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古爐 作者:賈平凹(已完成)

 
waterkcl 2019-1-28 09:23: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9 32481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9 09:33

  10

  霸槽的生意突然好,這是有原因的,牛鈴不知道,狗尿苔他知道,但他給霸槽發過誓,話爛在肚裡都不能說。

  霸槽每天早晨從老宅子裡出來,都要在門前舉一舉石鎖子,石鎖子四十多斤,舉得他一胳膊的腱子肉疙瘩。狗尿苔提了尿桶要把夜裡的生尿潑到自留地的蔥壟去,經過霸槽老宅子門口,拾糞回來的長寬在那裡說:霸槽,又練啦?霸槽說:嗯。長寬說:出的那瞎力!農民麼,有那工夫也把自留地的麥鋤一鋤。霸槽說:拾你的糞去!長寬落個臉紅,撂下一句:笨狗裝個狼狗勢!走了。狗尿苔卻覺得霸槽就是個狼狗,他要討好霸槽,放下尿桶,就蹴在那裡,說:你能舉一百下嗎?霸槽說:你愛看?狗尿苔說:愛看。霸槽卻咚地把石鎖子撂在地上,不舉了,進門披了一個被子,往公路上小木屋去。

  霸槽的脾氣怪,狗尿苔並沒生氣,但霸槽披著被子,是他沒有厚棉襖,身上冷嗎,還是晚上要睡在小木屋去,狗尿苔猜不來。霸槽披了被子從巷道裡大步流星地走,被子鼓了風就飄起來,狗尿苔覺得那樣子很美,像是在飛,要飛上天了。

  狗尿苔緊跟上去,要給霸槽說話,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突然想到別人去了南山用米換包穀,希望霸槽也能去,去的時候領上他。霸槽是把腳停止了,看著他,說:你想換包穀?狗尿苔說:想,咱去南山吧。霸槽說:何必去南山?!

  狗尿苔沒有想到霸槽會告訴他一個秘密,如果用米換包穀,在小木屋裡就能換,只是一斤米能換一斤半包穀,而且還可以買賣,賣一斤米三角五,買一斤包穀二角二。原來小木屋早已在做糧食的生意,買的賣的交易成功了,並不要求抽場所份子,來騎自行車的拉架子車的必須補一次胎,背著簍掮著布袋步行來的就修一下鞋。狗尿苔把這消息說給了婆,提出碾些米了也去多換些包穀,婆卻沒有誇他懂得操心家裡的事,反倒說:你咋這多事的!少吃那半斤幾兩就餓死啦?!狗尿苔說:就是快餓死了麼,你不去,我去!婆說:你敢!狗尿苔說:我就敢!竟然開了櫃看盆子裡的米還有多少。這些米是婆一直保留著,她計畫著每半個月了做一頓米粥,還準備著在他生日那天一定要吃一頓蒸飯的。狗尿苔不聽婆勸偏要動這些米,婆在炕上剪著紙花兒,急了就把手裡的剪刀扔過去,要扔到櫃蓋上嚇唬狗尿苔。這一扔,卻扔在了狗尿苔的身上,剪刀扎在狗尿苔的腿上,狗尿苔哎喲一下就坐在地上。婆那時嚇壞了,一下子撲過來看,剪刀扎破了棉褲,腿面上沒有爛,但腫了一個青塊。婆就趴下用舌頭舔那青塊,說唾沫頂用,舔一舔青塊就散了,不停地問疼不,還疼不?狗尿苔怨怪著婆能用剪刀扔他,就故意哭叫,等婆嚇得一臉煞白了,他才說沒事沒事,越是說沒事,婆倒是恨自己失手,抱了狗尿苔哭。

  就在第二天,狗尿苔回家吃飯,婆做了一頓米粥。第三天中午,他一進門,婆已經端了碗吃飯,而給他盛了一碗在鍋臺上放著,還扣了一隻空碗保溫,揭開一看,是米兒麵,米裡邊煮著麵條,稠稠的一大碗。

  狗尿苔說:婆,婆,生產隊這次分救濟糧有咱的份了?

  婆說:啥時候有過咱的份?!

  狗尿苔說:那咋連續吃好的哩?

  婆說:你耳朵梢梢都乾了,再不吃好些就餓死了!

  狗尿苔看不見自己耳朵,用手摸摸,是乾了,說:那是凍的!狼吞虎嚥吃起了,他覺得那一碗飯是那樣香,一口飯還沒咽下喉另一口就吃進去,喉嚨裡像是伸著一隻手,要把飯和碗都要拉進去。一碗飯吃完,他的腦袋上熱氣騰騰,再去鍋裡盛時,竟然能端著空碗一個躍身從丁香樹下跳到了上房臺階上,婆說:你瘋啦,你瘋啦!狗尿苔走過了婆的面前,婆的碗裡卻是米湯菜糊糊,裡邊僅有一根短麵,漂著像一條魚。狗尿苔愣住了,說:婆,你沒吃麵?婆說:我先把麵撈的吃了。狗尿苔進了廚房,發現鍋裡也僅是米湯和菜,知道婆是把所有的米和麵條都撈給他吃了,便拿過了辣子瓶子,說:婆,我給你夾些辣子。辣子是腥油炸的,狗尿苔給婆的飯碗裡夾了一疙瘩辣子,又夾了一疙瘩辣子,腥油花花漂起來,油是多了,卻辣得婆吃不下去。

  再往後,狗尿苔每次吃飯,一看到飯做稠了就不高興,一看到婆又在鍋裡給他撈稠的,就惱了。婆恢復了那種稀湯寡水,狗尿苔吃的時候故意把呼嚕聲弄得很大,吃完了還吧吧地咂嘴,說:吃飽了,喝漲了,和地主老財守燈他大一樣了!婆說:不要說守燈他大!狗尿苔就不說守燈他大,說他要去支書家,支書家有他兒子從洛鎮拿回家的舊報紙,試試能不能討幾張讓婆剪紙花兒。狗尿苔往出跑得急,婆說,跑慢些,別三跑兩跑的把一碗飯又跑沒了。狗尿苔在巷道裡當然要碰著那麼多端著碗吃飯的人,只要有禿子金在,肯定禿子金做了稠飯了,肯定要問:狗尿苔吃啦?狗尿苔說:吃啦。禿子金說:張開嘴,張開嘴!狗尿苔張開嘴,禿子金說:牙縫裡光光的,又喝米湯糊糊啦?狗尿苔心裡想,米湯糊糊還不是一頓飯?能省一點,家裡的存糧就多一點,如果一天能吃一頓飯而肚子不饑,那就好了,但嘴上說:吃了麵,米兒麵!

  狗尿苔沒有再提說過用米換包穀的事,如果小木屋裡有人在交易,狗尿苔也有意不去那裡熱鬧。婆的話是對的,小木屋糧食交易的事終於爛包了。

  那是一個黎明,天還是麻麻色,雞就在棚裡嘰嘰咕咕說話,它們在說丁香樹左邊的那根枝條又和右邊的那根枝條相好了,白天颳風的時候拉扯在一起,一個整夜裡都沒有分開呀。它們的嘰嘰咕咕使丁香樹枝分開了,而且左邊枝條上的三片葉子,右邊枝條上的一片葉子,都害羞地脫落了。狗尿苔的肚子疼,婆說肚子疼是屎憋得,去拉一泡就好了。狗尿苔在廁所裡拉,沒有拉出屎卻拉出一窩蟲,但蟲在肛門上吊著就是拉不掉,大聲叫婆,棚裡的雞也都亂叫,婆出來用腳踩住蟲,說:起,起!狗尿苔往起站,覺得有繩子從肚子裡往外抽,回頭一看,三條蛔蟲扭在一起在地上動彈。婆說:我說你吃那麼多的不長肉,飯給蟲吃了。狗尿苔嚇得說:蟲吃我飯哩?婆說:幾時去開合的店裡給你買一顆寶塔糖。寶塔糖是毒蛔蟲的藥,但那是糖,土根的小兒子吃過,狗尿苔向人家要過,人家沒給他吃。婆現在說要買一顆,就覺得滿嘴都是一股甜味,卻說:那得多少錢?婆還沒來得及說錢數,一陣鑼聲就咣咣地敲起來。

  其實那不是鑼聲,支書用棒槌敲一個沒裝煤油的鐵皮桶。支書每天早晨披了棉袍子要在村裡轉那麼一圈,他要掌握村裡的生產問題,治安問題,以及村窯建設,比如哪兒要栽棵樹了,是槐樹還是桐樹,哪條巷道雨天積水,需要墊墊,誰家的牆皮掉了一片,得儘快地補搪好呀,那不僅難看,把牆上的標語少了三個字怎麼行?這個早晨他轉到了村邊的塄畔上,看著公路往南白霧濛漾,剛點著一鍋煙,霧就淡起來,越淡反倒越白亮,像是披了一層紗,那紗開始由南山頂往下揭開,就顯出了峰頭,崖角,斜坡,窪地,窪地上的樹。支書不像霸槽和水皮那麼有文化,但他也說了一句:祖國山河可愛啊!就發現了在塄畔下邊,離他並不遠的,有一群狼。這群狼或許是從下河灣方向過來的,原本經過塄畔下去屹岬嶺的,而支書看著這群狼,這群狼也看見了支書,竟站著不走。支書就擔心狼是饑餓了,要進村拉豬吃雞嗎,便跑到開闔家要了個裝煤油的空鐵皮桶敲起來,開合一家大小狂喊著村人快來攆狼。

  喊聲一起,狗尿苔趕緊提了褲子進屋,婆孫倆把門就關好了。呆了一會,婆說她還得出去,要不別人都攆狼了,她不去不好,就拿了個榔頭要出門。狗尿苔也要去,婆不讓去,她出去把院門便鎖上了。

  古爐村的人集體攆走了狼,狼把一道道白色的稀屎淋在河灘地上的渠沿上,然後竄過屹岬嶺腳。而就在中午,跟後去了公路上的小木屋。小木屋裡有人正用米換包穀,拿包穀的是南山人,好像這人頭一天就來的,夜裡還住在小木屋,而拿米的有下河灣的,也有西川村的。他們剛用秤稱米,護院一腳踏進去,說:好呀,真有黑市呀!南山人和下河灣、西川村的人全嚇慌了,要跑,霸槽堵在門口,就說:誰黑市啦,誰?護院說:逮了個正著,還嘴硬?!去奪糧布袋,霸槽說:你幹啥?這是我家糧食。護院說:你有這多糧食?糧布袋沒奪過來,奪過了秤,就把秤桿在腿面上折,折了一下,沒折斷。霸槽說:你折,你要敢把秤折斷了,我就擰斷你脖子!護院說:霸槽,我告訴你,你在這兒搞黑市村人已經發覺很久了,我今日來是支書和隊長讓來的,讓我來偵察哩,沒想……霸槽撲上去奪秤,一下子把護院推倒在地上。護院大聲喊:你打我?你打我?!霸槽沒理他,讓南山人和下河灣、西川村的人趕快走。他們一哄走了。護院抓住霸槽,說:你讓他們走了?!又喊著:打人啦,霸槽打人啦!霸槽說:你再喊一聲?護院不喊了,說:我奉命來的,你放了人,讓我回去怎麼交待?你跟我去見支書和隊長!霸槽說:見就見,他支書隊長吃人呀?!

  兩人走進村,到了三岔子巷裡,前後沒有人,霸槽突然把護院推靠在一家院牆上,啪啪扇了兩個耳光。護院沒防顧,臉被扇得通紅,人倒愣了,竟沒有出聲。霸槽說:我剛才沒打你,你叫喊我打了你,我得把你的話擱住。護院再也沒敢喊叫,看著霸槽大搖大擺回家去了。

  吃午飯的時候,村人好多人端了碗在巷道裡吃,滿盆聲張著要取締小木屋的黑市,吃飯的人有放下碗的,也有仍端著碗的,哄哄著,就跟了滿盆走,要去看熱鬧。滿盆在小木屋警告霸槽:必須停止黑市交易,如果再發現還在交易糧食,古爐村就上報洛鎮公社,公社要開會批判你那是公社的事,公安局要拘留你那也是公安局的事,而古爐村就拆掉這小木屋!霸槽當然不服,拿腳踢門扇,吼:你拆吧,你隊長牛×,把我這骨頭架子也拆了!門扇被踢出了一個洞,一隻腳從洞裡穿過,人站不穩,跌在地上,又撞倒了門口石桌上的茶水罐子,茶水罐子晃起來。圍觀的人看見罐子在晃,說:罐子,罐子!卻沒人去扶,霸槽也不扶,罐子掉下來碎了。霸槽說:這罐子總有一天你要付出代價的!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你在不在?狗尿苔在人群背後說:在哩!霸槽說:你把支書叫來!去叫支書!

  狗尿苔是進村去找支書,支書在自家院子裡正讓老順剃頭刮臉,他臉上的鬆皮多,老順拉著上嘴唇像拉著一節橡皮,半個臉都拉到了一邊。狗尿苔把小木屋裡的事說了一遍,支書讓老順去備刀刃,說:滿盆是我讓去的。狗尿苔說:在南山裡可以換包穀,咋在小木屋換不成?支書說:南山不是古爐村,我管不著,要換到南山換去,古爐村裡不能有資本主義,尾巴都不能有!狗尿苔說:那為啥?支書說:為啥?你早上攆狼了沒?狗尿苔說:我沒。支書說:見了狼該不該滅?該滅!咱能不能把狼徹底滅掉?滅不掉!既然狼該滅又滅不掉,那狼經過古爐了,咱只保證狼不進咱村,攆出村界就是了。你去給霸槽說,眼睛亮了就乖乖釘他的鞋,別給我惹事添麻煩!去,就給他這麼說,照我的話說!

  狗尿苔不敢原話照說,乾脆,他也就沒去小木屋。

  只是到了傍晚,心裡畢竟放不下,又去了小木屋,老遠聽見小木屋裡有人在吵架,好像是霸槽和杏開,心想,白天裡滿盆和霸槽致了氣,杏開怎麼就來了?狗尿苔就尋地方要把自己藏起來,路畔裡沒有樹,草也枯了,幾根幹莖在風裡搖著銅音,他就躺在了路溝裡,躺著如一塊石頭。狗尿苔聽到了霸槽在罵天罵地,叫嚷著他生不逢時,咋現在沒有地主惡霸呀,要是舊社會,他就拉一竿槍上山當土匪去!咋現在不打仗嗎,要是戰爭年代,他肯定是英雄,由戰士當上班長,由班長當上連長,當團長營長師長軍長的。現在古爐村在虧他,支書和隊長在虧他!他說他在公路上處理了多起交通事故,光收屍用過他三張草席,而支書隊長幾時遭車禍呀?如果遭了車禍,他只過去拿半張爛席蓋蓋,別的啥事都不理。杏開當然不愛聽這話,說你罵別人我不管罵我大我就惱呀!狗尿苔在心裡說:只是惱呀?他霸槽說那樣的毒話,應該擰他的嘴!但是,杏開擰沒擰霸槽的嘴,狗尿苔不知道,而杏開後來是和霸槽吵開的,霸槽又在罵起了杏開,一陣哐哩哐哩響,似乎在拉扯著,撞倒了凳子,那走扇子門呼地拉開了,又咣地合起來,再是啪的一個響亮的耳光。狗尿苔感覺自己的臉都火辣辣地疼了,他不清楚是霸槽扇了杏開的耳光還是杏開扇了霸槽的耳光,抬起頭往小木屋門口看,天已經模糊得像抹了鍋底灰,霸槽和杏開就站在小木屋門口。兩人面對面站著,站得那麼近,霸槽個子高,比杏開高出一大截,但杏開的頭髮揚著,一動不動。可以肯定,是霸槽扇了杏開的耳光,而杏開竟然沒叫喊也沒動,還把臉伸給了霸槽:你打!你打!狗尿苔差不多要從地溝裡撲出來,狗日的霸槽,你敢打杏開?杏開是你打的?他同時聽見夜地裡所有的東西,蒿草,土堰,土堰上爬出來的蚯蚓,河裡的水,石頭,昂嗤魚,以及在遠處逃竄的一隻野兔正跑著站住了,回過頭,全都在憤怒地聲討著霸槽。但杏開怎麼不還手呢,怎麼不走開呢,就那樣讓霸槽打嗎?狗尿苔平日對杏開說話,杏開總是嗆他或鄙視他,而霸槽這樣對待她,她卻不還手也不走開,狗尿苔就覺得世事不公平也難以理解了。那就打吧,果然霸槽又扇了一個耳光,杏開依然仰著頭不吭不動,霸槽再次揚起的手停在了半空,空氣裡傳動著緊促的粗壯的呼吸聲。狗尿苔從地溝裡慢慢爬起來,霜潮在他的身上、頭髮上一定是結了一層白了,手腳僵硬,但他沒有走近小木屋,而悄無聲地向村裡走去。夜色給了狗尿苔一身皂衣,他的離去霸槽和杏開都沒發覺,那一叢草拉了一下他的褲管,他在心裡說:打了也好,打了他們就不在一起了。

  巷道裡有人在哼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凳子都是木頭,為王的出門來屁股朝後,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頭。是滿盆!滿盆還會唱兩句,這是狗尿苔沒有想到的,他叫了聲:滿盆哥!滿盆沒有理他,站在一個廁所外的尿池子邊掏尿。他又叫:隊長!叫了隊長,滿盆還是不理他。狗尿苔也站到了尿池子邊掏尿。狗尿苔說:你尿哩!滿盆的一股子尿水在尿池裡嘩嘩響。狗尿苔說:你搖哩!滿盆收了東西繫褲子,粗聲說:黑漆半夜的少給我胡走亂說!扭身就走了。狗尿苔落個燒臉,原本要把霸槽和杏開鬧翻的事告知給滿盆,哼,也不告知了。

  第二天,馬勺娘下葬。埋人是沒啥看頭的,這些年古爐村死的人多了,但狗尿苔稀罕的是能有響器班來吹打,再是吃一頓好飯。下河灣有個響器班,請一次十元錢,按規程去請的都是嫁出去的女,而馬勺姐去年家裡著了火,燒毀了三間房,日子一直翻不過身,她沒有去請響器班。村人就罵馬勺姐不孝順,狗尿苔也罵馬勺姐不孝順,就只有盼著亡人趕快埋了吃飯。

  終於開始坐席了,上房屋擺了一張桌子,八個椅子,那也是馬勺家僅有的傢俱,是支書、隊長和幾個老者坐的。其餘的人沒有桌子,就在院子裡把笸籃翻過來放碟子碗,笸籃也就三個,兩個還是從隔壁借的,便把櫃蓋卸下來安一席,把簸箕拿來安一席,還不夠,禿子金說:取炭槽來!狗尿苔立即去廚房灶口揀了塊炭槽。禿子金說:沒坐的都過來,我給你們畫個桌子,要圓的還是要方的?頂針、田芽說:要圓的,圓桌子坐的人多。狗尿苔說:要方的!禿子金圓桌沒畫,改畫成方的,卻給狗尿苔說:你在這兒幹啥?狗尿苔說:坐席呀。禿子金說:你沒抬棺又沒拱墓,坐的啥席?狗尿苔說:我到隔壁借的笸筐,我給灶房裡抱的柴禾!禿子金不理了狗尿苔,高聲在院裡宣佈:馬勺家日子緊巴,院子小安席少,各家來一個代表,大家都照看著,是貧下中農的先入席啊!狗尿苔就來氣了,伸腳把畫好的方桌抹沒了。禿子金說:你幹啥,幹啥?狗尿苔說:是我拿的炭槽子!走出了院門。

  牛鈴正在門外的一把掃帚上折棍兒做筷子,狗尿苔讓跟著他走,牛鈴說要吃飯呀,吃了再走。狗尿苔說:有啥吃頭,不就是米粥和幾盤子蘿蔔片嗎?我給你炒雞蛋,我家有雞蛋!牛鈴說:雞蛋有數,你一拿你婆就知道了,你能拿些麵粉,從麵缸掏些麵粉你婆看不出來。你要肯,咱到我家烙餅子了,我跟你去。狗尿苔說:行!拉了牛鈴就走,牛鈴還說:烙多大餅子,這大?!用手比劃著,狗尿苔說:這大。也比劃了一下,牛鈴嫌比劃得小。兩人一邊走一邊爭執,討價還價,突然,牛鈴說:我咋聞見豆腐味了?他們走到了開闔家門口,開合因為開了代銷點,平日也磨豆腐賣,古爐村也只有他家批准能賣豆腐。牛鈴一說,狗尿苔也聞見了豆腐味,兩人扭頭往開闔家院裡看,卻看見夜霸槽和水皮在那裡吃豆腐,當下腳就挪不動步了。

  水皮要過生日,要去開闔家買半斤豆腐,路過霸槽老宅子門口,霸槽和了白土刷門面牆,刷著刷著,手裡的刷子就日的一聲摔到了牆上,水濺得滿身都是白點子。水皮愣了愣,說:刷牆呀?霸槽說:刷他媽的×!水皮說:收拾房子是不是準備結婚呀?霸槽說:結他媽的×!水皮說:哦,生氣哩。趕緊往開闔家去。霸槽卻說:你甭走!水皮說:我去開闔家買豆腐呀。聲音顫著像是求饒。霸槽說:我是狼啦?就笑起來,還拍了拍水皮的肩,說:我也去,買包煙去。水皮說:吃紙煙?!霸槽說:我是不該吃,還是吃不起?水皮說:吃得起,也應該吃!到了開闔家,霸槽買的是九分錢的羊群牌紙煙,當場撕開,給開合發了一支,給水皮發了一支,自個先點著吃起來。水皮見霸槽氣緩和了,又試探著問霸槽刷門面牆是不是準備著要結婚呀?霸槽沒應聲,只吃著紙煙。水皮又說:就是杏開吧?霸槽還是不應聲,吃著紙煙。開合卻插嘴了,問水皮:霸槽要娶杏開?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水皮說:你能知道個啥?!開合頭搖得像撥浪鼓,看著霸槽仍吃煙不說話,就說:霸槽,他說的是真的?你咋不說話,和凡人不搭話?!霸槽把煙從嘴上取開,說:你賣的是啥×煙,我能說話?一說話煙就滅了!開合說:這是進的煙又不是我做的煙。霸槽乜著眼對水皮說:你覺得杏開好嗎?水皮說:好麼,古爐村沒誰比杏開好的,下河灣也沒誰能比了杏開。霸槽說:那洛鎮呢,縣城呢,省上呢?水皮說:嚇,你吃碗裡看鍋裡呀!霸槽說:要找就找最好的女人!水皮嚇了一跳,接著就笑起來,說:霸槽哥志氣大!買了半斤豆腐,掰下豆腐一角,又分開,一半自己吃了,一半讓霸槽吃。

  冷豆腐有冷豆腐的味,兩人吃得滿嘴白渣,開合端了一碗水讓他們涮口,水皮先喝了一口,舌頭來回攪著,活動了半天,咕嚕一聲咽了,說:霸槽哥,如果放開吃,你一次能吃多少豆腐?霸槽說:一座豆腐。一座豆腐就是一箱豆腐,一箱豆腐二十斤,水皮說:雞站在麥堆上,還不是只能吃那一嗉子。霸槽說:你狗日的,不信我?!水皮說:你能吃了一座豆腐,豆腐錢我掏了,我再給你三元錢。霸槽說:你有屁錢。水皮說:我把鋼筆給你!霸槽說:一言為定!我吃不了,我掏豆腐錢,我那兒有幾本書,你拿去,再從你交襠鑽過去。水皮說:有個條件,你得邊走邊吃,到你那小木屋門口得吃完,不屙不尿。當下霸槽就讓開合搬出一座豆腐,沒用刀切,伸手掰下一塊吃起來,說:美!美!腮幫子鼓多高,仰脖子咽了,嘴巴吧唧吧唧響,還說:美!扭頭看到了站在大門外的狗尿苔和牛鈴,得意地張開口,口裡盡是白的,說:來,過來!

  狗尿苔和牛鈴便走進去,以為霸槽要請客,站在豆腐箱前咽唾沫,霸槽卻讓他們把豆腐箱子抬著往他的小木屋去。水皮就警告:只能抬,不能偷吃,這是在打賭哩。狗尿苔說:知道!四個人就一起往外走,前邊是狗尿苔和牛鈴抬著箱子,後邊是霸槽,再後邊是水皮。霸槽掰一塊豆腐吃了,再掰一塊豆腐吃,豆腐的香味立即讓樹上的鳥,地上的螞蟻,還有雞,狗,豬都聞見了,它們在空中飛著,地上跟著。啊嚏!霸槽打了個噴嚏,滿嘴的豆腐渣子噴出來,鳥就落下來,雞也撲了前來。水皮說:你這是故意的!霸槽說:我還捨不得噴出的渣子呢。這是誰想我啦?水皮說:杏開想你!霸槽說:她想我了,我偏不去理她。狗尿苔心裡說:屁!杏開才不想你哩!水皮說:那你想理誰?霸槽說:牡丹。牡丹是守燈的姐。狗尿苔說:牡丹?!水皮說:霸槽追過人家,差一點就追上了。狗尿苔說:不是差一點吧?霸槽說:要不是我嫌她成分高,現在可能給我生下三個娃了!牛鈴說:霸槽哥能吹!霸槽說:吹?自己卻哼哼地笑,說:不理牡丹了,他媽的,好女人為啥咱就不能日?!狗尿苔知道霸槽是杏開不和他好了,故意這麼說的,就撇了一下嘴。霸槽卻似乎有一肚子火被點著了,就開始大聲地罵起牡丹,說牡丹嫁到城裡,改變了她的成分,她為啥不讓她的後代就從此剝了農民皮?又罵支書的兒子,說那麼個熊樣,不就是工作了,端國家飯碗了,就能找個洛鎮上的女教師?!霸槽罵著,大家都不言傳,豆腐渣子濺在了狗尿苔的手背上,他在換手抬箱子的時候假裝擦鼻涕,舌頭把豆腐渣子舔了。牛鈴使勁地吸鼻子,無法抵制豆腐的香味了,也就站住,不肯再走。霸槽說:往前走呀!牛鈴說:我手疼。霸槽就又生氣了,罵聲:你滾!牛鈴就走了。狗尿苔不能走,要是別人,他也是早就走了,但面前吃豆腐的是霸槽,他狗尿苔不能走,就把豆腐箱子一個人抱著。霸槽已經吃過一半了,速度慢下來,不時還要站住,拿著一塊豆腐看著,喘喘氣,然後才吃起來。遠處的跟後家門口,站著跟後的媳婦和孩子,孩子說:我要吃豆腐!跟後媳婦把孩子拉進了門,可能在拍打孩子屁股,一股子哭聲傳過來。水皮一直在盯著霸槽,說:不行了吧,不行了吧?霸槽開始不說話了,又掰了一塊豆腐。這當兒,狗尿苔把豆腐箱子放在地上等著霸槽繼續吃,頭卻一直低著,不願意看到霸槽的嘴,想,霸槽會贏了水皮的,讓水皮掏錢掏鋼筆吧!又想,如果霸槽真吃不了,剩下的豆腐就可能會讓他也吃一塊的。但是,霸槽咽下了嘴裡的豆腐,再掰一塊往前走,他也就再抱了箱子往前走。這樣一直走到了村南口的石獅子前,木箱裡僅剩下一塊豆腐了,霸槽臉上的肉都僵著,步子趔趄,說:靠著來吃。靠在石獅子上又吃了起來,竟然把最後的一塊豆腐全吃進嘴了,咽不下去,做出要吐的樣子。水皮說:吐了就算輸了。霸槽瞪著水皮,艱難地往下嚥,終於咽下去。水皮說:張嘴,張嘴!霸槽並沒張嘴,慢慢地卻倒在了石獅子上,又從石獅子上溜下去躺在地上。狗尿苔要把他扶起來,霸槽說:不敢動,不敢動。聲低得像蚊子叫,眼睛瓷著不動。狗尿苔和水皮都慌了,狗尿苔說:他要死了,吃死人了!水皮拿手在霸槽臉上晃了晃,說:霸槽哥,你是打死老虎的人,你別嚇我!就讓狗尿苔趕緊去叫人抬霸槽。

  霸槽是光棍一個,狗尿苔不知道該叫誰來抬,先是跑到杏開家門外,心想霸槽和杏開已經鬧翻了臉,這事不能讓杏開去,又跑去喊禿子金。禿子金不在,半香從柴草棚裡往外搬一筐豬糠,聽狗尿苔說了,撂下糠筐就走,狗尿苔說:要卸門扇抬哩!半香哐裡哐啷卸了門扇,讓狗尿苔抬,狗尿苔個頭小,一高一低抬著走不前去,半香就自個把門扇背了,讓狗尿苔再去叫人。狗尿苔想去叫灶火,半路上遇著老順,老順說:啊狼攆哩,這急的!狗尿苔說:霸槽吃豆腐快要吃死啦!老順說:你說啥,吃還能吃死人?只是不信。等半香背著門扇過來,老順又問:吃了多少豆腐?狗尿苔說:二十斤。老順說:狗日的是豬麼吃這麼多!幫了半香把門扇往村口抬,還在說:人能吃死呀?咋不讓我去死!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0 09:17

  11

  霸槽在炕上躺了四天,不吃不喝,還發了高燒,連指頭蛋子都是燙的。水皮害怕出事,就每天都過來伺候。外邊隱隱約約有哨子聲,霸槽說:啥響哩?水皮說:你醒啦?霸槽說:我問你誰吹哨子哩?水皮說:我不願意說。霸槽說:說你的!水皮說:天布集合民兵訓練呀。霸槽就往起翻,喉嚨裡吭啷吐出一股臭氣,又躺下了,臉憋得通紅,卻說:把鋼筆給我!你輸了不給我鋼筆?水皮從口袋把鋼筆給了霸槽,說:我不願意給你說,你要讓我說,說了你就發火。他天布斗大的字能識幾筐,不就是會打個槍麼!霸槽說:我不會打槍?!把鋼筆又扔過來,扔到了炕下。水皮彎腰把鋼筆拾了,說:就是,你能筆桿子,也能槍桿子!起身去關門,門一關,哨子聲聽不見了。

  天布還在巷道裡吹哨子,他連聲子吹,像夏天裡的知了叫開來就不歇氣。

  還是去年,村裡傳達了上邊的檔,說國際形勢嚴峻了,除美國對中國實行封鎖外,蘇聯可能對我們發動侵略戰爭,要求全民皆兵,嚴陣以待,因此古爐村也組建了民兵連,還配發了一杆步槍。霸槽就特別興奮,說:打麼,打麼,打起來了我就能當將軍!但是,他和天布爭奪連長的職務,沒有爭過,天布和洛鎮公社的武裝幹事關係好,天布就當上了連長。天布幾天前去公社參加了集訓班,一回來得知霸槽在炕上躺著,就集合了民兵訓練,說這次訓練除了射擊,還有一項任務呢,這就是一旦蘇聯侵略中國,那就擺個口袋,讓他們從新疆先進來。天布還沒說完,灶火就說:這誰說的?天布說:毛主席說的。灶火說:為什麼要讓他們進來,撲出去打就是麼!天布說:給你說擺口袋哩,他們鑽進口袋了就把口袋紮著了,紮著口袋打呀!灶火說:這我不理解。天布說:你有啥不理解的,毛主席的話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大家就說:那你說任務吧,你說!天布說:這次我去集訓班學俄語了,要求每個民兵都要學俄語。這下大家全糊塗了,灶火說:學俄語?中國人不說漢語說俄語?!天布說:說俄語!

  其實,天布在集訓班上只學了兩句俄語,一句是繳槍不殺,一句是我們寬待俘虜。這兩句話天布是怎麼也學不會,公社武幹讓他把俄語讀音用漢語記下來,我們寬待俘虜就成了妹問哩蝌蚪失母,可不些失母。用漢語讀,舌頭是硬的,怎麼讀怎麼難聽,武幹只好又教捲舌聲,天布有時能發出顫音,有時怎麼啊嘟,啊嘟,嘟,舌頭就是捲不起來。

  天布給大家轉教俄語,他汲取自己的教訓,並不先教兩句話,而是先教捲舌音。灶火五短身材,是站在民兵連第一排的,天布在啊嘟啊嘟的時候,唾沫星子就濺出來濕了灶火的臉,抹一下,又一層唾沫濺上去,忍不住嘎嘎笑起來。

  天布很嚴肅,他說:你笑啥?

  灶火說:狗日的蘇聯人不會說人話!

  天布說:你去把守燈叫來,他在中學學過俄語,讓他給大家教。

  狗尿苔說:我去!

  狗尿苔並不是民兵,但每次民兵訓練他都提著火繩在旁邊觀看,人家休息了,給人家把煙火點上,就將那杆步槍挎起來,但槍長,槍把子便撐在了地上。場邊有一棵白楊樹,樹皮白得像粉刷過,天布拉他到樹下,在他身高的地方用刺刀刻一道線,說:你長,你長,再能長出四指,我讓你當民兵!而這四指談何容易。每一次訓練,狗尿苔都來樹下量身高,卻永遠就是第一次刻出的高度。

  狗尿苔到中山半山腰的窯場上找守燈,窯前的場邊有個泥池子,冬生在那裡灌水淘泥,他叫守燈守燈,沒見守燈。冬生說:喊啥?挖坩土去了。狗尿苔就幫冬生淘泥,等著守燈。冬生穿著一雙膠皮筒子在泥池裡踩,吭哧吭哧喘著粗氣,氣就在臉上湧了一堆雲彩。狗尿苔覺得有趣,要求讓他也踩踩,說:讓我也去造些雲。冬生說:你說啥?狗尿苔說:造些雲我就飛了。冬生還是沒聽懂,說:飛呀,你是鳥?天冷光不了腳,我這皮筒子長,你穿上人就看不見了。其實,狗尿苔瞄上了放在池邊那間小屋門口的一雙膠鞋,那是守燈的,他的目的是要穿穿那膠鞋。就過去把守燈的膠鞋穿了,在泥池裡踩,泥水咕嘰咕嘰,一股子稀漿躥上來射中了眼,人一急,身子就跌坐在泥池裡。這當兒,守燈拉了一架子車坩土回來了。

  守燈罵狗尿苔穿了他的膠鞋,並且還灌進了泥水,拉出狗尿苔就把膠鞋給脫了。狗尿苔下半身都濕淋淋的,卻笑著給守燈回話,說了天布讓他去教俄語的事,出乎狗尿苔意料的是,守燈不去。狗尿苔說:天布把你當人了,你不去?守燈說:不去!冬生說:既然這事離不得守燈,狗尿苔你來算什麼呀,他天布來請麼。狗尿苔說:呀呀,讓天布請?守燈說:狗尿苔我告訴你,烏雞再跟著白雞混,烏雞長不出白毛的,它烏烏在了骨頭上!支書讓我燒窯哩,我把窯燒好就是了。

  狗尿苔覺得守燈狗肉上不了席面,就下山了。打麥場上天布已經不教大家學俄語,在收拾靶子,狗尿苔沒把守燈的話說給天布,只說守燈來不了,是舌頭疼,連話都說不了。天布說:怎麼舌頭疼?狗尿苔說:牙可能想吃肉了,牙把舌頭咬了。天布罵道:他不願意來故意把舌頭咬了?狗日的,階級敵人到底是階級敵人!他是不是還盼蘇修能打進來?!麻子黑說:仗要打開了,我首先就崩了他!麻子黑太凶,狗尿苔不願意接他的話,場畔站著一隻麻雀,嘰嘰喳喳叫,他說:日——!扔過去一個石頭,麻雀連忙飛走了。天布說:不學俄語了!到時候狗日的蘇修敢打進來,咱見一個殺一個,他就是舉手投降,咱也殺!

  他們開始打靶,讓狗尿苔在場邊警戒,不准任何人經過。老順家的狗來了,它沒有了毛,也沒有大叫,一邊走一邊嗅著地面,狗尿苔說:打槍哩,你來?狗站住了,給狗尿苔笑。麻子黑說:瞧這倆,人不人,狗不狗!老順家的狗撅起屁股,噗嗤放了一個屁,薰得麻子黑差點閉了氣。狗尿苔說:它給你打招呼哩!麻子黑挽了袖子就過來,叭的一下,槍響了,麻子黑嚇了一跳,也就不來攆狗尿苔了。

  槍一響,所有的鳥都飛了,村裡的人和雞呀貓呀的也不近來,狗尿苔一時沒事,抱著老順家的狗就仰躺在場邊的麥地裡。天就在他的臉上,太陽像一顆軟柿,稀溜稀溜著要掉下來,他張開了口,希望要掉就掉在他嘴裡。但是掉下來的是一片葉子,那葉子從白楊樹上落下來不是直直落,斜著圈兒滑過來,遮住了他的左眼。他沒有動,用右眼看麥地上的芨芨菜,哈,天這麼冷就有芨芨菜了,芨芨菜都長出小芽子了!過罷年芨芨菜便能剜回去煮鍋了,或者剁碎了包在包穀麵的窩頭裡,現在的嫩芽芽讓人心疼,不敢去掐。狗尿苔解開了懷,讓肚皮子也曬曬太陽,肚皮很薄,連老順的狗都看見了肉裡的筋骨和皮下的血管,長舌頭在肚皮上舔過來舔過去。芨芨菜的嫩芽子還是誘惑著他,這誘惑太大,就像在看戴花那鼻子,看一眼覺得好看,忍不住還要再看一眼覺得還是好看,他便伸手將芨芨菜掐了塞在嘴裡。給老順家的狗說:看肚子,看肚子。想著隔著肚皮能看見裡邊有了一團綠的。老順家的狗說:你是羊,吃麥苗咧!

  狗尿苔忽地坐了起來,這不是老順家的狗說話,是半香在說,人就立在他身後。狗尿苔說:誰吃麥苗了,我吃的是芨芨菜!半香說:芨芨菜也是生產隊地裡的芨芨菜你吃?卻蹲下來說:不洗洗就吃,生一肚子蛔蟲去!

  半香原來是老山溝人,嫁到古爐村的時候,不會紡線,不會漚麻,也不會染布,因為老山溝裡不長棉花和麻,穿著灰不嘰嘰的衣服又寬又長。來了幾年,什麼都會了,衣服裁剪得體,人們才發現這女人腰細腿長,但她的皮膚已經不再白細了,而且迅速變黃,像堿放多了烙出的麵餅。她老是說禿子金騙了她,禿子金背了米去老山溝換土豆認識了她,她那時已有了男人,日子過得艱難,禿子金就吹噓古爐村有白米,上頓白米蒸飯下頓還是白米蒸飯,每年又分得一堆瓷貨,她離了婚便嫁了過來,誰知一天三頓都是包穀糝糊湯,稀得能照人影影。

  半香一說話,天布就扭頭看到了,狗尿苔明白她故意高聲說話是要給天布聽的,他就喊:天布哥,天布哥連長!半香說:你喊啥呀?狗尿苔說:你不是找天布嗎?半香說:我給你說找天布啦?拿指頭戳狗尿苔的額顱,眼睛卻瞟著天布。

  天布並沒有和半香說話,只嚷著馮有糧把碌碡推過來,馮有糧呼哧呼哧把碌碡推過來,天布彎下腰,用肚子頂著平躺的碌碡,一努力,碌碡就立栽了。大家都拍掌,半香也拍掌。天布這才說:沒練過石鎖子麼,要舉碌碡我不行。半香說:他霸槽再練石鎖子,細胳膊細腿的,他能掀起這碌碡?天布說:你坐吧。半香坐在碌碡上了,說:我能不能參加民兵?天布說:行呀,只要你敢放槍!半香從碌碡上跳下來,也趴在了那杆步槍前。她趴下去,屁股撅得高高的,天布一按屁股,說:趴實!屁股落下去了,兩條腿像兩根椽。天布就幫她裝子彈,教她三點一線地瞄準,教她閉住氣了輕扣扳機,天布還在捏著她扶槍的手,她卻已經扣了扳機,嘎的一聲,子彈飛了出去,她和槍同時在地上跳了一下,像只蛤蟆。

  支書正好從麥地邊的小路上走上來,槍響使他站住了,看了一會,就叫天布。天布小跑著過來,支書說:你咋讓婦女們耍哩?天布說:也得有女民兵呀,咱村的婦女都不敢摸槍,只有她挨×的膽大。支書說:怕是你狗日的膽大吧。天布說:哎,哎……支書說:我可提醒你,你是支部培養的物件,把自己的老二管好,別給我脖子下支了磚頭!天布說:哪能呀,不會的。支書的棉袍子往下墜,天布幫著披好了,支書問不是在學俄語嗎,怎麼又不學了,天布說了守燈不願意教的事。支書發火了,讓再去叫守燈:舌頭疼,我看看舌頭疼能不能吃下飯?怪了!天布就又喊狗尿苔,支書說:你去叫,就說是我叫他!

  天布只好去窯場叫守燈,守燈是來了,但守燈竟然真的滿口是血,他給支書吐著舌頭,舌頭上爛了一個口子。

  狗尿苔在疑惑了:他給天布說守燈的舌頭爛了,那是他胡編的,守燈並不知道,為什麼天布再去叫,守燈真的舌頭就爛了?!狗尿苔並沒有把他的疑惑說出來,支書看見守燈真的爛了舌頭,咬字都不清楚,也便讓守燈回窯上去。守燈臨走,回頭恨恨地看了天布一眼。這一眼,天布沒留意,狗尿苔卻發現了,守燈的眼裡像有兩團火。

  打麥場北頭是六升家,長年病蔫蔫的六升從門裡出來,拿了個掃帚,看了一會打靶,問開石:還沒訓練完嗎?開石說:耽擱你掃地沫子啦?六升說:被子薄,不燒炕不行麼。狗尿苔突然想到自己也該掃地沫呀,就不看打靶了,回家取掃帚和籠子。

  整個冬季,古爐村差不多的人家都要燒炕的,他們捨不得燒豆稈和麥草,便拿掃帚去路邊掃地沫子。地沫子其實也就是草沫子,那些枯草經掃帚一遍一遍掃,草葉草根和土一塊都裝在籠子裡提回去,燒炕最能耐熱。但是,村裡能掃的地方都掃過了,人們就越掃越遠,掃到了村西石磨那兒,甚至掃到石磨下去的坡道下。狗尿苔不能給家裡幹什麼活,卻一定要給婆每晚燒炕,把炕燒得熱熱的。狗尿苔提了籠子和掃帚剛走到巷道裡,太陽就坐在屹岬嶺上,他覺得太陽在跳,跳著跳著,咕咚就掉下去了。狗尿苔歎了一口氣,剛扭頭,就見霸槽從巷口呼地飛了過去。

  霸槽長了翅膀?狗尿苔驚得簡直要暈了,跑到巷口再看,原來霸槽又披著了他那條被子。被面染得灰不溜秋,兩個角被風鼓起,如烏雲在浮飛,而被面又幾處都爛了露出棉花,棉花忽低忽高地撲閃著,像烏雲裡翻動了白色的老鸛。狗尿苔大聲叫:霸槽哥,啊霸槽哥!霸槽沒有停下來,被子越來越大,他緊緊地抓著兩個被角,腳尖觸著地面收不住。狗尿苔還在喊:啊霸槽哥,霸槽哥耶——!霸槽一個前傾,差點跌倒,被子從空中縮了下來,罩在了他的頭上。

  狗尿苔說:霸槽哥,你要上天呀?

  霸槽說:上天呀?噢,噢,上狗日的天上去!

  狗尿苔說:讓我也披一下。

  狗尿苔要披霸槽的被子,霸槽沒有給,說:你披啥被子,就真給你個翅膀,你也就是個雞,飛不起來。

  狗尿苔說:那為啥?

  霸槽說:你是貧下中農?

  狗尿苔洩氣了,看著霸槽又往前走去,他說:你去小木屋嗎,晚上就睡在那兒嗎?

  霸槽說:我去下河灣看皮影呀!

  下河灣有個戲班子,逢年過節演皮影。下河灣又逢什麼廟會了嗎?狗尿苔說:我也去!

  霸槽說:滾蛋滾蛋!我上廁所你都跟上?!

  霸槽往前走,狗尿苔往前跟,到了村南口,霸槽拾起個土疙瘩甩在狗尿苔腳下,土疙瘩開了花,狗尿苔眼巴巴看著霸槽下了塄畔土路,被子又像一朵雲,悠乎悠乎飄去了。這當兒,卻有一隻貓默默地走上來,貓的脖子上繫著一個鈴鐺,鈴鐺在響,它的步伐和鈴鐺的響聲不配合。

  狗尿苔立即認出這是滿盆家的貓。滿盆家的貓怎麼從村外的土路上回來呢?狗尿苔好像察覺了什麼,站在塄畔往坡下一看,果然杏開就在那裡的柿樹下站著,她雖然頭上裹了紅頭巾,裹得讓人看不見了臉,但那背影一看就是杏開,兩人相廝著從坡下田埂上走了。

  狗尿苔突然覺得受到了愚弄。他以為有了小木屋那次鬧翻,杏開再也不會招理霸槽了,卻原來他們又相好了。杏開杏開,人家霸槽真的就愛你嗎,沒志氣的!怒恨著杏開,狗尿苔就衝到了貓跟前,抬腳把貓踢倒在了地上。貓四蹄朝上,也不翻過來,莫名其妙地看著狗尿苔。狗尿苔說:你咋不跟著她呢,你去呀!貓說:他們也不讓我去。狗尿苔說:他們能不讓你去?!貓說:他們也不讓你去麼。狗尿苔轉身要走,貓卻說:唉。狗尿苔說:你還不滾?貓說:你得給我翻個身。狗尿苔過去把貓翻過身,貓低了頭小跑著走了。

  貓已經進村,連鈴鐺也聽不到了,狗尿苔還站在塄畔,沒了心思再掃地沫子,而州河裡就起了霧,霧迅速地從河灘地漫上來,埋沒了他的腳。這麼大的霧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過了,狗尿苔開始往巷道裡走,霧也跟著他走,他揚著掃帚掃霧,霧竟連他的腿都埋沒了。去吧去吧,讓霸槽勾引著你去吧,與我的屁事?!狗尿苔不想再生杏開的氣,順著一個一個院牆邊過去,拿眼睛往缸甕和匣缽壘出的縫隙中往裡瞅:土根在上房臺階上整理蘆葦,鼻尖上還是掛著一滴清涕;老誠在火盆裡生火,包穀芯子搭成一個小塔,火苗子是金黃色的菊花瓣麼;得稱的腰疼又犯了,斜了身子橫著走;護院又在發他那瞎脾氣了,一腳將蒲團踢到了廚房門口,驚得雞嘎喇喇跳上牆頭,撞落了一疙瘩土就砸在狗尿苔的頭上。狗尿苔沒敢出聲就離開,霧已經在面前捲起來,像是碌碡在滾。有人在牆拐角,是兩個人摟抱著在那裡說悄悄話。誰?狗尿苔偏走過去,原來走到了霸槽老宅的院子東牆外,牆拐角是兩棵樹,一棵是香椿樹,一棵是榆樹。兩棵樹近是近,並沒有挨著,原本樹幹光光的像柱子一樣,但榆樹卻從一人高的柱杆上生出一叢枝條,伸向了香椿樹,香椿樹的柱杆上也生出一個枝條伸向了榆樹,枝條和枝條就扭扯在一起。狗尿苔踢了榆樹一腳,也踢了香椿樹一腳,說:我還以為是人呢!

  再走,就到了天布家院外的照壁前,狗尿苔仍是想不通,這兩棵樹怎麼平時沒注意呢,傍晚的霧裡它們怎麼就像兩個人呢?突然就聯繫到了霸槽和杏開,狗日的,有什麼樣的人,院牆邊就長什麼樹吧。狗尿苔便返身再走回去,他要把兩棵樹給分開,但樹都是碗口粗的樹,他無法使它們離得更遠,就使勁地折榆樹柱杆上的那一叢枝條,把一叢枝條全折斷了。還要折香椿樹柱杆上的那一根枝條,香椿樹的枝條就是折不動,他只好把枝條硬扳了過來,扳過來了,一鬆手,枝條又伸過去,再扳過來又再伸過去。狗尿苔滿頭是汗,他生氣了,從腰裡解下了褲帶,把枝條纏綁在了柱杆上。

  狗尿苔覺得很得意,或許以後,霸槽就不會勾引杏開了,杏開也不再糾纏了霸槽。他往家裡走去,又經過著天布家院門口,怎麼還是有樹長在照壁前,照壁前是沒有樹的呀?狗尿苔站住了,那不是樹,是守燈。守燈彎腰在那一蓬藤蔓前,好像在於著什麼,立即又站起來走了,走得毫無聲息,又無蹤無影。狗尿苔發了半天愣,不明白守燈為啥在天布家院門口還要彎身下去,因為他發現守燈以前每每經過天布家院門口都是唾一口唾沫,停都不停就走過去的。狗尿苔走了近去,照壁好好的,藤蔓也好好的,霧罩在地上,地上的東西看不清,但當他隨手提了一下藤蔓,藤蔓卻輕輕便提出來了,他緊張地蹲下用手摸藤蔓根,根全部斷了,而且都是用刀子在土裡將藤蔓根切斷的。狗尿苔有些害怕,緊忙離開了照壁,霧便把他裹起來,一塊兒在巷道裡滾。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0 09:18

  12

  三嬸和頂針還在狗尿苔家裡忙活著。

  還是在埋葬馬勺他媽回來的路上,頂針就求三嬸幫她染三丈粗布,三嬸滿口應稱了,卻要頂針備些蓼藍草。蓼藍草是來聲貨擔裡有賣的,但一連幾天來聲沒來,三嬸就出主意以蓮菜池裡的青泥來捂,而捂出來色氣不勻,兩人拿了布來找婆請主意。婆說:敬仙兒沒?三嬸說:沒。婆說:難怪哩,老姊妹你也糊塗了,染這麼多布,你不敬仙兒?頂針說:啥仙兒?婆說:現在年輕人不知道梅葛二仙了。就搭梯到屋樑上取下一個布包,布包裡是一些剪著的鞋樣子,繡枕頂的花模子,再就是一張木板套色的年畫,年畫上並排站著的兩個古人,這就是梅葛二仙。婆告訴頂針,先前洛鎮上有個染坊,坊裡就供著這二仙像。現在供銷社裡都賣洋布,沒染坊了,平日村裡人自己織下的粗布,少一點的隨便拿到蓮菜池裡捂捂,而布一多,熬蓼藍草染,不敬仙兒就常常染得不勻。這都是很怪的事,就像蒸饃,誰不會蒸饃呀,但你遇上邪了,饃蒸出來就是瓷疙瘩。三嬸說:就是,就是,我把頂針的布拿去捂泥,一股子旋風吹得我個趔趄,估摸是侵了邪了,布就染成個老虎臉。婆把梅葛二仙的年畫貼在牆上,沒有香火,供了一碗清水,三個人趴下磕頭。婆說:仙兒拜了,咱再費一道工序,頂針你把布拿回去,先燒些水,手指頭試著不燙就行了,放上野棗刺灰和石榴皮,也把布入進去,一定要入水泡透,然後撈出來再用蓮菜池的青泥捂上三天。頂針歡天喜地,說婆知道這麼多的!三嬸說:你蠶婆是古爐村的先人麼。頂針說:婆名字叫蠶?三嬸說:你連你婆名字都不知道呀?頂針說:平日都是婆呀婆呀地叫,誰叫過名字?我親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哩。三嬸說:這也是,村裡的孩子即便隔代還能知道他爺呀婆呀的名字,但隔了兩代就絕對不知道了。你說都講究繼香火哩,隔兩代都不知道先人的名字,那還給誰繼香火?!婆說:扯遠了。三嬸說:扯遠了。以後有啥不清白的就來問你蠶婆。婆說:忽悠我哩。明堂做的那身衣裳,也黑不黑灰不灰的,是不是你給人家染的?三嬸說:是我染的。婆說:你去給明堂說,還有布的話就按我剛才的說法再染一遍。頂針說:不給姓夜的說!婆說:瞧你這小心眼,就讓你穿著好看呀!院子外就聽到哭聲,哭聲拉得很長,像唱一樣。三人停了話拿耳朵聽,三嬸說:是看星他媽麼,和兒媳婦又搗嘴了!頂針說:姓夜的都是些啥人麼,禿子金是個踅(骨泉),迷糊是二杆子,跟後人倒老實,瓷得三錐子紮不出個屁來,八成又是過河勾壕子都要夾水,就霸槽人模狗樣的,卻是個逛蕩鬼!婆說:這婆媳三天兩頭地吵……三嬸說:越吵越窮。頂針說:我說姓夜的沒個正經貨,看星在外邊凶巴巴的,在屋裡就是降不住媳婦。婆說:大冷的天哭著吸涼氣得病呀,咱得去勸勸。

  三個人出門去了看星家,看星媽是坐在院門口石頭上哭,旁邊來了許多看熱鬧的,看星媽膽就壯了,回頭朝院門裡說:你吃了三碗,你還要吃多少?豬在圈裡餓得吭吭哩,我能不餵豬?院裡的兒媳說:我吃什麼三碗了?你吃飽了,你兒子吃飽了,我擔了十幾擔墊圈土,稀湯寡水地才吃了兩碗,再去盛你就把鍋洗了,剩下的飯倒給了豬,我嫁到你家不如個豬呀?看星媽說:你就不如個豬,豬一年到頭養大了還賣錢哩,你能做啥,過門這些年了,你生了個貓兒還是狗兒?兒媳說:你怪我哩,你咋不問問你兒哩,種子是癟癟的,地裡咋出苗哩?你要抱孫子,我去拉野漢呀,我給你生下一炕來!看星媽說:你放你媽的狗屁哩!兒媳說:你才放狗屁哩。看星媽說:哎呀你罵我,你媽也是有兒的,兒也娶媳婦的,你罵我那你媽也會被兒媳罵,麻葉麻葉,你×裡掰出來的啥女子麼,讓她來罵我?!旁邊人說:你少說幾句,你少說幾句。看星媽又哭起來,腳手亂搖亂撣。長寬就喊:看星家的,你不要說了!像啥話麼!是不是看著人多,把丟人事當贏了人呀?看星媳婦說:你也聽到了,古爐村誰家有這麼麻迷的老人!長寬說:再麻迷那還是你婆婆麼。看星媽說:誰麻迷,我哪兒麻迷了?!長寬說:好,好,你不麻迷,你清白,清白得很!善人就從旁邊走過,長寬就又說:善人善人,你來的好,這一家人都有病哩,你也不給說說病?善人說:人家不請我,我咋去說病?看星媽說:我是讓看星去請你給他媳婦說病,看星說那是迷信。善人說:瞧瞧,他們不信麼。啥是迷信,我給你說,人迷在什麼上就受什麼害,所以富的死在富上,窮的死在窮上,會水的死在水裡,能上樹的死在樹上。看星媽說:那我就死在兒媳上?善人說:彈嫌媳婦的受媳婦氣,不愛戴婆婆的受婆婆氣。能脫出來算有道,脫不出來就是迷信。看星媽說:你說病要吃哩我能給你打一碗煎水荷包蛋,可要錢,我哪有兩元錢?頂針說:嬸子捨不得錢麼,那你婆媳倆就淘氣吧,別讓氣在肚裡聚起個疙瘩。長寬說:善人,你今日不要錢,你給他婆媳倆說病!善人說:其實大家都在給她們說病哩。一人打他媽他大,沒打別人的媽大,人都恨他,是天恨他;一人孝順他媽他大,並沒孝順別人的媽大,人都敬他,是天敬他。長寬說:你說的好,你到屋裡去,好好給她們再說說。就推著善人,也拉看星媽到屋裡去。看星媽卻不肯起來,說:給兒媳說病呀,拉我幹啥?婆就說:你回屋招呼招呼善人麼,冷哇哇的,霧都罩下了,你坐在這兒尋著致病呀?看星媽說:我死了好,死了人家就高興了!還是沒起來了,仍不進院門。婆說:人呢,咋不出來接你婆婆回去?來呀,你接你婆婆!看星媳婦出來拉她婆婆的胳膊,婆婆就進去了,說:甭拉我,我不能走啊?!旁邊人就笑著哄地散了。

  散開的腳步一亂,順地漫來的霧就騰起來,像騰起來的塵,有人覺得喉嚨癢,一聲咳嗽,所有人都在咳嗽了。而從另一個巷口更多更濃的霧碌碡般地滾出來,滾出來的還有狗尿苔,他一手提著褲腰,一手提了掃帚和籠子,疑惑地往這邊看。婆就說:啥時候了你咋還沒回家?狗尿苔就說:回,回。把掃帚和籠子交給婆婆,卻拽著婆的衣襟走得很急,一進院子把院門關了,褲子就脫落在腳面上。

  婆說:狼攆哩?!

  替狗尿苔提上褲子,問褲帶呢,狗尿苔說句褲帶斷了,就氣喘吁吁地告訴了守燈在土裡用刀割天布家藤蔓根的事。婆一下子臉僵了,說:這話你敢胡說,你看真了?

  狗尿苔說:看真了,這算不算也是階級敵人搞破壞?

  婆捂了狗尿苔嘴,說:這事你沒看見。

  狗尿苔說:我看見了。

  婆戳了狗尿苔的額顱,說:你沒看見!

  狗尿苔看著婆的臉,他改口了,說:沒看見。 這個晚上,狗尿苔很乖,沒再說守燈的事,也沒說他折了纏了榆樹香椿樹枝條的事。吃飯時,包穀麵糊糊裡沒有煮豆子,連紅薯也沒煮,狗尿苔吸吸溜溜著喝。隔壁的鐵栓家好像在喝酒,劃拳的聲很大:你一盅,我一盅!

  每當村裡誰家喝酒,吆呼喝酒的人就讓狗尿苔去叫人,把要叫的人都叫來了,他就提著火繩站在旁邊,等著誰吃煙了去點火,誰賴著不喝了就幫著指責,逼著把酒喝到嘴裡,還要說:說話,說話!把酒喝在嘴裡遲遲不咽,讓一說話酒就咽了。但是,吆呼喝酒的人從沒給狗尿苔留個座位,也沒讓他也喝一盅,只是誰實在喝不動了,說:狗尿苔替我喝一下。他端起盅子就喝了,他是能喝十盅也不醉的。喝到後半夜,當然有人就醉了,吆呼喝酒的人說:狗尿苔去送吧。狗尿苔就扶了醉漢到家去,先是送醉漢回去,醉漢的媳婦就罵狗尿苔讓他男人喝多了,罵得狗尿苔再送醉漢時,把人送到院門口,他敲門,門裡只要一有回應,他就立即跑了。

  隔壁的劃拳聲一起,狗尿苔心就慌了,想:喝酒哩咋沒喊我去叫人?拿眼看婆的臉。婆明白他的意思,偏不作理,用抹布擦鍋臺,擦過來擦過去,鍋臺都擦得亮光光的。狗尿苔放下碗,終於說:婆,鐵栓他們喝酒哩!

  婆說:你吃飽啦?人家喝人家酒,咱睡咱的覺!

  狗尿苔說:一肚子稀糊糊,早睡早尿炕呀?

  婆說:睡去!

  劃拳聲還是一聲高一聲,狗尿苔心裡像貓抓,他說他去廁所裡尿呀,走到院牆角,趴在牆的缸甕縫裡朝隔壁看,鐵栓的廈屋正對面,門開著,生著一盆火,鐵栓和麻子黑、護院在喝酒,酒其實就裝了那麼一瓷盅子,放在火盆沿上,每人手裡拿了個白蘿蔔,又拿了一根豬鬃,誰輸了,啃一口蘿蔔,然後拿豬鬃蘸了酒自己吮一下,讓對方也吮一下。狗尿苔哼了一聲,還你一盅我一盅哩,就這麼個鬃呀?!走回來繼續吃包穀麵糊糊。劃拳聲還是響著,像一群撲鴿,撲撲喇喇,從鐵栓家飛過來,婆就不讓狗尿苔再喝糊糊了,取了顆雞蛋,在灶膛裡用鐵勺炒了,說:這下心收回來了吧,吃了早早上炕!

  一夜沒起來尿,第二天一早睜開眼一摸屁股下,褥子也沒尿濕,狗尿苔的情緒就蠻好,卻聽到天布媳婦在村道裡罵人,她罵著誰日了他媽的瞎心爛肝花的吃槍子挨砍刀的給她家拍黑磚下毒手!有人在問:出啥事了,大清早的罵?天布媳婦說:誰狗日的把牽牛花蔓從根給割了!問話的人說:噢,我還以為誰把天布害了!天布媳婦說:能割藤蔓根,那遇著天布還不要害天布?!就哼聲哭,哭了再罵,咒割蔓藤跟的人不得好死,上山滾山,下河溺河,中邪得瘟,斷子絕孫。狗尿苔穿了衣裳要出去看,婆不讓他出去。

  天布媳婦整整罵了一個早晨,罵得雞貓豬狗不敢叫,所有的樹都在寒氣裡打顫,枯葉子一片一片落。沒人回應,也沒人去勸,誰回應誰去勸,誰就是心虛了,沒事找事。天布的肚子饑了,過來說:回,回!媳婦才拍了三下屁股,收了場。

  但是,過後,村裡人都交頭接耳了,猜想是誰能割了藤蔓根,那可是看上發葉生花,光耀一片,古爐村的大景觀啊!為什麼要割呢,還是齊根割,是對村裡人不滿還是仇恨了天布,仇恨天布也不該拿花木出氣呀?這是誰,誰個?!

  水皮碰著了狗尿苔,說:是不是你弄的?

  狗尿苔說:你咋能想到是我?

  水皮說:誰要和天布致氣,最多是割一個蔓藤,而這麼多的根全割了,那就是階級仇恨哩!

  狗尿苔臉都青了,說:階級仇恨咋不殺人放火而只割個蔓根?就算是階級敵人搞破壞,出身不好的也不是我一人!

  水皮說:那你說是守燈弄的?

  狗尿苔說:我啥時說是守燈弄的?!

  狗尿苔已經不恨守燈了,他恨水皮,也就想著報復報復水皮。

  怎麼個報復,狗尿苔卻沒法兒。這個下午他坐在村西頭的藥樹下看老順在拾掇著那台舊石磨,石磨早廢棄了多年,而且磨的上扇被掀開在地上,老順拿著鑿子在綻上扇上的槽渠兒。這老順就愛幹這沒用的事,可笑的是他又幹得非常認真。狗尿苔看了一會,聽見不遠處有雞在很凶地呵斥:這是誰的蛋?!就見從土塄的斜坡上走上來支書家的那只公雞,它滿臉赤紅,八字步,兩個翅膀拖在身後,怒不可遏。狗尿苔覺得奇怪,就走到土塄沿往下一瞧,這裡是上百年前老窯場倒瓷片垃圾的地方。原本垃圾堆積得也成了土塄的一角,經長年的雨水沖刷,土塄角又垮了,截面上就露出碎瓷片,全泛著亮光,而塄底的草窩裡竟真的有一顆蛋。這一定是誰家的母雞下野蛋下到那兒去的,而支書家的公雞也一定是發現這並不是它踏過的蛋在發脾氣了。狗尿苔幾乎是從土塄上連滾帶跑地衝下去的,但衝下去卻再也控制不住,緊躲慢躲恰好踩住了雞蛋,一攤黃白湯水攪在了泥土裡。塄下的麥田裡,水皮和他娘在自留地裡割草,水皮不知道狗尿苔是為了一顆蛋衝下土塄的,以為是失腳跌下來,笑得嘎嘎的。水皮幸災樂禍,狗尿苔越發恨他。

  返回巷裡,狗尿苔謀算著水皮家的後簷椽服塞了那麼多稻草團擋風,去拽下了幾個讓冷風鑽進去。這主意好。卻又想:是拽掉一個稻草團,還是拽掉三個稻草團?拽一個吧,那還不至於讓水皮和他娘受冷,拽三個吧,那是不是太冷了,水皮他娘也有哮喘病,一冷可能就病犯了。那就拽一個吧。狗尿苔就往南斜巷的水皮家走去。

  南斜巷裡全住著姓夜的人家,也只有水皮一家姓朱。巷裡栽著六七棵柿樹,葉子全掉了,樹也變得特別黑。霜降了一層,地上遺散的麥芽,爛紙,還有誰不穿了的一隻舊草鞋,都潮著水氣,軟耷耷地塌著。狗尿苔從水皮家院門口繞到上房後,瞧著了簷椽縫裡塞著的稻草團,但簷椽太高,又沒有梯子可以上去,他就喪氣了。又從房後繞到院門口,還想不出有什麼可以報復的,拿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門扇,哐日當,哐哨!突然生出個念頭,回頭看看,四下沒人,就極快地從院門框腦上摸鑰匙,一下子便摸到了。

  古爐村除了生產隊公房門上掛著洋鎖外,幾乎所有的人家都還用著老式銅鎖。銅鎖鎖了門,鑰匙並不隨身帶,固定放的地方就是門框腦上。狗尿苔摸著了水皮家的鑰匙,那鑰匙當然也是帶槽兒的銅的直棍兒,只是磨得光溜溜的,然後撒腿跑開,跑到村東南角,揚手丟進蓮菜池裡去了。

  這對於狗尿苔非常痛快,他怎麼就能想到這個好點子呢?他甚至已經想好,再見到了守燈了,他要向守燈討柿餅吃,守燈應該感謝他,因為他也是為守燈解了氣。然而,狗尿苔半下午坐在家裡等候動靜,他要看看水皮從自留地回來開不了門,怎樣地用石頭砸鎖子,怎樣地把一扇門抬開來,怎樣地在巷道裡開始叫罵。但是,晚飯前巷道裡安然無息。吃晚飯時狗尿苔端了碗在院子裡吃,碗裡就有了星星,他是朝著星星喝一口,星星還在,再喝一口。婆說:豬呀,響聲恁大?狗尿苔說:飯稀得只能吸著喝能不出聲?婆說:夾些酸菜,攪一攪飯就稠了。狗尿苔夾了酸菜,卻端著碗出了院門。巷道裡空蕩蕩的,差不多人家的院門都關了,有幾戶還開著,跌出一片光亮,一隻貓從那裡悄聲走過,倏忽又躥上院牆頭,兩顆瑩瑩的綠光在黑暗裡明滅。去了南斜巷,使他吃一驚的是水皮家院門竟也開著!水皮端著碗坐在門檻上吃,狗尿苔退不及,只好直走過去,卻假裝要找水皮家隔壁的得稱:得稱,得稱叔!得稱家的院門鎖著。水皮說:狗尿苔,吃的啥?狗尿苔說:能吃啥?再說:得稱人不在?水皮說:他丈人過壽,一家人去西川村了。狗尿苔說:哦。就走了回來。

  這一夜,狗尿苔沒有睡好,翻來覆去地想不通水皮家怎麼就開了門,是把鎖子撬開了的還是把門扇抬開的,怎麼總不見水皮的埋怨和叫罵?

  奇怪的是,接下來的幾天,村裡不斷地傳出丟了院門鑰匙,人們互相說著,竟然所有巷子裡都有人丟了鑰匙。狗尿苔醒不開:難道還有誰也在偷了鑰匙扔了?

  一個中午,婆收工回來,路過支書家院牆外,拾到了一張報紙,喜歡得疊起來,拿回來剪花兒,開院門時卻在門框腦上摸不到鑰匙,急得在門口轉圈圈。正好霸槽和杏開過來,杏開看見婆在那裡站著,鑽到旁邊一個廁所裡不出來,霸槽說:蠶婆你咋啦,滿頭的水?婆說:門鑰匙不見啦!霸槽說:你家鑰匙也丟了?我尋支書去,村裡這些天不斷地丟鑰匙,他當的什麼支書,治安差成這樣了?!

  霸槽真的就去找了支書,支書和老伴在臥屋裡用報紙糊牆。古爐村是訂著一份省報,原先是放在公房裡,但當日的省報由鎮郵遞員送來都是過了好多天,村裡又沒有幾個人能認字,人們在晚上去公房記工分時常常就把報紙撕了條兒捲了煙來吃,支書便把報紙拿回了家,積攢了糊牆。院門一響,支書問:誰呀?聽到霸槽說:我。老伴說:他逛蕩鬼尋你幹啥,別理他。支書說:賊要偷你,你越防賊越惦記你,乾脆讓賊出來招呼他吃了喝了,賊就不再來了。這貨是個咬透鐵,別人可以不理,他得理。就去開院門。老伴說:等一等。急忙把晾在院子裡的簸箕端到上房收拾了,簸箕裡是別人送來的點心,送得多,又捨不得吃,放在簸箕裡晾著。

  霸槽進來了,支書說:你坐。自己就蹴在凳子上吃水煙。支書出門袖筒裡塞著個長杆旱煙袋,回到家都是水煙鍋。他吃水煙很講究,把煙絲在指頭上揉呀揉呀,揉成個小球球了,按在水煙鍋的煙哨上,然後一手端了,一手拿了紙媒,嘴那麼一皺,噗地吹口氣,紙媒就著焰了,像開了一朵小梅花,再然後點著煙絲,噙了煙鍋嘴兒呼嚕呼嚕吸,水煙鍋裡像藏了個叫喚的撲鴿。霸槽沒有坐,他擔心一客氣地坐下來他說話就沒衝勁了,他在說村裡的治安成什麼樣子了,竟然有了賊,這賊不是一個,而是一撥,連鑰匙都偷起來了!支書嗤的一聲,把燃過的煙絲球球吹掉了,又揉上一個煙絲球球按上了,又噗地吹紙媒。霸槽說得太急,連吃帶喝的。支書說:哎,哎!霸槽愣了一下,不知道支書啥意思。支書說:你耳朵塞狗毛了嗎,叫你你不應?!臥屋裡老婆說:喊我哩?支書說:倒一碗開水,讓霸槽喝了慢慢說。他老婆從臥屋出來,嘴角沾著一粒點心屑,笑笑地說:是霸槽呀,嬸給你燒些開水去。霸槽說:我不喝。他還要把他的話說完,就說:這是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嗎,過去的古爐村路不拾遺,如今抬蹄割掌啊?!支書不噙煙鍋嘴了,鼻子裡往外出煙霧,兩股子煙霧就在他和霸槽面前繞花子,挽圈子,千變萬化,但他一吹,什麼也沒有了,說:我記得你家是貧農?霸槽說:是貧農。支書說:是貧農咋說這話,古爐村不是共產黨領導是地富反壞右當權啦?霸槽一下子噎住了,說:我是來給你反映情況的。支書說:好麼,反映情況好麼,不要急,你說,啥事?霸槽說:啊,蠶婆家的鑰匙丟了。支書說:這事我知道。霸槽說:你知道?支書說:啥我不知道?看它哪個蟲蟲子敢從古爐村的巷道裡爬過?還有啥事?霸槽說:再沒啥事。支書說:沒事了,你回去把你家後簷收拾一下,一頁瓦掉下來啦。

  霸槽離開了支書家去他家後簷查看,後簷瓦果然是掉下來一頁,他驚訝支書真的留神著古爐村的一草一木,卻又想,我是給支書發凶去的,怎麼倒讓他給不知不覺地支配開了?而支書在家又吃了一鍋子水煙,就出來去狗尿苔家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把鑰匙丟了。果然是開不了門,他說:會不會把鑰匙放別處了?婆說:能放到哪兒去,人老幾輩子都是鑰匙放在門框腦上的。支書著人把一扇門抬下來,他就在村裡調查著誰家都丟過鑰匙,一調查,竟然挨家挨戶地丟過,最早在南斜巷,再就是西拐巷,橫巷,三岔巷,再從南邊到了北邊的廟巷,拐巴子巷,又折回東邊來。支書臉便變了,問:還丟了什麼?回答是米沒丟面沒丟,蘿蔔土豆在屋簷下臺階上放著都沒有丟。支書突然醒悟了什麼,問丟過鑰匙的得稱:你丟了鑰匙後來怎麼開的門?得稱說:我不敢給你說謊,鑰匙丟了門開不了,我就從隔壁有糧家的門框上拿了他家的鑰匙開的。馮有糧立即說:得稱你狗日的偷了我的鑰匙?得稱說:我不是偷,是拿的。馮有糧說:把貓叫個咪!支書就問馮有糧:你發現丟了鑰匙又是昨開的?馮有糧說:我也是拿了隔壁的鑰匙,反正是我家丟了鑰匙才去拿別人家的鑰匙。支書一家一家問,結果幾乎是一家拿一家,有的正好是那一家當天不在,隔了一天兩天,這家又開始拿另一家,就這麼一直傳下來,傳到了狗尿苔家。

  支書說:把他的,原來就只丟了一把鑰匙,弄得古爐村雞飛狗咬!

  但一把鑰匙讓古爐村雞飛狗咬,這使支書不能容忍。誰是第一個偷鑰匙的,偷鑰匙並不為錢財,這就不是偷而是故意搗亂了。他讓人把守燈叫來。

  窯場上原本是冬生負責沉泥拉坯,擺子點火燒窯,信用和立柱挖運坩土,伐樹砍柴,去北稍溝買煤,後來守燈去後,讓他啥活都幹,但守燈有家傳的手藝,老是指教冬生,冬生就乾脆沉泥和窩泥,把綁腿和旋刀給他,只給他做下手,支架子晾坯,燒地炕烘坯。守燈的坯拉得好,卻叉彈嫌擺子燒窯不是燒過了就是火候不到,每次燒窯前,他都要去擺藥季子。擺子的脾氣沒冬生好,就不耐煩了,和守燈吵鬧了幾次,結果擺子聯合冬生、信用和立柱,限制守燈: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誰,逞的啥能?!再往後,只分配守燈去拉坩土,或從下河灣買了煤了運到山下,用挑擔挑到窯場。

  支書派人跑上山,守燈正納他的褲子,他的褲子在拉坩土時被狼牙刺掛破了褲管,而立柱在指責說:拉了兩趟輪胎就軋成這樣?!守燈說:我是故意嗎?立柱說:早上我就說輪胎沒氣了,你不充氣,那輪胎能不軋?!守燈說:階級敵人生來就是破壞的,這你不知道?針扎了他的手,他把線扯了,又把褲管的破口往開撕,撕了一片,又撕了一片,褲管成了絮絮。立柱說:你給誰示威哩?!守燈說:我撕我的褲子哩,我不能撕?來人把守燈拉起來,說支書叫他哩,守燈就一條褲管長一條褲管短下了山來。

  狗尿苔回來吃飯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家的鑰匙也丟了,又知道了支書發火著人去叫守燈,他就懊悔不迭。但他不敢明說最早偷鑰匙的是他,卻又不忍心讓守燈背黑鍋,就慫恿婆去支書家看個究竟。婆也操心了守燈,就領著狗尿苔到了支書家。守燈還沒有來,婆一去先拿了掃帚就掃院子。守燈來了,婆說:呀,褲子爛成這樣了還穿?向支書老婆討了針線要縫。守燈不讓縫,給支書說:你讓我離開窯場吧。支書說:讓你在哪幹活你就在那兒幹活,沒有挑肥揀瘦的!守燈說:那瓷貨燒成那樣了,可別說我在破壞哩。支書說:窯上咋啦?守燈說:冬生和擺子那水準……支書說:人家一直燒窯都好好的,你去了就不行啦?你瞧你,把褲子穿成這樣,是不是要給社會主義抹黑,也要給我臉上抹黑?守燈說:這咋能上綱上線?支書說:那你就窮得再沒褲子穿啦?守燈不吭聲了,靠在院中的癢癢樹上,癢癢樹立即酥酥地顫動,屋簷下就跳下一群麻雀,喳喳喳地碎嘴亂說。

  支書一跺腳,麻雀飛了,他說:我沒事是不叫你來的,叫你來肯定是階級鬥爭出現了問題,公社張書記提醒我,在形勢大好的情況下一定要保持革命警惕,我還說沒事沒事,誰知道事情就出來了!前不久有人割了天布家的藤蔓根,現在又出現鑰匙連續丟失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守燈說:有賊啦?支書說:你不知道?!守燈說:我不知道。支書說:你要老實點!守燈說:我有偷人的前科嗎,豬屙的狗屙的都是我屙的?!支書說:你還燥,燥啥?守燈說:我偷鑰匙幹啥呀,屙不出來掏屎呀?就是掏屎偷一個鑰匙就夠了,偷那麼多鑰匙我有幾個屁眼?支書吼了一聲:你給我住嘴!守燈住了嘴。支書說:不是你幹的我還不能調查嗎?!怪了!婆就打圓場,說:守燈你好好說麼,沒偷就沒偷,不從咱們這裡調查還能從哪兒調查?支書說:沒有破壞行為,那也得從思想深處檢查有沒有破壞的念頭!好了,回去吧。婆和守燈就出了支書家的院子。守燈一出院門,門外榆樹上吊下一條吊死鬼蟲,蟲絲掛在他臉上,抓了幾下才抓下來,一抬腳就把吊死鬼蟲踩了稀巴爛。婆說:你這娃,蟲子惹你啦?守燈說:我氣不順!婆說:這不就排除咱們了嗎?

  狗尿苔並沒有跟婆回去,他幫著支書的老婆從地窖裡搬筐紅薯,搬了紅薯,有話想給支書說,就說了他婆年紀大了,今年以來耳朵老流膿,整夜整夜睡不著。說生產隊壯勞力一天十分工,婆是六分工,十分工值兩角錢,婆的工分只值一角二分錢,婆咋養活他呀。他說他要求能出工,個子小是小但他已經不是捏尿泥的娃娃,幹活是擔不了糞也犁不了地,可他能幹別的活,比如別人犁地他可以套牛,別人砌堰他可以揀墊料石,別人揚場他可以掃麥糠。他說如果能讓他出工,一天給記四分工最好,記不了四分記三分也行。狗尿苔在說的時候沒人打斷他,他覺得自己思路特別清晰,說得非常順溜,支書不答應他出工都不行了。支書卻看著狗尿苔,說:你說誰能偷鑰匙呢?

  狗尿苔說:這我不知道。

  支書說:五類分子沒有破壞,那還有誰呢,是外來戶?

  狗尿苔說:這我不知道。

  支書自個往門外走,狗尿苔當然也跟著。支書的步子大,狗尿苔攆不上就小跑,一邊小跑一邊仰著頭看支書的大背頭。巷道裡有許多人,也都在談說丟鑰匙的事,支書就說:不要說丟鑰匙的事啦!丟個鑰匙天就塌下來啦?有人就說:不說了不說了,支書你吃啦?支書說:啥時候了我能不吃飯?支書是先到了禿子金家,半香是從老山溝嫁過來的,但禿子金家院門鎖著,支書又往老順家走,他要找來回。這時候,狗尿苔瞧見了支書大背頭的謝發處趴著了一個虱,說:爺,支書爺,你頭上一個虱!支書瞪了他一眼,繼續走路。狗尿苔又說:爺,支書爺,你頭上一個虱!支書一甩手,在狗尿苔頭上打了一掌。狗尿苔站住了,頭木木地疼,就不跟支書了,低聲說:咬去,讓虱咬去!

  狗尿苔最終不知道支書去老順家怎樣給來回說話的,但那個傍晚,杏開給人說了他大去公社開會,拉回來了分給古爐村的救濟糧,人們的興趣立即從丟鑰匙的事上轉移到了救濟糧的分配上。磨子、灶火和迷糊幾個人驗尿水驗到老順家,來回一直在屋裡沒出來,而老順聽他們在說著救濟糧的事,就問:這次是不是按人頭分呀?

  灶火說:去年救濟糧支書按人頭分,聽說受公社張書記批評了,今年咋可能還按人頭分?

  老順說:這就好,按人頭分不公平,有的家娃娃多,飯量小,我一頓盛三四碗吃哩,應該分給最困難的。

  灶火說:再怎麼分也分不到你家吧。

  老順說:為啥?

  灶火說:支書今日尋到你家了吧?

  一句話未落點,來回從屋裡衝出來,她眼睛紅腫著,大聲說:日他媽的丟了鑰匙就懷疑上我啦,古爐村的人都是好人,外鄉人就是賊啦,誰沒個媳婦,哪個媳婦是本村人,外鄉人就只有我是賊啦?

  灶火說:支書不是只尋你,還尋了半香的。

  來回說:我告訴了支書,我再告訴你們,我娘家可是貧下中農,人經三輩的貧下中農,不要給我頭上扣屎盆子!

  來回說完,突然臉色煞白,渾身抽搐,畸地就倒在了地上。老順才要訓斥來回不要說了,見來回倒在地上不省了人事,就慌了,喊:啊死人了!磨子灶火往跟前跑,竟然把老順擠得掉進了尿窖池裡,多虧尿窖池裡尿水淺,他又爬上來,咧嘴哭著把來回抱到懷裡喊:來回!來回!來回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就是不出聲。老順說:灶火,是你把我媳婦逼死的!灶火說:我逼死的?支書尋的她,又不是我尋她!老順說:支書尋她,她也沒閉了氣,她還給支書打了兩顆荷包蛋吃了。你在逼她,是你逼的!灶火說:我咋逼了,打她了,罵她了,掐她喉嚨了?!磨子束手無策,推著灶火,說:還不快去找蠶婆!

  灶火撒腿就跑,到了狗尿苔家,婆在炕上剪花兒,不容分說背了就走。婆來後試了試來回的鼻子,鼻孔裡還出氣,把擁到了心口上的衣裳往下拉拉,蓋住了露出的肚皮,說:沒事,讓靜靜躺一陣就緩醒過來了。

  老順說:沒事,咋能沒事?你看這嘴上的沫,黑眼珠子都不見了麼!

  婆說:這是羊癲瘋。

  婆的話把老順怔住了,磨子灶火迷糊也都怔住了,羊癲瘋,來回是羊癲瘋?古爐村有這樣病那樣病,還沒誰有過羊癲瘋,可洛鎮上有個羊癲瘋病人來買過瓷貨,結果掮著甕走著走著就倒在地上渾身抽筋的。但羊癲瘋是要不了命的,來的猛去的也快,一聽婆說來回是羊癲瘋,他們鬆下一口氣來,想到的卻是來回原來有羊癲瘋,老順的臉黑得像刷了漆。而灶火就開始作踐了,說:我說哩,她怎麼就看上了老順?!迷糊說:哦,她是讓老順給他看病哩!迷糊比老順年輕幾歲,當時也想收留來回,但來回卻進了老順的門,迷糊心裡一直不美。老順對灶火和迷糊的話似乎沒聽見,說:躺會就好了?婆說:就好了。老順說:地上涼,會不會受寒氣?脫了自己衣服要墊在來回的身下,而他的衣服已經濕了,又臭烘烘的,他就從屋裡取了被子。婆不要讓他折騰,他就叫狗,他家的狗便臥在來回身邊。迷糊看不慣那狗,上去把狗踢了一腳,老順說:讓它臥著,能給來回取暖。迷糊說:讓狗睡呀?!婆不讓迷糊再說了,問老順說:她犯沒犯過這病?老順說:從來沒見犯過。哪裡是要我看病的,我哪裡能有錢給她看病?灶火說:你就是藥方麼,瞧你瘦得失形了!迷糊說:人家哪裡用他,有狗哩!婆說:去去去,幹你們的活去。

  磨子推搡著迷糊、灶火走了,來回睜開了眼,她的頭上出了一層汗,嘴張著大聲喘氣,好像是才挖過了一畝地,突然罵了一句:狗日的……冤枉我!老順忙背了她往家去。來回的身子大,老順背著她,她的一雙腿就拖在地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0 09:19

  13

  到底是誰偷的鑰匙,麻子黑出主意這得報案,他說他認識公社派出所的李所長,李所長把所有懷疑的物件叫來吊起來打,不用半天就水落石出了。支書說:你也是懷疑物件,先把你吊起來打一頓?!支書的意思是,既然尋不到證據給誰定罪,也就不要鬧得連洛鎮都知道。麻子黑說:那就不管哪?支書說:誰說不管啦?!他一再強調繼續查,其實心裡已經把這事擱下了,做領導的,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說,麻子黑知道個屁呀!支書便讓水皮提了石灰漿,在巷道的牆上刷一批新標語。

  老順家的山牆上原來有一條標語,寫著:忙時吃稠,閒時喝稀。水皮鏟掉後,重新再寫,他擔心直接搭梯子在牆上寫得不勻稱,從支書家要了幾張報紙,先在報紙上寫了,把報紙上的字刻出來貼在牆上勾出輪廓,然後再用石灰漿填塗。他提了石灰漿桶爬上梯子,讓來回在下面穩住梯子,來回不識字,說:你寫的啥字?水皮瞧不起來回,說:白灰字。來回就不給他穩梯子了。水皮忙讓把梯子穩好,說:是聽黨話跟支部走,光景好得啥都有。來回說:噢,有賊哩。水皮說:你說啥?來回說:鑰匙丟完了沒有賊?水皮說:這是支書編的詞,你反對?來回說:是支書把我留在古爐村的,我能不識瞎好?水皮說:知道不知道啥叫宣傳,正面宣傳,沒文化!來回說:我是沒文化。水皮說:那就穩好梯子,跟我穩一晌梯子了給你也記工分。水皮娘來給水皮送手套,操心著水皮刷標語凍了手,她也不認字,卻站在牆下說著字寫得多好,有胳膊有腿的,聽到水皮指責來回,她說:水皮,對你嫂子說話軟和些,她病還沒好哩!

  來回的羊癲瘋是古爐村增添的新的病種,大家都同情了她,私下裡議論,她這一病,分救濟糧肯定是沒問題了。水皮娘說了:她病還沒好哩!來回並不反感,幫水皮在她家的山牆上刷好了標語,還跟著水皮繼續到別的地方去刷。

  刷到筒子巷,水皮的草鞋爛了,到迷糊家買草鞋,看見迷糊不會寫字也不請人寫字,貼在中堂上毛主席像兩邊的對聯都是扣著碗畫的圓圈,圓圈倒是畫得圓,而且排列整齊。水皮說:撕下來撕下來,我用灰漿給你在牆上寫。迷糊說:不要撕,紅紙貼上喜慶!我不識字,你寫上了和我畫碗圈看著還不是一樣?硬是不讓水皮撕。水皮說:你真是落後分子!迷糊就急了,一把將水皮往外掀,水皮偏不走,手扣住門框不放,迷糊的拳打在手指上,水皮的筆掉在門裡,人跌倒在門外。迷糊說:我落後分子?是不是要分救濟糧呀就陷害我?咋落後啦,是成分不好,還是偷了誰家鑰匙偷了誰家老婆?!罵著,拿眼睛看來回。來回說:你甭看我,我也沒偷鑰匙也是貧下中農,是支書讓我幫著水皮刷標語哩!迷糊說:誰說你!你裝病能分上糧了麼,支書叫你幹啥你能不幹啥?來回說:我裝病?我還幹啥?來回一下子燥起來,臉就伸過來,再說:我裝病?!我還幹啥?!迷糊看著面前的那張臉,他舉起手要打,手落下來卻在臉上摸了一下。來回嘰吱哇啦喊起來,嚇的迷糊就把院門關了。水皮叫道:筆,我的筆!,迷糊把筆從院牆上撂出來,說:給你娘個×!

  來回受了迷糊的作踐,雖然羊癲瘋沒有犯,但人卻和往常不一樣了,總是說迷糊跟著她,氣得老順說:他哪兒跟你了?來回說:他鬼跟著我,老順說:人死了有鬼,大活人的有啥鬼?來回說:活鬼。老順只好在來回出門了就做伴,但來回的瞌睡越來越少,白天裡可以廝跟著,夜裡老順睡得死,來回天不亮就起來了,起來了沒事幹,把土根家院門外的碌碡掀滾到鐵栓家院門外,土根要用碌碡碾編席的眉子,吭哧吭哧又把碌碡再掀滾過來,心裡倒想著這女人力氣大。北原上入冬後平整了三塊梯田,原來的一條路不能再用了,村裡又抽了一部分勞力重新修路。修路的那幾天滿盆招呼大家出工,就敲門口樹上吊著的鈴,而來回掀滾了碌碡後,就挨家挨戶地敲門,喊:分救濟糧了!出工了!惹得人都睡不好覺。敲到天布家,天布黎明最喜歡跟媳婦做事,正爬上肚皮忙活,聽見門外喊連長,連長。天布對媳婦說:就說我不在家。天布媳婦回應:連長,不,不,不在喲,喲,喲……來回還在一聲緊一聲喊連長,說:訓練呀,打槍呀,蘇修侵略呀!天布從窗縫一看,天還麻麻黑,是來回在敲門喊叫,就燥了,提了尿桶衝著門縫就潑出去。

  蓮菜池裡的冰越結越厚,男勞力砸了冰層往出挖污泥,婦女們再挑了污泥堆到山門下,等晾乾了好給牛圈墊土。孩子們就割冰上乾枯了的蓮菜稈子,蓮菜稈子中間有許多小孔,點著了吸像吸著長杆子煙鍋,狗尿苔也就點了一根吸,剛吸了一口,驀地就聞見了那種氣味,人一下子瓷在那裡沒敢說話。半香卻把蓮菜稈子拿過去吸,吸一口,嗆得連聲咳嗽,來回看著便笑,她笑得突然,聲又像用機子爆包穀花,嘭的一下,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半香說:你嚇死人呀!來回還在笑,笑得靠在地堰上,上衣就擁上去,把紅褲帶和紅褲帶上的肚臍眼都露出來。婆就說:來回,來回!來回說:咋啦,婆?婆說:肚臍眼!來回說:我肚臍眼是凸著,聽說肚臍眼窩進去有福,是不是?婆過去拉了她上衣,說:男人這多的……來回說:誰沒長肚臍眼?又嘎嘎嘎地笑。大家相互遞眼色,覺得這女人不知道羞恥了。婆就去給老順說,來回讓羊癲瘋傷了腦子,得給治哩。老順說哪有錢去請醫生?吃五穀生百病,不要緊的吧,吃飯都好好的。婆說:不吃飯了才要緊呀?沒錢去請醫生,你也讓善人說說病去。

  老順在當晚把善人請到家裡,善人一進門,來回卻話說個不停,句句爭理,善人就坐在一旁靜聽,一聲也不響。直坐到半夜,善人說:老順,你燒些煎水,她口乾舌燥得喝些水了。自個起身卻走了。老順跟出來說:你咋不說一句話就走了?善人說:不說話也是給她治病麼。老順說:你是說病的,你不說能治病?這我可不給錢也不給你雞蛋吃。善人說:你以為我愛錢愛吃雞蛋呀,收錢吃雞蛋是為了讓病人重視。我明日再來。

  第二天,善人又去了,善人問來回:你昨晚說的是理呢,是道呢?來回說:我說的是理,沒理哪能隨便瞎說呢?善人說:理有四種,有天理,道理,義理和情理,你只是一味地爭理,哪能不病呢?你若想病好,非認不是才行,要能把爭理的心,改為爭不是,你的病就好啦。來回說:咋個爭不是?善人說:我夜裡講善書,村裡來的人多,你就先來伏在門口,進來一個人,你磕頭認不是說:我有罪啦!譬如老順進來,你就說:我不會當媳婦啦!你老順的本家哥進來,你就說不會當弟媳啦!就是隊長進來,你也要磕頭說:我不會當社員啦!來回說:這話我不說,我有啥罪啦?噎得善人說不下去,起身又走了。

  窯神廟門口,一群人在等著善人,他們已和善人說好,夜裡來聽他說善書,是善人讓他們等著,說會把來回叫來,來回要在門口給大夥磕頭認罪,她如果笑了,引逗得大家也笑了,那就笑,笑能聚神,神足氣壯,如果來回一活動真能渾身流汗,那她的病就好了。沒想,善人灰不遝遝的一個人回來了,大夥就問咋不見叫來來回呢?善人說:提不起!盲人騎馬,夜半臨深淵,她危險著哩!

  正好滿盆和馬勺走過來,馬勺胳膊下夾著個本本,兩人正說話,看見一堆人,不說了。有人就小聲說:肯定是去支書家呀,商量分救濟糧的事。灶火就迎上去說:隊長,去見支書呀?滿盆說:這多的人在幹啥?灶火說:聽善人說善書呀。滿盆就問善人:你講善書?支書讓你講善書?!善人說:沒見支書反對過,那就是默認了。滿盆說:你咋講哩,比開會學習頂用?善人卻歪了頭,笑著說:古爐村幾百口人,你是隊長,你佩服了幾個呢,讓幾個人從心眼裡聽你話呢?滿盆竟一時不知說什麼。善人說:你不教人,天天管人,你可知道,人管人像拍皮球似的,拍得越重,跳得越高,日久成仇,能使人心散哩。灶火說:就是就是,看咱古爐村都成啥樣了!滿盆說:啥樣了?!幹活都奸得很,說誑話一個比一個能,人哄地,地也就哄人哩,現在還在臘月就沒吃的了,知道麥秋二料莊稼沒做好吧?善人說:人有三性啊,一是天性,二是秉性,三是習性,天性純善無惡,秉性純惡無善,習性可善可惡……馬勺就拉了滿盆走,走到山門下,說:你管的那幹啥?滿盆說:提起他們幹活的事,我就生氣。

  滿盆和馬勺一走,婆倒問起善人,那來回的病就沒辦法說了?善人說他沒辦法,讓婆給來回立立筷子試試。婆回來已經是半夜了,真的在家裡給來回立筷子,但筷子老是在水碗裡立不住。狗尿苔在一旁說:她人不在跟前,那筷子能立住嗎?婆說也是的,羊癲瘋我治不了,可你爺在的時候說過一種治迷瞪病的土偏方,迷瞪病和她的病近似,不妨讓她服服。狗尿苔問是啥土偏方,婆說到尿窖子撈些蛆,洗淨了在火瓦上烘乾碾成粉,再尋些龍骨也碾成粉,蛆粉三分之二,龍骨粉三分之一,用熬出的昂嗤魚湯沖服。狗尿苔說:蛆?那咋喝?婆說:治病麼,再難喝也得喝。為了不讓來回知道藥是蛆粉,婆讓狗尿苔弄藥。狗尿苔從尿窖子裡撈了蛆洗淨,婆拿了一頁紙在火上烤熱,然後將蛆放上去烘乾碾了細末,這些倒沒費多少事,而尋龍骨卻忙一天半。龍骨其實並不是龍的骨頭,而是窯場後邊的一條溝裡出的獸骨,這些獸骨石化了又沒完全石化,村裡人都叫它龍骨,誰肚子疼了,就去挖一塊刮粉來喝。狗尿苔和牛鈴到溝裡去挖,終於挖出一塊,刮成粉末和蛆粉攪在一起。狗尿苔說:來回對我恁凶的咱卻給她弄藥?牛鈴說:你洗蛆的時候不要洗淨就好了。但蛆已經碾成粉了,狗尿苔就掏鼻痂子攪在了藥粉裡。

  來回喝過藥後毛病並沒有改變,水皮寫標語,她還是跟著提石灰漿桶。標語寫到支書家的後牆上,她卻拿灰漿刷支書家院門那堵牆,刷到一半,好多人在說:巴結支書啊!她說:就巴結啦又咋的,沒有支書就沒有我!支書聞聲出來,嚴厲訓斥了來回,牆不但沒刷得乾淨,反倒像給老虎畫鬍子,骯髒不堪。支書來找婆,說他聽說婆給來回配藥了,那藥怎麼不濟事?狗尿苔在旁邊插話:你給她家分上救濟糧病就好了。支書黑了臉說:這話是你說的,還是聽別人說的?狗尿苔說:我說的。婆就一把推開狗尿苔,說:去去去,這裡有你說的啥話?!支書說:就那點救濟糧,全村人眼睛都盯綠啦,我再壓一壓了評吧。

  婆再一次和老順在家裡立筷子驅鬼。那是舀一碗清水,把三根筷子豎著用水淋著要讓筷子在碗裡站起來,婆嘴裡唸唸有詞:來回的病撞著鬼嗎,是來回她大?她大你是被水淹死了的,是不是來纏你女子的?如果是你,你就站住。但筷子怎麼也站不住。婆又說:不是你大這鬼是誰?是村裡的死鬼?是牛鈴他大?筷子站不住。是馬勺才死的媽?筷子站不住。婆一連說過五個死鬼,筷子都站不住。老順說:是不是迷糊他媽,迷糊老惦記著來回哩,是不是他媽的鬼?婆就說:是迷糊他媽了你站住。話一落點,筷子竟然就站住了。老順臉色大變,立即罵道:迷糊是壞人,你也是壞鬼!埋你時我還幫著給你墳上添土,你卻來纏我媳婦?!婆說:真是你,你走,你走!你要走了,老順去你墳上燒一刀紙,你要不走,我就砍呀!等了一會兒,筷子還不倒,婆就取了切菜刀,將筷子嘣地砍了一下,筷子跌落在地上,端了碗將水潑在門外臺階下。

  目睹了立筷子驅鬼的全過程,狗尿苔也害怕起鬼了,白天去中山坡根,一經過墳堆,就兩眼盯著,呸呸地唾唾沫。婆說過鬼怕唾沫,害怕鬼了就唾唾沫或者摸頭髮,一摸頭髮,頭髮放陽氣,鬼就近不了身。他唾了唾沫又摸了頭髮,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頭上放沒放陽氣,但聽得見手一摸頭髮就啪啪地響。白天還罷了,一到天黑,他一個人在巷道裡走,老遠看見有人影就懷疑那是不是鬼,身貼在牆上或藏在樹後盯著看,等那人影到跟前了,發現是村裡人,才放了心。剛走幾步又疑惑:這誰誰誰是不是鬼裝扮的呢?就又站住問:你是土根叔?土根袖手縮頭只管走,回頭說:不是我是誰?狗尿苔說:不是鬼吧?土根說:你才是鬼!狗尿苔說:我以為天黑鬼在巷子裡竄哩。土根說:鬼是吃屎的,常在廁所裡,你進廁所時跺跺腳鬼就跑啦。土根是老實人,他不會說謊,狗尿苔就信了,但他正好憋尿,再也不敢去廁所,撒腿往家裡跑,一進門把門扇撞得哐哐響。婆問:咋啦咋啦?狗尿苔說村裡有鬼哩,婆沒有問看到的鬼是什麼樣兒,反倒立即讓狗尿苔站住不動,從地上捏了一撮土撒在他頭上,說:我給你裝的紙花兒呢?

  狗尿苔的口袋裡從此多裝了幾張紙花兒,婆又讓他給來回了幾張紙花兒。來回好像並不害怕鬼,倒是狗尿苔越發相信這村裡有鬼,看樹,看豬狗雞貓,看天上的鳥,地上的老鼠,石頭,都覺得是村裡死去的人托生的,而再看村裡的人又覺得是死去的樹呀牛呀青蛙老鷹和牛狗豬雞轉上世的。

  狗尿苔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說給了霸槽,霸槽嘴裡噙著釘子掌鞋,就不掌了,把釘子從嘴裡取出來,說:你婆給你灌輸的?狗尿苔說:咋啦?霸槽說:迷信!狗尿苔立即想著啥事都不要牽連到婆,就說:我想的。霸槽說:你碎髁還有這想法,那你看我是啥轉上世的?狗尿苔卻回答不上來了。霸槽是古爐村最俊朗的男人,個頭高大,臉盤棱角分明,皮膚又白,如果不說話不走動,靜靜地坐在那兒,他比洛鎮學校的老師還像老師,可他一走動一說話,卻有一股子(骨泉)氣和邪勁能把人逼住。霸槽睜著眼說:我是啥轉上世的,咹?狗尿苔突然就想到了熊,說:啊白熊轉上世的。霸槽說:咱這兒有狼有狐狸的,哪兒有白熊,你見過白熊?!

  狗尿苔是沒見過白熊,但馬勺他媽以前給他說過白熊的故事,說她小時候南山裡有白熊,熊能站起來走路,而且能笑,所以常變成小夥子出現,許多女人都被俊朗的小夥子所吸引,近來和它說話,結果小夥子抓住女人就笑,笑得沒死沒活,在笑聲中還原了自熊的模樣,就把女人吃了。所以,南山裡的女人一般不敢出門,要上山割漆或拾橡子,就在胳膊上套個竹筒子,一旦被白熊抓住,白熊在大笑的時候,可以胳膊從竹筒子裡退出逃脫。狗尿苔說霸槽是白熊轉上世的,是杏開正癡迷著他,而且馬勺他媽說白熊視力不好,外號叫白瞎子,他霸槽老戴個墨鏡,眼睛也是不好的。

  狗尿苔說:以前有白熊,你就是白熊轉上世的。只說霸槽要打狗尿苔了,沒想霸槽卻哈哈笑了起來,笑得像颳風,一波一波的。狗尿苔說:白熊就沒死沒活地笑。霸槽說:狗尿苔,把窗臺上的鏡拿來!狗尿苔從窗臺上取了鏡,霸槽對著鏡照了照,說:馬勺他媽活了多少歲?狗尿苔說:七十多了吧。霸槽彎腰故意使他的腰顯得粗壯,乍著手邁起步子,噢噢地吼了幾下,說:馬勺他媽說她小時候聽說南山裡有白熊,這就是七十多年再沒見過白熊了,白熊是七十多年才能出生的!

  把霸槽認定了是白熊轉上世的,霸槽就從此真地有意學著白熊的模樣,他走路胳膊都是在身後甩,步子再不急促,岔著腿走,原來發問說:咹?現在動不動就低沉地吼:噢?!笑起來頭仰在肩膀上突然嘎嘎嘎地笑,能把人嚇一跳。而狗尿苔也更怯火了霸槽。他越是怯火著霸槽,但霸槽越是對他親熱,竟然有興趣和他給全村人判定誰是啥轉上世的。比如支書老披著衣裳,走路慢騰騰的,沒事就低眉耷眼的,嘴窩著又腮幫子鼓圓,吃東西整個臉都在劇烈地活動,但眼要一睜,嘴要一咧,卻特別厲害,是老虎變的。灶火眼突出,嘴張開是方形,能塞進個拳頭,是蚧蚪子蛤蟆變的。半香腰這麼細,一走就扭,是水蛇變的。面魚兒圓臉沒鬍子,額顱上的皺紋像刀刻出來的是豬變的。馬勺坐沒坐相,總愛窩倦在那兒,別人說起與他無關的事他霜打了一樣蔫,一旦與他有關了,眼睛忽地就睜開,尤其他能和戴花半香杏開她們說話,越說越有精神,而戴花半香杏開和他說過話後都喊叫乏困,那馬勺就是老狐狸變的,他和女人說話就是吸女人氣的。麻子黑的目光遊移不定,聲又破,狼變的。長寬是樹變的吧,噢,應該是核桃樹。老順是老榆木疙瘩變的。迷糊一定是狗變的,瞎狗。水皮呢,水皮也是蛇變的,他這蛇和半香的蛇不一樣,他是草叢裡或牆縫裡鑽著的蛇,衣服華麗,這種蛇按不住它的三寸,能把你纏死,但按住了,提起尾巴一抖,它的骨頭就一節一節碎了,像一條草繩。他娘是雞變的。牛鈴的耳朵被老鼠咬過,老鼠愛啃土豆,但他不是土豆,絕對是個山猴變的。滿盆是牛變的,鼻子大,愛叫喚。天布死強死強的,像驢像牛像狗像狼,也都不像,是四不像。田芽話多,除了吃飯睡覺嘴就沒閒過,是蛤蟆變的,可蛤蟆大肚子,她肚不大呀,啊是麻雀變的。他們每判定一個,就十分得意,而且越想越得意,就張狂得大呼小叫。霸槽說:狗尿苔,那你就真是狗尿苔轉上世的。狗尿苔說:我是老虎。霸槽說:屁,說是老鼠還行。狗尿苔說:我才不是老鼠。霸槽說:老鼠好哩,有人吃的就有老鼠吃的,雖然老鼠上街人人喊打,可五年前鬧地震,頭一天老鼠滿巷道跑,去年州河漲水,河堤上老鼠都上了樹,老鼠精得很。狗尿苔說:老鼠有板牙,我一口碎牙能是老鼠嗎?霸槽想不出狗尿苔是啥轉世了,說:來回是從河裡撈的,又是噘噘嘴,可能是什麼魚變的。狗尿苔心裡咯噔一下,倒害怕霸槽從來回的身世聯想到他的身世,就趕緊說:我啥也不是。霸槽說:你長成這個樣子也實在不容易,那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塊石頭?狗尿苔想了想,石頭也好,守燈恐怕也是石頭,但守燈是廁所裡的石頭吧。他說:那我是隕石!

  為了進一步證實他們的判定,他們在村巷裡走,走過一家,不是霸槽說:牛!就是走過另一家了,狗尿苔說:扒拉食的雞!狗尿苔就問霸槽:你去過省城,省城裡的動物園是不是就這樣?霸槽說:動物園沒咱古爐村豐富。偏西巷裡,鐵栓的二叔蹴在那裡吃飯,碗是老碗,稀米湯裡煮土豆,土豆沒有切,鐵栓二叔夾著土豆往嘴裡送,眼睛就睜得雞蛋大,嚼的時候,左腮上鼓一個包,再是右腮上鼓一個包,後來就到喉嚨,噎住了,拿拳頭捶胸口。霸槽說:慢慢吃,沒人搶的。鐵栓二叔喉嚨上的包終於消失了,笑了笑,低頭喝米湯,喝得連聲響。霸槽說:又一個豬!鐵栓二叔喝乾了碗,嘴唇咂咂著,見霸槽和狗尿苔走遠了,說:是個豬才好哩,豬有口福!

  霸槽卻在巷邊和半香說開話了,半香在用夾杆夾皂角,他們已經判定了她是蛇轉世的,現在,她夾皂角,腰身顯得越發細長,白花花的肚子下那條紅布褲帶狗尿苔都看見了。霸槽說:嫂子,忙哩。半香說:誰是你嫂子,我還沒你大哩,是不是覺得我老了?霸槽說:我把禿子金叫哥哩,當然叫你嫂子,你屬啥的?半香說:屬蛇的。霸槽就給狗尿苔擠眼,又說:屬蛇的?半香說:不信呀,你瞧瞧我這腿。說著提了褲腿,腳脖的皮膚竟像蛇紋一樣。半香說:要皂角不要,給你些皂角?霸槽說:我不要。半香說:我屋裡有一堆爛鞋,我給你,那些鞋底能用。霸槽說:我不要你的破鞋。半香說:你說啥?霸槽說:我不要你的爛鞋底。半香說:那你只要杏開的?霸槽一拉狗尿苔就走,半香還在說:杏開不就是年輕麼,我年輕時候皮膚比她細,是白裡透紅,煮熟的雞蛋剝了皮兒在胭脂盒裡滾了一下的那種顏色。霸槽,霸槽,你沒事來屋裡坐坐。他們轉過巷子,狗尿苔說:她對你好哩。霸槽說:哪個女的能對我不好?!一抬頭,行運的媽站在前邊的一個漫坡上等什麼人,弓著腰,兩隻手提端在胸前,卻從腕子處就軟軟垂著。狗尿苔覺得那是另一動物,但一時又說不準。

  霸槽說:嬸,等誰哩?

  行運媽說:等行運麼,他去鎮上賣瓷貨了,咋還不見回來?後晌要評救濟糧呀,他不回來?!

  霸槽說:後晌評救濟糧呀,這誰說的?

  行運媽說:滿盆通知的,霸槽,支書讓行運賣瓷貨,偏偏今天去賣瓷貨,會不會是故意要支開行運,不打算給我家評啊?!

  霸槽說:不可能,又不是選幹部哩,幾個人在屋裡捏弄個名單。

  正說話,麻子黑騎著自行車迎面過來,自行車後座上坐著灶火,麻子黑在教灶火唱秦腔。麻子黑唱:走一步退兩步全當沒走,唱!灶火唱:走一步退兩步全當沒走。麻子黑唱: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過頭,唱!灶火唱: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過頭。狗尿苔說:狼和蛤蟆來了!

  麻子黑卻大聲喊:霸槽,霸槽!自行車直衝過來,前輪子幾乎要撞著狗尿苔了,麻子黑還在騎,霸槽順手從地上拾了截爛草繩朝著車輪子一扔,草繩拌住了車鏈子,自行車就倒了。自行車一倒,麻子黑雙腿撐地,還能站著,灶火從後座上滾了下來。狗尿苔很氣憤,但不敢罵麻子黑,就罵灶火:滾得好,滾得好!

  灶火滾蒙了,竟然不動彈,他的姿勢是趴著,雙手分開朝前,雙腿分開朝後。狗尿苔說:蛤蟆,蛤蟆!灶火往起站,但不是翻過身往起站,而是還趴著,往前撲了一下才站起來。霸槽哈哈笑了,說:在後座上又說又唱的,一滾下來就顯原形了?!

  這自行車並不是麻子黑的,是天布的,古爐村只有天布買了這輛自行車。天布是用紅的綠的塑膠條把車子的拱梁,支杆,把手,甚至後座,都纏得嚴嚴實實,古爐村能騎自行車的還有幾人,但天布從不借車給別人,除非支書要到洛鎮公社去開會,他就馱著出村,經過巷道,喳喳喳地響,脆得像杏開家的縫紉機,卻比縫紉機聲還細密,而且,雞見了雞飛,狗見了狗跑,甚至直接從誰家的晾麥的席上碾過,晾麥的人家看見了並不惱,還說:嚇,看這車子!

  霸槽說:天布咋捨得借你車呀?

  麻子黑說:別人不借還不借給我?

  霸槽說:去鎮上領什麼通知了?

  麻子黑說:那倒不是,是派出所李所長捎話讓我去喝酒了。

  霸槽說:喝尿去!

  麻子黑說:我知道你不信!瞧瞧這個!掀了掀衣襟,褲帶上掛著一個手電筒。

  霸槽說:取下來我看看。

  麻子黑這才下了自行車,把手電筒取下來,朝狗尿苔捏,一道光照著睜不開眼。古爐村裡沒有手電筒,洛鎮公社的張書記,還有武幹和李所長來古爐村檢查工作時都在兜裡揣這麼個東西,夜裡在巷道,見誰就照一下,照了豬豬就不動了,照了人人也不動了。霸槽是沒用過手電筒的,他拿過來了,說:人家咋給你手電筒?麻子黑說:他兒子滿月,我送了一背籠紅蘿蔔。霸槽把手電筒裝在自己褲兜裡,拉了灶火,往前就走了。麻子黑說:哎……哎!霸槽說:我用幾天!

  麻子黑橫,但霸槽拿著手電筒走了也就走了,麻子黑沒了辦法。狗尿苔嘿嘿地笑。麻子黑說:你碎(骨泉)有啥笑的?狗尿苔說:我笑……笑她哩!他隨機應變往前邊指,對面巷口這時正站著來回。

  麻子黑只有欺負狗尿苔,抬腿又躍過了狗尿苔的頭頂,然後騎著自行車走了。

  一片雲是灰的,像布一樣往過拉。啊把天拉黑就好了!但雲布拉到村子上空不拉了,來回在給他招手。

  狗尿苔沒動。來回說:來,我給你說個事!

  狗尿苔揚了一下手,腳底下卻有一隻黃蜂飛起來。這麼冷的天還有黃蜂?

  來回說:我叫你叫不動啊?!

  狗尿苔順著巷道走,他聽到黃蜂在嗡嗡地給來回說著他不去的原因。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0 09:20

  14

  後晌裡,滿盆敲響了樹上的鐘。敲一下歇一下那是招呼著社員出工,一哇聲地連續不斷地敲,就是要開社員大會了。

  婆正把豬往圈裡攆。豬在昨天就跳出過圈,拱開了院角的蘿蔔窖,已經打過它一頓了,卻記吃不記打,今天又跳出圈把窖拱開了。婆正攆著,聽見了鐘聲,心就跳得比鐘聲還緊還急,叫著狗尿苔快攆豬進圈,自個就進屋裡梳頭。

  凡是村裡開會,人和人一下子就不一樣了.婆和守燈肯定不得缺席,也肯定不得坐,婆知道她去了不是挨批鬥就是要站在全場前頭,但她必須要梳頭。狗尿苔把豬攆進了圈,並在豬圈牆頭壓著了一根橫杠,見婆坐在門檻上,面前放著一盆清水,梳子蘸了水梳頭。他說:還梳的頭做啥?

  婆說:婆是女人麼,頭亂著出門?

  狗尿苔說:婆都多大年紀了,還……

  婆說:婆二百歲那還是女人。

  當狗尿苔說今後晌開會不是要抓階級鬥爭,是評救濟糧呀,婆說:你咋知道?狗尿苔說上午見行運他媽的事,婆噢了一聲,說:那鐘敲得這急的!然後慢慢地梳頭,將梳下的頭髮窩子繞了一疙瘩塞在牆縫,她說:多少天了,咋不見來聲哩?

  在公房的院子裡,歡喜把牛全拴回棚裡,但牛糞還沒有鏟淨,全古爐村的人幾乎都來了,在院子裡尋著什麼東西來坐。有人拿了包穀稈墊屁股,歡喜黑著臉把包穀稈又奪回去,雙方不免就嚷叨幾句。婆一去就站在了那張桌子前,桌子後邊坐著支書,支書在抽旱煙,兩股子煙霧從鼻孔裡冒出來,像長了象牙。支書對婆說:守燈呢?婆說:還沒來嗎,快了吧。支書說:今日不站,你尋個地方坐下吧。婆有些遲疑,三嬸說:支書讓你坐你還不坐?坐,坐到我這兒來。婆坐在了三嬸身邊,後面的戴花拉婆的後襟,她在納鞋底,不納了,從懷裡取出個自己剪的紙花兒讓婆看。

  支書還在吃煙,鼻孔裡不時長出象牙來。所有的男人們也都在吃煙,好像每個人肚子裡都在生火,火又不起焰只冒煙。煙霧奇形怪狀,又不斷變化,後來就連成一片,像水一樣,水從人頭上流過。太陽早已從公房瓦槽上跌下來,簷下的臺階一半黑一半白,慢慢連支書也成陰陽人了,前半身是白後半身是黑的,但支書遲遲沒有宣佈開會。大家吃了煙開始交頭接耳,老順和他的狗就蹴在一邊,他怕冷,棉襖掖著,還繫了一節麻繩,把狗摟在懷裡,狗卻扭了頭尋狗尿苔。來回從山門前的斜坡上下來,眼睛紅紅的,口袋裡裝了一兜紅薯片子一邊走一邊吃,狗尿苔就在院門口最早看見了,忙擰身要走,她卻說: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裝著沒聽到,坐在了長寬和馮有糧他們那兒。馮有糧在給長寬說事,狗尿苔大略也聽明白了,原來救濟糧已經拉回來多時了,分配方案一直定不下來,發生了丟鑰匙事件後,支書的意見是凡丟了鑰匙的又偷拿了別人家鑰匙的都不給評救濟糧,隊長的意見是既然誰是最早偷鑰匙的沒查出來,如果都連累著不能評糧,那許多困難戶就沒辦法活了。馮有糧說:那最後咋定的?長寬說:這我說不來,咱外姓人沒幹部麼。馮有糧是水皮的隔壁,水皮拿了他家鑰匙,他又去拿了另一隔壁的鑰匙,他低聲說:或許是水皮自己把鑰匙丟了,他開始偷,大家才連環著偷的,他是禍害!馮有糧說著,那眼睛盯坐在前邊不遠處的水皮,水皮回了一下頭,馮有糧趕緊咳嗽了一下,但是水皮頭又擰了過去,馮有糧又給長寬嘰咕起來。水皮是和馬勺坐在一搭的,兩個人都戴了口罩,馬勺的口罩已經髒得看不見紗布的白顏色了。麻子黑就走過來撲遝坐下,騰起一股塵土,說:水皮你也害哮喘了?水皮不但戴了口罩,還在棉襖上套了件新夾襖,說:你驢打滾呀,把土全揚起來!麻子黑卻翻水皮的新夾襖,說:讓我看看,有虱沒?水皮就站起來走到桌子腿下邊坐了。馮有糧還在給長寬說:如果他水皮能評上,我就鬧呀。長寬用力吃煙,馮有糧又說:去年我沒評上,我忍了,今年我不忍了,古爐村姓朱的評了姓夜的評了,咱這幾家外姓的就是軟土總讓別人捏呀?長寬還在不停地吃煙,馮有糧說:我給你說話的,你咋不吭一下呢?長寬說:你這是啥煙末呀,吸不著麼!這邊煙沒吸著,那邊的天布在喊:狗尿苔呢,狗尿苔呢?狗尿苔說:在的。天布說:這兒沒火,把火拿來!狗尿苔來時當然帶了火繩,就到天布那兒給大夥點煙。支書在桌子上敲煙鍋,敲得(口邦)(口邦)(口邦)響,大家知道會要開了,一下子都不再說話。支書卻在叫水皮,讓水皮清點人到齊了沒有。水皮站起來看,看了一會。支書說:你把口罩給我卸了,戴牛籠嘴呀?!大家哄哄笑,水皮說:我臉冷。卸了口罩,說:狗尿苔呢?狗尿苔——!狗尿苔知道這是水皮受了奚落故意再要欺負他的,明明看見他來了偏要問。狗尿苔沒回應。支書說:狗尿苔咋沒來?狗尿苔就站起來說:來了!水皮卻說:支書叫你哩,你也不站起來?狗尿苔說:我站著呀!滿場哄然大笑,狗尿苔才明白水皮又在羞辱他個頭低了。

  支書終於宣佈開會。他說今日開會就是評救濟糧,大家都知道了吧?大家說知道,這多天了就盼著開會,盼得眼裡都出血了!支書說,我估計都知道了,要麼人來得這麼齊呀!大家就猜想支書一定像往年一樣要說救濟糧是共產黨給我們的救命糧,要是在舊社會,餓死了誰管你?民國十八年的時候,千里赤土,萬村蕭條,人見狗想吃狗,狗見人想吃人啊!古爐村是人死了一百三十二人,戶絕了四十七戶呀!天布他爺是咋死的,是在後窪地挖坑埋一天死去的六十二人,挖著挖著自己也餓死了,一頭栽進坑裡。鐵柱他姑是咋死的,他姑那時還小,餓暈在打麥場上,叫狗就活活啃成了骨頭架。得稱他那二爺吃過死去的人肉,吃得發了瘋,看見啥都想吃,拉住人就咬,讓村人拿亂棒打死的。現在逢上了好社會,年年給我們發救濟糧啊,所以,飲水思源,知恩圖報,我們要不忘毛主席,不忘共產黨!但是,支書今日就沒說這些話,他卻在說丟鑰匙的事。他說古爐村世世代代的風氣很好,除了幾次大的年饉,從來都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進山打柴或去幫人割漆,或者去北稍溝煤窯上拉煤,誰的一隻草鞋爛了,就將另一隻還沒爛的草鞋放在路邊,為的是過往的人誰的草鞋也爛了還可以換上另一隻。秋季裡收回來的包穀家家就放在簷下的簸箕上,雞圈沒上過鎖,豬圈也不安門,鍁呀鋤呀鐮呀耙呀用過了就撂在門口或者乾脆扔在地頭。大家說說,我這支書當了十年,村裡丟過什麼,誰又偷過什麼?大家說:沒偷過!麻子黑說:沒人偷過包穀棒子?沒人偷過柿子?沒人偷過禿子金家的皂角和長寬家的桃呀杏呀?!支書說:十個麻子九個怪,你就會怪叫,讓人知道你是麻子黑是不是?哪個地方沒人偷過一兩個包穀棒子,沒人偷過生產隊的一窩兩窩紅薯,沒偷過隔壁的桃呀杏呀的,那都是為了嘴能嚐個鮮麼! 有人就說:對著的,麻子黑不偷,擔糞從來不偷吃!麻子黑說:不偷東西偷人麼,有沒有張三偷了李四媳婦的,有沒有姑娘偷漢子的,有沒有公公偷了兒媳婦?支書拍了桌子,訓道:麻子黑你給我把×嘴閉上!麻子黑不說了,嘟囔了一句:還有偷沒偷著的哩。就坐下了。所有人都在笑,說:這狗日的麻子黑!全場一時亂哄哄了。支書就再拍桌子,說:不要笑了,不要亂出聲說話!他繼續他的講話,說古爐村從來是人心向善,世風純樸,可是,最近接二連三地丟鑰匙,偷鑰匙幹啥,偷了鑰匙不能吃不能喝,又沒聽說誰家再丟別的東西,很明顯,這說明有人要故意生事,攪和人心,引起驚慌,要給社會主義抹黑,要給我支書的脖子下支磚頭!他說得嚴肅起來,大家都鴉雀無聲,支書卻不說了,拿眼睛看每一個人,每一個人就把眼睛也看著支書,生怕目光慌亂而讓別人懷疑自己心虛。但是,支書在這個時候歪了一下頭,吐了一口酸水。滿盆就叫葫蘆:支書胃病又犯了,你那兒有沒有開水?葫蘆說:牛圈棚哪有開水?滿盆又對杏開說:你到家裡提熱水壺去。支書擺擺手,說:不用。接著說:評救濟糧前我為什麼說丟鑰匙的事,就是丟鑰匙事件給我提了個醒,階級鬥爭總會有新的情況新的問題出來,就是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國家能年年給我們救濟糧,我們就要愛人民公社,愛生產隊,古爐村歷來是洛鎮的紅旗村,我們就要守住這面旗不掉顏色。我在這裡放一句話,誰要給古爐村抹黑,我朱大櫃是不會饒過他的,這救濟糧也甭想吃上一顆!

  下來,滿盆開始講救濟糧的具體分配方案,他講了前年是平均分配,人人有份,這樣按人頭分,雖然家家都有困難,可十個指頭並不一般長,有的人家裡有事,比如著了火呀,修了房子呀,生了病呀,嫁娶婚喪呀,花銷就大,有些人家裡男人多,飯量大,有的人家裡不會安排,不會計算日子,所以按人頭分配就起不了救濟糧的意義。去年是村幹部開會分配,事後大家意見又很多。在總結前年去年的經驗教訓下,今年大家來評,使救濟糧真正救濟給最需要糧食的人家。滿盆講完,就讓大家發表意見,看到底該評給誰家,又評多少。他這麼一講,全場靜得像死了人,足足有一鍋煙時間,只有旁邊牛圈裡牛的反嚼聲和牛的尾巴搖過來搖過去的風聲。狗尿苔拿著眼睛看每一個人的臉,臉都是些柿餅狀,或者土豆樣。突然有人咳嗽了一下,接著好多人都咳嗽了。支書說:不是話都多得往出溢嗎,咋沒話了?都咳嗽哩,喉嚨裡有了雞毛啦?半香就說灶火:吃啥煙哩,嗆死人啦!灶火說:你家炕上不嗆,你不要坐在這裡麼。半香說:我不坐在這裡,你一個人吃獨食呀?!灶火說:坐在這裡,也沒你的!半香說:為啥哩,為啥?!支書說:灶火,你站起來,你先說。灶火說:我沒啥說的。支書說:你平常談話一笸籃,正經話就沒你啦?狗尿苔就推灶火,一用勁,灶火沒動,他倒放了一個屁。這個屁大家都昕到了,想笑又不能笑。牛鈴說:你晌午飯吃蒜了?狗尿苔撅了屁股,說:你再聞聞。麻子黑說:狗尿苔你先發言了,你繼續說!大家終於忍不住了,都笑。支書說:鬧啥哩,鬧啥哩!全場又靜下來,還是沒人說話。來回在吃紅薯片子,紅薯片子太硬,拿牙咬著扳下一塊,發出很大響動,老順用他的煙包擲過去,來回不再吃了。行運說:都不說話,在肚子裡打小九九哩。我說,給誰家評?首先給娃娃多的人家評吧,娃娃都是開口貨,一頓吃不飽就哭,咱村的娃娃都是頭大脖子細。行運的孩子多,他早上就在巷子裡打兒子,罵兒子肚裡有掏食蟲。行運的話還未完,開石就說:我同意行運叔說的。但立即田芽反擊:開石,你媳婦本該早生了,遲遲不生,是不是等著救濟糧呀?開石說:那是生娃娃哩,我不讓生娃就不出來啦?你生過娃沒有?田芽是沒生過娃,她婆婆一直不滿意。開石這麼揭了短,田芽急了:我就沒生過娃,咋,沒生過娃的人一屋哩,別自己快有娃了就說話占地方!她拿眼看戴花,戴花沒吭聲,長寬說:扯那屁話幹啥呀?田芽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我說什麼過頭話了?你媳婦要生呀,把隊裡的幾十斤包穀都拿去了,還想再分呀?面魚兒站起來要說什麼,嘴卜蔔地說不出來。他老婆說:那幾十斤包穀是做酒呀,誰吃一顆叫誰爛了腸子肝花!牛鈴說:要我說呀,孩子多的不該評,應該給壯勞力評。壯勞力出工哩,糞擔子尿擔子不離肩,飯量又大,娃娃們分口糧和大人一樣,但娃娃吃得少,家裡並不缺的。行運說:誰生下來就是大人?誰不是從娃娃長大的?娃娃幹不了活,就不給吃,捏死去?!各自說過了,氣呼呼坐下去,就又都沒話了。

  支書說:還有啥意見,都說。

  全場又鴉雀無聲,牛在打噴嚏發笑。

  磨子就站起來,說:我提出一個方法。

  磨子的一隻眼睛是斜的,他盯著你的時候其實正看著旁邊,他現在是給支書說話,眼睛卻正好對著大家。他十分激動,脖子都紅了,可能要吃煙穩定一下情緒,而點煙的手抖得嘩嘩嘩。八成說:磨子,不急。用手扶了一下煙鍋。磨子到底點著煙,但他沒有吸,說:我提一個方法,如果說誰該評,一個餅子大家拿眼盯著,你吃了一口,我就要少吃一口,就都成烏眼雞了。不如先畫出個框框,框框內的評,框框外的不評。大家說:咦,這方法好。支書說:行麼,那咱就用排除法,看哪些人這次不評。全場又不說話了。麻子黑說:咋這難場的,乾脆就幹部們定吧。滿盆說:這次明確讓大家來評,你咋又說回去了?麻子黑說:那就抓閹,抓上誰是誰!滿盆說:你別瞎攪和!麻子黑站起來,拍打屁股上的土,說:那我尿去!走出人窩了,還叫八成:你尿不尿?八成說:尿哩。也站起來。兩人一走,也有三四個人起身要去廁所,晌午飯都吃的是稀飯,都到尿的時候了。灶火給長寬說:你去不?長寬說:啥時候了你去尿?憋住!灶火說:對對對,我一走你們評了,一泡尿就把二三十斤糧尿沒了。支書說:磨子,你說排除法,你肯定心裡有個怎麼排除的法子,你再說說。磨子說:咋個排除?我想,受法的人不應該評吧。支書說:咱村沒有受法的,你別繞,直接說。磨子說:那好,先排除四類分子。狗尿苔噢地叫了一聲。支書立即說:你叫啥?狗尿苔說:牛鈴捅我的屁股哩。

  牛鈴離狗尿苔遠,並沒有過來掐狗尿苔的屁股,狗尿苔在聽磨子說了排除法,他就知道他家和守燈肯定要被排除了。歷來的救濟糧就一直沒有給他們分過,但會議一開始支書還點名他狗尿苔來了沒有,使他有了幻想,可能這次會給他家評救濟糧的,而磨子卻再一次把他們排除了。支書一指責,狗尿苔是不言語了,可再也無法安靜地聽怎樣評救濟糧的爭論了,掉頭往山門那邊看,就看見了一條狗吊兒郎當地往過走,這是跟後家的沒尾巴狗。啊還有一條狗跟著往過走,這是條捲毛狗。古爐村裡沒有尾巴捲得像花一樣的狗呀,狗尿苔就認定這是條外來的野狗。他挪身到了跟後媳婦那兒,用手戳她後背。

  跟後的媳婦少半條腿,卻是村裡最胖的人,她是喝水都長肉,一倒頭就打鼾聲,跟後出來總抱怨老婆睡覺占半炕。就是因為胖,去年救濟糧沒評上,前十多天她就在村裡放風,今年再給她家評不上,她就到公房門上掛肉簾子呀!狗尿苔用指頭戳她背,她沒有動,再戳,她眼睛一直盯著磨子的嘴,低聲說:甭戳,聽磨子咋個排除哩!狗尿苔說:你這胖的,肯定排除了。她回頭罵道:滾你媽的腳,我胖?我哪兒胖?這是虛腫!狗尿苔討個沒趣,沒敢問那野狗是不是她家收養的,便又挪身過來,給牛鈴說:村裡來了個野狗。牛鈴說:在哪?狗尿苔說:咱看去。自個貓起身,假裝去尿呀就走出來,牛鈴也跟著出來了。

  狗尿苔和牛鈴在山門下看著兩條狗一前一後鑽進了窯神廟旁的樹林子裡,就攆了過去。在廟門口,善人從泉裡提了水回來,善人提水不用扁擔,兩隻手一邊提一個桶,走路有些趔趄。村裡人曾議論過善人會法術,能在晚上命令著小鬼給他抬轎,狗尿苔就覺得他不用扁擔挑水,那水桶一定也是小鬼在提著吧?但狗尿苔就是看不見小鬼。狗尿苔說:啊提水哩?善人說:提水哩。狗尿苔說:不用扁擔?善人說:不用扁擔。狗尿苔說:這世上有沒有鬼啊?善人說:嗯?!卻不吭聲了。狗尿苔覺得善人壓根不想和他多說話,也就不說了。到了廟後,再往樹林子裡看,兩隻狗在那兒糾纏,跟後家的母狗靜靜地站在那裡,野狗從後面撲上去,前爪子摟抱了母狗背,一條後腿撐地,另一條後腿乍起來蹬著樹,身子一晃一晃。狗尿苔說:這是做啥呢?牛鈴說:狗連蛋你都不知道?狗尿苔說:這就是狗連蛋呀?看著看著有些生氣,說:咱打去!牛鈴說:看見人和人幹那事不吉利,看見狗連蛋也不吉利。牛鈴拉著狗尿苔就從窯神廟的漫坡下來。

  漫坡下一個禾稈堆後,霸槽葫蘆看星也從會場出來了,在那裡尿尿,比試著看誰尿得高。狗尿苔告訴霸槽,樹林子裡邊來了個野狗和跟後家的母狗連蛋哩,霸槽說:咹?!就要往樹林子去。看星說:評糧哩,不敢耽擱。霸槽說:他們給咱評著,咱吃狗肉去!

  五個人呼啦啦往漫坡上跑,廟後是誰家的菜地,紮著籬笆,霸槽抽了一根木棍,看星抽了一根木棍,狗尿苔在抽一根木棍時沒抽出來,拾了一塊石頭拿著。樹林子裡,兩個狗還在一起,霸槽罵道:日到古爐村了?!就先衝了過去。

  野狗首先發現來人,擰過身就跑,但一根東西還在母狗身子裡,母狗被拉著退步跑,跑不快,雙雙就倒在地上。野狗紅著眼看霸槽,張牙舞爪,霸槽一棍就打在野狗身上,野狗撲起來,把母狗帶到空中,又跌下去。霸槽過去用手按了按野狗的脊樑,說:肥著哩,狗尿苔你想不想吃狗肉?狗尿苔說:那母狗是跟後家的。霸槽說:咱不吃母狗。就再次打野狗,要把兩隻狗分開,但野狗往東跑,母狗往西跑,就是分不開。看星說:狗毬是個疙瘩,鎖住了。把棍從狗氈下塞過去,讓葫蘆來抬。抬起來了,狗毬還連著。兩隻狗叫聲已不兇狠,而眼淚從眼窩裡流出來。霸槽說:算了,尋繩子把野狗就綁在樹上,讓它們慢慢軟下來就分開了。牛鈴便又去籬笆上解葛條,拿來隻把野狗綁了。霸槽扇了野狗兩個耳光,說:古爐村是你來的?!讓狗尿苔和牛鈴守著,他和看星葫蘆去開會,會完了來殺狗。

  他們一走,牛鈴說:狗肉是啥味道,你吃過沒?狗尿苔說:沒。牛鈴說:是肉都香哩。嘴動了動,口水流了出來。但嘭的一聲,兩人看時,兩隻狗已經脫離了,母狗瞅了狗尿苔和牛鈴一眼,掉頭就跑,而野狗在極力掙扎,綁著的葛條有些鬆動。野狗是撲了起來,但立不住,一條腿已經癱了,左邊的眼往出流血,血像泉眼一樣咕湧。狗尿苔和牛鈴忙過去勒緊葛條,狗尿苔就聽見野狗說:放了我,放了我。狗尿苔說:要吃肉呀,咋能放你?野狗低沉地叫,叫得挺慘的,狗尿苔渾身就冷了起來,說:我不該給霸槽說的,可現在我咋放你,我不敢放你。

  牛鈴說:你給狗說話哩?

  狗尿苔說:狗給我說話哩。

  牛鈴說:狗給你說話?

  狗尿苔說:它怪可憐的。

  牛鈴說:是可憐。

  狗尿苔說:那就把它放了?

  牛鈴說:放了?!

  狗尿苔去解開了葛條,野狗在地上不動了半天,然後站起來,嘩嘩嘩地抖,卻用頭蹭了一下狗尿苔的腿,又用頭蹭了一下牛鈴的腿。狗尿苔說:要走就趕快走,再不要到古爐村來!野狗拖著一條斷腿就走,它撞在了一棵樹上,跌倒了,爬起來一跳一跳走到了村口碾盤邊,回頭還看了一下狗尿苔和牛鈴,就順著土塄下去,不見了。

  牛鈴說:肉沒了。

  狗尿苔說:肉沒了。

  兩人突然撒腳跑出樹林子,他們再沒到會場上去,而是順著斜坡往中山上跑,一直跑到山頂的白皮松下。狗尿苔說:霸槽問起來,就說野狗掙斷了葛條跑了,咱不能說實話。牛鈴說:不說實話,霸槽要打的。狗尿苔說:打就打,你不能叛變。牛鈴說:我不叛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0 09:21

  15

  霸槽在樹林子裡綁了野狗回到會場,會議卻剛剛宣佈結束。原來磨子的排除法,得到絕大多數人的認可,先是排除了四類分子,再是排除了有蓋新房的,重新翻修了院牆院門的,村裡家家住房都窄小或破敗,能蓋新房,返修院牆院門的必定是自己還有辦法。再是陰曆五月三十日前出生未滿周歲的孩子,因為按規定,五月三十日前出生的孩子已經分上了秋季的口糧。再是賣了豬的,豬生了豬娃的。豬都有飼料地,賣了豬和豬生了娃就肯定手頭寬綽或即將寬綽。還有,今年家裡死了人的,死了人三年裡生產隊不收自留地麼。這樣一排除,不在排除範圍內的人家還是很多,又該怎麼個評,誰該是多誰該是少,意見又不統一。最後,還是支書再三考慮,決定:能評上的人家就按人頭平分。但是,馬勺一算,能評上的人平均不到五斤糧。磨子再次提議,每人只能分到五斤糧,那能救濟個啥,還得排除。關於再次排除,有人說:在能評上糧的範圍裡,現在就清點人,要誰不在就排除誰,這麼重要的會人家能缺席或者離會,就證明人家並不稀罕這裡的救濟糧麼。大家一哇聲喊:就這樣!來回剛要起來去廁所,又坐下了,坐下了再起來走出院門緊聲叫戴花。戴花是看見來聲推著雜貨車子從山門下一閃而過,便跑去看有沒有頂針絲線。剛把一個頂針套在指頭上,來回緊天火炮地喊她,就往會場裡跑,急得來聲說:還給你捎來個心尖尖貨!戴花已不顧了,還是跑,兩個奶子似乎要蕩出水來。結果,在場的落下名單,沒有了霸槽,灶火,牛鈴,葫蘆,看星,立柱,八成,老誠等,每個人頭能分到十斤,這樣,一般人家就可以分到三四十斤了。

  霸槽回到會場,歡喜開始把那張桌子收拾了往公房裡搬,霸槽說:會散了?我估計開到半夜還沒個名堂的,咋就散了?歡喜說:你跑麼,把糧跑沒了!支書在披外衣,把旱煙鍋裝進了袖筒,要往外走,霸槽說:怎麼沒我,我哪一點不夠條件,就沒了我?支書說:這是大家評的,你問大家麼。滿盆還沒走,說:會正開著,你到哪兒去了?你自己把事不當事,你讓村幹部上門求著給你評啊?霸槽說:我屙去了,我活人讓屎憋死呀!哪有這種評法?這是陰謀,絕對是陰謀!支書說:你吼啥,吼啥?!霸槽說:我要告呀!支書說:告呀?你要評上,先繳欠生產隊的錢,你釘鞋補胎哩,你給生產隊繳過一分錢了沒?!霸槽說:那些木匠泥瓦匠都繳了?支書說:有的繳了,有的沒繳夠,我把話說的明白,要想評上糧,明日一早就繳錢,不繳錢的,即便群眾評上,到我這兒也給拉下來,一顆救濟糧都不給!滿盆還在給霸槽分辯,支書說:滿盆,走,說那麼多話幹啥,不嫌費唾沫啊?定了的事就定了,不服的讓告去!

  霸槽暗自算了一下,他應該上繳二十二元四角,可身上只裝了十元一角五分,哪兒能拿出那麼多錢?勾著頭到中山坡根的樹林子裡,被綁在書上的野狗沒見了,連狗尿苔和牛鈴也沒了蹤影,一時氣惱,破口大罵。他沒有指名道姓地罵,但認定了面前的一個土疙瘩是支書朱大櫃,就罵著罵著踩上一腳,土疙瘩便碎了,再認定了一塊石頭是滿盆,也罵著罵著踢了去,石頭踢遠了,鞋也踢遠了,走過去拾鞋,光腳還踢了一叢乾枝柏,心裡想著是狗尿苔是牛鈴是他沒在場而定下評糧規程的人。啊都在限制他,都在算計他,踢一腳踢一腳,一腳一腳踢。樹枝掛住了他的衣襟,猛一拽,嘶啦把棉襖外罩著的夾襖拉開了一個大口子。大口子就大口子,霸槽沒把大口子纏住,也沒把口子上的爛布撕掉,就那麼著讓棉花絮露出來。

  窯神廟的善人立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待霸槽從籬笆邊的小路上過來了,他說:霸槽,又咋了?霸槽說:別理我,我燥著哩!善人唉了一下,沒有再說,而山門下老誠的老婆抱了掃帚要到窯場的路畔掃草沫子,善人早早擺手要她給霸槽讓路,老誠的老婆一時沒理會,霸槽就到面前了,撞住了掃帚,竟然把老誠的老婆也撞得打了個轉身。

  霸槽經過面魚兒家的院門口,面魚兒提了一罐兒正出來,猛地收腳,護了罐子,罐子裡的酒仍潑灑了出來。面魚兒說:霸槽,做啥了,衣裳扯成這樣?霸槽臉色鐵青,沒吭聲,走過去了。面魚兒卻還問:霸槽,你沒病吧?霸槽說:你才有病!面魚兒說:好好的,我有病?霸槽卻聞見了一股香氣,立了腳,說:你罐子裡裝的啥?面魚兒說:我把酒做出來了,剛出了酒筲子,給支書拿些先嚐嚐。霸槽說:娃生啦?面魚兒說:還沒,也快啦。霸槽說:支書給你了三十斤包穀,你就把頭筲子酒孝敬他呀?!面魚兒說:支書老照顧咱,咱做事沒有良心麼。霸槽說:給開石說媒的時候我可是幫開石說了許多好話,你咋不讓我喝?面魚兒說:你進院來,我給你倒一杯子。霸槽說:要喝就喝這頭筲子。面魚兒說:我給你說了這頭筲子給支書的。霸槽說:我就要罐子裡的!咋了,我給你錢還不行?就把酒罐子從面魚兒手裡拿過去了。面魚兒說:這,啊這……霸槽從懷裡掏出一張錢,往地上一扔,巧的是忽地一溜風過來,把錢吹起,貼在了面魚兒的臉上。

  面魚兒把錢揭了,是兩元錢,說:這酒我不能賣的,這麼多錢!

  但霸槽已經走遠了。

  霸槽沒有回他家的老宅,而去了公路邊的小木屋裡把一罐子酒都喝了,醉倒在地上。吃過了晚飯,面魚兒心裡怎麼也不踏實,把兩元錢又給霸槽送去。到了小木屋,霸槽還躺在地上像塌了一攤泥,叫了半天才叫醒,就把錢讓霸槽看了,然後塞在霸槽的衣兜裡,霸槽含含糊糊說些醉話,他又擔心這錢弄丟了,或者霸槽清醒後不記得他退回了錢,就把小木屋門拉閉住,跑回村找杏開。又同杏開一塊再去小木屋,讓杏開看了那退還的兩元錢,說:你得照看著,別讓他頭窩住了出不來氣。杏開給霸槽擦洗了臉,扶到炕上,面魚兒要走,她說:你咋能把我一個人留下?你要走,那你把狗尿苔叫來,讓他夜裡跟霸槽睡。面魚兒回到村裡,尋思杏開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但還是叫了狗尿苔。

  狗尿苔一去,霸槽已經能坐起身了,只覺得頭疼,杏開給他做了稀湯在喝。狗尿苔趕緊回話,說他和牛鈴沒收拾住,野狗是掙脫了葛條跑脫的。霸槽就罵你能幹個毬事!又遺憾如果殺了野狗,喝上面魚兒的頭筲子酒吃上狗肉,也不至於就醉了。狗尿苔已經聽婆說了沒給霸槽評上糧,也不敢提說開會的事,沒想霸槽卻說開了,罵道:讓我繳二十多元,我繳二十多元了就為那十斤糧?!杏開說:這你不對,你老欠生產隊的錢麼。霸槽說:他們定的上繳款那麼大,掙錢是掃樹葉呀,那麼容易?杏開說:你給我吼那麼大的聲幹啥,上繳額大就是限制出去搞副業,那是資本主義尾巴麼,你既然要去釘鞋又不交錢,名譽就瞎了。霸槽說:要什麼名譽,我又有什麼名譽?沒錢就是沒錢!兩人頂碰起來,杏開氣得也不伺候了,出門要走。霸槽抓起炕上枕頭便扔過去,說:你滾,再也不要到我這裡來!

  杏開回到家,滿盆並沒在,她就看著櫃蓋上娘的牌位,牌位下角插了娘的一張小照片,眼淚嘩嘩嘩流出來。娘,娘哎。娘在的時候什麼事都護著女兒,娘活生生的人現在變成一張紙在牌位上了,杏開有了委屈事只是給娘哭。眼淚流了一陣,覺得後脖子處癢癢的,回過頭來,是櫃蓋上放著的那盆指甲花拂著了脖子。杏開在盆子裡栽著指甲花,冬天的早晨端出去晚上端回來,指甲花竟然還開著,但她沒心思再摘花瓣染指甲了,去翻箱倒櫃,終於在箱底的一個布包裡尋著了藏著的五十元錢。她取了二十二元,還正在蘸著唾沫數錢,大回來了。

  滿盆問拿這錢幹啥呀,杏開說她要借給霸槽繳給生產隊。滿盆一聽就火了,把錢奪下,扇了杏開一個耳光。滿盒已經耳聞過村裡人的風言風語,見杏開竟然偷家裡錢替霸槽交款,渾身都氣麻了,便罵霸槽是什麼貨,少教麼,浪子麼,當農民不像個農民,土狗又紮個狼狗的勢,你跟他混啥哩,你不嫌丟人,我還有個臉哩。杏開說:我丟啥人了,霸槽是地主富農是反革命壞分子?跟他說話就丟人啦?!滿盆說:你給我喊,讓外人聽了嚼舌頭呀?杏開卻一把將窗子推開,說:有啥不敢讓外人聽的,我就到霸槽那兒去了,咋?誰嚼舌根是吃多了,嘴長了,嘴長了拿到石頭窩裡磨磨去!滿盆把杏開往屋裡拉,拉不動,又扇了幾個耳光,杏開嚎啕大哭。

  滿盆家一吵鬧,許多人當然就知道了,立在自家院子裡聽動靜。半香假裝到三嬸家借篩子,說:三嬸三嬸你家篩子閒著嗎,隊長和誰吵哩?三嬸說:我耳笨,不知道麼。半香說:和杏開麼你不知道?這杏開為啥事麼和她大吵嘴?三嬸說:兒女大了哪兒不和大人頂嘴?!半香說:是呀是呀,女大不中留麼,杏開要和霸槽好那就好麼,滿盆把女兒看得這緊!三嬸說:你餵過豬啦?半香說:還沒餵哩。三嬸說:那快餵豬去,噢,自家豬都餓得哼哼哩。半香還要說什麼,巷道裡影影綽綽有人過來,她就不多嘴了。

  過來的是狗尿苔。狗尿苔是在杏開離開小木屋後,過了一會兒也回了村,才走到三道巷,聽見杏開的哭聲,他走近滿盆家院門口站住,又怕被人發覺,就鑽進斜對面的一個廁所裡拿耳朵聽。廁所裡很臭,氣憋得難受,趴在廁所牆頭呼吸,沒料到牆頭土鬆了,身子溜下來,一腳踩在蹲坑裡,粘了一鞋底屎,但他仍沒有離開,直到杏開家無聲無息了,才悄悄回去。

  婆見狗尿苔這麼晚才回來,又鞋上踩了屎,就問他去哪兒了,狗尿苔說了滿盆家的事,婆歎了一口氣。狗尿苔只說婆會去滿盆家要勸說,或是要給他說些杏開的不是,但婆卻說:鍋裡溫了個帽盔柿子,你吃呀?每天晚飯,婆不是弄些蘿

蔔絲用水煮了,調些鹽和辣子給他吃,就是燒水溫一個帽盔柿子頂饑。狗尿苔這個晚上沒胃口,他說:我不吃。婆說:不吃了就睡。婆孫倆便睡了。整整半宿,婆在炕那頭不住地翻身,狗尿苔在炕這頭不停地翻身,老鼠在屋樑上走,走得並不小心,後來是三隻老鼠在打架,咬得吱吱叫,再後來咚的一聲。狗尿苔說:一隻老鼠掉下來了。婆說:掉下來了。狗尿苔說:咱家這麼多老鼠?婆說:有老鼠好。狗尿苔說:有老鼠還好?婆說:沒老鼠了,咱就餓死了。睡吧,你咋還不睡,睡不著了起來尿尿,別再尿炕了。狗尿苔沒有應聲,他迷迷糊糊覺得一隻老鼠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說:你走,我要睡呀!老鼠說:你走!他說:這是我家!老鼠也說:這是我家!他覺得奇怪,說:你是誰?老鼠說:我是你!他就生氣了,想它怎麼是我,那麼小的卻老得長了鬍子?!他伸了手去扯老鼠的鬍子,扯了一根,又扯了一根,還要再去扯一根,他到底不清楚扯下來沒有,他睡著了。

  第二天的早上,村裡的男勞力在蓮菜池裡挖淤泥,女勞力在後窪地裡鋤麥,婆早早起來出工,並沒叫醒狗尿苔。其實,狗尿苔在婆起來出工時就醒了,他卻發現自己尿了炕,便不敢吭聲,用身子暖尿濕的褥子。直到暖乾起來,已是半上午了,才在門前伸懶腰,葫蘆他媽肩膀上架著她的孫子從東斜巷出來,人像瘋了一樣,緊接著後邊是戴花。戴花對狗尿苔說:快,快去找天布,讓天布把自行車騎來!狗尿苔說:咋啦?戴花說:娃娃把算盤珠子卡在喉嚨了,要往鎮上送。前邊跑著的葫蘆他媽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戴花去換了葫蘆他媽,把孩子也一樣架在肩膀上順巷道往前跑。狗尿苔趕緊去了天布家,天布家院門鎖著,又跑回來,他的主意是沒有自行車可以到公路上讓霸槽擋汽車。可攆到東巷道,遠遠看見葫蘆他媽和戴花坐在了地上。

  原來葫蘆和媳婦早上出工後,他媽看管孩子,他媽要紡線,拿了一把算盤珠子讓孩子玩,沒想孩子就把一個珠子吃在嘴裡,卡住了喉嚨。他媽用手掏,沒掏出來,孩子憋得臉都青了,急得他媽架了孩子就跑,但不知跑著該去找誰。當戴花幫著架了孩子從東巷道跑過,孩子突然說:不跑呀!戴花說:不跑就沒命啦,娃!咱找支書想辦法。又跑了幾步,卻想:孩子怎麼說話了?把孩子抱到懷裡,說:你說話了?孩子說:沒啦。戴花說:沒啦,啥沒啦?孩子說:算盤珠子沒啦。戴花忙掰孩子嘴,說:咽下去了?孩子說:吐出來啦。但腳下並沒有算盤珠子,就讓葫蘆他媽在後面路上尋,果然路上有一顆算盤珠子,是架著孩子跑,跑著跑著就顛出來的。兩個人都坐在了地上笑,又笑得出不了聲。

  就像天上雷鳴電閃著要下雨了,結果一滴雨都沒下了,狗尿苔看著他們都回家去了,倒覺得沒意思,而想到該看看霸槽了,不知道酒醉醒了沒醒。

  霸槽完全醒了,撕爛的棉襖已經縫上補丁,墨鏡又戴在臉上,但他沒有釘鞋,連釘鞋補胎的那些工具都沒有擺出來,而在屋子裡走過來走過去,像是困著的一隻獸。狗尿苔一去,霸槽劈頭問:你昨晚到我這裡來過?

  狗尿苔說:你記不得啦,我和杏開把你扶到炕上的,給你洗的臉,做的拌湯,你記不起了?

  霸槽說:我醉了,你們就都走了?!

  狗尿苔說:你把杏開罵走的。

  霸槽說:罵她走她就走了?

  狗尿苔說:罵她走她能不走?!

  霸槽說:罵了她,她就應該還在這裡!

  狗尿苔說:你以為你是誰呀?

  霸槽說:我是夜霸槽!

  狗尿苔說:哼!

  霸槽說:你哼啥?

  狗尿苔說:杏開那麼漂亮的……

  霸槽說:世上就她漂亮?

  狗尿苔說:可她大是隊長。

  霸槽說:我要的就是隊長的女兒!

  狗尿苔順門就走。

  霸槽說:你站住!

  狗尿苔偏不站住。霸槽一把抓住了狗尿苔,像抓住了一隻小雞,狗尿苔使勁掙扎,掙扎不開。霸槽用他那大鼻子壓住了狗尿苔的小鼻子,連眼睛也壓出了,說:我說的不對嗎,唼?唼?我醉了,她不和我同醉,我躺在這兒,她走了,狗日的女人!

  狗尿苔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他說:你壓吧,你壓我個柿餅好了!你知道不,杏開回去偷他大的錢要給你繳欠費,被她大打了,打了一晚上,你知道不知道?

  以狗尿苔的意思,他這麼如實地說了杏開被滿盆打罵的事,是要警告霸槽既然和杏開不好了,就不要再糾纏和怨恨杏開。可是,狗尿苔沒有想到的是,霸槽一下子呆在那裡,說:杏開要偷錢給我?她大打她?狗尿苔說:就是,打了一晚上,掄著板凳打哩,把板凳腿都打斷了一條!霸槽頭上的頭髮幾乎全豎起來,提了屋門後的頂門棍,說:狗尿苔,你跟我走,跟我走!自個卻著了火似的往村裡去了。

  這是個有著風的中午,風把太陽吹起毛了邊兒,巷道裡的碎瓷片全泛著光,樹葉子嚓啷啷地跑過,所有的瓷光就流動起來。霸槽提著棍在前邊走,他的頭上也有了一片光,像雞冠子,像火苗子,忽閃忽閃的,而口裡鼻裡卻噴著白氣,白氣像鬍鬚一樣拖在身後。狗尿苔從來沒見過霸槽這麼凶過,他有些害怕,就身子一閃,躲在一棵樹後,跑掉了。

  霸槽一直走到滿盆家的院門口,院門掩著,把院門踢開了,大聲說:滿盆,朱滿盆,你出來!

  滿盆從地窖裡取了一籠子土豆,土豆生了芽,正坐在廚房門口扳芽子,見霸槽踢開了門,吃了一驚,隨之站起來,說:你幹啥?霸槽說:你打杏開啦?滿盆說:打沒打與你屁事!霸槽說:我今日來就給你說,說得好了,我將來認你是丈人,如果……滿盆呼地燥了,說:如果你媽的×!你認我丈人,你不尿泡尿把自己照照,杏開就是老死了不嫁人,也不會跟了你!霸槽說:杏開和我睡了,你還不讓跟我好?!滿盆一籠子土豆扔了過去,砸在霸槽身子。墨鏡掉在地上了,沒有碎,霸槽彎腰要撿,地上的土豆又把他滑倒了,他爬起來,說:滿盆,今日這事是你先動的手!滿盆說:我就動手了,你也動手呀!你不是拿了木棍來打人嗎?你動手呀,打呀!滿盆是五短身材,卻結實得像一個碌碡,手裡已經握住了一把鍁。霸槽揚起了木棍,卻不敢掄過來,發了瘋地用棍打地上的土豆。滿盆一鍁拍在了霸槽的屁股上,拍了他一個趔趄,再要拍第二鍁,霸槽拾起身跑了。

  這件事轟動了古爐村,人們並沒有關心滿盆受了多大的氣,也不關心霸槽挨了一鍁是不是傷了筋骨皮肉,議論的是霸槽和杏開相好是事實,而且霸槽親口說了,他是和杏開已經睡過了覺的。啊霸槽這賊竟敢睡了杏開?杏開這女子恁沒腦子,一朵花才綻骨朵麼,啊怎麼就能讓霸槽給掐了?!

  此後的三天裡,滿盆不出門,睡倒了,出工的鐘沒人敲,烏鴉把一道稀屎拉在上邊,白花花的。而霸槽卻去找田芽,質問田芽為什麼和他過不去?田芽是婦女組長,說:多年裡我和你說過話沒有?你想讓我跟你吵架,我還沒閒空呢!霸槽說:那你怎麼在評糧會上說我不應該評?田芽說:這誰給你說的?霸槽說:隔牆有耳哩,你說你說了沒有?田芽說:我沒說。我最不愛翻弄是非,你既然問我,你去問灶火吧。霸槽說:灶火首先說的?田芽說:我可沒說是灶火說的,我只讓你去問灶火。霸槽就去找灶火,灶火在家裡生火,老生不著焰,煙薰得眼淚長流,見霸槽來,說:聽說滿盆把你腿打斷了,你咋還跑哩?霸槽說:灶火,是你在評糧會上首先說我不該評的?有這話沒有?灶火說:說啦,咋的,土根說你的日子好,有肉吃哩,我是說了一句有肉吃哩還在乎這一點糧?霸槽擰身就走,灶火說:你烤火麼。霸槽說:烤他媽個×哩!就去了土根家。土根在門前蹬碌碡,讓兒子幫他翻碌碡下的蘆葦,兒子凍得嘴臉烏青,不願意幹,土根就罵,兒子雖然在翻蘆葦,但偏翻不齊整,土根就氣得跳下碌碡打兒子。霸槽說:你看見我吃肉啦?咹?!土根說:這是咋回事麼,你吃肉不吃肉與我屁事!霸槽說:是與你屁事!你卻在評糧會上說我有肉吃哩不給評糧?土根說:我說這話啦?霸槽說:你就說了!你這老髁,敢胡說八道就不敢承認啦?!土根說:好侄子哩,有話好好說麼,讓我想想,我是說過這話了?哦,我說過,我是聽半香說她看見你吃肉來。唉,半香在村裡給人說的,你尋我事呀?霸槽說:是半香說的?土根說:半香說的,要尋你尋她去,你家炕席爛了沒,爛了你拿來我給你補補,狗蛋,狗蛋,你死到哪兒去了?!土根又吼他兒子,兒子在院子裡,他衝進院子要把兒子的耳朵擰著拉出來,卻進了院子就把院門關了。霸槽拿腳蹬了一下門,去了禿子金家。禿子金不在,半香攆著雞要摸雞屁股裡有沒有要下的蛋,雞飛到院牆上,又飛到院外,她跑出院門攆,迎面就站著霸槽,用腳踩住了雞尾巴,尖錐錐地叫道:哎呀,你咋知道我攆雞哩?快摸摸屁眼有蛋沒蛋?霸槽卻一抬腳放走了雞,說:摸你的屁眼!半香笑著說:你說啥?大白天的你說啥?霸槽說:你說啥?你啥時見我吃肉啦?半香還在笑,說:你吃肉,你要吃誰的肉?小心禿子金打你哩!霸槽臉一直黑著說:評糧會上你說不該給我評糧?半香說:好麼,評糧哩你跑哩,跑得好麼,跑得沒糧了!禿子金看你樣哩,也跑得不再回來,害得我家也評不上!霸槽說:我只問你,你看見我吃肉啦?半香說:你吃肉關著門吃哩,能讓我看見呀?霸槽說:那你就給人說我吃肉啦?!半香說:我說啦?人是誰?霸槽說:是土根。你給土根說的!半香說:我沒說你吃肉,說你吃豆腐,這是田芽親口給我說的,你有本事你不尋田芽你來尋我,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從老山溝來的好欺負啦?!霸槽說:誰欺負你,我平白無故被陷害著我欺負你?不給評就不給評麼,說我吃肉哩,我吃他媽的骨殖了!就要離開。但半香卻拉住了霸槽,須要一塊去見見田芽,看田芽是不是給她說吃豆腐的話。霸槽被半香拉扯著衣襟不鬆手,吵吵嚷嚷又到了田芽家。田芽就問霸槽:我說了,我就說了你霸槽吃豆腐,你說,你吃豆腐了沒有?霸槽說:吃豆腐來,吃了二十斤豆腐,咋?田芽說:你吃了豆腐,還尋我幹啥?唼,我說枉話了,你來尋我?!霸槽說:我問評糧的事,為什麼就不給我評糧?田芽說:我管你評糧不評糧,我只問你吃豆腐的事!半香也在嚷嚷:你吃過豆腐,二十斤豆腐差點把你吃死,你還不讓人說?尋我的事哩,尋我幹啥?兩個女人一聲喊:尋我幹啥,尋我幹啥?霸槽氣得說:這,這是咋回事麼,明明是不給我評糧整我,倒誰都沒責任啦?覺得鼻子癢,手一摸,鼻尖上長了個癤子。到晚上,嘴角爛,眼睛赤紅,就跑出門,一個人在巷道裡死狼聲地吼。

  這吼聲家家都能聽見,婆在炕上坐著剪紙花兒,嘟嘟囔囔著這霸槽的脾氣咋越來越古怪了。狗尿苔說:婆,你說他這人好不好?婆說:人好人壞看咋樣個說哩,世上啥都好認,就是人這肉疙瘩不好認。霸槽對待杏開,好開了他給杏開吃饃,吃飽了還要給嘴裡塞,不好了,狗臉子親家,說翻臉就翻臉,這是誰又給他說了滿盆打杏開的事了呀,惹得一村子人都不安寧。狗尿苔說:那是我給他說的。婆說:你說的?你還嫌一堆屎不臭,拿棍子攪呀?!說著氣上來,擰狗尿苔的嘴:你是長舌婆托生的,就恁愛翻是弄非?!狗尿苔再三強辯他是想嚇住霸槽的,婆說,霸槽吃軟不吃硬,你嚇他?!第二天,婆出工時把狗尿苔關在屋裡,讓他這幾天不得出門。可霸槽卻讓牛鈴給狗尿苔捎話,要狗尿苔去他那兒,牛鈴趴在後窗給狗尿苔說了,狗尿苔從後窗爬出來就去了小木屋。

  小木屋的門鎖著。狗尿苔心想:叫我來哩,他人卻不在?!轉身要走時,聽見貓在說:妙喔,妙喔。而同時還有一種聲音,像是牛在耙著水田。隔了門縫往裡一瞧,炕上的被筒露出了四隻光腳,兩隻腳朝上,兩隻腳朝下,指頭都蹺著。他一時還沒看清咋回事,貓在炕下叼著垂下來的被角使勁拉,把被子拉到地上了,炕上赤身裸體的是霸槽和杏開在壘著。狗尿苔登時腦子裡轟隆一下,他明白這是在忙什麼,卻呆在那裡半會不動,不知道了離開。霸槽的屁股凸起來,像是個磨盤在砸,發出一種吭聲,咬牙切齒的那種吭聲,杏開卻像被殺一樣地叫,越叫吭聲越大,後來炕中間就塌下去,杏開的身子不見了,兩條腿舉在了空中。狗尿苔這才離開,一轉身跑過了木屋,繞過了鎮河塔,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了。

  狗尿苔從來沒有經過這種事,他想起牛鈴說過的話.撞上這種事對撞見的人不吉利,便生起氣來。河裡的昂嗤魚又在叫著自己的名字:昂兒嗤——昂兒嗤——看著鎮河塔比以前斜得厲害了,啊這鎮河塔咋就不塌呢,這時候突然塌了,埋住了小木屋,狗尿苔在心裡說:我也不會去救人的。

  不知過了多久,小木屋的門在響動,霸槽在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沒有吭聲。霸槽竟然轉到了塔後,說:你過來,過來呀!狗尿苔跟著霸槽回到小木屋,屋裡一片零亂,他看見了已經往村裡走去的杏開,杏開原先走路腰直直的,現在走不到一條線了,那只貓在後面跟著。炕上的被子和席都捲起來,炕面中間一頁土坯塌下去。他再看門,疑惑剛才人在屋裡卻怎麼門鎖著,才發現門縫很大,可以從裡面把外邊的鎖子鎖上再從裡面關好。霸槽說:你都看見了?狗尿苔說:看見啥?霸槽說:看見了就看見了,你還可以在村裡說麼。狗尿苔說:我不說。霸槽說:你就說!狗尿苔說:你是個啥人呀,杏開是個啥人呀,我白操心了,白把你家院牆外的榆樹股子折了。霸槽說:原來是你折了榆樹股子?狗尿苔說:是我折的,你要打我?霸槽說:我要請你吃蒸飯!

  霸槽不打狗尿苔還要請他吃蒸飯,狗尿苔不相信會有這種好事,說:吃蒸飯呀?拿眼看霸槽,霸槽真的把一個瓷盆端來,裡邊有少半盆米,全部倒在了一個瓦盆裡添水淘了,就又倒在鍋裡開始生灶膛火。狗尿苔證實了做蒸飯是真的,蒸飯的誘惑使他忘掉了煩惱和羞辱,立即去屋後抱了一摟禾稈,自己替了霸槽燒火。霸槽說:狗尿苔,這屋裡的東西你看上啥?看上啥就拿啥!狗尿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說:你把那一堆包穀纓子給我,我辮火繩。霸槽說:還要啥?狗尿苔說:咦,你咋啦,對我這麼親?霸槽說:我得感謝你給我通風報信呀。狗尿苔就大膽了,說:我要你墨鏡。霸槽說:你碎(骨泉)會要!這墨鏡不給你,我夜裡不戴墨鏡睡不著哩。狗尿苔說:那把豬尾巴給我。霸槽說:那也不行,一會咱要把它吃了。狗尿苔說:那我啥都不要。卻把桌子上一根鉛筆裝進了口袋,這鉛筆是霸槽釘鞋時畫皮掌樣兒的。

  蒸飯做好了,小木屋只有一個碗,狗尿苔就從桶裡取了水瓢,讓給他把蒸飯盛在水瓢裡吃。霸槽並不讓狗尿苔急著吃,而是把蒸飯全都盛在了飯盆裡,然後刀剁了掛在門後的豬尾巴,剁成小疙瘩了,放在鍋裡煉油,再把米飯倒進去炒。霸槽說:要吃就吃美!

  兩個人把油炒的蒸飯全吃完了。狗尿苔是坐在那個條凳上吃的,他腿短,腳挨不了地,吃得太多太多了,脖子能動,身子不能動,從條凳上下不來。好不容易從條凳上溜下來,主動要去河裡提水洗鍋,卻咯哇一聲要吐,趕緊捂住了嘴。霸槽說:吃好了沒?狗尿苔說:你不要和我說話,一說話我就要吐呀。霸槽說:我沒和你打賭,要吐就吐。狗尿苔說:我才捨不得吐的。又把嘴捂住,再不說話。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1 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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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尿苔堅持著沒有嘔吐,一顆米也沒吐出來,他走回村子的時候,太陽從牛鈴家的屋脊上走下來,跌坐在了天布家院門口的照壁下,家家吃過了午飯都在開始餵豬。豬食是豆葉糠泡在泔水裡,豬吞上幾口了就抬起頭看著站在豬圈牆邊的主人,主人手裡端著葫蘆瓢,主人三個指頭從瓢裡捏了一些麥麩子撒在槽裡,豬嘭嘭嘭地吞幾口,頭又抬起來。主人就用攪食棍敲豬頭,罵:你日你媽的恁奸饞!像罵著媳婦或者孩子,又生氣又可憐著,最後把所有的麥麩子都撒在豬槽裡,給豬說些快些長膘的好話。長寬跳進豬圈,用手壓著他家那只白豬的脊樑,脊樑凸得像刀子,說:噢,你咋不長肉嗎,爺!另一個豬圈裡的看星用鍁往外鏟稀泥,說:長寬,現在人昧良心,豬也吃昧心食。長寬說:禿子金家的豬咋長得恁快的,和我是同一天逮的豬娃,比我家的豬大了一個頭哩。看星說:人家的豬身架子好,咱逮的豬都是疙瘩豬。逮豬娃看母豬,明年再養豬要到鎮上去買,八成家的母豬下的豬娃再便宜也不能買了。天布的媳婦用篦梳給她家的豬梳毛,她捨不得給豬餵麥麩子,豬毛下生了一層紅絨。她問看星:聽說開石把豬繳啦?看星說:他不繳,娃生下來花銷啥呀?長寬說:我還以為他要把豬殺了招呼著待客呀。天布媳婦說:你說天話,他有恁大的勢?又問看星:繳上了個幾等?看星說:三等,差點沒驗上。面魚兒在鎮上磨了好多嘴皮子求收購站的人,人家勉強同意了。可過秤時,豬拉了一堆屎,又尿了一泡,就少了五六斤的分量。天布媳婦說:這豬不承攜他!狗尿苔就走過來,說:你家豬暖和,穿了紅絨衣了!天布媳婦乜著眼,氣得沒說話。長寬說:狗尿苔你就不會說話麼。天布媳婦說:豬比你強,看你這棉襖破成啥啦!又到霸槽那兒去了?狗尿苔說:去了咋?天布媳婦說:蝌蚪跟著魚浪吧,小心把尾巴浪沒了。狗尿苔說:霸槽好著呀!豬又不吃食了,乍著耳朵聽狗尿苔說話,天布媳婦拿了攪食棍就打,說:好麼,你給我不吃食!好得很麼,日你媽的你給我不吃食!狗尿苔皺了皺鼻子,突然地聞到氣味,嗯,又是那種氣味。天布媳婦說:你給我皺,你給我皺!她又打豬的鼻子,狗尿苔沒有說他聞到了氣味,就回家去了。

  就在狗尿苔剛走,餵豬的人家卻傳過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開石的媳婦難產了。

  這最早是面魚兒的老婆拉著婆在巷子裡跑,婆纏過腳,雖然後來又放過,腳已變了形,又有雞眼,咋跑都跑不快。老誠從泉裡擔水過來,說:蠶婆,過隊伍呀?!說罷,想起狗尿苔的爺爺在四七年的秋上的事,那一天,河堤上的蘆葦和毛拉子草正揚花,風把花絮吹得州河水面一層紅霧,一支國民黨的隊伍從村子裡過,狗尿苔的爺爺就是那次被拉去當了兵,以後一直拖累了蠶婆的。老誠就改口再說:狼來呀?!婆並沒嫌老誠的話多,說:快,快背了我去開石家,他媳婦難產啦!老誠當下放了水桶,背了蠶婆往開石家跑,返回來,消息就在村裡傳開了。

  凡聽到消息,餵豬的已不餵豬,洗鍋的鍋也不洗了,踢裡咣當全往開石家跑。水皮吃過飯鑽進他睡的東廈子屋裡,把門就關了,他是習慣了飯後身上就難受,都要進屋悄悄用手做那事,他知道這對身體不好,但就是控制不了。當他看著牆上貼著的年畫裡那個女的,一股子東西射出來,他娘在院子裡說:水皮,開石媳婦生娃了,你去呀不?水皮隔著窗子說:不去!小聲又說:我又沒出過力,我去幹啥?他娘說:聽說難產了。水皮說:噢。等他開了廈子屋門,他娘已經出院門走了,他站在院門口,想著開石比他才大兩歲,媳婦都生娃了,自己連個物件還沒訂下,難產就難產吧,他無聲地笑了一下,就看見支書走過來。

  支書說:水皮,明堂家後簷牆上的標語缺胳膊短腿的,你也不補補?水皮說:那是牆皮掉了,我讓他先搪牆,他不搪麼。支書說:他還是不是古爐村的社員,他不搪?水皮說:我頭一次催他,他說民兵訓練哩,他沒空。支書說:搪個牆皮能費多少時間,他整夜和麻子黑下棋就有空啦?!水皮說:就是呀!我二次催他,他說那得花錢哩,他沒錢。支書說:水在泉裡盛著的,土在地裡堆著的,花啥錢?!水皮說:就是呀!支書說:你去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明日就搪牆,別影響了古爐村的形象!天布的媳婦從巷道裡往過跑,見支書在,住了腳說:支書呀,你說這咋回事麼,古爐村怎麼生娃娃都恁難場的!支書說:你把你頭也梳一梳麼,年輕輕的頭像個雞窩!天布媳婦唾唾沫往頭上抹。支書說:你說啥的?天布媳婦說:開石媳婦說生呀生呀就是不生,過了半個月了,只說瓜熟蒂落呀,又難產啦!支書臉沉了,說:真的?天布媳婦說:你不知道呀?這事你咋能不知道?!支書說:不像話,這麼大的事沒見誰來給我說麼。兩人也就往開石家去。

  面魚兒家的院子裡已經立了很多人,開石媳婦住在西廈子屋,屋門閉著,開石蹴在門口,屋裡是媳婦殺豬一樣的叫喚。她一直在罵開石,說是開石害得她受這大的罪:我要死呀,開石,開石,你日你媽的受活哩你害我呀!氣得開石朝屋裡吼:你叫喊著你媽的×哩,誰呀媳婦不生娃?!婆就從屋裡出來,斥責開石:她疼哩讓她罵幾句有啥的,你吼吼?!大家就拉開石到院外。院外有人說:支書來了,支書來了!院裡的禿子金說:這事支書解決不了問題。麻子黑說:支書來了,那娃能不出來招呼?田芽在麻子黑背上捶了一拳,麻子黑說:走呀走呀,人家生娃娃,又不是給咱生孫子。支書就進了院,面魚兒忙起身去取煙匣子,喊:狗尿苔,狗尿苔,火繩呢!沒有回應,支書擺了擺手,見三嬸端了盆熱水從廚房出來往廈子屋去,問:不是聽說胎位正著麼咋還是難產?三嬸說:是呀,肚子一疼我先過來了,看著好好的,可羊水一破,先出來的是一隻手,就趕緊讓蠶婆來。支書說:不會往鎮上去嗎?往鎮上去就是去鎮衛生院剖腹產,古爐村已經有七八個孩子都是剖腹產出來的,以至於下河灣西川村東川村的人作踐古爐村的婆娘個個肚子上有一條疤。三嬸說:能走人道就走人道,我想不至於就不出來,只是大人受些罪。支書說:如果不行,就讓人給我說,我安排架子車往鎮上送。說完,支書對院子裡的人說:大家關心是好的,來看看就是了,都湧在院子裡也不頂用,下午修河灘十八畝地堰的繼續修地堰呀,灶火你和冬生把架子車收拾收拾,作個防備。灶火說:那我們不出工?支書說:給你們記工分麼。禿子金就起了哄:都走,都走,咱在這裡也沒用。麻子黑說:是麼,我聽了半天,開石媳婦她沒罵我麼。田芽說:你嘴裡啥時能吐出個象牙啊!大夥便笑一笑,男人們差不多就離開院子走了,婦女們還嘰嘰啾啾在院子裡的桃樹下,明堂的老婆在扳桃樹枝,折下許多小節,自己懷裡揣了一節,又給旁邊的幾個婦女每一個懷裡塞一節,說:桃木棍兒避邪哩,將來生娃不難產。給半香,半香不要。戴花說:人生人真是嚇死人呀!灶火媳婦說:現在生個娃娃難場,先前哪見過這難的?開石他娘生了開石兄弟四個,快當得像拉一泡屎。明堂媳婦說:你男人為啥叫灶火,就是他娘正在灶膛燒火做飯哩把娃生下來了,她是把娃收拾好了還把飯做熟的。說著便吃吃地笑,三三兩兩也出院門走了。

  面魚兒把支書送出來,支書說:你把酒準備好,娃生下來了,今黑村裡人都來喝酒哩,有下酒菜沒?面魚兒說:我調些酸菜,再熬一鍋腥油蘿蔔。支書說:光是酸菜蘿蔔?你又不管飯,那就弄些豆腐,有錢沒,沒錢我借你。掏給了面魚兒五塊錢。在院外的人看見了,就說:好,晚上來喝酒吃豆腐!

  面魚兒看看時候不早,也就把五元錢放在帽殼裡,去了開闔家買豆腐。回來,跑過磨子家,磨子家有一張八仙桌,就把桌子借了,頭鑽在桌底頂著,手提了豆腐籃子。一進院門,他老婆在桃樹下哭哩,三嬸勸說:大人好著就好,你不要哭啦,快燒些水,給月婆子打荷包蛋。老婆點著頭,眼淚花花著到上屋去取雞蛋,理也沒理面魚兒。面魚兒覺得不對勁,放下桌子,問三嬸:咋啦?三嬸說:唉,娃娃生下來了,卻沒氣了。面魚兒踉蹌了一下,險些把豆腐籃子掉在地上,說:死啦?三嬸說:你聲這高的!生下來渾身發青,咋抽屁股都不哭,以為羊水把娃嗆了,嘴就給掏了,蠶婆現在用籠蓋哩。面魚兒往廚房看去,三嬸沒讓他去。

  古爐村的風俗,孩子生下來沒了氣的,並不立即丟進尿桶裡或稻草包了扔到河灘去,而是認為撞鬼中邪,在蓋籠裡用明火燎燎。以前婆用這辦法,大多數的娃娃還是死了,可也有兩三回娃娃竟然又活了過來。面魚兒和三嬸,還有戴花,田芽都不再言語,看著廚房門,聽娃娃是不是有哭聲。天麻碴碴地黑了,風還在貼地掃,但院門樓上的乾草卻噌(口楞)(口楞)地搖,而中山頂上的鳥像樹葉一樣飛到了窯神廟上空,又擺成扇面在村子上空扇,扇過了面魚兒家院子上,斜著要落在房頂了,卻又扇著飛走。婆從廚房裡出來,臉色不好,悄聲說:沒救了,面魚兒,這娃不該到咱家的,你取捆稻草包了,趁擦黑撂了去。面魚兒眼淚就無聲地流下來。他老婆在櫃裡取了個雞蛋,腿軟得走不動,又坐在了上房門檻上。三嬸說:不讓面魚兒去了,我和戴花去。去院角取了稻草,進廚房包了孩子,出院門時,對面魚兒老婆說:只要大人好好的還怕再生不下娃?哪個瓜蔓子沒幾個謊花?!

  巷子裡,開始有人來了,他們是來要喝燒酒吃豆腐蘿蔔菜的,當一進院知道孩子沒成,順門就走,面魚兒拉著說:酒是給大家做的,在這裡喝不成了,我給你們帶了回家喝。來人就提了一小瓷罐兒,說:那這酒咋喝得下去呀?但還是都提著走了。提了酒回去的人在路上逢人就說孩子沒成的事,許多人也就不願去了。支書很快知道了情況,便給馬勺說:你挨家挨戶通知,讓都去拿酒,娃娃沒成,可大家為娃娃卻操心著,多少提些酒回去喝,也是體現咱古爐村的風氣麼。結果家家都去人,提個小瓷罐兒,面魚兒就把酒分給大家,已經見到酒甕底了,他拿木勺敲著甕沿說:沒了,沒了。卻最後刮出了半勺,自己嘰哽嘰哽喝起來,人和甕一塊倒在了地上。

  各家分的酒女人們都不喝,男人們就提了到灶火家去喝,灶火的媳婦喜歡熱鬧,灶火喝酒又暢快。喝了一陣,大家就興奮了,差不多忘記了開石的孩子死去的事,開始吆三喝四地劃拳。天布是最早提議到灶火家喝的,他提了罐子一邊喝一邊喊:明堂,磨子,看星,禿子金,都把酒提上到灶火家呀!磨子往出走,媳婦攆出來說:打平夥呀!你別沒記性只貪著喝,又喝得給我吐血!把個蘿蔔塞給磨子,要磨子先墊個饑就不至於酒到肚裡貓抓呀。禿子金出來,半香也出來,禿子金說:你去幹啥,誰個婆娘家也喝酒?半香說:男人是嘴女人就不是嘴啦?古爐村沒女人喝酒,從我這裡起個頭麼!禿子金走,她也走,禿子金掀她一把,她掀禿子金一把,禿子金沒辦法,返回屋把酒倒出來一碗,說:你喝!半香不跟了,卻倚著門問天布:天布,你一頓能喝幾兩?天布說:幾兩?一斤招不住喝哩!半香說:那好,明年我做了酒你來喝,看你喝得過我,還是我喝得過你?!看星說:你明年生娃呀?半香說:我拿我的包穀做酒還不行嗎?生什麼娃,給他再生個小禿子?大家就笑,禿子金臉上掛不住,把媳婦掀進院子裡將院門就拉閉了。四個人走過八成家院門外,天布喊:八成,把酒提到灶火家喝去!八成家的窗子亮著,忽地卻滅了,鴉雀無聲。禿子金說:不叫啦,那小氣鬼才不會打平夥,酒留著過年呀。

  灶火家來了二十多個人,每人將自己提的酒倒在一個瓷盆裡,規定誰也不能留,今黑就在這裡喝,喝不完不准走。狗尿苔是一逮住消息就到灶火家來了,當然提著火繩,灶火媳婦說:有吃喝你跑得比誰都快!讓他去洗蘿蔔,礤了兩盤蘿蔔絲,又鹽調了兩盤漿水酸菜。禿子金一來,禿子金說:狗尿苔,你提酒了沒?狗尿苔說:我不喝。禿子金說:你不喝酒有人喝呀,提你家酒去!狗尿苔只得回家提自家的酒,半路上他真想自己把酒喝了,但他沒酒量,喝了兩口肚裡就像著了火一樣,罵禿子金,罵今晚上誰喝他的酒是豬,是狗。罵過了,還不解恨,在酒罐裡唾了一口。

  這場酒一直喝到雞叫了三遍還沒散場,酒氣彌漫在空中,牆院外榆樹上的巢裡住著一家三口的撲鴿,飛上飛下不安寧。狗尿苔是不得上桌子喝酒的,他始終站在旁邊,誰一喝完他就去添,而且負責監視誰把酒盅裡的酒未喝完,誰又喝進嘴裡了又偷偷地吐在腳底下,被揭發的人就罵狗尿苔是個瞎狗。狗尿苔說:我聽天布叔的!天布已經喝得舌頭硬了,卻指著禿子金說:你喝,你喝!突然結結巴巴說了句:喂,梅李八鬥失麼,可不讓失麼。禿子金說:你說啥?天布說:你還講究是民兵哩,這是俄語!禿子金說:爺呀,蘇聯人打進來,聽這話嚇都嚇死了!大家都笑,灶火說:天布,最近咋不訓練啦?天布說:訓練麼,明日就訓練。灶火說:哎,幾時把槍拿上,咱到南山打獵去,打不住野豬黃羊還打不住野雞?磨子說:灶火你別煽火天布,槍管制嚴格哩,甭讓天布犯錯誤!天布說:我能犯錯誤?我天布就沒錯誤!讓禿子金喝,他要不喝,我開除他,民兵資,格!禿子金說:喝,平日想喝還喝不上的,喝!咱倆來劃六拳!天布說:六拳就六拳,你把帽子戴上,我見不得你那禿頭!禿子金生了氣,不喝了。磨子就勸禿子金,禿子金賭氣劃拳,卻連輸了五拳,端酒盅時手故意抖。狗尿苔就看著禿子金會不會要把酒抖出來,禿子金說:外面撲鴿咋叫得這凶的,來了鷹啦?狗尿苔說:是撲鴿聞著酒香睡不著。禿子金說:怕是你聞著酒香吧?來,替我喝了這盅!狗尿苔就替他喝了一盅。天布說:不能代酒!要站起來奪狗尿苔手中的盅子,突然咯哇一聲吐了狗尿苔一身,狗尿苔哎哎地叫著,看星和灶火便說:還不快扶了天布去院子裡吐!天布說:不用,不用,就這麼點酒能把我喝醉?!走到門口,卻回頭直愣愣盯著狗尿苔。狗尿苔以為他做錯什麼了,忙說:把你喝不醉!天布竟然說:咋,咋,咋沒見霸槽?霸槽沒有去提酒?!他這麼一說,灶火磨子都覺得是呀,晚上分酒的時候是沒見到霸槽。磨子說:他活獨人哩,恐怕在小木屋裡不知道。狗尿苔,你老往他那兒鑽哩,你沒通知霸槽?狗尿苔也噢了一聲,覺得是自己失職了。灶火說:快去讓他到開石家提酒呀,把誰忘了也不敢忘了他!狗尿苔再給大家點過一遍煙,就搖甩著火繩出去了。院門外卻站著七八條狗,都是衝著酒香來的,狗尿苔說:都走吧走吧,他們能喝得很,不會醉了給你們吐的。他讓老順家的狗給他做伴,老順家的狗不情願,雖然跟著他,卻一路上嘟嘟囔囔發牢騷。

  天布一到院子,想著去廁所,捶布石絆了一下,就在捶布石上全吐了。接著磨子也出來吐。屋裡的灶火說:真會糟踏,喝到肚裡了咋能吐?!把上屋門一推,屋裡的燈光跌出一片白,他說:土根,土根,你把新席鋪到門口了?嘩啦嘴裡噴了一股子。院門外的狗一下了擠開門進來。

  狗尿苔到了公路上的小木屋,小木屋的門上了鎖,以為還是白天霸槽鎖了門和杏開在裡面,大聲拍門,叫喊,沒有動靜。隔著門縫往裡看,裡邊黑得看不見,還是沒動靜。

  這時候,河裡的昂嗤魚又在自呼其名了:昂兒嗤——昂兒嗤——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1 05:19

《春部》

  17

  村南口的石獅子一身都長了苔蘚,苔蘚就是它的衣服,一冬天裡那衣服全是黑的,還有著那一片一片白斑的補丁,現在,苔蘚又活了,換了新衣服了,但霸槽沒有回來。

  霸槽一走,像鳥兒飛了,到了臘月根,甚至已經過罷了年節,卻毫無音信,年三十和正月十五的晚上,中山坡根的墳地裡,家家的墓圪堆前點了燈,霸槽他大他媽的墓圪堆黑著。

  狗尿苔和牛鈴坐在石獅子下看天上的雲,一朵雲被風吹著跑,跑過了不留任何痕跡,跑過屹岬嶺後就不見了。狗尿苔說:霸槽會不會在外邊餓死了?牛鈴說:這不可能。雖然沒糧票,也沒介紹信,但霸槽是啥人,他能活人被尿憋死?!狗尿苔說:會不會被當做流竄犯抓了呢?牛鈴說:哦,他要有眼色,就到新疆去。狗尿苔不知道新疆,但牛鈴知道,他聽下河灣的人說過,新疆地廣人稀,犯了法的人都往那裡去拾棉花,幾百畝的棉花從南向北拾過去,地頭上只臥一條狗,想尋個看守的都沒有。

  天越來越暖和,已經是晌午工收了,所有的婦女小跑步地回家做飯,各處的煙囪就往外冒煙,煙氣在村子上空連成一片,樹看不見了樹枝,似乎樹幹就成了柱子在撐著離地面很近很近的天。男人們鬆泛下來了,散了架的身子顯得矮了一截,全不回家,又聚在三岔巷口說話,他們的舌頭其實比婆娘們還要長,笑話著比自己的日子過得差的,恨罵著比自己的日子過得強的。護院的媳婦在門口喊護院回去吃飯,護院好像很生氣,吼道:不會把飯給我端來?!護院的媳婦把一老碗飯端來了,明堂的跟後的鐵栓的立柱的看星的媳婦,接二連三,都把飯用老碗端來了。牛鈴是要自己回家做飯的,和狗尿苔分開後,從麥草集上抓了一抱子柴禾回去,又站出來蹴在山牆根刮土豆皮,在唱:九九八十一,窮漢娃子靠牆立,冷是不冷了,只害肚子饑。饑你狗日的吧,沒人理牛鈴,端了碗的自顧連吃帶喝。那前半碗吃的時候沒人再說話,嘴長了許多,都伸在碗裡,呼嚕稀裡地響,吃過了半碗,緩過氣了,頭上熱氣騰騰,換一個姿勢,又開始說話了,說的還是霸槽。啊這狗日的霸槽在古爐村的時候並不顯得多了什麼,他一走,古爐村咋就覺得空了許多!明堂說:咱吃哩喝哩,不曉得他這陣幹啥哩?有糧說:喝風屙屁哩,好出門不如賴在家。明堂說:你常出去給人蓋房修墓的,掙了錢還說這話!有糧說:錢是苦換來的,誰活得舒展愛出門呀?明堂說:霸槽活得不舒展?有糧說:他沒你舒展。明堂說:我上有老下有小,肩膀上扛著幾張嘴,他是一人吃飽全家飽,我比他舒展?有糧說:你認不得霸槽!明堂說:我認不得?看把他燒成灰認得不?!麻子黑哼了一聲,起身挪了個地方。名堂說:你哼啥的,吃了雞毛啦?麻子黑說:說那談話有啥意思。灶火就笑,說:賣麵的見不得賣石灰的。麻子黑說:我是見不得霸槽的!你們唸說他哩,有誰知道他為啥走的?明堂說:為啥?麻子黑說:他把杏開肚子弄大了,他能不跑?!有糧立即說:你狗日的胡說!麻子黑還要說什麼,突然不說了,把半個臉埋在碗裡。

  是杏開走了過來。杏開從自留地裡掐了一把蔥葉,走得很慢,像一邊走一邊要踏死螞蟻似的。

  灶火說:唉,滿盆還是只能喝些蔥葉糊糊?有糧說:誰沒個胃病,他咋這麼久了病不好還越來越重?灶火說:那還不是氣得來。明堂說:霸槽都走了他還著什麼氣?拿眼睛看杏開,杏開的胸和屁股是大了,腰依然細麼,他說:麻子黑你真是胡說哩!麻子黑說:你去看苦楝樹麼。明堂說:苦楝樹又咋啦?麻子黑說:苦楝樹被人砍了三刀。明堂說:誰砍的,為啥砍的?麻子黑說:又不知道了吧?!就喊起了狗尿苔。

  狗尿苔端了個老碗吃飯,老碗比他的頭大,平端太重,左胳膊就曲起來,好像把碗要放到肩頭上。他沒有到三岔巷口的人堆來,而在巷道裡走著喝粥,遇見一棵樹了,筷子撈一顆米放在樹杈上,說:給你一口!一巷道的樹都吃了米,狗尿苔回頭望去,想著樹樹吃了米,然後能開花的花就開得豔,能結果的果就結得繁。

  聽見麻子黑喊他,他沒有搭理。麻子黑說:狗尿苔,你到苦楝樹那兒去過沒?

  狗尿苔說:噢。

  麻子黑說:苦楝樹上是不是有刀疤?

  狗尿苔說:咹?

  要是在往常,狗尿苔一定要返回苦楝樹那兒看個究竟,可這是麻子黑要問他的事,他不願意去,也不想知道為什麼苦楝樹上就有了刀疤。狗尿苔端著碗就回去,因為他吃了飯還要去中山。

  這一天恰好是陰曆的二月初二,早晨一起來,婆就給狗尿苔的手腕上纏上了五彩線,又在耳朵孔裡抹了雄黃。吃過飯,去中山上採艾葉,艾葉插在門窗上,蛇不會進屋,蟑螂蚰蜒也不會進屋。等把陰窪處一片艾葉全拔了回來,屋裡坐著三嬸和戴花,和婆正說著話哩。

  婆說:造孽哩,說這話不是害杏開嗎,誰說的?戴花說:長寬在村裡聽的,你知道他本分,聽了一肚子的氣,回來給我說的。啊婆,這咋可能嗎,再說這苦楝籽就能下了胎?三嬸說:打是能打的,即便杏開撿過苦楝籽就是她打胎啦?戴花說:他們說滿盆夜裡去拿苦楝樹出氣,在樹上砍了三刀。三嬸說:有這事?她蠶婆,杏開沒來尋過你?婆說:她媽死後,她第一回身上來了月經就是尋我的,沒見她來麼,她沒那事來尋我做啥?誰?

  狗尿苔糊糊塗塗聽她們說話,又聽不清楚,婆一喊,他忙又把腳在院子裡踢踏了幾下,說:是我,婆,艾葉弄回來了!

  狗尿苔在門上插了艾,在窗上插了艾,還剩下了許多,就給左鄰右舍的門窗都插了。他覺得村裡誰還對自己好呢,除了牛鈴就是霸槽,就拿了一把艾先去了牛鈴家,牛鈴不在,把艾別在門縫裡,再往小木屋跑去,已經跑到村口了,驀地清醒霸槽早不在了,立了一會,把艾葉扔到了塄畔下。

  從塄畔往西去一截路是一盤石磨,這石磨沒有村西頭那盤石磨大,但這石磨一直還在用著,水皮正套了牛磨黑豆。黑豆是牛的細料,原來都由歡喜自己磨,但許多人有意見了,說飼養員自己磨自己餵牛,誰知道磨了多少又餵了多少,他們甚至說吃黑豆屁多,而歡喜的屁就多,便不讓歡喜磨了,把活兒交給了水皮。水皮從牛圈棚裡牽牛的時候,牽了那頭身上有白黑點子的牛,這牛是太瘦了,一張皮像是被單披在骨架子上,一拽都能揭了下來。水皮先還幫著推磨杆,後來不推了,坐在磨扇上看書,牛也就越走越慢,水皮罵著:走得這慢的,上殺場呀?!牛竟然不動了,立在那裡拉屎。水皮就跳下來,用鞭子抽,抽得很狠,一邊抽一邊說:給我怠工呀?狗日的,你是牛裡邊的四類分子麼!

  狗尿苔是看見了水皮在那裡磨豆子,他沒有招呼,怕水皮又以給他教字為由讓他幫著磨豆子,卻聽到水皮罵牛是四類分子,就接了話,說:你坐在磨扇上它還能拉動?牛對著狗尿苔哞地叫了一聲。

  水皮說:耶,你還給他狗尿苔說話呀?!又抽了牛一鞭子。

  塄畔下走上來了善人,善人背了個褡褳,說:哎,哎,不敢打牛,這牛我知道,它肝上害著病哩。

  水皮說:有病哩他歡喜讓我牽了磨豆子,我磨不好他就有話說啦?又反問善人:你講究說病哩,咋不給牛說說?啊,有個成語是對牛彈琴,你是對牛說病!說完得意地嘎嘎笑。

  善人並沒惱,說:支書不讓治麼,牛肝上害病就是牛黃,支書盼著將來剝牛黃麼,那是貴重藥物哩。

  水皮說:生牛黃就生牛黃吧,我牽來拉磨子它就得拉磨子!

  鞭子叭叭地又抽起了牛。

  狗尿苔衝上來奪鞭子,奪不過水皮,就把書本拿到手上了,說:你再打牛,我就撕書呀!

  善人說:水皮,你聽我說,我先前從寺裡出來在西溝川住,那一年村裡抓賊,沒抓住,抓了個無辜的人打,打得他胡說,硬說我認識那賊,村人就把我抓住一頓好打。我沒怨人,也沒生氣,等到我後來會說病了,才醒悟我在寺裡時,師傅讓我趕過車運修寺的磚瓦,一路上也是打牲口的,打得太狠啦,身界的罪還得身界還。

  狗尿苔把書扔到磨扇上,說:那水皮啥時候遭報應挨打呀?

  水皮說:打你!你才是造了罪,要不怎麼是小四類分子!

  一句話把狗尿苔說蔫了。狗尿苔拿眼看善人,善人也沒有說話,拉起他走了。

  狗尿苔一路上都低著個頭,他的腿短,總是攆不上善人。唉,他總是興沖沖地做著什麼事,冷不丁就有人說他的出身,這就像一棵莊稼苗苗正伸胳膊伸腿地往上長哩,突然落下個冰雹就砸趴了。他想,被冰雹砸過的莊稼發瓷不長,他的個頭也就是被人打擊著沒長高的。太陽開始偏西,把影子從他身後移到了身前,影子是那麼短,那麼醜,連他都生氣了,照著影子就踩去一腳。但影子在往前跳著,他就是踩不住。

  善人說:狗尿苔,你高興點。

  狗尿苔說:他們都不給我好臉,我咋高興?

  善人說:別人欺負你是替你消業障的,那是好事麼。我給你個東西。

  善人從褡褳裡取出了一個小圓鏡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往鏡子一照,鏡子裡一張苦愁的臉。善人說:你笑一下。鏡子裡一張笑臉。

  善人說:你每天照著鏡子笑,鏡子就給你的全是笑臉。

  狗尿苔說:鏡裡鏡外都是我麼。

  善人說:你就給你笑。

  狗尿苔當下就嘿嘿嘿地笑了幾聲,要替善人背褡褳,善人沒讓他背,兩人走到橫巷中,面魚兒坐在牆根的石頭上吃紙煙,卻是滿臉的淚水。狗尿苔說:面魚兒伯,今兒沒去擔墊圈土?面魚兒看了狗尿苔一眼,眼淚還吧嗒吧嗒掉。狗尿苔說:咦,還吃紙煙呀,咋捨得買的?面魚兒突然說:不過啦,都不過啦,要破這個家就破吧!他恨恨吸著煙,嗆得連聲咳嗽。善人就笑著說:咋啦咋啦,誰把面魚兒氣成這樣?!面魚兒卻抓了善人的手,說:唉,唉,我這是造的什麼孽麼,一大家子人,饃我不吃放在那兒有人吃哩,自留地裡那一攤活我不做就沒人做麼。不做就不做,我做了也把我累不死,可屋裡一天到黑都是吵。開石兩口鬧著要分家,分吧,各過各的日子或許會好,可老二老三吃飯就搶鏟子,爭著鏟鍋底粘粘,竟然還偷屋裡錢去開合那兒吃豆腐,昨兒開合來問我要帳,說鎖子還在他那兒賒過紙煙錢,你說這日子咋過呀?!善人說:你不是老給人說娃們認你這後大嗎?面魚兒說:先前都好好的呀,誰知道……唉,這是啥事情麼!善人說:你聽我說不?面魚兒說:你會說病,這一家人害了啥病,你說。善人說:就因為你在窮人身上刻薄,所以窮鬼都投生到你家來啦!面魚兒嘴一下子張開了。善人說:你不要插嘴,你聽我說,在你沒當打麥場場長時,往年打一夜麥場,場上的人有頓糊塗麵吃哩,你當了一夏場長,你嫌費,改為每人二斤蒸紅薯。蒸紅薯要喝菜湯,你又嫌燒湯不合算,平常燒湯還放鹽和辣子哩,你不放辣子連鹽也不放,這不是刮窮嗎?面魚兒說:哎呀,那我還不是給生產隊省嗎?善人說:臘月裡你燒酒,村裡規定做多少酒給大夥喝多少酒,你說你私藏了沒有?面魚兒說:我就藏了一罐子,你都知道?善人說:過春節你賣給老誠那罐酒,正價一斤兩角錢,你賣了兩角五呀,還摻了一勺水,你賣蔥蒜,賣紅蘿蔔都是秤不夠麼。因為你怕窮,在窮人身上刻薄,所以窮鬼都尋上你了。你自己做的,還問誰呢?

  面魚兒聽善人說完,不吃紙煙了,哭著進了院子。

  狗尿苔可憐了面魚兒,看見那一包紙煙還在石頭上放著,就把紙煙從院門縫撂了進去,說:你咋這樣說他呀?

  善人說:凡是遇事抱屈的,是不明白因果。

  狗尿苔心想:因果?啥是因果?!他聽不懂善人的話,清涕就流下來,吸了一下,又流下來,便用手擦了,卻一時尋不著個抹清涕的地方。而善人只管給狗尿苔說,說種瓜就得瓜,種豆就得豆,人也一樣,前世裡給佛敬過花,今生容顏好,前世裡偷過別人的燈,今生眼睛不光明,前世和豬爭過糠,今生是麻子臉不光。狗尿苔說:噢,麻子黑和豬爭過糠!麻子黑是人咋和豬爭糠?善人說:他是個乞丐,乞丐才和豬爭糠麼。今生是什麼性,就知道前生是做啥的,今生是火性,前生一定是當官的,今生是水性,前生一定是生意人,今生是木性,前生一定是工人,今生是土性,前生一定是莊稼人。善人一肚子都是古董,說起來沒完沒了,像是在倒一口袋核桃,狗尿苔叫著善人爺,善人爺,善人還在說,牛的性裡有愚火,狗的性裡有陰木,它就現那個形,受那樣的苦,要能把性化了,也就可以脫離畜生的苦啦!狗尿苔還是沒地方抹清涕,索性拍了一下褡褳,也就把手擦乾淨了。

  善人說:你叫我啥?叫爺就叫爺麼還前邊加上善人!

  狗尿苔說:爺,我不管前生和現在,我問你,我將來能是什麼?

  善人說:哦,那你想是什麼?

  狗尿苔說:我想和別人一樣,都是貧下中農。

  善人看著狗尿苔,不說話了。

  狗尿苔說:你咋不說了?

  善人說:這你得尋支書。

  狗尿苔有些洩氣。善人是白說了,不信了,走啊,狗尿苔就走了。

  善人在後邊說:唉,這娃心空呀。

  狗尿苔頭並沒回,說:怎個不空?

  善人說:性有天理,天命就不空,心有道理,宿命就不空,身盡情理,陰命就不空。人是萬物之靈,所以萬物都希望轉人,可惜人卻迷了又要轉物,才迴圈不已。而人有妄想,或有牽掛,就是迴圈不了,不會當人,不明道理,心就贖不出來。不滿意不知道,意就贖不出來。物不空,事不淨,志就贖不出來。必須做一件事,了一件事,得一條道,了一條道,鑽進去還能鑽出來,不被世網迷住,才能贖出身來。逆事來若能樂哈哈地受過去,認為是應該的,自然就了啦,若是受不了,心裡有怨氣,這件事雖然過去,將來必有逆事重來。

  狗尿苔別的全沒聽懂,聽懂了一句「應該的」,就說:都是人,都在古爐村,他水皮就應該是好成分,我就應該賴成分?

  善人說:給你說不清,說不清。

  狗尿苔說:那我咋辦?

  善人說:那就好好當你狗崽子麼。

  狗尿苔說:我——不——想——當!

  他從巷道跑過去,聽到善人在後面說:娃呀,這世上沒個隱身衣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1 05:21

  18

  善人原本是無奈地說了一句隱身衣,但狗尿苔的腦瓜子卻像是一口鐘,咣的一下,敲靈了。回到家睡了,還老想著隱身衣。真的,如果有件隱身衣那多好呀,他狗尿苔願意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比如,他要去杏開家,杏開是熬吃了苦楝籽的湯打胎嗎,若是熬了藥,藥渣是倒在院牆根的,在那裡一看便知道。比如,可以到支書家去,他是曾在門縫裡見過支書的老婆在院裡用席曬點心,現在他要直接進去,就站在席邊一個點心一個點心地數,支書和他老婆看不見,支書的兒子看不見,豬呀雞呀都看不見。他還要坐在支書家的癢癢樹下,看都是誰會來送禮的。天布送過禮嗎?八成送過禮嗎?馮有糧、夜土根、白長寬肯定是送過的,馮有糧和白長寬他們是外姓,要巴結支書,況且他們是木匠泥瓦匠,出外幹掙錢的活能不和支書關係搞好嗎?霸槽越是離支書遠,他們越是會離支書近。冬生和立柱也絕對送過,立柱那麼笨,他怎麼就能去窯場?還有水皮也送過,百分之百送過,狗尿苔是看見過水皮送過韭菜和南瓜,沒送過點心,那鬼信呀!對了,穿上隱身衣去水皮家,水皮在外能說會道,總是客客氣氣,人哪兒老是好脾氣,在家了才要罵人的,那娘倆吝嗇,送了點心肯定罵點心給狗吃了,吃了肚子疼去。哦,要去禿子金家,要去麻子黑家,最好狗日的都在吃飯,就朝他們碗裡唾一口,或者叭叭拍耳光,他們看不見,以為是鬼。鬼就來打你,一天去三趟打。麻子黑個子高,得上到凳子上扇狗日的臉,扇他臉!

  狗尿苔迷迷糊糊,手從被窩裡猛地揮了出來,哐的一聲,把炕牆上的煤油燈打翻了。婆沒有睡,在燈下剪她的紙花兒,煤油燈掉在炕上,忙把燈壺拾起來,狗尿苔也醒了,去摸火柴,把燈再點著,煤油已經倒在蓋在被子上的夾襖上。婆擦不淨煤油,拽了狗尿苔的腿一扭,狗尿苔趴在了炕上,照著那屁股就打。狗尿苔知道又做壞了事,不吭氣,讓婆打,婆打得屁股一片紅。婆不打了,坐著喘息,卻說:你做夢了?狗尿苔編謊說:夢裡我和人打架哩。婆說:你夢裡都和人打架?你能打過誰,你又能受得住人打,你和人打?!氣又上來,一把將狗尿苔拉起來,拉起來狗尿苔還是和坐著差不多高。婆說:叫你乖乖地就呆在屋裡,你一天到黑不著屋,你倒還想著和人打架!唉,我咋就說不醒你!狗尿苔說:我是娃麼,在屋裡果不住麼。婆說:呆不住也要呆!你啥時候才能老氣呀!狗尿苔說:讓我是老鼠呀,小小就長鬍子呀?!狗尿苔的話把婆逗笑了,就擰了狗尿苔的嘴,把被子卻又給狗尿苔蓋上,去尋堿面來擦夾襖上的油漬。

  狗尿苔並不生婆的氣,他覺得他反正是打了麻子黑。天明起來,把尿桶的尿提著去自留地潑麥苗,麥還沒起身,一隻兔子在那裡跑,狗尿苔大聲叫:兔子!兔子!兔子蹦在了空裡,身子彎得像一張弓,躍過了水渠,向東南跑去了。不遠處的一塊麥地裡,麻子黑也在撒灰。看見了麻子黑,狗尿苔就心裡說:我打過你!竟然發現麻子黑的左臉是腫了。

  狗尿苔說:誰打你臉了?

  麻子黑說:我牙疼。誰打我?打我的人古爐村還沒有哩!

  狗尿苔說:有兩個人可以打你。

  麻子黑說:誰?

  狗尿苔說:霸槽就打過你。

  麻子黑說:他不是走了嗎,走了權當死了,還有誰?

  狗尿苔說:穿隱身衣的。

  麻子黑說:隱身衣?

  狗尿苔不說了,提了尿桶,脖子硬硬地走了。

  這個中午就下了雨,春雨貴如油,地裡的麥苗都乍立著來了精神,狗尿苔慶倖早晨把尿潑在了地裡。但是,雨雖不大,卻一直到了傍晚還在下。村人差不多都戴了草帽,或者披了蓑衣,狗尿苔沒有蓑衣,有一塊綠塑膠布,布的兩個角縫起來,從頭到腿就蓋起來。他想真怪,昨夜裡夢中打了麻子黑,麻子黑的臉就腫了,那麼,他還去了水皮家,去了支書家,是不是他們那兒也有什麼變化?狗尿苔便順著巷子走,巷道裡沒人理他,面魚兒前天還哭哩,現在又拿鍁在把屋簷水往尿窖裡引,朝他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又鏟土,牛鈴明明是站在院門口的,也沒有說話。為什麼他們看見了他就像沒看見似的?是穿了隱身衣他們看不見了嗎?這塑膠布是能隱身嗎?狗尿苔突然覺得一定是塑膠布能隱身!這塑膠布怎麼以前沒這作用呀,是它在做了夢後才能隱身嗎?

  狗尿苔啊啊地興奮起來,往水皮家去,水皮家的院門卻鎖了,狗尿苔的企圖未能實現,就抬腳在門扇上踹了一個泥腳印。這時候巷口過來一夥人,有支書有磨子,一個黑胖子,還有天布。狗尿苔沒有跑,就站在院牆下,他偏要尿尿,想:他們看不見我。

  天布卻在大聲喊:幹啥哩,哎,幹啥哩!

  狗尿苔不吱聲,還在尿。

  天布上來踢了一腳,說:公社張書記來了,你在巷道裡尿?!

  狗尿苔說:你看見是我尿啦?

  天布說:那是狗尿的?快滾!

  狗尿苔才知道塑膠布並不隱身,是面魚兒故意不理他,是牛鈴看見他了不招理他。

  下雨天生產隊裡愛開會,果然晚上就開了會,連滿盆也去了,杏開把他扶到公房的長條凳子上,他沒有坐,就趴在那裡。整個會上,都是支書在講話,他講了下午公社張書記來了,領導下村視察,充分肯定和表揚了古爐村的工作,強調一定要加強民兵訓練和學大寨修梯田。領導到了村辦公室,又去了窯神廟,問到窯神廟住的誰,他說住著善人,領導說是他讓善人從廟裡還俗的,竟然還住這麼大的廟而村辦公室又那麼窄狹,這桌椅板凳也該換換了。啊,這是領導在批評我們,也是在關心我們啊!他說,他還要告訴社員們一個好消息,就是領導說公社新到了十輛手扶拖拉機的指標,原本沒考慮給古爐村,鑒於古爐村工作出色,條件簡陋,就撥一個指標給古爐村。他說,最後,領導問到他還有什麼問題和困難,他告訴領導沒有問題也沒有困難,古爐村是紅旗村,我們的社員覺悟高,勞動熱情大,愛社如家,和睦相處。他說,但是,他隱瞞了一件事,就是霸槽,他本來想彙報,又取消了念頭,因為這麼久走掉了一個人,如果是沒經同意外出釘鞋補胎,那就是在古爐村還沒有割淨資本主義尾巴,如果是出外討飯了,這又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支書這麼說著,足足說過了能吃五鍋煙的工夫,人們以為會議就這些內容了,卻接著又宣佈了四項決定。這四項決定是:一、民兵工作堅持十天裡就要集中訓練一次。二、中山東後坡的那十八畝梯田要在麥收前修好。三、村辦公室搬到窯神廟,這兩間公房公開出售,價格核定後,凡是古爐村的社員,除過四類分子,都可以申請購買。售後的款要買手扶拖拉機,要給窯場添兩輛架子車,要更換新辦公室的傢俱。四、善人搬出窯神廟住到中山頂山神廟去,山神廟與窯場近,善人以後就去窯場幹活。

  古爐村在每一年春天都會有一些新的決定,而這個春天的決定重大而且來得突然,也執行得緊急。三天後善人就搬家了,中山東後坡的梯田由磨子負責也開始動工。公房更騰得俐索,窯神廟是個四合院,北邊五間殿房正中三間做了辦公室,兩邊各一間存放了三個柳條編就的囤子,裝著生產隊一百斤稻子和一百斤包穀的儲備糧,這些糧是防備著天災人禍而救急的,萬不得已誰也不能動用。再就是五個缸甕裡藏著各類種子和給牛做精料的黑豆。殿房下的東西廂房裡,東廂房堆集了燒好的瓷貨,西廂房裡除了放一張桌子晚上記工分用外,就塞滿了公用的犁呀,套繩呀,木鍁木杈,耬耙,一些木椽竹竿,還有過年耍社火的旌旗鑼鼓、芯子。這一切都沒有話說,但對於公房出售卻議論紛紛。為什麼要出售公房呢,難道就是添置手扶拖拉機架子車和更換辦公傢俱嗎?誰又能購買呢?古爐村家家並不缺房的,以前霸槽老宅屋破敗,他是可以買的,但霸槽一走,還有誰需要買房呢?好像沒有誰要買的,這情況支書應該清楚,為什麼就做這個決定呢?

  這些疑猜,狗尿苔不理會,牛鈴也不理會,他們關心的仍是出工的事,就再次去尋支書,說要修中山東坡的梯田呀,應該讓他們出工掙工分呀。支書總算是同意了,但給牛鈴每天記四分工,給狗尿苔只是三分工,因為過了春節,牛鈴的個頭冒了一截,狗尿苔依舊沒長。在梯田工地上,磨子、長寬、禿子金他們砌石頭堰,砌堰的大石頭是從山上開鑿的,而大石頭中間的小墊石則是牛鈴和狗尿苔去路畔、地頭撿那些料漿石。狗尿苔力氣小,好不容易撿一籠子料漿石了,吭哧吭哧提來,禿子金把料漿石嘩啦灌了大石頭縫,罵道:你也用個大籠筐麼,半天提這麼一點,是填牙縫呀?!狗尿苔憋著勁又去撿,撿得十個手指頭蛋都磨出了血,跑得腳上鞋也歪破了鞋幫子,禿子金催他,磨子催他,連長寬也催他,罵他倆幹不了就不要來出工,這工分是好混的?累得他倆輪換去避人處去尿,去屙,趁著尿和屙歇一歇,尿和屙了搬起塊料漿石把屎砸飛,說:你是禿子金!你是磨子!你是長寬!

  水皮提了石灰漿桶,又在村裡的空牆上刷標語,還是來回在幫著穩梯子,但刷在牆上的字似乎和以前的字不一樣了。狗尿苔經過牆下,來回剛好去廁所,他說:水皮,以前的字寫得方,現在咋寫扁了?水皮說:隸體嘛。狗尿苔說:立起?立起了還像是躺著?水皮說:隸體不是立起,沒文化真給你說不清!狗尿苔不說字了,說:你寫字輕省,修梯田把我都累死了!水皮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狗尿苔說:啥意思?水皮說:你活該!狗尿苔說:哦,我沒給支書提點心,我活該。水皮說:啊那你寫麼,你來寫!狗尿苔當然寫不了字,就給水皮笑了,說:你給支書說說,讓我給你穩梯子,我肯定比來回穩得好,我還能給你跑小腳路。水皮說:是不是?狗尿苔說:是麼是麼。水皮說:你到梯子下我給你說。狗尿苔走到梯子下了,水皮站在梯子上把刷子一甩,灰漿淋了狗尿苔一身,說:我不要你!狗尿苔走開了,罵:把你從梯子上栽下來!

  終於,支書也知道了牛鈴和狗尿苔在梯田工地上幹不了,就分配他倆到窯場去幹活,窯場上的人沒磨子禿子金的脾氣大,又是給冬生柱子他們跑個小腳路,幹些零碎活,狗尿苔和牛鈴就覺得支書好,啊支書啥都好,如果支書不讓水皮寫標語,那支書就更好了。

  窯場上,善人是幫冬生淤泥的,善人平常話不多,只是悶著頭幹活,但只要一歇息,誰一問起說病的事,善人就換了一個人,話多得能溢了出來。牛鈴就給狗尿苔說:他那嘴多虧是肉長的,如果是木頭石頭做的,早爛了十回八回了!狗尿苔說:不見他拿書看麼,他咋啥都知道?!他們就覺得善人是個不一般的人,古爐村怎麼就有了這樣一個不一般的人呢,既愛去和他黏糊,又害怕著不敢太黏糊。

  在窯場幹了三天活,第四天,歇息的時候,善人把水盆在窯頂放著,窯頂上溫度高,水很快就熱了,在那裡洗頭,狗尿苔和牛鈴就偷偷跑到中山頂上的山神廟看稀罕。山神廟的門早就爛了,用包穀稈紮了個柵欄門,連鎖都沒鎖,推開進去,廟實在是太小了,裡邊盤著一個新炕,連著炕壘著一個灶,一個窗子,窗前一張桌子和三個裝糧裝雜物的甕,剩下的地方就只能放下兩個蒲團,一個火盆了。狗尿苔說:哦,山神的個頭也不高麼!山神廟裡並沒見山神的塑像,牆上連壁畫也沒有,牛鈴說:你咋知道山神個頭不高?狗尿苔說:廟就這麼小麼!他們在炕上和甕裡翻看,希望能有什麼吃的,比如核桃呀,柿餅呀,紅薯片子呀,但沒有。牛鈴又到鍋灶角去尋,狗尿苔說:讓我坐坐蒲團。善人一坐蒲團雙腿能交叉著放到腿面上,狗尿苔放不上去。牛鈴說:呀,雞蛋呀,咱拿雞蛋到窯頂上煮去!狗尿苔卻蠍子蜇了似的叫道:啊花,花!牛鈴說:鬼得很,雞蛋藏在這兒,拿幾個?狗尿苔說:是十幾個?牛鈴說:一共才六個。拿了兩個過來,才發現狗尿苔仄了頭在看門外,嘴裡還在說:啊花!花!牛鈴也往外看,問什麼花,花呢?狗尿苔卻說:飛了,變成鳥飛了。望著在空中轉著圈的飛鳥,牛鈴認得那是老棲在窯神廟房上的那一群鳥,紅嘴,白尾巴。就敲打狗尿苔的頭,說:你認不認得鳥呀,花,花,花你個頭!狗尿苔卻疑惑,明明看見是樹上十幾朵花的,花突然變成鳥了?那麼是不是鳥都是花變的?!

  等他們把雞蛋拿到窯上,也取了個瓦盆盛了水放在窯頂上,善人說:要拿就多拿麼,給窯場上的人一人煮一個!

  善人一直洗頭,並沒有注意他們,狗尿苔覺得奇怪了,嘿嘿地笑,說:爺,善人爺,我們想嚐嚐你這雞蛋是啥味?

  善人說:雞屁味。

  狗尿苔說:嘿嘿。你只有六個雞蛋了,還讓多拿些。

  善人說:一會就有人來送呀麼! 那群鳥又出現在了窯場邊的木杆上,它們排成隊,全伸長了脖子,同聲鳴叫,然後忽地一下往山下飛去。狗尿苔再一次看見了那些鳥落下不動時是一朵朵花,飛起來了才成了鳥的。不一會兒,鳥群又飛來,但這次沒再停落在窯場邊的木杆上,而一個接一個飛上山,站在了白皮松的枝椏上。

  牛鈴在煮雞蛋,冬生在泥池裡灌水,嘴裡咕咕囔囔不知罵誰,守燈的臉一直吊著,他在鏟煤,鏟幾下,鍁就使勁在石頭上磕,立柱在收拾拉土車,後車板掉了,拿鐵絲纏,罵:你磕啥鍁哩,那是生產隊的鍁!善人把頭洗好了,去端陶坯,給狗尿苔笑笑,狗尿苔看著善人笑起來眼睛又眯又長,覺得應該回應笑,就笑了一下。

  窯場下的小路上就走上來了開合,手裡提著那毛巾包著的雞蛋,喊:善人,善人哎!——

  泥池子裡的冬生跑過去,說:喊善人幹啥呀?

  開合說:能叫善人幹啥,說病呀麼。

  冬生說:咋這多的病麼,善人來窯上沒幹多少活,不是這個叫就是那個請的。

  開合說:誰愛得病呀?老婆開過年心口疼,中藥西藥都吃了不頂事麼,她一病進貨是我,做豆腐是我……

  冬生說:錢要散哩,開合,錢掙多了人負不起哩!

  開合說:冬生,別人說這話,你不能說……

  狗尿苔和牛鈴呀呀地從窯頂上跑下來,善人說有人要送雞蛋的,果然就有送雞蛋的開合來了!牛鈴接收了開合手中的毛巾包,說:善人爺,你日子好得很麼,是不是天天有雞蛋吃?!打開包,說:咋才四個?開合說:雞就下了四個。牛鈴說:咋不再提些豆腐?開合說:嘿嘿。牛鈴就對善人說:你可是說了話的,要給窯上每個人煮一個的,這我拿去煮呀!

  有雞蛋吃狗尿苔當然高興,但狗尿苔真是佩服了善人這麼神的,他就問善人:你咋知道有人來送雞蛋了?

  善人說:這你問你婆呀,別人不會剪紙花,她咋剪啥像啥?

  狗尿苔倒不覺得婆有多神的,他說:你教我也說病。

  善人說:你也學呀?

  善人沒有說他教,也沒有說他不教,拍打著身上的土,要跟開合下山了,立柱不樂意,說:你又下山呀,這工分咋給你記呀?冬生說:讓走,讓走,他去說病呀又不是去閒逛呀,煮的雞蛋我不吃啦,你吃兩個!善人就跟著開合走了。狗尿苔說:哦,讓善人到窯場來,你們都沒意見,原來圖著常有雞蛋吃麼!冬生說:他哪給我們雞蛋吃,日子過得仔細哩!狗尿苔說:我知道了,他不教我,原來是怕我分吃了雞蛋?

  雞蛋煮了一會,立柱便走上窯頂,要看看雞蛋熟了沒有,從水盆裡撈出一個剝了皮就吃,再剝了一個就吃,梗著脖子又撈出第三個剝了,雞蛋又白又嫩,突然一揚手說:善人當過和尚,這雞蛋吃了娶不下媳婦,撂了!狗尿苔和牛鈴要看立柱把雞蛋撂到哪兒了,看了一會,沒看見撂到什麼地方去,一回頭,立柱的腮幫鼓了一個包,才知道受了騙,兩人就撲過去要從立柱的嘴裡掏。立柱身派子大,壓不住,狗尿苔搔他的胳肢窩,立柱一笑,雞蛋噎在喉嚨,一時出不了氣,臉就青了。牛鈴說:他要死呀!兩人就跑,冬生在窯下喊:捶後背,捶後背!兩人又抱住立柱在後背上捶,立柱嘴裡咯啷一聲,眼睛活了。狗尿苔說:你吃麼,你多吃多占麼!立柱說:再捶捶,狗尿苔,再捶捶。

  狗尿苔捶著捶著不捶了,他從山上看見了公路上走著一個人,胸向前挺著,雙膊很長,在後邊甩,就說:牛鈴,你看那是誰?牛鈴說:不是霸槽吧?立柱還在說:捶麼,捶麼。狗尿苔說:是霸槽!恨恨地砸了一拳。立柱哎喲哎喲叫著,狗尿苔和牛鈴已經一股風刮下山去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1 05:22

  19

  如果霸槽永遠不回來,也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他在外邊幹什麼,那麼,在古爐村人的眼裡,霸槽就像守燈他姐一樣,從此脫掉農民皮,過上好日子了。但是,霸槽回來了。

  你霸槽不是能行嗎,不是有日天的本事嗎,怎麼就回來了?!好多人捂了嘴,拿屁眼笑他哩。霸槽還繼續在公路邊的小木屋裡住,釘鞋補胎,但除了狗尿苔和牛鈴,再沒人肯去那裡問候。而支書的心情卻好呀,開了院門,等著霸槽來。他把牆上掛著的煙葉串取下來,拆開,一葉一葉鋪在水桶旁的濕地上陰軟,然後抽去煙筋,用剪刀鉸成細絲,還噴上酒,滴了香油,窩在煙匣裡。他在想:圈裡的豬再往出跑,也不是山上的野豬麼,霸槽會來給他彙報這幾個月外出情況的,彙報完了肯定要作檢討,他該怎樣來訓斥呢,訓斥得連珠炮式的語言壓過去,他是懂得使用排比句的。支書的煙絲在煙匣裡窩好了,他三天裡都是端著銅水煙袋坐在椅上,霸槽連個鬼影都沒有。

  這三天裡,還有一件事讓村人嚼了舌根,就是天布把他的自行車右把手鋸了。天布的自行車一般是不借人的,可村裡畢竟辦事都得去洛鎮,總會有人來借車子,這日麻子黑和禿子金就來借,天布不願意,禿子金說話難聽,天布就和禿子金吵起來,氣得天布就拿小鋼鋸鋸右把手。因為天布是左撇子,力氣又大,他能用一個左手推車子,上車子,騎車子,下車子,而別的任何人沒有雙把手就騎不了,鋸了右把手,就徹底把別人借車子的念斷了。而馬勺當日也在門前用席曬包穀,左鄰右舍的雞都來偷吃,他出來轟開,剛一進屋,雞又跑過來,惱得他提了斧頭擲打,又擔心斧頭砍死了雞,就想出一個招來,將一顆包穀紮了眼兒繫上一條線,線頭上纏個小木棍兒,再把那顆包穀放在席前。果然有只母雞就來吃那包穀,包穀吃進肚了,線也進了肚,最後小木棍就橫著卡在嘴上,咽不下,吐不出,雞瘋了似的扇著翅膀走了。旁邊的人就罵馬勺你狗日的能想出這個損辦法。正說著,霸槽從巷道裡過來,馬勺看見了沒理會,旁邊的人看見了也沒理會。馬勺繼續說:要損天布才損哩。旁邊人說:天布那是鋸自家的車把手,你坑的是別人家的雞。馬勺說:明明見我曬包穀哩,為啥要放雞過來?我這一招,就沒人再故意放雞了。霸槽從巷道裡走過去了,剛走過去,馬勺和旁邊人再不說那整了的是誰家的雞,又說起了霸槽。

  他們看見的霸槽並不是蓬頭垢面,衣衫破爛,他黑瘦是黑瘦了,戴著墨鏡,而穿了件四個兜的中山裝。中山裝已經是洗過了幾次的那種灰白,領口也磨出了毛邊,肯定這不是新買的,而這樣的衣服只有城裡人穿,霸槽是去過了城裡?假若霸槽是去過了城裡,他認識的只有守燈他姐姐和他姐夫,是守燈他姐夫送的舊衣服嗎?

  對於村人議論霸槽的中山裝,狗尿苔是堅決否認這衣服是守燈他姐夫送的,因為守燈就穿了他姐夫送的一件舊中山裝,那是沒有襯領的,而霸槽的中山裝有襯領,和公社張書記的襯領一樣,是洋布的,顏色又特別白。見狗尿苔這麼說,水皮就把狗尿苔叫到他家院裡問話,水皮媽正抱著一隻母雞,從嘴裡往出拉線。狗尿苔知道原來是水皮家的雞讓馬勺給整治了,他想笑,又沒敢笑出來。水皮說:你和霸槽鑽哩,他說沒說出去都幹啥啦?狗尿苔說:沒。水皮又說:他說沒說怎麼又回來了?狗尿苔說:沒。水皮媽剛把線拉出來,雞飛到院牆上,又掉下來,再飛到院牆上,就罵:你還飛呀?你飛麼,連院牆都飛不過去,你以為你是鷹呀,鳳呀?!

  但霸槽是在第四天的早晨上了中山。

  狗尿苔和牛鈴正在半山腰的路邊槐樹上摘槐花。村裡所有的槐花都被人摘完了去拌些麵粉做菜麥飯,只有中山半山腰的路邊槐樹上還有。這片槐樹林子裡老有土蜂,土蜂窩像泥葫蘆一樣,一般人都不敢去,連窯場上的人來回經過都要張望著碎步跑過。但牛鈴眼饞著那裡的槐花,鼓動著狗尿苔和他一塊去,還拿了一撮子麻稈,說萬一發現有蜂就拿火把燎。他們去槐樹林子,畢竟沒敢到林子裡去,只爬到路邊的樹上去摘。霸槽過來了,狗尿苔說:霸槽哥,給你些槐花!霸槽說:我不吃麥飯。牛鈴說:你不吃麥飯?是沒麵粉拌槐花吧?狗尿苔知道霸槽回來家裡沒了什麼糧食,就發恨聲,不讓牛鈴說話傷人。牛鈴卻還說:霸槽哥,你為啥不言不喘地就走了?霸槽說:我餓麼我不走?牛鈴說:那咋又回來了?霸槽說:不回來餓死呀?!恨得用腳踹槐樹,樹就搖起來,牛鈴忙抓住樹股,身上在空裡蕩了秋千。一群紅嘴白尾巴鳥嘀溜嘀溜從山頂的白皮松上飛來,在他們頭上轉圈圈,然後又往白皮松上飛去。狗尿苔突然說:霸槽哥,你要到山上找善人嗎?霸槽說:你咋知道?狗尿苔說:我啥不知道?!狗尿苔很得意,還要說他為什麼得意的原因,霸槽沒有讓他再得意下去,轉身往山上去了。

  霸槽並沒有讓狗尿苔跟他一塊去,但霸槽沒有斥責他,他就知道霸槽是需要他跟著的。狗尿苔便不顧了牛鈴,也不要了槐花,像尾巴一樣跟在了霸槽的後邊。

  善人正燒包穀糝糊湯,陽光從窗子進來,屋裡一半白一半黑,他走動著,一會也是白人,一會又是黑人,站在白與黑的交界上,他一半白一半黑。鍋裡的糊湯泛泡兒,泛上個泡兒就破了,泛上個泡兒就破了,響聲像一堆青蛙在叫。他知道有人來找他了,但他沒有想到來找他的是霸槽。霸槽並沒有叫喊善人,也沒有跺腳和咳嗽,徑直進了屋,只把那件中山裝脫了掛在包穀稈紮成的門上,這就是說,他不允許任何人再進來,包括跟隨的狗尿苔。狗尿苔知趣,站住在白皮松下。但狗尿苔發現脫了中山裝的霸槽,裡邊的白色襯衣也只是個領子。原來一件襯衣只有個領子,這讓狗尿苔有些失望。

  善人還在灶膛前坐著,他沒有起來,說霸槽你坐,蒲團上能坐,脫了鞋炕上也能坐,你是古爐村裡的騏驥,你是州河岸上的鷹鷂,來找我有事嗎?霸槽說他來請教的,他這是啥命麼,在古爐村活得窩囊,賭著氣跑出去了,出去見的世面越多,這心裡卻越是貓抓一樣的亂。說他先去的縣城,見了他的那些同學,同學現在都是吃公家飯的人了,戴的手錶,穿的皮鞋,騎著自行車上班哩,下了班小倆口還到城河沿上散步哩。說他後來還去了省城,見到了守燈他姐和他姐夫,他們的日子更好呀,坐的是有彈簧的椅,讀的是磚頭厚的書,吃飯上桌子,一天洗一回澡。這到底是咋回事麼,在學校的時候他的學習不比他們差,守燈他姐和他好過,他還嫌著她家成分高。善人笑著,沒有聲,善人無聲的笑顯得臉上皺紋縱橫。霸槽說:你也在嘲笑我?我在外沒有介紹信住不了旅館,沒有糧票下不了飯館,就是靠著釘鞋,有什麼吃什麼,那兒黑了在那兒睡。我回來了,我只有找你,這些話我對誰也沒說,只給你善人說,你也嘲笑我?善人仍在笑著,說:我沒嘲笑你,你說,說到我這兒就爛到我肚裡了。霸槽說:你說我是騏驥,我是鷹鷂,哪兒有平川讓騏驥跑,哪兒有高空讓鷹鷂飛?這是命嗎,命裡該當個農民就窩在古爐村,一輩子被人踩著踏著?你善人懂陰陽,懂得陰陽就會禳治,你給我禳治禳治,改變改變命運呀!善人說:我不會禳治,我只會說病,你是病著。

  霸槽是真的病著了。他的額上有一片碎紅疙瘩,他擠過這些紅疙瘩,只說擠出那一點膿了紅疙瘩就退了,紅疙瘩沒退,鼻子上也長出了個紅疙瘩,鼻子就疼得不敢摸。他便秘,三天只吃不屙,屙也只屙羊糞蛋兒,出氣像噴水,嘴角爛了,牙也疼。

  霸槽說:是病著,身上燥得像起了火,一到晚上睡在炕上,都害怕被子燒著了。牙疼了好長日子了,一疼覺得滿口都是牙,全是牙,牙又像馬牙一樣長!

  善人說:不急,霸槽,你得先治你的病。這病得的深了,不是一次兩次就能說好。你沒吃飯吧,今日就在我這兒吃,多添一碗水的事麼,你在我這兒吃。

  善人站起來把霸槽拉到炕上坐,他在鍋裡真多添了一瓢水,再次坐到灶膛前燒火。他說,那我就給你說,霸槽,炕上有煙匣,你吃煙,你聽我說。善人就說起來。善人說起他那一套話了完全不顧及霸槽了,只是眼睛盯著灶膛,灶膛裡火嘭嘭嘭地響。

  善人說,人落在苦海裡,要是沒有會游泳的去救,自己很難出來,因此我救人不僅救命還要救性。救人的命是一時的,還在因果裡,救人的性是永遠的,一救萬古,永斷迴圈。人性被救,如出苦海,如登彼岸,永不再墜落了。

  善人說,人被事物所迷,往往認假為真,那叫看不透,所以才說人不對,和人生氣上火。其實是自己看不透,若能把世事看透,準會笑起來。我當初看世上沒有一個好人,我就生氣,氣得長了十二年瘡癆,幾乎沒把我氣死,直到我後來學善書,學說病,才知道生氣的不對,對天自責,我的瘡癆一夜功夫就好了,立刻出了地獄。

  善人說,逆來的是德,人須要認識。吃了虧不可說,必是欠他的。眾人替你抱屈,你就長命。若是無故挨打受氣,也是自己有罪,受過了算還債,還要感激他,若是沒有他打罵,我的罪何時能了?就是小人也有好處,是擠對人好的,從反面幫助你的,像岳飛是秦檜助成的,關公是曹操助成的,怎能不感激他們呢?道是在逆境中成的,人是由好裡頭壞的。你看,肉有香味,壞了太臭,白菜不香,壞了也不臭。果實在青的時候不會壞,熟的時候,離壞就不遠啦,人事也是如此。

  善人說,煉透人性,就是學問。要在親友中去煉,煉成了就不怕碰。像磚瓦似的,煉透了就堅固,煉不透的如同磚坯子,一見水就化啦! 善人說,世人學道不成,病在好高惡下。哪知高處有險低處安然,就像掘井,不往高處去掘,越低才越有水。人做事也得這樣,要在下邊兜底補漏,別人不要的,你撿著,別人不做的,你去做,別人厭惡的,你別嫌,像水就下,把一切東西全都托起來。不求人知,不恃己長,不言己功,眾人敬服你,那才是道。

  善人說:人想明道,先悟自己的道,再悟家人的道,後悟眾人的道,最後再考察萬物的道。有不知道的便自問自答,慢慢地也能明白,這叫問天。我從寺裡出來時便自問:人為什麼做活?自答:為過日子。為什麼過日子?為養活人。養活人為什麼?為行道。我仔細一想,道全沒行,人都當錯了!我也才醒開了做男人的道,做女人的道,父子道,夫婦道,親戚鄰里道,社員道,社員和幹部道,這就叫悟道。

  善人聞到了飯香,把柴火滅了,站起來盛飯,卻看見霸槽倒在炕上睡著了。而一隻老鼠站在炕角的瓷罐上,尾巴長長地搭在罐沿上,一雙眼睛亮得像點了漆。善人說:全當我是給老鼠說哩。搖了搖霸槽的腳,說:醒來,醒來,飯還是要給你吃的。

  霸槽說:我沒睡著,頭沉得很,展一下身。

  善人說:那你聽著我說病了?

  霸槽眼睛睜圓了,他眼一睜圓就露著一股兇氣,說:說是你能說病,你就是這樣說病呀?我這病是閒事,來讓你禳治的,信著你,你盡說沒鹽沒醋的話,唬弄我呀?!善人一時倒愣了,說:我沒唬弄你。霸槽說:你嫌沒給你錢嗎,你以為我不給你錢嗎?從兜裡掏出五元錢,啪,拍在灶臺上。善人歎氣了,說:唉,世給佛燒香跪頭只問佛要福要壽要財哩,誰又能曉得佛是啥呀!霸槽說:我要你給我禳治!善人說:這咋禳治?父母不孝,敬神無益,兄弟不悌,交友無益,存心不善,風水無益,元氣不惜,醫藥無益,時運不濟,妄求無益。霸槽說:我要你給我禳治!善人就笑了:啊你真是霸槽!就扳過霸槽的頭,在耳邊嘰嘰咕咕幾句。霸槽說:這不就會禳治了?!善人把錢塞到霸槽兜裡,霸槽說:這錢你得要,你收了我就不欠你的了!又把錢放在了灶臺上,順門出去。

  善人站在門口,才知道門外還站著狗尿苔,他說:飯熟了不吃?狗尿苔你也不吃?狗尿苔說:吃哩。走進來揭了鍋蓋,鍋是稀糊湯,用勺盛著喝了一口,燙得燒心,卻低聲說:你會禳治呀,你咋給他禳治的?善人說:看星他媽去世前老有病,人快不行了,八月初十前後別人還穿單的,她就穿上棉襖了。我給她說病也沒說好,她讓我禳治,我說那你就上山拜山神吧,她聽了我的話,一年裡頭天天到山神廟來拜,結果身體好多了,又多活了三年。我為啥讓她拜山神,她是提了心勁,一年裡頭天天上山,身體能不慢慢好嗎?聽明白了沒?狗尿苔說:沒明白。霸槽在門前白皮松下喊:狗尿苔你走不走?!狗尿苔說:走!飯燙得不能再吃,善人從案板上取了半個蘿蔔給他,他拿著出來。

  兩人回走到半山腰,守燈拉了一車坩土從坡道上過來。守燈看見霸槽身上的中山裝,說:霸槽,你找我姐夫了?霸槽說:噢。守燈說:我姐夫沒讓給我帶啥東西?霸槽說:沒。守燈說:你以後別找我姐夫!霸槽說:你是你,你姐夫是你姐夫!等守燈拉車子走過,霸槽說:笑話,他管起我了?!讓我尿一尿。

  霸槽解開褲子尿起來,他尿得特別高,說:狗尿苔,你以後要聽我話哩。

  狗尿苔聽說霸槽的那東西上長了個痣,但他沒敢去看,說:聽著呀。

  霸槽說:聽著就好,以後有你的好處。

  狗尿苔說:你找了守燈他姐夫,這中山裝是人家給的?

  霸槽說: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說的不要說,天聾地啞!

  狗尿苔不說了,但不說不行,又說:他給你衣服咋裡邊只給個領子?

  霸槽說:你知道個屁,這叫假領!

  狗尿苔學了新知識。

  霸槽把那個東西用力地甩了一下,收回到了褲襠,說:腰裡纏三匝,地上拖丈八,半空裡尋著日老鴉!狗尿苔才要撇嘴,霸槽說:今日擦黑你到牛圈棚房那兒等我!說罷,剛致剛致大步走去,狗尿苔再沒有攆上。

  狗尿苔並不曉得霸槽去牛圈棚幹什麼,天擦黑,誰家的孩子又屙下屎了,喲喲喲,喚狗的聲音一起,所有的狗又都歡呼著在巷道裡跑。老順家的狗就出現了,還要呐喊,撞著狗尿苔過來,只老順家的狗被剪了毛,雖然毛已經長了上來,但仍喜歡給狗尿苔騷情,它撲上來使勁搖尾巴,狗尿苔說:我沒空!徑直往牛圈棚去。

  牛圈棚裡沒人,他說:歡喜爺!歡喜爺!北邊牛槽背後一個粗聲說:閉嘴!是霸槽正彎腰推牛槽,把牛槽推開了,拿鐝頭挖下邊的土。狗尿苔說:歡喜爺回家吃飯去了?挖這幹啥?霸槽說:少說話,把挖出的土往旁邊鏟。

  牛槽下的土軟是軟,挖著挖著卻有了盆子大的石頭,掏出了石頭再往下挖,已經挖出三尺多深的一個大坑了,月亮爬出山,又坐到了隔壁的霸槽家的老宅屋脊上。一直在騷動不安的牛就往坑邊來,用蹄子踢土,雖然都有鼻圈繩把它們拴在柱子上,仍企圖用頭來抵,狗尿苔幾次要鏟土,躲著身子不敢到跟前去。霸槽說:打麼,用棍打麼!一鐝頭就掄過去打在一頭牛的胯上。狗尿苔認得那是生有牛黃的花點子牛,花點子牛大聲叫喚,後來就臥下來,臥在了坑沿上。霸槽還要打,它就是不起來,把鼻圈繩解下來,一頭扔過橫樑上了再使勁拉,牛脖子被拉直了,身子才站起來,汗水就滾豆子一樣從牛背上往下掉。狗尿苔說:不敢拉了,它有牛黃,要拉死呀!霸槽說:死了有牛肉吃!又挖下了一尺,霸槽說:屁善人,他哄我哩!狗尿苔這才醒悟霸槽在這裡挖土是善人禳治出的主意。他說:善人讓你挖的?霸槽說:他說牛槽下邊有個石碑子,把石碑子讓我栽到山門前,這哪兒有石碑子?!狗尿苔說:他沒說是啥石碑子?霸槽又是一鐝頭挖下去,挖出來一個盆子大一塊軟乎乎的東西,說:肉?!狗尿苔說:地裡能挖出肉?霸槽把那東西扔出坑了,果然是一塊肉。可地裡怎麼會有肉呢?狗尿苔說:我是不是做夢哩?霸槽說:你能做出這夢?!狗尿苔用力戳戳那肉,肉還能動,說:活的,啥個動物?霸槽低頭看了,是活的,是個動物,可動物都有鼻子眼睛嘴的,這動物沒鼻子眼睛嘴,囫圇圇一個軟肉疙瘩。正奇怪著,歡喜來了。

  歡喜在家吃飯,吃著吃著心裡一陣慌,他想是不是從牛圈棚臨走時燒熱水的灶火全弄滅了?又懷疑是不是每頭牛都繫好了牛鼻圈繩?放下碗又返回來。

  山門下有了響動,狗尿苔就聽到了,側頭又聽了一下,是歡喜的腳步聲,而且是朝牛圈棚來的,說:我尿一下。閃到了牛圈棚山牆的黑影處,待歡喜和霸槽吵嚷起來,便躡手躡腳跑了。

  歡喜是把牛鼻圈繩從橫樑上解下來,大聲喝問為什麼在牛槽下挖這麼大的坑,是支書讓挖的還是隊長讓挖的,你把牛圈棚挖塌了,讓牛住到你家去?霸槽先是並沒有惡聲敗氣,讓歡喜不要聲高,說他在挖一個石碑子,挖出石碑子了就把坑填好,會把牛槽恢復原位的。歡喜說:牛槽底下哪有石碑子?霸槽悄聲說會有石碑子的,善人他不敢唬弄我。歡喜說:善人是支書呀,他說話能頂話?霸槽說:這事對我很重要,你不要喊。歡喜說:對你好,對生產隊不好,這是生產隊的牛圈棚,誰來要挖就挖啦,想牽牛就把牛牽回家啦?霸槽說:你咋這難說話的,不給你說了,閃開,別讓我燥氣。歡喜說:你燥氣,我早屁股眼裡都是氣了!你挖不成!歡喜跳進坑裡一撲遝坐下來。霸槽拉他,他還不起,霸槽真就燥氣了,一下子把歡喜抱緊,歡喜的胳膊腿成了一疙瘩動彈不了。歡喜說:你打我?霸槽說:我不打你。哼的一聲,把歡喜像一筐土一樣蹾在坑外。歡喜在坑外瓷住了半天,突然跑開了,說要去找支書,滿巷道裡就起了喊叫:霸槽破壞牛圈棚了!霸槽破壞牛圈棚了!

  霸槽又挖了幾下,還是沒挖到石碑,村裡的狗咬成一片。他拾起鐝頭,叫了幾聲:狗尿苔,狗尿苔!沒有回應,罵了句媽的×,腳下絆了一下。絆腳的是挖出來的那個肉疙瘩,他在牛圈棚尋了個糞籠,裝進去,提走了。

  歡喜跑到支書家告狀,支書並沒有在家,到公社開會去了。但歡喜殺人般的吼叫,惹得好多人向牛圈棚跑來,他們看到牛圈棚裡被挖開了一個大坑都吃一驚。有人說牛圈棚是集體財產,誰想挖就挖呀,他霸槽再對支書有意見,不能拿集體財產出氣的,今日挖個坑,明日是不是溜了牛圈棚的瓦?當然也有人替霸槽開脫,說他要破壞,咋不拿刀來殺了牛,即便不殺牛也該砍牛圈棚的柱子呀?!話頭從挖碑子又轉到了善人,善人說牛槽底下有石碑子,牛槽底下真的有石碑子?有的說善人是異人,說話神著的,有的說他是不是不滿搬出窯神廟而借霸槽來報復哩。因為支書沒在村裡,滿盆又病重不出門,大家七嘴八舌各說各的,說著說著也沒勁了,就一塊動手把坑填了,挪好了牛槽,拍打著手要散呀,來回卻說了一句:這公房好哩,不知定下來是多少錢?來回這話一說,眾人倒安靜了。月光下,公房的山牆頭把兩道黑影拖得很長,院子裡分成了三塊白。灶火說:你想買呀?來回說:你老順哥那窮光蛋,賣了他的骨殖也買不起這房喲。土根突然說:咦,霸槽敢到牛圈棚來挖坑,是不是他想買這公房,還想著連牛圈棚也一塊買呀?長寬說:他是該買的,可他能買起?!來回說:我看了,古爐村沒人能買得起,房不住就爛得快,說不定將來住牛呀,那這一院子就全是牛圈棚了。灶火卻冒了一句:有人能買起。老順說:誰?灶火說:支書麼。支書要買公房?眾人想了想,這倒是可能,支書家雖然有一院子,上房住老兩口,東廈屋是廚房,西廈屋是給在洛鎮農機站的兒子回來住的,但東西廈子屋入深淺,進門盤個炕就沒了轉身的地方了。去年那兒子訂了婚,如果結婚,東西廈屋能做新洞房嗎?老誠嘴張得老大,說:噢。土根,禿子金,護院,鐵栓,還有馮有糧都嘴張大了,說:噢,噢,噢。灶火說:這話我不願意說,看你們老操這份閒心,我才說的。支書的眼光遠哩,恐怕是在給兒子訂婚時就有了把公房搬到窯神廟的心事了,公社張書記來說善人住得太寬展,有這個由頭,趁機把公房搬到窯神廟去的。禿子金說:那這不就是陰謀了?!水皮說:都是瞎猜哩,不要說了!灶火說:為啥不要說,這是明擺的事麼!水皮說:支書住房也困難呀。灶火說:霸槽沒有他家困難?老宅屋快要塌了!水皮說:這是賣房哩,又不是送房的。灶火說:我說的話在腸子裡轉不了曲曲。水皮說:這哈意思,誰是曲曲腸子啦?灶火說:誰曲曲腸子誰知道!兩人話說得不好聽了,大家就勸開來:不說了,不說了,這房是公房,誰買都行,買多買少都行,反正賣了錢不按家按戶分。回睡吧,回睡!長寬拍拍屁股走了,馮有糧,土根,老順起身走了,接著大夥都起身一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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