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古爐 作者:賈平凹(已完成)

 
waterkcl 2019-1-28 09:23: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9 32807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1 05:25

  20

  霸槽沒能挖出石碑子,惹得古爐村一片是非,要再挖也不可能,心裡越發是煩,見啥氣啥。馬勺在院門口給狗梳毛,見了霸槽擔了一擔碎石子,說:幹啥呀?霸槽說:洗石頭呀!馬勺說:洗石頭?神經啦?!霸槽說:你才神經!馬勺說:好,好,我神經。我兩鞋劃了個口子你給補補。霸槽說:不補!馬勺說:給你錢的你不補?霸槽說:不補!狗翻起身咬過來,霸槽一腳把狗踢翻,說:你咬我?我還想咬你哩!

  回到小木屋,杏開家的貓臥在門口,便把頭髮梳了,等著杏開來,等了許久,杏開沒來,把頭髮又刨亂,端了裝著那塊軟肉疙瘩的水盆坐在門口,心裡想:你倒是個啥呀,沒鼻子沒眼又沒嘴!

  暖和的風從屹岬嶺吹過來,吹得路邊的草往上長葉子,吹得爬在樹上的小灰蛾子翅膀一扇一扇,扇得有了黃的粉的顏色。麻雀子從鎮河塔上往河堤上飛,那不是飛,是石頭疙瘩在扔,或許那不是麻雀子真是石頭疙瘩,春天裡的石頭疙瘩都能飛了。霸槽睏了想打哈欠,啊——欠,就連打了幾個哈欠。公路上有一輛自行車拐來歪去地就在哈欠聲中騎過來了。騎自行車的是個老漢,停在門口要充氣,突然看到了軟肉疙瘩,說:啊這哪兒弄的?霸槽說:挖的。老漢說:啊哪兒挖的?霸槽說:土裡挖的。老漢說:啊賣的?霸槽說:賣的。霸槽看著老漢,老漢鼻子下都是鬍子,沒見嘴,他說過了賣的,卻又說,你知道這是啥嗎就買呀。老漢說:你還考我哩?太歲麼!太歲?霸槽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是聽說過太歲,以為是個傳說,原來還真有太歲,這就是太歲?!老漢說:你不知道?霸槽說:我不知道我挖哩?!老漢說:太歲頭上不動土,你敢挖了太歲?你好著吧?霸槽心裡也驚了一下,說:你看呢?老漢就看著霸槽,說:氣色還好,你能鎮住。這東西你鎮不住它,它給你帶災的,能鎮住了它給你添運哩。咋賣的?霸槽說:賣眼。老漢說:賣眼?霸槽說:你看看就是了,不收錢。老漢說:你這小夥說話不算話的。霸槽說:你老還連嘴都沒有哩。老漢一撩鬍子,說:這不是嘴?自己先呵呵地笑,就告訴霸槽,這泡太歲的水喝了能養人哩,如果吃了肉還能祛病強身延年益壽的,當下趴下頭就在盆子裡喝了幾口,又指頭蘸了洗眼睛。霸槽見老漢有趣,從屋裡拿了個小陶罐,盛了半罐水讓老漢提走了。

  霸槽沒想到自己挖了個太歲,太歲還有這麼多好處,就想起故事裡常說有神仙扮著白鬍子老頭或沒牙的老婆婆給人點石為金,這老漢是不是真個的神仙要來給他點化的?心情好起來,而且有了一種衝動,對貓說:你站起來!貓臥著不起來。他把貓的前爪提著要貓站,一丟手,貓又臥在地上,他說:你就是平地裡臥的貨!

  這個晚上,霸槽把太歲水喝了半碗,天亮起來,眼角再沒有了眼屎,額上鼻子上的紅疙瘩消了許多,就信了老漢的話,珍貴起了太歲。再是把狗尿苔叫來,讓狗尿苔喝太歲水,說喝了能長個頭。狗尿苔喝了,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味道,但還是靠住門,讓霸槽在門扇上畫線,要看十天半月裡能不能長了個頭。

  霸槽去河裡淘米,要狗尿苔在小木屋掏灶膛裡的灰,狗尿苔掏了一會,拿筷子去戳太歲。戳一下,太歲動一下,心想喝太歲水能長個頭,那吃太歲肉更能長個頭的,忍不住用刀子割了雞蛋大一塊,沒流血,像割豆腐,偷偷裝進懷裡。等霸槽淘了米進來,狗尿苔就說他回呀,霸槽說:這麼急著回呀,是不是偷我東西啦?狗尿苔說:你能有啥叫偷的?霸槽看了看炕,炕上的手電筒還在,看了看灶台,灶臺上放著的墨鏡在,霸槽突然笑了,說:狗尿苔,你狗目的竟能笑我窮?這屹岬嶺就是我的,這州河也是我的,你等著看吧!狗尿苔掖著懷就走,一邊走一邊說:我等著哩,將來你把屹岬嶺的雲給我一片就行了。他想笑,沒敢笑,小跑起來,顛得屁撲嗤撲嗤地響。

  興沖沖跑到村口,婆卻在村口轉哩。婆近來沒事了老愛在村口轉。出膿的耳朵笨多了,聽不清人說話,也就不大說話,一個人在傍晚時看屹岬嶺上雲霧一股子一股子往上長,像是長了一棵一棵白樹,又像是煨了火冒煙。看貓從那麥草集子下悄無聲息地鑽出來,腰身拉得很長。看犁完地回來的牛從巷道裡小跑而過,那後腿咧拉著像是人在跳過河裡的列石。狗尿苔知道婆看這些都是為著剪這些,他也就在土塄的野草叢裡抓住了一條蛇,提著蛇尾巴抖,抖得蛇直直地垂了,讓婆看蛇身上的花紋,說這綠比杏開那件衣裳綠得淺,但翠得多。婆說:快丟手,快丟手!狗尿苔見婆高興著,就給婆撒了謊,說牛鈴剛才求他了,讓他晚上去做伴睡哩。婆應允了他,只叮嚀黑來睡覺睡醒點,別兩個人都尿炕,那炕就尿塌了。

  太歲肉是在牛鈴家煮了吃的,肉並不香,有點像煮熟的蘑菇。但半夜裡兩人都覺得肚子裡燒熱,口舌發乾,喝了一瓢涼水,竟然再沒瞌睡。

  第二天,狗尿苔擔心霸槽會發現太歲少了一塊肉要尋上門打他,而霸槽沒來。他見人就說霸槽養了個太歲,太歲能治病,還想再去小木屋,卻沒敢去。

  中午裡,一些人仍去中山東坡修梯田,一些人在蓮菜池裡起堰,堰在冬天裡垮了許多,需要從池裡鏟泥來堆。池裡的水還有些涼,大家赤腳在池裡呆一會,就從水裡跑出來坐在池邊的麥地裡吃煙說話。婦女們是在麥地裡剜草,見堆泥的男勞力都歇下了,她們也就歇了,從懷裡拿出鞋底來納,叫喊:迷糊,迷糊你過來!一叫迷糊,迷糊就過來了。迷糊身派子大,但懶,好跟婦女鑽在一起,婦女們也愛戲耍迷糊。戴花納了一會鞋底,沒線繩了,看著三嬸穿著的褲子,問:這顏色是咋染的,這勻稱呀!三嬸說:哎呀,不敢歇了,一晌午才剜了幾畦子草?!來回說:男人們都磨洋工的,讓咱婦女于呀?三嬸自己提了籠子和鏟刀往麥地裡去,麥地裡仰面朝天躺著麻子黑,三嬸說:你咋睡在這兒?麻子黑說:我不睡這兒誰給我工分呀?!三嬸說:你咋這噌的?麻子黑說:不來的你咋不說?三嬸說:誰沒來?麻子黑說:霸槽來了?!不遠處的土路上,幾個婦女不知在和迷糊說什麼,突然她們圍住迷糊就打,迷糊被打著還嘿嘿地笑,她們就開始壓倒了迷糊解褲帶,然後反扭了胳膊又用褲帶綁住了雙手,把他的頭塞進褲襠裡,幾個人一聲喊:起!抬起來放在路沿上,說:你動?你再動就滾到路溝裡了!那邊一鬧,這邊禿子金說:迷糊好這個!三嬸獨自在剜草,剜了一會兒也不剜了,對馬勺說:支書隊長不在,一晌午你們就堆了那麼長一截堰呀?馬勺說:肚子餓得人能幹動?三嬸說:到自留地了咋就都恁大的勁!

  狗尿苔和牛鈴沒有下池鏟泥,他們腿短,一下去泥水就到了腿根,只在堰邊給堆堰人做個下手。狗尿苔一看見迷糊被裝了褲襠,裝褲襠這事村人常在歇工時幹的,每一次幾乎都是婦女們給迷糊裝,他就來精神了,跑過去問迷糊:褲襠裡的味道好聞不?三嬸一把拉住,說:你碎髖別也學壞,鏟泥去!狗尿苔說:我一天才記三分工。三嬸給馬勺說:人都懶成這樣子,這日子咋過得好呀!馬勺說:日子就這麼過麼。三嬸說:我看把地分到各家各戶,就沒有不勤快的。馬勺趕緊捂三嬸嘴,說:這話不敢說,甭讓人聽見,看看四周,岔開了話題,問狗尿苔:霸槽呢,他得是去梯田平土了?狗尿苔說:他養太歲吧。

  馬勺說:霸槽養了太歲?!

  霸槽養了個太歲的話狗尿苔先在村裡給一些人說過了,誰也不當回事,以為狗尿苔在撂白話,現在狗尿苔再說霸槽養了太歲,歪倒在麥地裡的人就來了興頭,但他們立即表示不信。狗尿苔說:誰哄你們是豬狗!禿子金說:你本來就是豬狗!狗尿苔一時氣急敗壞,雙手握了拳,嘴唇都烏青了。三嬸說:你這娃,就氣成那樣了?狗尿苔說:他們不信我麼!三嬸說:唉,你倒把你看得起。信哩,信哩。大家信了狗尿苔的話,卻都臉上變了色氣。五年前州河裡發水,有人在河裡發現了一個太歲,誰也不敢動,都嚇跑了,待到再去看時,太歲已經不見了。現在霸槽竟然把一個太歲養在家裡!狗日的,這事咋讓霸槽又碰著了,也只有霸槽敢在家裡養。人們就放下了農具,一溜帶串兒從麥田埂上去公路上的小木屋看稀罕。麻子黑也要去的,他直接從麥地裡蹬了過去,一隻野雞驚慌失措飛起來,飛起一程落下來,又飛起一程落下來,他一邊急喊著狗,一邊攆了去。

  霸槽晚上睡得晚,又喝了太歲水,還睡著,褲子都蹬掉了,赤身裸體在炕上,但眼上還戴著墨鏡。人們敲門,他沒睡醒,從後窗用樹棍兒捅,捅醒了,說:霸槽,你睡覺還戴墨鏡?霸槽穿起來,開了門,說:不戴墨鏡我睡不著麼!

  狗尿苔首先往水盆裡看太歲,吃驚的是他昨晚偷割的那個地方肉又復原了,看不見一點痕跡。呀,太歲還有這個功能哩,這麼說,吃太歲肉還能治跌打損傷呀?可狗尿苔沒敢說出口。

  霸槽見這麼多人來小木屋,這可是自小木屋蓋起都沒有過的事,他就拿起勢了,顯派他的寶貝:用木棍撥拉著太歲的每一部位讓大家看,並用勺子舀了盆裡的水讓大家喝。沒人敢喝,狗尿苔說:好喝得很!就先喝了,然後大家一窩蜂爭著喝起來,喝了咂著嘴,說:嗯,是神水!還要喝,霸槽都允許了,他說從此他不會再釘鞋了,就在公路邊賣太歲水呀,喝一口五分錢!

  正排誇著,天布用自行車帶著支書從公路上騎了過來,支書原本是不讓天布停下車的,但好多人都在小木屋門口站著,狗尿苔就到路中間攔車子,說:爺,支書爺,快來喝神水!支書只好下了車,嚴肅地說:喝什麼水,一州河的水沒喝過?!狗尿苔說:是太歲水,霸槽養了個太歲!支書說:太歲,哪兒來的太歲?狗尿苔說:挖下的,從土裡挖下的。支書並沒有往小木屋來,他說:挖太歲?太歲頭上的土都不敢動,還挖太歲?!今日沒出工?馬勺說:蓮菜池那兒堆堰的。支書說:堆堰堆到公路上來啦?!支書明顯是生氣了,大家就灰下來,開始有人往蓮菜池跑,接著全都跑。狗尿苔還在說:爺,支書爺……支書背著手腳步不停地走過去了。

  支書一回到家,馬勺就來了,他報告了牛圈棚的地被挖的事,也報告了村人去填坑時對公房處置的議論。他說得天搖地動的,支書閉著眼睛就坐在椅子上,他以為支書睡著了,用手在支書面前晃晃,支書卻說:醒著的!馬勺就繼續報告,說霸槽是在挖坑尋石碑子時挖出了太歲的,他怎麼就能挖出太歲,還養在家裡?太歲是代表著一種不吉祥,是凶,是惡,是魔鬼,他霸槽想幹啥?正是他挖坑挖出了太歲,才導致村人對公房處置的種種說法。他這挖的什麼坑,給你支書挖坑哩,挖集體利益的坑,挖社會主義牆腳的坑!支書眼睛還閉著,一動沒動。馬勺就不說了,支書的老婆把笸籃往臺階上拿,馬勺過去幫她,支書說:說嘛!馬勺又折身坐在支書面前的小凳上,說,面魚兒給人說,霸槽之所以挖坑哩,都是聽了善人的主意。支書的眼睛睜開了,說:善人的主意?馬勺說:是善人。支書說:還有啥?馬勺說:沒了。支書說:你去吧。眼睛又閉了起來。

  下午,鐘聲敲了起來,敲鐘的不是滿盆,滿盆還在炕上躺著,是支書在敲,敲得緊而急。

  婆餵過了豬,餵豬的時候在巷道裡拾到了一張紙,才拿回來在桌子上熨平,一聽鈴聲急促,渾身就顫起來,手扶住桌子只說能止住顫,沒想顫得更厲害,渾身的肉像一塊一塊掉下去。狗尿苔從外邊進來,婆問:你聽到鐘聲啦?狗尿苔說:不是開批鬥會,是學習哩。婆說:那咋敲得恁緊,你聽誰說的?狗尿苔說:磨子在巷道裡招呼人哩。

  婆先去的公房,一去,好多人已經在公房門口的場院裡坐著了。以往的規程,古爐村不管是開批鬥會還是學習會,婆都是要站在會場前的,婆就往公房臺階下走,臺階下簷水沖成了一排土窩兒,第十八個土窩兒是她常站的地方。但是,第十七個土窩兒站著守燈,而第十八個土窩兒卻站著了善人。

  善人的背有些駝,站在那裡頭自然就低著。他低頭看見了臺階的石頭縫裡有螞蟻鑽出來,是黃螞蟻,頭大腰細,排著整齊的佇列,爬上了他的鞋,又爬上了褲腿。

  支書說:往前站,你往前站!

  善人往前挪步,螞蟻從鞋上掉下去,螞蟻永遠不知道它爬上的是人的鞋,也永遠不知道怎麼天搖地動了一下,它就掉下去了,它從地上爬起來,使勁地搓臉,想不明白。善人怕踩著了螞蟻,腳咯拐了一下,險些跌倒,往前站了一尺遠。坐在他前面的是禿子金,禿子金卸了帽子,頭上的瘡又多了幾個,有三處的瘡破了,滲著黏黏糊糊的東西。善人低聲說:你這幾天吃肉啦?禿子金朝上翻白眼,說:吃啦,前幾天逮了個野雞,昨日又弄了個貓,誰知道從哪兒跑來的貓,肉發酸。善人說:你要忌口哩。禿子金說:肚裡餓著還忌口,見死娃娃都想吃哩。善人說。你得吃素,吃素是為了迴圈,你不吃那界物,就和界隔界,不吃肉,就和畜生野物隔界了。禿子金說:我吃了就是畜牲野物了,你罵我?善人說:我給你說病哩。婆的手就在拽善人的後襟。這一切支書都裝在眼裡,支書說:郭伯軒——!村裡人都叫善人,其實善人的名字叫郭伯軒。善人擰過頭來,說:我來啦。支書說:你來幹啥呀?善人說:來站的。支書說:來站的就站好!善人不說話,站好了。守燈細高細高的,斜著眼往牛圈棚那兒看,善人也往牛圈棚那兒看,那裡挖出的坑已經填了,新土明顯,牛都站著,頭朝東,尾巴朝下,只有那頭患牛黃的花點子牛還臥著。

  狗尿苔來得晚,他是被霸槽叫住,呆在山門下,遲遲沒進公房場院。當支書通知窯場的善人來參加會,並要求站到社員們前,霸槽就估摸他也會被通知站到社員們前的,所以,他就硬拉了狗尿苔做伴,故意和狗尿苔說說笑笑,耳朵和眼睛卻留意著動靜。但是,沒人通知霸槽去站著,也沒人和霸槽打招呼,都臉定得平平的擦身而過,竟然連杏開只看了霸槽一眼也匆匆走開。狗尿苔輕聲叫:杏開,杏開。

  霸槽回來後,杏開還沒有見過霸槽,她只說霸槽會找她的,卻沒有,她也就賭了氣,你不來見我,我也偏不去見你。在霸槽挖到了太歲,第二天村人都去喝太歲水,而且狗尿苔還告訴了杏開,杏開說:他呢,他的腿呢?!沒有去。現在,狗尿苔低聲叫杏開,杏開側著身子往公房院去,狗尿苔看見杏開怎麼不會走路了,胳膊和腿都是硬的,在路過那個小坎兒時差點跌倒,但她的辮子梢繫著手帕結成的花。狗尿苔真不明白杏開為什麼這樣,他看著霸槽,霸槽撇了一下嘴,他也就回應著撇了一下嘴。

  滿盆沒有來,看來滿盆實在是來不了了,磨子站在公房門口,說:到齊,到齊,都到齊了麼?開會學習啦!這話明顯地是對霸槽說的,因為只有霸槽還在院外。霸槽就讓狗尿苔在前邊,兩人走了進來。

  支書依然坐在那張桌子後邊,將旱煙鍋塞在煙包裡裝煙,不停地在裝,始終沒有把裝好的煙鍋取出來。從公房門口到院門口,地上坐滿了人,會遲遲沒開始,有人就嘁嘁啾啾說話,或者是誰又放了屁了,你罵是我放的,我罵是你放的,或者誰抱著的小孩尿下了,尿水像蛇一樣在地上鑽,踩著尿的指責小孩的媽,小孩的媽故意罵著小孩給指責人傷臉,而小孩尖錐錐地哭。磨子在呵斥:這是開會哩是過廟會呀?讓娃娃們都出去,出去!麻子黑和馬勺坐在一搭,麻子黑說:滿盆不在,招呼人的應該是你,他磨子在那招呼啥的?馬勺說:我才懶得招呼哩!迷糊開始攆著孩子們往院外去,有孩子不願出去,雙手拉著院門框,迷糊又扳孩子的手指頭,孩子罵:迷,迷!……迷糊說:迷你媽的×!支書就把裝煙的旱煙鍋裝好了,放在桌子上,他咳嗽了。

  支書一咳嗽,等於會議開始了,院門是咯吱關了,牛圈棚裡有了一個噴嚏,大家再不說話。

  支書讓水皮來唸報紙。報紙上有長篇社論,唸完了,又唸省上的檔和縣上貫徹落實省上檔精神的檔,以及洛鎮公社貫徹落實縣上檔精神的檔。那份報紙放在了桌子邊上,禿子金趁水皮不注意,把報紙拉下來,折疊著要墊在帽殼裡。旁邊的跟後說:那是報紙!禿子金說:唸過了沒用啦。跟後說:會後支書要收回的。禿子金沒有把折疊的報紙墊在帽殼裡,而放在屁股後,等著會散,支書不提說收報紙就可以帶回家了。狗尿苔看見禿子金把報紙放在了屁股後,用樹棍兒撥,撥了過來,卻被斜著坐的牛鈴用手壓住。狗尿苔說:給我!牛鈴說:給你婆呀?狗尿苔說:讓我婆給你剪個獅子。牛鈴抬了手,狗尿苔把報紙又折疊了一下,裝進了衣兜裡。水皮還在唸檔,唸得很順溜,他並不像支書在唸報紙和檔時那麼不斷地出現認不得字或者時不時把句子的節奏唸亂,也許,水皮故意要顯示他的水準,越唸越快,像簸箕裡倒核桃。人們就看著那兩片嘴唇,上唇短,下唇長,開合閃動,就想到州河里昂嗤魚在吞食。土根低聲說:水皮唸了那麼多了沒有打一個咯噔。得稱說:嘴像刀子!扭頭看水皮的媽。水皮媽知道人們以羡慕的目光看她的,她並不回應,而是一動不動盯著自己兒子,說:這長的文件!水皮唸得臉上都有了汗,桌子底下的右腿支在左腿上,右腿在隨著聲調搖動,好像打著節拍。

  水皮的那條右腿有節奏地搖動著,慢慢卻使人們疲勞了,雖然還沒有打瞌睡,沒有交頭接耳,而挺著的身子不能再堅持了,一鬆,撲撲遝遝下去,像撲遝了一堆牛糞。

  報紙和檔全唸完了,水皮抬起頭,說:完了。支書說:完了你坐下去。水皮就重新坐到桌子腿那兒,支書說:今天的學習就到這兒,磨子,你查查,有誰沒來?從今日起,以後凡是學習會,來的人由以往記五分工提高到八分,沒來的就扣五分。會場立即又精神了起來,灶火想吃煙了,便說:狗尿苔,火繩哩?狗尿苔來時就帶著點著了火繩,來後見好多人已吃著煙,就把火繩掐滅了,聽到灶火喊,又重新點火繩,在人窩裡跑來跑去點煙。磨子站起來查人,說缺五個人,狗尿苔說:你算我了沒?磨子說:哦,把你忘了。你跑啥的,坐下!狗尿苔就坐下,支書又一個咳嗽,同時牛圈棚裡有一個噴嚏,大家重新安靜。

  支書講話了。在每次學習會後,支書必然要講話的,可他的聲音並不慷慨激昂,他在說古爐村從去年以來,革命的形勢是好的,生產的形勢也是好的,修了三十畝梯田,開了五里長的大小過水渠,燒了十二窯瓷貨。村裡雖然死了四個老人,一個難產的嬰兒,卻也新娶了三個媳婦,豬呀狗呀貓呀沒一個遭瘟的,除了丟失鑰匙,沒再發生盜竊事件。公社派出所一共來過五次,沒一次是來查案子提罪犯的。公社和縣上給村裡頒發了五個獎狀,一個是治安模範村獎狀,一個是民兵組織先進村獎狀,一個是農業學大寨紅旗獎狀,一個是給黨支部的獎狀和一個授予他個人的獎狀。但是,支書說到這兒,他就停下來,又開始把煙鍋塞在煙包裡裝煙,會場鴉雀無聲,因為支書講話前邊總是要講正面的革命生產形勢,這都成了規矩,也成了套路,接下來要講的才是今天會議之所以召開的內容。支書的但是之後要講什麼,好多人仍不知道,會場上善人與守燈和婆站在了一起。這善人肯定是犯了事了,是不是關於讓霸槽挖坑的事,可如果是挖坑的事而霸槽怎麼還坐著,那善人就是因別的事了,事情還很嚴重?支書果然就講到善人了。他說:我這次到公社開會,公社傳達了省上一個檔,這個檔是機密檔,指出社會上有一種不好的苗頭,有人在對社會主義,對共產黨領導,對共產黨的幹部不滿,尤其在一些大城市裡。我們離大城市很遠,離縣城離洛鎮也遠,但是,風在山外吹了,古爐村也會落灰塵,天上有了烏雲,古爐村也會丟雨星。我醒悟過來了,為什麼古爐村去冬就丟鑰匙,這其實就是烏雲在我們這裡丟的一滴雨星!而就在我不在的兩三天裡,古爐村竟然又出事了,這就是郭伯軒的問題,今天讓郭伯軒站在這裡,就是要給他上課,要給他受教育,大家都知道,郭伯軒還俗後遷居到古爐村的,還俗是共產黨的政策,是公社張書記的指示,新社會怎麼還能允許舊社會的那一套呢?人人都要勞動,誰也不能坐在那裡讓人養活。郭伯軒到古爐村後住在窯神廟,寬敞的地方讓他住了,他應該感激古爐村的廣大貧下中農,應該積極地勞動改造,脫筋換骨,可是,郭伯軒又把窯神廟變成一個寺院了。幸福是共產黨給我們的,天大地大不如共產黨的恩情大,大親媽親不如毛主席親!郭伯軒把窯神廟變成了寺院為什麼就不能搬出?世上佛大還是共產黨大,我看共產黨大,共產黨把佛打倒了,佛法的威力在哪兒,共產黨一根毫毛也沒損失麼!讓他搬出去了,他當然不滿,裝神喬鬼,謠言惑眾,擾亂社會!一個山野農人,有什麼知識,卻教唆人來牛圈棚裡挖坑,是不是還想點火燒了牛圈棚,下毒藥毒死耕牛?還有,把公房騰出來有人說三道四,我聽了很生氣,這是貧下中農說的話嗎,這都是受到郭伯軒的影響!至於賣公房幹啥,不是早給大家說明了嗎,就是要給窯場添置架子車,還要買一輛到鎮上賣瓷貨的手扶拖拉機,這有什麼不對?公房的事好像和牛圈棚裡挖坑是兩碼事其實是一碼事,連鎖的事,反映了階級鬥爭的一種新的動向,我們要提高警惕,明辨事理,把不利於社會主義的火星子一發現就要踏滅,不能讓它起焰,也不能讓它冒煙!

  支書講了足足兩頓飯時後,大家在地上把尾巴骨都坐疼了,不停地變換著姿勢,有人當然要起來去廁所,站起來拍打屁股上的土,便這兒咳嗽了,那兒又咳嗽。狗尿苔也好奇了,平常並不覺得有多少咳嗽,一留神了,咳嗽竟這麼多,他就扭著頭看看誰還沒有咳嗽,有趣的是他一看著誰,誰就咳嗽了,而且聲越大。但水皮和迷糊沒有咳嗽,水皮在土揚起來後就戴上了他的口罩,而迷糊坐在那裡嘴一直在咕嚅著吃炒麵。迷糊一定是餓死鬼托生的,口袋裡裝了炒麵,過一會抓一把餵在嘴裡,過一會又抓一把餵在嘴裡。狗尿苔也出去尿了一泡,在廁所牆頭上捉了個七星瓢,回到會場在手裡玩。七星瓢一旦扇開翅膀要飛,他就拿手捂了,突然不捂了,心想讓七星瓢飛到水皮的耳朵裡去,耳朵一癢,水皮肯定就咳嗽了。可七星瓢一飛,卻從院門口飛出去了。迷糊呢,突然就不嚅動嘴了,人癡呆起來,一動不動。坐在身邊的八成說:咋啦,咋啦?迷糊還不動,嘴張著沒了氣。大家都朝迷糊看,連支書也看,停止了講話,說:迷糊你要打噴嚏出去打,看你這啥樣子川迷糊就往起站,還是打不出來,婆就說:看太陽,看太陽就打出來了!迷糊朝天上一看,啊——嚏!一個噴嚏打得像響了個雷,鼻涕眼淚連同嘴裡的炒麵都出來了。大家都要笑,支書又一個咳嗽,沒人笑了,迷糊還要回會場坐,磨子把他推開,不讓他回會場,迷糊說:那不准扣我工分!一出院門又接連打了三個噴嚏。

  會終於散了,大家都在院門口擠,霸槽又讓狗尿苔跟著他,狗尿苔卻要等婆。婆和守燈以及善人要等大家都走了才能走,葫蘆的媳婦也沒走,她低聲給善人說:要知道今日是批你,我寧願不要工分也不會來的。你不要生氣,沒有人笑話你的,古爐村十多年裡有誰不批人,有誰沒被批過?守燈和他大是老挨批戶,六升他爺是中農,人社不積極批過,老誠他大收麥天吃煙引起了火災批過,護院他媽大躍進時不願砍他家的樹去煉鋼批過,頂針她大在開始學大寨的時候說過牢騷話批過,就連支書和滿盆,四清裡也讓公社的人審查過來審查過去。善人說:這我知道。不說啦,支書朝這邊看哩。葫蘆媳婦說:我沒說妄話。善人卻離開了,坐在了臺階上去揉腿。已經不再站了,腿竟抖起來,用手去按,抖得更厲害,善人就說:守燈,你瞧這腿!腿不如樹麼,樹常年站著不動,腿就成這樣?!守燈說:你不習慣麼,以後站上幾次就不抖了。善人說:以後?以後還站?!守燈說:站過一次你就有前科了。你也是沒事尋事,咋就給霸槽出那主意?善人說:他人燥著哩,你不給他尋個出氣筒子,他說不定就炸啦!我聽說蓋這牛圈棚的時候把村裡一塊石碑子去墊過坑,我說石碑子可能在牛圈棚底下,把石碑子尋出來重新栽了,或許就好了,誰知道他挖那麼深的坑?六升說,那石碑子上刻著朱家的家訓哩。守燈說:你也真會裝神弄鬼!善人說:你給我也戴帽子?守燈說:這是支書說的。善人說:是不是?守燈說:你站在那兒沒好好聽?善人說:我站在那兒想,這站著也好,站著總比跪著強麼。支書說我是裝神弄鬼,這鬼不能弄,神要裝哩,如果一天不是說人就是呵人,甚至罵人打人,他氣,別人也氣,氣就是鬼。我會裝神,見人不對,我就一笑,樂就是神,神起來就不傷我的。守燈說:那你就好好揉腿吧。出院門走了。

  院子裡最後只剩下了善人和婆,婆彎腰把大家墊屁股的磚頭收拾了往牆角放。狗尿苔埋怨婆出的那力氣幹啥,婆說:讓你歡喜爺一個人收拾啊?!霸槽還在院門外站著,見人都走完了,又進來給善人說:嗨,是我帶累了你。善人說:這與你屁相干?我自己和的麵,自己拌的餡,包出的餃子來,我自己知道。霸槽就不說話了,抬腳踹了一下牛圈棚的牛槽。歡喜氣得拿眼盯著霸槽,霸槽也不理他,催著狗尿苔走。狗尿苔在問婆:婆,你腰疼不疼?婆說:哪有不疼的?你又要去哪兒?狗尿苔說:霸槽哥那兒有太歲水,我去舀些給你喝,腰就好受了。歡喜還在那裡受氣,氣得臉都黑了,善人說:我們走了,你把院門一關好好笑幾聲,仰天笑幾聲,把陰氣放出去,不受他克了。

  狗尿苔跟著霸槽去了小木屋,霸槽似乎忘記了要給婆舀神水的事,就拿出一瓶酒坐在那裡喝。他喝得很猛,也不說狗尿苔你喝呀不,狗尿苔看見屋角還堆了三個空酒瓶子,心想這是從哪兒弄的酒,把我叫來就是讓我看著他喝酒嗎?小木屋裡頓時一股子酒氣,狗尿苔皺著鼻子。霸槽說:不要吸!狗尿苔說:為啥?霸槽說:我掏了錢買酒讓你吸香氣?狗尿苔說:吝皮麼!看他一氣兒將一瓶酒喝下去二指,說:在外邊掙了大錢了?霸槽說:那當然!狗尿苔說:外邊是個啥樣子?霸槽說:也想出去呀,那我再出去就帶上你。狗尿苔說:你還出去呀?霸槽眼睛瞪著,鼻孔張大,像是和人吵架一樣,說:咋不出去?!狗尿苔嚇了一跳,還沒回過神來,霸槽一把把狗尿苔拉過去,拿起酒瓶就給他嘴裡灌。狗尿苔美美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喝嗆口了,但霸槽還給他灌,一丟手,狗尿苔在地上站不穩,差點坐在地上。

  霸槽嘎嘎嘎地笑,笑得像夜貓子。

  狗尿苔說:你醉了!

  霸槽說:你醉了!

  狗尿苔從懷裡掏了善人給他的那個小鏡子,小鏡子裡他臉紅得像戲臺子上的關公。

  霸槽說:去,把酒瓶子拿到塔前那兒摔了,就摔在當路上!

  狗尿苔說:摔在路上軋人家輪胎哩。

  霸槽說:就是要軋他媽的輪胎哩,軋了輪胎我就能補胎了!

  狗尿苔竟然搖搖晃晃地拿了四個空酒瓶子要出門,他覺得他一下子長高了,他從來都沒有長到這麼高,在出門的時候還低了一下頭。傍晚的霧又起身了,整個麥田像燒開的鍋,罩籠了白氣,白氣又長了腳腿爬上公路,公路也軟和了。他摔碎了三個酒瓶子,摔第四個酒瓶子,頭就暈得厲害。

  第四個空酒瓶子一響,狗尿苔卻聽到了還有一下破碎聲,扭頭看時,從村口到公路的土路上,影影綽綽地是杏開和拄了拐杖的滿盆,杏開在地上拾什麼,滿盆又奪過去,再是一下破碎聲,杏開就哭。滿盆在罵:你變著法兒給我跑麼,喝水,喝尿呀,喝毒藥?!拐杖舉起來打杏開,自己卻倒在地上。狗尿苔擔心這麼一打鬧,霸槽要衝出小木屋來奪杏開了,他站著沒動,可能要發生一場打鬥了,他不知道應該去幫霸槽還是滿盆?但是,等了好久,杏開已經被滿盆打罵著進了村,霸槽還沒有出來。他回到小木屋,霸槽就坐在門裡,臉黑得像一塊生鐵。

  狗尿苔說:滿盒打杏開哩。

  霸槽沒吭聲。

  狗尿苔說:杏開肯定來找你的。

  霸槽還是沒吭聲。

  狗尿苔生了氣,說:不讓你和杏開好,你要好哩,你給杏開惹下一堆事了你跑了,回來還不見她?!

  霸槽突然吼道:我就不見!咋啦?!

  霸槽凶得要吃了狗尿苔,狗尿苔心裡卻高興了:這下好了,他終於斷了念想了。

  霸槽說:不就是個隊長的女兒嗎,有啥稀罕的?沒了她就找不下女的啦?找不下農村的找一個城裡的!

  已經和杏開斷了念想,就沒必要說杏開的壞話呀,狗尿苔又要替杏開抱打不平,他說:找一個城裡的?你找呀,找一個回來我看看!在哪兒,哪兒?!

  霸槽說:你等著吧!

  公路上有了人的腳步聲和推著自行車的聲,霸槽說生意來了,讓狗尿苔去舀一盆水,準備著補胎,狗尿苔拿起了那個瓷盆卻呼地摔了。

  霸槽這下吃了一驚,說:你這碎(骨泉)還有火?

  狗尿苔說:你以為哩!

  狗尿苔擰身回村去。

  霸槽說:你給我回來!

  狗尿苔還是走了,他聽見推自行車的人在說:快看那人,特色!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 10:20

  21

  公房的價格很快地公佈了,是三百元。支書買了。這樣的結果沒有出乎村人的預料,但村人再也沒有說什麼。三百元給窯場上添置了兩輛架子車,又換了隊部的辦公桌和椅子,再買回了手扶拖拉機後,剩下的餘錢只有了一元八角三分。馬勺把帳目列得很細,一張紅紙抄寫了貼在山門柱上。這張紅紙狗尿苔一直惦念著,他不敢撕,在等著風把它揭下來,才趕緊拾了壓在炕席下。婆就用那紅紙剪了十二頭牛,數目和牛圈棚裡的牛數目一樣,每頭牛的樣子也似模似樣。狗尿苔把紙花兒壓在枕頭下,夜裡做夢牛在抵仗,醒來給婆說:後晌手扶拖拉機買回來了,你沒去看嗎?婆說:看了,那麼大個鐵疙瘩。狗尿苔說:麻子黑說以後就沒有牛了,做啥都是拖拉機。婆說:麻子黑是你叫的?叫哥。狗尿苔說:我是給你說的,他又不在。那以後不是沒有牛糞拾了?婆說:你咋操恁多的心?!尿去,尿了睡你的覺!狗尿苔起來在尿桶裡尿,聽見村裡狗汪汪地咬。

  狗是咬拖拉機的。拖拉機進不了窯神廟的院子,就停在院門,老順的狗猛然見那麼一個鐵疙瘩橫在那裡,撲近去,又退回來,就大聲問:這是啥?這是啥?所有的狗見老順家的狗都不知道這是啥,也撲近了咬哩,又害怕著退回來一起喊:啥嗎?啥嗎?鬧騰了一夜。

  狗咬得好多人沒有睡好,沒睡好是琢磨著這拖拉機會讓誰來開。古爐村的能人太多了,這些能人都認為自己是最好人選,於是幾天裡,相互地打問著消息,相互又在詆毀著對方。田芽從田埂上剜了芨芨菜回來,瞧見半香坐在三岔巷口納鞋底,問你坐在這兒晾手藝嗎,你納的鞋底行距端還是針腳小?!半香說:有人往支書家跑哩,我看著都是誰?田芽哦了一聲,說:是不是你男人也想開呀?半香說:是想開,他說給不給支書送包點心,我說不送,這回就看支書公道不公道!正說話,立柱過來了,立柱掖著懷,看見半香和田芽說話,退回去了,又走過來,半香悄聲說:又一個。就故意把腿伸出來擋了路。立柱說:喲,納鞋呀!跨過半香的腿要過去,半香說:立柱這要到哪兒去?立柱說:我到老誠家去。支書家的隔壁就是老誠,半香說:喲,去看老誠的癭瓜瓜老婆呀?立柱說:我去借礎子,打些胡基。半香說:是不是?借礎子還給人家拿包點心?!立柱說:你這婆娘!哪有點心?半香說:你把雙手鬆開。立柱就是掖著懷不鬆手,卻轉身又走。半香說:哎,你咋不去借礎子了?立柱說:我想借就借,不想借就不借了,你這×婆娘!

  誰來開拖拉機,不僅要儘快學會開,而且會賣貨,帳算又清白,半香這麼一鬧騰,敢去競爭的只剩下水皮,麻子黑,霸槽,禿子金和行運。支書選來選去,選上了禿子金。禿子金說:我沒給支書送點心,連一根蔥都沒送,支書是好支書!但他給支書建議讓行運做他的助手,支書卻委派了開石,並且讓開石管帳。

  從此,禿子金就開始在打麥場上學開拖拉機。每次,半香都要去,就坐在車幫沿上,指揮著這樣開那樣開。禿子金說:是我開哩還是你開?半香說:不是我,你開個屁去!這一個黎明,禿子金還睡著,半香便提了桶來給拖拉機灌水,天黑乎乎的,拖拉機旁邊立了個人,半香見是行運,說:你幹啥哩?行運說:拾糞哩。半香說:拖拉機屙糞啦?行運擔了糞擔去了後窪地。那時候,後窪地又過狼隊,前邊的幾個已經走過了,後邊的一個坐在路邊的土堆前哭,哭得很傷心,和婆娘們一個腔調。行運覺得奇怪,走過去問:哎,你誰,出啥事了天不亮在這兒哭?狼回過頭來,臉長長的,突然齜咧了嘴,一條尾巴忽地甩在地上。行運才知道是狼,要跑時人已經嚇得不知道往哪兒跑,竟然原地轉圈子。沒想人一轉圈子,糞擔子也轉圈子,糞籠騰空,糞便飛濺,像流星錘似的,狼拉了一道稀屎跑了,行運也把尿遺在褲襠裡。

  半早晨,住在打麥場邊的六升,到馬勺家去拿熬藥的砂罐。古爐村只有一個熬中藥的砂罐,是支書掏錢買的,這藥罐誰用了就不能還,還藥罐等於還病,誰如果再病了要熬藥,藥罐又不能送,送藥罐又是等於送病,需要治病的家人去拿。六升就去了馬勺家拿藥罐,看見許多人家在豬圈牆上畫白灰圈圈,走回來向開著拖拉機的禿子金說:禿子金,昨晚上又有狼啦?禿子金說:有狼了咋,你又不是豬托生的怕啥狼?!六升進屋熬藥,想禿子金你狗日的才是豬托生的是狼托生的!出來也要在豬圈牆上畫圓圈,打麥場上卻沒見了禿子金也沒見了拖拉機,而雨卻叮裡咣當下起來。

  這雨來勢兇猛,壓根就不像春雨,雨點子砸到地上就冒煙,打麥場上立刻煙乎乎一片。接著煙散了,有了水潭,水潭上密密麻麻都立著雨腳,像跳舞的釘子。村裡的鐘在敲,鑼在敲,銅的臉盆和鐵的鍋蓋在敲,七八個粗聲在喊著都到窯場去呀,去窯場搬坯呀!從村口到中山腰的土路上人就一溜帶串往上跑,窯場上也亂了一鍋粥。晾在場上的泥坯,能有一架子泥坯的整架子往空著的窯洞和棚子裡抬,抬不了整架子的就抱著一件兩件搬,泥坯掖在懷裡,或者把衣服脫下來遮住。有人在喊這天咋說雨就是雨,一下又這麼猛,日他媽的沒個預兆也沒個過渡!有的跑著跑著就跌跤了,被人罵道:沒壞了坯子吧,還管你啥褲子哩,快,快!雨越來越大,錯落疊壘起來的泥坯,上邊的一見水散了形,下邊的也濺上水散了形,呼嚕,半人高的坯壘子窩下去。立即有人喊:不搬了,搬不及了,稻草呢,拿稻草!稻草拿來,雨布也拿來,全往還沒窩下去的幾壘泥坯上苫,然後人撒開了,擠在窯洞口和幾間棚瓦房檐下。立柱還呆在雨裡,在窩下去的泥坯裡撿尋沒壞的坯子,但他撿不出來了,發瘋地用腳踩,坯子變成了泥,泥點子亂濺。長寬喊:立柱你來避雨麼!立柱還是不過來。土根說:一聽說過狼哩,我尋思這天要下雨,往年只要一過狼十有八九下雨,誰料到能下這麼大的雨!長寬說:壞了這麼多坯子,要做十天半月吧?迷糊說:白乾了十天,半月沒工分了。立柱在雨中回過頭來,頭髮衣服全濕塌在身上,肋骨就明顯能看見,他說:啥沒工分,雨淋就說雨淋了,啥沒工分?你吃一頓屙一堆,算你沒吃?!迷糊說:你凶啥呀,我還不能說說啦?立柱說: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迷糊說:我就說了,你抽我舌頭?長寬就勸,還勸不住。土根衝著窯頂喊:支書,支書!窯頂上支書和冬生查看著水會不會灌進窯裡,臉拉得老長,聽見喊聲,說:吵啥哩,昨不打哩?!所有人一下子沒言傳了。支書說:淋了坯子還這麼吵,吵吵鬧鬧的日子能不爛包?吵麼,打麼,讓古爐村也爛包了算了!大家從窯洞口和屋簷下又都走到雨地裡,希望再搶救些坯子,但雨拉直了線,線硬得直戳戳地像棍兒,只得又從雨地裡跑回窯洞口和房檐下。

  突然山下的村子起了哭聲,有誰破了嗓子在喊:坍人了!坍人了!大家就再一次跑到雨地裡,站在場塄上往村子看,田芽說:行運,是你媳婦,你家的院牆淋坍啦?!這麼一說,明堂就說:哎呀,我那豬圈牆已坍了一半,再別全坍了!就往回跑。他一跑,所有人全都操心起了自己的家,急呼呼往山下跑。老誠的鞋後幫子磨爛了,趿著跑不成,蹲下來用草繩從鞋底到腳面綁,馬勺說:給我留點繩!腳下一滑竟把老誠撞倒在地上,而迷糊從斜坡上往下跑,跑過來收不住腳,就踩到老誠的身上過去,氣得老誠罵:急得死呀?!

  窯場上天布把還淋在雨裡的那些燒窯柴禾往棚房裡抱,回頭一看,支書和冬生還在窯頂改水道,霸槽跑過來幫他也抱柴禾,他說:跑麼,狗日的,這是打仗啦?!霸槽的墨鏡上沾了泥點子,卸下來擦,擦淨了又戴上,說:是打仗就好了!蘇聯修正主義整天說要打中國哩,咋就不打進來!天布趕緊看了一下窯頂,壓低了聲說:霸槽你胡說啥的,你還盼蘇修打進來呀?霸槽說:讓打進來麼,打進來了才能看出誰是有種的誰是沒種的!天布說:也是的,瞧這些人都跑得多快!只留下些黨員了。霸槽說:我不是黨員。天布說:你搗是搗,素質在哩。霸槽,你改改你那邪勁,你肯定能人黨,我可以給你當入黨介紹人。霸槽說:是不是?突然地笑了一下,卻獨自也往山下走去。天布哎哎了幾聲要喊他,霸槽已經下了場畔,腳上的草鞋泥粘成了兩個大坨,越是使勁地踏,要把泥坨子踏掉,泥坨子越粘越大,最後粘得拉不開步,索性解了鞋帶,拔出光腳走了。

  村子裡其實沒有發生大的事故,只是行運家的後院牆坍了一丈長的豁口。先是禿子金把拖拉機從村裡往公路上開,經過行運家後院外,拖拉機撞掉了牆角的一頁磚,行運不知道,禿子金也沒在意。等到雨一下,水從牆頭的縫往裡灌,院牆就坍了,沒有坍著行運的媳婦,坍住了行運家的母豬,母豬就早產了豬崽。行運的媳婦在哭天搶地。行運抱著五個豬崽,用爛棉花團給擦身子,說:哭你媽的×,快去熬些米湯給豬崽灌!結果熬了米湯,三個豬崽還張開嘴能喝,兩個嘴掰不開死了。行運媳婦又哭:這遭的啥孽呀,拖拉機你開不上,狼又嚇得你尿了一褲襠,豬也不成全我,一個豬崽五元錢呀,一下子就沒了?!行運氣得把死豬崽扔到了廁所的尿窖子裡。

  霸槽從窯場上回來並沒有直接去小木屋,而回到了老宅屋。老宅屋的東西後簷早就朽了兩個椽頭,一些綻板和瓦都掉了,雨把牆頭淋濕了一半,一股子水鑽進了屋。霸槽說:要坍你就坍麼!卻搭梯子上了屋頂,用稻草簾子蓋在牆頭上,又尋了一塊雨布要把裸露的椽頭包住。正忙活,隔壁院子裡有人說話,是支書的老婆和兒子戴了草帽指指點點著新買的公房:如何封了這個門重新開門,如何換了這揭窗裝上菱花格子窗,如何鏟了舊牆皮用白灰搪。支書兒子的身邊是一個女的,個頭不高,梳著兩個辮子,辮子長得搭在屁股上,她說這臺階得重修,修寬點,晚上出進不至於絆腳,她說院子裡應壘一堵牆和牛圈棚隔開,牛糞味就傳不過來。霸槽想,這是支書的未來兒媳?就那麼個矬子!低了頭包椽頭。卻又想,這麼個矬子咋就能攀上支書家?再扭頭往隔壁院子看,那女的一甩辮子,辮梢正好掛住了支書兒子上衣口袋插著的鋼筆,支書兒子一閃身,那女的哎喲叫,說拔了她頭髮了,舉了拳頭打,支書兒子被打著,卻咯咯地笑。霸槽突然醒悟,原來支書賣公房就是準備自己買了給兒子結婚用的,氣就像草一樣呼呼往上生,生滿了整個心。隔壁院子裡有一棵老榆樹,樹有五個大股枝,三股枝端著往上長,另一股枝往牛圈棚那兒伸,還有一股枝卻斜著伸了過來,幾乎壓在院牆上。支書的兒子在說:看見這榆樹嗎,五個股枝是五子登科,你要給咱生五個。霸槽不願意聽那女的還說什麼,包好了椽頭下來,下來了卻從屋裡取了鋸,又爬上了院牆頭上,就鋸起伸過來的那根股枝。這邊一動靜,牆那邊的人就看見了,支書老婆在喊叫:霸槽,你幹啥,咹?霸槽說:鋸樹股哩!支書老婆說:那是我院子裡的樹你鋸?!霸槽說:它侵佔了我的領空!還是把樹股枝鋸下來,鋸下來的樹股枝掉在自己的院裡,他拾起來扔過了牆頭。兩家就隔著院牆吵起來。

  一吵鬧,村裡好多人就來了,先是看熱鬧,再是指責霸槽的不是,霸槽把院門打開,就坐在院裡的條凳上,戴著草帽,也戴著墨鏡,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支書老婆說:我家是蘇修啦?!霸槽霸槽,我們啥時虧過你,你就這樣恨我們?!她披頭散髮往院裡撲,眾人拉住,就指責霸槽:你咋能這樣說話?樹股枝伸過來給你遮陰擋雨的,你咋能把它鋸了?!樹和人一樣,把你胳膊腿卸一個你會咋樣? 天布的媳婦就勸支書老婆:嬸,嬸,你生啥氣哩,他沒買到這公房,你讓他撒撒野哩!霸槽說:我稀罕那房子?我是牲口呀和牛圈棚一個院子?!支書老婆說:你罵誰的,誰是牲口?霸槽說:我是牲口行吧,起得比雞早,吃得比豬瞎,活得比狗賤,我就是牲口!天布原本在院外沒說話,這陣承了頭,進了院子說:霸槽,你還吼啥呀,你這事做得在理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還知道這反修口號啊,誰犯你了?!霸槽說:樹犯了我的領空!天布說:領空?天是共產黨的天,地是社會主義的地,你有啥領空?!我告訴你,支書已經生氣了,但他沒有來,人家大人大量,你還吼啥哩?霸槽說:支書生氣了你還不快去看看?!推出了天布,就把院門關了。

  院門一關,天布就說:能行你關啥門哩?!又罵媳婦:你話恁多的?給我回去!巷道裡的人搖著頭,議論著霸槽活成獨人了,也只有天布敢來頂碰他,但見天布推著媳婦走了,有些人也就走了。但還有人沒有走,還要再看看支書到底會來不來,若是來了就更熱鬧了。牛鈴在人窩裡悄悄給狗尿苔說:你想吃肉呀不?狗尿苔說:吃你呀!牛鈴說:真的,不吃了拉倒!掉頭就走。狗尿苔卻跑過來說:吃什麼肉,又逮了個野狗野貓?牛鈴更低了聲,說:我從行運家的尿窖池裡把兩個死豬崽撈出來了,麻子黑正在我家剝皮哩。狗尿苔就跟著牛鈴往牛鈴家來。

  牛鈴家院門鎖了,開了鎖進去,又關了院門,再開了上屋門的鎖,再關了上屋門,麻子黑果然在那裡剝兩個豬崽,皮已經剝下來了,豬崽的皮小得有兔子皮那麼大。狗尿苔看了一下豬臉,豬眼睛睜著,說:它瞪我哩!麻子黑說:瞪你你還吃?牛鈴過來拿刀子把豬眼剜了,說:你不要看,你去燒火。狗尿苔雖然見不得麻子黑,但也再沒說什麼,就在灶膛添柴點火。麻子黑埋怨牛鈴叫了狗尿苔,狗尿苔心裡越發不高興,說:你們吃肉,我喝個湯,行了吧?麻子黑把剝了皮的豬崽在案板上剁,狗尿苔悄聲說:這事情你要背著麻子黑的,你不會剝?牛鈴說:是麻子黑出的主意,我能不叫他,再說出了事有他給咱扛著哩。

  肉煮在鍋裡,香氣很快就溢出來,麻子黑讓牛鈴把上屋的窗子全關了,又讓狗尿苔站在院子聞聞,看是否能聞到香味?狗尿苔站在院子裡,沒有聞到香味,但許多鳥卻在院子裡飛,有幾隻從屋簷下的椽眼裡往進鑽,鑽不進去,就開始叫,把屎拉在簷牆上。狗尿苔知道鳥在罵哩,就說:一會兒給你們啖骨頭!一隻貓爬在了院牆頭,嗚裡哇嗚地叫,狗尿苔拾起個破草帽扔過去,說:沒你的!

  屋子裡,煮了一會兒,麻子黑就揭開鍋蓋,夾出一塊肉來,擰一疙瘩吃,說:嗯,還沒爛。又一會兒,又夾出一塊吃了,說:嗯,還得一會兒。牛鈴說:你咋老吃哩!麻子黑說:我嚐爛了沒有。牛鈴說:沒煮爛讓你嚐完了!自己也夾了一塊帶骨頭的,啃了在嘴裡嚼,肉的確沒爛,嚼不碎,就咽了,把骨頭拿出來讓狗尿苔再啃。狗尿苔沒啃動,把骨頭扔了,那些鳥忽地全撲下來,有一隻竟叼住就飛,但在空中骨頭又掉下來,下邊的三隻鳥在骨頭未落地前又接住了,然後一塊飛出院子,所有的鳥便全飛出了院子。

  過了一個時辰,上房門一直沒有開,等門開了,麻子黑一臉滿足地走出來,牛鈴和狗尿苔也滿嘴油光地走出來。牛鈴將盆子裡啃過的骨頭埋在了院牆角,說:咋這渴的。去桶裡舀了半瓢水,問麻子黑:你喝不喝?麻子黑說:你想拉肚子呀,白吃呀?!牛鈴就不敢喝了,說:就是太小,沒吃哩就完了。狗尿苔說:豬又不是牛。麻子黑說:啥時候能再來場雨,把牛圈棚淋坍就好了!

  麻子黑開院門走了,麻子黑一走,狗尿苔就罵麻子黑賊,好肉全讓他吃了。兩人出了門,就在村巷裡走,要去幹什麼,都不知道要幹什麼,就是出來想轉轉。雨漸漸地駐了,空氣裡像放了糖,吸進嘴裡甜甜的。樹葉翠綠,巷兩邊的牆上有蝸牛在爬,爬過了身後就亮晶晶一道銀線。瓦塄上的瓦松子經雨淋後,開了一層小花,像又撒著了一層鹽。哎呀,天布家院門前的照壁上,老藤蔓如鐵絲網一樣還罩著,從土裡長出來的新苗子,已經半身高了,幾十個枝頭活活地在老藤蔓中往上鑽。狗尿苔拿個棍兒戳一個枝頭,枝頭竟順著棍兒就捲起來。狗尿苔說:這像啥?牛鈴說:像人指頭。狗尿苔說:像舌頭!爭論者,一抬頭,狗尿苔家的杜仲樹下,行運叉著手站著,狗尿苔忙拉牛鈴往斜巷去,行運說:過來!牛鈴頭沒動,低聲說:發現了。狗尿苔說:死不承認!兩人就直著眼過去。行運說:你們吃了我的豬?牛鈴說:沒。行運說:張開嘴!狗尿苔吭昂一下,鼻子裡流出兩道稠涕,行運就不看他們嘴了,說:日他媽,我把死豬扔到尿窖了,後來覺得豬崽還能吃麼,再去撈就不見了?!牛鈴和狗尿苔趕緊走開,遠處傳來行運媳婦的哭罵聲:吃我肉的,你聽著,吃了你爛嘴爛舌,得絞腸痧,沒勾門子!啊嗚嗚,你吃了我的肉啊,啊!

  被行運媳婦咒罵過,狗尿苔竟一連幾天都覺得肚子不對勁,說疼也不是多疼,但就是下墜想去廁所,可去了廁所又拉不下。婆說:你後跑裡?狗尿苔說:沒事。婆說:沒事就別蔫著,灶膛裡我收拾了一籠子灰,你去給地裡的土豆苗苗壅上。狗尿苔提了灰出門,婆還在交代,在每一棵苗苗下壅了灰了,再用土蓋住。狗尿苔在自留地裡壅草木灰,連畔的是面魚兒家的自留地,開石的兄弟鎖子在地裡拉屎。鎖子和得稱原本經管村裡的水渠,突然想拉屎了,跑到自家自留地來拉,拉完了蹲在地頭眯了眼看兩塊地中間的黑線,說:咦,你家的土豆苗苗咋長到我家地裡了?狗尿苔說:這不可能!鎖子說:你瞧麼,中間弓著!狗尿苔看了,中間的地界線是有些不端,兩棵土豆苗稍微靠到了界線上。狗尿苔說:這有啥呀,聽說這一片地解放前都是我家的!鎖子說:啥,你說啥,你翻變天帳呀?!狗尿苔平日愛去面魚兒家,面魚兒老兩口待他也好,但他並不喜歡開石鎖子,開石其實對他面冷,也沒有打罵過他,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看見開石鎖子那五官太緊湊的臉,還有那內八字步,他就不愛惦這兄弟倆,現在他順口說了一句,鎖子嚴肅了,他就後悔話沒說好,說,我不是那意思。鎖子卻說:那你啥意思?啥意思?!狗尿苔說:我說錯了,行不?鎖子說:我要告訴你,狗尿苔,以後別說那話!狗尿苔老實了,說:你不會給支書彙報吧?鎖子說:念咱兩家熟,饒了你。狗尿苔又說:也不要給我婆說。鎖子說:那你把那兩棵土豆苗給我拔了!狗尿苔說:苗苗長那麼大拔了可惜,等結土豆了,我記著,把土豆挖了給你。鎖子說:我叫你拔了!狗尿苔只好過去把那兩棵土豆苗拔了,鎖子滿意地離去。

  狗尿苔看著鎖子走了,肚裡那個氣呀,咕嘟咕嘟響,後來就聚成個包,從小肚子躥到了脅下,又從脅下躥到了心窩。他罵著拔出來的土豆苗:誰讓你跑過去的?誰讓你跑過去的!土豆苗才拔出來還嫩嘟嘟的,一下子霜打一樣垂了頭。狗尿苔並沒有扔掉土豆苗,他移栽到了自家的自留地裡,土豆苗竟然又精神了。但是,當氣包漸漸平息了下去,狗尿苔的肚子卻不舒服起來,他走出了自留地,便朝公路上的小木屋去,他想喝喝太歲水,太歲水喝了或許肚子能好些吧。

  太歲水已經傳得神乎其神,凡是來往的車輛,霸槽又要擋住給人介紹,就有人好奇著,放下幾分錢喝那麼半碗。狗尿苔喝了三口,揉著肚子,打了幾個嗝兒,霸槽就聞見了味兒,問吃了啥好東西了肚子不舒服?狗尿苔不敢告訴實情,說是鎖子剛才把他氣得肚子不舒服。霸槽說:別理他,他年紀輕輕的倒學得一天不佔便宜就覺得吃了虧!霸槽這麼一說,狗尿苔卻心想:你鋸公房院子伸過來的樹股枝哩,還不是和鎖子一樣?就也不再說鎖子的事了。又舀了一勺水喝了,說:我喝你的水,你不會要錢吧?霸槽說:喝吧喝吧,只要肚子舒服你就喝,或許還長個頭,個頭長高了就沒人欺負你了。狗尿苔說:喝了能改變成分就好了!看看天色黑下來,幫著把門口的凳子搬進屋,把舊輪胎和氣管子也搬進屋。霸槽看著他搬,卻說:這兩天你見著杏開了?狗尿苔說:你不和人家好了,你管人家啥事?霸槽說:問你哩!狗尿苔見霸槽語氣重了,說:你問啥?霸槽說:她好不好?狗尿苔說:不好。霸槽說:嫌我不理她了才不好?狗尿苔說:她大病加重了,她一背過身就哭哩。霸槽說:女人x眼淚就是多!

  婆等著狗尿苔把灰壅到土豆苗根上了就回來吃飯,卻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知道野去了,便站在村口土塄喊:喂——平安!喂——平安!

  古爐村人喊人,都是先拉長聲音,能拉多長拉多長,末了才是要喊的內容,這聲音就傳得很遠。戴花從泉裡擔水過來,說:蠶婆叫誰哩?婆說:叫平安哩,吃飯呀不見人影。戴花說:誰是平安?婆說:村裡還有幾個叫平安的?戴花突然醒悟,就笑起來,說:都是叫著狗尿苔,狗尿苔還有著個大名哩。婆說:我娃有大名。戴花說:要大名幹啥,叫狗尿苔著好。婆說:就是都叫他狗尿苔,他才沒長高。兩人正說著,天布滿頭大汗跑過來,跑過來也不搭話,戴花和婆還交換了一下眼神,覺得怪怪的,但天布跑過四五步了,又折回來,說:讓我喝口水!趴在桶沿嘰哽嘰哽喝了一氣。婆說:你熱身子敢喝這麼多?天布說:出事啦,我得去叫善人。說畢,就又跑著去了。

  天布除了出工,就是拉一撥子民兵在打麥場上打靶和練匍匐前進,但到晚上了,有時和麻子黑、灶火他們去南山溝裡打野雞,炸狐狸,用煙在土洞裡薰獾,村裡人就傳著他們常常晚上關了門在家燉了野昧吃哩。天布火燒火燎地走了,戴花說:出啥大事了,該不是槍走火傷了人吧?婆說:咱這地方邪,可不敢說了啥有啥。戴花說:那就是善人又犯錯誤了?婆立即不言語了,扭頭往家走。

  回坐到院裡,心裡一陣慌,手開始顫抖。她擔心著善人,想著善人那次開會被站著了,會不會憋氣又亂說了什麼?她拿了水瓢去院牆根的那口沒了缸沿兒的破缸裡舀水洗豬槽,卻見雞一個一個往牆角的葡萄架上跳,就一邊揚著水瓢。一邊嘴裡咕咕咕叫著雞下來。

  但雞就是不下來。雞是有圈窩的,卻總是天一黑就要睡在葡萄架上,野得也像狗尿苔。去年春上,她家的雞丟了一隻,她沒有聲張,後來又丟了一隻,她還是沒有聲張,可狗尿苔在麻子黑家的尿窖子裡發現漂了許多雞毛,狗尿苔就幾個晚上沒睡覺,躲在窗子裡守候。果然後半夜聽見動靜,是麻子黑拿著一個杆子,杆子上釘著小木板,他把杆子伸到雞身子下邊,輕輕地撥動,雞竟然乖乖地便立在小木板上。狗尿苔那一刻要大喊,她捂了狗尿苔的嘴。她不能讓麻子黑把雞偷走,但她也知道不能喊,一喊,麻子黑必然會說她給他栽贓,鬧到最後她是不會占上風的,於是,她就咳嗽,一連咳嗽了三下,麻子黑放下雞走了。從那以後,她都要把雞轟下來,一個一個關在雞圈窩去。

  婆叫著雞,雞不肯下來,狗尿苔就回來了,婆便把氣撒給狗尿苔。婆說:你還知道回來啊?!狗尿苔說,我壅了灰,霸槽把我叫去,他要問杏開的事哩。婆說:他叫你去你就去啦?你還嫌你滿盆哥病不重?狗尿苔說:我啥也沒給說。

  婆不言語了,氣還出得粗,狗尿苔就給婆揉心口,說:婆,你不生氣了,你笑一下就不生氣了。婆不笑,他又說:笑一下麼,笑一下麼。婆噗嗤笑了一下,雞在葡萄架上嘎嘎嘎地叫好。

  婆說:聽沒聽到村裡有啥事?狗尿苔說:行運家的死豬讓人吃了,是這事?婆說:誰吃了?扔到尿窖子裡的死豬崽也有人吃?狗尿苔說:能吃的還不就是那幾個人,麻子黑,開石,迷糊。婆說:你給我住嘴!你有證據啦?狗尿苔說:村裡人就這麼說的。婆說:別人怎麼說是別人說,你出去把嘴給我紮緊!

  狗尿苔就也叫雞:下來,都下來!

  雞竟然一個又一個從葡萄架上下來了。

  婆還是去破缸裡舀水,狗尿苔卻不讓婆再舀水了,說缸裡的水不要動,就放在那裡,春天過了,缸裡要生出魚呀蝦呀。

  婆說:你說天話!你又沒放魚苗子,它生啥魚呀蝦呀的?

  狗尿苔卻說:蓮菜池裡從沒人放過魚苗子,裡邊昨就有了魚蝦,還有蜉蝣和蝌蚪呢?

  話剛說過,巷道裡老順家的狗在吼,沒個節奏,吼得很亂。婆心裡一驚,又慌起來,看著狗尿苔沒有從缸裡舀水去洗豬槽,反倒把廚房桶裡的水還給缸裡添了一些。

  婆說:村裡真的沒啥事?你不要添了,你還真指望給你生魚生蝦呀?

  狗尿苔說:沒事。水裡啥都會有的。

  婆說:水裡是啥都會有的……村裡怎麼能沒事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 10:21

  22

  村裡真是出了事。

  白天裡,禿子金和開石開著手扶拖拉機給洛鎮供銷社送了一批瓷貨,原本是直接就回古爐村的,禿子金卻要去鎮農機站問支書的兒子回村呀不,如果回去就一塊走。開石沒想到禿子金還有這心眼,禿子金說:沒這個心眼,你嫂子咋到的手?開石說:我嫂子為啥和你整天吵哩,是她到了古爐村一看,才知道比你富的比你長得好的多得是!禿子金說:多得是又怎麼樣?晚上睡在一個炕上的還不是我?!開石說:這叫同床異夢。禿子金說:管她想誰哩,只要她在我身底下,我就圖個實惠。你家裡事擺順了?開石說:咋擺順?禿子金說:你大其實待你們好哩。開石說:他不是我大,我大死了!禿子金就不再說了。拖拉機鑽過了二道街,開石卻要學著開,開了不到一百米,前邊斜路上突然衝出一輛自行車,開石就慌了,喊:閃,閃閃閃!騎自行車的是個婦女,緊張得車子胡擰,開石也身子僵著,直戳戳坐著不知道了剎閘,坐在後車廂沿的禿子金忙把車扶手向左一拉,嘎喇一聲,拖拉機翻在了路邊的小水溝裡。禿子金爬起來,喊:開石,開石!拖拉機底兒朝天,輪子還轉哩,不見開石。忙掀開車廂,開石被壓在下邊,開石說:我活著沒?禿子金說:活著哩!開石就自己在交襠裡摸,摸著了那東西還在,才說:快拉我!禿子金這才罵道:不讓你開,你要開,你開了個×!把開石拉起來了,一鬆手,開石又倒在了地上,才知道一條腿斷了。禿子金跑去找支書兒子,兩人背了開石到鎮衛生站,醫生說骨折了,沒啥好治的,給了幾片止痛藥,讓回去躺光床板,把床板掏一個窟窿拉屎拉尿著去躺著養吧。禿子金說:衛生站能看個屁病,讓善人接骨。就在公路上攔汽車,托汽車司機經過古爐村時給支書捎話,支書也就在得知消息後派天布用自行車帶了善人去洛鎮。

  善人到了洛鎮支書兒子的單位,給開石捏骨頭,捏得哢哢響,開石就尖聲喊疼。善人說:忍著,總比女人生娃強吧。開石見不得說女人生娃,就罵了:我媳婦沒生成,你還沒見過啥是×哩!善人也不惱,說:伸腿,伸腿。開石腿伸不直,汗豆子從臉上往下滾,善人突然拿拳在壞腿上砸去,開石啊了一下就昏過去了。天布也嚇了一跳,說:你咋,咋?!善人說:骨頭碴錯著不好接,現在好了。就重新捏起來,捏了兩鍋煙工夫。開石又醒了,醒了再沒喊。天布說:還疼不?開石說:不疼了。善人拿了小木條放在腿上,又用布條子紮纏結實。開石說:善人,我記住你了,上次開會你站著,我揭發你是眼閉著打盹,你現在就報復我,故意讓我多受罪哩。善人說:十天後你立起來了,到時候再批判我。開石說:還要十天?嗚嗚哭起來,卻又對禿子金說:這你得給我證明,我是因公受傷,這十天裡躺著得給我記工分哩。禿子金說:狗日的,我以為你哭啥哩,原來為了工分!工分少不了你的,只是日不成×了。支書的兒子過來說今黑裡就睡在他這間空屋裡,他現在拾掇些飯去。禿子金當然說了許多謝話,卻對善人說:那你往哪兒住呀?善人說:咱擠一擠。禿子金說:就這一張床咋擠?我給你去鎮旅社登記個鋪去,那兒是大通鋪,你愛說話,到那兒人多熱鬧。善人說:哦行。禿子金就出去了。

  禿子金不在,開石躺在床上,眼睛在屋子裡瞅過來瞅過去。屋子不大,收拾得乾淨,四壁上都糊了報紙,貼著年畫,還擺著縫紉機,收音機,櫃子上都是搪瓷東西:搪瓷碗,搪瓷盒,搪瓷保溫瓶。開石說:這是人家的一個空閒房子,另一個屋裡還有鐘錶和自行車,床上鋪的是太平洋大單子,枕頭上蓋的是枕巾,枕巾上還苫個蠶絲手帕。都是人麼,瞧人家這日子!善人說:日子要過得好,五行定位哩。開石說:啥是五行?善人說:一個家庭,祖父母居的是土位,土主元氣,做祖父母的要常提家人的好處,這就是打氣,如果老是不捨心,好挑剔別人的毛病,便是洩氣。父居南方火位,母居北方水位,父就像太陽似的普照全家,母又幫扶父,遇到環境不好,要說自己無能,家中有不明理的,自己要認不是,若家長定不住位,一遇失意事不是打孩子就是罵媳婦,火去克金,家裡不是容易出事就是家人要有生病的。長子居東方木位,得能立,喜歡勞作,家裡有不會做的事,便要怨自己,不可抱屈。其他子女屬西方金位,金主元情,心裡要有全家人的好處,遇事說好話,化解事端。若是傳閒話,就傷感情,主敗家。做家長的主全家的命,如果定不住位,境遇不順,打罵孩子、媳婦,火就克金,金位人敢怒不敢言,便怨他老大,說:因為你無能,才使我們受氣,這日子過不了啦!金又克木。木位人不肯自己承認立不起來,反怨老人沒留下財產,自己累死也沒用,向祖父發牢騷,這又是木克土,老人吃不消,怪兒媳沒生好兒子,沒大沒小,找起我老人家的毛病來了!這又是土去克水。主婦沒處洩憤,便對家長說:看你的死大,橫不講理,老看不起我們這家人。水又去克火。這必定敗家。

  善人一講開來,開石先還聽著,但聽著聽著就要坐起來,善人說不要動,我給你墊墊枕頭。開石就又咳嗽,還沒等善人把戳箕拿來,痰吐在地上,又去取笤帚。開石說:你腳蹭蹭不就行了,掃啥呀?善人說:我知道,工作著的人最煩在地上吐痰,吐了痰又用腳蹭。開石又要尿呀,讓善人去廁所拿尿盆,尿了再讓善人給他搔後背。善人說:你的事就是多!我再給你說說家道五行要怎樣才能相生呢!這做家長的要常向妻子兒女講祖先的德性,老人的好處,這是火生土。做祖父母的,不要管事,願意做就做點,不願意動就領孫子孫女玩耍,教導他們盡孝,告訴他們父母的好處,是土生金。孩子玩得高興,做父母的心裡愉快,這是金生水。主婦盡心料理家務,注意做活的人的吃喝穿戴,是水生木。做活的人,得到安慰,更加盡心做活,這是木生火,家裡一團和氣,家自然就齊了。五行擴充起來無處不是,土位人要如如不動,金位人要會圓情,譬如說,哥哥吩咐做一件事,父親又叫做另外的事,都要立刻答應,然後酌量哪件事該先做,若是父親叫做的事應先做,就要對哥哥說明原委再去做。情就圓了。水位人要能兜不是,對於家中雜物,柴米油鹽以及人來人往都要留意,若是出了錯,水位人就要兜過去說是怨我呢。木位人主能立,若是家裡有不做的活計,木位人就該說怨我呢。火位人要明理,平素到親友家去,不是為人情,是為了尋理,和親友研究辦事的道,求明白了,講給家人聽。家裡人有不明理的,火位人就應該說怨我呢。這是人人應有的家道五行。善人正講得起勁,開石說:喝水!善人說:哦,你要喝水?開石說:你去喝水,你嘴角堆了兩疙瘩白沫。善人說:我不喝。開石說:那你說完了沒,我腿斷了讓你來捏骨的,你倒嘟嘟嘟地說個不停!善人說:我這是給你說病呀。開石說:我只是斷了腿,生什麼病?善人說:斷腿是斷腿,可斷腿是有原因的。開石說:你是說我活該,活該斷的?!善人就不言語了,看著門,門把外邊的世界框成了個長方塊,空洞洞的,門框左邊出現了一個雞頭,再是雞身子,雞尾巴,雞無聲地往過走,走到門框右邊不見了。過一會,門框右邊又現一個雞頭,再是雞身子,雞尾巴,無聲地往左邊走。雞突然撲棱棱飛開,沒有了,禿子金的一雙腳踩進來,草鞋的前耳子劊斷了一條。

  禿子金一回來,就又去支書兒子的另一間屋去,後來支書兒子端了一盆稀米湯,還有一碟酸菜,放在桌子上了,對善人說:吃飯。善人也沒推辭,盛了一碗吃起來,說:都吃麼。但支書的兒子沒吃,禿子金和開石也沒吃。善人說:你們怎麼不吃呢?說完才想起來,人家關係近,還有好菜飯呢。不要耽誤人家的飯,趕快又吃了一碗,便去鎮上旅社去睡。

  一路上,善人越想越招笑,想起了一句話:有福之人頭大,無福之人大頭,他們讓我吃了飯,還把我趕出來,顯得沒義氣,是大頭還是頭大呢?

  開石傷腿的事第二天村人全知道了,等他運回村,婆拿了三顆雞蛋去看望,讓狗尿苔去,狗尿苔不願意去。等婆走了,卻想:哼,你兄弟不讓我拔土豆苗也不至於能斷腿的。也去了開石家,要看開石的笑話。面魚兒家的院裡湧了好多人,有善人,也有支書,善人還提著中藥袋,說中藥抓了,服上五服,斷骨可以恢復得快些,但洛鎮中藥鋪沒有甲虎,得自己尋。狗尿苔一去就見著鎖子,說:我知道你要來的。狗尿苔說:你知道我要來?鎖子說:你是來嘲笑我們家哩。狗尿苔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聽見善人在院裡說沒有甲虎,就扭頭問:啥是甲虎?現在到哪兒尋甲虎!善人說:就是簸箕蟲,一副藥裡得五個簸箕蟲。狗尿苔說:簸箕蟲就是簸箕蟲麼,咋叫那麼好的名字,甲虎?!支書就說:尋簸箕蟲的任務就交給你狗尿苔啦!

  簸箕蟲在潮濕的地方才能尋到,狗尿苔說這容易得很,他家裡就有。因為在三年前的一個晚上,那時候他尿床正兇,每天晚上喝米湯,本來能喝三碗的,喝得肚子像個鼓,可婆只准他喝兩碗,而且,一夜要叫他起來尿三次。但婆每每是第一次叫他的時候他已經尿下了。在夢裡,尿憋著,總是沒有能尿的地方,不是這兒有人,就是那兒有人,好容易找個避背處,他還說:這下可以尿了。結果就尿在炕上了。婆在趁著窗子上的月光納鞋底,推他起來時發現褥子已濕了,就罵他尿泡繫子斷了,她一個鞋底才納了十行就尿了!點了燈讓他把濕墊子抽掉再換一個乾墊子,一點燈,發現炕下的地面上簸箕蟲亂跑,嚇得他喊叫,跳下炕要用腳踩,卻又一個也沒見了。

  現在,狗尿苔就在家裡尋找簸箕蟲,但沒有,把水桶挪開,又鑽到案板下,仍然沒有。揭了窖蓋到地窖裡,地窖裡放著紅薯和土豆,發現了一隻簸箕蟲,但還是鑽進了紅薯堆裡,累得他把紅薯一個一個移開,終於逮住,也僅僅就這一隻簸箕蟲。他到鄰居家去尋,鐵栓家的地窖裡發現了兩隻。到了水皮家,水皮不在,地窖裡竟然沒有,卻發現那兒放著一個缸,缸裡有半缸小米,他說:呀,你家還有小米?水皮媽說:哪兒有小米,你眼花了,那是小米糠。他說:明明是小米,我還認不得小米嗎?水皮媽臉都變了,說,那可是從我們嘴裡一顆一顆省下來的,你可別亂說出去!

  狗尿苔能不說嗎?每天飯時,人都端著飯碗菜碟在巷口吃飯,老碗裡盛的是稀米湯,這個說我吃雲呀!是天上的雲影落在碗裡,一吹,湯皺了雲也皺了。那個說,我撈鳥呀!是樹上的鳥影子在碗裡,但鳥在拉屎,沒有下顆蛋來。水皮媽也端著老碗,可她總不拿菜碟,到這個人的菜碟前夾一筷子,說:我嚐嚐你的菜,嗯,漿水老了麼。到另一個人的菜碟裡夾一筷子,說:你是蘿蔔絲呀!鹹得能打死賣鹽的了!只要她一來,迷糊就把菜碟的菜往米湯裡一攪,不看她,也不應和她的話,低了頭,嘴一直埋在碗裡。水皮媽可憐兮兮地老裝窮,地窖裡卻藏著半缸小米,狗尿苔要揭露她,最起碼大家再不讓她嚐菜吃。

  狗尿苔到了長寬家的地窖裡尋簸箕蟲,長寬也是不在家,戴花在院子裡的捶布石上捶漿過的衣裳,她說:尋簸箕蟲幹啥?狗尿苔說:開石的腿斷了你不知道?中藥裡要有藥引子。戴花說:他家咋接二連三出事?怎麼就用簸箕蟲做藥引子?狗尿苔說:你把簸箕蟲一劈兩半,放一夜,它就又長合了。吃啥補啥。戴花說:你人小鬼大,還知道這些!收拾了衣裳,領狗尿苔下地窖,還說:你應該吃竹竿!

  戴花家的地窖裡只有紅薯蘿蔔,比狗尿苔家多的是三個大南瓜和一筐椒葉。狗尿苔告訴了水皮家窖裡有小米,戴花說:人家會過日子。狗尿苔就沒話再說了。在她家的地窖裡逮了五隻簸箕蟲,狗尿苔高興地說:是不是你知道開石腿要斷呀就早早養著了?戴花說:那你老不長個頭兒是不是逃避戴四類分子帽子?狗尿苔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他的個頭小,覺得她說的好,也就自這次後才意識到個頭小的好處,並為自己個頭小而不自卑了。狗尿苔說:嫂子你真好!戴花說:哪兒好?狗尿苔說:你長得好!戴花笑了,說:喲,你還會說這話?狗尿苔說:你就是長得好,你側過身子。戴花竟然就側了身子,狗尿苔拿著煤油燈,說:鼻子多高!但就在舉燈的時候,狗尿苔發現了洞壁上另一隻簸箕蟲,身子一晃,燈卻掉下去,光滅了,油倒了,地窖裡黑咕隆咚。狗尿苔哎喲哎喲叫著,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手煤油。戴花說:沒事,沒事。拉了狗尿苔往窖豎井裡去,窯口有些光亮,但仍看不清豎井壁上的腳窩子,無法上去。戴花說:我撐你!不容分說,就把狗尿苔往上撐,還說:你還重得很!狗尿苔重,她雙手舉不起,只能抱住了,然後使勁往上撐,她的胸脯鼓鼓的,軟軟和和,狗尿苔嚇得縮身子。戴花說:你抓窖沿呀,抓呀!狗尿苔抓住窖沿出了窖,戴花隨後也爬上來,狗尿苔突然臉紅,不敢再看戴花,說:我真笨,把煤油給你倒了。戴花說:倒了的都是多餘的。簸箕蟲裝好了嗎?狗尿苔說:在懷裡裝著。戴花說:開石是公傷,有工分,支書讓你找藥引子,你要給支書說,也得給你記工分哩。狗尿苔說:記不記都行。戴花說:啥話?你不爭取,蠶婆年紀大了,咋養活你?

  狗尿苔在午飯前將二十一隻簸箕蟲並沒直接給開石,而想著要交給支書,才走到支書家,支書卻提了個砂鍋往面魚兒家去,支書說:你把簸箕蟲拿這兒幹啥?狗尿苔支吾著,他希望支書能表揚他,但支書沒表揚,只和藹地笑了一下。和藹的微笑讓狗尿苔知道支書仍是喜歡他,就屁顛屁顛地跟著支書一塊去面魚兒家。在巷裡,水皮媽和誰致了氣,臉吊著往過走,猛地看見支書了,臉就鬆泛開了,說:哎呀,支書,你胖啦!支書說:這幾天胃老吐酸水,還能胖。水皮媽說:真的胖了,一胖就富態了!你這是幹啥去呀?支書說:給開石送藥罐。水皮媽說:哎呀,還要你親自送?支書說:得關心麼。水皮媽說:好,好,一送,你這胃病也就好了。支書說:噢,這藥罐不能送的,還得開石媳婦來取,一急,倒忘了!水皮媽說:那你讓狗尿苔拿上,權當開石媳婦來取的。狗尿苔說:那讓我得病呀?水皮媽說:你替支書得個病又咋啦?!狗尿苔恨水皮媽,但還是把藥罐從支書手裡拿過來扣在了自己頭上,像戴了個鋼盔,說:咒一咒,十年旺。

  到了開石家,面魚兒在院子裡洗了一隻鱉。古爐村人一般不吃鱉,只有人病了才熬湯喝,這就像坐月子的婦女要煮豬蹄湯下奶一樣。狗尿苔說了句藥罐我替你拿的,就幫著生火熬中藥。支書向面魚兒問了問開石的傷情,蹴過來一邊看著狗尿苔熬藥一邊吃煙,他教導著熬中藥不要用硬柴,要用麥草,文火慢慢地熬。藥草都是乾的,文火熬才能把藥性散出來。狗尿苔一一照辦了,支書說:咱村裡霸槽呀,麻子黑呀,狗日的就沒個輔導性,狗尿苔服教哩。面魚兒說:狗尿苔乖,是可教子女麼。狗尿苔喜歡聽這話,他臉上笑笑的,拿了小板凳給支書,說:坐呀爺!支書用筷子攪著藥罐裡的藥,要看看都是些什麼成分,狗尿苔也認得其中的黃連和蘆根,他就說:怪呀,蘆根是甜的,黃連是苦的,都是從地裡長的,咋就不一樣,這甜是從哪兒來的,苦又是從哪兒來的?說過了,狗尿苔又想到了為什麼地上有開紅花的又有開白花的,為什麼都是豆子,顏色有黑的有黃的?面魚兒說:土裡啥都有的,這就像古爐村的人有貧下中農,也有四類分子麼。面魚兒說完,看見狗尿苔一下子瓷起來,忙說:啊不對不對,我胡拉被子亂扯毯了。將洗好的鱉提到廚房,又叫狗尿苔。狗尿苔進去,面魚兒說:伯不是說你哩,別上心。狗尿苔說:我不上心,我又不是四類分子。面魚兒就用刀要剁鱉頭,支書也進來了,說:不用剁。把鱉放在鍋裡的涼水中,蓋了鍋蓋,讓面魚兒在灶膛裡生火。狗尿苔覺得奇怪,因為以前煮鱉都要剁頭的,那鱉頭剁下來還會活著,上一次牛鈴剁了鱉頭,鱉頭已經掉到案板下了,牛鈴拾起來要扔給貓,鱉頭就咬住了他的手指頭。一旦咬住了手指頭那得天上響雷鱉嘴才鬆開的,那時天上沒雷,牛鈴就踩著鱉頭拔手指頭,結果手指頭拔出來了,一塊皮沒了。支書沒有剁鱉頭也不在鍋蓋上壓塊石頭,狗尿苔嘴上沒說,卻等著一會兒鱉要在鍋裡翻騰,頂了鍋蓋跳出來。但是,草藥在藥罐裡不停地響,鐵鍋裡的鱉仍悄然無聲。

  狗尿苔終於說:爺,鱉咋不動呢?支書說:它動啥呀?冷水裡放進去,慢慢加熱,它就不覺得燙著死了。狗尿苔說:哦。支書在笑,支書臉上皺紋多鼻子很大,一笑起來所有的皺紋都圍著鼻子展開。支書說:狗尿苔,爺好不?狗尿苔說:爺好。支書說:爺咋個好?狗尿苔說:別人老欺負我,爺不欺負我。支書說:你出身不好,你就要服低服小,不要惹事,乖乖的,爺就對你好。狗尿苔說:我乖著的。那我今天尋簸箕蟲,你給我記工分吧。支書用煙鍋敲狗尿苔的頭,(口邦),敲一下,頭上起一個包,啷,又敲一下,頭上又起一個包,狗尿苔沒有躲,也不喊疼。院門卻咯吱一下,進來了水皮,手裡提了一節蓮菜,蓮菜上還貼了紙條,紙條上有字。狗尿苔恨水皮來的不是時候,支書正要答應給他記工分呀,是水皮把事岔開了。狗尿苔就看著那節蓮菜,說:紙條上還有字呀?水皮就給面魚兒說:你把蓮菜一定要收下,這是我的心意。我還給開石寫了幾句話,我給你唸唸。就唸道:你是勤勞、勇敢、堅強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為了美麗而富饒的古爐村,你光榮負傷了,我向你表示慰問並祝你早日康復。此致敬禮朱水皮。狗尿苔說:噢,你是要讓開石知道這是你送的?水皮說:你聽懂我前邊說的話嗎?沒文化!支書說:把特殊材料製成的那句話抹了,這是說共產黨人的話,開石不是黨員,他怎麼就是特殊材料製成的?水皮一下子愣了,說:這是形容,我用的形容詞。支書說:什麼形容不形容的,抹了!狗尿苔說:特殊材料製成的那就斷不了腿。水皮給狗尿苔發了脾氣:你老老實實著!支書轉身去揭鐵鍋的鍋蓋,鱉安安靜靜地趴在鍋底,支書把鍋蓋又蓋上了,水皮掏出鋼筆把紙條上的那句話塗抹了,說:支書爺,我還要給你反映些事哩。支書說:啥事?水皮說:一、是善人把開石的腿砸斷的,怎麼能允許他砸斷開石的腿?狗尿苔說:善人是給接骨哩。水皮說:他是借接骨趁機報復哩!支書說:這你不要說了。二呢?水皮說:得稱讓蜂蜇了,他家後簷上有個土蜂窩,他去摘,蜂就把他嘴蜇成了豬嘴。來回又犯了病,她是在擔尿水時,正擔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田芽和她婆婆致氣哩,田芽偷吃,做下好飯藏在鍋頂後,婆媳就吵……支書說:啥雞毛蒜皮事!還有沒有第三?水皮說:有第三,霸槽和禿子金吵架了,禿子金到霸槽那兒要給開石討要些太歲水,霸槽不給,說禿子金你不會開拖拉機就不要開,砸斷了人腿卻來要太歲水。吵得天翻地覆的,圍了好多人看哩。支書說:吵,吵,吵,就知道個吵!讓隊長去看看。水皮說:霸槽橫得很,得你去!支書說:這點事他隊長還鎮不住?!水皮就走了。

  狗尿苔繼續熬藥,滿院子都是藥味。天漸漸黑下來,村子裡又起了霧,霧在巷道裡鋪,又從院門口湧進來。支書用筷子戳著鱉,鱉果然不聲不響地成了熟肉,鱉蓋就提了出來。支書說:狗尿苔給你顆鱉蛋。夾起一顆鱉蛋給了狗尿苔。水皮又進來了,氣喘吁吁的,狗尿苔故意把鱉蛋在水皮面前晃了晃,一口塞進自己嘴裡。水皮說:隊長病著,又因杏開的事,沒鎮住,霸槽和禿子金打起來啦!支書說:怪事!讓天布去,二杆子還得二愣子收拾哩!水皮轉身又走,支書又叫住,說:你那兒的紅漆還有沒?水皮說:還有些。支書說:古爐村的事兒咋成了水池裡的葫蘆,壓下去一個又起來一個!明日你再在村裡刷些標語。水皮說:行。支書說:你也不要找天布啦,兩個噌(骨泉)一起,怕會打得凶哩,還得我去。水皮說:就得你去,要不會出人命的。

  支書拿了旱煙袋裝在袖筒裡,披了衣服和水皮走了。面魚兒濾了藥湯,嚐了一下,苦得要命,端到屋去給開石喝。開石在炕上把藥喝了,說:謝你呀,狗尿苔。狗尿苔說:有啥謝的?開石說:狗尿苔你比守燈好,你不像是個出身不好的人。狗尿苔說:是不是?開石說:他身上流的是地主的血,你和守燈不一樣。

  從面魚兒家出來,巷道裡的霧已經捲著滾,但捲的還不是碌碡,是車輪子,狗尿苔就攆著車輪子跑,腳下一絆,他倒了地上,車輪子便從身上碾了過去,疼是不疼,卻感覺身子被碾扁了,扁得像一根麵條,一片樹葉子。驀地,他的鼻裡口裡就聞到了一種氣味,是那種已經很久沒聞到的氣味。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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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突然地聞到了那種氣味,聞過就聞過了,狗尿苔已經習以為常,就連牛鈴也在他們一塊勞動,或者去爬樹,或者在州河裡去聽昂嗤魚叫,要問:聞到有氣味了嗎?因為狗尿苔每每聞到了那種氣味,村裡就有些大大小小的事發生,這或許是碰巧了,也或許事過之後的牽強附會,而碰巧上幾次了,又能牽強附會上,牛鈴就作踐狗尿苔是狗,是老鼠,是烏鴉和貓頭鷹。當狗尿苔在很多時候回答牛鈴:沒聞到啥呀!令牛鈴都覺得了遺憾。但是,自從在開石腿斷後聞到了那種氣味,狗尿苔一連幾天都聞到了,這讓他奇怪,也緊張害怕了。

  初十的早晨,狗尿苔和婆到自留地去,天淨得像洗過的青石板,雲是那麼的白,一片一片貼在上邊。經過了天布家院門口,照壁上的牽牛花全開了,一朵牽牛花的顏色怎麼也不如戴花家院牆頭的薔薇鮮亮,但上百枝上千枝的牽牛花全開了,紅得像起了一堆火,火還有焰呀,人一走近都熱烘烘的,映得臉紅手紅衣裳也紅了。狗尿苔站在照壁下張大口鼻在吸,吸著吸著他不動了,疑惑地揉鼻子,再吸,腮幫上的肉就僵硬了。婆說:你咋啦?狗尿苔說:我聞見了。婆說:牽牛花是香。狗尿苔說:是那種氣味。婆說:哪種氣味?狗尿苔說:就是以前聞到的那種氣味。這幾天動不動就聞到了。婆拉著狗尿苔離開了照壁,站在了牛鈴家的山牆下,剛出來的太陽把他們的影子印在牆上,婆說:還能聞到嗎?狗尿苔說:嗯。婆說:是鼻子有病嗎?彎腰看狗尿苔的鼻子,鼻孔裡沒有膿痂,也沒有鼻涕,好好的呀。婆說:你不要老想著聞到。狗尿苔說:可它就是能聞到。婆看著狗尿苔,捏了一下狗尿苔的鼻子,狗尿苔說:給我也買個口罩?

  婆不可能給狗尿苔買個口罩,一是婆不想花那個錢,二是狗尿苔怎麼能像水皮那樣有個口罩呢?婆孫倆回到家裡,婆從屋樑上又取下那個皮包,皮包裡有婆藏著的幾張紅的黃的紙。這些紙是在過年時才拿出來剪窗花的,現在她給狗尿苔連剪了五個紙花兒,一個是蛇,一個是蠍子,一個是蟾蜍,一個是壁虎,一個是蜈蚣。狗尿苔知道這是五毒,裝在了衣兜裡。

  狗尿苔雖然有了五毒紙花兒護身,卻也擔心著村裡會有什麼事發生,他恨自己有著這樣的鼻子,在灶膛燒火時鼻子上沾了鍋灰,他就是不擦,還對著鏡子說:偏不擦,髒死你!但是,村子裡並沒有死人,也沒有聽說誰的病加重了,甚至一連多天都沒有誰和誰吵嘴打架的。唯一的變化是霸槽開了手扶拖拉機。

  村人壓根兒沒有想到,禿子金和霸槽吵鬧之後,支書並沒有整治霸槽,反而讓霸槽替代了禿子金去開拖拉機。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支書心胸寬大,不計前嫌,因材使用人,還是支書是個軟頭,害怕了霸槽?禿子金在給馬勺發洩他的不滿了,說:涼了,心涼了,咱順聽順從地落了這個下場!馬勺說:我給你說句話,能惹得起你就惹,惹不起你了就不惹,不惹了人家還要惹你,你就反過來對他好,把他敬著,你也就安生了。禿子金說:啥意思?馬勺說:這意思你還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禿子金還在說:瞧著吧,古爐村從此妖魔鬼怪呀!狗尿苔不愛聽這種話,他是第一個去向霸槽祝賀,而且希望霸槽在去洛鎮賣瓷貨的時候能帶上他。但是,霸槽的助手換了田芽,田芽卻堅決不讓霸槽帶狗尿苔,狗尿苔只好和牛鈴鑽在一搭,有了機會也去窯場看善人。

  善人不會配釉塗釉,也不會抐泥做坯,更不會點火燒窯,他打零雜,別人碎石時他運石,別人拉坯時他取泥,窯點了火,立柱讓他從窯視窗裡看藥季子,他就一會過去看一下,一會過去看一下,但他說藥季子倒了,立柱跑去看了,藥季子還豎著,就罵他笨。但善人無怨無悔,一閒下來不是給人說病,就是在麥糠布袋裡拼接打碎的瓷瓶。狗尿苔和牛鈴再來看善人,善人在那裡劈柴,他們說:你捏瓷瓶給我們看,我們替你劈柴。善人說:我給你們講說病的事吧,頂針她婆病了,想知道我怎麼去把病說好的嗎?狗尿苔說:不聽你說病,就看你捏瓷瓶!善人便提了他那個裝了瓷片和麥糠的布袋,雙手伸進去捏了。他們劈了一陣柴,布袋就豎起來,善人讓狗尿苔用手摸摸,摸得出是一個完整的瓷瓶。狗尿苔說:你手上長眼睛?!

  善人伸出手,握了狗尿苔的胳膊,狗尿苔的胳膊細得像麻稈兒。善人說:我給你捏捏!

  狗尿苔不敢讓善人捏,怕把他骨頭捏碎了。

  牛鈴說:你把狗尿苔捏碎了還能再捏回個狗尿苔嗎?

  善人說:行呀!

  牛鈴說:那就好了,狗尿苔你讓捏捏,把你捏碎重捏一個像我這樣的。

  狗尿苔說:我才不要像你那樣的,眼睛那麼小,耳朵還是豁口。

  牛鈴說:可我是貧下中農!

  狗尿苔不理了牛鈴,扭過頭給善人說:人和人的骨頭是不是一樣?善人說:你比守燈少一塊。狗尿苔說:我比守燈少?我應該比他強吧,開會他得站著,我可以坐的。善人說:他比你多一塊反骨。狗尿苔說:啥是反骨?善人說:就是後腦勺那兒凸出一塊骨頭。牛鈴說:唉,連守燈都不如,守燈受欺負了還反抗哩,你只挨著。狗尿苔摸摸後腦勺,後腦勺平平的,他是有些懊喪,拿腳踢了一下身邊的一個木杆子。這木杆子上晾著擺子的衣服,木杆子斜了,衣服掉在了地上。狗尿苔突然說:我穿隱身衣呀!牛鈴說:穿隱身衣?啥是隱身衣?牛鈴不知道啥是隱身衣,這狗尿苔就高興了,說:想知道不?牛鈴說:想。狗尿苔一揚手卻說:我不告訴你!

  守燈從窯場最東頭的那個廢舊窯洞裡出來,站在那裡伸懶腰。他長胳膊長腿,又那麼瘦,像是木棍兒節子組裝起來的,伸著懶腰似乎都能聽到木棍兒節子喀啦喀啦聲。狗尿苔和牛鈴一看,守燈的那顆腦袋,前額突出,後腦也突出,兩人對了一下眼,就嗤嗤地笑。守燈在說:甭給我笑,好好劈柴!

  守燈在窯場是幹體力活的,一有空就獨自鑽進他收拾出來的那個廢舊窯洞裡,不允許別人進去,他會在半開的門扇上架一個笤帚,笤帚上放上灰包,誰要進去一推門,笤帚和灰包就掉下來,弄得一頭一身的灰。守燈在那個窯洞裡幹啥著,擺子說是守燈神經有問題,在裡邊配釉哩,不是把釉漿倒在坯器中搖晃,就是蘸了釉用嘴吹釉沫,他明知道都不讓他幹燒碗燒缸的技術活,還老想著要燒青花瓷呀!

  守燈讓狗尿苔和牛鈴劈柴,其實他們已經劈得很多了。這種笨活原本都是守燈幹的,善人來後讓善人幹,而現在他們幹著,守燈卻也指手畫腳。守燈伸過了懶腰上廁所去了,牛鈴說:他多虧是階級敵人,他不要說是村幹部,就是個貧下中農,他比支書還能支使人!狗尿苔說:讓他今日屙不出來,屙血去!但兩人很快擠眉弄眼,幾乎是同時往守燈的那個窯洞跑去,到門口了,看看門扇上放沒放笤帚灰包,沒有,就鑽進去。他們想整一整守燈,故意把地上放著的盆盆罐罐打亂了原本的順序,看見了窗下桌子上還有幾張紙,也拿走了。狗尿苔說:上邊寫著字,不敢拿吧。牛鈴說:白紙不能拿,都寫了字了就是廢紙了,拿了給善人捲煙捲兒。狗尿苔又拿了幾張白紙塞在口袋,要給婆拿回去。出窯洞時,門後有一雙布鞋,鞋裡還有鞋墊,鞋墊上用針線納了個人頭像。在鞋墊上納人頭像,這在古爐村從沒有過的,狗尿苔說:他狗日的手巧,會紡線會做衣服,還會紮花兒。牛鈴說:他這是要把人踩在腳底下,他要踩誰呢,踩貧下中農?狗尿苔說:你說這話,要他命呀?!便把鞋墊取出來翻了個過兒放進去,又取出來,掖在懷裡。

  從那個窯洞出來,牛鈴把幾張紙給了善人,狗尿苔就去燒著的窯口,將鞋墊塞進去燒了。牛鈴問:你燒了啥?狗尿苔說:塞了一把柴草。善人拿了那些紙,看了一下,說:這是守燈寫的燒瓷工序,這敢拿呀!牛鈴說:你唸唸是啥工序?善人就唸起來。這工序一共分七十二道,兩道為一組。第一組是勘山燒礦,是說發現礦脈後,用柴燒再用水澆,如果出現裂紋,裂紋細密均勻又有網狀,就可以開挖。第二組是運石碎石,是說把瓷石運來後用錘砸成拳頭大。第三組是舂石製漿,是說用碾或石臼將瓷石磨成粉末,再浸於池裡以泥耙摽渣,沉澱後,下邊的稠泥化成漿。第四組是取泥製坯,是說澄細淘淨的漿泥稍稍陰涼後掬成團,放進木匣裡捺平,然後提出匣製成磚頭一樣的塊。第五組是燒灰配釉,是說一切釉水無灰不成以青白,要用鳳尾草和岩石迭疊起來燒煉,用水淘細就成了釉灰,調漿時要稀稠相等。第六組是煉泥鍍匣,是說瓷坯入窯必須用匣缽套裝,匣缽用泥不用過細的,稍晾乾就放入窯裡空燒一次。第七組驗匣存庫,是說匣缽燒出後要以尺碼為準,量其高深厚薄,測其輕重,符合規格的存庫。第八組是化不淘洗,是說白不在大缸內化解成漿後,要精心除渣,再放入桶中漿呈濃稠狀移入泥房。第九組鏟泥踩泥,是說把泥放在大石板上要用鐵鍁翻撲結實,做成口字形,不停拍打成田字狀,再進行踩泥。第十組抐泥做坯,是說將泥搓揉均勻,讓泥裡氣排出,坐於車架以捧撥車使之輪轉,雙手按泥,隨手法而屈伸收放以定圓器。第十一組……

  善人唸著唸著不唸了,說:多得很,只唸工序名吧。於是十一組修模定型,十二組刮坯印坯,十三組刮坯取釉,十四組削坯接坯,十五組捧坯曬坯,十六組薄釉吹釉,十七組蘸釉澆釉,十八組配釉塗釉,十九組捺水補釉,二十組淡描混水,二十一組捏雕刻花,二十二馱坯挑坯,二十三修匣裝坯,二十四加表滿窯,二十五挑柴燒窯,二十六開窯裝籃,二十七調泥摩窯,二十八看色選瓷,二十九擂料格色。

  狗尿苔和牛鈴沒想到燒瓷貨這麼複雜,正聽得入神,頭頂上有了說話聲:唸完了沒?善人說:還沒,三十六組哩。覺得不對,抬頭看時,守燈就站在身後,忙說:不是我拿的。狗尿苔和牛鈴反身就跑。守燈說:狗日的還是賊麼!善人說:你總結的?守燈說:是洛鎮窯上的老師傅說的,我記下來,又補充了我的一些體會,比如提匣製成的磚式,我把它叫做白不。再是踩泥,我總結了幾句口訣。還有匣缽累煉常有折裂,我用竹篾箍了人火就不易斷。還有釉的配方,你知道有幾種配方嗎?善人說:我不知道,守燈,你行啊!守燈說:行屁的,洛鎮能燒青花瓷,咱村怎麼燒都不成。善人說:按你這鑽勁,肯定能燒成。守燈說:誰讓我燒?!善人說:支書知道不?守燈說:他只讓燒碗燒缸哩。善人說:這你要給支書好好說。守燈說:誰信我呀?!就是支書說我是金子,村裡人一哇聲說我是瓦片,支書也就把金子當瓦片了!善人說:你要和村裡人溝通哩,你一天不說話,老吊個臉。守燈說:打你哩你能笑嗎?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人家數錢,我是狗尿苔呀?!守燈拿了那幾張紙又進了他那個窯洞,善人再叫他,就是不回聲。

  狗尿苔跑開後,卻佩服了守燈,覺得現在村人出工都使奸取巧混工分,守燈為了燒瓷貨還下這麼大工夫。所以在過後的幾天又來窯場找守燈拉話,但守燈一旦不說燒瓷貨的事就又是臉吊著,眼睛半睜不睜,壓根兒不願搭理。這一日,村裡人都上山幫著把燒好的瓷貨搬到窯神廟裡,正好那時廟後的水渠通了水,就在渠上架了木板,狗尿苔和守燈用背簍背了幾十個碗下來,過渠上木板時,守燈停下來把一塊石頭支在木板下面。支書是和另一些人最後從窯場下來,支書先過木板,腳一踩,木板滑開,一個趔趄跌到渠裡,弄得一頭一身的泥水。支書進村後就認定這惡作劇是狗尿苔幹的,罵狗尿苔。

  狗尿苔說:不是我幹的。

  支書說:不是你幹的還能是哪個大人幹這事?

  狗尿苔想說是守燈幹的,但他沒有說,最後承認是他幹的,說他想讓牛鈴掉到渠裡的。支書扇了他一個耳光。

  狗尿苔很委屈,回來給婆說了,婆說:這守燈,說他能,能得很,說他腦子裡有水,還真有水。狗尿苔說:他是不是真的就像人家說的階級敵人?婆說: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唉。狗尿苔:他有病哩!婆說:是有病哩。

  狗尿苔坐在院門口,琢磨守燈得的是什麼病呀,咋是這樣一個人,讓他又佩服著卻怎麼也喜歡不起來,當然就想到了霸槽。世上的事情真怪,要說邪吧,守燈是邪不過霸槽的,而且霸槽還罵過他,打過他,但他寧願要跟了霸槽,卻不願意了和守燈相處。有了風,巷道裡的樹葉子全吹到了門口,然後在那裡旋著,葉子就像一排人,齊刷刷排列著轉圓圈,圓圈轉著轉著從地上浮起來,悠悠忽忽縮成一股往天上升,成一條繩了。婆在屋裡說:你發啥呆哩,給我把梯子端來,院牆上咋少了一頁瓦?狗尿苔卻說:我好多天都沒見霸槽了。

  那條豎起來的繩突然消失了,像是被拉上了天。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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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尿苔終於能和霸槽去一趟洛鎮了,他感激著霸槽,更感激著田芽。

  田芽婚後沒有生娃,這和戴花一樣,但戴花人長得漂亮,被認為是南瓜蔓上的花,開得越豔的越是謊花,而田芽腿長屁股小,村人說這就不是能生娃的身形。都不生娃,戴花沒婆婆,戴花活得還自在,田芽的婆婆一天到黑嘟囔著要抱孫子,田芽就在家裡沒地位,再勤苦再孝順仍落不下好。婆婆打臘月起,嘟囔得更厲害,人也一天天消瘦,先以為是茶飯不好,可後來頓頓飯做得稠,也能吃三四碗,仍是瘦,瘦得失了形。生產隊安排往地裡擔糞壅紅薯窩子,她已經擔不動了糞擔,就拿鋤頭扒拉著給大家裝筐,還是站不久,便跪在那裡,扒拉扒拉著竟暈倒了。婆當下給她掐人中,餵湯水,說這是病了,這種病古爐村得的人少,以前行運他爺得過,要喝水蔥湯才能好。水蔥其實不是蔥,長得像蔥,是水邊的一種野草。婆還給田芽交待了水蔥湯的做法:每天早晨,把一根水蔥剪成二指長的節節在鍋裡煮,煮一個時辰,打進去兩個荷包雞蛋,等荷包蛋熟了,撈去蔥節,把湯和荷包蛋一塊吃喝,要連著吃喝兩個月。婆婆說:這還是富貴病呀?!田芽說:你就是富貴人兒。婆婆說:富貴他媽個×,都快成絕死鬼呀還富貴?田芽還笑笑的,一聽這話,臉刷地也黑了。婆就趕緊說:你胡說啥呢,讓田芽給你挖水蔥去!推著田芽,低聲說:你別說話,她這一病你才要孝順哩。田芽呼哧呼哧了半會,氣順暢了,出門去挖水蔥。

  路上碰著看星和迷糊,看星說:你婆婆病好些了沒?田芽說:我這去挖水蔥呀。看星說:吃啥藥都不頂用,你一生娃她就沒病了!田芽煩著別人提她生娃的事,說:生誰呀,生迷糊呀?!迷糊說:你說你給我生個小迷糊?田芽說:我怕生出來是四個腿哩!擰著屁股就走了。迷糊想了一會,四個腿的那不是牲畜嗎,田芽在罵他,就回了一句:你想給我生我還不要哩,石女日不成!田芽生了一肚子氣,在河灘裡尋水蔥,一邊尋一邊罵,拿腳踢河灘的石頭,把一個腳指頭都踢出了血。河灘裡的水蔥都小,她挖了幾棵又都扔了,鑽進蘆葦園去尋,終於尋到一片水蔥,就挖了十幾棵,想著拿回去就栽到院裡,從蘆葦園出來在河灘歇息,還罵著看星和迷糊。

  那時正是中午,太陽紅紅的,河灘上下沒有人,蘆葦園裡鳥在叫,叫著很怪的聲。面魚兒去了河對岸的山根下挖老鴉蒜,那野蒜疙瘩可以在水裡泡三天去除麻味能煮鍋,他返回時剛過著河,遠遠看著河灘上坐著一個人,也沒在意,等從河裡出來,卻見那人倒在河灘,把頭往沙堆裡鑽,忙喊:哎,哎!那人還是頭往沙堆裡鑽,就像是有什麼力量扼著頭往沙堆裡戳。走近去,才認清是田芽,鼻子耳朵嘴裡都是沙,人昏迷著。面魚兒扇了田芽幾個耳光,田芽醒了,問她咋啦,田芽說她也不知道。

  連著了幾天,田芽像患了一場大病,人蔫得脖子撐不住了頭,村人都說這是遇著鬼了。田芽也到窯場找善人說病,說病的時候,狗尿苔正好也在窯場,他一看田芽的模樣,肯定是去不了洛鎮賣瓷貨,便跑下山找霸槽,霸槽也就帶了狗尿苔來見支書。

  支書牙床發炎,半個臉都腫了,疼得在屋裡轉圈圈,當霸槽把田芽中邪的事說了,支書倒訓斥說人吃五穀生百疼,田芽病了就病了,怎麼是中邪?古爐村有什麼邪?我上火牙疼也是中邪了?!一聽支書上火牙疼,狗尿苔就到院門外的核桃樹上摘了幾片葉子,在手裡拍拍,讓支書夾在褲腰裡,又要去長寬家找幾顆花椒籽,說花椒籽塞在牙縫裡能止疼的。狗尿苔一走,支書說:這碎(骨泉)腿兒倒勤。啥事?霸槽就說了田芽一病,去不了洛鎮,他想讓狗尿苔跟著一塊去。支書沉吟了一會,說:狗尿苔能成?霸槽說:他個頭是小,但力氣還大,尤其心細,記性好,錢讓他管著,別人也想不到他能管錢,倒沒人偷的。支書說:我是說他的出身。霸槽說:要破壞也不是他能搞得破壞的。支書也就同意了,但支書卻給霸槽說:霸槽,你去鎮上次數多,近日鎮上沒有啥事吧?霸槽說:有啥事?支書說:張書記托人捎了口信……卻不說了,嘴裡喃喃著:噢,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弄得霸槽莫明其妙了半天。

  狗尿苔把花椒籽拿來,得知支書已經同意讓他也去賣瓷貨,蹦踺了兩下,說:爺,支書爺,我給你磕頭!支書說:我不興這個,讓你去,你老老實實幹,要有個差錯,我立馬就撤了,還給你開會!狗尿苔頭點得像搗米雞,還要把花椒籽給支書的牙縫裡塞,支書說自己來,他還要塞,支書說:你咋是個熱沾皮,給我!狗尿苔就把花椒籽給了支書。

  當天下午,狗尿苔就幫著霸槽裝車,裝了二百多個碗,還裝了六個缸,把手扶拖拉機開到了霸槽的小木屋門口,霸槽叮嚀狗尿苔明日一起來就去洛鎮。狗尿苔說:今黑來把貨停在這兒安全不?霸槽說:沒事。狗尿苔說:有事了你負責?霸槽說:你倒管起我了?!但還是把瓷貨又卸下來放到了屋裡。狗尿苔能去洛鎮賣瓷貨,而且他說的話霸槽反正是採納了,就非常興奮,急於想把這消息告訴給牛鈴,往回走時,半路上遇見了杏開,禁不住顫和和地叫杏開。

  杏開從自留地裡拔了些菠菜,菠菜根很紅,葉子翠綠翠綠的,她站住了,說:要說話,把舌頭在嘴裡放好!

  狗尿苔說:你家有沒有糧票,借給我四兩糧票?

  杏開說:要糧票幹啥?

  狗尿苔說:我到洛鎮賣瓷貨呀,中午得在鎮上下館子麼!

  杏開說:讓你賣瓷貨?

  狗尿苔說:就是!

  杏開說:去鎮上還下館子?能拿些黑饃就夠你的啦。又問:還有誰?

  狗尿苔說:還能有誰,霸槽麼。

  杏開說:讓他賣瓷貨,並不是天天去賣,他倒開著拖拉機整天也不沾屋。

  三嬸站在巷口往這兒望,說:杏開,人家娃來了,你咋磨磨蹭蹭不回去?杏開說:他要來就來麼。三嬸說:你這死女子,再不敢和大人致氣了,聽嬸話,快回去。杏開說:我還要和狗尿苔說幾句話的。三嬸說:和他有什麼話?!杏開說:這事你不管。三嬸歎了一口氣,給狗尿苔使眼色讓走,狗尿苔偏偏裝糊塗,就不走。三嬸說:碎髁沒眼色!

  狗尿苔就問杏開:誰來了?

  杏開說:你給霸槽說,我大給我托媒尋了個男的,下河灣的。

  狗尿苔說:你找對象啦,啥樣子?

  杏開卻轉身走了。

  狗尿苔沒有把話傳給霸槽,他覺得杏開和霸槽既然鬧崩了,刀割水洗了,這事還給霸槽傳什麼話,沒事我事,賤呀?這個晚上,他一夜都沒睡穩,雞叫三遍了,心想快眯一會覺了就走,沒想這一眯就睡沉了,起來見太陽都照著窗子,便給婆發脾氣,嫌不早早叫醒他。婆給他燒了米湯,他不吃,拿了幾塊紅薯麵黑饃裝在布袋裡往公路上跑,跑出院門了,又反身取根火繩掛在脖子上。婆說:去鎮上還帶火繩?狗尿苔說:你不懂。到了小木屋門口,霸槽已經把那些甕裝在了手扶拖拉機上,狗尿苔趕緊去搬那些碗,貓就站在炕角叫,狗尿苔看著貓,貓洗了一下臉,哦,貓都洗臉哩,他還沒洗臉就去洛鎮呀?取下掛在牆上的手巾,手巾是濕的,把臉擦了,貓卻在說:要,要!狗尿苔說:你也要去?貓說:啊嗚!狗尿苔就朝門外喊:把貓也帶上吧!門外卻是一聲:喂,你過來,你過來!狗尿苔端了一磊碗出去,門外的霸槽卻是對公路上的一個小夥說話。

  狗尿苔不認識這小夥。小夥的臉長,牙也長,在那裡轉悠,彎腰要折路邊的迎春花,聽到叫聲回過頭來。霸槽說:喂,你是下河灣的?小夥說:你認識我?霸槽說:來和杏開認對象的?小夥說:你是誰?霸槽說:認什麼物件哩,我告訴你,杏開已經和我睡過了!

  狗尿苔立即憤怒了,他明白三嬸所說那個娃就是這小夥了,可霸槽怎麼就知道呢,是杏開昨晚上來告訴他的,還是聽別人說的?無論如何,他不能看著霸槽這樣糟踐杏開!狗尿苔把一磊碗放下,胸脯鼓鼓地往霸槽和那小夥跟前走,他估計著那小夥絕不會輕饒霸槽的信口胡說,一定會打起來,哼,他們打起來了他也會加入進去,他要用頭去頂霸槽,即便霸槽打他,打他個血頭羊,他還是要往前頂的。但是,那小夥瓷了一下,站著不動,還在問:你是誰,你是誰?霸槽說:我叫夜霸槽,夜可以不叫爺,叫黑,黑霸槽,你記住!小夥說:你胡說,你胡說!扭頭走開。霸槽還在說:她屁股上有個紅胎記……。狗尿苔把黑饃布袋砸過去,砸在了霸槽的肩上。

  霸槽竟然把黑饃布袋接了,看著狗尿苔,說:行呀,狗尿苔,你也就得這個狠勁!狗尿苔又一下子撲過去,他的頭像一個礎子,咚,頂在霸槽的腰裡,霸槽跌坐在地上。他轉身向村子走去,他是在走,不是跑,他不怕霸槽攆上來打他,走得怒氣衝衝,他是光頭,如果留頭髮,頭髮一根根都立起來了。

  霸槽坐在地上沒有起來,把黑饃布袋打開了,說:嘿,饃黑是黑,蒸得虛麼!拿了一塊吃起來,朝狗尿苔說:你不去洛鎮啦?

  狗尿苔又停下來,想了想,返回來,他不能不去洛鎮。他進小木屋又搬那些碗,一磊一磊全搬出來,說:我為啥不去?是支書派我去洛鎮的,為啥不去?!霸槽從地上站起來了,從布袋裡又拿出一塊黑饃要吃,卻又放進了布袋,把布袋要給狗尿苔,狗尿苔沒有理,霸槽把布袋掛在後車廂上了,嘿嘿地笑。笑吧,笑也不理,狗尿苔坐上了車廂,他沒有說:開車吧!也沒有看霸槽,眼睛卻盯得大大的。霸槽又笑了一聲,手扶拖拉機開動了。

  手扶拖拉機開出了屹岬嶺下的橋上,古爐村看不見了,霸槽說:狗尿苔,你還氣著哩?狗尿苔仍是不理。霸槽說:碎(骨泉)氣還大麼!狗尿苔說:你糟踐杏開,我就是氣大!你和杏開不好了,你還不讓她談對象?!霸槽說:她不願意談。狗尿苔說:你胡說!她給你說了?霸槽說:這不是你碎(骨泉)該知道的!狗尿苔卻仍在說:她夜裡尋你啦?狗尿苔追問著霸槽,霸槽卻不吭聲了。狗尿苔說:你為啥不吭聲?霸槽說:我剛才給你說話,你也不吭聲麼!狗尿苔就去扳霸槽的胳膊,手扶拖拉機也就在橋上拐來拐去,霸槽說:不動,你讓翻車呀?!狗尿苔偏還扳,霸槽說:我們還打了一架。她給我說她大給她找了個對象,我說那好麼,她就罵我好你媽個×的白眼狼,你還笑哩!她罵我,我就扇了她個耳光,她還了我一腳。狗尿苔不扳霸槽的胳膊了,老老實實坐在了車廂裡,他想不明白杏開為什麼還去找霸槽,霸槽說了那句話為什麼她又罵霸槽?是不是自己年紀小吃不透他們這種事嗎?他悶了半會,說:你是個白眼狼!霸槽回過頭來,說:我真的是白眼狼?狗尿苔說:白眼狼!白眼狼!霸槽嘿嘿嘿笑了,笑聲斷斷續續,就像是手扶拖拉機一顛一簸地把笑聲從肚子裡全彈了出來。

  到了洛鎮,啊洛鎮比古爐村大麼,有七個古爐村大,不呀,簡直有十個二十個古爐村大!鎮街上的人像過螞蟻,手扶拖拉機就不停鳴喇叭,還差點碰著一個提著籠子人的屁股,那人罵:你狗日的要把我軋死了,看我怎麼收拾你!狗尿苔要跳下車給人家賠個不是,霸槽說:坐好!軋死他了看他怎麼收拾咱?!到了鎮供銷社,把碗和甕卸下交給了人家,收來的錢就和紅薯麵黑饃裝在一個布袋,狗尿苔緊緊地抱在懷裡。霸槽說:你吃飯呀不?狗尿苔說:這裡沒水麼,等到有水的地方,吃饃就不噎人。霸槽說:要吃咱就下館子去,要什麼水?狗尿苔說:真的下館子?你別惦記著布袋裡的錢,這可是村裡錢。霸槽說:我吃飯還掏錢?!

  手扶拖拉機停在一家飯館門口,霸槽跳下來,攏了攏頭髮,又扶了扶墨鏡腿兒,端直進了飯館門。坐在桌前了,一個服務員走過來,他說:哎,女子,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尺長的鯉魚?服務員說:沒有。他又說:有沒有五斤重燒好的雞?服務員說:也沒有。他說:咋啥都沒有?!那有沒有大老碗?服務員說:大老碗有。他說:那就盛兩碗高級麵湯來!服務員愣住了,說:我們這兒只賣麵條,不……他說:不啥呀,快去!服務員再沒說什麼,竟端來兩碗熱麵湯來。霸槽就從狗尿苔的布袋裡取出一塊饃,掰開泡在裡邊。狗尿苔沒動,他說:咋不泡,泡呀!服務員還迷迷怔怔,嘴裡說:高級麵湯?看著他們把碗裡的麵湯泡饃吃了個精光。

  出了飯館,霸槽開了手扶拖拉機要讓狗尿苔去鎮子的各處看看,狗尿苔還想著在飯館的事,說:喝了一碗湯還勢恁大的!霸槽說:喝湯咋啦,喝湯就順牆根溜呀?跟著我,就向我學點!狗尿苔第一回看到了霸槽在外的勢派,這勢派比在古爐村還掄得圓,但他說:我學不來。霸槽說:咋學不來?狗尿苔說:我出身不好。霸槽說:毬!

  在那條新街的後邊是條老街,街北街南都是舊房,雖然能看出是一家一戶,但這一家的東山牆又是另一家的西山牆,相互替用和依靠著,而或許是其中的一家房子在什麼時候朝東斜了,以致所有的房子都朝東傾斜,直到最頂端戲樓那兒,戲樓沒有傾斜。狗尿苔想:如果把戲樓一拆,整條街的北面房子就倒了。房子面街的牆都是木板,是那種將木板插在上下兩道木槽裡的,早上一頁一頁的板可以卸下,晚上再一頁一頁裝上,狗尿苔就覺得這木板門面好看,古爐村也是街巷,卻沒有一家這樣的。霸槽說,木板門面房當店鋪用的,咱那兒開店鋪鬼去呀?狗尿苔覺得也是。再往前走,店鋪裡都是人出出進進,有男的有女的,男的許多都是穿了四個兜兒的制服,女的幾乎全不是大辮子,頭髮剪到肩下,披著,一走就忽兒忽兒地飄。霸槽說:鎮上的女的好看吧?狗尿苔說:沒杏開好看!霸槽說:古爐村的鳳凰飛到鎮上就成麻雀了。狗尿苔說:那你還黏糊杏開幹啥?!又不理霸槽了。

  手扶拖拉機又轉到一條街上,街西頭就過來了好大一群人,都是學生模樣,舉著紅旗,打著標語,高呼著口號。狗尿苔從來沒見過這陣勢,說:誰家結婚哩?不像是結婚。是耍社火?霸槽看了看,說:鎮中學的,開體育運動會吧。狗尿苔就啊呀啊呀叫,霸槽說:你喊啥哩?狗尿苔說:這熱鬧啊!霸槽說:不許喊,人家笑話哩。隊伍一直走過來,街上的人也就跟著湧,門面房的臺階上都擠滿了人,人都像雞,伸著脖子瞅,擺在店鋪門口的雜貨攤子就倒了,主人在大聲叫喊,在人窩裡推搡,結果就吵起來了。霸槽說:不是運動會,你看見那橫幅上的字了嗎?狗尿苔說:我不識字。霸槽說:那寫的是文化大革命萬歲。這文化我知道,革命我也知道,但文化和革命加在一起是怎麼回事?還在納悶,隊伍呼啦啦就像水漫過來,霸槽先還站在手扶拖拉機上往前看,他就站不住了,把他從手扶拖拉機上擠了下來,而且有人在喊:誰的手扶拖拉機,挪開,快挪開!霸槽就把手扶拖拉機往路邊推,還不行,六七個人就一起幫著將後車廂搬到路沿上,等他把一切弄好了,卻不見了狗尿苔。

  狗尿苔是在隊伍經過身邊時,狗尿苔就被人群埋沒了,他急得一身汗,尋霸槽,尋不著霸槽,只好順著人群走,走著走著,他覺得有意思了,人家齊刷刷舉胳膊,他也舉胳膊,但人家喊過了毛主席萬歲,他才喊毛主席萬歲,有學生就看他,說:一齊喊,一齊喊!狗尿苔就攆上了節奏。等隊伍一走完,後邊緊跟著的是一大群人,有大人也有小孩,狗尿苔就鑽進去,也跟在學生隊伍的後邊。學生的隊伍很整齊,後邊跟著的人步伐不一致,狗尿苔有些不滿意後邊的人,他在學著學生的步伐走,幾乎是走過了半條街,人越來越多,街道上都水洩不通了,狗尿苔看不見那人頭攢動,但他能看見人腿密得像進了樹林子。學生的隊伍就加快了步伐,快而整齊,狗尿苔的步子小,跟不上,不得不過一會兒就小跑起來。幾個學生回過頭來,問:你是小學的?狗尿苔不知怎麼回答,說:我能跟上。學生便說:小學的都在校園裡遊行哩。狗尿苔說:一樣,一樣。學生們聽不懂他說的一樣是什麼意思,也就不再理他,狗尿苔就這樣跟著隊伍走過了那條街,又走過了老街再轉到新街了。到了新街,狗尿苔才意識到霸槽並沒有跟上。啊,霸槽能哩,能個屁呀,沒跟上來遊行麼!狗尿苔得意著他要給霸槽怎麼誇說,甚至也想好了見到牛鈴該怎麼顯派。但是,他這麼一想,步子慢了,後邊的人踩住了他的鞋後跟,他一抬步,鞋掉了。鞋,鞋,我的鞋!狗尿苔在人窩裡叫喊,他看見了他的鞋就在後邊人群的腳下,而且有人踩住了那麼一踢,鞋就踢到了路邊。狗尿苔貓了腰從眾多的腿下去鑽,只鑽過兩個人的腿,他被撞倒了,立即有腳踩住了他的腳,又是一腳,又一腳一腳。一個女的在喊:甭擠甭擠,踩著人了!後邊的人用身子擋著湧過來的人,狗尿苔終於跌坐在了路邊,他聽到了罵聲:誰家的孩子?唼?!圖啥熱鬧哩,滾蛋,滾!

  狗尿苔的鞋沒有破,腳被踩青了,小拇指上沒了指甲。

  幾乎在三個小時之後,太陽光照不到了街道,遊行結束了。街上的人還亂哄哄的,霸槽開著手扶拖拉機轉完了所有街巷,終於發現了坐在一家臺階下的狗尿苔,狗尿苔滿臉的汗水道道。右腳光著,小拇指上沾著雞毛。

  霸槽有些生氣,說:不讓你亂跑,你亂跑哩,丟了吧?!

  狗尿苔說:我遊行啦,我跟著他們遊行啦!

  霸槽說:你知道人家在幹啥哩,你跟著?

  狗尿苔說:幹啥哩?

  霸槽說:鎮中學推選了五個學生代表上北京,毛主席要在天安門廣場接見呀,學校才遊行慶祝哩。

  狗尿苔說:哦。

  霸槽說:他媽的,我畢業早了,要不,選五個代表那肯定裡邊就有我!

  兩個人的衣服全濕透了,這陣解開扣子,衣服還溻在身上。霸槽開了手扶拖拉機往古爐村回,狗尿苔坐在後車廂上給霸槽排誇他遊行的事,末了說:恁多的人,今日逛美啦!霸槽說:逛個洛鎮就逛美啦?人家逛北京天安門哩!

  狗尿苔說:啊天安門,是個啥門?

  霸槽說:啥都不懂,那是個樓!

  狗尿苔說:啊毛主席住在樓上?

  霸槽說:樓上吧。

  狗尿苔說:啊毛主席咋就要見學生?

  霸槽沒有回答。

  霸槽也不知道毛主席為啥要見學生。狗尿苔抬頭往天上看,天上鋪滿了雲,但雲是一片一片的,像瓦,瓦又全部是紅的。他知道天上有了瓦片紅雲了第二天就是個好天氣。他說:啊毛主席怎麼只見學生,要去應該是支書爺這樣的人去呀!

  霸槽突然問:你把布袋拿好著?

  狗尿苔說:好著的,在褲帶上繫得緊得很!

  話剛說完,鼻子又聞到了那種氣味,使勁地揉了揉鼻子,依然還能聞著,心裡一陣緊,想著鼻子一定是有毛病了,總是在他正高興時就聞見了那種氣味,他說:討厭!

  霸槽說:討厭,你討厭我?

  狗尿苔說:我討厭我鼻子!

  霸槽說:鼻子咋啦?

  狗尿苔沒有說他老能聞到一種氣味,他說:鼻子癢哩。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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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尿苔回家後用醋洗過鼻子,還不行,就把棉花搓成條兒塞在鼻孔裡。但鼻孔裡塞上棉花條必然要露出來,像是老流著稠涕,又把棉花條取了,把二月二婆納的香包重新掛在脖子上,一有了那種氣味,就掏香包聞聞。

  他開始每天起來很早,起來就洗臉。

  婆說:喲,我娃知道洗臉了!

  他說:要到鎮上去呀麼。

  洛鎮成了最嚮往的地方,遺憾卻不能天天去,除了定期給供銷社送貨,零售得逢三六九日的集市,而且去不去還由霸槽決定,狗尿苔常常會埋怨:日弄得我臉都洗了咋又不去了?待到去了幾次,再沒碰上有學生遊行,而是學校停了課,學生們都在街上貼大字報,或者辯論。古爐村的馬勺,明堂,半香,還有水皮媽的嘴皮子能說,但他們算什麼呢,洛鎮上的學生嘴才像刀子一樣利。哈,狗尿苔最愛看的就是辯論,開頭都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各自站在那裡,他們的代表到桌子上去輪番說話,不是你要用氣勢壓住我,就是我要尋你的痛處捏,都滿嘴的白沫,手也揮著,腳也跺著。後來桌子上的人搶開了喇叭,桌子下的也就辯開了,三個對五個,十個對八個,公雞鵮仗一樣,人群就亂了,像河裡起了旋渦。狗尿苔旋渦裡鑽來鑽去,聽著一個學生聲音很大,但又是前聲大,後聲小,後邊的話常常自己就吃了,他覺得有意思,近去後那學生原來有些結巴,他老是擔心著要噎住了,說不出來了,但啊啊地又說了出來,他覺得自己呼吸都不暢了。就又去看另一個學生,這狗日的嘴唇薄,話快得好像就不換氣。旁邊人拍手叫好,他也拍手叫好,就有人罵他:好你媽的×!他就不出聲了,偷眼看那牆上的大字報,一層大字報貼上去,不久就會被人撕掉,又貼上一層大字報。他驚歎洛鎮上有這麼多紙,就想到了婆,但他不敢去撕,等著別人撕了,風又把碎紙吹到街道的臺階下,他才很快地撿起來揣進懷裡。

  婆在那一段時間裡,剪了好多紙花兒。狗尿苔給婆誇了海口:他要把紙片給炕席下壓一層,壓得三指高。但是,支書卻宣佈停止賣瓷貨。

  支書是去洛鎮見了兩次公社的張書記後決定不再賣瓷貨的,原因是洛鎮很亂,雖然供銷社還在收購,可收購的數量減少,而零售幾乎賣不出去,更重要的是以張書記的指示,要密切關注時局發展,每個村嚴密監視四類分子。當然,支書心裡的話沒有說出來,就是霸槽是個不安分的人,而狗尿苔呢,出身又是那樣,一旦這兩個人在外邊出了問題,那就是他的責任了。

  不再賣瓷貨,這阻止不了霸槽就不去洛鎮,他照樣去,願意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只把狗尿苔限制了。狗尿苔心老是慌的,每天總要去小木屋一趟,有時霸槽在,有時霸槽不在,不在,那肯定是去了洛鎮,狗尿苔就坐在小木屋門口等著,等到霸槽天黑開手扶拖拉機或搭了便車回來,給他講鎮上的稀罕事。

  公路上,開始有了步行的學生,這些學生三個一夥,五個一隊,都背著背包,背包上插個小旗子,說是串聯,要去延安呀,去井岡山呀,去湖南毛主席的故鄉韶山呀。都去的是革命的聖地。這些朝聖的學生在小木屋門口都要坐下來歇歇,霸槽就供應他們涼茶,也為他們修補著鞋,不收錢,只問他們從哪兒來的,要往哪兒去。這些城裡來的學生,比洛鎮的學生衣著齊整,臉色白淨,說話是另一種語調,他們在講著城裡早就文化大革命了,文化大革命就是破舊立新,就是掃除一切牛鬼蛇神,就是把不符合無產階級的東西剷除掉。在講著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接見了幾次學生了,而第一次接見的學生,那都是學校推選的,是保皇派,現在他們是造反派,是毛主席的紅色衛兵。這些學生口若懸河,霸槽都聽呆了,而也跑來的狗尿苔和牛鈴更是聽得一驚一乍,他們是不能完全聽懂學生所講的東西,卻覺得能背上行李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羡慕得要死。尤其,一些學生胸口別著小銅牌牌,牌牌上是毛主席的像,他們要用手一摸,學生立即護住了,說:不要動,這是毛主席像章!在胸口上佩戴這種像章實在是好看,狗尿苔企圖讓他們喝太歲水,討好著,讓能把像章給他,他們沒有答應。而霸槽一眼一眼盯著學生頭上的帽子,那是軍帽,沒有五角星,但絕對是軍帽,草綠色的軍帽戴上是那麼威風,他以為他的藍布帽子裡邊把紙墊得起棱起角著好看,和軍帽一比,土裡吧唧的,他就再不戴自己的帽子了。

  已經是十天半月,天老是颳風,刮黃風,落在地上的柳絮先還像薄雲一樣,人一走近它就浮起來,身前身後地和你玩耍,現在全掉進蓮菜池裡,麥田裡,麥田裡像下了一層雪。核桃樹下,跟後小兒子在揀蟲子,口袋裝滿了,手裡還握了一把,看星的媽經過大聲說:你抓那麼多毛毛蟲?!走近了,那不是毛毛蟲,是核桃絮子,看星的媽就笑著,卻連聲咳嗽起來。風刮得古爐村的人都鼻子發紅,喉嚨裡老覺得癢,看星的媽一咳嗽,傳染得差不多的人都咳嗽,咳嗽又吐不出一點痰。

  這期間,狼又過了一次,但沒進村,進村的是狐狸。狐狸的皮毛太漂亮了,人就想捕殺它,於是,天布和灶火就在家做炸藥丸子。灶火的丈人是下河灘炸狐狸的高手,灶火曾學過包炸藥丸子,他就教著天布,炸藥裡拌了碎瓷片兒,用雞皮包成一顆一顆丸子,丸子上還插一撮雞毛,放在了後窪地到碾盤的那條土路上。狐狸已經十分狡猾了,竟然把藥丸輕輕地噙了,轉移了地方埋起來,害得天布和灶火拾藥丸時,沒見了藥丸,還得四下裡仔細尋找,以免人呀牛呀狗呀的再踩上了。東川村裡傳來消息,有豹子吃狗,說是村裡連續丟了四條狗,麥地裡發現了狗頭和狗尾,正不知這是什麼東西把狗能吃了,那一夜豹子就進村去咬一頭牛。牛和豹子打起來,打了一夜,豹子用頭頂著牛脖子,牛的一條前腳又塞進了豹子的口裡,它們勢均力敵,就你把我推過來,我把你推過去,最後誰也出不出了氣,誰也不肯鬆下來,後腿斜立撐在那裡。直到天亮,村人看見了,它們還在那兒撐著,像個人字架,但都死了。這消息讓古爐村人驚慌起來,東川村能有豹子,豹子會不到古爐村嗎?或許這是一隻獨豹子,獨豹子已經死了,可誰又敢保證就只有這一隻獨豹子呢?而且狐狸又沒炸到。歡喜晚上不敢回家去睡了,就睡在牛圈棚裡,並在門口放著一個銅臉盆,準備著一有豹子和狐狸進來就敲。

  狗尿苔還是往公路上跑,他的口袋裡裝了乾辣椒子,因為那些學生走著走著就瞌睡了,他曾經看見有個學生拿著根蔥吃,蔥一辣,精神頭兒就來了,狗尿苔捨不得拔自留地裡的蔥,就裝了乾辣椒子來。他說:蔥辣舌頭蒜辣心,只有辣子辣得深,辣了前門辣後門。他這麼一說,自己先咬了一口,有學生就過來向他要,別的學生都向他要。狗尿苔便十分滿足了。水皮說:狗尿苔,鬧豹子哩你跑?狗尿苔說:你們也往公路上跑的,我不跑?麻子黑說:我們成分好,它豹子敢咬?狗尿苔說:我成分不好,豹子才瞧不上咬哩!來回也去了公路,不說話,蹴在那裡看,看著看著人就發瓷,狗尿苔以為她瞌睡了,拿手在她眼前晃,她的眼卻睜著,就是不理會。狗尿苔說:你想啥哩?老順就攆了來,大聲叫著來回你回去。天布說:老順害怕媳婦也串聯跑了。狗尿苔偏就拉了一個學生往來回跟前來,來回說:你多大啦?學生說:十三啦。來回說:要往哪兒去?學生說:哪兒都去。來回說:狗尿苔,你看人家,和你年齡差不多,滿世界跑哩,你就窩在古爐村!老順過來扯了來回的胳膊走,說:狗尿苔,你還不快回!狗尿苔卻看見了一個學生竟然放了風箏,便沒理老順,又跑著看風箏。別的學生都是手裡舉著一面紅旗,或者背包上插了個小紅旗,這個學生竟把那麼多的三角紅旗繫在風箏上送上天,狗尿苔攆上去要幫人家拉風箏線,人家不給,不給就不給吧,他就跟著人家走。老順在喊:狗尿苔,狗尿苔,你爺當年就是過隊伍走了的,你也跟隊伍走呀?!狗尿苔就不走了,看著那風箏越飛越遠,越飛越遠,最後是一朵雲,就停在烽火臺的梁上。

  天擦黑,在公路上的古爐村人都陸陸續續回去了,只有狗尿苔還在等著過往的學生,但已經沒有了學生,連別的行路人也沒有了,他才往回走。州河裡的昂嗤魚今晚沒有叫,天上的雲卻像是河灘裡風吹起的沙,薄薄的一層,往過快速地流動。南邊的陽山全部都黑了,西邊的屹岬嶺和東邊的烽火臺梁黑了,後來流動的雲也越來越黑,盆地成了一口翻過來的鍋。從公路到村子的土路兩邊都是麥地,影影乎乎還有些光亮,麥子開始揚花,花粉才使麥地有了些光亮嗎?可是風刮在身上狗尿苔只是喉嚨癢得咳嗽了一下,麥地中間卻有了旋渦,旋渦移動著,以至於整個麥地都在搖曳,有什麼飛禽和走蟲就在裡邊爬動和鳴叫,還有喘氣的聲。狗尿苔從來是不怕黑的,哪兒黑往哪兒鑽,而現在他想起了狼,豹子和狐狸,一下午的興奮全變成了恐懼,頭皮緊緊地繃起來。跑,快跑!狗尿苔一跑開腿短短地像是去滾皮球,嘰吱哇啦地叫。從土路上跑到了塄畔的漫坡道上,他竟然發現就在他的前邊和後邊,甚至左邊和右邊,同時有野兔在跑,有青蛙在蹦,有窄翅膀的圓翅膀的蟲子在飛,還有了貓和狗。狗是老順家的狗,貓是三嬸家的貓,它們怎麼都來了?!狗尿苔不再叫喚,放慢了腳步,走回到了村巷。站在他家的院門口了,野兔和青蛙沒見了,飛蟲沒見了,連貓和狗也沒見了,院門樓瓦槽上的草搖著,草並不是乾枯的呀,卻有著泠泠的銅音。他覺得像是做夢。

  婆在炕上坐著剪紙花兒,聽見院門響,並沒有罵狗尿苔這麼晚了才回來,只說旬:鍋裡有飯哩,涼了添一把火。就又剪她的紙花兒。飯照例是蘿蔔絲湯,哄著肚子能睡下就是了。狗尿苔吃了一碗,放些辣子和蔥花調著味兒又吃了一碗,從廁所裡提了尿桶放在小房屋門外,就爬上炕睡了。

  婆說:今日咋這乖,回來就睡了?

  狗尿苔說:你忙著剪紙花兒麼。

  婆說:今黑我剪得多。

  又剪出了一個獅子來,拿在手裡端詳,像不像村口的石獅子呢?婆說:又去公路上了?

  狗尿苔說:路上人多。

  婆說:人家有人家的營生,你去賣眼?

  狗尿苔想說什麼,卻沒什麼說了。

  婆說:給你剪這麼多東西,還陪不了你?!

  炕頭上,窗臺上,婆剪了幾十種動物,她要把她看到的都剪出來,還要把她沒見過但聽說過的動物憑著想像都剪出來。但狗尿苔今黑裡對這些動物沒興趣,鑽在被窩裡一聲不吭。

  婆說:你睡著了?

  狗尿苔沒有睡著,還在想那個學生的風箏和風箏看不見時看到的那朵雲,還想著他跑回村的路上那麼多的東西在引著他跟著他跑。誰家的貓在叫春了,像是在哭,哭得讓人心煩,慢慢地覺得那哭調還有些味道,就欣賞哭調,狗尿苔就真的在貓的叫春中睡著了。他好像又埋怨婆做了蘿蔔絲湯,老怪我尿床哩,喝這蘿蔔絲湯能不尿床嗎?婆說那咱包餃子吃吧,他們就真的包起了餃子,包呀包呀,真有趣,他狗尿苔就也變成一個餃子。嚇,婆剪的那些豬呀牛呀狗呀貓呀,還有獅子老虎馬和羊,怎麼都活了,誰也不吃誰,誰也不怕被吃,全在院子裡鬧騰。他和它們就捉迷藏。這些東西是太笨了,它們藏在什麼地方他很快就能找到,他是要藏就鑽進那捶布石裡,卻是它們誰也找不到。但他覺得老藏在石頭裡沒意思,就從捶布石裡出來,出來很快被它們發現了。他說:有件隱身衣就好了,我可以跑來跑去,你們看不見我!哇哈,雞竟然要把它的羽帽給了他,貓也脫下它的皮要給他,那豬也就脫它的鞋,說:給你!它脫下的是一雙皮鞋。狗尿苔太高興了,就脫了自己的衣服要穿雞的羽帽貓的毛襖和豬的皮鞋,還沒穿上呢,雞貓豬卻找不到他了,說:狗尿苔呢?狗尿苔呢?他說:討厭,人家脫了衣服就認不出了?他看著自己光溜溜的身子,那是個餃子脫了餃子皮,只剩下一顆蘿蔔絲丸子啊!

  狗尿苔笑得出了聲,婆說:不要蹬,不要蹬!狗尿苔睜開眼了,原來天已經亮了,而婆還在剪著,剪了一夜,她把那些紙花兒用糨糊貼在了一條丈二長的土布上,土布就壅滿了炕。狗尿苔躲著不敢動,生怕一動弄皺了土布和土布上的紙花兒。但就在這時候,他覺得炕動,身子底下忽閃了一下,說:婆,婆,炕動哩!婆一下子怔住,不貼了,拿眼睛看小房門上的鐵環。三年前有過地震,那鐵環就啪啪地搖著響。是地震啦?婆看著鐵環,鐵環並沒動,而窗臺上的油燈熬乾了油,芯子跳了一下,滅了。婆說:沒動。狗尿苔說:動哩,動哩。狗尿苔覺得那動像魚在呼吸,像牛在歎息,又像漿水甕裡的酸菜發酵著,泛了一個泡兒,泡兒又破了。婆揭了被子,將耳朵貼在炕面,說:哦,地動哩。狗尿苔說:地動?婆說:地動。狗尿苔說:地動不是地震?婆說:地動是地氣往上衝哩。婆卻也奇怪了,地氣往上衝都發生在開春,現在都快收麥了咋還地氣沖得這麼厲害?狗尿苔一直看著婆,說:地動好不好?婆說:好麼,地一動啥都長得快了。狗尿苔說:那我也長個子啦!

  起來後,狗尿苔立在門扇前量自己的身高,似乎沒有超過以前刻畫出的線,還有些矮了。情緒不好,就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婆知道他又想出去,偏不理會,讓他掃院子。狗尿苔抱著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遠處有咚的一聲響。狗尿苔說:婆,是天布又炸狐狸啦?!婆說:讓你掃地,你在地上給老虎畫鬍子呀?狗尿苔說:上次炸藥沒響,狐狸還把藥丸子藏了,這一響,是不是炸住啦?婆說:把院子給我掃淨了再出去!

  天布果然是炸著了狐狸。上次是在後窪地的土路上讓狐狸把藥丸藏了,這一回天布把藥丸放在了村西土塄下的茅草窩裡,一隻狐狸以為碰到了雞肉,剛把藥丸咬住,藥丸就炸了,炸得狐狸昏了過去。聽見響聲,天布跑來,狐狸還昏著,整個嘴炸得沒了。古爐村人吃早飯都吃得晚,剛放下碗要餵豬呀,聽說天布炸住了狐狸就跑來看,村口的石獅前湧了好多人,幫著天布勒死了醒過來的狐狸,都誇說這只狐狸的皮毛好。

  而賣零碎雜貨的來聲昨晚在下河灣歇著,一大早騎自行車過來,在公路上碰著了霸槽,聽到天布炸了狐狸,兩人也趕了來。來聲一見狐狸毛色好,就和天布商量著價錢,一個高要,一個低還,眾人就煽火著。公路上又有了串聯的學生,一邊走一邊還唱著歌。霸槽說:說不投了,讓我拿去掛在門口賣。他把狐狸頭舉起來,狐狸嘴沒了,半個臉都血淋淋的,眾人都不忍心看,說:別舉那頭,嚇人的。霸槽說:舌頭還在麼。就動手抽舌頭,沒有抽出來,弄得一手的血。就把血在石獅子上抹。灶火說:讓你賣,賣下錢還能給我和天布?霸槽說:不就是一隻狐狸麼!血手又在石獅子的眼睛上抹,石獅子的兩個眼睛都抹紅了。天布說:霸槽倒不是那摳掐人。也沒說讓霸槽賣,只對來聲說:你跑的地方多,外邊現在是個啥情況?來聲說:洛鎮的學生不上學了,機關單位還上著班,但上班也是聾子耳朵擺樣子,省上縣上也來了那麼多人,街道人老是亂哄哄,不曉得這是怎麼啦麼!眾人都聽來聲說著,突然有人低聲說:支書來了!來聲立即收拾自行車,說:天布,要賣就賣我,不賣我就走呀,支書見不得我來古爐村哩。天布說:你走吧,你走吧。

  來聲才要離開,支書就訓來聲了:你亂跑啥哩,古爐村有代銷點的,你來哄大家錢呀?!來聲推著車子走了,支書就對天布說:你炸著狐狸啦?天布說:炸著了,這狐狸皮你做個背心吧。支書說:我不要,看星他媽長年咳嗽,受不得涼,給看星他媽吧。旁邊人說:天布才不給看星的。又有人說:那為啥?立即有人貼上去,對著耳朵說什麼,那人就嘿嘿笑。支書說:又翻弄是非啦是不是?到出工時間了都在這?!快收麥子呀,打麥場還沒平整,碌碡木權木鍁都沒收拾,天布,你去讓磨子招呼出工麼!告訴他,最近誰都不要出去!支書一彎腰,看見了石獅子的眼睛,說:這誰抹的,啥意思?

  霸槽承認他抹的,說:沒啥意思。

  支書說:這是咱村的風脈,要保護哩!

  霸槽拾了一把草去擦,越擦反倒越髒,抓了土去蹭,卻將石獅子眼睛糊住了。

  此後的十多天,公路上依然有學生在串聯,而且越來越多,但古爐村的人都在忙活著。打麥場上平整以後,澆上了水,用碌碡一遍又一遍碾實碾光,窯神廟裡的那些木權木鍁圓籠簸箕都重新將舊繩子拆掉,用新繩子纏緊,家家都在磨鐮,連牛圈棚的歡喜也讓水皮去碾了黑豆,開始給牛加料添膘。狗尿苔白天不能老往公路上跑了,就每到天黑一定去小木屋一趟,小木屋裡霸槽已經讓一些學生過夜,他們就整夜聽著關於外邊世界的故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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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子說黃就黃了,開始有算黃算割鳥在叫。這鳥也是自呼其名,狗尿苔卻一直不知道它長的什麼模樣。夜裡從公路上往回走,聽見叫聲,就往一棵柳樹上尋,鳥卻撲棱棱飛到了麥地裡,在麥地的地堰上叫。這一叫,三個地堰上都有了叫聲,彼此起伏,相互呼應。狗尿苔覺得自己名字是狗尿苔,也該自呼名字,就拉長聲音叫:狗尿苔!他這麼一叫,那些鳥便隨即回應:算黃算割!他不停地把狗尿苔三個音變化著節奏,那些鳥也把算黃算割四個音變化了節奏。他和鳥就這麼叫著進了村巷,迷糊背了一背簍收割回來的大麥捆子,說:喊叫毬呀,喊,不黃都割了!

  自留地的麥比生產隊的麥黃得早,而種的大麥又比種的小麥割得早,迷糊是第一個先割了大麥。迷糊早就沒了吃的,大麥才剛剛飽仁,他就割了,麥仁沒硬的大麥經不起碌碡碾,連褳枷也不敢拍,用手把麥穗子搓了,麥顆在鍋裡炒,然後上碾子碾了做麵粑粑吃。村裡人背地裡都罵迷糊:沒吃的時候,頓頓喝菜湯,一旦能收到糧了,就山吃海喝,真是越吃越窮,越窮越吃,瞎豬麼!大家堅持著要等大麥小麥完全成熟後再割,只是開始挖還未長好的土豆煮鍋。

  半香在麥忙前趕著將一匹土布織上機子,她在院子裡經線。經線是在地上栽十幾個木橛子,把紡好的各種顏色的線穗子軲轆又套在院兩邊插著的小木棍上,然後拽著線頭來回拉扯掛在木橛上。線的顏色搭配她老是配不好,就把婆請了去。婆便在日頭底下來來回回地小跑著,她早年是纏了腳的,後來又放了腳,腳就不大不小卻指頭變了形,腳後跟有幾個雞眼,小跑著一顛一顛像是在火炭上跳。半香就看得笑,說:蠶婆耶,你年輕時鬧過社火?婆說:你笑話老婆子硬胳膊硬腿了?年輕時我可是扮過蓮花魔女子,古爐村的社火就數蓮花魔女子好。半香說:能看出蠶婆年輕時俊俏的!搬了凳子讓婆歇一會。婆說:這時候你上機子?半香說:快麥忙呀,不上機子就顧不及了。婆說:今年麥子長勢還好,怕有半個月就開鐮了。半香說:好是好,熟得比往年晚麼,人都等得眼裡出血了。婆說:再出血也得等,甭學迷糊。他人呢?婆提說了禿子金,半香說:他到霸槽那兒看熱鬧去了。婆說:都到啥時節了他還有這閒工夫!半香說:蠶婆,你說公路上咋恁多的人,人家也不在家收麥?婆說:人家是城裡人吧。半香說:城裡出了啥事了,往外跑?婆說:不知道麼。

  歡喜從院門口經過,他領著他的侄孫子,侄孫子瞧見院子裡經線,就立著看,婆過去摸了一下孩子的小牛牛說:遺了!孩子說:在哩!婆說:半香你瞧,一看這碎(骨泉)就知道是磨子的兒子,父子倆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歡喜說:他蠶婆經線啊!婆耳朵笨,沒聽清,說:你說啥?歡喜說:你給半香經線啊?!婆說:來幫個手,你咋不在牛圈棚呀?歡喜說:牛我餵過了,行運要到下河灣去,我讓把侄孫子送到他外婆那兒。婆說:噢,快收下麥了,讓外婆給孫子送呼連饃了呀!呼連饃就是大鍋盔,收了麥都是舅家要給外甥送的。歡喜說:那這應該麼。婆笑了說:外孫外甥是舅家門前的狗,吃了就走。半香卻歎了氣。婆說:你歎的啥氣?半香說:我娃可憐,吃不到他外婆他舅的呼連饃!婆就不說了,問歡喜:牛都好著的?歡喜說:都好,就是那花點子牛立不起了筒子。半香說:都立不起筒子了,還不如早早殺了。硬等著死,到時候身上肉就熬乾了。歡喜立即變了臉,說:你倒說的屁話!也不在她家的院子裡呆,拉了侄孫子氣呼呼走了。

  婆埋怨半香:你不敢說這話,牛給人幹了一輩子,誰見過人主動殺的,造孽哩。半香說:我不就是順口說了一句,他這麼罵我!牲口畢竟是牲口,人有了病我才心軟哩,昨日晚上還給滿盆送了六顆雞蛋。婆說:我幾天沒過去看了,他病還是沒回頭?半香說:沒麼。你說,打死老虎的人呀,咋叫病就拿住了?!婆說:唉,到忙天了,甭說生產隊的活,就是他家自留地的莊稼又咋收得回來呀?

  經完了線,婆就往回走,卻拐腳又到了滿盆家去看看,巷道中便碰上杏開。杏開人也黑瘦了一圈,拿了幾條在泉裡浸泡的枸樹皮,說:婆耶!婆說:你把傢俱都收拾好了?杏開說:權鬆了,才泡了枸樹皮再纏纏。婆說:你大還不行?杏開點點頭。婆說:你大得伺候好呀,收自留地麥子的時候你把平安叫上。杏開說:嗯。卻見半巷裡土根的老婆和一個小夥往過走,小夥一直勾著頭,土根的老婆在勸說什麼,直到把小夥送出巷口了,過來對婆說:你說這八成一家夠人不夠人!婆說:八成咋啦?土根老婆說:他家成分高,八成的兄弟說不下個媳婦……婆說:八成成分不好?守燈家是地主,雖是一個爺,早就分了家,八成是中農麼。土根老婆說:那還不受守燈家影響?他兄弟說不下個媳婦,他妹子二雙歲數不小了也沒嫁出去,我給二雙尋了個後坡嶺的人家,人家也是成分不好,先前雙方都還滿意,可後來二雙不願意了,讓我拿了蒜去人家家,要斷了這婚事,我沒去,今日小夥子來,原本要來幫他們收麥呀,可我陪著人家小夥一進門,二雙嘴撅臉吊的,給人家小夥做飯,飯端上來,碗裡是三顆紅薯麵丸子!小夥知道是讓他滾蛋,放下碗就出門走了。不行就不行吧,看她二雙能嫁什麼人?還能嫁個成分好的?!土根老婆說著,突然就不說了,忙改口道:我不是說成分不好就娶不來嫁不出,二雙如果像狗尿苔那麼聰明,她彈嫌也說得過去,八成九成二雙沒一個比得上狗尿苔!婆說:你說,沒事。我孫子就不打算將來娶媳婦!

  土根的老婆說的是實情,但婆聽了心裡不舒坦,雖然狗尿苔現在還小,將來卻必須要面臨婚姻的事,婆後悔起十二年前的那個黎明,抱著狗尿苔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那麼多啊!她也沒再去看滿盆,回到家來。院子裡靜悄悄的,狗尿苔又是沒在家。她臨出門時,叮嚀著狗尿苔把尿桶底裝好,尿桶底老漏尿,需要把底取下來重新安上,再用爛棉絮子塞四周的縫兒,錐子得一點點塞,然後抹上白斑土和成的泥。這些狗尿苔都乾了,幹得不錯,安裝好的尿桶在屋簷下晾著,但狗尿苔並沒有乖乖在屋裡呆著,又跑得沒蹤沒影。婆不知怎的,沒有怨怪了狗尿苔,卻突然地恨起了一個人。這個人的模樣已經模糊,記憶清晰的是他喜歡蹴在凳子上喝水,喝水竟然像吃飯一樣吸吸溜溜地響。她看著院中那棵梨樹,這是他那年栽的,她說:你屁股一拍走了,你害我哩,害我的孫子哩!拿棒槌打梨樹,梨樹葉子落了一地。

  狗尿苔其實剛出去不久,他安裝好了尿桶底,坐在那裡看院牆上站著一隻鳥,認出是跟隨善人的那一夥鳥中的。這些鳥從來沒有飛到過他家來,怎麼現在就站在院牆上呢?他皺了嘴給鳥喳喳了幾下,說:你來找我的?鳥說:不是是是是。他說:不是?鳥說:是!他說:是找我?鳥說:不是是是是。他說:你連來回話都不會說!是還是不是的是?鳥不給狗尿苔說狗尿苔的話了,說自己話,說:喳!他說:那你咋站在這兒?進屋抓了幾顆米,撒在院子裡,鳥還沒有飛下來,牛鈴卻在外邊大聲叫:狗尿苔,狗尿苔!

  牛鈴是在天布家的照壁上發現了一條蛇,牽牛花紅光光一片,像成百個小喇叭向天空吹奏,成群的蜂嗡嗡著是小喇叭的聲響,那條蛇就在花下的瓦槽裡爬,肚子上鼓著一個拳頭大的包,爬得很慢。牛鈴知道那是蛇吞了老鼠,用樹棍去捅,蛇甩著尾巴仍然爬得很慢,在翻一個瓦棱時翻不過去,再捅,就叭地掉下來。牛鈴就去喊了狗尿苔。兩人再跑回來,蛇還自己在那地方,開始往出吐老鼠。蛇是吃得太多了,蛇也是吃東西沒個饑飽。他們看了一會,老鼠果然就吐出來了,蛇一下子靈便了,很快鑽進天布家院牆根的過水眼裡。牛鈴說:咋能讓它跑了,那皮能蒙二胡的。拿樹棍兒又往水眼裡桶。天布媳婦從地裡回來,看見了問幹啥哩幹啥哩,奪了棍兒,競把棍兒撂進了院牆裡。狗尿苔說是蛇吞了老鼠,他們讓蛇把老鼠吐了,還提了那個吐出來的老鼠讓她看,老鼠已經頭部模糊,鼻子沒了,耳朵沒了。天布媳婦就罵著在哪兒弄了個死老鼠,是不是要往她家院裡扔呀,就拿腳踢他們,讓他們滾得遠遠的別噁心人。

  狗尿苔和牛鈴就提了死老鼠往村東的碾盤那兒走去,牛鈴說好心不好報,心疼著他的那個樹棍兒被天布媳婦撂進她家院裡當柴禾了。狗尿苔說:她拿了你的棍兒,讓蛇鑽進她家院裡咬她去。牛鈴:鑽進她褲襠裡咬她!

  從碾盤再往東就是土塄,塄下那一窪麥地,麥子也黃了,泛著一種金光,成群的麻雀在那裡飛,而每一次成片的黑雲似的落下去,又忽地飛起來,原來麥地中站著一個稻草人。牛鈴好奇著這稻草人做得好,就跑下去看,卻發現了麥地堰上長了許多刺蝶菜,就拔著,而狗尿苔站在稻草人跟前了,大聲說:這是誰做的?牛鈴說:是馬勺和水皮吧,昨的?過來一看,原來稻草人的臉用一個破篩子糊了紙做的,人臉竟畫成了狗尿苔的臉。牛鈴就嘻嘻笑,說:讓你吆鳥麼!狗尿苔說:也不給戴個帽子,讓我雨淋日曬呀!牛鈴說:戴什麼帽子呀,戴四類分子帽子?!狗尿苔立即意識到為什麼稻草人要畫成他的臉,是他成分不好才讓他來吆鳥?就要把那畫臉的紙撕下來,但他夠不著,他說:狗日的誰的臉不畫就畫我的臉!你抱了我,我把臉撕了!牛鈴不抱,說:撕它幹啥?狗尿苔說:他們又欺負我成分不好!牛鈴說:不是吧,那為啥不畫守燈的臉?可能是你長得醜,能嚇住麻雀。狗尿苔說:我醜啦?我醜啦?!就跳起來去撕,跳一下,撕一把,再跳一下,再撕一把。牛鈴說:支書來了!兩人就從麥地的土堰上跑,這條土堰是可以斜著到達公路上,也正是公路在屹岬嶺下轉彎處,跑了一氣,狗尿苔說:支書在哪兒?牛鈴說:我哄你的。兩邊的麥子就在風裡忽地合攏又忽地分開,傳遞著一股說不出的清香。狗尿苔怨怪著牛鈴哄他,但立即被這清香刺激得十分興奮,他也在地堰上拔起了刺蝶菜,拔了三棵,又看到了前邊還有著五六棵,就說:瞎事變好事,能拔這麼好的野菜啊!一回頭,牛鈴卻坐在那裡吃麥,他是捋一把麥粒,在手裡搓著,用嘴吹去了糠皮就塞進了嘴裡。

  狗尿苔說:呀,你吃生產隊的麥子?

  牛鈴說:你也吃,沒人知道。

  狗尿苔說:我不吃。

  牛鈴又捋了一把,揉搓了,塞在口裡,說:你不吃?

  狗尿苔說:我不敢吃。

  牛鈴說:我成分好,我不怕!

  狗尿苔卻一下子也跳過去,說:都是生產隊的人,你能吃我也能吃!就把一撮麥穗攬到懷裡,捋下粒了,揉搓下糠皮也吃起來。麥粒是軟的,咬開了有些粘牙,兩個人梗著脖子往下嚥,白色的麵汁就從嘴角流下來。牛鈴說:香吧?狗尿苔說:香!一個聲音卻像炸雷一樣響起了:狗日的,把吃了的麥給我吐出來!

  狗尿苔和牛鈴簡直是落魂失魄,一下子癱在地上不能起來,有人便嘎嘎嘎地笑,狗尿苔抬頭看時,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站著霸槽。

  狗尿苔就立起了身,說:我只吃了一把。

  霸槽說:吃就吃吧,看把你嚇的,這麼大的麥地,看你能吃多少!

  狗尿苔在太陽底下燦爛地笑了。牛鈴還討好地要把拔下的刺蝶菜送給霸槽,霸槽不要,說:正想著能找兩個人的,你兩個就來了!還想吃就再吃些,吃飽了我給你們說個事。

  狗尿苔說:不吃了,再吃肚子疼。

  霸槽說:那好,跟我往前走。

  狗尿苔和牛鈴不知道霸槽叫他們去哪兒,幹什麼,但還是乖乖走。走到公路邊,霸槽就蹴下來,讓他們也蹴在麥地裡。公路上,來往的汽車並不多,而不時有著背了背包,打著小旗子的串聯學生。狗尿苔說:蹴這兒幹啥?霸槽說:搶軍帽呀!狗尿苔以為自己聽錯了,說:搶軍帽?霸槽說:搶軍帽!狗尿苔說:啊?!霸槽說:那軍帽我戴上肯定好看哩。狗尿苔擰身就走,霸槽把他拉住了。狗尿苔說:這我不敢!霸槽說:生產隊的麥子就敢吃啦?你倆要不聽我的,我就把你倆交給支書去!牛鈴說:霸槽哥就會嚇唬我們。霸槽說:不是嚇唬。搶個軍帽算啥,不就是愛戴個帽子麼。我搶上一個了,再給你倆一人搶一個,咋樣?狗尿苔和牛鈴再沒反抗。

  霸槽讓狗尿苔到前邊的路沿坐了,又讓牛鈴到下邊的路沿坐了,叮嚀:一旦路上過來的是一個學生,這學生又戴著軍帽,狗尿苔就大聲咳嗽一下;而牛鈴在下邊注意著,聽見狗尿苔的咳嗽後那邊也沒有人,應一聲咳嗽。狗尿苔說:我要是咳嗽不出來呢?霸槽說:你必須咳嗽!狗尿苔和牛鈴就分別去了公路上下,霸槽依舊蹴在麥地裡。

  狗尿苔還是緊張,就在路邊喊:沒狼噢!——古爐村夜裡,如果狼隊過後,村人就這麼喊的,自己給自己壯膽。狗尿苔並不是要喊給牛鈴的,牛鈴卻也回應了:沒狼噢!——氣得霸槽往狗尿苔那兒扔了一個石子,往牛鈴那兒扔了一個石子,上下都不再有響動了。

  有一隊學生來了,是一隊,都戴了軍帽,蠻神氣地往下走,狗尿苔沒吭聲。又過來了三個學生,其中竟然有一個女的戴著軍帽,狗尿苔還是沒有咳嗽。太陽把他曬得頭疼,拔些草編了個草圈兒戴在頭上。這時候,終於一個學生從公路上走過來,這學生個頭高高的,背著的黃書包帶子卻短,緊緊地箍在身上,是戴了個軍帽,可能洗得好多遍了,草綠色差不多變白,手上拿了個小旗子。狗尿苔立即咳嗽了一下,聲音不大,又連著咳嗽。接著,公路下邊的牛鈴也咳嗽了一下,霸槽就從麥地裡出來。公路比麥地高,他就站在公路沿下,給那個學生招手。那個學生走到了公路沿上,彎了腰說:是叫我嗎?霸槽突然跳起來就摘學生的帽子,學生在一驚後身子向後縮,霸槽沒有摘到。狗尿苔目睹著,心想霸槽搶不到了,不上到公路上來能搶到嗎?但是,霸槽卻一下子像狼一樣向前一撲,肚子壓在了路沿,而雙手抱住了學生的一條腿,學生就倒下去,往麥地裡拉。學生用手中的旗棍撐了一下地,沒撐住,又抓路沿上的草,草斷了,後來兩人都不見了,只有一片麥子在搖曳。狗尿苔緊張了,看到牛鈴也站在遠處目瞪口呆。驀地,霸槽在喊:來人,快來人呀!狗尿苔沒有動,心在呼呼地跳,牛鈴卻跑過去了。

  牛鈴跑過去,看見霸槽和學生抱在一起在麥地裡滾,先是學生壓住了霸槽,再是霸槽壓住了學生。霸槽說:我只要你的帽子!學生說:我的帽子憑啥給你?霸槽說:你們城裡人弄帽子容易。學生說:我戴這帽子鬧革命哩!霸槽說:你革命哩,我也革命呀!學生說:我是用十個像章換來的。霸槽這才發現學生的胸前還別著兩枚小小的像章,上邊都是毛主席。他用力壓住學生,再次去奪帽子,學生雙手抓著帽子,兩隻腳在使勁蹬。霸槽幾次要被再翻過去,就對牛鈴說:壓腿,壓住他腿!牛鈴壓住了學生的腿。學生動彈不了,卻把帽子從頭上抓住在右手,左手在霸槽的臉上打了一下,霸槽的鼻子就流血了。霸槽一抹鼻子,說:啊,這流血事件可是你造成的!一拳頭也打在學生臉上,學生就躺平了,四肢不再反抗。霸槽奪下帽子戴在了自己頭上,而同時又抓掉了學生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因為抓得太猛,衣服上有了兩個小破洞。學生又翻起來要奪像章,霸槽將像章給牛鈴一扔,說:撤!自己順著麥田中的土埂跑,跑得不見了。像章在扔過來的時候,牛鈴並沒有接住,看見霸槽跑了他也鑽進了麥地裡跑。

  學生爬起來在那裡哭,哭了一聲,就上了公路。遠處還站著狗尿苔。學生提著拳頭,瞪著狗尿苔,說:這是什麼地方?狗尿苔說:古爐村。學生說:我記著古爐村,我會再來的!狗尿苔說:你還張狂呀,還不快跑?!學生擦擦臉,他的臉上還有鼻血,快速地從公路上跑走了。

  霸槽和牛鈴從麥地裡鑽出來,霸槽的鼻子有些腫,但他戴著墨鏡也戴了洗得發白的軍帽。人憑衣裳馬憑鞍,軍帽和墨鏡搭配得是那麼一致,而也僅僅是墨鏡和軍帽一下子使霸槽與眾不同,威風十足!牛鈴說:狗尿苔你看霸槽哥!狗尿苔說:不像古爐村人了!霸槽挺著身子,在公路上走了幾下,步子很大,腿是直的,他說:那就聽著,一旦有機會咱也能串聯,我就帶上你們!

  他們開始在麥地裡尋找毛主席像章,就那麼一片麥子,尋了幾遍沒有尋到,然後擴大範圍,撥著一棵一棵麥稈尋,終於找著了。像章只有指甲蓋大,銅的,是毛主席的頭像,頭背後是金黃色的光線圈。狗尿苔說:善人說過,人頭上都放光的,有的人光小有的人光大,毛主席能放這麼大的光!霸槽說:你在鎮上沒看見標語嗎,毛主席是太陽,當然光大!但狗尿苔不認識字,他不知道標語上怎麼寫的,就從霸槽手裡拿過一枚像章,說:你有了軍帽,這像章我和牛鈴一人一枚。霸槽卻把像章收了回去,說:剛才我叫你們來,你為啥不來?狗尿苔說:我又打不過人。霸槽說:靠屁吹燈也能添風呀,關鍵時候就沒了你!先不給你。給了牛鈴一枚。狗尿苔生氣了,牛鈴都有,竟然不給他,他說:這不公平!霸槽說:這世上你見過啥公平,古爐村啥事給我公平了?不給你是你表現不積極,懲罰你!狗尿苔嘴撅臉吊,坐在了地上。霸槽和牛鈴已經到公路上了,喊他走,他不走,等他們走遠了,就嗚嗚嗚地哭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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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槽有了一頂軍帽,不僅狗尿苔牛鈴羡慕,連天布、麻子黑和水皮都眼紅了,他們問霸槽從哪兒弄的,霸槽說是串聯的學生贈的,天布就去了一趟洛鎮見到了公社武幹,武於沒有給他軍帽,卻給了一條軍用皮帶。天布是民兵連長,民兵連的那杆步槍以往都是訓練後就放在櫃子裡不能隨便動的,現在腰裡紮了軍用皮帶,出門就背了槍,勢也紮得很起。天氣雖然熱了,但早晚還涼,大多數人還穿著棉襖沒有換季,天布往過走的時候,榆樹下忽地閃出半香,半香牽著一頭牛,說:喲,霸槽戴了軍帽,天布紮軍用皮帶了!天布說:他那算什麼軍帽,只是做了個軍帽樣兒!半香放下牛韁繩,過來扯了扯天布的皮帶,說:你媳婦也不給你換季呀,皮帶紮在單衣服上才精神哩!眼睛看著天布,像玻璃片子一樣放著光亮。天布說:你說精神?遠處一個噴嚏,半香不扯皮帶了,回頭看時,是牛在打噴嚏。半香把牛韁繩拾起,說:我去套牛碾打麥場呀。天布手伸過來,半香走過了身子,天布的手就拍了拍牛屁股,牛屁股滾圓滾圓的瓷實。

  天布又背槍回到了家裡,他脫了棉襖,但他棉襖裡的襯衣破得有袖子沒有襟,就喊著媳婦:夾襖呢?媳婦彎著腰在臺階上洗頭,說:夾襖我給你洗了。天布說:誰叫你洗的,那我穿啥呀?媳婦說:你穿啥呀?你又不上鎮!媳婦的屁股撅著,屁股骨頭凸著,是個三角形。天布恨了一聲,翻箱倒櫃,換上一件白布褂子,紮好皮帶,又背了槍出去。媳婦仄頭看著天布出了院門,說:你尋著感冒呀?!

  天布果然就在這個下午傷風感冒了,頭痛,流鼻涕。支書在兩天前又去了一趟洛鎮,臨走時讓天布安排生產,天布安排了就紮著皮帶背了槍在村裡各處走走,頭疼著,清涕流著,但他還不歇下,麻子黑見了,說:要收麥呀又不訓練,你背槍紮啥勢的?天布說:正是快到忙天啦,得把階級敵人鎮鎮,別讓破壞麼!麻子黑說:皮帶上要別個盒子槍就好了!天布說:別的有呀!抖了抖褲襠。麻子黑就笑笑說:哦,有槍沒子彈。天布說:子彈多得很,就是沒處打麼!你給我捏捏頭。麻子黑就給天布捏頭。天布說:撞上鬼啦頭這疼的?!麻子黑一邊捏一邊嘰嘰咕咕說:鬼,鬼,天布子彈都打不出去你還讓天布頭疼,天布頭是塞到你媽×裡啦你讓他頭疼!天布一把推開麻子黑。麻子黑就笑著說:好好,不捏了,為了防止破壞,我幫你監督著那些四類分子!

  麻子黑其實只能欺負狗尿苔,狗尿苔中午飯還沒吃畢,他就在門外喊著狗尿苔到打麥場上鏟草去。狗尿苔說:支書不在,不是讓天布叔安排活嗎?麻子黑說:咋,我就不能安排你了?婆趕緊推了狗尿苔去打麥場。

  在冬天和開春,打麥場犁開了一半種過菠菜,前幾天菠菜地已經平整了,而另一半場地上土根碾過蘆葦,鐵栓拓過土坯,民兵又踢踏著訓練過,到處都是坑窪和長了野草,得重新填坑鏟草,牛拽了碌碡一遍一遍碾實。狗尿苔和一夥人鏟草,看見麻子黑胸前別了枚毛主席像章,覺得奇怪,脫口說:你也……猛地改了口,再說:你有毛主席像章?麻子黑說:我怎麼能沒有?!狗尿苔說:讓我看看。麻子黑說:你?你磕頭了給你看。狗尿苔還遲疑著,在場地另一端的牛鈴跑過來把他拉走了,說:你給他磕啥頭?狗尿苔說:我給毛主席磕哩。牛鈴說:狗日的把我的硬奪走了。狗尿苔這才發現牛鈴的胸口上沒有了像章,而額頭粘著雞毛。牛鈴說:你知道不,天布也有條軍用皮帶,紮上好看得很!狗尿苔說:我聽說了。牛鈴說:天布讓我還紮了一下,他比霸槽好,霸槽的軍帽讓咱們戴一下都不給。你去不去窯神廟,天布在那兒,我讓他給你也紮紮。兩個人趁著場地快收拾完,就悄悄溜開,去了窯神廟。

  窯神廟裡,一夥人在騰廂房裡的雜物,準備著麥收了要先裝在這裡。狗尿苔和牛鈴去了,才知道天布來轉了一圈,頭疼得厲害已回了家,而霸槽卻在這時候來了。鐵栓說:你咋才來?霸槽說:才來了咋,扣工分呀?鐵栓說:霸槽,你別對我說話口氣沖,我可是對你重視的很。霸槽說:哦,咋個重視?鐵栓說:看見你遠遠過來,我就開的廟門。霸槽就笑了,卻對狗尿苔說:咋不是你給我開的門?!狗尿苔說:要開門也是牛鈴開,我受懲罰哩我能開?霸槽說:咦,碎(骨泉)還記恨哩!他拍了一下狗尿苔,狗尿苔往上頂一下,他再拍一下,狗尿苔又頂了一下。鐵栓說:狗尿苔這頭要是沒耳朵,那就是個球哩!霸槽說:那我越拍越長高了!狗尿苔覺得這話聽著還軟和,到底霸槽還理解他,也就不恨霸槽了。

  廂房裡還得用石板砌一個糧囤,沒砌完,天就黑了,大夥要回家吃飯,吃完飯再來砌,就留下狗尿苔看守傢俱。狗尿苔說:老讓我遲吃飯,我不看守!鐵栓說:你不看守讓誰看守呀?狗尿苔變了口氣說:我是嫌牆上畫那麼多牛頭馬面的害怕。霸槽就讓牛鈴陪著,又從自己腰裡摘下那個手電筒,說害怕了就照手電筒。

  人一走,狗尿苔和牛鈴就爭著照手電筒,你照一下,我照一下,後來牛鈴就關了手電筒,狗尿苔說:咋不照啦?牛鈴說:耗電哩。狗尿苔說:照,照,咱就一直開著給他耗!

  手電筒打亮了,就放在院中間地上,他們要看燈光到底能打多高。我的神呀,就是高,一個白光柱子。高的直到天上星星。無數的飛蟲就飛來,繞著光柱轉圈圈,而且越來越多,它們似乎不再是飛,是一層一層往上壘,突然關了開關,飛蟲就噗地全掉下來,落在他們頭上身上。兩個人覺得太好玩了,就那麼一開一關,鬧騰了多時,後來開關再不關。狗尿苔說:牛鈴,你說人能不能順著這光柱子爬上去?牛鈴說:人爬不上去。狗尿苔說:能爬上去就好了,可以摘星星!

  但手電筒光突然沒有了。兩人拿了手電筒擺弄著,電池裡電完了,沒光了,狗尿苔和牛鈴像一下子瞎了眼,四周一片漆黑。

  就在這漆黑中,支書從洛鎮步行回到了古爐村。支書當然操心著收麥的事,先到打麥場上看了看,又到後坡上那一片麥黃最早的地裡去看,地邊上卻有一個人在吃煙,煙火一紅一黑的。問是誰?那人走近了說:支書回來啦!原來是迷糊。支書知道迷糊手腳上不乾淨,說:這麼晚了你咋在這兒?朦朦朧朧裡,拿眼睛盯迷糊的腰。迷糊說:我可沒偷著捋麥。他繫著腰帶,把腰帶解了,棉襖裡是光身子。但他的褲管紮著,沉沉地壅著一個包,支書沒看到。支書批評著迷糊要吃煙你離麥地遠點吃,麥子熟了,萬一引起火災咋辦?迷糊就說這兩天要收麥了他高興得睡不著,出來看看哪塊麥地的麥先搭鐮呀,而這裡太曠,他怕有鬼,才吃了一鍋煙,讓煙火壯膽哩,便把煙火滅了。支書問了這幾天村裡的生產是怎麼安排的,迷糊卻告了狀,說隊長病著,每天能出來轉轉就又上炕了,活路是天布在張羅,但天布只讓收拾了打麥場,再是說明日來割這一片麥子,再沒安排啥的,然後紮著一條寬皮帶在村裡晃哩。支書說:今黑這天陰得沉,如果要下雨,這麥收了往哪兒放,窯神廟騰出來了嗎?迷糊說:這我還不清楚。卻又說:天布不會安排麼。支書說:這滿盆……迷糊說:是不是滿盆不行啦?支書說:你胡說啥呀?回,回去睡!

  迷糊回去睡了,支書從後坡地直接去了天布家。天布在炕上捂了被子出汗,他媳婦和善人在炕下的腳地說話。支書一進去,善人站起來說要走,支書說:你來給天布說病了?善人說:天布傷風感冒,我給他拔了個火罐,又給脊背鬆鬆皮。支書說:你不要走,過會再給鬆鬆。善人說:行,你們說話,我坐到廚房去。支書說:你就坐在這兒,我們要說的都是生產上的事。善人就又坐下來,擇門口放著的一捆韭菜。天布已經從炕上起來,發燒得滿臉通紅,支書說:你咋這時候傷風感冒?能坐吧,坐不了了你躺下。天布說:沒事。兩人就商量著這忙天的活計,支書說:滿盆這一病,你就把隊長的責任要給咱肩起來,龍口奪食,不敢有閃失。天布說:我怕不行,公社武幹說農忙天不能放鬆備戰,民兵訓練不能停下。支書說:先忙過這幾天,滿盆如果還不行,咱就重選隊長。天布點點頭,就問支書在鎮上開什麼會了,農忙天開會,一定是有重要事情吧。支書就看了善人一眼,善人在擇韭菜。支書說:你也聽著。善人說:我沒聽,不該我聽的我不聽。支書說:要你聽哩,聽了提前給你提個醒。善人說:噢。支書就給天布介紹公社張書記傳達縣委的指示,說現在出現重大的特殊情況,城裡,包括縣上,都很混亂,學生不上課了,工廠也鬧騰得不上班了,都是要文化大革命呀。天布說:哎呀,這一亂會不會蘇聯就打進來呀?支書說:就是呀,咋能亂呢?天布說:不可能亂的,這天是共產黨的天,地是共產黨的地,文化要大革命還是小革命,共產黨還能收拾不住?!支書說:當然是,所以,指示上強調各級領導,縣上的公社的生產隊的黨組織一定要領導好這次文化大革命,不能偏離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天布說:公路上見天有串聯的,這是串什麼聯什麼的,文化大革命是咋一回事?支書說:就是運動麼。天布說:又要來運動呀?支書說:運動好麼,咱也習慣運動了麼。凡是運動,就是讓牛鬼蛇神先跳出來,他們暴露了,共產黨再收拾他們。咱古爐村有沒有什麼動靜?天布說:沒見啥異常,倒是霸槽不好好出工,整天在公路上招呼串聯的學生,噢,他還戴了頂軍帽,那軍帽是串聯的學生戴的,他戴上不知道要成啥精呀。支書說:我擔心的就是他……支書突然歪了頭,說:誰在說話哩?天布歪了頭也聽,善人和天布媳婦也歪頭聽,善人說:是算黃算割。

  算黃算割是在說話,一隻在村南口塄畔下的麥田說:算黃算割,咕!一隻在打麥場六升家的榆樹上說:咕,算黃算割!兩隻鳥離得很遠,但它們能說著話。

  支書說:天布,你給我說實話,咱古爐村會不會也亂?天布說:這話我說不準。要亂,能亂到哪兒去,咱扳指頭一個個人往過數麼,開石家不和整天吵吵鬧鬧的,可他還沒個能在村裡鬧事的本事。土根,有糧,長寬是外姓,雖然對朱姓的夜姓的不滿,但他們都是手藝人,有意見也就是村幹部大小沒他們份,出外幹活少繳些錢的事。禿子金灶火能踢能咬的,可沒人承頭,他們也是瞎狗亂叫幾下就沒勁了。迷糊提不上串,鐵栓行運跟後護家又能咋?老順那不用說,馬勺磨子是有心計,但要說鬧事還不至於。就是霸槽和麻子黑,他們上沒父母,下沒兒女,又在外邊跑得多,是得留神著,要給他們多安排些事幹,有事幹了,出不了村,我想就不會有啥事。支書說:我為啥不讓賣瓷貨了,就是不想叫他往外跑,可他在村裡能老老實實掙工分?天布說:啥事情都是眼不見心不亂的,以前他再跑,沒介紹信沒糧票,還不是又回來了;現在只要公路沒了串聯的就好了。支書說:這咱管不了串聯麼。天布說:唉,縣上指示要領導好運動哩,他們咋不直接限制串聯呀?支書說:不知道麼。天布說:咋樣才不會亂呢?支書說:不知道麼。兩人就悶住不說話。

  一隻雞戴了個大疙瘩的冠從門口光亮中走進來,進來也沒出聲,睜著眼睛看支書。天布媳婦說:這狗日的咋還沒進窩?啊支書,你還沒吃飯吧,要不要給你打幾顆荷包蛋?支書說:我不饑。天布說:去打麼,支書從鎮上回來的,哪兒吃飯了?天布媳婦就去了廚房,善人說:我幫你。也跟著去了廚房。

  在廚房裡,天布媳婦說:善人,你聽他們說了?善人說:聽了。女人說:真的要亂呀?善人說:是亂啦,前天下河灣有人請我去說病,下河灣就亂哄哄的。女人說:好好的日子麼,亂個啥呀!善人說:是五行亂啦。女人說:你開口閉口都是五行!善人說:這世界有五行,國家有五行,家庭有五行,性界有五行,心界有五行麼。現在外邊這麼亂,依我看是國家五行亂了,國家五行就是學農工商官,這是國家的心肝脾肺腎。工人居木位,主建造,精工細作,成品堅實,為天命,偷工減料,不耐實用,是陰命。官居火位,主明禮,以身作則,為民表率,以德感人,化俗成美,為天命,貪贓枉法,不顧國計民生,是陰命。農居土位,主生產,深耕增產,為國養民,是天命,奸懶饞滑,歇工荒地,是陰命。學居金位,以為人師表,敦品立德為主,教人子弟,出孝入悌,為天命,敷衍塞責,只講文字,不願實行,誤人子弟,是陰命。商居水位,以運轉有無為主,利國便民,貨真價實是天命,唯利是圖,以假冒真是陰命。人要是存天理,盡人事,不論哪一行,都是一樣的,哪行有哪行道,若是這行人瞧不起那行人,是走克運,國家元氣準不足。如果各守自己崗位,守分盡職,是走的順運,國家就必治。講道要往自己身上歸,先說自己是哪行,以往是以天命為主呢還是以陰命用事?國家是這樣,一個村子也是這樣。女人說:哎呀善人,你這是給我背書哩麼!善人說:算是給你上課,可給井蛙說不清日月呀!女人說:善人你罵我哩?善人說:我沒罵你,我只是急呢。女人說:支書愁得額顱上挽那麼大個疙瘩,你咋不講給他聽?善人說:他是支書,他要肯讓我講我就講,我要去尋他講,他好了會認為我胡說八道,不好了還以為我這牛鬼蛇神要破壞哩。荷包蛋煮好了,女人在往碗裡盛,善人卻要出門走,女人說:給你也盛一顆!善人說:我吃的什麼呀?女人說:你不吃也坐麼,過會再給天布鬆鬆。善人說:還是我走,你不要喊,我悄悄走就是了。天布發過了汗,又這麼說說話,或許就好了。說罷真的走了。

  女人端了碗往上房去,在院子裡看天,天還是那麼黑,又陰著,沒見到七斗星。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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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活了幾天,人累得脫了幾層皮,地裡的麥子大部分都割倒了,成捆的麥樁子運回來壘在打麥場邊,就又一撥一撥攤曬著,牛套了碌碡來碾。碾過一遍,起了麥草,用木檔把麥粒壅到一塊,再攤開碾二遍三遍,又是起了麥草把麥粒壅了,麥粒堆得像個大墓,婦女們都回家做飯,男人們留下來等有了風揚場。

  等了一個時辰,沒有來風,男人們也回家吃飯,吃過飯返到打麥場,還是沒有來風。狗尿苔在麥地裡割麥時,他和牛鈴是負責把割倒的麥用繩子捆成樁子供大人們往回背,然後他倆再在麥茬地裡撿拾一遍遺落的麥穗。在打麥場上了,他又是和牛鈴去牛圈棚拉牛,把牛拉來再套上碌碡。老順和磨子吆牛碾場,牛常要拉屎,狗尿苔就拿個竹笊籬,牛鈴端個葫蘆瓢,立在場邊。每每牛的尾巴一乍,老順或磨子喊:接尿!牛鈴就過去接了。再喊:接屎!狗尿苔把竹笊籬接在牛屁股下,牛在走著,他也在走著,有時接上了,有時牛屎拉在麥草上,他只好用手(扌歪)著牛屎然後扔到場外。人們並不覺得這有啥不好,說:牛屎有啥髒的?狗尿苔當然也不覺得髒,用麥草擦擦手,說:誰現在給我個蒸饃,我不擦手都拿著吃。老順說:你想了個美!現在,等不來風,大家都在場邊的樹下了,或坐或臥,斜三歪四,說這話,說那話,這這那那的話全說了。大人們說話,牛鈴插了幾句嘴,他話插不到而又愛插嘴,結果和跟後吵起來,挨了跟後一巴掌。狗尿苔學乖著,只聽不說,聽著又覺得沒意思,趴在那兒看場邊的那還沒有解繩的麥捆樁子。麥捆樁子有三個一簇的,兩個一簇的,也有單獨立栽在那裡的,狗尿苔原先以為豬狗雞貓在一搭了說話,鳥在樹上說話,樹和樹也說話,但他還不知道麥捆樁竟然也在說話。它們說的什麼,聲音沙沙沙地,他聽不明白,卻從它們的神氣上能看出那個單獨立栽的麥捆樁子在罵兩個一簇的其中一個,好像那其中的一個本是和它在一起的,現在卻和別人在一簇了。它拿了麻雀去擲打,擲打過去一隻,又擲打過去一隻,三個一簇的麥捆樁子就笑得倒下去。狗尿苔還要看這一場糾紛,有人就喊:狗尿苔,火呢,那火呢?!狗尿苔當然是帶著火繩的,但因為在打麥場,一直沒有點燃,這陣應聲點了,跑去給這個對火給那個對火。一會又有人喊著:狗尿苔,水呢,那水呢?!狗尿苔又拿了桶去泉裡提水。古爐村泉水好,冬夏都可以生喝,把水提來了,卻仍有人說:誰說要喝竹葉茶的?誰說的,咹?!狗尿苔覺得火呀水呀離不得他,這個時候也正是他給大家賣好的事,就不累,也耐得煩,明知他們還想讓他去採些竹葉子放在水桶裡故意在激他,他說:要喝就喝竹葉茶,我給摘竹葉去!牛鈴很不高興,低聲說:你這積極的,晾我!狗尿苔是故意要晾牛鈴的,便一路小跑去了長寬家屋後,那裡有一片竹子。

  但是,天布卻著急,讓迷糊去揚幾木鍁,試著麥糠能不能揚淨。迷糊去揚,麥粒和麥糠一起揚上去,又一塊落下來,還是揚不成。太陽把樹影子轉了個位,樹影下的人也挪了挪地方。馮有糧說:樹梢子不動麼,得乞風呀!大家說:是得乞風!往年天旱沒雨,或者沒風揚不成麥的時候,會乞風的是長寬他大,長寬他大一死,好像滿盆曾經跟長寬他大學過,但滿盆今年病了。天布就讓馬勺和行運去背滿盆。

  把滿盆背來,滿盆覺得大忙天他卻躺在炕上,有些不好意思,就使勁拍他的腿,說這腿不是他的腿了,他覺得他就沒有腿。但他看了打麥場卻又忍不住指責麥捆樁子不能壘在東邊場頭,那裡地勢低,下雨了咋辦?那碾場的碌碡怎麼只有兩架呢?揚不成麥可以先把碾過的麥草堆集子麼,怎麼就硬坐著等風呢?天布說:你說的對著的,但現在急著要風,你給咱乞風。滿盆說長寬他大教過他乞雨,沒教過他乞風呀。天布說:能乞雨肯定也能乞風。滿盆說那我試試,但得找一個三代單傳的聖童呀。人們扳了指頭數,古爐村姓夜的沒有一家一代裡單傳的,而姓朱的戶數多,有單傳的卻也沒三代單傳的,即便一代兩代的,不是這戶人家已死絕了,就是已經結了婚或年紀又太小。田芽說:狗尿苔是聖童,叫狗尿苔去!麻子黑說:狗尿苔算三代單傳?禿子金說:你知道狗尿苔的大是誰,爺是誰?說不定真三世單傳的。麻子黑說:那也說不定不是三世單傳。禿子金說:你就認死理!哄哄天麼。長寬說:天敢哄?!

  狗尿苔就這樣做了聖童。滿盆讓狗尿苔站到場地中央了,說:聖童!狗尿苔沒吭聲。滿盆說:我叫你聖童你要應聲的。狗尿苔說:我是狗尿苔。滿盆說:你現在就是聖童!場邊的麻子黑說:他當不了聖童麼,出身不好能當聖童?!田芽說:你見過天下雨有沒有把四類分子家的自留地空過?場中央,狗尿苔說:哦,我是聖童!那你重叫。滿盆重新叫:聖童!狗尿苔大聲應道:哎!其實,狗尿苔知道乞風的孩子扮的就是聖童,他是故意要讓打麥場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現在是聖童。他抬頭往場邊看,尋找牛鈴,而牛鈴在掀開懷捉虱,牛鈴今日倒楣,心生嫉妒,偏沒有朝這邊看。天上有紅雲,一疙瘩一疙瘩的,又都從裡向外一層層綻,像是開了玫瑰花。樹上有好多鳥,它們並不是來吃麥粒的,只是要唱歌。還有狗,有老順家的狗,有灶火家的狗,有行運家的狗,狗都在笑,笑的時候尾巴在搖。還有一隻瓢蟲,極快地扇著翅膀飛來,像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星星劃了過來。晚上天上劃流星,流星肯定也是有翅膀,扇動得太快,那翅膀就看不見了。滿盆說:頭不要胡擰,看棒槌!場中央的那裡掃淨了,立著個棒槌,在棒槌上撒上了鹽,在頂部又放著一個瓷碗,碗裡燃上三炷香。滿盆被人扶著來點了香,狗尿苔就趴在地上要看棒槌上的鹽是不是溶化?瓢蟲一直還停在袖口上。狗尿苔看著鹽,鹽沒有溶化,太陽卻曬得頭皮疼。疼他能忍住,但疼過了卻癢,像是麥糠鑽在衣服裡,像脖子裡放上了癢癢樹的皮,他受不了癢,一隻手就要去搔頭。滿盆說:不要動!狗尿苔不動了。滿盆就坐下來開始嘰嘰咕咕念叨。滿盆臉發白,在太陽下白得如同糊了紙,汗很快從額顱上流下來,流到了鼻子,又流到下巴,在下巴上結了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狗尿苔聽不清滿盆在念叨什麼,而這時覺得頭皮不疼也不癢了,繃得很緊,像用泥巴抹了一層。膝蓋卻烙得難過。不能動,不能動。膝蓋上沒有褲子了,沒有肉了,膝蓋就是骨頭,跪在鐵板上,跪在釘子上。鹽慢慢在溶化,狗尿苔的汗就流到眼裡,眼睛看著鐵栓棒槌也模糊了。終於他說:鹽消了!滿盆停止了念叨,也看了看棒槌,說:鹽消了!打麥場上的人都叫起來,所有的狗也在叫,樹上的鳥嘩地離開了樹像一塊閃動的被單落過來,田芽在喊:鳥吃麥呀,快吆!人們拿了掃帚權耙木鍁朝空中趕,鳥群並沒有落下來,被單一閃,卻又飄走了。滿盆說:聖童起了來。但狗尿苔已經站不起來,是長寬過來把狗尿苔抱了放到樹蔭下,狗尿苔還是那個趴著的姿勢,像個蛤蟆。

  到了半下午,果然天上起雲,雲把太陽遮了,屹岬嶺上生了霧。屹岬嶺上生白霧,不是風就是雨,風是來了,風來了會不會雨也乘風而來?謝天謝地啊,雨終究沒有下,風也不是大風,悠悠吹,正好揚麥。男人們排成一行,木鍁把麥粒揚得特別高,要揚到天上去,人好像在說:把麥貢天,把麥貢天!麥粒從半空又落下來,雨一樣的,好像天在說:麥留給人,麥留給人!麥糠斜著飄,麥粒垂直落,麥粒堆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人們都是渾身汗水,麥糠沾上去像有嘴,咬得臉紅脖子紅,婦女們用帕帕捂嚴了頭,男人們卻在脫,脫光了上衣。迷糊的筋條一根一根凸著,肚皮子很薄,能看到裡邊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半香說:你把飯吃到哪兒去了?迷糊說:就是沒啥吃才瘦成這樣的麼。半香說:都是生產隊一桿秤分糧哩,誰比你多分了?你看看老順,比你歲數大,也不至於是副排骨!迷糊說:老順吃來回哩,我吃誰?半香說:你想吃誰哩?大家就哈哈地笑,說:吃他自己的手哩!迷糊反不上話來,去桶裡喝水,霸槽卻在那裡用瓢喝,一口一口在喝,迷糊說:霸槽,你又不是禿子金,這熱的了也捂個帽子?霸槽冷冷地說:我有麼,我不捂?!迷糊斜扳了桶去喝,聲大得像牛飲,還噎住了。

  一直到了天黑多時,麥子總算揚淨了,人人已餓得前腔貼了後腔。但明日干什麼,是先收割後原上那十八畝地裡的麥,還是再把前河灘地裡割倒的麥背回來碾打,而且,前河灘地裡麥誰去看守,打麥場上的揚出來的麥粒誰又看守,那揚出的麥糠是先堆在場邊還是運到牛圈棚去存起來給牛做飼料,這些活都得安排。天布說他和磨子商量商量,而讓迷糊、跟後晚上就睡在打麥場上,現在先回去做了飯吃,吃了飯來了大家再收工。牛鈴過來搖著狗尿苔說:你膝蓋還疼不,你以為當聖童贏人呀,讓我去跪那兒我還不去哩。狗尿苔說:不敢搖,一搖我眼前都是火星子!又說:你晚上敢不敢去前河灘地看守麥去,你要去,咱倆給天布說說。牛鈴說:前河灘地有鬼哩,田芽大白天頭往沙裡鑽哩,晚上才害怕。狗尿苔就去把善人拉到一邊,悄聲說話。

  狗尿苔說:我想問你個話哩?善人說:啥話?狗尿苔說:你說這世上有鬼嗎?善人說:有呀。狗尿苔說:鬼在哪兒?善人說:你想看鬼呀,想看鬼,幾時我讓你看。狗尿苔說:還真有鬼,那咋看哩?善人說:半夜裡你坐在十字路口,用白紙包住腳,頭上頂一張白紙,紙上放一塊草皮,草皮上點一炷香,一會兒鬼就來了。

  狗尿苔原以為善人在嚇他,沒想善人認認真真給他說,狗尿苔就害怕了,才要過來對牛鈴說不要請求晚上去前河灘地看守割掉的麥子,牛鈴卻在遠處和麻子黑吵了起來。牛鈴在麻子黑穿衣服時看見了那枚像章,突然一把抓了就走,被麻子黑拉住又奪了過去,牛鈴就說那像章是我的,罵十個麻子九個怪,一個不死都是害,麻子黑扇了一個巴掌,說:你再罵,看我把你舌頭抽出來!眾人就拉開了牛鈴,麻子黑卻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給鐵栓說:鐵栓,晚上咱去前河灘看守麥去,你給咱弄一瓶酒!

  狗尿苔沒有過來安慰牛鈴,甚至有些幸災樂禍。他去場邊樹下取了那節火繩裝在懷裡,又去收拾水桶,就在剛把桶裡剩水倒出來,乜眼看牛鈴時,卻無意間發現提前要回去做飯吃的迷糊並沒有從場邊拿了他的木鍁離開,而是從麥粒堆上走過來,在麥粒堆上還踩了一下,麥粒就埋沒了鞋,然後晃著身子走出打麥場。狗尿苔知道這是迷糊在偷生產隊的麥子,那麼大的鞋,回去能倒出半斤麥粒吧。

  哎。哎。狗尿苔叫了兩下,當大家都看著他時,他又不叫了,灶火問:哎啥哩?狗尿苔說:一個螢火蟲!是有一隻螢火蟲,而且很快有了無數個螢火蟲,這些蟲子飛著卻帶著一盞燈自己給自己照路。狗尿苔在心裡罵著迷糊,猛一揮手,螢火蟲就掉在地上,連續捉了三隻,去場邊的六升家廁所牆上爬著的南瓜蔓上摘了一朵南瓜花,把三隻螢火蟲裝進去,做成了燈籠,花燈籠就發著粉紅紅的亮。六升家的房子擋住了升上來的月亮,打麥場中間的木杆上掛著了才點起的汽燈,光也耀不過來,廁所那裡黑乎乎的。狗尿苔就提著花燈籠,他覺得打麥場的人看不見他,肯定能看見花燈籠,他們要疑惑空中怎麼無牽無掛地有了一個大的光團,但他們哪裡就曉得這是他提著花燈籠!

  遺憾的是誰也沒朝六升家廁所這邊看。

  場上的人開始把碾出的麥草在那裡堆麥草集子,堆起了兩個,都累得張著嘴,可憐得像河裡撈出的魚。狗尿苔又回到了場上,卻發現幾乎所有歇下的,並不是坐在場邊的碌碡上,他們從麥草集子那兒過來坐在了麥粒堆上,或者在麥粒堆上躺下伸懶腰。三嬸坐下後在腰裡抓癢癢,順手將一把麥粒放在了褲腰裡。上了年紀的婦女都是紮了褲管的,在褲腰裡塞進什麼都不會漏下來。連三嬸都是這樣,狗尿苔驚訝著,也估摸所有人恐怕多多少少都在偷拿生產隊麥粒,他慶倖著自己在迷糊走時沒有揭發。

  人們在等著迷糊和跟後吃完飯來,就罵狗日的在家吃啥山珍海味哩到現在還不來!婆是一個下午都貓了腰在掃揚下來的麥糠,歇下了就腰疼得厲害,她讓狗尿苔給她捶背,狗尿苔悄悄說:婆,他們都偷麥哩。婆擰了他的嘴。狗尿苔又說:真的偷哩!婆把他的嘴用手堵嚴了。

  狗尿苔沒有再說,但心裡總是不甘:他們為什麼就都偷生產隊的麥粒,平日人模狗樣的大人竟然還是賊呀!怎樣才能使他們暴露偷麥粒的事,又不讓他們知道是他狗尿苔幹的,狗尿苔的小算盤在腦子裡撥拉著,卻撥拉不出個名堂。

  迷糊和跟後終於來了,大家就罵:跟後你是不是和你媳婦又幹事了,這麼長時間?跟後說:我老婆把腳崴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大家說:幹那事又不用腳,聽這話,狗日的真是幹了。跟後說:幹了就幹了,幹了能解乏麼。大家就撲過去打跟後,跟後跑開了,又罵迷糊:人家有老婆哩,你也耽擱恁長時間?迷糊說:我吃了飯得上廁所呀!又遭一頓罵:你一吃就屙呀?你屙井繩哩?!一陣子說笑作踐,人們的精氣神兒又恢復了,都往回走。狗尿苔和婆最後離開打麥場,看著黑黑的巷道裡,前邊的人都小心地邁著步子,但又都嘻嘻哈哈著,狗尿苔氣又來了,突然變了個聲調,大喊一聲:狼來啦!前邊的人猛地聽見說狼來了,全撒腳就跑,踢哩咣啷亂響,有人就絆倒了,有人在叫:鞋,鞋,我的鞋!慌忙在地上摸,摸著了或摸不著又跑。婆在那時也受了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卻在喊:平安!平安!狗尿苔應著:哎!哎!忙過去把婆往起扶,悄聲說:沒有狼,是我喊的。婆在黑暗裡捂住了狗尿苔的嘴,恨著說:你,你,嗯你!狗尿苔被捂得出不來氣,心裡卻在笑:偷麼,偷麼,咋不偷麼?!想著明日一早支書或者天布他們看見巷道裡撤了這些麥粒,要調查這是怎麼回事那就有戲看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支書和天布並沒有發現這條巷道裡撒下來的麥粒,他們壓根兒沒走這條巷道,而村裡也沒有任何議論。狗尿苔來到巷口,只看見幾十隻雞在那裡啄食,它們興高采烈,一邊啄一邊交談。狗尿苔還是笑笑,覺得脖子上癢,手一拍,嗡地一下,飛起一隻蚊子。這麼早就有蚊子啦?看手時,手心一攤血。原來叮他脖子的是兩隻蚊子,一隻讓他拍死了。那飛開的蚊子站在牆壁上,說:那是你的血你拍哩?!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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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地裡的麥子全部收清碾淨後,古爐村的所有巷道裡一下子沒了人,人都抱著枕頭在炕上睡覺,各處的窗子中就不時有著啊聲,聲音的拖腔很長,似乎隨著這一聲長啊把一個忙天裡的疲乏從腔子裡,從骨頭的關關節節裡,都籲了出來。雞豬貓狗卻歡快地來往。往日裡雞和雞在一起,狗和狗在一起,現在全打破了界限,相互報告著葫蘆家的母狗一窩生下了六個崽子,就都跑到葫蘆家的院門口。院門始終關著,它們就聚在那兒說話。得稱家的狗在支書家門前柳樹下尋著了一塊骨頭,這骨頭一定是支書吃了兒子從鎮上提回來的肉以後丟棄的,啃了半天,又捨不得扔,叼來給葫蘆家的母狗,卻見院門外那麼熱鬧,正遲疑去不去,土根家的貓就說:你老婆給你生了六個娃!得稱家的狗卻扭頭就走。這使那些雞豬貓狗不理解了,接著就憤怒,罵得稱家的狗沒責任心,一聽說六個崽子,害怕了負擔重,就逃避了?!老順家的狗當然要教訓得稱家的狗,一路攆著去了。而在場的雞豬貓狗把那塊骨頭叼來了,誰也不准再啃,就放在葫蘆家院門的石頭下,要留給葫蘆家的母狗,許多雞便商量還要送些蛋來,許多貓也準備去蓮菜池裡捕了魚拿來,八成家的豬卻已經返身回去把它用長嘴在牛鈴家山牆根拱出的一個白菜根拿了來,並嘲笑狗哪裡愛吃雞蛋和魚呀?!

  雞豬貓狗快樂著友善著了兩天,人們陸續又在巷道裡紮堆兒,他們紮堆兒便要說東家長西家短,不說嘴癢心裡也慌,於是,就有了古爐利『要選隊長的消息。消息一傳開,謀算當隊長的人就很多。麻子黑突然地積極了,沒有人安排他,他自個兒扛了犁,手裡提了一個裝水的瓦罐,說是要犁地去。碰著天布了,說:天布,要選隊長呀,我給你乍拳頭!咋樣?天布說:我不當,我當我的民兵連長就忙夠了。麻子黑說:那你看誰能當?天布說:這得群眾選吧。麻子黑說:選是選,可你的意見重要啊!隊長一定要選個身體好的,能踢能咬能鎮住事的人!天布說:那選霸槽?麻子黑說:不會吧,你給你選對頭呀?!天布說:我倆不是對頭。麻子黑說:你不把別人做對頭,不一定別人不把你當對頭。天布說:總不會是選你吧?麻子黑就嘿嘿笑,說:真要選我,我還要考慮考慮哩。

  麻子黑和天布在這邊說話,不遠處的紮堆兒的人在說他們的話,他們還是說選隊長的事,有的說霸槽可以當,反對的就說那不行,霸槽心野,不像個莊稼人。支持的就說正因為霸槽心野,讓他當隊長了就拴牛樁把牛拴住了。反對的就說霸槽把滿盆氣出了這場病,他要再當了隊長,滿盆要死得怏了。後來有人說到了灶火和磨子,覺得灶火還行,但灶火腦子簡單,脾氣是炮筒子,和磨子比起來還差點,磨子倒是當隊長的料。正說著,磨子和他叔歡喜過來,有人就說:磨子,是不是後晌要犁河灘那三十畝地呀?磨子說:這我不清楚。立即三四個人說:你不是快要當隊長了嗎?!磨子說:千萬不敢說這話,我能當了隊長?他們說:你給咱幹,選時我們選你!

  麻子黑把話全聽到耳裡,呼地把水罐子摔了。

  水罐一響,紮堆兒的人才發覺不遠處就站著麻子黑,田芽趕緊說:麻子黑你咋恁不小心?麻子黑說:打了都是多餘的!田芽落個沒趣,沒了話。麻子黑卻衝著人堆中的狗尿苔喊:給我套牛去!就套那頭紅犍牛!狗尿苔說:紅犍牛踢人哩,我不敢套。麻子黑說:你去不去,由你啦?狗尿苔只好去牛圈棚裡牽紅犍牛。

  在犁地中,狗尿苔還是讓紅犍牛踢了一下,委屈得抹眼淚。麻子黑看了看狗尿苔的腿,腿上青了一塊,說:沒爛麼!卻又說:狗尿苔,我要問你個話的,你得說實話,村裡有人說沒說我?狗尿苔知道他想問啥,偏說:說哩,說你就會欺負我!麻子黑說:碎髖!村人還怎麼說我的,有沒有說我當隊長的事?狗尿苔說:不是磨子要當隊長嗎?麻子黑說:他憑啥當隊長?長了個半截子還當隊長?!狗尿苔最反感誰在成分上、個頭上說事,他就不回答了。牛屁股上趴上了一隻牛虻,他揮手去趕,牛虻卻飛起來又落在了他的背上,隔著衣服蜇他,蜇得像屁眼上抹了辣子水,又燒又疼。

  麻子黑在隨後的幾日,每次出工前都要經過支書家院門,還大聲招呼著別人出工快走啊。支書在院子裡說:麻子黑,你飯吃得早?!他立即就進來,說:我見不得出工磨磨嘰嘰的!他問支書很多話,支書也給他說很多話,但支書絕口不提選隊長的事。這麼走過支書家數次,支書還是不提選隊長的話,他就不再積極了,覺得他要當隊長,可能最大的障礙就是磨子。這一天,鎮派出所的王所長到古爐村檢查治安工作,他和王所長熟,就把王所長叫到家裡,然後騎了王所長的自行車去六升的代銷店買酒,見人就說王所長來看他了。喝酒中,他讓王所長給支書建議他當隊長,王所長說:可以建議你當治安員,隊長這事我說不成。你在村裡威信咋樣?他說:村裡的事,支書一錘定音的。王所長再沒接話,只是和他劃拳。王所長走後,他在屋裡轉出轉進,髮繚亂。老順家的狗在巷道裡覓食,剛到麻子黑的院外,看見一隻老鼠往院門下水眼道裡鑽,狗多管了閒事,用爪子伸到水眼道裡掏,老鼠從水眼道鑽了進去,狗也就跑進來還要管。麻子黑一下子氣點著了火,關門掄棍向狗打來,一時嘰裡哇啦,人和狗就廝纏了,在地上挽一疙瘩。最後狗咬了麻子黑的腿,麻子黑也咬了狗後腿,一嘴的狗毛,狗就急跳了院牆跑了。

  狗從院牆上跳下來的時候,狗尿苔恰好要到公路上的小木屋去,路過麻子黑院門口,聽見叫罵,跳出來的又是老順家的狗,知道麻子黑在發狂,不敢多嘴,引了狗趕緊離開。

  三天前,霸槽是把那枚毛主席像章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喜出望外,說:霸槽哥你對我咋這好的!霸槽說:還有更好的哩!竟然把小木屋的鑰匙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問為啥給他鑰匙,霸槽說這幾天他要多到洛鎮去呀,讓狗尿苔來小木屋照看著。狗尿苔覺得奇怪,說:村裡正醞釀著選隊長呀,你走?這一走,不是和上次評救濟糧一樣,自己拆自己台嗎?霸槽說:本來我也謀算的,現在主意變了,只要他支書還是支書,我當那個隊長有啥當頭?古爐村這個潭就那麼淺的水,我就是龍又能興多大風起多大的浪?狗尿苔說:你是古爐村人,連古爐村隊長都當不上,你還能到哪兒成事去?霸槽說:你拿個碟子到河裡舀些水來。狗尿苔說:舀水拿個碟子?拿個盆子麼,沒盆子也給碗麼。霸槽說:知道了吧,碗裝水比碟子強,可碟子是裝菜,裝炒菜的!現在形勢這麼好的,恐怕是我夜霸槽的機會來了,我還看得上當隊長?狗尿苔就看著霸槽。霸槽說:看啥的,認不得我啦?狗尿苔說:你說的話我解不開。霸槽說:解開了你就不是狗尿苔了!好好給我看門。狗尿苔說:看門就看門,這太歲水還賣不賣?霸槽說:賣麼。狗尿苔又說:太歲肉能不能割了吃?霸槽說:誰敢吃?狗尿苔說:我敢吃。霸槽說:敢吃你就吃!狗尿苔就在這三天裡,一有空就來小木屋,把太歲水賣了幾碗,太歲肉沒人敢吃,他割下一塊又燉著吃了,沒有叫牛鈴。

  隊長還沒有選哩,古爐村卻出了天大的事,是歡喜死了,歡喜吃了兩碗撈麵吃死了。

  歡喜一輩子沒拌過女人,跟著侄子磨子過活,日子雖然緊緊巴巴的,叔侄卻相處得和氣。歡喜常在牛圈棚對人說,這身的褂予是侄媳婦在天一熱就給他做好了。他抬起腳,把鞋脫下來,說鞋也是一年兩雙,都是手納的鞋底兒。他說他每頓回去吃飯,包穀糝兒麵條,侄媳婦肯定會給他先盛一老碗,盛好了還再撈一筷子麵條加在碗上,磨子是鍋裡下了漿水萊後才盛一老碗的,再撈一筷子連麵帶菜加在碗裡,侄媳婦就喝稀的。他總是在誇侄媳婦,村人笑他:把侄媳婦說成一朵花了,是不是磨子不在,侄媳婦還給你鋪炕暖被哩?因此戲弄著他是燒鍋頭。燒鍋頭是誰公公和兒媳好,歡喜聽了不惱,樂滋滋也不回嘴。麥收之後,家裡的茶飯就改善了,磨子的媳婦在這個中午擀了一案麵,麵擀好了並沒有切出旗花形,偏用擀麵杖擋著拿刀離,離出長條子,一撮一撮擺放在案板上,她又去院角種的一片辣子樹上摘青辣椒,還掐了一棵蔥,青辣椒和蔥花剁在一起,就讓鄰居的看星路過牛圈棚了把她叔喊一下回來吃飯,自己便生火燒鍋。歡喜往回走,路上遇見面魚兒,面魚兒拉住又說他家裡事,一說就沒完沒了。歡喜說:兄弟,我回去吃飯呀,娃們把麵條都煮上了,吃完飯你到牛圈棚來,你給我說到黑!面魚兒說:你咋恁福的!鬆手讓歡喜走了。歡喜走到巷裡,看見他家煙囪裡冒煙,再黑的煙升過樹梢了,就藍窪窪的,和雲一個顏色。但老順家的狗卻臥在路中間對著他叫,他沒理。從左邊繞開走,狗就移到左邊,他再從右邊繞開走,狗又移到右邊。他說:你這狗,擋路呀,瞎狗!狗說:汪,汪,汪啊汪,汪!他聽不懂狗說的啥,又要走,狗就上來咬,他這下生氣了,拾了個石頭要打狗,狗才跑了。

  歡喜回到家,麵條剛煮熟,歡喜說等磨子回來了一塊吃,侄媳婦說:磨子不知道啥時才回來,你先吃。歡喜就吃起來。歡喜的飯量大,總是端個盆盆當碗,當下撈了一盆盆,拌了調和,蹴在院門外吃。半香從門口過,說:叔的飯量好哇,能吃這麼大一盆盆!歡喜說:再不能吃,那人就求失①(注:①求失:陝西方言:「不行了」。)啦!半香說:哎喲,還是撈麵條,日子好麼!歡喜說:好著哩,半香,這日子是好著哩!後來磨子也回來了,也撈一碗坐在炕沿上,侄媳婦是最後才端上碗的,說:調和咋樣?磨子說:行,辣子出頭得很。媳婦說:以後再忙,飯時了就回來。歡喜在院門口還接了話,說:就是,我回來的路上面魚兒還拉住說他家窩事,我沒聽,我說天塌下來也不能耽擱吃飯麼!磨子說:好,好。吃了半碗,看到媳婦碗裡並不是撈麵,而是湯麵,說:你也給你撈些幹的麼,麥收了,又不是沒有。媳婦說:你和叔吃好就是,外頭人出力大,我在屋裡,吃撈麵糟踏呀?!突然聽見有破碎聲。媳婦說:啥響的,誰把碗打啦?磨子心裡疑猜,端著碗到院門外看,便見他叔倒在地上,面盆盆在腳下碎成三片,忙喊:叔!叔!歡喜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磨子忙喊媳婦,媳婦一看就嚇得哭。磨子說:快去叫支書!支書趕來,左鄰右舍已圍了許多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放眉頭血的放眉頭血。支書說:這病來得猛,快往鎮衛生院送人,叫霸槽,叫霸槽!旁邊人說:霸槽這幾天去洛鎮了。支書說:這狗日的,手扶拖拉機在不?旁人說:在的。支書說:讓禿子金送人,快送人!磨子媳婦就進屋把炕上的被褥捲了,拿出來鋪在地上,讓人抬了歡喜到被褥上,一聲一聲喊:叔,叔,你咋啦,叔!禿子金跑來了,說了句:這陣用得上我了?支書瞪了他一眼,禿子金不再說話,把手扶拖拉機開了來,歡喜就被眾人抬上去。歡喜身架子大,車廂裡斜著剛剛放下,磨子就又進屋拿了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墊在叔的頭下。支書說:就枕這?磨子說:我叔一直枕石頭,他說石頭涼不害眼,越枕越軟。支書說:石頭咋能越枕越軟?拿個棉枕頭去!磨子又進屋取了他們夫妻的雙人枕頭,枕頭上腦油蹭得明晃晃的,他想拍一拍,能拍乾淨些,自己的肚子也疼起來,一時面色蒼白,嘴唇顫抖,渾身軟得坐在地上。眾人說:磨子也不行啦?!忙又來扶磨子,磨子媳婦也身子靠住了門框,說:我也頭暈!眼睛閉了,不敢動彈。眾人都嚇慌了,張著嘴說:啊!啊!不曉得該怎麼辦了。支書說:還啊啥的,出怪事了,都往鎮上送!眾人七手八腳把磨子和磨子媳婦也扶上車廂,又坐上去幾個人,手扶拖拉機就突突突地往洛鎮開。

  到了鎮衛生院,醫生一檢查,歡喜已經沒氣了,磨子是一進院人就昏了,經過救治,才慢慢睜開眼。醫生說是食物中毒,給磨子夫妻灌腸洗胃,折騰了半天,磨子媳婦沒事了,磨子也沒事了。衛生院讓磨子住院打幾天針,磨子不住,在街上買了一張席,又買了只白公雞,把他叔的屍體運回到了古爐村。

  好好的歡喜,已經把一盆盆撈麵吃了,卻突然就死了,人命咋這麼脆的!醫生說是食物中毒,這怎麼個中的毒,這毒又是怎麼個中的,古爐村人都驚呆了。古爐村可是人經幾輩都沒聽說過這種事。磨子家設了靈堂,開始做棺拱墓,支書沒讓入殮,給派出所報案。王所長帶了三個人很快就來調查。認定這是一樁投毒殺人案,毒藥就是滅鼠靈,但必須需要一隻狗,讓狗來試吃試喝磨子家的甕裡的漿水菜,桶裡的水,罐子裡的鹽,缸裡的麥麵,米,包穀麵,豆麵,稻皮予炒麵。牛鈴說:我叫老順家的狗去。老順踢了牛鈴一腳,說:讓我的狗來,咋不把你家的豬叫來?支書說:那就用雞試吧,雞沒狗值錢。磨子把自家一隻不下蛋的母雞抱了,讓雞一樣一樣吃,雞吃得很快,吃完了就飛到院牆上,咯嗒咯嗒地叫。王所長又讓雞吃剩在鍋裡的飯,狗尿苔就招呼院牆上的雞,雞卻不下來。狗尿苔說:你下來!雞說:咯嗒!狗尿苔說:沒事。雞又說:咯嗒咯嗒?狗尿苔說:沒事沒事。雞從院牆上下來,狗尿苔才要去逮,老順家的狗忽地從院門口衝進來,一下子噙了雞脖子,像黃鼠狼子一樣,把雞拉走了。狗尿苔攆出院門外,老順家的狗放下雞,汪汪汪地叫。狗尿苔就和狗你一句他一聲地說話。

  院子裡大家都愣住了,麻子黑罵道:狗尿苔你成精做怪,你給狗說什麼話?!也跑到院門外,拾了一根劈柴就向那雞砸過去,雞在地上撲喇喇了一陣,他逮住了,抱著放在鍋臺上讓吃。雞吃了一口,竟然站在鍋裡用爪子刨了刨就叼起了一根麵條,像吃蚯蚓一樣,脖子一聳一聳吃下去,飛下鍋臺,在灶下的灰土地上走。院門外,老順家的狗叫得更凶,而且有了嗚嗚聲。狗尿苔回來,說:狗說不敢叫雞吃的。麻子黑說:不叫雞吃了,你吃?!雞還在灰土地上走,走了一行個字,又走了一行個字。支書說:沒事,沒事,這剩飯裡沒毒。雞卻步子歪起來,像喝了酒,人們就給雞讓路,雞開始翻廚房門檻,翻了一下,沒翻過去,再翻,咕嚕栽在地上死了。

  可以定下結論,鍋裡的飯是有毒的,是投毒人沒有把老鼠藥投到水桶裡、麵粉裡和漿水菜甕裡,而是直接投到了鍋裡或擀好的麵條裡。有了結論,瞭解情況,磨子的媳婦說她從做飯到吃飯,家裡沒有來過別人,連雞兒狗兒都沒進院子。再勘察地形,廚房門是朝院內開的,有個窗子直接開在案板後的牆上,窗子對著巷道,窗子現在還開著。這就說明投毒人是從窗外投毒到放在案板上的麵條上。接下來,派出所的人就要調查誰是投毒人,便留下磨子夫妻倆和支書,別的人全部散去。支書對狗尿苔說:把死雞扔到尿窖子去。狗尿苔提了雞一邊往院外走,一邊大聲說:都看清呀,這是被毒死的雞,誰要是再從尿窖子裡撈了去吃,吃死誰誰負責!

  但是,狗尿苔並沒有把死雞扔到尿窖子,他嫌尿窖子太髒,這只為破案而死的雞應該把它埋葬在一處乾淨的地方。在去窯場的半路上,長著一叢苜蓿,狗尿苔挖了個坑把雞埋了,還掬土壅了個小土堆。他說:是毒麵毒死了歡喜爺和你,等罪犯抓住了,把他槍斃了,我會割他兩疙瘩,一塊供在歡喜爺墳上,一塊供在你墳上。他說著,一隻蜘蛛極快地爬過來,停在了墳頭就不動了。狗尿苔感到奇怪,說:蜘蛛,你從哪兒來的就臥在這兒不動?而蜘蛛一聲不吭。狗尿苔突然覺得蜘蛛是不是知道了,雞在告訴他已經聽到了他的話?

  埋葬了雞,狗尿苔幾天心裡不舒服,想到雞飛到院牆時,他還在說沒事沒事,怎麼能沒事呢,就是讓雞來試毒的,怎麼就哄著雞說沒事呢?從此,狗尿苔見了所有的雞,狗,豬,貓,都不再追趕和恐嚇,地上爬的蛇,螞蟻,蝸牛,蚯蚓,蛙,青蟲,空裡飛的鳥,蝶,蜻蜓,也不去踩踏和用彈弓射殺。他一閒下來就逗著它們玩,給它們說話,以至於他走到哪兒,哪兒就有許多雞和狗,地裡勞動歇息的時候,他躺在地頭,就有蝴蝶和蜻蜓飛來。牛鈴很疑惑,問狗尿苔有什麼辦法能招這些東西,狗尿苔不告訴他。

  派出所在古爐村呆過了七天,沒查出個眉目,古爐村人心惶惶,支書更是臉上沒光,接二連三地出事,這讓他心氣挫傷了許多。他對天布說:我鎮不住村子了?天布說:這怎麼能怪你?支書說:這是階級敵人在破壞,確實有階級敵人啊!他和天布把村人一個一個掂量了,沒有誰是可以投毒的呀,可也似乎誰都可疑。

  四類分子又集中學習了兩天,這兩天,到窯神廟去的是守燈和婆。王所長說:古爐村就這兩個四類分子?支書說:要說呀,這兩個還不是真正的四類分子,守燈他大是地主,蠶婆的丈夫是解放前當偽軍去了臺灣。王所長說:蠶婆,這種人還叫婆?支書說:她歲數大,村裡人一直這麼叫。王所長說:歲數大就不是階級敵人啦?支書說:對,對,以後讓村裡人叫她蠶,或者叫狗尿苔他婆。王所長說:四類分子定得太少了,就是定得太少才出了這案子!支書說:還有一個人,以前學習也讓來過,讓他這次也來吧。於是派人把善人也叫了來學習。

  牛圈棚裡沒了歡喜,臨時讓迷糊餵牛,牛不好好吃,迷糊就拿鞭子打,棍子打,拿起了什麼就拿什麼打,牛就叫聲不斷。王所長給守燈、婆、善人講政策,又威脅恫嚇,三個人卻說不是他們幹的,分別提供了那天他們在幹什麼活的人證物證。王所長就不再追究了,出來罵迷糊怎麼養的牛,讓牛老叫喚,也拿了皮帶去牛圈棚抽牛,就把那頭花點子牛打得趴在了地上。

  守燈、婆和善人都沒有作案的時間,就放了他們回去。又一家一家落實誰買過老鼠藥,結果是家家都買過老鼠藥,因為收了麥,家裡有糧了,老鼠都跑來了,連黃鼠狼也來,八成家的三隻雞娃才出窩了三天,夜裡就讓黃鼠狼叼走了。案破不了,派出所的人還得輪流著在各家派飯,派到麻子黑家,麻子黑問:案子還沒進展?王所長說:沒進展。麻子黑說:會不會是外村人?王所長說:我是外村來的,是我呀?!麻子黑就在村裡說:飯桶麼,這麼個案子都破不了!

  案子破不了,歡喜就得下葬,因為屍體在第二天就變黑,又放了那麼多日,身子下邊汪了血,味道很重,就匆匆埋了。村裡紅白事支書定下規矩必須全村人都來,主家做飯吃,人人都幫忙,可歡喜是這麼個死法,這規矩就棄啦,下葬那天,磨子沒有給村人做飯吃。入殮前,當然是婆要給歡喜洗臉穿壽衣,用棉花蘸些水擦嘴角的血,剛一擦,一片皮就掉了,再不敢多擦,只用濕棉花在額上、腮幫子上點了幾下。壽衣是三單三棉,頭一件單褂子就穿不上,歡喜的肚子脹得像用氣管子充了氣,折騰了半天單褂子還是繫不上扣門,另外兩件單的三件棉的就無法再穿,蓋在了身上。往棺材裡放呀,不敢抬著放,一動就流一種是血不是血是膿不是膿的黑水,把所穿的蓋的壽衣都滲透了。婆說:歡喜,你咋這可憐啊!著人用白布包了,抬著白布四個角放進去。但棺材又裝不下,婆拿著麻紙包的草木灰墊身子,把這個胳膊壓下去,那個胳膊又出來,那個胳膊是硬的,打著彎,像個燒火棍,嚇得田芽、戴花不敢看。長寬在旁邊埋怨磨子,說:人一咽氣就要把身子放平整,你也不管,現在成這樣!磨子說:我不疼麼,我不疼麼!就撲過去放聲哭。婆說:不敢把眼淚滴到你叔身上,滴到身上他在陰間迷路哩。給你叔揉胳膊,揉胳膊。她自己卻嘴裡嘰嘰咕咕說:歡喜,歡喜,把胳膊放下去。你是冤枉的,派出所正破案哩,案能破哩。這話一說,磨子也說:叔,叔,你要有靈,你也向兇手索命麼,你讓他魂不守舍的暴露麼,叔!歡喜的胳膊竟然慢慢軟下來,勉強塞進棺了。蓋上棺蓋,再釘了長釘,又用繩子綁了抬杆,磨子夫妻上香燒紙,趴在棺前哭,天布指揮了幾個壯勞力,一聲吼:起!抬著棺材小跑著往墳地去了。

  埋歡喜的那天,霸槽從洛鎮回來。霸槽還在洛鎮就聽說歡喜被人害死了,歡喜在去年為挖石碑的事和他吵鬧過,原本不想回來,可覺得古爐村竟然有人毒死歡喜,又想回來看看究竟,就回來了。抬棺時,需要有力氣的,有人說看見霸槽回來了,讓霸槽也來抬,狗尿苔就去小木屋叫霸槽。狗尿苔一出門,又是一群狗和貓跟著他,到了小木屋,屋裡坐著一個生人,卻沒見霸槽。那人一見狗尿苔,說:是你呀!狗尿苔說:你是誰?那人說:不認識啦,搶我軍帽的那天,你就在現場。狗尿苔再看,果然就是那天被搶了軍帽的學生,慌忙往外跑,而狗和貓卻撲在門口,堵住了那人,咬聲一堆。

  跑上公路,碰著了霸槽,霸槽從塔後竹叢裡拉屎過來,還提著褲子。狗尿苔說:甭進去,那個學生尋咱的事來了!霸槽卻笑著說:是那個學生。我在洛鎮碰著了他,特意帶回來的。狗尿苔說:他沒認出你?霸槽說:不打不成交的,現在我們是朋友了。就拉了狗尿苔進了小屋,那人說:你沒想到吧,是你告訴我這裡是古爐村,我說我記住了,我會再來的。這不就來了!那人伸出手來,狗尿苔才發現是六個指頭。那人說:我叫黃生生。狗尿苔說:哦,六指指。黃生生沒惱,卻說:六個指頭更能指點江山啊!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黃生生的手像鉗子一樣握得狗尿苔疼。

  黃六指,哦,是黃生生,還足那麼瘦麼,頭上又戴著了一頂軍帽,胸口上又別了毛主席像章,不是兩枚,是三枚。黃生生摘下一枚送給了狗尿苔,狗尿苔頓時覺得黃生生人挺好的麼,就熱火起來。狗尿苔問著這樣,又問了那樣,直等到遠處的村裡起了一片哭聲,才記起他是來叫霸槽去抬棺的。忙給霸槽說了,霸槽卻說他不去了,也不讓狗尿苔去,還叫狗尿苔拿桶去河裡提水,再抱了柴禾燒鍋做飯。狗尿苔提桶到了河灘,扭頭看見抬棺的人已從巷道走到了中山坡根,而這時候,一頭牛突然在村邊的塄畔上跑,接著是第二頭,第三頭,迷糊在大聲叫喊著,叭叭地抽著鞭子,又有一群牛跑出來,全站在塄畔上伸長脖子叫,叫聲又長又亮。狗尿苔丟了桶,就跪了下來,朝著中山碲了一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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