,但立即沒聲了,她的嘴被霸槽的嘴堵上。突如其來的變故,狗尿苔不知了所措,走不及身,也閃不及眼,抓了鞋凳子上的圍裙,擋住了自己的臉,說:啊流氓!啊流氓!

  小木屋的門並沒有關,其實是霸槽抱了杏開進去後用腳勾了一下門,但門是走扇門,門又開了。狗尿苔再沒有進屋,站在門外的涼茶台邊,聽到屋裡的咯笑聲和什麼倒坍的聲,一股子水就像蛇一樣流出來。那時候,州河裡的昂嗤魚又在呼自己的名字:昂兒嗤!昂兒嗤!狗尿苔希望昂嗤魚叫得更大些,自己也叫:昂兒嗤昂兒嗤!昂嗤魚卻不叫了。

  公路的上方,有三個人拉著架子車下來,一看那模樣,肯定又是來古爐村買瓷貨的。狗尿苔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便極力去想瓷貨的事。古爐村在很遠很遠的年代裡就燒瓷貨了,不瞭解情況的人只曉得洛鎮有朱家窯,可古爐村燒窯的年份比洛鎮早,論起來,洛鎮的姓朱戶還是古爐村夜姓人家的外甥哩。據說姓夜的祖先先來到古爐村燒窯,然後把從山西來的姓朱的外甥接納了,傳授燒窯手藝。但夜姓人家人丁不旺,朱家人卻越來越多,以至發展到了有兩支去了洛鎮,而古爐村的夜姓百十年來人口繼續稀少,窯業也逐漸衰敗,竟然再做不了艾葉青和天青一類的細瓷了,只專門燒盆燒碗燒些麵罐和水甕。三個人已經走到了鎮河塔,他們在稀罕了塔下的那片竹子,竹子都是一出地面就拐彎兒。狗尿苔雖然怨恨著霸槽和杏開,但他不願意讓外人看到他們的荒唐,就大聲喊:來生意了,生意來了!先迎過去招呼買瓷貨的人,拉架子車的是個前崖顱。

  前崖顱說:這村裡燒窯嗎?

  狗尿苔說:買瓷貨呀?

  前崖顱說:特色!

  前崖顱手搭在眼前,像猴子一樣環視起了這個州河上的小盆地:河南邊的都是石山,北邊的卻是土嶺起起伏伏地攏了過來,像一個簸箕。簸箕裡突兀地隆起一座山,村子就在山根圍了半圈。前崖顱又說了句:特色!

  古爐村人說哪個女人長得好時使用特色這兩個字,而前崖顱看見什麼都是特色,狗尿苔就知道他是從某個山溝裡來的買主,有些看不起他了。

  前崖顱說:哇,中間還有座山,這叫什麼山?

  狗尿苔說:中山。

  前崖顱說:多好的名字,村子就叫中山村?

  狗尿苔說:你是來買瓷貨的,你不知道古爐村?!

  前崖顱並沒有上怪,他看著狗尿苔,突然地笑了,說:特色!

  很顯然,前崖顱這一次是在對著他說特色了。狗尿苔是長得不好,作踐他長相的話他已經聽習慣了,但前崖顱用特色來說他,便覺得是一種侮辱,就轉過身不理了,卻看到霸槽重新坐在了小木屋門口的釘鞋凳子上,戴著墨鏡,樣子像個熊貓。

  前崖顱又叫了一句特色,端直朝霸槽走去,稀罕地瞧著霸槽在那裡釘鞋,旁邊還放著一把繫著繩子的打氣筒,再旁邊是一張石板桌子,桌上一個瓷茶壺,三個瓷茶碗。提起壺晃了晃,裡邊有茶,說:茶水多少錢一碗?

  霸槽說:不要錢。

  前崖顱倒了一碗喝起來,茶冷著,又難喝,就不喝了,而另外的那個男的和那個女的就走近來,霸槽立即發現他們的鞋後跟都磨得一邊高一邊低,便站起來讓座,說:補鞋嗎還是補胎?他們架子車的輪胎好著的,鞋也不補,那女的只盯著霸槽看,說:你眼睛不好嗎?

  霸槽把墨鏡摘下來,放在了石板桌上,女的說:特色吧?前崖顱說:特色!木屋裡一聲咳嗽,站出了杏開,女的目光從霸槽的臉上滑過 了,說:我們要買瓷貨的。

  狗尿苔在霸槽把墨鏡放在石板桌上時,他就過去拿了墨鏡玩,霸槽喊了一聲:髒手!狗尿苔把墨鏡放下,他也知道這三個人既然不補胎釘鞋又攪了好事,霸槽有些喪氣,才不讓他玩墨鏡。於是,他要給霸槽示好,就走到架子車前壓了壓車輪,想偷偷拔掉氣門芯,這些人就可以掏錢打氣了。但是,前崖顱還一直注意著他,他也沒敢拔氣門芯,便說:霸槽哥,你背背縣誌。

  往常公路上有人到了木屋前,霸槽會熱情介紹古爐村的情況的,說遠在清代這裡可是山自麓至巔,皆為窯爐,村人燃火煉器,彌野皆明,每使春夜,遠遠眺之,螢螢然一鼇山也。狗尿苔最佩服的是霸槽知識要比水皮高,而且背誦這段話時,仰著頭走來走去,常常就走到他的面前了,手指頭撥起他的下巴,說:你知道不?他立即說:我聽不懂。霸槽就說:你當然聽不懂,這是縣誌上的載文。現在,霸槽沒有了這個興趣,說:買瓷貨的,你領著到村裡去吧。

  狗尿苔無數次地領著外邊人進村買瓷貨,而這一次他反感了前崖顱,雖然還領著進村,卻自個在前邊跑起來,有意要讓買瓷貨人知道他腿短仍跑得快。他跑得真快,買瓷貨人拉著架子車,果然就攆不上。進了村道,村道是東西向,朝南朝北是無數的巷子,家家的院牆又都用瓷匣缽和燒壞的缸甕砌的,路面更是純一色的瓷瓦片豎著鋪成,狗尿苔在買瓷貨人不住口的特色中,大聲喊:買瓷貨了!所有的院牆都回應了,發出銅一樣的嗡嗡音。

  在天布家門口的照壁前,那蓬牽牛花葉子已經脫落,狗尿苔遺憾著買瓷貨的人看不到牽牛花開的景象呀:那所有的藤蔓上都生觸鬚,上百個觸鬚像上百條細蛇,全伸著頭往上長,竟然能從那些竹棍裡鑽一個格兒往上長,鑽一個格兒往上長,而所有的花都張著喇叭口,看著就能聽見它們在吹吹打打地熱鬧。現在,葉子脫落了,藤蔓沒有倒,如鐵絲網籠在那裡,一大群雞聚在下邊,一隻黑公雞在罵一隻母雞:你的公雞弄我的母雞就弄啦?我要弄你呀你就上了牆?!雙方嘰嘰咕咕吵架,後就相互掐鬥,落了一地雞毛。狗尿苔說:去,去,去!把它們轟開了,照壁後的院門裡又出來一隻母雞,臉色通紅,不停地叫:我下了一顆蛋!照壁上還站著個大紅公雞,說:不信,不信!母雞說:不信你看!大紅公雞歪頭往院裡看,它的冠十分大,大得豎不起來就垂在一邊,像牛鈴戴的帽子,帽耳子永遠都是一扇翹著一扇耷拉著。狗尿苔也從門口往院裡看,天布的媳婦正從臺階上的麥麥窩裡撿出了一顆蛋在自己的眼窩上蹭。她一直爛眼角,用熱雞蛋蹭著據說能治好。大紅公雞就說:真個!真個!

  狗尿苔認識大紅公雞,它是支書家的,就問了一句:你大呢?

  大就是爹,古爐村人把爹都叫做大。你為大,我為小,但孩子們卻不叫小,叫碎。如果大人們要罵起孩子,孩子就還得配上更難聽的(骨泉)字:碎(骨泉)。

  狗尿苔對大紅公雞說:你大呢?又一想,支書怎麼是雞的大呢?還在遲疑著,支書從巷道口的拐角過來了。支書是在給面魚兒說話。

  支書還是披著衣服,雙手在後背上袖著。他一年四季都是披著衣服,天熱了披一件對襟夾襖,天冷了披一件狗毛領大衣,夾襖和狗毛領大衣裡遲早是一件或兩件粗布衫,但要繫著布腰帶。這種打扮在州河上下的村子裡是支部書記們專有的打扮,而古爐村的支書不同的是還拿著個長杆旱煙袋,講話的時候揮著旱煙袋,走路了,雙手後背起,旱煙袋就掖在袖筒裡。從巷道口的拐角下來是個漫坡,支書眯著眼,似乎不看面魚兒,卻用腳將路上的一塊石頭撥拉到牆根了,說:你把包穀煮上啦?

  面魚兒說:煮上了,四十斤包穀全煮上了。

  支書說:不全煮上難道你還留些呀?!灶盤了?

  面魚兒說:盤了,盤了。

  面魚兒一直面對著支書,但是退著身子給支書說話,支書一直在走,他也就一直退著身子說。他背上沒長眼,路又是漫下,一個坑兒窩了一下腳,但沒有跌倒。

  面魚兒說:沒事。聽說給我四十斤包穀別人有意見?

  支書說:那肯定有意見麼,霸槽就跳著跳著在村裡嚷哩。

  面魚兒說:他釘鞋補胎哩,我說過他沒?別的泥水匠木匠出外掙了錢交提成哩,他從不交我說過他沒?沒麼,都沒!他還咬我哩?

  支書說:提意見讓提麼,我說了,朱大櫃光明正大,以後誰家只要能有娃娃出生,生產隊裡都給四十斤包穀燒酒!

  面魚兒說:你這麼一說,我就能睡踏穩覺了。

  支書說:這我得告訴你,娃娃一落草,就招呼全村人去喝酒!古爐村的好風氣得從你這兒開始!

  支書的大衣似乎往下沉,他聳聳肩,然後步子加快了,面魚兒再沒跟上,站在那裡還嘴裡嘰嘰咕咕著,狗尿苔就迎上去,說了:爺,支書爺,來生意啦!

  支書沒有搭言,眼睛一直眯著,但抬頭瞅了瞅狗尿苔身後的兩個男人和一個婦女,眼裡發光了,問:買瓷貨呀?婦女說:買十席碗,六席盤子,啥價呀?支書說:公價。婦女說:能便宜了就多買幾席。支書說:百貨公司有搞價的嗎?婦女說:這是來村上買貨呀。支書說:是村上,不是我朱大櫃的。狗尿苔看見支書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很和藹,似乎一直都在微笑,話一說完,臉卻陰沉了,並轉身往左邊的巷子裡走。

  左邊的巷子都是漫上坡,一直可以到山門下。山門是窯神廟的山門,從這裡能看見窯神廟的門,門口站著兩棵柏樹,樹老得沒了樹冠,樹身扭著像站了秦瓊敬德。山門往西是個土場子,土場南第一家是個大院子,院門卻是鐵的,裡邊三間上屋是公房,斜著的又是三間牛圈房,院門大開著,院子靠裡一排木樁上拴著六七頭牛,頭都朝西,尾巴朝下。

  支書獨自往前走了,買瓷貨的人還愣著不動,狗尿苔說:跟上,跟上!他也跟了走。照壁下的大紅公雞也跟了走。支書走上了坡道氣不喘,腳步撲遝撲遝響。一家院牆的匣缽砌得縫隙大,狗尿苔靠近去要看院裡人做什麼,院門咯吱開了,走出來牛路。牛路猛地瞧見支書,就說:支書你吃啦?支書說:沒到飯時吃啥哩?你沒出工?牛路說:我後跑哩。老支書說:哦,趕緊吃一疙瘩蒜,蒜能岔屙。買瓷貨人說:後跑?他們聽不懂。狗尿苔告訴了:後跑都不懂呀,後跑就是拉肚子。可是,村裡人都是幹腸屙不下的,牛路怎麼還後跑?買瓷貨的說:特色!支書又往前走了,那件大衣還是沉,老往下溜,他時不時聳肩,大紅公雞也是頭往前伸著,兩個翅膀往後拖著地,也像披了大衣。

  公房院子裡的牛並沒有因為來了人而挪動姿勢,甚至連尾巴也沒有甩一下。支書開了公房門,三間屋裡一間是擺了一張八仙桌,四個條凳,牆上貼著毛主席像和各種大小不一的紅緞子做的錦旗,另兩間有個小門鎖著。支書沒有急著去開小門鎖子,而覺得一個錦旗掛斜了,走過去重新掛好,掏出旱煙袋,說:吃呀不?買瓷貨的說:不會。支書就蹴在條凳上自個吃煙,卻把鑰匙扔給狗尿苔,讓狗尿苔開小門了領買瓷貨的點貨。

  狗尿苔受到重用,伸了伸脖子,覺得個頭高了一截,卻後悔今日出門沒帶上火繩,使得支書把一根火柴劃著了就插在煙鍋裡,然後端了煙袋杆使勁地吸。兩間屋裡各類瓷貨堆了一人高的壘兒,買瓷貨的大呼小叫,取了碗碟看成色,敲響聲,狗尿苔連說:小心呀,小心!支書哼了一下,卻又讓他出去了。

  狗尿苔灰遝遝走出公房,歡喜剛從外邊背了一捆包穀稈在牛圈房裡,叫著他幫忙鍘料,而靠近門口木樁上的一頭花點子牛打了個噴嚏。這頭牛瘦得皮包骨頭,眼角趴滿了蚊蠅。它的噴嚏聲音很怪。狗尿苔說:你笑話我哩?頭一歪,腦袋撞在那牛的肚子上。沒想另外的牛全大聲叫,並且繃著韁繩,過來圍住了狗尿苔。牛在說:不要撞它,它有牛黃哩!狗尿苔說:啥牛黃?牛說:你連牛黃都不知道呀!狗尿苔確實不知道什麼是牛黃,他看著牛的臉,牛臉都拉得那麼長,他說:我啥不知道?你以為我真不知道?!就不尋牛的事了,去幫歡喜鍘料。一把鑔子擺在那裡,像人叉開腿躺著,狗尿苔取了一撮包穀稈餵在鍘口,歡喜提了鍘刀往下按,鍘出的料節就如浪花跳起來。牛圈棚裡一股子尿臊味,而牆角的灶臺上給牛燒著的調料水開了,咕嘟咕嘟響。歡喜說:你做啥了,牛叫哩?狗尿苔說:我和牛說話哩。歡喜說:咹?狗尿苔說:就是說話麼,它們說花點子有牛黃。歡喜嘴張得多大,他的牙掉了,嘴窩著的時候,像是嬰兒的屁眼。狗尿苔說:啥是牛黃?歡喜說:牛黃就是牛肝上長了瘤子,那是藥,貴得很!牛能給你說話?狗尿苔說:啥都能說話哩。又餵了一撮包穀稈,還想說:你以為只有人能說話?但還沒說出口,支書在喊他,喊得不耐煩了。

  支書在公房裡收了賣瓷貨的錢,用筆在小本子上記帳,鋼筆寫著寫著沒了墨水,甩甩,還是沒墨水,他喊著狗尿苔去馬勺家快把墨水拿來。

  馬勺是會計,會計家肯定有墨水。狗尿苔急速地跑到馬勺家,馬勺沒在,馬勺他媽嘴唇烏青,手捂著胸口在院子裡坐著。馬勺他媽有心臟病,這是滿村人都曉得的,狗尿苔和她說話都得小心,耽怕聲一高她受驚,就低聲緩氣地說支書要墨水哩,墨水放在哪兒他取了給支書送去。馬勺他媽手指了指上房屋的櫃檯,狗尿苔取了墨水瓶,墨水瓶沒了蓋,走出門。馬勺他媽站起來要給他說什麼,他不願意和她多說話,貓了腰小跑,卻在巷口打了個趔趄,墨水就灑在地上。墨水瓶裡只剩下半瓶了,狗尿苔就害怕了,左右看了看,是沒人,忙用腳踢著土遮蓋了地上的墨水痕跡,反身到了馬勺家,給馬勺他媽說:嬸,我口渴,桶裡有水沒?馬勺他媽說:吃啥好的了,大冷天的口渴?狗尿苔已進了廚房,忙舀了一瓢水把墨水瓶灌滿,出來說:嬸,你家水放糖了,恁甜呀?就走了。

  狗尿苔很得意,他覺得只有他才想到了在墨水瓶添水,換是牛鈴,甚至水皮,是絕對想不到這點子的。但他再不敢小跑了,小心翼翼地端著墨水瓶,生怕有一點一滴灑出來。

  在公房裡,支書用筆吸了墨水,寫出的字淡得看不清。支書說:從馬勺家拿的?狗尿苔說:馬勺不在,他媽在哩,他媽病又犯了。支書就看著狗尿苔,看得狗尿苔心虛了,開始咬指甲。支書說:瓶子這麼滿的?狗尿苔說:啊滿。支書說:你路上栽跤了?狗尿苔說:啊沒。支書說:沒?你襖上有墨水點子哩,還敢說沒?!狗尿苔慌了,一下子把什麼都坦白了,支書吼了一聲:你滾!

  狗尿苔這才知道添了水墨水就用不成了。滾就滾吧,離開了公房院子,牛笑得集體打了個噴嚏。支書沒有說他是在搞破壞,也沒有說讓他賠墨水,狗尿苔就沒有恨支書,他自己恨起了自己,把棉襖脫了,只穿著裡邊的單褂子,讓凍去,一直往東走。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8 09:28

  4

  東邊的村頭有個大碾盤,碾盤上落著苦楝蛋兒。

  古爐村有十多個碾盤和石磨,年代最老的也是純青石的就數村西頭的石磨和村東頭的碾盤。支書經常給人講,姓朱的先人,在這裡經管得最興旺的時候,州河上下十五里地的人都羡慕。有一個風水先生看了先人的相貌,相貌並不是發達的相貌呀,就到古爐村裡來看地理,說村西頭的石磨和村東頭的碾盤雖無意擺設,卻恰是左青龍右白虎,但缺乏南朱雀北玄武,仍算不上多麼出眾,便又懷疑是朱家祖墳坐了什麼妙穴。風水先生提出到墳上去看看,先人說等一會再去吧,風水先生說:那為啥?先人說:墳旁邊有他家的蘿蔔地,幾個孩子在那裡偷拔著蘿蔔吃,咱突然去了,會嚇著了孩子。風水先生感歎了:哦,不用去了,我知道古爐村為啥能興旺了!

  現在,村西頭石磨的磨扇已經磨成了三指厚,上磨扇上壓著一個大石頭,還繼續用著。村東頭碾盤上的石滾子早都不見了,旁邊長著的那棵苦楝樹就往下掉苦楝籽蛋,嘣,掉下一顆,嘣嘣,掉下兩顆,都在碾盤上跳。

  兩年前的一個黃昏,碾盤北邊的坡窪過狼群,家家把院門都關了,老順家的房子就在碾盤的緊北邊,老順還在碾盤上擺弄煙葉。他把晾好的煙葉一條一條抽去了煙筋,他家的自毛狗就咬起來。狼群每年都要從古爐村過一次,三五一夥,不是走南邊的州河石頭灘,就是走北邊的坡窪地,人們就要噢噢地喊,希望它們能走快些,不要進村。可白毛狗氣憤的是這些狼慢騰騰地走,而且走的時候大嘴都閉著,像是在微笑,狗就咬聲不停。

  狼群一走過,州河裡就漲水。狼群和漲水有什麼聯繫,這誰也不清楚,而兩年前的一個月後州河水就漲得特別大。

  一漲水,村裡人都去撈柴。老順是拿了大撈兜站在河堤最上邊的石墩頭上的,撈到了許多碎樹枝、樹皮和北瓜茄子。但他為了多撈,將這些樹枝樹皮和北瓜茄子並沒有及時轉移到堤上,等再去撈時,水又撲過來將撈出來的浮柴和瓜果沖走了。大家都笑老順笨,老順又到鎮河塔下的石墩上重新撈,就發現了一根椽斜著漂下來。他是用皮繩一頭拴在石墩上,一頭纏了腰後下的水,椽上卻有一雙手,拖著一個女人。老順說:這死鬼!用撈兜戳著女人,要把她戳下去了再把木椽拉上來,但死鬼的手抓著木椽,怎麼也戳不掉,近去用手試試鼻子,竟然還有氣,就抱上了岸。所有撈浮柴的人全跑來搶救,壓胸膛,捏人中,還馱在牛背上拉著牛轉圈,女人就吐出一攤水來活了。這女人就是來回,活過來後並沒有走,住在古爐村。婆給她端吃了幾碗飯,她跟著婆到家來,叫著:爺婆!婆說:你叫誰呢?來回說:你們不是姓爺嗎?婆說:村裡兩大姓,姓朱的姓夜的,姓夜的發聲不叫爺,叫黑。來回說:哦,黑婆。狗尿苔說:也不叫黑婆,我家姓朱,我婆有我婆的名字哩,名字是蠶,村裡人叫蠶婆。狗尿苔不喜歡這個來回,她下嘴唇上有一個痣,吃痣,嫌來了吃家裡的飯。來回再來他就拿笤帚掃腳地,婆便罵狗尿苔不懂規程,罵出屋去。

  婆想教來回剪紙花兒,來回不肯學,只是老拾著廢紙,或者好看的樹葉子來讓婆剪。婆想把來回和守燈撮合,來回說:支書讓老順來尋過我。婆立即不說話了,開始剪一張柿樹葉子,柿樹葉子厚敦敦的,還泛著紅,樹葉子上就出現個牛的頭,說:老順好,老順是貧農。

  老順四十多了,從來沒娶過媳婦,只養著那只白毛狗,支書鼓動老順把來回伴了,老順說:那我是給我撈了個媳婦?支書說:我同意了,她就算是你的女人!

  來回成了古爐村的人,村人就不待她是客了,也慢慢地嚼她的舌根。因為她差不多的夜裡都喊,她喊:嗚,嗚。先是牛鈴在一個半夜裡經過老順家的門外,聽見喊聲,撒腿就跑,以為在喊狼,一邊跑一邊叫:有狼了,有狼了!誰家的孩子都哭了,村人拿了磨棍鐵鍁出來,結果沒有狼,聽到的是來回在叫床,村人就遜了。

  村人遜了來回,來回就什麼都不是了,田芽嘲笑著她不會擀麵,睡覺打呼嚕,能吃。冬日裡生產隊一部分人擔尿水去漚糞,一部分人在打麥場上剔棉花。棉花是秋後拔了稈子堆在打麥場上的,拔稈時上邊還有著一些沒熟的棉桃,堆了個把月了,沒熟的棉桃就乾了,裡邊仍憋出些棉花來,顏色當然不純,卻也白花花的,像是柴堆上的殘雪。這些人剔著棉花,嘴裡要說是非,說著說著又說到了來回,水皮娘就撇著嘴,說:喊聲恁大的,誰沒個男人?!半香低聲說:你就沒個男人!水皮娘是個寡婦,可她聽到了,裝著沒聽到,還在說:誰沒個男人?誰又不是沒有過男人?他老順就有多能行的,麻子黑,是不是?

  麻子黑說:人窮,腿跛,髁少!

  大家就轟轟地笑,說麻子黑你狗日的髁多,髁多卻刷在了牆上。

  狗尿苔回到家沒見著婆,而鍋裡溫著飯,他吃罷,以為婆又到村口的路畔掃燒炕的草沫子了,出來找時,沒想婆也在打麥場上剔棉花。遠遠地偷看婆的臉,害怕著婆又要罵他,看星拉了他說:狗尿苔,你把油瓶子打啦?哪一壺不開提哪一壺,狗尿苔說:與你屁事!扭身就走。看星說:走啥的?狗尿苔說:讓我婆看見又罵呀?看星卻從懷裡抓了一把蓖麻籽塞給狗尿苔,說:叔給些蓖麻籽,沒油了,熗幾顆蓖麻籽,你婆還罵你?!狗尿苔給看星鞠了個躬,說:啊你有跑路的事就使喚我。卻聽到了麻子黑在辱沒著老順。

  麻子黑也是光棍,長得黑,你覺得他老穿件黑衣服都是身子把衣服染黑的。別人可能不知道,狗尿苔知道,麻子黑其實每晚都去老順家那兒聽動靜,月光明明的,來回聽見後窗外有響動,老順說:是老鼠吧。來回聽出不是老鼠,就說:噢,你讓老鼠進來麼。越發顫顫地聲喚。氣得麻子黑揭了院牆上的瓦片扔到塄畔下的水田裡,蛙聲也聒到天亮。

  婆剔出了半筐子棉花,棉花沒筋絲,一扯就開了。她對麻子黑說:都是姓朱的,本家子麼,你不要說老順。

  婆是好心著勸麻子黑,麻子黑卻凶巴巴地說:咋啦,朱家就沒有階級敵人啦?!

  婆當下閉了嘴。

  狗尿苔從看星的身邊往過走,護院的媳婦腿伸得很長地坐在那裡,她聽著葫蘆的媳婦逗著婆婆說話,故意乾咳著要吐痰,狗尿苔從她腿上跨了過去,她說:你眼睛呢?!狗尿苔已走到麻子黑面前,說:我婆把你咋啦?!

  麻子黑只覺得好玩,身子一起,雙腿岔開,從狗尿苔的頭上躍了過去。麻子黑經常戲謔狗尿苔,狗尿苔沒招理他,沒得罪他,只是走路,他要麼就挨著狗尿苔,故意弓著腿要和狗尿苔一般高,要麼就突然地從狗尿苔頭上躍了過去。這回他躍過了,狗尿苔仍看著他,說:我婆把你咋啦?!麻子黑又躍了一次,但狗尿苔在他躍過頭頂時朝上一頂,把麻子黑的蛋頂疼了。

  麻子黑說:你算個啥呀?

  狗尿苔說:我是我婆的孫子!

  麻子黑說:你婆的孫子?哪兒來的孫子?唼?!

  婆立即像鷹一樣撲過來,把狗尿苔罩在了懷裡。有人就在說:麻子黑,和娃們拌啥嘴哩,忙你的去。麻子黑罵了一句:沒看看你啥出身麼,還咬蛋?!把剔出的棉花攏在背籠裡背走了。打麥場上又繼續著說話,葫蘆的媳婦把一朵棉花別在了她婆婆的頭上,讓大家看漂亮不?婆婆擰媳婦的耳朵,說:你這鬼,作踐我呀!媳婦說:戴個花真的漂亮哩!又把自己的頭巾給婆婆包了頭,露出了那朵棉花。婆婆這下沒有動,讓著媳婦去包,說:你是打扮你的碎女呀!大家笑起來,葫蘆的媳婦和婆婆也都笑起來。婆婆說:不敢笑,一笑肚子就饑了。媳婦說:黑了回去咱包餃子吃!戴花說:葫蘆一錐子紮不出個屁來,娶的媳婦卻就會嘻嘻哈哈逗婆婆開心!護院的媳婦說:哼,吃餃子哩,一年吃得上一頓餃子?就會拿嘴哄人!戴花說:孝順不一定給吃給喝就孝順啦,讓老人高興,這叫喜孝。婆說:這倒是,這倒是。讓狗尿苔把剔過了棉花的棉稈抱到場邊去。狗尿苔說:我又不掙工分。婆說:不掙工分就不抱啦,那費了你啥勁?

  狗尿苔抱了一趟棉稈,心裡還氣著麻子黑。打麥場邊是六升家,六升家和豬圈旁長著了三棵槐樹,豬在圈裡拱土,拱出個蘿蔔頭就咬,卻不是蘿蔔頭,是節白塑膠管,惹得樹上的烏鴉笑。豬就問:你笑啥?烏鴉說:我笑你黑!豬說:你從煙囪裡爬出來的,你才黑!烏鴉說:誰黑誰知道!狗尿苔一踹樹,烏鴉飛走了。他想麻子黑也是個烏鴉。

  狗尿苔確實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還是在很多年前,水皮家的母豬下崽,下了一個,又下了一個,一下子下出了七個,他們都在那裡看。後來他和牛鈴為吃幾顆桑葚吵起來。古爐村的孩子致起氣了,要相互高聲叫喊對方父母的名字,似乎這樣就是罵得最狠。牛鈴他大名字是五福,狗尿苔就喊:福,福,蝙蝠的蝠!牛鈴卻不知道狗尿苔的父母的名字,連父母是誰也不知道,就說:你是要下的,要下的!狗尿苔不清楚要下的是啥意思,問婆,婆說:這誰說的?他說牛鈴說的。婆說:我擰牛鈴的嘴!但他問婆他到底是哪兒來的?婆說:撈來的呀。他說:豬都是從母豬肚子裡下出來的,我怎麼是從河裡撈的?直到兩年後,他才從村人口中得知自己就是要來的,至於是如何要來的,誰也不直講,他也不再追問了,可從此身世成了一塊疤,不想讓誰去揭。別人奚落他也就奚落了,可麻子黑老欺負他,當著那麼多人又說他的身世,狗尿苔突然就想到來回了。那一年州河漲水,狗尿苔也在堤上,看著老順撈人,也想過自己是不是也這樣從河裡爬出來的,當來回在牛背上馱著轉圈的時候,他提了杏開的一雙舊鞋就跟著,等來回從牛背上下來了給她穿。來回撈上岸就沒有鞋,光著腳。

  狗尿苔從打麥場上走開,是一隻麻雀把他帶到了老順家門前的椿樹下。麻雀像一顆灰石子,先是在狗尿苔面前的地上蹦,狗尿苔走近了它又飛起,飛起來再落在前面的地上蹦。平常碎嘴的麻雀今天什麼也不說,就是飛飛落落逗著狗尿苔走到了老順家門前的椿樹下。從椿樹下看老順的家,門開著,門裡黑咚咚的,狗尿苔聽到了哪兒有沉悶的吭哧聲,像誰在挖土窖,卻沒個人影,白毛狗就臥在屋簷下。狗說:甭,甭過來!他說:我找人。他順口這麼說,又說:人呢?門裡走出了來回,來回有一個吹火狀的嘴,牙暴得特別長,舉個蘿蔔在啃。哢嚓哢嚓的聲音,讓狗尿苔聽著很香,舌根下就汪出了水。

  來回說:你吃呀不?

  狗尿苔說:吃,吃,不吃,蘿蔔辣。

  其實來回並沒有把蘿蔔伸過來,一直自個啃,同時有了喂喂的叫。

  狗尿苔聽見了吭哧聲,也聽見了叫聲,聽出這是老順的口音,老順掉過一顆門牙,說話漏氣。來回把蘿蔔放在了窗臺上,手在門框上摸,摸出了銅條子鑰匙,然後去了山牆邊的廁所。狗尿苔一下明白老順在那邊拉屎,讓來回給他掏糞了。

  人都說1965年是陰曆蛇年,龍蛇當值風調雨順,雖然麥秋兩季收成還好,但人人還是得吃稻皮子炒麵才能勉強著吃飯不斷頓。稻皮子炒麵是冬天裡拿軟柿子拌攪了炒熟的稻皮子和穀糠,曬乾磨出的麵。炒麵吃著還甜甜的能下肚,卻常常是下了肚了就拉不出屎,得拿鑰匙或柴棍兒掏。狗尿苔極快地從窗臺上抓過了蘿蔔,美美地咬了一口,嚼著往下嚥。狗在叫,叫著咒罵他,他一時舌頭調不過來,就背了身嚼。但是,來回從廁所裡出來了,說:叫你慢慢屙,你用那麼大的勁,你不知道你有痔瘡!蘿蔔咬碎了,疙裡疙瘩的還沒咽下喉,狗尿苔假裝繫鞋帶,把身子蹴下去。

  來回重新啃蘿蔔,她沒有發覺蘿蔔已被咬過一口,她說:狗尿苔!

  狗尿苔噎住了,胸口疼,沒做聲。

  來回說:誰給你起這麼難聽的名字?村裡分救濟糧嗎?

  不知怎麼搞的,狗尿苔卻說的是:你是從河裡撈的……

  來回說:河裡撈的咋啦,河裡撈的就吃不上救濟糧?

  狗尿苔立馬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我……婆說我也是從河裡撈的麼。

  狗尿苔這麼解釋著,想著來回就不會誤會他的意思了,來回卻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撈出來是老順的,是貧農老順的媳婦,你……她不說了,臉色突然大變,喉嚨裡吭啷一下,噴出來的全是蘿蔔味。但她又說了:我早就聽說有人要算計老順呀,要分救濟糧呀就懷疑我懷疑我娘家的成分!去調查麼,看我大是不是四清下臺幹部,調查麼,河水把我沖了的,我是從河裡爬出來的魚鱉水怪?

  狗尿苔說:我氣著的,你比我還氣?

  來回說:我打聽啦,古爐村多半人是從娘肚裡摸著出來的,這是個啥村嗎?!

  狗尿苔說:你別罵古爐村,是古爐村收留了你。

  來回說:不撈我很好,我死了說不定已托生到了好地方!

  狗尿苔後悔自己來見來回了,怨恨自己來見來回為了啥?擰身就走。巷道裡一個下坡路,路上立栽的瓷瓦片泛著光,誰把水潑到路上了結了一層冰,也泛著光,一片光。他看著路中間一塊半截子磚,拿腳去踢,半截子磚凍住了,沒踢開,把腳踢得生疼。一頭豬就順著坡道跑過來,豬後是守燈的本家嫂子。她的豬從豬圈裡跑出來,她越攆豬越跑得越快,叫著:狗尿苔,把豬攔住!狗尿苔就把豬攔住了。

  守燈的本家嫂子說:狗尿苔,你和來回在罵人了?

  狗尿苔說:我沒罵。

  守燈的本家嫂子說:來回罵了沒事,你一罵就給你婆惹事哩。

  狗尿苔說:這我知道。豬咋跑出圈了?

  這女人就使勁打豬,說:人老實的像個鱉一樣,咋養了這號豬,老拱圈牆!狗日的你以為你托生在村幹部家了?豬趴在地上一聲不吭,狗尿苔說:它也是餓匪了,八成呢,我八成哥呢,他不會把圍牆加高?女人說:你哥去山裡換包穀了。古爐村產稻子,這在州河兩岸出了名,可古爐村人碾下米了,篩出的帶稻皮角的爛米留下自己熬稀粥,而把好米拿到南山深處的人家那兒換包穀,一斤米可以換一斤八兩包穀,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一斤換二斤,就圖多吃點。狗尿苔有些生氣,說:他說好再去換包穀要叫上我的,嘴都是勾子!女人說:你能鑽山呀?狗尿苔說:我咋不能?他使勁伸長身子,連腳也蹺起來了。女人說:好,好,狗尿苔長得高了,要攆上牛鈴了!卻把狗尿苔的頭往下一按,狗尿苔又回到了原型,他的頭只撞著了八成媳婦的奶。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8 09:29

  5

  太陽把中山照白了的時候,山後邊的天空就發藍,藍得像湖一樣深不見底,而南山以及西邊的屹岬嶺和東邊的烽火臺,一半的身子卻是暗的,暗了的身子裡才現出著梯田和梯田塄上裸了葉子的樹木。這些樹木多半是柿樹,柿樹在冬季裡只有粗樁和細枝,細枝全都斜著往上長,善人不止一次地說古爐村是州河岸上最美麗的地方,瞧麼,柿樹多像千手觀音啊。

  霸槽一大早就在鎮河塔前的公路上摔酒瓶子,砰地摔下一個,砰地又摔下一個。他琢磨著善人的話,覺得善人說古爐村美,只是善人眼裡啥都是佛和菩薩,而他霸槽能看出山水風光的美了,就能想到這麼美的山水,慷慨些,可以贈人麼!贈與誰呢?他的嘴張開了,卻沒有說得出來,口鼻裡三股白氣就往出冒,白氣都很快把他裹住了,他打了個冷戰,繫緊了棉襖。他的棉襖已經穿過了幾個冬天,襖面子破了幾處往外露棉花,天布曾經戲謔過他,說他的棉襖在流豬的板油哩。這話讓霸槽受刺激,現在一想起來還哼了哼,再把一個酒瓶摔在公路上。拾糞的牛路,站在公路邊遠遠地看了霸槽許久,說:啊霸槽,咋摔酒瓶子?

  霸槽說:不摔酒瓶子,誰的架子車自行車讓我補胎呀?

  牛路說:啊?!

  霸槽說:啊啥呀,又拾糞哩?

  牛路說:拾不下麼。

  霸槽說:你到公路上拾,汽車不屙屎麼。

  牛路說:那你一天能補幾個輪胎?

  霸槽說:補毬哩!幾天也沒一個輪胎被扎破的。

  牛路說:那你不如拾糞呀。

  霸槽說:你就知道個拾糞!

  霸槽又砰地摔了一個酒瓶,再砰地摔了一個酒瓶,七八個酒瓶子全摔了,一片玻璃濺起來劃破了他的手背,血就流了出來。他罵:我日他媽!往小木屋去。

  牛路覺得霸槽是真有些怪了,還看不起拾糞,你又能幹了啥?說:霸槽霸槽,你不摔了?霸槽回了一句:我去買酒啊!什麼地方就有了烏鴉呱呱地叫,牛路朝公路兩邊看,沒有烏鴉,烏鴉在南山上的柿樹上。柿樹那麼多的枝條都伸在空中要抓什麼,抓啥呀,抓雲嗎,雲從中山後一朵一朵往過飄,樹枝始終沒抓到。

  霸槽真的要到村西巷的開闔家代銷店買酒去,那根豬尾巴是掛在小木屋門後,出門時用豬尾巴的油擦了擦嘴,嘴唇顯得厚了,泛著腥光。

  古爐村應該有個代銷店其實是霸槽給支書建議的,結果支書讓開合辦了而不是他霸槽。霸槽從那時起才開始釘鞋補胎,又專門在公路上蓋了小木屋。隊長認為這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應該割的,可村裡的木匠、泥瓦匠也常到外村去幹活,還有土根仍在編了蘆席,迷糊編了草鞋,七天一次趕下河灣的集市,霸槽是個早就覺得他一身本事沒個發展處,怨天尤人的,要割他的資本主義尾巴,那肯定要不服的。支書就說:讓他去成精吧,只要他給生產隊交提成。但是,古爐村的木匠、泥瓦匠、篾匠們卻按時交了提成,霸槽就是不交。

  霸槽提了一瓶酒從巷道裡走過,差不多的人都看見了,也聞到了一股香氣。古爐村人愛喝酒,但喝不起代銷店裡的瓶裝酒,只拿包穀來燒,以往家家都能燒的,而這幾年糧食越來越緊缺,連包穀酒也沒人敢燒了。看著霸槽又買了瓶酒,他的身後就有人交頭接耳,說他今年這是第十次買瓶酒了,而且還常到下河灣集市上買豬腸豬肺豬蹄子吃。甚至說,村裡人屙屎都是屙下來風一吹就散了,去小木屋後牆外瞧吧,霸槽的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拾著粘鍁,臭味沖得很。

  在院門外空地上碾蘆葦的土根說:霸槽,又喝瓶子酒呀!霸槽說:喝麼,夜裡你拿塊豆腐來一塊喝麼。土根擤了一下鼻,把蘆葦在地上鋪開,人踩著碌碡碾過去又碾過來,說:我有買豆腐的錢我還不自己買酒喝!卻又問:開合還賒帳不?霸槽說:別人不能賒,他敢不給我賒?沒有我他開啥店的,他一輩子都欠著我哩!土根說:誰都欠著你!霸槽說:可不是?!古爐村敢讓我拿事,啊古爐村還能窮成這樣?信不?土根說:信麼,你說給你個竹竿你能把天戳個窟窿,我信哩!霸槽說:你在嘲笑我?土根說:叔給你說哩,要少喝個酒,就是有錢,也得把錢攢起來成個家,給你大續續香火。霸槽說:你以為我娶不下媳婦還是生不了個娃?你瞧著呀,我要讓這州河岸上村村都有丈母娘哩!土根說:啊你行,你行。把碌碡踩到了空地那邊,呸了一口,說:你行個屁。

  守燈從窯場上回村,天上正好飄過一朵雲,雲影子把一片黑罩住他,他走,黑影子也走,他就順著巷道牆根小跑。霸槽叫他,他不做聲。守燈的姐嫁到了省城,他穿著他姐夫退給他的短筒子雨靴,靴子大,穿著咯(口瞿)咯(口瞿)響。霸槽說:我教你哩!你姐夫給你啥靴子,腳後跟都磨出洞了。守燈說:還能穿。霸槽說:是我就向他要雙新的!他都到城裡了,又娶了你姐,一朵花掐著走了,他會捨不得給你一雙新靴子?!土根在遠處說:霸槽,你一輩子都記恨人家姐夫!霸槽說:這世事不公平麼,有衣服穿的,還有衣服爭著搶著去送哩,沒衣服保暖的,偏就不來一件衣服。土根說:女人都是衣服?霸槽說:不是衣服是啥?守燈一邊走一邊說:你拿了人家的墨鏡,你還罵人家。霸槽說:墨鏡對於他們算個啥,九牛……滿盆掮了鐝頭過,霸槽不說守燈,給滿盆笑。

  霸槽說:隊長,喝酒不,這酒你拿上。

  滿盆說:我喝你的啥酒?你得儘快把錢交給馬勺那兒,他要做帳哩。

  霸槽說:交什麼錢?

  滿盆說:你給我裝!

  霸槽說:木匠泥瓦匠交錢應該,我釘鞋補胎的出了村啦?我沒出村。我在公路上擺攤,出了那麼多事故,都是我最早發現和及時幫著處理現場的,這為古爐村辦了多少好事,還交什麼交?

  滿盆說:你別胡攪蠻纏,你這事是隊委會研究過的,為啥不交?

  霸槽說:我沒錢!

  滿盆說:沒錢買瓶酒喝,喝尿哩?!

  霸槽說:我就是喝尿哩,喝死了我也不交!他擰開了酒瓶蓋,咕嘟咕嘟喝,立馬臉紅起來,說:就不交,誰要我交我就死給誰!

  他真的拿頭往旁邊的樹上碰。土根撲過來擋,說:你這德性!卻沒擋住,霸槽頭上碰出個包。

  滿盆立即走開,說:共產黨不吃你這一套!給支書彙報去了。

  這邊一吵鬧,土根是兩頭勸,勸聲反比吵聲大,待霸槽頭上碰出個包了,又喊叫著滲血了,雞毛,快尋些雞毛粘上!狗尿苔在明堂家的院子裡就聽到了,不管了善人,跑出來看熱鬧。

  狗尿苔原本在自留地裡摘北瓜,那一窩北瓜蔓子都枯死了,因為是留著種瓜,還一直沒有摘。支書也到他家自留地裡掐蔥,兩塊自留地挨著,狗尿苔又一次給支書提出能讓他出工,給多少工分都行。支書還是那句話:你沒尿桶高,能做啥,混生產隊工分呀?!狗尿苔心裡不美,在飯後,婆坐在炕上剪紙花兒,讓他去村口揀些柿葉,說柿葉紅紅的,剪出來也好看,狗尿苔不搭理,看著豬在拱蘿蔔窖。

  狗尿苔家的豬圈砌在院子東南角,餵了一頭大豬還有一頭小豬,大豬時常把頭擱在圈牆頭張望,趁人不注意就跳出來。它看見狗尿苔坐在捶布石上發呆,就又跳出來了,躡手躡腳還去拱蘿蔔窖。全部的蘿蔔埋在那個窖坑裡,上邊還堆了土,鬼曉得豬怎麼就知道了,他嗨了一聲,豬回頭看他,他就招招手,豬懶懶地過來,站在他身邊。他說:饞啦?豬說:嗯。他打了一下豬的黃瓜嘴,豬笑了一下,笑得很憨,狗尿苔就拿手在它肚子下一揣,它竟然趴下去,四蹄乍起,舒服得哼哼哈哈。

  婆說:你吃柿子呀不?狗尿苔說:誰拿來的柿子?婆說:叫你吃你就聽著了,叫你去拾柿葉就聽不見?狗尿苔說:豬拱蘿蔔哩,我得管麼。把豬趕進了圈,卻尖錐錐地叫:婆,啊婆,狼把小豬叼啦!婆說:說大話,狼啥時進的村?狗尿苔說:那咋不見了小豬?婆說:我把它抱給鐵栓家啦。夏天鐵栓給咱買過梿枷和兩個尿桶,說好把咱家的豬娃給人家,他嫌豬娃小,我應稱餵過秋了給人家。早晨見了鐵栓他說起了這事,我就把豬抱過去了。狗尿苔說:咱養那麼大了給他,咱划不來。婆說:啥劃來划不來的,人家肯給咱墊錢就該領人家的好哩。狗尿苔說:它走了不習慣呀。婆說:大豬是不習慣,剛才還咬圈門哩。狗尿苔說:是我不習慣!

  這小豬最早是托半香從她下河灣的姨家買來的,買來後就半截尾巴。後來面魚兒老婆給婆說,半香坑了人了,這豬娃生下來尾巴梢是扁的,尾巴梢扁的豬都是狼的菜,遲早遭狼叼的,所以早早把尾巴剁了一截。面魚兒老婆讓婆把豬退還給半香,婆沒同意,說既然買來了咋退呀,再說扁尾巴剁了一截,狼也就認不得了。小豬在家裡養著,因為是個半截尾巴,狗尿苔格外待它好,大豬占槽的時候,他就把大豬趕走,小豬也像狗一樣,他遲早一進院,小豬一聽見腳步聲就從圈裡跳出來,用嘴拱他的腳,尾巴根一聳一聳地動。而每每看見它聳尾巴,狗尿苔心裡就難受,卻要哄著它說:啊多好看的尾巴,細梢子尾巴!現在,小豬突然不在了,狗尿苔真的不習慣。他抬腳往外走,說我拾柿葉去,並沒有去拾柿葉,直腳卻到了鐵栓家的院口。

  鐵栓家的院門鎖著,隔著匣缽壘成的院牆,他從匣缽間隙往院裡看,小豬是拴在上房的檻上,四蹄趴臥,閉眼不睜。狗尿苔咳嗽了一下,小豬立即站了起來,頭四下裡擰著瞅。狗尿苔說:我在這兒!小豬看見了,要跑過來,繩子卻拉住了它,它突然哼哼哼地衝著狗尿苔吼。狗尿苔知道,小豬在給他發脾氣了,而且在罵他:為啥把我送人?咹?咹?!狗尿苔能說婆的不是嗎,他不能說,他在安慰小豬:來了你就要乖哩,人家是貧農,光景也好,知道嗎,長在他們家有福!小豬不再吼了,哼哼嘰嘰起來,眼睛裡卻往外流淚。狗尿苔卻不忍心了,他說:反正都在一個村裡,我會常來看你的。

  隔壁護院的老婆出來倒藥渣子,瞧見狗尿苔趴在鐵栓家的院牆上,就說:你幹啥哩,人家沒在家,謀算著進去偷東西呀?

  狗尿苔說:我啥時偷過人?

  護院的老婆說:你是不偷人,可你和牛鈴一起了,牛鈴就手腳不乾淨哩。

  狗尿苔這才不煩護院的老婆了,說:護院伯病好了吧?

  護院老婆說:狗尿苔嘴乖!吃藥不濟事麼,請了善人來說說病。

  狗尿苔說:啊,請了善人!

  就進了院,果然上房門開著,護院坐在一個蒲團上,善人也坐在另一個蒲團上,他們正說著話。狗尿苔不敢驚動,悄沒聲地坐在上房臺階上聽。

  善人本來不應該是古爐村人,先是在洛鎮的廣仁寺裡當和尚,社教中強制著僧人們還俗,公社就把他分配落戶到了古爐村,住在窯神廟裡。他不供佛誦經了,卻能行醫。他行醫一是能接骨,平日沒事了就坐在那裡把一個瓷瓶敲碎,攪拌在穀糠裡裝到一個布袋去,然後雙手伸在布袋裡再把瓷瓶復原。二是給人說病。病能用嘴說好,先是狗尿苔覺得奇怪,連村裡大多數人也都不信,但後來聽說善人真的就說好了許多病。護院在村裡算是家境好的,他家的院牆不是廢匣缽砌的,清一色的磚,連灶房上的煙囪也不是裂了縫的陶瓷,是青磚。護院在村裡就很高傲,和鄰居們關係緊張,甚至連家人也處不和,一大家人各自為政,是個苦惱家。他肚裡長了一病塊,在下河灣醫療站扎針沒好,到洛鎮衛生院吃中藥西藥還是沒有效,日見沉重,一天吃不進了半碗飯。

  狗尿苔聽到善人在說:你的性子是木克土,天天看別人不對,又不肯說,暗氣暗憋,日久成病麼。你要想病好,就得變化氣質。要不化性,恐怕性命難保!你要練習著見人先笑後說話,找人的好處,心裡才能痛快,病才能好。護院就說:你到古爐村不長日子,平日咱又不接觸,你咋就知道我的習性?善人說:要麼我咋能敢給人說病?護院說:我這人沒上過學,比不得霸槽和水皮,連守燈也不如,可我卻瞧不起他們的本事,甚至支書和隊長處理些事,我也不是全都服氣,我平素是愛找人的毛病。善人說:我常研究,怨人是苦海,越怨人心裡越難過,以致不是生病就是招禍,不是苦海是什麼?管人是地獄,管一分別人恨一分,管十分別人恨十分,不是地獄是什麼?君子無德怨自修,小人有過怨他人,嘴裡不怨心裡怨,越怨心裡越難過。怨氣有毒,存在心裡,等於自己服毒藥。好人不怨人,怨人是惡人;賢人不生氣,生氣是愚人;富人不佔便宜,佔便宜是貧人;貴人不耍脾氣,耍脾氣是賤人。若是把人比做一棵白菜,生氣是受了風災,抱屈就是生蛆了,耍脾氣就是被雹子打了。護院,護院,你聽得進嗎?護院說:我聽得進。但狗尿苔聽不進,臺階的石頭縫裡一隻螞蟻爬出來,搖了搖頭上的鬚,好像在說話,可沒有聲音,狗尿苔就聽不來,卻見幾十隻螞蟻列隊爬出來,都一樣的步伐,像是在操練。護院的老婆就坐過來了,手裡握著兩顆雞蛋,說:你不給善人煮荷包蛋,白聽呀?!狗尿苔說:善人說的是啥?護院的老婆說:他說倫常道。狗尿苔更聽不明白什麼是倫常道,聽到的是有人在吵鬧。狗尿苔一聽到吵鬧,耳朵就動起來,說:像是隊長和霸槽吵哩?護院的老婆說:霸槽和杏開耍好哩,他能和滿盆吵?是土根聲,土根吵哩。狗尿苔又聽了聽,還是聽出是霸槽和隊長在吵,便站起來往院外走,身後的善人還在說:你要能認不是,找好處,好好往回歸。狗尿苔已經走到巷中,看見一隻狗急急跑著,突然停在一棵樹下。狗尿苔說:在哪兒吵的?狗卻乍起後腿撒了一泡尿。

  狗尿苔轉了三條巷子,原來霸槽就在土根家門前的場子上,那裡站了好多人,奇怪的並沒有隊長,土根在和馬勺田芽嘁嘁啾啾,一邊說一邊看著霸槽。霸槽呢,啊霸槽他明明看見了狗尿苔,他並沒有招呼,卻把剛剛路過的水皮叫住。

  霸槽說:水皮,看啥書哩?

  水皮手裡拿著一本書,亮了一下書皮。

  霸槽說:還是那課本?

  水皮說:書要不斷地唸麼。

  霸槽說:哪兒不會,你問我。

  水皮說:我考你,第三十七頁有魯迅,被稱為三家,哪些家?

  霸槽說:思想家,文學家,還有什麼家?

  霸槽和水皮一說起書上的事,旁觀者就都不說話,但狗尿苔不可理解的是霸槽剛剛吵過架,惹得來了這麼多人看熱鬧,他竟然又沒事似的。而且,書上是個什麼人呀,連霸槽都回答不了!就湊近去,一看,書上是個老漢照片。水皮說:狗看星星一片明吧!狗尿苔卻說:我知道,是老人家!

  水皮和霸槽都噗地笑了,笑得唾沫濺了狗尿苔一臉。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9 09:28

  6

  牛鈴騎在他家的屋脊上拍手。

  他一拍手,山牆邊的楊樹就搖動,葉子撞著葉子,也都拍手。

  古爐村有忌諱,就是門前不栽桑,嫌桑是喪,屋後不栽柳,怕賊來絡,山牆外也不能栽楊,楊樹葉子響起來啪啦啪啦的,像鬼拍手。牛鈴醒家的山牆外的楊樹其實不是牛鈴家的,天布把楊樹栽在他家的豬圈旁,正好又在牛鈴家的山牆邊。楊樹葉子一拍手,牛鈴聽見了全當沒聽見,換了一下腿還在屋脊上,卻朝天布家的房子唾了一口。

  牛鈴家的房子在天布家房子的後邊,牛鈴家的房子高,天布他大在翻修舊房把屋基墊高了一尺,這一年牛鈴的娘就害病死了,牛鈴的大也把屋脊加高了一尺五寸,脊正中還嵌了一塊鏡子。就是這塊鏡子,天布他大說是照妖鏡,專門照著他家的,兩家從此致了氣。支書當然要調整,做出了決定:一、牛鈴家必須把那塊鏡子拆掉。二、天布家不能再看兒再加高屋脊,並灌一壺酒,炒三個菜,兩家喝酒和好。這一壺酒天布他大喝了一盅,牛鈴他大喝了一盅,其餘的全讓支書喝了。支書喝得頭重腳輕,出門時還絆了一跤,但他說:這就好了,只要我還是支書,我不允許古爐村沒個秩序!

  這次調解曾得到洛鎮公社張書記的表揚,張書記還帶領著別的地方的村幹部來古爐村學習經驗。在張書記他們來之前,支書讓石匠在村南口鑿了個石獅子,石獅子很威風,嘴裡還含著一個圓球。窯神廟門口有兩對舊石獅子,石獅子都是腳下踩著繡球,而這個石獅子卻嘴裡要含著圓球,什麼意思,村裡的年輕人都不曉得。面魚兒說古爐村上輩子好像有這麼個說法,說是祖先在這裡住下後,南山裡有個魔怪總來侵害,有一個神仙就給了族長一顆藥丸,說把藥丸含在嘴裡就變成獅子,獅子能抵擋住魔怪,但藥丸不能咽下去,咽下去便永遠還原不了人,如果要還原人只把藥丸吐出來就是了。那族長就含了藥丸,果然變成了獅子,魔怪再不敢進村,卻也一直不離開南山,族長就一直不吐藥丸,久而久之成了一個石獅子蹲在村南口。面魚兒說他小時候聽他爺爺這麼說的,但他卻在村南口沒有見過那石獅子,是根本就沒有過石獅子,還是有石獅子而後來被打碎了或搬走了,他不知道。新的石獅子鑿好了就放置在村子南的路上,村人都說這石獅子就是支書,或者說支書就像石獅子一樣守護著古爐村。那陣兒水皮在村南口的牆上寫標語,是支書讓他寫的,寫的是:有困難找黨員,有問題找支部。霸槽也在現場,撂了一句:誰屙下的誰收拾!灶火說:啊霸槽,你是說困難都是黨員惹下的,問題都是支部造成的?大家都目瞪口呆,霸槽說:我啥時說這話了?我啥時說這話了?狗尿苔,你聽見我說這話了?!狗尿苔不知道該怎麼說,婆說:你看你這鼻涕,噁心死人,擤鼻去!狗尿苔就圪蹴下擤鼻,沒完沒了地擤,把鼻涕抹到旁邊的樹上去,再沒敢過來。

  但是,石獅子鎮在了路口,只過了半年,天布他大就死了。又過了十天,牛鈴他大也死了。他們兩家的墳地離得不遠,墳地裡的柏樹上常落一群白嘴鳥和一群紅嘴鳥,一到黃昏就掐著吵,墳上老是鳥糞羽毛。村人就說那是兩個人又在陰間裡對上了,可惜沒人再去調解。

  狗尿苔想不到的,是兩家大人死了後,牛鈴卻和天布好了,當然是牛鈴巴結天布。天布上火了,嘴角發爛眼窩裡糊了眼屎,說:牛鈴,到馬勺家舀一碗漿水去!馬勺娘在村裡做漿水做得最好,所有人家要窩酸菜了都去那裡討漿水引子,牛鈴就去舀漿水。天布說:誰有煙?牛鈴就向腰裡別著煙包的人討煙沫,又尋紙片,給天布捲上一根喇叭狀的煙捲。天布也常誇牛鈴能爬樹,說:這棵樹上的鳥巢裡有沒有蛋?牛鈴手腳並用,刷刷刷就爬上樹。樹下人喊:小心,小心!牛鈴爬到最高的枝上,把鳥蛋用嘴噙了,還要雙手抓住這枝條蕩個秋千。狗尿苔勸說過牛鈴不要這樣,牛鈴說:天布是民兵連長了,他有槍哩。狗尿苔說:他能拿槍打你?牛鈴說:我也想將來當民兵呀!

  現在,狗尿苔受了奚落,才從巷道過來,看見牛鈴在屋脊上拍手,知道牛鈴在笑話他,就有些生氣,說:牛鈴牛鈴,你又要在屋脊上裝鏡子?

  牛鈴說:你個×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狗尿苔說:那你拍的啥手,手癢啊?

  牛鈴嘿嘿地笑,看見狗尿苔要離開了,卻說:上來不,柿子潮了霜了。

  狗尿苔又站住了。冬天的屋頂上差不多的人家都要放一抱包穀稈,包穀稈裡全放著柿子,冬至後柿子一軟,經過霜就甜了。狗尿苔家沒有柿樹,牛鈴要讓他去吃柿子,狗尿苔就不記恨牛鈴了。但他上不了房,牛鈴只在房檐上搭了一根椽,他爬不上去。狗尿苔說:你給我撂一個!

  牛鈴說:你給我笑一下!狗尿苔一笑,牛鈴撂下一個柿子。柿子沒接住,落在地上成了一攤紅醬。再撂下一個,接住了卻是兩手紅醬。他把十個指頭都舔了。

  牛鈴就從屋簷上下來,蹴下身讓狗尿苔踩在肩上,然後立起,狗尿苔往山牆廝頭上爬,爬上牆廝頭,仍是上不到房檐。牛鈴在上房後,伸手才把狗尿苔拉上去,牛鈴在拉狗尿苔時蹲身蹭破了褲襠,露出了黑屁股。牛鈴說:笨得很!狗尿苔不願意承認自己笨,說:你把帽子戴好!牛鈴還是在嬰兒時候老鼠咬過耳朵,他的左耳朵就缺了一塊,冬天裡豁豁耳朵受不得凍,柿帽子就得一個耳護子翹在帽頂,一個耳護子搭拉下來遮住左耳。一說戴好帽子,牛鈴也自慚了形穢,把帽子移正,耳護子遮好了左耳,不再吭聲了。

  房上的瓦棱裡長滿了瓦松,有幾棵瓦松還開著白花。牛鈴說:你還真吃柿子呀?狗尿苔說:你說話要算話。牛鈴說:你吃五個。狗尿苔說:八個。牛鈴說:只能是六個!牛鈴吃柿子是拿著柿把兒,用牙輕輕咬開柿子尖兒,猛一吸,把什麼都吸走了,然後吹一口氣,柿子皮又恢復原狀,放在瓦棱上,說過十天半月了還可以再吃柿皮。狗尿苔不想把皮殼留下來,他是把柿子上的灰土一抹,一口一個,柿子汁就順著嘴角流,伸出舌頭舔了,再一口吞下一個。牛鈴說:吐核兒,吐核兒。狗尿苔不吐核兒,趁不注意把柿把子塞進鞋殼。牛鈴去拔瓦棱上的瓦松,狗尿苔說:這冷的天,不該開花呀。牛鈴說:咋不開花,我家的柿子不是你也吃嗎?狗尿苔說:今日沒風,花都睡了。牛鈴說:花還睡不睡的?拔下了一棵,那小米般大的花就又像沙一樣散落開,而同時所有瓦松上的花都收斂了,花縮成小球球,白白的像撒了一層鹽。牛鈴說:你吃了幾個啦?狗尿苔說:四個,你看,四個柿把兒。他又吃了兩個,其實鞋殼裡還塞有四個柿把兒。

  巷道裡,面魚兒老婆提了個升子往過走,這女人胯特別大,上半身和下半身好像是錯接在一起,走起來似乎要散了架。

  狗尿苔說:開石他媽屁股那麼大,能捂嚴個缸哩!牛鈴說:屁股大了能生娃,才生了開石和鎖子,還有蘭芳梅芳。狗尿苔說:生那麼多,小時候餵奶,是不是她身子這邊趴兩個那邊趴兩個?牛鈴說:她是母豬呀?!面魚兒老婆到了房後,他們不敢再說了。面魚兒老婆去敲後巷裡三嬸家的院門。

  面魚兒其實不是古爐村的老戶,他是從屹岬嶺東溝遷移來的,人遷移過來,東溝裡還有他的地,村人就一年去兩次種黃豆,收黃豆。古爐村之所以有漿水豆腐吃,而且有名,就因了面魚兒。但面魚兒遷移過來時已經三十好幾,到了四十歲上還是光棍。這一年,開石的大死了,留下一個老婆和四個孩子,日子艱難,三嬸從中撮合,兩家走到了一家。又過了十年,開石兄妹都長大了,面魚兒頭髮卻全花白,腰也駝起來。麻子黑就作賤面魚兒你划不來,為了個×受活嘴上負擔卻大了。面魚兒說:胡說啥呀,我就圖這些娃娃哩。麻子黑說:那是你的娃?他們叫你大了?面魚兒說:叫麼,咋能不叫?麻子黑說:哦,日了他媽,娃就叫你大哩!

  可牛鈴知道,狗尿苔也知道,開石從來沒叫過面魚兒是大的。牛鈴和開石打過架,開石比牛鈴大,牛鈴根本打不過,就罵:魚,魚,麵做魚!開石並不生氣,還說:你罵魚,就罵魚!

  開石的個子也不怎麼高,但頭大腰粗,白天三頓飯都在屋裡吃,晚上就不在家睡,抱了被子跟歡喜在牛圈棚裡打鋪,見了面魚兒不說話。滿盆教訓過開石:你狗日的不敢沒良心,不是你面魚兒大拉扯,你們兄妹四個早死了兩對!開石一聽這話頭就擰到一邊。

  面魚兒老婆拿著升子到了三嬸院裡,院裡的貓臥在那裡仰天長嚎,一隻帽疙瘩雞躡著腳走過去瞧,貓沒理它,自管嚎著,嚎著像哭。面魚兒老婆說:三嬸子,三嬸子,你得借我一升麵哩!三嬸在上房臺階上紡線,紡著紡著腿脖子癢,就不紡了,解開褲管上的帶子,翻開襪子捉虱,剛捉住一隻,聽到叫聲,手一抖,虱掉下去,虱和土一個顏色,說:這鬼喲,也不敲敲門,進來麼,進來麼!她從蒲團上起來,拉著面魚兒老婆手,說:瞧你這手,盡是血裂子,也不戴個手套!不逢年過節的借啥麵呀,面魚兒冒風了滾生薑拌湯呀?面魚兒老婆說:開石的丈母來啦。三嬸說:哦,幾時的日子?面魚兒老婆說:恐怕是初十一、十二吧。三嬸說:胎部都好?面魚兒老婆說:有些不正,她媽才過來看的。三嬸說:真是怪了,先前古爐村生娃都是順生的,這五六年了咋都是橫著出來?你要叫馬勺他媽給扳一扳。面魚兒老婆說:扳過。只是反應大,一吃東西就吐,吐得膽汁都出來啦。三嬸說:扳過就好,反應大那沒事。酒做上了?面魚兒老婆說:做上了,到時候你一定要過來喝酒。三嬸說:哪少得了我?這回支書咋啦,還捨得給包穀讓做酒?前年我孫子出來,八月十六日生的,就吃不上全年的口糧,就是多了一天,吃不上。我那兒媳婦不會生,你這兒媳婦會生,倒還多了幾十斤包穀!聽說救濟糧又下來了,不知又要咋評呀,肯定少不了你家的吧。面魚兒老婆說:評上當然好,評不上我也夠了。三嬸從上屋搬了個笸籃,笸籃裡是麵粉,說:院子裡亮堂,你能看清這麵粉色氣,磨麥時沒摻一顆白包穀。就拿麵粉往升子裡裝,裝平了,再用手抓著麵粉一點一點往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上出現一個塔尖兒,說:好了!面魚兒老婆說:我磨了麥子就給你還。雙手捧著升子,腳步兒往外走。三嬸卻返身進屋又跑出來,她抓了一把蓖麻籽,塞在石魚兒老婆的襟兜裡,說:你家肯定沒油了,剝幾顆蓖麻籽熗熗,不要讓親家笑話咱飯裡沒油花花。面魚兒老婆突然眼睛紅起來,說:三嬸子……你老照看我。三嬸說:哭啥哩,有啥哭的,腳底下注意些!

  戴花提了一籃子花椒葉挨家挨戶地散,她家的院裡種了各種果木花草,靠院牆根是一行椒樹,入冬時將椒葉全摘了在紅薯窖裡存著,時不時拿出讓讓大家在包穀麵窩頭裡墊了煮在米湯鍋裡吃。剛到三嬸門口,面魚兒老婆端了升子出來,就給了三嬸一把,又給面魚兒老婆懷裡塞了一把。三嬸喜歡地說:長寬上輩子修什麼福了,戴花人長得好心也這好的!面魚兒老婆說:咱朱家那麼多人,倒不如外姓的好。戴花說:好啥呀,給人家連個娃都生不出來!三嬸當下沒了話。面魚兒老婆說:女人還能不生娃的,你是開懷遲。三嬸說:就是,就是。洛鎮上老人笑話古爐村山也青水也秀,可就是柿子是澀澀,核桃是根根,女子是黑黑,婆娘是墩墩,他們哪裡知道仍有稀人哩!撩了戴花的襖襟,露出白花花一截肚皮。一抬頭,看見了牛鈴和狗尿苔,忙放下襖襟,罵道:碎髁看啥哩,這是你們看的?!

  牛鈴趕忙說:我們沒看,吃柿子哩!

  三嬸說:吃?又吃啦?!把柿子吃完了,拿啥去拌稻皮子呀?

  牛鈴說:不拌啦!

  三嬸說:放屁!不拌稻皮子你有炒麵?沒炒麵二三月裡青黃不接的你吃瓦片屙磚頭呀?

  牛鈴和狗尿苔就不吃了,牛鈴從屋簷前的椽上往下溜,溜得急,仰八叉地摔下去,哎喲哎喲叫。狗尿苔不敢溜,還趴在瓦槽裡。三嬸在屋後喊:沒事吧?牛鈴在前院應:沒……沒事!三嬸說:沒了大人,娃就會糟踏日子!卻又見面魚兒擔了一擔土路過巷口,就說:家裡來客了,你還擔土?面魚兒說:我在地裡壅紅薯窩子,聽說家裡來客了就往回走,順便捎一擔土,豬圈裡已經成稀泥坑了。三嬸說:那開石、鎖子呢,他們不能擔土墊圈?面魚兒說:他們有他們的事麼。三嬸說:唉,要把你勞成啥了,一把幹筋了麼!面魚兒說:吃得不少呀,就是瘦,把豬吆進肚裡也胖不了麼。腳步並沒歇,擔著擔子先回去了。

  三嬸就對面魚兒老婆說:你要多經管他哩。面魚兒老婆說:咋經管呀,他就是閒不住麼。戴花說:晚上也閒不住?他上年紀了,你別如狼似虎的。面魚兒老婆說:那事他要是不要,我一輩子想都不想。戴花說:你哄誰呀!幹一天活了,夜又長又肚子饑,就圖幹(口外)(注: ①(口外)事,方言,相當於那個事。)事才睡得著的。面魚兒老婆說:開石他大在的時候愛耍,摸摸揣揣地逗你哩,面魚兒是個餓死鬼托生的,要個沒完沒了,可他一上來就完了,我只是盡女人的份哩。三嬸說:他半輩子沒沾過腥,可你不敢隨他的意。面魚兒老婆說:我能管住他?戴花說:管不住了,那你就要給他補哩,每晚給他燒一根蔥,一根蔥硬一冬!三嬸說:你這不是越發害他呀!三個人說了一陣,三嬸一低頭,貓在院門口站著,一邊微笑一邊抹臉,三嬸就不說了,趕緊叫喊牛鈴。

  牛鈴從前院裡跑出來,他的額頭上跌出個青色,滲著血,粘上雞毛。牛鈴說:說啥的,恁熱鬧的!三嬸說:說啥的,說你不會過日子!房上的柿子不敢再糟踏了,明日如果天氣好,三嬸幫你拌稻皮子。牛鈴說:就這事?三嬸讓面魚兒老婆和戴花都走了,說:你腿兒軟,你到三巷道問馬勺他娘,她讓我給她染布哩,咋還不見人來呢?牛鈴說:我以為啥事的,緊天火炮地喊?!歪了頭又回到前院,從房上把狗尿苔接下來。

  狗尿苔從屋簷角往山牆頭上溜的時候,又聞見了那種氣味,就低了頭往院子裡看,看見了一條蛇從山牆根的石頭縫裡爬出來,又緊接著爬進另一個石頭縫裡。冬天裡蛇都眠了,這條蛇還能讓人看見,真是奇怪。狗尿苔並沒有看見蛇頭蛇尾,兩個石頭縫中間的蛇身是那種花紅顏色,他就不再告訴他又聞到了那種氣味,心裡想:蛇在陰冷處修得了那麼好的衣裳?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9 09:29

  7

  這個晚上,婆的耳朵開始往外流膿。年初婆的耳朵就流過膿,吹了些蛇蛻粉和冰散好了的,沒想又犯了。膿從耳孔裡流出來,拿棉花粘了,又塞了一疙瘩堵住,疼痛使婆並沒有喊出聲,她只是一口氣一口氣吸著,繼續在燈下剪著樹葉。狗尿苔當然想到了下午看見的紅花蛇,他說:婆,要不要再尋些蛇蛻和冰散?婆說:不用。其實夜裡到哪兒去尋呢?他就看著婆剪,婆剪的是一群動物。

  在古爐村,牛鈴老是稀罕著狗尿苔能聽得懂動物和草木的言語,但牛鈴哪裡知道婆是最能懂得動物和草木的,婆只是從來不說,也不讓他說。村裡人以為婆是手巧,看著什麼了就能逮住樣子,他們壓根沒注意到,平日婆在村裡,那些饞嘴的貓,捲著尾巴的或拖著尾巴的狗,生產隊那些牛,開闔家那只愛乾淨的奶羊,甚至河裡的紅花魚,昂嗤魚,濕地上的蝸牛和蚯蚓,蝴蝶、蜻蜓以及瓢蟲,就上下飛翻著前後簇擁著她。這些動物草木之所以親近著婆,全是要讓婆逮它們的樣子,再把它們剪下來的。狗尿苔見婆這個晚上剪了這麼多的動物,是讓這些動物攆走他夜裡的噩夢嗎,還是她不停地剪著就減緩了耳朵的疼痛?狗尿苔也就陪著婆,說:剪個豬。婆拿過一張樹葉,剪刀一晃,一個豬頭就先在樹葉的左邊出現了,那是送給了鐵栓家的那頭豬嘛。狗尿苔一看到是送給鐵栓家的那頭豬,心裡就難受了,說:我要鳥,要窯神廟樹上的那種鳥!婆就剪了個勾嘴長尾巴鳥。一片一片剪成的樹葉鋪在了炕上,像是她把紅薯切成片兒曬在了麥苗地裡。而隱隱地有了一種聲音在什麼地方響起,狗尿苔支棱著耳朵,說:婆,誰哭哩?

  婆說:狼叫哩。

  狗尿苔嚇了一跳,說:是不是誰家的狗又裝狼了?

  婆說:是狼,狼進村了。

  狗尿苔看見過後窪地經過的狼群,它們穿著樸素的皮毛,行走時低著頭,似乎還一直微笑。但狼身上有一股煞氣,任何人談起來臉都變了,狗尿苔從窗縫裡往外看,外邊黑得像鍋底,他的身上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婆說:不怕,婆在呢。起身要出去關好院門。婆的腿或許是壓麻了,起身時打了個趔趄,扶著炕沿說:把拐拐給我。婆是今年以來開始拄拐拐了,狗尿苔把拐拐遞給了婆,心想,婆的腿又細又乾,就如同兩根木棍,人老了腿就慢慢地變成木質了嗎?

  婆關好了院門,就把狼聲關在了遠處,婆又剪了兩隻獅子,是村南口那個石獅子的模樣,壓在了枕頭下,狗尿苔就睡著了。

  第二天,老順給人說,夜裡他起來要尿,他家的尿桶壞了,他又嫌冷沒在廁所,站在炕上想從山牆上安的那個小格子窗往外尿,卻模模糊糊看見窗外不遠處的大碾盤上坐著面魚兒。他就低聲叫:面魚兒,恁冷的你坐在碾盤上,開石、鎖子又惹你生氣了?面魚兒不動,他又說:狗日的,把他們拉扯大了就這樣待見你?你到我家來,面魚兒。面魚兒站起來了,卻不是面魚兒,是狼,狼把尾巴揚了揚,慢騰騰地轉身走了。村人便在窯神廟旁邊的籬笆上發現一撮像荒草一樣的毛,天布家的照壁下有了一疙瘩屎,白色的,裡邊有著雞毛和碎骨頭。狼是進村了,但村裡沒有失一頭豬,也沒有失一隻雞,相信狼只是飽著肚子路過罷了。

  到了中午,狗尿苔提了半籠子土豆去泉裡刮皮,又路過了鐵栓家,想著了那半截尾巴豬,但鐵栓臉黑著就站在院門口,看見了他沒理會他。

  狗尿苔說:叔,咱那豬,豬好著哩?

  鐵栓挑了一下眉毛,說:咱那豬?

  狗尿苔說:狼沒來叼吧?

  鐵栓突然凶起來,說:狼叼了你!

  狗尿苔後悔話說急了,沒說好。唉,如果說:那頭豬到你家後乖呀不乖,昨夜裡你知道狼進村了嗎?鐵栓能發脾氣嗎?他恨自己,想著以後需要他說話了一定要想妥了再說。到了泉裡,杏開也正好在那裡洗衣裳,杏開用草木灰祛垢甲,使勁搓著,又舉了棒槌砸得嘭嘭響。狗尿苔不急,說:洗衣裳呀,我給你打個皂角。杏開說:不打!

  泉在村東頭的土塄下,塄上便是禿子金的家,直對著家門口長著一顆大皂角樹,樹上的皂角還沒摘,一嘟嚕一嘟嚕吊著像吊著無數個蝙蝠。禿子金是逢著下河灣村的集市了摘一籃子皂角去賣的,他家沒養雞,給人誇說:養什麼雞,你們從雞勾子裡掏蛋換鹽哩,我有皂角樹呀!皂角樹是禿子金的錢匣子,他把錢匣子看得緊,不允許任何人摘他家皂角,為這和田芽翻過臉,也和杏開吵過架。

  狗尿苔拿眼睛往塄上看,想著扔上去一個土豆能打下一個皂角,或者有一個皂角正好就掉下來吧。杏開說:不要看!狗尿苔說:看都不許看?杏開說:志氣些!狗尿苔就不看了,看杏開洗衣服。

  杏開跪在那裡搓衣裳,別的女人跪下來屁股都是三角形,只有杏開的屁股很圓,兩個奶在衣服裡好像憋得厲害,狗尿苔鼻子裡一股香。狗尿苔說:你身上抹了啥香,恁好聞的。杏開說:自來香!狗尿苔就發現了她脖子上掛著一個小香包,他說:自來香?是霸槽給你的荷包!杏開手撩著水濺狗尿苔的眼,狗尿苔不言語了。杏開卻又問:你看著我。狗尿苔說:眼裡濺水啦。杏開說:把水擦了,看我!狗尿苔揉揉眼,說:臉上長了鼻子眼睛嘴麼。杏開說:再看!狗尿苔說:我又不是鏡子!杏開說:就要你當鏡子!你看我眉毛是不是亂了?杏開的眉毛原先像抹了膠一樣緊密的,中間呈現著一條線,現在毛都散開了,但眉形還是彎彎地向上揚,像蝴蝶的鬚。狗尿苔說:是散開的。杏開說:能看出來?狗尿苔說:散開了是咋回事?塄沿上有人說:散開了就是開處了!

  杏開和狗尿苔都嚇了一跳,仰頭去看,皂角樹下站著半香。

  杏開臉漲紅了,說:你胡說,胡說啥?

  半香說:哪有啥呀,桃熟了就要摘的,我像你這般大都開懷了,給妹子一個皂角!

  半香扔下來一個皂角,但杏開端起裝衣裳的木盆就走了。還拉著狗尿苔走,狗尿苔只好也跟著走。走到巷裡,狗尿苔說:啥是開處?杏開說:開你個頭!扔下狗尿苔卻不管了。

  狗尿苔說:你把我拉走的你卻走啦?提著土豆籠子,沒趣地站在那裡。兩隻雞就縮著脖子跑,邊跑邊嘰嘰咕咕,一個說:做啥,做啥,攆我跑?!一個說:公社張書記又來下鄉了,你不跑挨刀呀!狗尿苔回頭往巷中看看,並沒見支書陪著張書記到誰家去,張書記下鄉是騎自行車的,也沒有聽見有什麼鈴聲,但從西頭走來了守燈,守燈好像胖了,背著個背簍。

  狗尿苔說:守燈,你們換包穀也不叫我?!

  守燈不讓狗尿苔翻動他背籠裡的包穀,說:離我遠點,離我遠點!

  狗尿苔抓了一把包穀,包穀黃澄澄的像瑪瑙,丟一顆在嘴裡咬了,又把手裡的扔到背籠,說:我又不搶你!

  守燈說:你婆呢,婆呢。

  狗尿苔說:甭找我婆!

  守燈並沒聽狗尿苔的話,匆匆地往狗尿苔家,而狗尿苔鑽進一個廁所去尿了。村裡人嫌他,自家族裡的杏開嫌他,甚至連這樣一個守燈也嫌他,狗尿苔一肚子的不快活啊,他把一股子尿射出來,直戳戳地將茅坑裡的一窩蛆沖散。當從廁所裡出來,巷道裡已經有了許多人,議論著守燈是換包穀時中了漆毒了。

  八成去換了一次包穀,竟然在南山的謝溝能一斤米換到了二斤包穀,這誘惑了好多人,守燈就讓八成二次進山,領他也去了趟謝溝。謝溝一面坡上盡是碗口粗的漆樹,謝溝的人在那裡割漆,拿刀在漆樹上斜著拉口子,口子下插一個有槽兒的鐵皮,讓漆汁流下來,然後隔三天去收一次漆,那些樹就渾身都是刀痕。守燈是第一次看到漆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就抱著樹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也就是守燈抱著漆樹哭了一場,漆汁粘在了他身上,他中漆毒了。從謝溝回來的路上,臉上生出一層米粒大的紅疙瘩,等回到村,臉腫成盆子,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了。

  守燈尋著了婆,婆是能給人擺治病的,比如誰頭疼腦熱了就推額顱,用針挑眉心,誰肩疼了舉不起手,就拔火罐,這些都不起作用了,就在清水碗裡立筷子,驅鬼祛邪。守燈的臉腫成這樣,婆說:這得用柏朵子燎。就在院門口喊狗尿苔,要狗尿苔去墳地裡砍些柏朵來。

  狗尿苔這才知道守燈不是胖了是中漆毒了,跑回家土豆皮一半還沒刮完,當然惹得婆罵了幾句,就拿了鐮去中山根的墳地裡去砍柏朵。他家的墳地裡柏樹高,砍不著,又到牛鈴他大的墳上砍,那柏樹上的一群鳥和天布他大墳上的一群鳥又在吵架。他說:吵(骨泉)呀?打架麼,打麼!但兩群鳥卻沒有打架,反倒全飛過來把屎屙在他的身上。

  狗尿苔用繩捆了一大堆柏朵拉著回來,婆,守燈,還有一夥人都在他家杜仲樹下等著,就在那裡點著了柏朵。濕柏朵冒起一股子黑煙往上長,狗尿苔從沒見過黑煙能長得那麼高,好像從地上到天上立了個柱子。旁邊人說:讓你點火哩,你煨煙薰蚊子呀?!狗尿苔又趴下去用嘴吹,火苗騰地燃起來,把他的眉毛燎了。婆讓守燈繞著火堆轉,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再從火堆上往過跳,說:我咋說你咋說。守燈說:你咋說我咋說。婆說:你是七(漆)!守燈跳了一下,說:你是七(漆)!婆說:我是八!守燈又跳了一下,說:我是八!婆說:自個說!守燈就反復跳著說:你是七,我是八!

  站在火堆邊看熱鬧的有水皮,柏朵冒黑煙的時候,他連聲咳嗽,口罩就在胸前第三顆紐扣那兒掖著,他不戴,只露個口罩繫兒。狗尿苔說:用上口罩了你不戴?動手去拽。水皮說:髒手!旁邊人說:水皮的口罩從來是不戴的,學洛鎮上的人哩,那是斯文!水皮窩了窩眼,他不願意和這些人拌嘴,就走了。他是內八字,走路像貓一樣。

  水皮去的是支書家,支書不在,而支書那在洛鎮農機站工作的兒子回來了,還帶著他的物件。那對象也戴了個口罩,但口罩在衣領那兒半掖半露,水皮便背過身時將自己的口罩從衣服裡往外拉了拉。水皮說:支書爺呢?那兒子說他大陪公社張書記去天布家了。水皮又去了天布家,天布媳婦在廚房裡燒火,煙薰得眼睛直流淚,沒有注意到他,他也就不打招呼,而上房屋的炕上坐著,支書和張書記說話,天布就蹴在臺階下殺雞。雞的脖子已經被拔了毛,刀在脖子上割時,雞翅膀卻扇起來,打得天布臉疼,一鬆手,雞跑了,跑在院牆上呱呱地哭。水皮剛要進上屋門,上屋門窗子伸出了支書的頭,笑天布你殺不了個雞!水皮就說:支書爺,支書爺,我給你反映個階級鬥爭新動向!支書說:支書就是支書,爺就是爺,昨是支書爺?!張書記說:什麼新動向?水皮就把守燈在跳火堆時當著許多貧下中農的面說你是七我是八的事說了一遍。張書記說:貧下中農的是七,地主的是八?支書說:你不是說謊吧?水皮說:我哪裡說謊,他現在還跳著說哩。支書說:去把狗日的給我叫來!水皮應聲要去,支書卻說:讓天布去,你來殺雞。水皮說:我不敢殺。支書說:殺去! 水皮嘴裡咕咕地喚雞,雞偏不下牆頭。他從屋裡抓了些包穀逗引雞,雞就下來了。他一下子撲過去按住,把雞的兩個翅膀往後一提,雞就不動彈了。雞看著他,他看著雞,人眼和雞眼就對著看了很久。支書就說:你拿過來,拿過來!水皮把雞給了支書,支書就站在窗裡的炕上,對著雞頭,揚手啪啪地扇了兩下,雞眼睛一閉就昏過去了。水皮說:這下我能殺了,讓我殺!他把雞又拿過來,用手就扭,雞頭扭下來了,雞身子掉在地上。沒了頭的雞竟然還能跑,彈著步子跑到了梨樹下,碰了一下,倒地死了。

  張書記:你小夥叫啥?

  水皮說:我叫水皮。

  支書說:去吧,去吧,沒你的事啦。

  水皮就走了,走到院門口,回頭還要看看張書記,但窗子已經關了,沒看上。

  不久,天布就回來了,他告訴支書和張書記,巷子裡已沒了人,是燒了堆柏朵火,他問了看見跳火堆的人都說是說了那話,可那話是驅漆毒的老話,沒啥事。支書就對張書記說:我說麼,古爐村會有啥事,狗日的水皮嘴裡沒個實話。然後給天布說:你去燉雞吧,如果雞肚子裡有軟蛋,一定給張書記單另炒一盤。張書記說:一塊吃,一塊吃。

  其實,天布趕到杜仲樹下,守燈還在那裡跳著火,天布上去就把火踏滅了。婆問咋回事,天布說了水皮彙報的話,婆哦哦著轉身就走,眾人也哄地散了。但守燈沒走,他還站在那裡等水皮。

  水皮並沒有再去杜仲樹下,他回到了家裡,他娘讓幫著拽展洗過的被單,一人拉著一頭,一鬆一緊,被單子嘭嘭地響。他娘說:甭太用勁。水皮說:我見著公社張書記了。他娘說:你見到張書記啦?水皮說:張書記耳朵四指長哩。他娘說:當官的都是長耳朵。近來看水皮的耳朵,用手往長裡拉了拉。狗尿苔和牛鈴抱著未燒完的柏朵過來,剛要說話,守燈也走來了。

  水皮娘說:哎呀,守燈,臉胖成這樣?

  守燈說:吃的來。

  水皮娘說:吃啥了?

  守燈說:吃氣啦!

  水皮說:他是中了漆毒了。

  守燈給水皮勾手,水皮就走過去,守燈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水皮,把自己的臉在水皮的臉上蹭。水皮掙扎,但掙扎不開。守燈的臉在水皮的左臉上蹭了右臉上又蹭,然後一推手,水皮坐在了地上。水皮娘就罵守燈:你中了漆毒了還讓水皮也中,你狗日的咋這瞎呢?守燈說:我是階級敵人我不瞎?!水皮從地上爬起來,但他沒有守燈個子高,他不敢動手,跑回屋裡拿鏡子看臉。水皮娘撲近去抓守燈的頭髮,一抓一把,像撕下來的草,守燈也要扯水皮娘的臉,已經扯上了,臉皮拉得很長,但臉皮沒揭下來。狗尿苔和牛鈴趕緊拉架,他們抱住了水皮娘,守燈就走了。水皮娘說:有這種拉架的嗎,你們抱住我為啥不抱住他?狗尿苔說:隊裡來驗尿水,驗到你家了。

  狗尿苔和牛鈴過來時,是看見滿盆灶火幾個人在挨家挨戶驗尿水,順口說了,沒想滿盆他們竟也正好來了。

  各家尿窖子裡的尿水,生產隊定期要驗等級,一等的一擔折合二分工,二等的一擔折合一分工,三等的一擔折合半分工。驗過了就派人來擔去攪和從各家收繳的豬圈糞。滿盆和灶火他們一來,水皮娘不鬧了,端著煙匣子讓滿盆灶火吃,並催著狗尿苔:拿火繩呀,你那火繩呢?!

  狗尿苔的腰裡是纏著一條火繩,取出來了,又從棉襖裡邊的口袋裡摸出一個火柴盒,火柴盒裡僅有三根火柴,又捨不得用,讓水皮娘用她家的火柴來點。水皮娘說:你火柴有哩麼。狗尿苔就取出一根,為了能保險劃著,將火柴棒塞進耳朵裡暖暖,然後在磷片上猛地一擦,一朵小小的火花就開了。他引燃了火繩。但是,滿盆和灶火沒有吃水皮家的煙,他們用棍子攪動著尿窖子,看尿水的顏色,聞尿水的氣味,末了,沒有驗上水皮家的尿水。水皮娘翻臉了,說:這是為啥?滿盆說:你在尿窖子裡加水太多。水皮娘說:驗不上一等還驗不上二等?滿盆說:二等也驗不上!

  他們一拌嘴,狗尿苔不便插話,他看見水皮家的窗臺上有一團乾包穀纓子,就過去拿了。水皮娘一回頭,叫道:你幹啥?狗尿苔說:你沒用麼,我拿著辮火繩呀。水皮娘說:沒用那也是我的,放好!狗尿苔乖乖把包穀纓子又放下。水皮娘再和滿盆糾纏,滿盆說:你拍著心口說,加水了沒?水皮娘說:誰家尿窖子裡是乾屎稠尿呀?我加了,把涮鍋水倒在了裡邊。滿盆說:你一次涮鍋用幾擔水,尿水就這麼清?水皮娘說:人吃的啥喝的啥,尿水能不清?!滿盆不和她說了,對灶火說:走!

  狗尿苔已經把火繩捏滅了,又幫著把驗尿的長把尿勺拿了走。

  水皮娘一把將狗尿苔推開,說:你摻和啥?

  狗尿苔說:你在尿窖子裡摻水!

  水皮娘說:我摻水你看見了?

  狗尿苔說:我就是看見了,昨晚上你擔水往尿窖子裡倒哩,倒了六七擔。

  水皮娘說:你看見算個屁,你有證據?

  狗尿苔噎住了,卻說:牆頭上站著葫蘆家的貓哩,不信問貓去!

  狗尿苔說貓也看見,連滿盆都笑了,灶火一撥胳膊,說:去去去,哪兒有太陽到哪兒曬暖暖去!他們就順著巷子走了。水皮娘氣得吭哧吭哧站在那兒,勾了指頭,說:狗尿苔,你過來,過來!狗尿苔知道水皮娘要拿他出氣了,就往水皮娘面前走,走到面前三尺遠了,卻哧溜一聲拐腳就跑,一下子跑到三道巷口的老榆樹下。

  狗尿苔跑起來胳膊腿短,搖得生歡,就像一隻蜜蜂嗡嗡地扇翅膀,卻飛得不快。但他覺得胳膊腿那麼擺動著,如果是在水裡,水會起著浪花,這空氣應該像水一樣吧,是看不見的水,那麼就會起風,風要把老榆樹的葉子要搖起來。可是,老榆樹的葉子沒有搖。沒風,用手扇了扇,還是沒風,一隻旱蝸牛悄悄地在旁邊的牆上爬。巷子的上空被榆樹枝子交叉錯落地罩著,太陽裂了縫,好像要散開呀。狗尿苔才想著要罵一罵水皮娘,他知道一罵,三道巷的家家院牆都是破瓦盆廢匣缽砌的,那回聲就特別大,使很多人在他們家裡也能聽到水皮娘在尿窖子裡加水的事,而誰家又沒有在尿窖子裡或多或少地加水呢?他突然覺得沒意思,不罵了,只努了個屁出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9 09:29

  8

  守燈的漆毒在三天後開始消腫,水皮卻被傳染了,雖然沒守燈那麼嚴重,整個臉都是米粒大的紅疙瘩,像猴的屁股。水皮娘還得請婆來燃柏朵,教著水皮跳火堆。跳火堆是在水皮家裡,狗尿苔也去了。狗尿苔是故意要去的,但水皮娘把婆領進屋後,水皮卻把狗尿苔擋在院門口。狗尿苔說:我不是來看你中了漆毒,我是要你教我寫字呀,還不讓進?水皮說:你太笨,不教啦!狗尿苔說:我不笨。水皮說:那我問你,會不會造句?狗尿苔說:啥是造句?水皮說:我說一個詞,要把這個詞用進去,比如,愛戴,我就造句為:我愛戴毛主席!你造一個。狗尿苔說:我也愛戴毛主席!水皮說:你是啥出身,你沒資格愛戴毛主席,重造!狗尿苔的頭耷拉了,但他不願走,他要造句子,就說:愛戴?我就不愛戴帽子。水皮愣了一下,狗尿苔說:我造成了?水皮娘在上房屋喊水皮快來跳火堆,水皮說:你造的屁句子!呼地把院門關了。

  狗尿苔造不了句子這是必然的,但別人可以愛戴毛主席,而他卻沒資格愛戴毛主席,這對狗尿苔的打擊大了。他原本要來看水皮的笑話的,卻讓水皮羞辱了他呀!離開了水皮家院門口,狗尿苔再不願意見到人,連牛鈴也不願意見,縮頭縮腦去了村東頭的碾盤。碾盤子冷得像冰塊,冰就冰吧,把屁股冰死去!

  從碾盤上能看到村子南的河灘地,河灘地裡麥苗還沒有起身,卻也沒有一處裸土,殘雪就這兒一堆那兒一堆,有人在那裡叫喊,有狗突然地衝到一個雪堆上,雪堆起了一層霧,狗汪汪地咬起來。

  狗尿苔激靈地挺直了身子,認得那人是霸槽,狗是白毛狗,老順從他家院門口出來,說:還真很有野兔了?!狗尿苔說:狗攆兔了?老順說:你沒去呀?狗尿苔說:霸槽咋把你家狗吆去了?老順說:把他的,所有的狗都愛跟霸槽麼!

  已經是好幾個冬季了,霸槽都會在河灘地裡吆狗攆兔,那兔也似乎故意似的,要在約會,總會出現在河灘地裡。這個中午,霸槽就發現了河灘地裡又有了一隻兔子,兔子很大,皮毛發紅,像狐狸一樣,以前攆兔都是順便吆喝一隻狗就是了,這回帶了老順家的白毛狗,他想得到那張兔皮,紅色的兔皮可以給杏開做一條圍巾。霸槽和白毛狗攆了一會,卻總攆不上,攆不上就攆不上吧,可兔子跑得無蹤無影了又會突然出現在遠處,還身子直立了前爪擺動,如在招手。霸槽生氣了,白毛狗也生氣了,就汪汪汪吼了三聲,村裡十幾條狗都跑了來,河灘地裡就像擺下了戲臺上演的天門陣。兔子在前邊跑,兔子的身後是四條狗在攆,兔子轉身快,跑著跑著突然拐彎往南跑,後邊的狗卻還往西攆,全撲倒在地上。但南頭就衝過來一兩條狗,擋住去路,兔子又往東跑,東頭也衝過來兩三條,兔子再往北跑。所有的方位都有著狗,兔子總能從狗與狗之間的空隙裡跑出去。

  狗尿苔在碾盤上坐不住了,他繫緊了鞋帶,要往河灘地跑,老順就叮嚀:你告訴他霸槽,讓白毛狗去攆兔,攆上兔了要給我分肉哩!但是,狗尿苔沒有想到的是,他去了河灘地,狗攆兔卻結束了,狗沒攆上兔,兔最後跑上了屹岬嶺。

  霸槽在大罵著白毛狗,白毛狗就汪汪地叫,又罵別的狗,別的狗就默不作聲,被罵得各自散去。

  霸槽到小木屋裡喝冷水,喝得喉嚨咕啷咕啷響,狗尿苔說:冷水不敢喝,你吃煙不?霸槽不喝冷水了,拿眼睛看著狗尿苔,沒有說要吃煙的話。白毛狗卻悄無聲息又站在了門口,它一直是尾巴像雞毛撣子一樣豎在屁股上的,現在尾巴軟下去,夾在了屁股縫裡,它說:我能進來嗎,能讓我進去嗎?狗尿苔可憐了白毛狗,他說:進來。白毛狗就進來了,臥在狗尿苔的身邊,它一臥下長長的白毛堆得像棉花,眼卻朝著霸槽看。

  狗尿苔說:開頭不要死攆,圍住了逗著兔跑,讓兔跑乏了再攆。

  霸槽說:你給誰說話?

  狗尿苔說:我給狗說的。

  霸槽說:是給我上課呀?你這碎髁!我不知道咋攆兔?!

  狗尿苔嘿嘿地笑著,他又埋怨起了狗,說:穿這麼厚的棉襖,你能跑動!

  霸槽突然說:過來過來!

  他叫著白毛狗,白毛狗就走過去,他竟拿起剪刀給白毛狗剪起毛來。白毛狗身上的毛有一柞長,他剪了,白毛狗腦袋上的毛長得從耳朵前搭拉下來,他也剪了,毛落在地上一片白。白毛狗原來並不肥,只是骨架大,一下子模樣變了,是一條醜狗。狗尿苔有些吃驚,說:這是人家的狗你剪?!霸槽說:它毛是太長了。狗尿苔說:它就憑這一身毛當狗王哩。霸槽說:我就想看看它沒長毛了是啥樣子。就對白毛狗說:好著哩,好著哩!白毛狗在地上翻了個跟斗,跑出門,在公路上撒歡,它的尾巴又豎在了屁股上了,但不再是雞毛撣子了,是一根棍。

  別人家的狗毛說剪就剪了,在霸槽的眼裡,或許這是玩麼,如同在護院結婚的那天,田芽給護院他大臉上抹鍋墨,抹得像包公,如同在生產隊地裡幹活,半香戴花她們幾個婦女一嘀咕,突然壓倒了迷糊,還解開褲帶把他的頭塞進去。可狗尿苔玩不起,他一玩可能就有階級鬥爭的問題了。狗尿苔看著屁股上豎了一根棍的狗在撒歡,他聽到了屋後的州河裡,昂嗤魚在自呼了名字後卻發出了吱兒(口瞿)的叫聲,仔細再聽,昂嗤魚在說:你快離!你快離!狗尿苔說我回家呀,就要離開小木屋。但是,霸槽把狗毛塞進一個口袋裡,要捎給杏開,霸槽說:做個小墊子。

  狗尿苔只好提了口袋進了村。到了杏開家,杏開家的院門鎖著,他就把口袋往門環上掛,還沒掛好,身後有人說:掛啥哩?狗尿苔轉過身,守燈在給他笑哩。守燈以前患過面癱,貼了膏藥後,嘴還是有點歪,一笑起來越發歪得明顯。狗尿苔雖然從來都不怎麼喜歡守燈,但他今天覺得守燈笑得並不難看。守燈說:口袋裡裝的啥毛?狗尿苔說:你管是啥毛?!守燈卻從懷裡掏出個瓷瓶,是件老貨,要給狗尿苔。狗尿苔說:給我?守燈說:我感激你麼,知道你打碎了油瓶。狗尿苔說:你該不是拿窯上的吧?守燈說:窯上那能燒了瓶子?是我家的。狗尿苔想說說像咱們這樣的人能不能愛戴毛主席的話,又不想說了,守燈是個掃帚星托生的,他才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和守燈在一起親熱。他說:我收啦,你忙去吧。

  這只瓷瓶沒有了油裝,但還是掛在了牆上的新木橛子上。

  當天晚上,狗尿苔做了一個夢,夢裡他是坐在窯神廟旁邊的那一片樹下,樹是榆樹、柿樹、藥樹、銀杏、松和桐樹,它們或相依相偎,這一棵斜了身子拉扯著另外三棵,或一棵樹從根長出兩枝,兩枝像仇人一樣拱腰相背,或老柳已經老得心都空了,空心裡落滿了土卻又長出一棵鐵姜樹,滿身是刺。他就聽見三棵桐樹中的那棵最粗的在說:我要走呀。這三棵桐樹都得了病,每一枝條上差不多都增生了茸毛,一團一團的,像結著的鳥巢。粗樹說完,所有的樹沒了聲響,發黃的發紅的樹葉子開始脫落,先是一片一片的,後來就紛紛而下。他想撿些紅色的葉子拿回去讓婆剪花兒,這些落葉竟然把他都埋沒了。猛地醒了睜開眼,蓋在被子上的棉襖棉褲擁過來捂住了他的頭,使他出不出氣來,而天已經大亮了。狗尿苔還在夢境裡,懵懵懂懂,喊:婆哎,婆!他要問婆是不是他撿回來了許多樹葉。婆沒在炕上,婆在上房門檻上坐著梳頭,說:睜開眼就喊,喊魂呀?狗尿苔說:我給你撿了一夜樹葉子哩。婆說:看把你累的!狗尿苔這才完全清醒了,要給婆說他的夢,有人就緊急敲門。

  門這麼緊急敲,狗尿苔忽地坐起來,小聲說:婆,要給你開會呀?!婆也從門檻上回來,說:你不要出聲,我去開門。婆的頭還沒有梳好,在手裡唾了唾沫抹在那一撮乍起的頭髮上。

  狗尿苔驚恐得屏住氣,聽見婆開了門,然後嘰嘰咕咕和人說話,一會婆回來,臉色大變。狗尿苔說:是開會呀?婆說:不是,是鐵栓。狗尿苔鬆了一口氣,說:那他把門敲得恁急!婆說:馬勺他媽老了。狗尿苔說:死了?馬勺他媽害心口疼,長年臉是青色,但只是青色臉,怎麼就死了?婆說鐵栓和土根去山根砍樹去呀,來通知她去馬勺家幫忙哩。狗尿苔說:是不是要砍那棵粗桐樹做棺材呀?婆說:你咋知道?狗尿苔說:我做了個夢。他開始穿衣服。婆說:夢?你就不做個好夢!外邊冷,再睡一會,起來了把院牆頭上的乾紅薯蘿蔔取下來給豬揉些糠。婆攏好了頭髮要出門了,又問家裡有枚銅錢放在哪兒了,人一老嘴裡要噙枚銅錢的。狗尿苔說:咱的錢讓她噙?婆說:銅錢你有用啊?!狗尿苔說:那在後窗臺上。婆去取銅錢,突然說:啊姊妹,你咋說走就走了,你比我小得多呀,你就走了?!

  馬勺媽一死,古爐村的人家,不論是姓朱的,姓夜的,還有那些雜姓,都胳膊下夾一刀麻紙去馬勺家祭奠,並忙活著去料理喪事。婆已經在馬勺家呆了大半天,她懂得靈桌上應該擺什麼,比如獻祭的大餛飩饃,要蒸得虛騰騰又不能開裂口子,獻祭的麵片不能放鹽醋蔥蒜,獻祭的麵果子是做成菊花形在油鍋裡不能炸得太焦。比如怎樣給亡人洗身子,梳頭,化妝,穿老衣,老衣是單的棉的穿七件呢還是五件,是老衣的所有扣門都扣上呢,還是只扣第三顆扣門,這些老規程能懂得的人不多,而且婆年齡大了,得傳授給年輕人,田芽就給婆做下手,婆一邊做一邊給田芽講。

  婆不在家,狗尿苔把乾紅薯蘿蔔從院牆頭上取下來,在笸籃裡揉了幾篩子糠,到了中午,去了馬勺家一趟。原想能趕上一頓好飯吃,但馬勺家日子也恓惶,只借了開闔家八十斤稻子去碾米,準備著出殯那日做米飯招呼村人,而老人停放的這幾天只給來幫忙的人吃包穀糝糊湯。狗尿苔看見那棵粗桐樹已經被人砍了回來,馮有糧、鐵栓,還有土根和牛路在輪換著鋸板。濕木頭鋸起來還流水,水浸在地上把馮有糧滑了個趔趄,就喊著狗尿苔鏟些土來墊地。狗尿苔提了籠子到院門外鏟土,半香和戴花在那裡刮土豆皮,半香的棉褲短,一圪蹴光腿脖子就露出來,上邊爬著一條紅蚯蚓。狗尿苔走近看了,不是紅蚯蚓,是血,說:你腿也流血哩?半香一看,哎喲一聲就用手捂住了,戴花說:你鬼喲,咋不夾些棉套子,快去廁所收拾去!半香就往廁所跑,狗尿苔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還看著半香。戴花說:你看啥哩?!狗尿苔說:禿子金打她啦?戴花說:啊,打了。你說也流血了,誰還流血了?狗尿苔說:桐樹流血哩。戴花說:桐樹流血哩?狗尿苔說:你去看麼,鋸出來的水顏色紅紅的。戴花就高聲問院裡解板的牛路:牛路,樹鋸開流水了嗎?牛路說:流水哩,冬天的樹麼狗日的流這麼多水!戴花說:顏色是紅的?牛路說:又不是流血哩咋能是紅的?戴花就小聲說:狗尿苔,別胡說!你害紅眼了?狗尿苔鏟了土去墊鋸板的地上,地上的水明明還是紅的嘛,就不再說話,覺得自己可能是害了紅眼。他沒事了,坐到了山牆下,那裡長著一棵香椿,香椿碗口粗了,通體微紅,怎麼又是微紅呢?天布的媳婦也往山牆後的廁所去,他說:這香椿是不是紅的?天布的媳婦說:紅的。昨啦?狗尿苔說:哦。沒咋。天布的媳婦說:神經病!狗尿苔心想:這香椿將來要跟著馬勺走嗎?這古爐村這麼多樹,都要一棵樹跟著一個人走嗎?上房臺階上鋪著一張蘆席,三嬸和面魚兒老婆在給馬勺他媽縫入殮用的被子和褥子,三嬸一根針用完了,再拿線穿針穿不過去,給狗尿苔說:你坐在那裡發啥呆哩,來穿個針,狗尿苔過去穿針,三嬸給面魚兒老婆說:人咋這脆呀,馬勺說他媽昨晚上還好好的,原本要蒸些紅薯吃,他媽說,蒸啥呀,能省一頓是一頓,明日吃。今早上他起來,去他媽的臥屋裡要倒尿盆子,他媽炕上的被子一半掉在炕下,他還說,媽,媽,你昨把被子不蓋好?過去一看,他媽硬硬地在炕上,人已經沒氣了。唉,她到底沒吃上那一頓蒸紅薯。狗尿苔說:她一定以為她是瞌睡的,還在瞌睡著,瞌睡醒來了要吃蒸紅薯哩。三嬸說:你知道個屁,人死了咋就是還瞌睡著?!狗尿苔說:我睡覺時只知道我要睡呀就不知道是啥時候睡著了的。三嬸和面魚兒老婆不理睬狗尿苔,面魚兒老婆說:死了也好,不受罪了,哎喲!她叫了一聲,是針把手戳了,忙把指頭塞在嘴裡吮著,眼睛盯著三嬸。三嬸說:她哪裡想死,你說她了,她不愛聽。面魚兒老婆臉刷地白了,嘟囔說:我是說人都要死的,老姊妹死得安詳那就是積了德了,唉,老姊妹,我哪裡捨得你死!三嬸說:你走了就放心走吧,不用操心馬勺,馬勺要當勞模呀,這次分救濟糧,支書說要給馬勺分頭份。狗尿苔說:馬勺要當勞模了?要給馬勺分頭份救濟糧?三嬸說:我哄鬼麼。狗尿苔還要說話,滿盆喊叫著他把火繩送到墳地去,灶火護院他們在那裡給馬勺他媽拱墓要吃煙哩。

  狗尿苔從墳地裡回來,馬勺家吃午飯了,幫活的人都端了碗在院子裡站著圪蹴著吃。包穀糝糊湯不稀不稠,又煮了黃豆,人人都說煮了黃豆就是好吃,喝糊湯的呼嚕聲和嚼黃豆的咂吧聲就響成一片。狗尿苔到廚房去,舀飯的是天布的媳婦,她給別人都盛過了,就是不給他盛。狗尿苔說:我肚饑了。天布媳婦說:你沒幫活,你吃什麼飯?狗尿苔說:我給墳地裡送的火繩!天布媳婦給狗尿苔開始盛飯,狗尿苔一眼一眼看著,說:你把勺搖一搖,多給我些豆子。天布媳婦說:我下鍋給你撈啊?!隨便盛了一碗,往鍋臺上一放,說:吃去!

  狗尿苔看著碗,碗裡沒有一顆黃豆,他不吃,委屈得呼哧呼哧吸鼻子。天布媳婦還說:咋啦,白吃飯還嫌有豆沒豆?狗尿苔忽地把筷子摔在了鍋臺上,一根筷子又彈起來掉在了鍋裡,天布媳婦說:哎,哎,你這碎髁,給我發凶,你敢給支書發凶去?!

  院門口有人在說:老順,你咋沒去幫忙?老順說:我害病哩。又有人說:害病哩還來吃飯?老順說:我來尋狗尿苔,在不?狗尿苔正氣著,說:尋我幹啥?!老順就堵在廚房門口,粗氣吼道:你把我家狗的毛剪了?狗尿苔一下子蔫了,說:不是我剪的。老順說:不是你剪的?守燈看見你拿了狗毛,不是你剪的?!老順撲過來抓狗尿苔,狗尿苔頭上沒頭髮,抓住了耳朵,狗尿苔嘰裡哇啦叫。旁邊人忙起身勸,問老順你啥事嗎,啥事嗎?老順就給大家說他家的白毛狗多好的一身毛,就讓狗尿苔把毛剪了,狗回到家,它不知道它成了什麼樣子,剛好他媳婦對鏡梳頭,狗跑到鏡前看見了它,噢地就暈了,倒在地上。這已經一天一夜了,狗再不吃喝,害怕著到鏡子前去,又忍不住過會兒到鏡前去照,一照就又暈了。他媳婦把鏡子放在了櫃蓋上,只說狗尋不到鏡了,可剛才狗又爬上櫃蓋去照,一頭就從櫃蓋上栽了下來。老順這麼一講,院子裡的人都笑,說你家狗這麼愛體面?老順說:我家的狗是一般的狗嗎?它是古爐村的狗王,這還讓它活呀不活?!他說著氣又上來,擰狗尿苔的耳朵,狗尿苔的耳朵快要被擰下來了。

  婆在上房的靈堂後給馬勺他媽穿老衣,按規程老了人得穿五件或七件,但馬勺說他沒準備這麼多,就穿三件吧。婆說三件合適不合適,馬勺說吃飯穿衣看家當,有啥不合適的?正商量著,聽說院子裡老順打罵狗尿苔,婆就跑出上房,見老順把狗尿苔耳朵扯得那麼長,就一下子撲過來抱過了狗尿苔,說:老順老順,你手重,咋回事麼?老順說:他剪了我家狗毛!婆拉過狗尿苔叭叭扇了兩個耳光,說:你剪狗毛啦?狗尿苔說:是……婆又扇了耳光,說:你剪了?狗尿苔說:我沒剪。婆說:你沒剪你就說你沒剪,你給你老順叔說你沒剪麼。婆又給老順說:真的不是他剪的。老順說:不是他那還有誰?田芽端著碗去院門口,看見支書和他老婆從巷口過來,忙進院說:老順,豬屙的狗屙的都是狗尿苔屙的?不就是剪了個狗毛麼,誰是把你家狗殺的吃了?支書來啦,你這麼嚷嚷著讓支書聽到了又該上綱上線,認定是狗尿苔破壞呀?!話剛畢,支書進了院,說:說啥的,聲這大?田芽說:讓老順吃飯哩,他不吃又要去墳地裡拱墓呀,大家都誇老順是個好黨員!支書說:老順還沒入黨。老順說:我想入黨,黨不讓人麼。支書說:還要再努力麼。老順說:努力努力。支書就糾正著田芽,說沒有入黨就不能說是黨員,黨員都是表現好的,但表現好的不一定都是黨員。老順趁機出了門。

  婆攆出來,小聲給老順說:你不吃飯呀?老順說:我還咋吃?婆說:那讓娃跟你去,他愛惦狗,讓他給狗說說話,說不定狗就又歡實了。老順沒吭聲,婆給狗尿苔示眼兒,狗尿苔說:老順叔,叔。就跟著老順走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9 09:32

  9

  在老順家,白毛狗果然不吃不喝,趴在地上沒精打采,一見狗尿苔,卻突然汪汪地咬。老順說:瞧瞧,它給你發火哩!狗尿苔說:我沒剪你毛呀,你是不是給我說委屈呀?白毛狗不咬了,嗚嗚嗚地叫。狗尿苔說:我知道你受不了,你起來,你起來走走,讓我看看。噢,剪了毛是剪了毛的漂亮麼!誰說不漂亮,漂亮呀!白毛狗只走了幾步,又趴在了地上。老順說:醜就醜吧,冬天過去毛不就又長起來了?起來,起來!它不起來。老順要把它往院門外趕,它還不出去,氣得老順踢了一腳,它起來了卻鑽到柴草屋去了。狗尿苔說:咱都要說它漂亮哩,說得多了它就以為漂亮哩。自個也去了柴草屋,嘰嘰咕咕又給狗說什麼,老順愁得圪蹴在樹底下吃煙。才吃了一鍋,白毛狗便從柴草屋出來了,而且站到了院門口,大聲叫喊,震得滿巷子嗡嗡響。

  待狗尿苔也從柴草屋裡出來了,老順疑惑地說:你進去說了些啥,它好了?狗尿苔說:我好說好勸它不聽,我就罵它,說你真是個吃屎的狗!我出身不好,而且一輩子都會出身不好,我還不是在活著?你沒有個毛,就痛苦得要死呀?!你去死吧,死了你世上還有狗,古爐村還是有狗王哩!它就好了。老順就笑了,說:這賤骨頭,吃硬不吃軟哩。這幾天你就把它帶上,再調教調教。你碎(骨泉)怕就是狗托生的吧,還真能給狗說上話。狗尿苔說:不是我是狗托生的,是狗都是人托生的。狗尿苔把白毛狗叫過來摸它的頭,它也伸出舌頭舔狗尿苔的腳,狗尿苔卻說:你讓我帶狗哩,我肚子還饑著哩。老順說:咦,你碎髁還給我擺虧欠呀?給你三個蒸紅薯。狗尿苔說:你還擰我耳朵哩!還有啥好吃的?老順說:還有炒麵。

  狗尿苔不想吃炒麵,領著狗走了,一邊走一邊吃著紅薯,路過天布家照壁前,想著天布的媳婦沒讓他吃成飯,氣又上來,就給白毛狗說:咬她家的雞!一群雞正在那裡尋食,白毛狗就忽地撲上去,噙住了一隻雞。狗尿苔忙又打狗,狗把雞放下了,落了幾根雞毛,狗尿苔說:讓你咬,你就往死裡咬呀?!咱到牛鈴家去,去了乖乖的。

  牛鈴在家,正蹲在捶布石往院牆角看,見狗尿苔進來,噓了一聲,不讓說話。狗尿苔偏說:幹啥哩?牛鈴說:不讓你說話,你一說話,老鼠跑啦!狗尿苔說:老鼠不跑,你還養呀?牛鈴說:你不知道了吧,家裡有老鼠就是證明家富裕哩。我是養了一窩老鼠,專偷天布家的糧,我在老鼠窩裡刨過半升麥哩。狗尿苔說:偷他一斗麥才好!但兩人正說著,白毛狗猛地撲過去,一隻老鼠影子一般竄過,鑽進了牛鈴家的上房門裡。牛鈴拿了掃帚就打白毛狗,說:真是狗逮老鼠管閒事!老順家的狗咋變得這難看的?

  狗尿苔說:不要說它難看!

  牛鈴說:別人罵不成,還罵不成狗?

  狗尿苔:老順讓我經管幾天狗哩,罵它就是罵我。

  牛鈴說:哦,你們是兄弟。

  西邊是擺子家,擺子在窯場燒瓷貨,回來了半天,在門前的槐樹上砍枝股。站在樹上能看到前邊葫蘆家的廁所,葫蘆的媳婦正蹲在那裡,屁股像個大白石頭,就把斧頭掛在枝柯上,想著世事就是不公平,葫蘆的媳婦能孝順婆婆的,人還長得那麼好,就多看了一眼,盼女人尿個長江,一直都蹲著。這時候善人從樹下過,善人說:擺子,不燒窯啦?擺子說:燒哩。回過神來,忙說:我請了假,砍些樹股子搭雞棚呀。善人說:聽說你和明堂吵架啦,一塊燒窯都是緣分,有啥吵的?擺子說:日他媽!善人說:明堂說話占地方,其實心不壞,他不是欺負你。擺子說,誰欺負我?我拿磚拍死他!善人說:使強用狠了不好,性子要坦哩,擺子!我過呀,你小心砍下來的樹股砸著我。擺子說:我不砍了,你過。善人剛抬腳走了兩步,偏不偏掛在樹柯上的斧頭掉下來,擦著善人的後背落在地上。

  擺子趕忙溜下樹,忙看傷了善人沒有?沒傷。他坐在地上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善人一聲不響,然後說:讓我擦擦汗,我一頭冷水。擺子忙作揖賠不是,善人說:我真命大!差一點送掉了老命。往後我有好事啦,這不是「福(斧)自天來」嗎?就笑了。擺子一見善人在笑,他也開始笑,說:你真個好人,啥事都往好處想。善人說:找好處開天堂路麼。擺子就把煙鍋遞上來,卻沒火,看見狗尿苔和牛鈴從牛鈴家院門出來,就喊著火繩火繩。狗尿苔把火繩拿了去,說:我名字是火繩呀?!

  擺子百般殷勤,在問善人你到哪兒去了,善人說給護院的媳婦說病去的。狗尿苔說,你又去說病了?馬勺他媽病了你咋沒說好,人早上都死了。擺子說:去去去,病是病,命是命,命到了天王老子也治不好。你說護院的媳婦病了,病的還重?善人說:是重,生了瘡癆。擺子說:她不孝順公婆,不病誰病?善人說:她是不滿意婆婆和護院,才有的病。我給她說,婆婆和丈夫都是你的天,你不滿意他們,就是傷了天。你要知道,婆婆好管閒事,是盼望你們好,怎可厭煩呢?說到這裡,她點點頭,我知道她的意回來了,我就又說,你看世上沒一個好人,你才生上這瘡癆的,你要對天自責哩。她問怎麼個自責?我告訴她,對天說你的不是,說你怎麼不體貼丈夫,這古爐村裡,就數護院一年四季沒穿過乾淨衣裳,那挽起褲子,膝蓋上那麼厚一層垢甲。她說她讓護院洗哩,護院說那裡是富垢甲,一洗就不富了。我說,那現在你家富了?別人家有鹽吃哩,你家一個月吃淡飯了。她說這你咋也知道?我說我當然知道,護院見人訴苦哩,說這光景是過媳婦的,逢不上個好媳婦日子就爛了。她說他還有臉訴苦呀,我做媳婦的,哪一晚上沒盡我的責,可他當丈夫每天給我拿回家了啥?一年到頭,問他給我買個一尺鞋面布沒?!擺子說:有老虎肉哩。狗尿苔說:老虎肉,現在哪有老虎?擺子說:母老虎麼!怪了,咱古爐村的女人咋都是母老虎呀!善人也逗笑了,說:我就訓她,我是來給你說病的,我說一句她倒說兩句!她說那你說。我說你不體貼丈夫,還不照顧婆婆,你早上給婆婆倒過尿盆沒,婆婆病了你端吃端喝沒,每一頓吃飯你嘴噘臉吊,指桑罵槐,氣得你婆婆飯進了肚不克化,害上打嗝咯嚕病。她又急了,要和我辯,我說,你聽我說,你想病好就聽我說。她不再說了,我說,你對天說你的不是,說你怎麼不體貼丈夫,怎麼不照顧婆婆,說得越細越好,然後夜裡出去仰天大笑,把陰氣放出去,陰氣就不克你了。擺子說:我就見不得不孝順的人!他護院讓我幫他改灶,我不去,葫蘆兩口子叫我去幫忙,天上下刀子我都去哩。善人說:這就對,社會就憑一個孝道作基本哩,不孝父母敬神無益;存心不善,風水無益;不惜元氣,醫藥無益;時運不濟,妄求無益。一個人孝順他的老人,他並沒孝順別人的老人,但別人卻敬重他;一個人給他的老人惡聲敗氣,他並沒惡聲敗氣別人的老人,但別人卻唾棄他。倫常中人,互愛互敬,各盡其道,全是屬於自動的,簡單的說,道是盡的,不是要的。父母盡慈,子女盡孝,兄弟姐妹盡悌,全是屬於自動的,才叫盡道。

  善人一講這些,狗尿苔就聽不懂了,也不願意聽了,他戳了下牛鈴的胳肘窩,牛鈴又戳了一下他的胳肘窩,兩人就扮著鬼臉戲鬧。擺子還在說:人長得醜了,應該心好才是,也算是補補。可有些人長得好,心也好,護院的媳婦歪瓜裂棗的卻整天尋是生非。善人說:這和蓋房一樣麼,房子蓋得端正了就漂亮,漂亮的房子向陽通風,也結實。房子蓋得七扭八歪的不結實還潮濕陰暗。擺子說:你瞧瞧這狗尿苔!狗尿苔說:我咋啦,不就是出身不好麼,你家也是上中農,好不了多少!擺子說:我可沒說你出身不好,你倒自己在乎哩。我是說你長成這樣子不容易啊!狗尿苔生氣了,說:我就難看了,專門讓你難看!他踢了一下白毛狗,白毛狗立即汪汪叫,吵得善人和擺子說不成了話。擺子說:聽善人講道理,不聽了你們滾遠!狗尿苔說:你拿著我的火繩哩!擺子又點了一鍋煙,把火繩扔得遠遠的。

  狗尿苔拾了火繩,把火掐滅,又纏在了腰裡,兩人出了巷子,狗尿苔說:他說我在乎,我在乎啦?牛鈴說:你是在乎。狗尿苔說: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牛鈴說:不在乎了好。卻有一隻蒼蠅叼了一粒米往前飛,他們同時都看見了。

  這只蒼蠅叼著米一高一低往前飛,站在石頭上還有一隻蒼蠅在洗臉,說:呀,這麼大的米!那只蒼蠅就落在牆頭瓦上,放下米,說:迷糊蒸米飯啦!石頭上的蒼蠅聽了,嗡的一聲往迷糊家飛去。狗尿苔說:迷糊家蒸米飯了。牛鈴說:你是不是想米飯了就聞見了米飯味?狗尿苔說:是蒼蠅說的。牛鈴說:明明是你說的。狗尿苔說:迷糊真的蒸米飯啦!牛鈴說:他只會蒸紅薯,哪兒能蒸米飯?!狗尿苔不理了牛鈴,他的肚子咕咕地響,就跟著蒼蠅跑。牛鈴和白毛狗也便跟著狗尿苔跑。蒼蠅眨眼飛得沒了蹤影,他們一跑進南拐巷頭,果然就聞到一股米飯香,米飯是那麼個香啊!

  迷糊家的院門緊關著,趴在匣缽壘成的院牆縫兒往裡看,院子裡拉著一道草繩,曬著一件已經磨得沒了毛的狗皮,那是迷糊的褥子。就是這件褥子,迷糊總是給人顯派,一次狗尿苔去買草鞋,迷糊沒有了現成的草鞋,當下要給他編,狗尿苔等不及,去翻看炕上的狗皮褥子,說:這就是你那皮褥子呀,讓我也睡睡。迷糊說:你睡,做夢能吃撈麵哩。狗尿苔躺上去竟然很快就睡著做了夢了,夢見的不是吃撈麵,而是狗皮捲了起來,把他變成了一條狗,一條有著土黃色皮毛的狗。他還在夢裡說,這衣服怎麼不是金黃色的呢?他跑到了婆面前,婆卻不認得了他,他用嘴不停地扯婆的衣襟,婆還是不認得他,還把他趕開來,他就使勁哭。哭醒了發覺他還是人,而脖子又癢又疼,用手一摸,脖子上趴著三隻蝨子,都是黑虱。再翻看狗皮褥子,瞭見了四隻蝨子,當下把狗皮褥子拉下來扔在地上。狗尿苔說你褥子裡盡是虱!迷糊說你胡說。狗尿苔說你不癢?迷糊說不癢。現在,狗皮褥子在繩上曬日頭,肯定是迷糊也癢得不行了。狗尿苔還要想著這狗皮褥子在日頭下曬著肯定蝨子會到處亂跑,甚至伸長了翅膀飛起來,但迷糊坐在門檻上吃著白米蒸飯,使狗尿苔把狗皮褥子裡有蝨子的事全不理會了。

  迷糊的碗裡是白玉白銀一樣的米飯,冒著一團熱氣,熱氣就像是米飯閃出的光亮,太陽從屋簷上斜著照下去,光亮裡有了五彩的顏色。面前的地上是一碗酸菜,迷糊夾起一筷子酸菜了,放在米飯上,綠是綠,白是白,然後連菜帶飯抄起一疙瘩,那疙瘩足足有燒酒盅子大,他眼睛看著,嘴就張開了。他的嘴那麼大,能咧到耳朵根。當飯菜送到了黑窟窿嘴上,舌頭就和嘴唇一起響,而眼睛卻受活得閉上了。狗尿苔的嘴也動起來,但沒有響聲,滿嘴裡卻有了唾沫。迷糊聳了聳肩,伸開一條腿來,渾身卻透著一種滿足和舒服,開始往下嚥了,眼睛仍未睜,嘴皺緊了簡直就像雞的勾子。牛鈴已經不看了,小聲說:吃你媽的×哩!坐在地上生氣。

  牛鈴他媽還在的時候,凡是做了好吃的,總要給左鄰的老人端上一碗,又給右舍的孩子端上一碗。左鄰右舍的人家沒他們富裕,但吃飯也從不做賊似的關了門吃。即便和他家有過節的天布,吃撈麵的時候就端著老碗坐在照壁前,筷子把麵挑得很高,辣子紅紅的,大聲喊媳婦:戳一疙瘩腥油來呀!腥油就是豬油,煉了裝在瓷罐裡,撈麵拌了腥油特別香。他娘要說:天布,好日子麼!天布說:日子好,好得沒法說了!他娘說:你家腥油還沒吃完呀?天布說:我割了二斤肉才煉的。但天布的媳婦到底沒給天布戳一疙瘩腥油來,筷子夾來的只是一撮酸菜。

  牛鈴想起死去的娘,也想到他家的左鄰右舍,恨迷糊不厚道,小氣,拉狗尿苔到一旁,低聲說:這老皮怎麼還有米吃蒸飯?狗尿苔說:他才養了豬,分了二十斤稻子頂飼料糧的。牛鈴說:我開春後也養豬呀。門縫裡又鑽出一隻蒼蠅,叼著一粒米。牛鈴說:咋不來一群蒼蠅麼?!一揮手,正好扇住了蒼蠅,蒼蠅和米一齊掉在地上,蒼蠅打了個滾兒又飛走了,米還在地上。狗尿苔把米撿起來,吹了吹要吃。牛鈴說:你不嫌髒?狗尿苔說:不嫌。牛鈴說:哦,你家政治上不清白。狗尿苔扯著牛鈴的嘴,說:你說啥?!牛鈴忙說:我是說這是飯蒼蠅,不髒,不髒。狗尿苔不扯牛鈴嘴了,但還是沒把那粒米吃到嘴去,兩個指頭揉了揉,把米粒揉成一個麵疙瘩,抹在了牆上。

  兩個人仍是對迷糊氣不順,想擲一顆石頭到迷糊的院子裡,讓他吃飯時受驚。但門口沒有石頭。到旁邊的廁所裡要揭一頁牆頭上的瓦,看見了廁所牆角有一個柴棍兒上邊粘著屎和血,狗尿苔突然把牛鈴拉出廁所,順巷就走。狗尿苔說:他也是多長時間沒吃蒸飯了,讓他好好吃吧,別驚著他,吃飯時受驚得怪病哩。牛鈴說:吃吧吃吧,他或許已得了怪病,也吃不了幾天啦!

  古爐村裡許多人都得著怪病。禿子金的頭髮是一夜起來全禿了的,而且生出許多小紅瘡,婆讓他用生薑汁抹,拿核桃的青皮和花椒籽一塊搗爛了塗上拔毒,都沒用。馬勺娘一輩子心口疼,而馬勺又是哮喘,見不得著涼,一著涼就呼哧呼哧喘,讓人覺得他肚子裡裝了個風箱。來運的娘腰疼得直不起,手腳並用在地上爬了多年。六升的爹六十歲多一點就夾不住尿了,褲襠裡老塞一塊棉布。跟後的爹是害鼓症死的,死的時候人瘦得皮包骨頭,肚子卻大得像氣蛤蟆。田芽她叔黃得像黃表紙貼了似的,咽氣那陣咽不下,在炕上撲過來撲過去,喊:把我捏死,把我捏死!誰能去捏死他呀,家裡人哭著看他這折騰了一夜,最後吐了半盆子血人才閉了眼。幾乎上年紀的人都胃上有毛病,就連支書,也是在全村社員會上講話,常常頭要一側,吐出一股子酸水。大前年,自從長寬他大半身不遂死了後,奇怪的是每每死上一個人,過不了兩三個月,村裡就要病或死一個人。水皮他大是和水皮的舅吵了一架,人在地裡插著秧,一頭栽下去再沒起來。後來是護院的大癱在炕上,再後來是八成媳婦生娃娃生了個肉球,沒鼻子沒眼。

  狗尿苔說:咱不咒迷糊啦,咱咒人家哩,人家還不是吃蒸飯,哪怕明天就得了怪病,就去死,現在肚子和舌頭嘴受活哩!再說咒人不好,誰敢保證自己不得怪病?牛鈴說:四鄉八村的人都說咱古爐村風光景色好,這人咋就不精爽?!你這是得的啥怪病,老不長?狗尿苔說:你才有怪病,耳朵缺一豁子。牛鈴說:我沒怪病,我娘說我在月子裡讓老鼠咬了。狗尿苔說:我是不願意長。兩人說完就笑了,狗尿苔說:以後咱不要互相揭短啦,好不好?牛鈴說:好。你肚子饑不,我饑得肚裡像貓抓。狗尿苔說:說吃的肚子容易饑,咱不說吃的啦,你說村裡這條主巷道有多長?牛鈴說:沒想過。狗尿苔說:你現在想。牛鈴說:七千步。狗尿苔說:一萬步。兩人就用步子量著走,一直走到村南口,走累了靠在石獅子身上。

  天上正過雲,雲是一簇一堆的,有拉扯的,有各是各的,都極快速地由西往東過。狗尿苔冷丁又聞到了那種氣味,牛鈴還在說:我說七千步,是七千步吧?!狗尿苔便沒給他說聞見了氣味的話,卻看見遠處的公路,三四個人在小木屋裡出出進進,說:霸槽沒去馬勺家幫忙呀?牛鈴說:誰家紅白事他去過,他活獨人哩。咦,那麼多人,他生意突然好了?狗尿苔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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