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古爐 作者:賈平凹(已完成)

 
waterkcl 2019-1-28 09:23: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9 32812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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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朵火燃起來,狗尿苔和婆就吆著豬從火堆上往過跳,但豬不跳,一見火往後退。水皮生個漆疹都跳哩,你病了你不跳?!狗尿苔把豬的肚子一摩挲,原是想讓它放鬆了往起跳,豬卻一下子臥下去,舒服得四個蹄子都舉起了。豬蹄小小的,還穿著皮鞋。狗尿苔說:啥時候了,還貪受活?跳,跳過去了再讓你受活!豬就站起來,腿顫顫忽忽,從火堆上跳了過去,反過身,停了停,又跳了過來。柏朵火燎著了豬耳朵上的絨毛,豬沒有叫,就在狗尿苔的腳前又臥下了。狗尿苔不能食言的,蹲下去給豬摩挲肚子,氣得旁邊的雞直打嗝兒。

  跳過火堆,婆就把火踏滅,又把沒燒盡的柏朵扔在了院門外的路上,意思是送了瘟神。安頓著豬在雜物間睡了,婆孫倆在廚房裡添水做飯,風箱哐啦哐啦地響,有人在敲門沒有聽到,門就被咣地踢了一下。婆把淘米水端出來給桃樹根下澆,聽見門響,開了見是天布。婆趕緊說風箱響得沒聽到敲門,就把凳子拿過來讓天布坐,天布的黑臉卻很快活泛起來,竟然誇著婆把院子收拾得這麼乾淨,連個柴草渣兒都沒有。婆說:乾淨啥呀,你可是成半年的時間沒來我家了,喝水呀不,窩的漿水味兒正順哩。天布說:一天盡是忙麼。狗尿苔呢,我給狗尿苔說句話。婆說:給他說話?他屁孩給他說啥,你給我說。天布說:這事你不知道。就叫了一聲狗尿苔。

  狗尿苔在廚房裡已經知道天布來了,心裡疑惑:他咋到我家來了,找我說什麼話?琢磨著,慢騰騰出來,天布卻拉了他到上屋,婆也跟了來。天布說:蠶婆你忙你的。但婆沒有走。天布也就不避了,對狗尿苔說:是不是禿子金在他家豬圈抱著豬說萬壽無疆?狗尿苔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卻說:這你咋來問我?天布說:牛鈴說啦,他和你路過禿子金家豬圈,禿子金對豬說萬壽無疆,有沒有這事,這你得老實給我說。婆就急了,說:天布,這事與我娃無關呀!天布說:是和狗尿苔無關,我只是問問他聽到禿子金說萬壽無疆了沒有。狗尿苔說:我是和牛鈴路過禿子金家的豬圈,我是看見禿子金抱著他家的豬。天布說:他說萬壽無疆?婆說:天神,禿子金咋能說這話?!天布說:他說這話就是反革命!他說了?狗尿苔說:這,這……。天布說:這可是大事,你不要吞吞吐吐,包庇反革命那就是反革命!婆腿在打顫了,但還是跨進了門檻,護住了狗尿苔,說:天布,你不敢逼娃,這會嚇著娃的.就問狗尿苔:你聽到了?聽到了你就說聽到了,沒聽到就說沒聽到。狗尿苔說:他說別人家的豬都死,他家的豬還好好的,是萬壽無疆。天布說:這就對了,他惡毒攻擊毛主席,有時間有地點有人證。

  這時候,磨子和灶火一塊也進了院.天布對他們說:牛鈴提供的情況屬實,你們先造聲勢說有人在惡毒攻擊毛主席哩,再刷些標語出來,就說誰反對毛主席就堅決打倒誰,聲勢煽起來了,明天咱讓武幹從學習班叫人來,就揪他禿子金!磨子和灶火都很激動,出門走的時候,還對婆說:蠶婆,晚上做了啥飯?婆說:米湯麼。灶火說:才是米湯,擀一頓撈麵吃嘛!說著從院門口跑出去了。婆慌得端著兩隻手,看天布坐在那兒自個掏出煙末搓煙捲兒,她也坐下,天布站起來吃煙了,她也站起,眼睛一直看著天布。天布說:這就好,這就好際。狗尿苔,明日我們去揪禿子金,他要不承認,你得出來作證。狗尿苔說:還要我作證?婆說:這使不得,天布,我家和人不一樣,能作證嗎?牛鈴根正苗紅,他作證就行了。天布說:狗尿苔要作證,一定得作證,出身不好,這也是立功贖罪的機會麼。到時候,你不用害怕,剛巴硬正地作你的證,紅大刀那麼多人,你怕啥?就這樣定了!天布說完,便頭也不回走了。

  婆一下子關了院門,拉著狗尿苔到上屋,上手就是一耳光,罵道:我給你遞話哩,你就恁笨聽不來,你說你沒聽見禿子金說什麼不就完了,你說的恁多是尋著惹事呀,你這一說,禿子金還活命呀不,就是不殺了他,不住牢,他少得了進鎮上學習班?!狗尿苔說:他禿子金就是說萬壽無疆麼。婆又是一個耳光打過來,說:你耳朵就那麼靈,叫你幹活時裝聾賣啞,聽那不該聽的話就耳朵靈呀?狗尿苔說:他禿子金也不是好東西,他活該!婆說:你是貧下中農啦,你是能踢能咬啦,他禿子金再不好,把他揪出來了,他怎麼恨咱,榔頭隊的人又怎麼恨咱,咱是能惹得起村裡誰?!婆越說越可怕,狗尿苔的臉就苦愁了,像顆凍青了的土豆。他看著婆,聲低得像蚊子叫,說:那明日讓我作證,我咋說呀?婆看著他嘴唇動,說:你說啥?狗尿苔又說了一遍:明日作證我咋說呀?婆說:咋說呀?婆也沒了主意,一股子眼淚沒聲沒息地在臉上流下來。婆的臉皺紋太多,皺紋又多是橫著長,眼淚就先是順著皺紋兩邊流,再是又翻過皺紋朝下流,流進了嘴裡,流到了下巴上。狗尿苔就偎在婆懷裡,拿手給婆擦眼淚,婆又抱住了狗尿苔,婆孫倆一疙瘩窩在蒲團上。門腦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地說話,它的話婆孫倆好像沒有聽,就翅膀撲打著巢。突然,婆吸了吸鼻子,說:這嗆的煙?!忽地站起來就往廚房跑,廚房裡一片光亮,是灶膛的柴燃到一半了,柴頭子從灶口掉下來引著了灶口下的柴草,起了明火,一股子濃煙從廚房門裡湧出來。婆衝進去就拿腳踏火,狗尿苔也跑進去踏,婆喊:拿桶水澆!快澆!狗尿苔提了桶卟地潑過去,火是撲滅了,氣得婆一撲遝坐在地上,說:哎咳咳,這都幹的啥事呀,娃娃!

  晚飯狗尿苔只吃了一碗,婆逼著他又吃了碗,說:吃飽,作證的事明日再說吧,吃了快睡去。狗尿苔就上炕去睡了。婆收拾了鍋碗,關了雞圈,又給豬面前放了半盆綠豆湯,婆也上了炕,但婆沒睡,剪了老虎獅子紙花兒放在狗尿苔的鞋殼裡,又剪起許許多多的蛇,蜈蚣,蟾蜍,蠍子,壁虎,分別放在了狗尿苔的枕頭邊了,才吹了燈睡下。

  往常的夜都是安靜的,可這一夜巷道裡不斷地有人跑動,誰家的狗又在咬。狗尿苔在婆睡下後他就醒了,手伸出被窩,手在黑夜裡看不見了,他在心裡給夜說話,覺得夜是一個披著黑衣裳的瞎子,盼能快走快走,走到天亮就好f。可又想,黑夜完了就是明天了,明天他得叫去作證呀!與其那樣,夜還是不要走,一直一直都是黑的吧,他就永遠睡在這土炕上,睡在婆的身邊。婆說:你咋沒睡著?狗尿苔說:我尿呀:婆說:起來尿去,慢慢摸著牆走,摸到尿桶了往桶裡尿,別尿到桶外邊?狗尿苔說:噢。卻又說:婆,明天作證我不去.婆說:不去由不了你麼。狗尿苔說:那我病呀,我病了就去不成了。婆說:你要病就能病了?狗尿苔說:我能的。婆說:唉,你要是能,也就惹不下這事啦。陝尿去!一陣窸窸窣窣,好像還咕咚了一下。婆說:又撞在牆E啦?狗尿苔沒吭聲,尿桶裡終於起了當當當的響聲。

  但是,這響聲卻沒完沒了。

  婆說:你尿屋簷水呀,尿不完?

  狗尿苔也覺得自己怎麼就尿不完呢,迷迷瞪瞪在黑暗裡站了好久,婆一問,腦子清亮了一些,原來自己還站在尿桶邊。他說:我尿完啦。

  婆說:那咋還響哩?

  狗尿苔說:是誰敲咱院門哩。

  婆一下子坐起來聽,耳朵雖然笨,聽出果然是院門在響,低聲說:這個時候了誰敲門,又是天布?你上來,快上來。狗尿苔就摸上炕,緊張得打牙花子。婆說:你睡你的,我去開門,不管我給天布說啥,你都不要吭聲,我就說你睡了,睡下了像豬一樣叫不醒。

  連婆也沒有想到,開了院門進來的不是天布,也不是磨子和灶火,是霸槽。

  霸槽進了院就叫著蠶婆,叫得很殷勤,說實在不好意思,你都睡下了還把你叫醒。但他又說,其實,古爐村今天晚上大多數人還都沒有睡。說得婆有『了愧疚:自己不是貧下中農,自己竟睡得這麼早。婆說:生產隊加什麼夜班了?霸槽說:那倒不是。婆哦哦著,先進屋點了燈,讓霸槽進來,她忙拿梳子梳頭髮,又從牆上的衣鉤上取了件月白衫子要加穿上,說:不會是誰……?婆的意思是既然生產隊沒加夜班幹活,那就是誰生急病了,或是誰的媳婦要生了,需要她去整治。霸槽說:啥都不是,就是誰病了,誰生呀,也用不著我來的,我來找狗尿苔。婆當然明白這些,他霸槽能來,肯定是革命的事,造反的事,婆是故意要這麼說,但是,一聽說霸槽來找狗尿苔,她一顆心揪起來了,揪得一陣疼。

  婆說:哦,找我娃呀,咋都來找……

  霸槽說:準來找過狗尿苔啦?

  婆說:擦黑時天布來過。

  霸槽說:這就對了!竟然徑直往臥屋裡走。婆有些急,說:霸槽,霸槽。拿著油燈要跟過來,油燈芯子像豆,在黑暗裡閃著光,卻使霸槽的影子忽大忽小地在滿屋的牆上跳。霸槽已經走到炕邊,一揭被子,狗尿苔光溜溜地趴在那裡,發著鼾聲。起來,狗尿苔,起來!霸槽拍打了一下狗尿苔的屁股,狗尿苔只得起來了,說:霸槽哥!

  霸槽說:你下午是不是在三岔巷頭的廁所裡尿過尿?

  狗尿苔說:嗯,沒進廁所,在尿窖池邊尿的。

  霸槽說:對的,尿時有牛鈴還有磨子?

  狗尿苔說:一塊尿來。我和牛鈴比誰尿得高,我比他高。

  霸槽說:磨子和牛鈴說過毛主席萬歲?

  狗尿苔說:說過。

  霸槽說:這就對了.他們一邊捉著雞巴一邊說毛主席……。

  啊,啊!狗尿苔一下子愣住了,腦子裡像鑽了蜂,嗡嗡的響。尿是尿了,說毛主席萬歲也萬歲了,可是,不是捉著雞巴說萬歲的呀。但是,當時在尿窖池邊再沒別的人呀,霸槽怎麼就知道這些呢?他突然想起了他進廁所時裡邊有一聲咳嗽,肯定是蹲在廁所裡的人把這一切告訴了霸槽的,那咳嗽的是榔頭隊的人嗎,是榔頭隊的誰呢?

  狗尿苔說:你咋啥都知道?

  霸槽說:啥我能不知道?我已經知道紅大刀要誣陷禿子金呀,而且他們來找過你,要你出來作證,是不是?

  狗尿苔全慌了,說:他們是讓我作證,我……。

  霸槽說:作證就作證吧,我知道你答應了作證,可以作證!但是,榔頭隊要是找你也證明他磨子牛鈴握著雞巴說毛主席,你也得出來作證!

  狗尿苔說:人家是一邊尿著一邊說話,說到毛主席萬歲的話。

  霸槽說:到時候我只問你有或者沒有,你回答有就行,一個字,有。記住了吧?

  婆立不起身了,就靠在牆上,腿還是軟得打顫,就往下溜,狗尿苔看著對面牆上婆的影子,影子後來就沒有了.。他回過頭來尋婆,婆已經坐在了地上,在說:霸槽,霸槽,平日娃老跟著你跑,給你跑小腳路,是你的尾巴,你覺得讓娃去作這麼大的證使得不使得?娃膽小,都要娃作證,娃咋能擔承得起呀,霸槽!

  霸槽說:蠶婆,是紅大刀要整我們麼,先前他們失塌了水皮,這回又要失塌禿子金,他們既然來找了狗尿苔作證,我明白狗尿苔不作證也不行,那只好讓狗尿苔再作證一次,我是要讓他們知道,在古爐村誰要扳倒我夜霸槽恐怕他還沒這個能力哩!

  婆說:這也是,也是。

  霸槽說:今日晚上都不睡覺,紅大刀在謀劃哩,榔頭隊也在謀劃哩,大家就都謀劃吧,明日早上就看誰弄倒誰!

  霸槽說過了,卻笑了,再說:蠶婆,也害得你們睡不成囫圇覺了。我沒別的事啦,我走呀。如果天布他們還來,你就告訴他,我夜霸槽來過。我去呀,你們睡吧睡吧。

  送霸槽出了門,霸槽竟然在巷道裡哼哼著唱曲兒。一直聽著他哼哼著,走遠了,關了院門,狗尿苔說:婆,睡吧。婆說:這咋睡呀?!狗尿苔覺得都是怪他連累了婆,就不再出聲。婆站在燈影裡,一下子很瘦也很老了,剛才梳好的頭髮又亂了,像是一堆茅草。狗尿苔這陣想給婆說寬心話,他說:作證就作證,兩邊都作證著也好,也不至於得罪兩派。婆說:娃呀,那是把全村人都得罪了!狗尿苔說:咋能都得罪?兩派都尋我,顯得我重要麼。婆說:誰把咱在眼裡拾了,咱要不是你爺的事,看誰敢來找你作證?就是誰來找上門,咱不作證誰又能咋?婆突然罵了一聲:老(骨泉)呀,你咋不早挨挨了槍子,你害我婆孫倆!婆又在罵爺,狗尿苔就不敢多吭聲,自個脫了鞋爬上炕去。婆卻讓他把鞋穿好,連夜去天布家一趟,給天布說霸槽來找過他了。狗尿苔從炕上又爬下來,吃驚地看著婆,還在婆的額頭上摸了一下,說:啊婆,你氣病啦?婆說:我還想死哩,可世事不讓死麼。狗尿苔說:天布來找我,我沒去給霸槽說,霸槽來找我了,我就去給天布說?我和霸槽近和天布遠哩。婆說:我琢磨霸槽的話,他來找你,一方面是要你也作證,一方面可能也是想讓你把他們要整磨子和牛鈴的事透給天布的,你這一去,或許兩派打個平手,就誰也不整誰了。他們都不整了,也就用不著你去作證。狗尿苔覺得婆說的是,又覺得婆說的不是,可婆讓他去天布家,他也就去了。

  巷道裡黑咕隆咚,像是進了灶膛。狗尿苔沒有提燈籠,也沒有拄個木棍,即便夜是個瞎子,他也是個瞎子,他的腳能尋著路,知道哪兒有一個石頭,哪兒有一個小坑,只是老覺得後邊有人跟他,回過頭了,又什麼都沒動靜。他後悔忘了帶火繩,把火繩掄起來鬼不敢近身,誰躲在什麼地方監視他也監視不了了。但他沒有帶火繩,就說:來個螢火蟲吧!果然就來了螢火蟲,螢火蟲不遠不近地在前面飛,終於到了天布家。天布真的沒有睡,沒有睡的還有磨子,灶火,明堂,本來,還有田芽和馬勺,狗尿苔報告了霸槽去他家的事,他們一下子都呆了,灶火暴跳如雷地罵起來,頓時所有人都罵成一堆,他們沒人再理會了狗尿苔,狗尿苔也就悄悄退出來。

  螢火蟲還在天布家院門扇上趴著,狗尿苔一出來,螢火蟲又前邊飛著,一直領著狗尿苔到了家門口。婆在院子裡的捶布石上坐著等狗尿苔,聽見了狗尿苔的腳步聲,卻又聽到狗尿苔在說話:你回去吧,噢,回去。婆開了門,門口只有狗尿苔,婆說:天布送你了?狗尿苔說:沒。婆說:那你和誰說話?狗尿苔說:是只螢火蟲,它家住在塄畔的。婆說:你碰上鬼啦?!婆要狗尿苔摸摸頭,跺跺腳,再呸一口唾沫,狗尿苔沒聽婆的,進了廚房尋水喝,說他渴了。婆跟到廚房,問去了天布那兒,天布咋說的,狗尿苔說一屋子的人沒說啥,只是罵榔頭隊。婆悶了一會兒,拉著狗尿苔到了炕上,婆說:只是罵哩?狗尿苔說:只是罵哩。婆說:沒說他們咋辦呀?狗尿苔說:沒說,還是罵哩。婆說:這……。狗尿苔又熬煎了。婆說:你剛才不在,我想了又想,如果明日兩派都不整了最好,如果整,誰讓你作證你還是說你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到,即便別人說你耍滑頭,耍滑頭就耍滑頭吧,這樣可以保全自己。婆的話給狗尿苔出了主意,吃了定心丸,他給婆點著頭,就睡了。

  一睡下就進入了夢鄉。誰能想到,這一次夢裡他從此掌握了一種逃避的辦法,他是急中生智了這種辦法,這辦法簡直太奇妙了,以前他想像著能有隱身帽,現在麼,那隱身帽完全也用不著了嚮往了。

  他的夢是這樣的,他在山路上走著,手裡拿著鐮,似乎要去高山頂上砍柴呢還是割草,他有些不清楚,但他在路上走是清白的。路實在是太窄了,像一條繩子從山下扔上來的,而且曲裡拐彎。路的一邊靠著崖,其實是在崖上開鑿出來的,崖畔上滿是白樺,栲樹,還有能用葉子包粽子的槲樹。在樹與樹中間都是糾纏不清的藤蔓,狼牙刺,黃麥菅,黃麥菅斜著長,人走過去就刷拉著人的肩膀和臉。他就是一邊走一邊揮著鐮,不時有螞蚱蹦在他頭上,但他打不著,手剛一動起來它們就又蹦了。路的一邊直直看下去就是溝底,溝底的河水翻著白浪,有人在那裡撐了柴排,但水聲太大,他叫喊那人,那人聽不見。路拐了個彎,路邊有一棵弓著腰的刺楸,他覺得這棵刺楸長的不是地方,誰走過它都要伸手抓一下,抓你的頭髮,抓你的衣服,它就把他的衣服抓了一下抓出個窟窿。他說:這我得砍你!在用鐮刀砍刺楸,他砍得極快,要快,快了樹就不疼的。但就在這時候,一群人在追打他了,腳步急促,而且在說:攆上他,打死他!在這裡打死他沒人知道,把屍首扔到溝裡餵老鴉,連個骨頭都留不下。這聲音是那樣恐怖,他想知道這是誰這麼恨他,但他聽不清都是誰。他拔腳就跑,跑得鞋也遺了,跑得出不出氣,感覺有兩個心臟,怦怦怦一起跳,又要從胸脯蹦出去。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聽到了他們帶著木棒和刀,風在木棒和刀上謔謔地響。他這時想到了隱身帽,如果有隱身帽就好了,但他沒有隱身帽。他急了,心想死是肯定了,就不再跑,而且一下子閉了氣,身子緊縮,但就在這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身子緊縮後就慢慢地靜靜地伏了下來,伏在了路邊的一個石頭旁。這情景就像空中飛下來的一隻鳥,翅膀展著落下來,然後收攏了翅膀,一動不動,悄然無聲。他感覺追打他的人看不見了他。果然,追趕他的人跑了過來,那是十幾個人的隊伍,個個臉上都戴著一個馬勺,你無法看清他們的面目,他們在喊著:追呀,快追,就跑過去了。啊呀,啊呀呀,這是多麼緊張而又得意的經歷啊,等追趕的人跑過去已經無蹤無影了,他站起來,看著崖上的樹,看著路邊的石頭,樹在給他招手,給他微笑,樹的微笑就是開了一層粉色的花,而那石頭也在給他做鬼臉兒,那斑斑駁駁的苔蘚,一會兒是綠顏色,一會兒又是紅顏色。

  雞在院子裡銳聲叫喊:啊我下了個蛋!啊我下了個蛋!狗尿苔從夢裡醒過來了,出了一身汗,被子也汗濕了,他說:婆,我做了個夢!沒有回聲,屋外起了風,風在走近,要從院牆頭翻進來,院牆太高沒有能翻過,就從院牆根的水眼道鑽進來。他說:婆,婆,我做了一個好夢!還是沒有回聲。從水眼道鑽進來的風,似乎很生氣,把下了蛋的雞吹得羽毛都亂了。他以為婆故意不理他,又大聲喊:婆!婆!院門一響,原來婆早早出去了才回來,婆在說:吼,尋死呀你吼1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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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早晨,又延續到了整個中午,婆不讓狗尿苔走出院門一步,而她是過一頓飯時間就出去一下,很快回來,告訴狗尿苔你等待著,再過一頓飯時間又出去一下,很快又回來,告訴狗尿苔你還得等待著。等待就像螞蟻在熱鍋上,狗尿苔受不了這種熬煎,就從上房到廚房,從廚房到上房,不停來回走動。婆說:你不會靜靜坐著,走來走去心慌不心慌!狗尿苔說:咋還不來嗎?婆說:你盼來人呀?!狗尿苔說:是不是沒人來了?婆說:你想了個美!狗尿苔說:那就快來麼!婆說:你死不及呀?!婆說完了,卻給狗尿苔倒了一碗開水,竟然從那個瓷罐子裡捏出一撮紅糖放在水裡。狗尿苔壓根兒就不知道那瓷罐子裡還有著紅糖,婆原來一直在哄他說沒有了,等到臘月二十三灶王節時烙飪飥饃,她會去買些墊饃的。狗尿苔說:婆,你還藏著糖?婆說:我不藏著還不早讓你給偷吃完了?喝了糖水,你好好在心裡記著我教你說的話,記住了沒有?狗尿苔說:記著啦!剛喝了一口,門外有了喊狗尿苔的聲,狗尿苔看了一眼婆,一下子把糖水全喝了。

  門一開,是杏開,婆說:鬼女子,咋來的是你?杏開說:在等誰哩,好像不悅意我來?婆說:你說的啥話,杏開來我不悅意還悅意誰?你坐著,我把他叫出來。杏開說:我才不見他哩。婆說:不是來找他?哦,哦,你坐,我給你倒些開水去。杏開的肚子已經大了,擰身子的時候有些笨,她坐在捶布石上,婆卻讓她坐在拿出來的椅子上,說:坐椅子好。杏開臉立即紅了一下,要給婆說什麼,卻又沒說,拉了拉衣襟,問婆身骨子好著呀?婆說:好著哩好著哩,村裡沒啥事吧?杏開說:沒啥事,剛才霸槽臨走時給我說,到各家查一查都有哪些豬死了或者還病著。婆說:霸槽到哪兒去了?杏開說:到洛鎮給村裡請獸醫了,有了豬瘟,再不請獸醫打打針,豬就死完啦。婆說:噢,霸槽走了,霸槽不查事啦?杏開說:婆啥都知道?不查麼。婆說:天布他們也不查呀?杏開說:都不查啦。婆說:都不查啦?杏開,你給婆說,這事恐怕是你給圓場的?杏開說:我能拿住誰的事呀,我只是勸說勸說,查啥呀,都是沒影兒的事,你查我,我查你,越查事越多,不查啥事也沒有了。婆卻一屁股坐在了捶布石上,眼睛閉上了。

  狗尿苔一直站在上屋的窗子內,透過窗縫看見婆像堆泥一樣撲遝在捶布石上,而且是眼睛閉著,嘴張著出不來氣,擔心婆得了急症,就一下子撲出來,抱住婆給婆搓揉胸口,叫:婆!婆!婆睜開了眼,突然哐啷一聲,這聲並不是從口裡發出來的,而是從腹腔裡發出來,似乎腹腔裡一直被什麼堵著,猛地打開,就翻江倒海地響了。婆說:快把咱的豬拉出來,拉出來讓杏開看看。整整一夜和半個白天,婆孫倆幾乎全忘了豬還在雜物屋關著。狗尿苔忙去雜物間拉豬,豬還活著,一開門,就衝著狗尿苔吭哧吭哧吼了兩聲,發起脾氣。狗尿苔說:你沒吃,我也沒吃麼。豬的額頭深了皺紋,那皺紋倒是個王字。

  狗尿苔家的豬基本上沒事,杏開又到左鄰右舍去登記,左鄰是答應,答應家的豬病得還立不起腿,而右舍的牛路家院門鎖著,豬圈也是在院子裡邊。但好的足牛路家的院牆也坍過,豁口用木柴棍兒做了柵欄,狗尿苔領杏開去豬圈裡看,狗尿苔一縱身子,從柵欄上跳進去了,杏開站在柵欄前不動。狗尿苔說:你跳呀,跳呀!杏開還是不動。狗尿苔說:真笨!婆卻訓道:你喊啥哩,你到豬圈裡看看豬是死是活就是了!狗尿苔就在豬圈看了,那頭豬在圈裡屁股撅起用黃瓜嘴犁地,說:沒死也沒病,好著的。卻見婆在和杏開低聲說話,好像婆在說:這使不得的,你不要你小命啦?!狗尿苔說:你們說啥哩?婆說:你咋一天操心恁多呀?去去去。狗尿苔笑了笑,往自家院門口走,婆卻在送杏開,叮嚀著走路小心點,天黑不要出門,不要上梯子,到泉裡擔水擔兩個半桶,還說:哪兒不舒服了就來尋我,噢!

  婆開始做飯,做的竟然是米飯,還把漿水菜用油炒了一下,狗尿苔倒埋怨婆飯做得太好,收莊稼時都沒吃上稠的現在農閒了卻吃米飯?婆說今日躲了一場災難麼,應該吃好點,就又念叨著狗尿苔福大命大,禍到頭上了又過去了。狗尿苔就張狂了,說:婆,你扳指頭看看,誰要害我,都沒好下場,麻子黑人獄了,水皮進學習班了,他禿子金,哼,差點也反革命去了。婆瞪了一眼,說:喲,看你那醜樣!狗尿苔說:醜能避邪哩!

  婆孫倆吃了一頓好飯,吃得狗尿苔坐在上房臺階上像個氣蛤蟆,身子不動,只扭脖子。他說:啊婆,鍋裡還有沒有?婆說:還剩一碗。狗尿苔說:那把牛鈴叫來吃。婆說:顯派呀?狗尿苔說:就是給他顯派呀!婆說:那不如給杏開端去,昨晚還虧杏開在中間調和哩。狗尿苔說:你咋知道她在中間調和呢?婆說:她說話霸槽還能聽,她就算是榔頭隊的,還能眼看著給磨子栽贓嗎,磨子可是你滿盆哥推薦出來的。狗尿苔說:你老把人往好處想。婆說:要想著人的好哩。狗尿苔說:那誰對咱就好了?婆說:你這娃,咱身份不好那是世事麼,村裡人誰又打咱啦罵咱啦?冬天裡天冷你能怪了河裡結的冰,怪了牆洞裡鑽進風?去,去給杏開端去。狗尿苔說:你以前老不願意著杏開和霸槽好,現在杏開整天去窯神廟哩,你卻不說了,還讓端飯給人家。婆說:生米做成飯了,我作為本族婆,不願意又能咋?狗尿苔說:啥是生米做成飯了?她愛人家霸情,霸槽不一定就愛她哩。婆說:你知道個啥,不愛能懷上?狗尿苔說:啊?!呆在了那裡不動,心裡想起杏開跳柵欄的事,又啊了一聲,說:爺呀,她懷上了,她還沒結婚就敢懷上啦?!婆說:你喊叫啥,喊叫啥!狗尿苔不說了,嘴還驚得合不上,婆過來捏他的嘴,說:你少在外邊給人說!

  婆把剩飯盛在了碗裡,面魚兒正好路過院門口,面魚兒從中山窪背地採了半簍拳芽草,喊著:他蠶婆,他蠶婆!婆應聲道:哎。面魚兒誇地扔進來一捆拳芽草,說:這草給豬吃了敗毒哩!婆說:是不是,聽說鎮上要來給豬打針呀。面魚兒說:先吃些這草沒瞎處。婆說:你進來,你進來!面魚兒進來了。一身臭汗,褲子皺皺巴巴,還爛了幾個口子。婆改變了主意,要把那碗米飯給面魚兒吃。

  面魚兒硬是不吃,推讓到最後,扒了半碗吃了,婆就和他在說話,婆又問起了開石鎖子的事,面魚兒說:和開石已經分家了,他不管待我也說得過去,鎖子一天到黑老是給我個黑臉看,唉,到底不是咱生的娃,隔著一層哩。婆說:你過來時他們都小,還不是你拉扯大的,狗口的沒良心?開石她媽待你還好?面魚兒說:還好,她也管不住開石鎖子,只是夜裡了給我哭。婆說:只要你老兩口好就好,自己把自己照顧著,上年紀了,你也不要於活不要了命。身子骨還行?面魚兒說:還行,只是從入夏到現在有些頭暈,沒事。狗尿苔在豬食盆裡拌料,豬不好好吃,撒上一層麥麩子,吃上兩口又不吃了,狗尿苔說:等給你打針好了,這麥麩子還不給你吃哩。面魚兒說:誰給豬打針呀?婆說:剛才杏開來過,說霸槽去鎮上請獸醫了。面魚兒說:噢噢,這算足千了人事!是杏開來說的?婆說:是杏開來說的。面魚兒說:他蠶婆呀,你說這杏開……,唉,村裡風聲那麼大的,是別人早四門不出啦,可她好像沒事似的。婆說:這你也都知道啦?她大一死,這……事情既然是這樣了,只要霸槽真心待她,也就是這一回事了。面魚兒說:你說霸槽會真心?婆說:這咋說得來?面魚兒說:這一革命啥事都說不來了!狗尿苔把豬又往雜物間吆,老吆不走,乍著耳朵也在聽,狗尿苔說:你也操閒心啊?!婆拿眼看了他一下,氣得窩了嘴。面魚兒笑笑,繼續給婆說:她真的還要把娃生下來呀,你給她說說能打了胎就打胎,沒結婚生娃那算咋回事麼。婆說:她給我說想打哩,這個時候了打,不要命啦?面魚兒說:那她以後昨活人呀!狗尿苔說:人家革命成功了,娃生下來,你們還不都去給娃過滿月的。就使勁拽豬耳朵,豬撐著四蹄就是不動,面魚兒過來提了豬尾巴,豬乖乖地上了臺階,翻過了上屋門檻。面魚兒說:你這碎髓,是個人精哩!

  直到天黑了半會兒,霸槽真的從洛鎮請了一個獸醫,這獸醫由來聲領著,開始為全村的病豬打針,不但打了榔頭隊人家的病豬,還打了紅大刀人家的病豬。灶火家的豬已經死了,天布家的豬沒有病,而磨子不讓給他家的病豬打針,說霸槽這是趁機買絡人心,寧願豬死也不要上他的當。但磨子的媳婦堅持讓打針,兩口子吵了一頓,磨子就氣得出門走了。其實磨子心裡也害怕不打針他家的豬真的要死了,故意生氣出了門,好讓媳婦招呼來聲和獸醫給病豬打針。但磨子畢竟心裡服了霸槽這一招,他在天布家裡發牢騷,說紅大刀都是些傻髁瓜蛋,每一次都讓榔頭隊占了上風,天布勸他,給病豬打針就給病豬打針吧,豬的病好了,不一定人人就會說他霸槽好。咱支書土改那年批鬥守燈他大,守燈他媽來求情,支書不是把她睡f還繼續批鬥守燈他大嗎?睡是睡,批是批,那是兩碼事!

  獸醫打完了針,當然要給獸醫站付款的,但霸槽並沒有讓有病豬的人家掏藥錢,他把牛圈棚裡那些木椽讓禿子金開著手扶拖拉機拿去賣了交了費用。

  天布抓住這事到處散佈:霸槽並不是為治村裡病豬的,是榔頭隊趁機要倒賣村裡財產,那些木椽要值多少錢,而藥費又能值幾個錢,他們打著給古爐村辦好事的幌子在中飽私囊哩。這話使許多說霸槽好的人又改了口,說把那些木椽賣了各家分的錢比死一頭豬要合算。議論一多,霸槽請獸醫給病豬打針的事不但沒落下好反遭到了唾罵,更有甚的是,霸槽請獸醫前讓杏開到各家各戶登記病豬情況,這也成了一項罪孽:杏開的肚子大了,大得遮不住人眼了,他霸槽讓杏開以買好來堵大家嘴哩。糟蹋霸槽和杏開的話越來越離奇,竟然就傳出有人看到杏開在去她家自留地掐蔥葉時,想尿呀,就蹲在那沙渠裡尿,尿衝開了沙土,沙土裡爬出來個螃蟹,杏開說:喲,生啦?一生下來就手裡舉著榔頭呀!這當然是笑話,但他們在作踐杏開能生出個什麼娃呢,不是沒了屁眼,就是……。一堆人就這麼嘁嘁啾啾著,狗尿苔拿著火繩走了過來,說話的人就不說了,旁邊人問:說呀,就是什麼?說話的人說:就和狗尿苔一樣吧。狗尿苔聽到在說他的名字,而且那麼多人在笑,他問:說我啥哩?看星說:說你長得好!狗尿苔習慣了別人說他長相醜,他已經不上怪了,醜就醜吧,反倒常常還自我嘲弄著讓大家快樂。他說:就是好呀,你個子能長這麼低?你眼睛能長這麼圓?你有這耳朵嗎?他把右手從頭頂上彎過去提左耳朵尖,耳尖高過了眉毛。看星說:沒人能長出你這野種的樣子!狗尿苔說:誰是野種?看星說:不是野種你知道你大是誰,你媽是誰?狗尿苔說:我是我婆從河裡撈的!看星說:都聽到了吧,杏開肯定也把娃娃扔到州河去呀!狗尿苔還不大清楚這些人剛才到底在說什麼,但他憤怒了,梗著脖子就把腦袋朝看星撞去,看星並沒有走,等著那顆光腦袋快要撞到腰了,一閃,腦袋就撞上了看星身後的樹上,咚地一聲,把樹撞得搖起來。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行為震住,還沒反應過來,沒撞著看星的狗尿苔癡了似地,把火繩一扔,又拿自己的腦袋連續在樹上撞,咚,咚,咚,血就從額角流下來,這才有人把狗尿苔抱住,說:咦,狗尿苔咋啦,現在有這大氣性?!

  受了委屈,狗尿苔當然回家要給婆訴說,但沒想到婆這一次沒有安慰他,反倒罵了他一頓,說:我讓你在外忍氣吞聲哩,你逞什麼能?狗尿苔說:他看星欺負我麼。婆說:這麼大的傷口,看星打的?狗尿苔說:我自己撞的。婆說:你撞著給誰示威呀.你以為示了威別人就同情你啦?狗尿苔說:我氣不過麼。婆說:你還強嘴!以前常有氣不過的事,那怎麼就忍啦,這次就忍不了,是不是近來躲過了一災,你倒覺得你能行了嗎?狗尿苔不吭聲了,他覺得婆說得對,自己是有些逞能了,就坐在那裡啃指甲。婆開始在院裡攆雞,一攆,雞就趴下了,狗尿苔說:我不吃炒雞蛋。婆說:誰給你炒雞蛋呀,我拔些雞毛給你粘血的。

  雞毛在狗尿苔額上粘了七天,七天後血痂脫落,從此留下一個三角疤。,三角疤在平時沒有顏色,只要一激動,疤就紅了。也就在七天後,榔頭隊和紅大刀都去洛鎮刻了印章,他們各自發佈著決議和通知,落款處都要按上紅印。牛鈴就取笑狗尿苔也有自己的印章了,印章就按在腦門上。

  但是,古爐村裡,除了牛鈴,已經少有人再和狗尿苔說笑了,人們似乎從來都沒這樣嚴肅過,榔頭隊和紅大刀越來越緊張,幾次就為口舌差點要動手。再出工時只要這一派在地這頭幹活,那一派必然就到地的另一頭去幹活,甚至去泉裡擔水,這派的人看見那派人在泉裡,就遠遠站著不動,直等到那派的人擔水走了,這派人才去泉裡,恨不得把泉分成兩半,各擔各的。狗尿苔出門仍帶著火繩,卻沒有了人喊他去點火,他就把繩頭火掐了,繩別在褲帶上。還是牛鈴和他好,看見他把火繩別在褲帶上,說:呀,這是個雞巴多好!腰裡纏三紮,地上拖丈八,半空裡攆著日老鴉!

  這一天,要犁中山腰的那三塊梯田,犁杖和牛在地頭回不過身,空下的兩個地角需要用鐝頭挖,這一派的三個人便在北邊的地角挖,另一派四個人則在南邊的地角挖。長寬是掌犁的,套牛的是狗尿苔,長寬扶著犁把犁過來了,這邊挖地角的人就和他說笑,扶著犁把犁過去了,那邊挖地角的也和他說笑。狗尿苔就對長寬說:你是紅人了,他們都跟你說笑哩。長寬說:我哪一派都不是麼。狗尿苔說:說不定你能當隊長!長寬就讓狗尿苔到不遠處的地裡去摘番茄,那地是長寬家的自留地,地裡的番茄已經敗了,但還有幾顆,半青不紅的,他要給大家吃。狗尿苔說:說你當隊長,還沒當上就拿自家的番茄招待人呀?!去摘了七八個放在了地中間,長寬招呼:都來吃番茄啊!各方卻沒有動。後來紅大刀那邊的過來了本來,榔頭隊這邊也過去了迷糊,迷糊先到,說:我吃一個。卻把一個番茄咬了一口,猛地一吸,番茄成了一個癟皮,再吹一口氣,癟皮又鼓圓了,放在那裡,揀了個大的要走。本來過來也拿了一個,轉身時,呸地唾了一口。迷糊一看,也呸地唾了一口,他唾出的不是唾沫,是一攤柿子汁。這麼著,再沒人來吃,長寬叫這個,這個不來,叫那個,那個不來,狗尿苔坐在那兒把一堆番茄全吃了,吃得雙手把肚子當成了鼓,嘭嘭嘭地敲。

  雜姓人看慣了姓朱姓夜人的眉高眼低,突然間重要起來,連守燈走路都不沿牆根了,輕快地走著雀步,見著了狗尿苔,竟然讓狗尿苔給他撓撓背。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狗尿苔愣了一下,站著沒動。守燈說:我叫你哩你耳朵塞雞毛啦?狗尿苔說:你叫我?!守燈說:給我撓撓背。狗尿苔說:旁邊有樹哩,你不會蹭蹭。守燈說:你碎(骨泉),我就讓你撓!你以為我成分不好就不給我撓嗎?狗尿苔說:我也不好。守燈說:那你還不給我撓?狗尿苔近去給他撓,心裡說:權當我給豬撓哩。守燈說:以後我一坐下來你就過來給我撓。狗尿苔說:你不怕別人批鬥你是地主又剝削人了?守燈說:現在誰批鬥我,還顧得上批鬥我?他們還想拉著我入他們造反隊哩!狗尿苔說:你準備人哪派呀?守燈說:我看哩,誰勢力大我入誰。狗尿苔恨恨地撓了一下,不撓了,說:你真是階級敵人!守燈過來打他,他跑開,看著指甲縫裡沾著血。守燈說:等著吧碎髁,看我將來收拾你!狗尿苔並不怕守燈,他覺得沒有哪一派會要他加入的,兩派對雜姓人再好,也不會有人對他守燈好的。

  但是,狗尿苔的想法錯了,就在八成來動員守燈加入榔頭隊的前一天,天布找了守燈,天布一找他,他就聽了天布的。天布告訴他,出身不好也可以到革命造反組織裡來,就看如何表現了。守燈很高興,說他表現好著哩,還要繼續表現好。天布說:你說,你有什麼願望?守燈說:願望是不當四類分子。天布說:雞是雞,狗是狗,狗生不出雞,雞蛋再孵也孵不出個狗,這你甭想。守燈說:那就是燒窯吧,能燒出青花瓷,我就是古爐村頭把窯師了。天布說:是誰沒讓你再燒窯?守燈說:文化大革命麼。天布說:啥?是榔頭隊!守燈說:是榔頭隊,榔頭隊封了瓷窯。天布說:這就好,現在紅大刀支持你再燒窯呀,當然不是要你燒青花瓷,還是燒粗貨,紅大刀所有人家出錢來燒,燒出瓷貨了咱們分。守燈沒想到他還能燒窯,身子骨就軟了,當下跪下要給天布磕頭,天布卻生氣了,說:起來起來,你真是跪慣了,誰讓你跪哩?守燈站了起來,說:還是窯場那些人嗎,有沒有擺子?天布說:你啥意思?守燈說:沒有他最好!天布說:沒有他你能燒好?那就不要他了,你好好地幹,幹好了就吸收你加入紅大刀。守燈說:你這麼重用我,我就堅定不移地跟著你幹革命,我還可以把八成從榔頭隊裡拉過來棄暗投明,如果拉不過來,我就和他州河裡殺豬,刀割水洗!

  紅大刀重新要燒窯了,開始籌集柴禾並每家出份子錢去西川村煤窯去買煤,這消息當然被榔頭隊知道,榔頭隊的人就嚷嚷窯場是生產隊共同的窯場,誰要去獨霸就獨霸了?紅大刀也放出話:窯場是生產隊的窯場,誰都可以去燒麼,不妨礙誰去燒麼。霸槽後悔沒能早一天把守燈拉過來,就去請擺子也來燒窯,但擺子說,天布已動員過他了,他都拒絕了,他不參加兩派,他也不給任何一派燒窯了,何況他腰疼,疼得啥活都幹不了。榔頭隊裡沒人能燒窯,只能眼看著紅大刀的人上了窯場,他們就急了,有人主張紅大刀搶村裡財產,榔頭隊為啥不搶,咱把牛搶過來,他們要賣瓷貨咱就賣耕牛。但這辦法遭到有人反對,耕牛和土地是連在一起的,雖然古爐村的土地自古都是古爐村自己的,可共產黨靠的是土地,它是把土地從地主富農手裡分了才鬧的革命,又是從各家各戶把地收了搞社會主義,現在土地是國家屬有,你賣耕牛,那怎麼種地,在土地上犯事那還是共產黨領導嗎,還是社會主義嗎,是背著鼓尋槌嗎還是不想活啦?再說,即便去搶牛,牛圈棚和紅大刀隊部在一個大院裡,你能搶過來?

  榔頭隊的人在窯神廟裡爭爭吵吵著,霸槽卻獨自坐在殿房裡喝太歲水。他用個小勺子,對著太歲盆子,舀一勺子喝了,再舀一勺子喝了,還在舀著喝。禿子金在院裡說:咱隊長呢?跟後說:在殿房裡喝哩。大家就都不說話了。霸槽的太歲盆從小木屋搬到窯神廟後,一有事就喝他的太歲水,就像一個人喝悶酒一樣,他在琢磨事情,誰也不能去打攪。禿子金說:讓他喝,他會給咱一錘定音哩!他們開始用石子和枝棍兒鬥棋,卻見霸槽從殿房裡出來了,好像滿院子裡沒有人,只有跟後,他說:跟後,走!跟後就從臺階上提了那把鍁,大家看著霸槽手在背後甩著走出了院門。

  霸槽又是去山坡上要屙屎,榔頭隊的人都知道他便秘得越來越嚴重了,也越來越喜歡著去野外屙屎,或許,屙屎能出思想,在他屙屎的時候一整套對策就完成了。禿子金放心地等著,說:鬥棋,鬥棋!榔頭隊的人都放心地等著,又吵吵嚷嚷著評論著棋局。

  但是,霸槽這一出去當天並沒有回來,甚至幾天了也沒有蹤影。

  禿子金到霸槽的老宅屋去找,老宅屋門鎖著。到公路邊的小木屋去找,小木屋也鎖著。他有些生氣,進村去杏開家,巷道裡碰著擺子,擺子一手叉著腰,斜斜地走路。其實天布去找擺子的時候,擺子的腰並不疼,他說他腰疼,故意仄著身子走路,等霸槽找他時,他又故意把身子仄得厲害,這麼多天,為了證明他腰疼就一直仄著身子,沒想身子真的就疼了,不仄著身子走就不行了。禿子金說:腰還疼?擺子說:越來越不行了,快要斷了。禿子金說:那就斷了去!禿子金不再理擺子,去敲杏開家的院門。杏開在院裡洗頭,隔門問啥事。禿子金說找霸槽哩。杏開說霸槽沒在呀。禿子金說把門開了我給你說話。門開了,禿子金說大夥急著要霸槽拿主意哩,你不能不讓他出來。杏開說:他是個大活人,我能藏了?他啥時又能讓我藏過?杏開用手巾擦頭髮就打嗝,一口一口吐唾沫,唾沫把腳下地面都唾勻了。禿子金才知道霸槽真的不在,起身便走。杏開卻警告他:榔頭隊的事,以後別來尋我!禿子金忽然記起霸槽去屙屎時跟後提了鍁跟著,去找跟後,跟後竟然也不在,跟後的媳婦說跟後和霸槽去洛鎮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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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霸槽去洛鎮的第二天,支書和水皮從學習班回來了。支書似乎還是老樣,只是鬍子白了,但水皮完全失了人形,那個瘦呀,皮包了骨頭,眼窩深陷,嘴唇發白,喉結竟然大得像個核桃。

  那個下午,灶火和冬生往窯場運煤,半坡上停了架子車歇著,那幾隻白嘴紅尾鳥卟卟啦啦從山下往山上飛,最後就落在山神廟前的白皮松上,屹岬嶺上的太陽只剩下一半,一道霞光又把白皮松照成了紅皮松。這是古爐村的每一天裡最美的時候。冬生說:誰來又找善人說病了,現在咋這多的病呀?!灶火說:也真是,這麼美的地方就是人多病。冬生往山下看去,果然有一個人背著一個人走上來,就說:善人會捏骨這我信哩,你說他給人說病,病真的就能說好嗎?灶火說:啥事情幹得時間久了,就來神氣哩,善人長年說病,他說病可能就靈驗的。這就像朱大櫃,他現在沒勢了,說話不頂用,可他在臺上,當了十幾年的支書,樣子也就像個支書,他說話咱還不都聽著,按他的話做了也都做對了麼。冬生說:哦,她尋你來了。灶火脫了鞋,倒鞋殼裡的沙子,說:誰尋我?水皮媽就低聲地叫:灶火,灶火。水皮媽就在不遠處的地塄上割野棗刺,她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頭髮亂得像個栗子色。水皮進了學習班後,她一下子就蔫了,家裡沒了柴禾,常到村口掃些樹葉或在地塄上割那些野棗刺。灶火說:她叫我幹啥?仍低了頭在地上撣鞋,冬生便拿了個草稈子掏耳朵,一掏就咳嗽,咳嗽個不斷。水皮媽已經走近來了,她還在低聲地叫灶火。灶火這才抬起了頭,說:你叫我呢?水皮媽說:我叫你哩。灶火說:你聲低得像蚊子,我沒聽見,水皮媽說:啥時燒窯呀?灶火說:你還關心燒窯呀?水皮媽說:關心麼,姓朱的搭份子燒窯也不叫我。灶火說:你又不缺錢的。水皮媽說:灶火你咋說這話呀,我十天都沒吃上鹽了,你這話是刀子剜我!灶火抬起身子,說:拉煤,拉煤!自個拉了架子車往前走,冬生也就撅了屁股在後邊推,一扭頭,卻瞧著山下遠遠的公路上走著四個人,他就說:那是不是支書?

  灶火和水皮媽也往公路上看,果然是支書,支書在前邊走著,中間是水皮和另一個人,再後邊的人背著杆槍。灶火還沒回過神來,水皮媽就尖錐錐地叫道:天,我水皮,是我水皮麼!不要了割野棗刺的鐮刀和背簍,順著彎彎路就往下跑,竟然把走上來要善人說病的人撞了個趔趄。冬生說:他們咋都回來啦,沒事啦?灶火說:咋能沒事,你沒看見後邊還有個背槍的嗎,是押回來的。灶火踢水皮媽的背簍,背簍滾下去,驚動了路下那一片槐樹,槐樹上的蜂嗡地飛上來一團,灶火揚手就打,冬生說:不敢打,快趴下。兩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蜂還是在灶火的屁股上蜇了一下,才慢慢地散去。

  水皮媽跑回自己家的時候,水皮已經坐在了院門口,他在門框上沒有摸到鑰匙,坐在那裡把頭夾在腿縫裡。他媽叫他,他瓷呆呆地看他媽,突然哇地就哭,一邊哭一邊說:我不孝順媽,我不孝順媽!斜對著院門的廁所裡有了一聲咳咳囔囔的笑,這笑聲像簸箕裡倒核桃,水皮媽擰頭一看,廁所裡出來的是來回。來回不是走失了嗎,怎麼又在這兒,她披頭散髮,耳朵上卻別著一朵菊花,笑得牙齦都露出來。水皮媽當時嚇住,說:你是不是你呀?!來回卻也說:你是不是你呀?!水皮媽就開門,趕緊拉水皮進院,來回也一條腿伸進來,水皮媽硬是把腿推出去,門就哐地關了。在院子裡,水皮媽說:她是來回嗎是鬼?水皮說:是來回。水皮才給他媽說他們從鎮小學一放出來,小學外的路口上來回和一群孩子打架哩,她用泥片子擲打那些孩子,那些孩子也用泥片子擲打她,看見了他們,就跟著一路回來了。

  古爐村人對支書和水皮的回來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老順的媳婦回來f。這女人失蹤後老順在找,村人在找,找得已經精疲力竭,失去信心,她卻突然間自己回來了,回來了完全地瘋瘋癲癲,不是衣衫不整,露出葡萄一樣大的發黑的乳頭,就是耳朵上別個什麼花,見人瓜笑,村人就猜測這麼長的日子她都去了哪兒,吃什麼,在哪兒睡,乳頭子這麼大這麼黑的,會不會被什麼人強姦過?可老順沒有嫌棄,當得到消息,鞋沒來得及穿就跑去見她,她在三岔巷口的宣傳欄下和圍看她的人起了口角,圍看的人說:羞人哩!她說:羞你先人哩!圍看的人說:羞你來回的先人哩!她說:羞你古爐村的先人哩!老順說:回!回!她不跟老順回。老順一下子撲過去把她抱住,然後扛到肩上,像扛著一麻袋糧食就往回走。一進門,老順就把她壓在炕上幹,老順好長時間沒幹了,老順的想法是幹了她,她或許心裡就清亮了,可她一直在嘿嘿嘿地瓜笑,-畢了她還在瓜笑。老順說:是瘋圓了:就給狗交代著看守她,不讓她再出門。來回一連三天在屋裡,只要一走到院門口,狗就咬,她大聲喊:水大啦,老順,水大啦!

  這喊聲讓迷糊聽到,迷糊給人說老順一天到黑都在屋裡日他的女人,女人的水越來越大,可是,.就在這個晚上,州河裡竟然真的發生了大水。

  州河裡發大水準確地說是黎明的時候,狗尿苔照例醒來後並沒有立即起炕,而靜靜地拿耳朵捕捉屋外的一切動靜。他聽見院角的那棵梅李樹在伸腰,粗細差不多的五根枝股在相互比試著誰長得通順。梅李樹的葉子早都枯黃了,竟然在那根似乎最苗條的枝股上還能爆出米粒大的芽苞,每爆出一粒,枝條就顫動一下,這如同人遇冷或者遭到驚嚇而做出的一個激靈兒,胳膊上就起雞皮疙瘩。麻雀開始在院門口碎嘴了,嘲笑芽苞萌生得太不識時務,天氣都要涼呀,燕子都要走呀,還爆什麼爆?燕子始終沒做聲。從院門檻下鑽進的貓,小心地踱步,它盯著了一隻蚯蚓從牆根的軟土裡往出拱,麻雀的碎嘴令它討厭,哇唔,制止了一聲,就專注著蚯蚓,它並不想傷害蚯蚓,只覺得好玩,怎麼沒鼻子眼睛嘴呢?窗紙上有了很奇妙的聲響,一定是飛來了一隻蜻蜓,翅膀的閃動把空氣扇過來了,哦,空中到處都是氣,氣就如同水一樣嗎,蜻蜓的到來使水有了漣漪,漣漪最外的最弱的那一圈就觸及到窗紙了。狗尿苔能想到蜻蜓最後是落在了掛在前簷牆上的犁杖上,這犁杖是長寬讓他拿回來保存在家裡的,因為窯神廟和老公房都成了榔頭隊和紅大刀的辦公室。蜻蜓在看著犁杖,犁尖已經被擦得鋥亮,但犁身拐彎處泥土發乾,卻像膠一樣還粘著。啊,犁杖你歇下了?雞就看著蜻蜓,蜻蜓漂亮死了,它的衣裳越穿越鮮豔。雞企圖飛起來,但它只飛到一尺高就身子沉得往下掉,翅膀卻撞上了那棵野人汗。野人汗禁不住地發酥,整個身子都顫起來了,就有一顆黑色的籽兒蹦起來,又落在地上,鑽進了土裡。又是什麼在響?從窗子到院門腦框拉著的繩子上掛著婆的圍裙,風在走近,尋找著圍裙上的補丁嗎?不,風走得再輕,也是窣窣聲,但這是唏唏地響,是地氣在動,,深秋的地氣和初眷的地氣完全不一樣,初春的地氣足在吹,深秋的地氣是在吸,梅李樹上的葉子就柄根一裂,被吸著落了下來,一葉,兩葉……。狗尿苔在默數著葉子落下了七片,突然誰家在扯鋸。誰家在扯鋸呢,這聲響是用八尺大鋸解一摟粗的樹樁才能發出的,而古爐村沒有誰家伐下了大樹呀!聲響還在大,越來越大,他感到了炕在微微動,整個房子都在動。狗尿苔忽地翻起身,喊:婆,婆,婆耶——!婆沒有答應,狗尿苔穿衣服跳下炕來,村道裡有了敲鑼聲,咣咣咣地似乎要把鑼敲爛,開始人亂腳雜,牛鈴拿著笊籬跑過,說:河裡發大水了,河裡發大水了!狗尿苔說:沒下雨呀發大水?牛鈴說:你沒覺得昨天夜裡涼嗎?洛鎮往東下了幾天了,水頭子下來了!

  州河裡年年都發水的,可往年發水都是往後再推二十多天,而且也都是占爐村這裡淋雨下得一塌糊塗了.今年竟洛鎮以西的地方都下雨了,古爐村不下,水頭子就沒防顧地來了。婆不知去了哪裡,等狗尿苔跑到河邊,水已經滿河滿沿,那片蘆葦園被淹了,所有的蘆葦都匍匐在了黃泥水裡,原先掩沒在蘆葦裡的老柳樹露了出來,樹身上纏著無數條蛇。小木屋後邊,本來是一堆青白石頭,從石頭上跳躍著可以去石擺下邊的那個回水潭的,天晴時脫得光光的從石擺上一頭扎下去鑽個沒兒,運氣好也能在水下手伸進石隙裡摸一條兩條昂嗤魚,現在那一堆石頭看不見,水到了石擺半腰,再有一米,就可以漫上公路,淹到小木屋了。村裡人差不多都到了河堤上,各自尋著有利的方位在那裡撈浮柴,但水頭子才下來不久,水面上黑壓壓一層東西往下湧,撈也撈不到。人們看著河心有著無數的木料,是一摟粗的柱子,是丈二長的檁條,木板和椽,甚至還有木櫃箱子笸籃篩子,死牛死豬,都驚叫著,遺憾著,捶胸頓足。 上游又沖下來了三棵樹,連根帶梢的,接著是一座麥秸集子,竟然麥秸集子還完完整整。有人就把繩子一頭拴在堤上的大石頭上,一頭往腰裡繫,要下水遊過去拉那大樹,而同時許多人在訓斥,這太危險,水浪那麼大你能遊過去?就是遊得過去,那樹衝勁大,不撞個血頭羊才怪!要下水的就又收了繩子,喊:老順,老順!那河中間是不是個人?快去給你再撈個媳婦!河中間好像是個人,白花花的身子,頭一直面朝下。河裡沖走的都是光身子,水裡有著流氓的妖怪,能解人的紐扣。但是,老順沒有來到河堤。這是老順有生以來第一回發了水沒有來河堤上,一定是他的媳婦不i上他來的。那麼,是來回與這發水有關係嗎,她是上一次發水來到了古爐村,這一次她說發大水了,真的就發了大水,她怎麼能早知道呢?人們也開始議論這場大水是洛鎮以西的什麼地方下了雨,雨當然下得大,但下了多少天,給那裡人、畜和莊稼造成怎麼嚴重的災難,而可能在不久的日子吧,將有接二連三的討飯的要沿公路下來的。他們議論一番了,最後卻揮了揮手,覺得管它幹啥呢,不管了,那麼遠的地方誰去過?那裡的人家誰又能認得?他們不受災,下游的人能撈到東西嗎?!禿子金說:狗日的這水,發這麼大幹啥,你發小些發勤些,一月發一次,把上游的東西都給咱搬下來麼!他剛說完,腳下一滑,掉在水裡,手腳忙亂地抓住岸邊的柳樹根上來,喝了幾口黃水。金斗卻不愛聽他的話了,說:有些事是不可以做可以說,有些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說。禿子金蹴在那裡嘔吐,想做想都不可以了。大家也就不再多嘴,將已經打撈出來的浮柴瓜菜從岸邊又轉移到公路邊攤曬,公路邊就一堆一攤的像無數漚起來的糞堆。

  到了中午飯的時候,人們差不多要回去做飯吃,但攤曬的浮柴濕淋淋的,直接背回去太沉,就繼續攤曬著,卻又都害怕自己一走,自己的浮柴被別人偷走,有人就說:狗尿苔你沒事,你就在這兒呆著,我們來給你捎碗飯。看守浮柴堆只有狗尿苔最合適,他可以看守兩派所有人家的。狗尿苔是用柳條籠子撈了浮柴末子,柴末子都是些乾樹皮,乾樹節,乾松果,蘆根,草葉,也有死的魚,半個青蛙,爛草鞋,斷繩頭。他把死魚爛蛙挑出來扔了,把破鞋廢繩也挑出來扔了,柴末子就攤曬在小木屋門口。小木屋門鎖著,屋前的那個曾經放涼茶的石檯子還在。想起往日的快樂,他有些難受,隱隱地怨恨著這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天上的太陽雖不那麼強烈了,狗尿苔在小木屋門口坐著,肚子就饑了起來,肚子一饑人也蔫裡叭嘰,大腦袋歪在肩膀上似乎要掉下來,面前的浮柴堆浸出的水流濕了地面,成百上千的蝴蝶就趴在那濕處一動不動。這些蝴蝶小小的,有白色的,有藍色的,更多的是灰色的,它們平日都在哪兒,竟然一下子就集合了一起。河水還在吼著流,吼聲淹沒了往日野鶴聲和昂嗤魚聲,連樹上的蟬叫也聽不到了。吼聲的節奏一直是一樣的,聽著聽著也覺得沒有了吼聲,而從河面上過來的一種味道,又麻又熱,薰得狗尿苔腦漲身軟,就半睜半閉了眼看鎮河塔。鎮河塔是有些歪了,霸槽說沒歪,明明是歪了麼。突然,他感覺到塔下的竹子在搖晃,接著塔也在搖晃,是一股子水汽衝撞得竹子和塔搖晃,那水汽從河心聚起來的,像是一片子暗黃色的雲衝撞著塔,雲是能衝撞得竹子和塔搖晃嗎?但竹子鎮河塔真的在搖晃。狗尿苔想:塔要坍了?塔沒有倒。他為自己的擔心可笑,塔怎麼會被水汽衝撞倒坍呢?!他的腳脖子發癢,低了頭去撓,在水裡泡過的腿一撓全是一道一道白印。他偶爾抬頭又看了一眼塔,可怕的一幕就展現在他的眼前:塔身往下掉磚,掉下一塊,又掉下一塊,接著是塔的土層,層層的磚都往下掉,越掉越多,越掉越快,好像是塔的中間有炸藥點著了,也好像有什麼刀在砍著塔,塔就在很短時間裡像是風旋起的無數的磚塊形成的塔形,驀地形解了,風散了,撲塌下一堆碎磚頭。狗尿苔一下子驚呆了,恐懼得像狼在攆他,他跑過了公路,跑上了從公路通往古爐村的那條土路上。吃了午飯來背浮柴的人擋住了他,問:咋啦,咋啦?狗尿苔說:塔坍啦!塔坍了!來的人抬頭看河邊,說:你造謠都不會造!狗尿苔說:真的坍了,我眼看著坍了!來人說:你回頭看看。狗尿苔回頭看了,呀,塔咋還在,還端端地在那兒長著?!來人就說:你中邪啦!啪啪扇了一陣耳光。

  狗尿苔很容易中邪的,正中午的,田芽就曾在蘆葦園那兒把頭往沙堆裡鑽哩。扇了一陣耳光,狗尿苔的身子像軸兒一樣轉了一圈。來人說:你現在看見啥了?狗尿苔說:滿天星星。又扇了幾個耳光,再問:現在呢?狗尿苔說:我日你媽!

  狗尿苔算是清醒了。

  清醒了的狗尿苔,從此卻沒了以前的歡實。婆讓他三天沒出門,撮柱子,跳火堆,三更半夜在門外叫著名字收魂。婆只會這些手段,整治了,狗尿苔仍是霜打了一般,尤其不能見來回,來回在家裡給她家的狗洗澡,對他說:狗尿苔,這黑毛怎麼能白呢?他覺得好笑,但立即渾身像撒了麥芒一樣又扎又癢,就逃跑了。也不能去窯神廟,水皮回來後天布讓他去窯神廟看看水皮是不是還去那裡,他去了幾次,水皮是在,水皮似乎對他好起來,竟然舀了霸槽的那太歲水給他喝,他怎麼也不想喝,連看都不願意看了。婆就跑去請善人,要善人給狗尿苔說病。

  善人從山上下來,經過了山門,田芽在和開石說話,田芽說:開石,你大發燒了你知道不?開石說:我哪個大?田芽說:你親大死了還能發燒?你說是你哪個大?!開石說:知道。田芽說:發燒可能是脖子上那個癤子引起的,癤子能長成那麼大,都化膿了,你也不說給治一治?開石說:不就是個癤子麼!誰不得病?田芽說:這病可能不是好病,能引起發燒,再不治那麼大歲數了,會要命的。開石說:人總是要死的,沒個病怎麼死?都不死這人多的在世上往哪兒站呀?!田芽說:好好好,開石,有你這狠話,我說的全當放了屁了!田芽氣得轉身了,開石還在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給看病?我哪兒有錢,我去偷人搶人呀,誰給我一分二分呀?!一扭頭,善人到了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給善人笑了一下。善人說:你大脖子上的那個癤子,我三天前去看過,我給你媽說為啥不早來給我說,已經長得那麼大了,就得打針消炎,如果現在又發燒,那要快往鎮衛生院去。開石說:這我給鎖子說說,這是他要管的事。善人說:你做大兒子的就不管啦?你沒錢了,我給你三元錢!善人脫了鞋,鞋裡有鞋墊,取了鞋墊,下面放著四元錢,取出了三張,後來又取了一張,交給了開石,起身就走。開石有些不好意思,說:這,這……。又攆了上來,說:這錢我會給你還的。善人說:不用啦,不就四元錢麼,有了富不到哪兒去,沒了也窮不到哪兒去。開石說:這要還的,一定要還的。你說我把日子咋過成這樣了?!老是缺錢,咋樣才能不缺錢嗎?善人說:你要問這話,你跟我走,我給你說幾句。開石就跟著走,善人說:因為你沒有學會給予別人,所以老缺錢。開石說:我啥都沒有拿啥給予別人呀?善人說:一個人即使沒錢,也可以給予呀。開石說:那能給啥?善人說:起碼可以給予人五樣東西。一顏施,就是微笑處事。二言施,就是多說鼓勵讚美和安慰的話。三心施,就是敞開心胸待人誠懇。四眼施,就是用善意的眼光看人對事。五身施,就是以行動幫助他人:開石說:這不是要我虛偽嗎?朱大櫃之所以進了一回學習班,又進了一回學習班,他就是……。善人站住腳,看著開石,看了一會兒,說:你們革命造反的事不要給我說,說了我也不懂。好了,狗尿苔他婆讓我給狗尿苔說病哩,我得去啦。開石就不跟了,說:狗尿苔病了,他還有病?

  善人就進了狗尿苔家住的那個巷子,還想著開石,突然哈哈地笑起來,直到狗尿苔家院門口了,笑聲還沒歇。狗尿苔剛在院子裡餵雞,一見善人進來,忙喊:婆!婆!善人一把將他拉住,說:真是開石說的,狗尿苔還會有病?好好的麼!婆從廚房出來,趕緊迎善人到了上房,讓善人在椅子上坐了,就給善人說狗尿苔的狀況,她說的非常細,說完了,問:你看我這孫子怎麼樣?

  善人又是哈哈哈笑起來。

  婆說:你剛才在院門口就笑,這又笑?

  善人說:剛才我是笑開石哩,這又笑你對待你孫子了!你自己和的面,你自己拌的餡,包出來的餃子了,不知道是什麼面什麼餡,倒來問我?

  婆說:這倒也是,可他怕是迷撞上啥了。

  善人說:人說狐仙黃仙蝟仙蛇仙會迷撞人,其實世上就是個萬迷陣,沒有一樣不迷撞人的。世人都被鬼迷撞住啦!抱屈的是屈死鬼作祟,生氣的是凶鬼作祟,上火的是隱鬼作祟,怨人的是冤鬼作祟,受虧的是日弄鬼作祟,定不住的是無常鬼作祟。此外,好酒的是被酒鬼迷撞住了,好煙的是被煙鬼迷撞住了,好色的是被色鬼迷撞住了。凡是有秉性、有嗜好的,都是被鬼迷撞著啦。三大界分清了,鬼就不迷撞了。

  婆說:三大界?這我沒聽過。

  善人說:人是三界生的,天賦的人性,地賦的人命,父母生的身。性界清,沒有脾氣;心界清,沒有私欲;身界清,沒有不良嗜好。耍脾氣性綱倒,有私欲心綱倒,凌辱人身綱倒,三綱一倒這不都是孽嗎,人不用死後下地獄,這不是活著就下了地獄嗎?

  婆說:善人善人,這我聽不懂。

  善人卻起身就走,說了一句:自己吃飯自己飽,自己罪孽自己了。

  婆還在那裡立著,琢磨著這怎麼個了法呢?一抬頭,善人已經走了,善人怎麼沒給狗尿苔說個什麼呀,就走了?!而天布卻拿了個碾杆從院門口往過走,走在門口了往裡一看,見婆在上房臺階上發愣,說:善人來家說啥啦?婆忙走出院子,還順手拉閉了門,說:噢天布呀,善人沒說啥。天布說:讓他在窯上燒瓷貨,他倒閒著亂跑!婆說:你也沒去窯上?天布說:我這是拿碾杆給牛鈴,讓他和灶火去搬屍呀!婆說:搬屍,誰死啦?天布說:你不知道呀?州河裡發水,把洛鎮東關都淹啦,東關外的河堤多高的,水翻過去淹到房的窗臺上,坍了好多房,死了好多人。剛才下河灣捎了口信,灶火的小舅子去鎮上沒了音訊,昨天水退了才發現了屍體,他丈人丈母哭昏在家裡,讓灶火去搬屍哩。婆說:啊呀,出這事?!他那小舅子前年還來過咱村,排排場場的小夥子呀!那灶火和牛鈴就能搬回來?天布說:捎信的那人也去。狗尿苔呢?婆說:在炕上躺著,病了三天啦。天布說:讓他也去幫個下手,他真會得病!那我讓本來去。天布走過去了,回頭又說:你家沒白公雞呀?婆說:哎呀,我家的都是黃的。

  婆心裡一吃緊,倒不再琢磨善人的話,也把狗尿苔的病放下了。進院回到上房,房裡卻煙霧騰騰,狗尿苔拿了笤帚舞著,自個嗆得鼻涕眼淚都下來。婆以為狗尿苔自己燃了火要驅邪,狗尿苔卻說房子裡蚊子多,他在薰蚊子的,煙咋總不出屋,要給煙修個路。婆一把奪了笤帚,說有多少蚊子叮你,能叮死你?她給天布遭了謊,今日就靜靜窩到炕上去,四門不出。婆當下踏滅了柴火,還關了窗子,兩人在房裡只是咳嗽。

  直到了下午,狗尿苔說:婆,我憋得很!

  婆說:憋啥呀,憋了放個屁!

  狗尿苔說:四天我都沒出去啦!

  婆說:就在房裡!

  貓也在房裡,貓在玩一隻鞋,玩得厭煩了,就趴在那裡睡著了。院牆外不時有腳步聲,又來腳步聲兒,撲騰,撲騰,一聽就是迷糊。迷糊在喊:禿子金,讓開會哩!禿子金說:沒吃飯哩,開毜會?!迷糊說:隊長讓開會哩,你不去?禿子金說:霸槽回來啦?你不是說霸槽讓水沖了,咋回來啦?!迷糊說:這不是我說的,狗日的八成說的,他盼著霸槽讓水沖了哩。狗尿苔就低聲對婆說:霸槽回來啦。婆在剪她的紙花兒,說:回來就回來麼,你想出去呀?狗尿苔說:我才不出去哩。拿眼看院子裡的柿樹,柿樹頂上還殘留了兩顆柿子,老鴉竟然沒有吃,已經又紅又軟,它們在饞著狗尿苔,欺負他爬不上那麼細的枝兒。貓企圖往上爬,爬了一截看見狗尿苔垂頭喪氣的樣子,又爬了下來,而一隊螞蟻卻一直爬上了樹頂。

  婆剪出一大堆五毒,突然想到該剪個太歲吧,但她不清楚怎麼個剪,問狗尿苔太歲是個啥模樣,狗尿苔沒吭氣。又問了一聲,狗尿苔還是沒吭氣,她進了臥屋,狗尿苔坐在炕上的窗子前,眼睛睜著,卻瓷呆呆的,就拿手在狗尿苔眼前晃,狗尿苔說:搬屍的怕是早都回來了。婆說:我以為你閉住氣了?你嚇我?!家裡是監獄呀囚不住你,出去吧出去吧,天一黑你出去。狗尿苔撲哧給婆笑了一下,卻說:霸槽是到哪兒去了,現在才回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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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槽是去了洛鎮。

  霸槽去洛鎮當然有他的想法,一方面是瞭解鎮重新恢復醞釀籌備革命委員會的情況,他需要關心那裡的動態。另一方面,就指望著洛鎮的聯指能組織州河岸十幾個村莊集中在古爐村活動一次,以壓制和打擊紅大刀的囂張氣焰。但他得到的情況是洛鎮革命委員會醞釀籌備工作再一次陷於癱瘓,鎮聯指和鎮聯總為了能在將來的革命委員會中佔有更多席位,矛盾愈發激烈,以前是聯指占著上風,反倒近來一段時間聯總的勢力蓬勃壯大。霸槽和跟後正好遇上了兩派的一場衝突。這是一場可以記載在洛鎮文化大革命史上的事件,兩派先是在各自遊行中出現了對罵和推搡,繼而就大打出手,爆發了武鬥。武鬥以拳腳和棍棒相向,流了血,死了人,再後竟然就有了槍支。霸槽當然義不容辭地參加了這場武鬥。當鎮聯總在失利中撤出了洛鎮,為了防止縣聯總來增援,鎮聯指繼續追打鎮聯總,雙方最後是各自守在了鎮西邊過風橋村的兩座山梁上,相持不下。當天夜裡,縣聯總果然增援了人馬,而且增援的足足有數百人,也配有槍支彈藥。鎮聯指完全沒有料到鎮聯總能增援到這麼多人,再通知縣聯指或各村的聯指也來增援已來不及,形勢陡然惡化,便決定撤退。正研究撤退方案,天降暴雨,那雨暴得眼望出去,四周先是一片白,再是一片黑,再再是一片白了一片黑,一片黑了一片白,州河上游的洪水也隨之呼呼嚕嚕地下來:正是這一場特大的暴雨和洪水,解救了鎮聯指,他們趁機分散開來撤退。那簡直稱不上是撤退了,完全是逃散,不知道了方向,像一群沒頭的蒼蠅。霸槽告訴了禿子金迷糊鐵栓他們,洪水下來的時候是後半夜,到天麻麻亮,他和跟後,還有三人,一塊逃到一個叫牛角寨的地方,一丈高的水頭從溝腦呼嘯而下,眼看著就淹了對面溝畔的一個小村。水是分開了無數個水頭,水頭是白的,像足裹著個白布帕帕,到了人家門口,輕輕一推.門就朝裡倒了,水進了去,然後水再出來,就拉走了木櫃,箱子,鐵鍋,炕席,風箱,笸籃,一切就是那麼容易和輕鬆。有的人腳手乍拉著在水頭上,一閃沒了,有的人抱著樹,去抓箱子,人和樹連同箱子也一塊兒不見了。剩下的人猴子一樣尖叫著往村後坡上跑,但水頭子又把那些人從坡上拉下來,似乎水一到那些人腳下,那些人就跟著水走了。他們五個人目瞪口果,又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是不是在做夢了,當所有的房子後來一座一座都坍了,整個小村全沒有了,他們才沒了命地往北山裡跑。在那兩天裡,他們所到之處都是被水沖過的慘景,甚至看見過河灘的泥石裡直戳戳地乍著一隻胳膊,還見過在一棵大樹下坐著一個女人,以為那是走累了靠那兒打盹,近去一推,誇地倒了,才發現是個屍體,能看到的半個臉還好好的,貼著樹的半個臉什麼都沒有了。他讓跟後把那女人搬起來,跟後不搬,他便去搬了,仍把半面什麼都沒有的臉貼著樹身,這是個愛美的女人,就讓她死得好看些吧?,就在第三天,他們終於天黑前逃到七里岔公社,那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鎮子,鎮子上滿是逃難的人,而雨還繼續下著。晚上住在唯一的公社招待所裡,也僅僅剩下的一個房問,房間裡一張雙人床,床上一條被子,被子潮濕得能握出水來、五個人就擠在那張床上睡,一倒下就睡著了,沉得如死f一般。到了後半夜,五個人卻全醒了,只覺得渾身癢,癢得不行,以為被子上有蝨子,點了燈捉蝨子,只捉到四隻蝨子,四隻蝨子不至於把五個人咬成這樣呀,看身上,每人都是無數的小紅疙瘩,才知道是害濕疹丁。

  霸槽一直在抓撓著身子,他在講述著目前的革命形勢,形勢可以說是嚴峻的,洛鎮聯指一失利,必須要影響到古爐村,很可能紅大刀就要張狂了。紅大刀已經控制了瓷窯,如果他們燒出窯,賣了瓷貨,為姓朱人家分了錢,那是會渙散姓夜的和雜姓的人心。當然,這麼些日子因他不在村,榔頭隊沒有活動,紅大刀活躍了,活躍了也好,讓他們充分表演麼,這就像蘇聯修正主義要侵略,放開新疆這個口袋讓狗日的進來吧,進來了就紮住口袋打!他在部署著榔頭隊下一步的革命行動,強凋著要主動出擊,爭取權利,就站了起來抓撓著腰,抓撓過了又坐下,講著如果榔頭隊搶牛是行不通的,還是得想辦法在瓷窯上做文章,他又站起來了,抓撓著後背。抓撓過了再坐下,立即又起來,將身子靠在牆頭上一邊蹭一邊說:要針鋒相對,不能讓他們得逞!他蹭著牆頭,牆頭皮就掉下來一片j禿子金說:有多癢的,我給你撓撓。手仲進衣服下撓後背。霸槽說:你患過腳氣沒?禿子金說:患過。霸槽說:就像腳氣一樣,一撓就停不住了。往上,往右,再往右,啊使勁,使勁呀!禿子金撓不到位,迷糊說:我來撓。迷糊在脊背上從上到下齊齊撓,後背是舒服了,可別的地方就義癢起來,霸槽就不讓迷糊撓了,自己在胸口處往下撓,在腰裡左右撓,在腿上往七撓,撓得渾身像是起了火,說:就說到這,有啥行動,一通知都要來,聽見沒?大家說:聽見了!各自散去,霸槽就身子又靠在牆頭上蹭,蹭得直哼哼。

  鐵栓回到家裡,給媳婦說了霸槽得了濕疹的事,媳婦說:濕疹不能撓,越撓越多,越撓越癢的。鐵栓說:就是,你瞧我指甲縫裡都是撓出來的血,他還是喊著癢。媳婦說:熬些薄荷葉子水,洗一洗就好了,鐵栓說:你明日去山上摘些薄荷葉子來。媳婦說:我腿疼得幾天了你連問都不問,霸槽身上癢,你就急呀,霸槽是你爺啊?!鐵栓說:要有領導意識,你懂不懂?到了下午,鐵栓身上也癢了起來,脫了衣服,慣裡和大腿上就有了六七個紅疙瘩,就撓著不停。媳婦把收回來的包穀棒子剝了皮,義三個四個擰成抓兒,抓兒擰好了一堆,往院子的樹枝上掛,讓鐵栓來扶梯子,說:把梯子扶好呀!鐵栓扶著梯子,後背上就癢,癢得受不了,一隻手到後背上去撓,梯子就倒了,把媳婦摔在地,氣得媳婦罵了一頓。

  鐵栓自己到山上去摘薄荷葉子,路過禿子金家豬圈邊,禿子金在那裡餵豬,鐵栓說:豬好了?禿子金說:我家豬就沒染病。鐵栓說:你不說萬壽無疆啦?禿子金就笑起來,一手在豬槽裡攪食,一手卻在褲襠裡抓。鐵栓說:你流氓,見著母豬就抓襠呀!禿子金說:這褲裡癢得很,,鐵栓說:是不是在霸槽那兒開完會後癢的?禿子金說:是呀,你癢不?鐵栓就撩起衣服,腰裡幾個小紅疙瘩。禿子金也解了褲子,他是腿上幾個小紅疙瘩,會陰處一個,連那根東西的光頭上也有一個。鐵栓說:火燒火燎的癢,是霸槽給咱傳染七啦?!禿子金說:霸槽把革命傳給了咱,把病也傳給了咱,這不會是那種髒病吧?鐵栓說:你說他給咱說謊了,不是七里岔的事,是杏開的事?禿子金說:我沒這樣說,他出了那多天,誰知道遇到什麼爛女人了。鐵栓說:杏開在哩,有細糧還能再吃粗糠?禿子金說:你以為杏開一個樁子就把他拴住啦,洛鎮上有那麼多女的,有吃商品糧的,有女學生:鐵栓說:他有恁大的勁?!禿子金說:人和人不一樣麼,越是能行的人那事越強哩。而且他毜上還有痣!村裡那麼多公雞,你看朱大櫃家那公雞,它見了哪一個母雞不是爬上去射一下?鐵栓說:瞧你狗日的說的!我到洛鎮街上走過,滿街上還沒見哪一個比杏開特色的。禿子金說:可人家是城鎮人呀!鐵栓說:你說霸槽要娶個城鎮女的?禿子金說:那受活是不一樣麼,那會改變種麼。哎,我可沒說他要娶城鎮女呀。鐵栓說:那杏開還懷什麼孕?!禿子金說:甭說啦,甭說啦,他霸槽願意日誰日誰去,咱這算啥,倒染了病!鐵栓說:這不是髒病,是濕疹,我摘了薄荷葉子,晚上咱到窯神廟去,熬了湯都洗洗。

  晚上在窯神廟裡支了大環鍋熬薄荷湯,幾個人都洗了身子。洗完了,禿子金還提了一罐子回去,讓半香再洗洗。半香也是指頭縫裡長了紅疙瘩,癢得用包穀芯子來回搓。

  但是,薄荷湯洗過之後,並沒有見效,依然都還在癢,癢得人心慌,坐不住,靜不下,見什麼都煩,一開口說話就燥。霸槽夜裡去杏開家,先是把一顆石子扔進院裡,院子裡沒有動靜,再敲了三下門環,停下來,再敲三下門環,杏開把門開了:杏開家沒有養狗,養著貓,貓見了霸槽啊嗚叫了一聲,算是打過了招呼,知趣地跳上窗臺裝著睡著了。這個晚上,老鼠照樣出來四處尋吃的,它們搬倒了油瓶,油瓶裡沒有油,又去瓷罐裡偷雞蛋,瓷罐裡只剩下一顆雞蛋,一個老鼠仰面朝天把雞蛋抱著,尾巴被另一隻老鼠叼著往前拉,它們卻在經過櫃蓋時雞蛋脫落了,從櫃蓋上掉到地上碎了。老鼠便怨恨自己,去啃箱子底,哢嚓,哢嚓。貓分不清這響聲是霸槽弄出來的還是老鼠幹的,它只是裝著什麼也沒有聽到。但是,貓納悶的是霸槽和杏開在話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最後是霸槽恨恨地摔了一下門扇而走了,而黑暗中杏開把什麼東西扔了過來,偏打在了它的頭上,那是一件抹布。

  霸槽從杏開家出來,窩了一肚子火,路過水皮家,使勁地敲水皮家的窗子,讓水皮去把榔頭隊的骨幹都通知到窯神廟去。水皮是已經睡了,聽見霸槽讓他去召集榔頭隊的骨幹,喜出望外,趕緊應允,卻多了一句嘴,說:就現在嗎,三更半夜的開會?霸槽說:你不想去,是不是,不想去了你睡你的!水皮媽急促說:去,去,咋能不去,去!水皮就穿衣服起來,悄聲說:他瞌睡少,夜摸鬼!水皮媽說:夜摸鬼就夜摸鬼,他沒嫌棄你,他叫你做啥你就做啥。水皮說:這我知道,成大事的人都是精力旺盛麼。

  而水皮沒有想到的是,他去了護院家,護院在他家裡打媳婦哩。媳婦人胖,打不過護院卻能挨得住打,護院拿著鞋在媳婦的胳膊上抽,媳婦沒喊疼,只是罵,她罵護院的媽。婆媳倆一直不和,護院媽見護院打媳婦,裝著沒看見也沒聽見,待到媳婦罵了她:你×裡掰出的啥東西,讓他打我?!護院端起了媳婦往那口裝糠的瓷甕上墩,他要把媳婦卡坐在甕口,媳婦屁股大,卻把甕哐嚓壓破了,糠流一地。水皮把護院拉開,護院還不走,水皮說:你要滅絕她呀?隊長叫你開會哩!護院拍了拍手,跟著水皮走了。兩人走到禿子金家,院門開著,禿子金戴著帽子,卻連褲衩都沒穿,圪蹴在上房臺階上。水皮說:你光溜溜的在院裡,院門也不關?禿子金說:在我家院子裡,穿啥衣服?口氣生倔。水皮說:哦,這噌的?!窗子突然打開,扔出來了褂子,褲子,用布條子擰成的褲帶,還有一雙黃軍用鞋,鞋正砸在他頭上。水皮和護院愣了一下,就笑了,說:哈,讓嫂子趕出來啦?禿子金這才說:誰趕誰呀,你們來了,她讓我把衣服穿上哩。半香卻在窗裡大聲說:你睡就睡廈子屋去,別來噁心我!禿子金惱羞成怒,說:喝酒圖醉,娶老婆圖睡,由了你了,看我踏了門不?!半香嘩啦把窗子推開,說:你踏呀,你當著護院和水皮來踏呀!禿子金卻蔫了。護院說:這是咋回事呀,我在家裡吵哩,你也吵!走走走,霸槽叫開會哩,咱遇上這麻迷兒婆娘了麼!禿子金穿了衣服也就跟著出了院子,說:你也吵啦?他媽的,咱心裡煩得毽戳一樣,狗日的婆娘們比咱還燥麼!

  三人到了窯神廟,廟裡已來了迷糊,跟後,土根,行運,鐵栓他們,霸槽就主持研究如何阻止燒窯的事。有人主張以階級鬥爭為綱,還是從批鬥守燈人手,因為守燈被紅大刀利用了,可能也加入了紅大刀,把守燈揪出來批鬥,窯就燒不成了。有人說那太慢,現在窯場已做了上千個碗坯了,即便把守燈揪出來,會燒窯的還有幾個人,那窯仍還能燒,不如他們燒,咱們也燒:立即有了反對,說:重開個窯嗎,咱這邊誰會燒?要阻止就得去奪窯,奪下窯了,那些碗坯就是咱的,這就像面魚兒娶了開石他媽,有了老婆也有了娃。意見不合,大家就爭吵起來,一邊爭吵著一邊各自在身上抓撓,最後也沒爭吵出個結果,渾身卻抓撓得還止不住癢,心裡急迫,一個人嚎嚎地叫,所有人也號叫了,聲音傳得很遠,許多人都聽到了。

  天布在這個晚上渾身也癢起來,癢得睡不著,坐在炕上撓,媳婦也坐在炕上撓,聽見了窯神廟裡傳來的號叫,競禁不住自己也嗷嗷地叫。

  很快,磨子,灶火,以及姓朱的人家差不多人的身上都發癢了。狗尿苔沒有癢,他還不知道村裡這麼多人身上癢,吃飯的時候,端了碗到巷道裡來,一些人吃吃飯就擱下碗在身上抓,說:狗尿苔你不癢?狗尿苔說:癢啥的?就有人說:狗日的,咱癢哩他不癢?跑過來就要把撓過身子的手在狗尿苔身上抓,狗尿苔以為是漆毒,轉身就跑,跑不及了,把一碗飯摔在地上,說:你過來!你過來?!那人才不抓了。

  晚上,婆在泉裡洗衣裳,泉裡洗衣裳的還有鐵栓的媳婦和磨子的媳婦,兩個女人互不說話,都拿了棒槌各自捶打自己的衣裳,婆也沒言語。鐵栓的媳婦就和婆說話,問身上有了濕疹怎麼治?婆說:拿薄荷湯洗麼。鐵栓媳婦說:洗不頂用。撩起褲腿讓婆看。婆說:這不是濕疹。鐵栓媳婦說:不是濕疹是啥?婆說:這我還認不得,反正不是濕疹。過了一會兒,磨子媳婦挪到婆跟前,也說:你說不是濕疹,是不是啥髒病?婆說:你也有?磨子媳婦說:有哩,磨子天布灶火他們都有哩。鐵栓媳婦這才說:我只說姓夜的人+有哩,姓朱的也都有了!蠶婆,連你也認不得,是不是有啥怪處了?婆說:啥怪處哩,吃五穀生百病,我不認得總有認得的,這得問問善人。婆就先走了,婆的衣服還沒洗好,她不敢和她們一塊洗,害怕把病也帶回來。

  很快,榔頭隊的人知道紅大刀的人身上癢,紅大刀的人也知道了榔頭隊的人身上癢,迷糊說:這是革命病吧?開石說:紅大刀算什麼革命,保皇派!霸槽心裡納悶:『這癢是他從七里岔帶回來的,染給榔頭隊的骨幹們是自然的,紅大刀怎麼也染上了?他就疑心榔頭隊有暗中通紅大刀的人,回想以前幾次行動都是這邊商量得好好的,紅大刀就得到了消息。於是,霸槽當著榔頭隊的人說了防備有內奸和叛徒,話說得很難聽。禿子金說:咱有內奸和叛徒?霸槽說:可能有吧。禿子金說:那是誰,你說出來,免得大家都發燒。霸槽說:我不說出來,我要再看看他的表現哩!禿子金回到家,半香不在,灶上的鍋碗沒洗,院子裡雞屎屙了一地,豬也在圈裡餓得哼哼,他想:誰是內奸叛徒呢?霸槽把病傳給我和鐵栓開石迷糊跟後,鐵栓開石迷糊跟後不會傳給姓朱的吧,能傳給姓朱的還有誰呢?突然心裡一驚,莫非是半香,半香和天布還暗中勾搭著?一下子心緊了。半香終於回來了,一回來就去廁所,半天沒有出來。出來了,禿子金說:你幹啥去了?半香說:上廁所。禿子金說:我問你一下午於啥去了,屋裡亂成這樣?半香說:在自留地裡,咋啦?禿子金說:在自留地?在自留地幹活你穿個新褂子?半香說:我有哩我不穿?禿子金使了個心眼,說:你明明到後坡溝裡去的,你頭髮上還有麻葉,你到自留地去了?半香在頭上一抹,果然抹下個麻葉屑,耳朵梢子忽地紅了。古爐村種麻的人家不多,長寬家種有麻,杏開家種有麻,天布家種有麻,天布家的麻種在後坡溝的自留地裡。禿子金原本是詐唬的,如果半香罵他一句,他就放心了,或者壓根兒不理他,他也就不過問了,沒想半香說:他問我個話,我去說句話咋啦,一村的人說個話又咋啦?禿子金一下子火了,說:咋啦,你說咋啦?!我說紅大刀染了病,染他媽的什麼病,原來是你傳過去的!撲過去打半香,半香也就對打,踢哩誇啦,叮哩咣當;板凳倒了,桌子倒了,一個碗摔在地上,一個漿水盆子摔在地上,兩個人鼻青臉腫,最後上房門檻上坐一個,廈子房門檻上坐一個,一邊罵著一邊都在懷裡襠裡抓撓。

  半香仍和天布暗中勾搭,榔頭隊的人都知道了,都沒明說,但從此禿子金灰頭灰臉,對霸槽越發順從,殷勤了得。

  天布癢得晚,但癢得似乎更厲害,那小紅疙瘩先生指縫裡,後到腰上,再到交襠,那根東西上也有了一顆,癢起來抓也不是撓也不是,難受得髮繚亂,動不動就發火罵人。窯場上,大家都在癢著,癢著還得不停地幹活,又受天布氣,當面卻不敢回嘴,背地裡也罵半香把病傳給了天布,天布再把病傳給大家。罵過了,又覺得禿子金明知道半香還和天布來往卻怎麼不管,是不是榔頭隊故意讓半香來害紅大刀的,是個陰謀?天布也聽到了人們罵半香,但又不能不讓人們罵半香,氣就憋著,越發壞了脾氣,看誰都在偷懶,罵這個吼那個,弄得雞犬不寧。馬勺給天布說:甭急甭急,窯裝了,煤一運齊,咱就可以點火了,我給你撓撓。兩人就坐在窯場的土崖下,你給我撓,我給你撓,像兩隻沒毛的猴子,馬勺說:聽蠶婆說這不是濕疹,可能不是的,濕疹沒有這麼癢的,出了怪事啦?!天布說:是他媽的怪事!你去問問善人,這到底是啥病。

  馬勺去叫善人。重新燒窯後,天布也讓善人在窯場,但來尋善人說病的人多,好多人對善人有意見,說他在窯場沒囫圇幹過活,將來怎麼給他分紅呀,善人知趣,說他退出算了,就終日呆在山神廟裡侍弄他那些葫蘆。他是在搬來後就在廟前後栽了十幾棵南瓜苗和葫蘆苗,種南瓜苗為的是結南瓜,種葫蘆苗也為的能吃懶葫蘆,但結下的南瓜吃了,葫蘆卻捨不得吃,到葫蘆長得吃不成了,便看著一天天變老變硬,幾十個葫蘆摘下來全掏了籽掛在牆上。馬勺到了山神廟,善人正送下河灣的陳發旺出門,陳發旺手裡提了個葫蘆。馬勺認得陳發旺,陳發旺是下河灣小學校長,世代都是教書的先生,在州河岸上名頭很響。馬勺說:陳發旺咋到你這兒來了?善人說:學校上不成課了,他沒事麼,來跟我學說病哩。馬勺從牆上取下一個葫蘆。善人說:這你不要拿。馬勺說:我看看,這葫蘆已吃不成了,給我我還不要哩。你真會吹,陳發旺是啥人,一肚子墨水,跟你學說病呀?!善人說:你想不想呀?馬勺說:你一個人在這兒肯定話在肚裡憋得難受,你說麼。善人就扔過一個蒲團讓馬勺坐,馬勺不坐,靠在牆上,身上癢了可以蹭。善人就講起來,說:陳發旺今年五十一歲了,是下河灣小學的校長,在他爺手裡創辦了下河灣小學,家裡幾代人都教書。馬勺說:這我知道。善人說:家裡吃商品糧的多,日子滋潤吧。馬勺說:人家當然是油摻面的日子。善人說:他有四個兒女,三男一女,你不知道吧,大兒子在公路改道後讓車碰死了,二兒子十二歲上害病死了,老三是女的,老四是兒子,在洛鎮中學讀書。這老四因家境好,奢侈浮華,不守學生本分,沒在學校住宿,住在鎮旅館的。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學校停課了,他大讓他回家,他不回,整天跟著一些人遊蕩哩,他大怕他學壞,又怕有個三長兩短,但他大又沒辦法。有一天,公社張幹事把我接去說病,就住在旅館,他很驚奇,像我這樣穿得襤褸的莊稼人怎麼住旅館,公社幹事用自行車還馱來馱去?問了旅館人,知道我是被請去說病的,他認為太荒唐,現在已是科學時代,怎麼還信這種鬼話?晚上,他假裝來求道,暗中考查我的究竟,結果,反而被我感化過來,向我問起做兒子的道。我對他說,人無信不應,你在家中已失去信用,今後要守學生本分,住學生宿舍,不要再住旅館,學校既然不開課了你在這兒,整天遊蕩怎麼回事,早早回家,這樣時間久了,準能立住命,你大也會看重你。這老四照我的話做了。陳發旺深感奇怪,問他怎麼突然變了呢?他說了遇見我的經過,於是陳發旺來請我去他家講了幾次道。有一天,陳發旺問我做人的道,我說道有邪正,要是用正道做人,把人當真了,有成人必有成事;要是背道做人,縱有萬貫家財,也有人亡財散的那一天。錢財越多,越不出好人,因為錢財屬水,水多必淹人。他又問他怎麼樣呢?我說你家吃公家糧掙公家錢的人多,老天爺已經給你預備下敗家的人了;老天爺收回去了兩個,還有一個壓軸的沒長成哩。他說是老四吧?那怎麼做老四才能回頭呢?我說老四已經回頭,你只要勇猛為善,老四就不會再壞去了,你要能立住志,他還能成一番事哩。他一聽,說,對呀.我的事被你看透啦!他想騰出三間房在家裡辦個教室,專門給輟學在家的孩子補課,還準備給孩子們中午是稀是稠的管待一頓飯。我勸他也不可騰那麼多房子,因為他家中人口多,不能全部問道,還要生活,只要施捨家財的一半,使天命壓過宿命就行了。他就這樣給十五個孩子補起了課,沒事便來我這兒,也學著看性說病。馬勺說:陳發旺給孩子補沒補課我沒看到,你卻給我上課了。善人說:我說的你了悟啦?世人爭貪不已,才苦惱無邊。馬勺說:狼多肉少,不爭著吃風屙屁啊?!善人當下啞住,看著馬勺,馬勺也看著善人,善人就起身用碗去漿水甕裡舀漿水,說:你喝呀不?不等馬勺回話,自己喝了半碗,卻嘿嘿笑了,說:你咋到我這兒來了,是讓我再去窯場嗎?馬勺說:這次是大家出份子燒窯,到窯上就得沒黑沒明地幹,除非你加入紅大刀。善人說:我還是啥派都不加入著好。馬勺說:你老奸巨猾!想兩邊落好呀?善人說:不是兩邊落好,是想給兩派的人都說病麼。馬勺說:那咋沒見給我們說病?善人說:你們只是在身上抓哩撓哩,沒有人讓我說嘛!馬勺說:你是早知道我們身上癢了?!就脫了上衣,讓善人看。善人說:哦,咋是這病,這病髒得很。馬勺說:是性病?滿村人都害了性病?!善人說:不是性病,是疥瘡,十幾年都沒這疥瘡了。這病是不乾淨和潮濕引起的,咱這兒是下了雨,可還不是淋雨,咋就得了這病?馬勺說:洛鎮那裡有水災,霸槽去了那兒,把病帶回來的。善人說:疥是傳染的,睡過的炕別人睡了就傳染給別人了。馬勺說:難怪呀!善人說:有一句老話,疥是一條龍,先在指縫行,身上轉三匝,交襠裡紮老營。馬勺說:能不能治呀?善人說:疥上臉,拿席捲。馬勺說:那治不了啦?善人說:如果沒上臉,那就用硫磺粉和了膏子抹。馬勺說:這哪兒有硫磺粉?善人說:這得你們想辦法了。

  開合的代銷店裡沒有硫磺粉,來聲進了村,來聲的貨筐裡也沒硫磺粉,卻說他見過洛鎮供銷社裡有硫磺肥皂,天布就讓開合到洛鎮去進貨,,

  進貨的那天,狗尿苔和牛鈴正在石碾的後坡崖上打毛桃。那是一棵野毛桃樹,根扎在崖上,身子長在空中,枝條又長又細。婆是每年正月來折了枝兒削成小棒槌狀裝在狗尿苔的兜裡,說是避災鎮邪,善人見了說那不頂用,能避災鎮邪的必須是天雷劈過的毛桃木。狗尿苔也就盼著天雷幾時能劈了這棵毛桃樹,但年年天上打雷,毛桃樹沒有造孽,天雷不劈它。它在春天的時候,所有的嫁接過的桃樹還沒開花,它就先開了,紅灼灼的,有些妖,而它結的桃卻遲,又長得慢,到了現在,別的桃樹上的桃吃過了桃核在地裡都長出苗了,它還在樹上結著,只是桃肉全乾癟著,能砸著吃桃仁。他們不敢上到枝條上去,就用彈弓打,抱著樹搖,落下些毛桃了,兩人到坡崖下去撿。杏開就從坡崖下的路上過來了。

  杏開的臉原本紅撲撲的,現在卻滿是雀斑,走路不再靈活,走到毛桃樹下了就坐下來喘氣。杏開說:給我一顆毛桃。狗尿苔說:吃不成了,我給你砸仁兒吃。杏開說:我不吃仁兒。狗尿苔就把毛桃在褲子上蹭毛,毛不蹭淨,鑽到衣服裡癢人的。狗尿苔對牛鈴說:哎,他們身上癢哩,是不是沾了毛桃的毛了?牛鈴說:是疥,那癢法不一樣哩。杏開說:啥癢法不一樣?狗尿苔說:你身上不癢?杏開說:我身上沒虱癢啥哩?牛鈴說:不癢誰信呀,霸槽不給你傳染?杏開突然咯地一下,吐出一口唾沫來。牛鈴說:毛桃不能吃吧,吐酸水了吧?杏開連著又吐了三口,三口都吐在牛鈴的面前,然後捂了嘴順著坡路上去走了。牛鈴說:她吐我?!嘴撅臉吊起來。

  等他們也從坡崖下上來,杏開已經走遠了。開合卻和老順在碾盤邊說話,好像是老順給了開合錢,叮嚀著捎買東西,開合數著那錢,抬頭見狗尿苔和牛鈴了,忙撩了夾襖,把錢裝進裡邊的口袋,拉直了衣襟,裝著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又和老順說話。狗尿苔就說:你把錢數好,我們什麼都沒看見!開合說:這碎髁!噢牛鈴你咋啦,嘴撅得能掛個油瓶!牛鈴說:我給她杏開吃毛桃哩,她倒吐我!開合說:她吐你哩?嘿嘿,你知道個屁!牛鈴說:我啥不知道?她和霸槽親過嘴哩!不就是嫌我從榔頭隊又到紅大刀麼!開合說:別在我面前說這個隊那個隊的!卻問狗尿苔願意不願意跟他去洛鎮買硫磺肥皂?狗尿苔問買硫磺肥皂幹啥呀,開合說那麼多人生了病,用硫磺肥皂洗著能好哩。牛鈴說:不讓我說這個隊那個隊,你咋還去買硫磺肥皂?開合說:賣刀子的還盼著有殺人的哩!狗尿苔你去不去?牛鈴說:我們都去。開合說:我可沒叫你,你靠不住。氣得牛鈴說:誰跟你去,我跟狗尿苔去!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36

《冬部》

  64

  天布給開合交代買三十塊硫磺肥皂,狗尿苔卻鼓動開合買了五十塊,這樣,紅大刀拿去了三十塊,狗尿苔把消息告訴了榔頭隊,榔頭隊拿去了二十塊。人人就都在家裡洗起來。

  自從霸槽那次和杏開吵了架,就再沒來過,杏開不相信霸槽不會再來,給他做了一雙鞋,還想著去洛鎮買些絨線,能再織一件毛衣。但就在這天夜裡有了一場風雨,風雨使天一下子涼了。早晨起來,院子裡的樹葉在地上落了一層,光禿禿的枝柯似乎也變得僵硬,在空中相互磨磕著,發出嘎喇喇的聲響。她覺得身上不舒服,咋樣都不舒服,加了一件衣裳,去了狗尿苔家。杏開心裡明白,婆對她有看法,但她只要去尋婆,也只能去尋婆,婆還是真心照顧她,比如,教給她了怎樣喝紅糖水止住肚子下墜,怎樣觀察早晨起來的第一泡尿的顏色,怎樣每天用一頓飯的時間在炕上趴了,屁股撅起,來矯正胎位。但是,她去請婆,婆的中耳炎又犯了,婆是捂著耳朵跟了過來。

  紅大刀燒起窯後,一些雜姓的人人了夥,連守燈也在窯上,婆就動了念頭,試探著灶火的口氣,能不能讓她加個份子。灶火說不管誰加份子都行,但都得是紅大刀的成員,最起碼是擁護紅大刀的,婆就不再說了。生產隊已經沒了活要幹,面魚兒多少次給磨子訴苦,說牛圈棚裡沒了墊圈土,磨子說你叫些人去擔土麼,擔了土可以記工分。面魚兒能叫了誰去擔土呢,也只有長寬,六升的老婆,開合,還有婆。婆是擔了三天的土,發覺聽力減弱了許多,面魚兒要給她掏掏耳朵,就讓面魚兒掏,掏得非常疼,但面魚兒是好心,婆不願意讓人笑話,就強忍了痛苦,只說掏過了耳朵就好使了,沒想當晚就又發炎,往出流著膿一樣的黃水。杏開放大了聲音給婆說著她幾個晚上了總是睡不著覺,這是孕期正常的事嗎,還是不正常?婆的聲音更大,說:哦,你心裡沒啥事麼?杏開說:啥事?沒事麼。婆說:沒事就好。晚上熱些漿水喝了,洗洗腳,早早就睡,睡下了把身子放平靜靜地不要動。杏開說:我是不敢動,但就是睡不著。婆說:哦,那咋辦呀?你能懂得動物們的話嗎?杏開說:人咋能懂得動物的話?婆眯著眼睛遺憾地看著杏開。杏開也看著婆,從婆的眉裡眼裡能看出婆年輕時的俊樣。婆說:哦,那你閉上眼了,就想著咱村裡那些動物,比如能曉得人意思的狗,老實巴交的牛,饞嘴的貓,老不吭聲的豬,還有河裡的魚,田裡的蛤蟆,蘆葦園的老鸛,螞蚱呀,蜂呀,螞蟻。哦,就說螞蟻吧,要想著一隊螞蟻從院牆根爬了出來,就那麼長的隊,一個個黑明黑明的,大腦袋,細腰,卻恁歡實……。杏開咯咯咯笑了起來。婆說:你笑了?杏開說:婆你真逗。婆說:這沒啥逗的,你想著這些動物,這些動物就全朝你來了,你就是它們的主人,它們爭著搶著希望你能和它們說話,能到你夢裡。杏開說:婆是不是這樣教狗尿苔的?婆說:這是真的呀,我也睡不著覺過,曾經半個月睡不著呀,差一點沒上吊哩,可我不能死呀,娃這麼小,我咋能死,我就是想著那些動物治好的。你如果做不到,你就還想著那一群蟻吧,那麼多的螞蟻,你就數,數著數著你就睡著了。

  婆還在說著螞蟻,院子裡當地落下一顆石.子,婆沒有聽見,杏開聽到了,疑惑是霸槽來了,而婆在這裡,碰上了多不好意思,就站起來往院門口走。到了院門口,一邊從門縫往外看一邊低聲說:你還知道來啊?!婆在哩。沒想門外站著的是狗尿苔。狗尿苔拿著彈弓,說:我估摸婆在這兒,還真在這兒!杏開臉色漲紅,生氣了,說:你往我院裡扔石子?!狗尿苔說:我拿彈弓打天上雲哩,石子落到你院裡。杏開說:婆在我這兒,婆不回去!用背擋了門縫。狗尿苔就大聲喊婆,杏開只好開了門,婆說:平日野得沒個影兒,我來說兩句話,你就攆來了!麅尿苔說:得稱去咱家問你話,說他也去擔土行不行?婆說:我咋知道行不行,他問磨子麼。狗尿苔說:他是榔頭隊的,咋問磨子?婆說:那他問霸槽麼。狗尿苔說:霸槽禿子金他們渾身快癢瘋了,他尋著招罵呀?杏開說:癢瘋了,咋癢瘋了?!狗尿苔說:你給我裝糊塗吧!但杏開真的不知道,拉著狗尿苔說清楚。狗尿苔就說了霸槽從洛鎮帶回來了疥,疥使村裡多半人都染上了,癢得脾氣都爆得很,現在買回了硫磺肥皂洗著的。杏開哦了一聲,瓷在那裡,直到狗尿苔把婆都拉走了,她還沒回過神來。

  杏開從院子裡撿起了那個小石子,看著笑了笑,扔到了院牆角的破筐子裡,筐子裡已經有了幾十顆小石子,但覺得不對,又過去撿出那顆小石子扔出了院牆。突然作想,霸槽上一次來,正是從洛鎮回來。兩人商量著孩子的事,他主張把孩子打掉,她不同意,以前已經打掉了一個,聽人說再打掉一個,以後想再要孩子就難坐住胎了,他說不打那就生吧,可是,她說,怎麼個生,不結婚就生下來怎麼擋村人的口,在哪兒生,生下怎麼養,那是逮個貓養個狗嗎?他竟然就燥了,給她吵,給她吼,末了摔門而走。現在看來,是他染了病,癢得難受,壞了脾氣嗎?杏開覺得自己不對了,委屈霸槽了,就決定去看看,便燒水洗頭,又換了一件碎花夾襖。

  杏開是直接去了窯神廟,院門關著,拍了幾下,裡邊沒回聲,從門縫朝裡一看,一夥人脫得光溜溜的在洗身子,聽見拍門,都驚慌四散,跟後拿臺階上笤帚擋了襠,說:誰個?杏開說:是我。跟後說:霸槽回老宅屋了!杏開就到老宅屋去,院門掩著,上房門卻關著,霸槽是在屋裡正洗哩。霸槽是頭兒,拿了三塊肥皂,用水淋了身子,就把肥皂從脖子往下一遍一遍塗,塗了厚厚一層。聽見杏開叫他,門沒開,開了窗子,說:你不要進來,我得疥瘡傳染哩。杏開問起咋回事,才知道疥瘡的厲害,就說:你得了病,你也給我說說呀!霸槽說:誰知道這是疥呀,誰又知道染上能把人折騰瘋!有硫磺肥皂了,過幾天就好了。杏開說:那得幾天?霸槽說:別人用肥皂水洗,我是渾身上下塗一層,在屋裡呆五六天,可能就好了,你把嘴給我。霸槽頭伸出來,皺著嘴。杏開說:都不讓我進去,還敢親嘴?霸槽說:嘴上沒疥瘡,嘴過來,嘴過來!杏開就把嘴湊過去,兩人吃了一會兒嘴,水水淋淋的霸槽的下邊便舉了起來,還亮著給杏開看,說:我想哩。杏開說:看那上邊的疙瘩,還想哩?!就是沒病,現在也不是你想的時候。說完就唾了一口唾沫,又唾了一口唾沫。霸槽說:你把奶奶露出來,讓我看著。杏開竟然撩了襖,霸槽手就在下邊動著,一股子東西噴出來,然後嘿嘿笑。杏開說:急死你!一跑十幾天,你都不活啦?是不是在外邊胡來啦?回頭卻見院門還掩著,說:天,院門都沒關!忙過去關了,說:你是頭兒哩,讓人看見你這樣還咋革命呀?霸槽說:越革命越想幹這事兒哩!杏開說:好啦好啦,我走呀。霸槽說:你把成功給我懷好。杏開說:成功?霸槽說:笨蛋!等我革命成功了娃就生下來了,娃就叫成功。杏開笑了一下,說:是你的成功,卻害我受罪!你五六天不出門,咋吃飯呀?霸槽說:我自己做。杏開說:那我給你送飯。

  杏開每天送三次飯,都是把飯提來從視窗遞進去。當然霸槽吃了飯,還要吃一陣嘴。但是,五天過去了,疥瘡並沒有好,霸槽就懷疑用硫磺肥皂洗身子是不是管用,穿了衣服來到窯神廟。禿子金他們也是在廟裡洗了幾天仍奇癢無比,也不洗了,認為是狗尿苔受天布指使故意傳假消息,既花了錢又費了工夫,而紅大刀趁機燒窯了。禿子金去找狗尿苔問話,但狗尿苔是去了窯場,禿子金大為光火,越發認定是天布讓狗尿苔耍了他們。

  禿子金單槍匹馬不敢去窯場,他就坐在窯神廟院子裡,院門開著,等著狗尿苔從窯場下來。等到天擦黑,果然狗尿苔下來了。狗尿苔是和牛鈴一塊劃著石頭剪刀布的拳從窯場的小路下來的,一個說你輸了!一個說三拳兩勝,再來再來!一個偏不劃了,一個就撲過去,一個把什麼東西塞在了嘴裡。禿子金就狼一樣撲出來,一把拉了狗尿苔進去,牛鈴還在說:哎,哎!院門哐地就關了。

  狗尿苔完全是蒙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禿子金就採著他的衣領往院子裡拉,他拼命掙扎,含糊地說:咋啦咋啦?禿子金又不吭聲,他就抱住了院門裡的那根柱子。禿子金一拳砸了抱著柱子的手,狗尿苔倒在了地上。禿子金說:咋啦,咋你媽的×哩!狗尿苔再不敢言語。,

  殿房裡有著霸槽,還有好多人,都跑了出來,他們沒有阻止禿子金,也不說話,站在那裡看著,手在身上撓。

  禿子金腳在踢,說:起來!

  狗尿苔爬起來了,他手背上有了血,彎腰在地上捏土敷上,又站直了。

  禿子金說:你說,你怎樣給紅大刀當的特務?

  狗尿苔知道特務這個詞,特務和叛徒是一樣的,榔頭隊的人恨牛鈴是叛徒,牛鈴確實是叛變了榔頭隊,可他成了特務,他怎麼就成了特務呢?狗尿苔說:窩,窩……。他不知道說什麼,而且把我說成了窩,含糊不清。

  迷糊就走過來了,迷糊的左手一直在交襠裡抓,站在狗尿苔的面前了,手還不掏出來,卻說:嘴裡吃的啥?

  狗尿苔張開嘴,嘴裡是顆煮熟的剝了皮的雞蛋,舌頭撬不過,雞蛋還完好無缺。狗尿苔把雞蛋取出來了,說:雞蛋。

  迷糊罵道:你還吃雞蛋哩,哪兒的,天布獎賞的?!

  狗尿苔:我家的。

  迷糊伸手就奪雞蛋,狗尿苔就估摸了迷糊要奪他的雞蛋,立即五個指頭攥了,收回了胳膊。但迷糊抓住了狗尿苔的手腕子,使勁捏手腕上的血管。狗尿苔的手麻了,趕緊往雞蛋上唾,唾了唾沫,他迷糊就不肯去搶了吃掉,而迷糊也往雞蛋上唾,想著他唾了,狗尿苔也就不會再要這個雞蛋了。狗尿苔的手終於失去了感覺,雞蛋從手裡掉了下去,可狗尿苔立即用腳踩,踩爛了又和土粘在了一起。迷糊扇了狗尿苔一個耳光,罵道:你狗日……碎(骨泉)

  霸槽一直在看著,他沒有說話,待迷糊扇了狗尿苔一個耳光,他喝退了迷糊,對狗尿苔說:還行!你過來!把狗尿苔叫進了殿房,隨即把房門也閉了。

  狗尿苔說:霸槽哥,哥,這是咋回事?

  霸槽說:你不要叫我哥,這裡沒有你霸槽哥。

  狗尿苔說:我不是紅大刀的呀……

  霸槽說:那你去窯場幹活?

  狗尿苔說:我想去幹點活,可人家並不要我,我是和牛鈴從家裡拿了雞蛋去窯頂上煮哩,煮熟了我們劃拳誰贏了誰吃,牛鈴已經吃了一顆了他還要吃我這顆,我肯定不讓牛鈴吃,就噙在了嘴裡,他迷糊憑啥也來吃,他吃他媽的……

  霸槽說:我問你,誰叫你來給我說硫磺肥皂能治疥的?

  狗尿苔說:沒人,是我知道天布他們用硫磺肥皂要洗身子哩,我就來給你說了。

  霸槽說:紅大刀真的用硫磺肥皂洗了?

  狗尿苔說:洗了。

  霸槽說:洗好了?

  狗尿苔說:好像也沒好。

  霸槽說:沒好?窯上點火了?

  狗尿苔說:點了火我和牛鈴才煮雞蛋呀。

  霸槽說:他們身上不癢啦?

  狗尿苔說:癢哩,只有守燈幾個掌火的沒癢。

  霸槽說:你要老實!怎麼幾個沒癢?

  狗尿苔說:老實哩。那幾個人沒分上肥皂,就用窯灰和了漿在身上塗,竟然疥就下去了。現在好多人都在用窯灰和了漿塗哩。

  霸槽說:哦。

  狗尿苔說:還有我啥事嗎?

  霸槽說:你以後就多去紅大刀那兒。

  狗尿苔說:我才不去,再不去了。

  霸槽說:要去,去了多留神著,那邊有什麼事就及時給我說。

  狗尿苔看著霸槽。

  霸槽說:記住了沒?

  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呀。

  霸槽說:雖然不是榔頭隊的,可你是榔頭隊的特務麼。

  狗尿苔說:特務?!

  霸槽說:特務有啥不好的,特務就是特殊任務,你是革命的特務麼!將來革命成功了,把你的出身變一變麼。

  狗尿苔說:這是你說的,說話算話!

  狗尿苔吹著手背,抹上去的土和血滲在一起,血沒再流了,但仍然疼。他問霸槽再沒啥事了吧,沒事了他就回呀,霸槽卻不放他,讓禿子金去通知婆:狗尿苔被榔頭隊扣了,晚飯送到窯神廟來吃。狗尿苔急得差點哭了,這事他不願意讓村人知道,更不願讓婆也知道。霸槽說:要知道,要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你在這兒被扣的時間越長,紅大刀就不防備你,會信任你,這對你好,明白了嗎?

  狗尿苔就一直在窯神廟裡呆著,飯是婆提了罐子送來的,直到半夜,婆才把他領回了家。婆當然罵了他一頓,但當特務的事,他沒敢給婆說。

  放走了狗尿苔,霸槽召集了榔頭隊的人開了緊急會議,決定上窯場揪鬥守燈,既是重重地打了紅大刀的臉,又是趁機使瓷貨難以燒成,還可以去那裡用窯灰治疥瘡。

  第二天的早晨,所有的豬還沒有醒來撒尿,支書家的僅剩下的三隻下蛋雞還在樹幹上沒有下來,長寬去村外拾了一圈糞回來,正在村道上和給牛擔飲水的面魚兒說話,突然身上紅了起來,往天上一看,天上的雲像犁開的地,一溜一帶的,全都是紅色。太陽還沒有出來,雲卻紅哈哈成了這樣,長寬說:是不是要下雨呀?面魚兒說:再下雨,天就更涼了,得早早給牛圈棚門口掛稻草簾子保暖了。就看見一群人踢哩咕咚地跑,都不出聲,手裡提著榔頭。長寬和面魚兒還愣著,榔頭隊的人已到了他們面前,說讓開讓開,兩人就被撥拉到了路邊。後邊跑來的是迷糊,他是落在後邊繫夾襖,夾襖的扣子全沒了,掖了懷,用麻繩勒著,嘴裡還叼著半個冷紅薯。面魚兒說:迷糊,開會呀?迷糊把冷紅薯取了,說:砸窯呀!面魚兒就把水擔子放在了地上,桶沒放穩,水流出來,一股水像蛇順著村道斜坡鑽下去。

  榔頭隊從窯神廟前的小路上往半山腰去,路面上的土疙瘩絆了腳,榔頭豎掄起就砸碎了,一邊靠著的坡塄上野棗棘牽扯了衣服,榔頭橫掄起就砸歪了。榔頭在不停地掄,白皮松上的白嘴紅尾鳥不敢動,半山柿樹上的老鴉卻一齊驚飛,在空中像甩著一塊骯髒的黑襖。迷糊說:有個野兔就好。果然從草窩伸出個兔頭來,迷糊一榔頭砸過去,榔頭齊根竟然斷了,野兔沒命地向山上跑。野兔朝山上跑,它的前腿短後腿長,跑得誰也攆不上,如果是朝山下跑,那就一個跟頭栽著一個跟頭了。迷糊還埋怨著前邊的人沒把野兔往山下攔,前邊的人大聲罵迷糊,你那是啥榔頭,唼,啥榔頭?!迷糊提著榔頭把從隊後跑到隊前,表示著沒有榔頭還有棍,『棍就在路上打得叭叭響。

  因為天早,窯場上還沒有更多人,守燈和立柱正坐在窯口外看著火勢,榔頭隊的人已經到了和泥池邊,迷糊揮著一根棍在砸那一堆撈出來的泥,泥是軟的,棍砸下去像砸在棉花包上,泥片子卻濺了自己一臉。立柱立即站起來,說:幹啥哩?!迷糊說:看著!又一棍砸在一磊碗坯上,碗坯磊倒了一角,過了一會兒,唏哩嘩啦就全倒了。

  霸槽聲音不高,霸槽在說:守燈呢,讓守燈過來!

  守燈就走過來,把煙鍋子從嘴上取下,又抬起腳,煙鍋子在鞋底上搕,說:這坯磊子不是四舊吧。

  霸槽說:嚇呀,口氣和以前不一樣了麼!坯磊子不是四舊.你是啥?

  守燈說:我成分高。

  霸槽突然橫眉豁眼,厲聲叫道:成分高你還跳得這麼高,反攻倒算呀,伺機翻天呀?!揪出來,把階級敵人給我揪出來!

  迷糊和禿子金就衝過去了,兩人各扭了守燈的胳膊,往上提著,又按住了頭,噔噔噔跑了過來,守燈就倒在了地上。又被命令著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守燈恢復了往常的形狀,低眉耷眼,猥瑣不堪。立柱已經嚇木了,霸槽向他勾指頭,他乖乖過來,說:霸槽,我可都是貧農!霸槽說:是貧農,貧農在這兒幹啥呢?立柱說:燒窯哩。霸槽說:給誰燒窯哩,給古爐村燒窯哩?!立柱說:霸槽,這事你要問天布……。霸槽說:我就問你!窯是古爐村的窯,不是姓朱的窯,生產隊的地誰要去種就種啦?生產隊的牛誰要拉去推磨就拉去推磨啦?立柱說:你說燒不成?燒不成我可以走人麼。卻叫起來了冬生:冬生——,你狗日的不出來,你屙井繩哩?!

  冬生在霸槽訓斥守燈的時候,趁機到後窯洞旁的廁所裡裝著要屙屎,只說榔頭隊是來尋守燈的不是的,帶走了守燈就沒事了,卻聽到立柱叫他,他提著褲子就從廁所後坡地裡往山下跑,一邊跑一邊喊:砸窯了,又砸窯了!

  禿子金說:誰砸窯來?就跑去攆,冬生從一個土塄上跳下去,禿子金在土塄上沒收住腳,差一點也掉下去,他抱住了一棵樹,看著冬生翻起身又往下跑,拾了個土疙瘩打下去,沒打著。禿子金罵道:你狗日的說砸窯哩,咱就砸哩!反過身拿了榔頭就向一個運坯的軲轆車砸去,軲轆車被砸著了,但沒有散,車子倒往前跑,跑到窯門口,又反彈過來,把他撞倒了。迷糊就喊:砸,砸!用腳踢倒了一磊匣坯,竟拿起地上一把钁去砸燒著的窯的門牆。沒砸開,又砸,老誠拉住了钁把,說:你不想活啦,那門牆一倒,火噴出來燒死你!老誠是鏟了土往火膛裡扔,窯火還是紅的,迷糊在罵:燒他媽的×哩,沒咱的份兒誰也甭想燒!老誠說:是沒咱的份兒,可這是姓朱每戶湊份子燒的窯,真的壞了一窯貨,人家不跟你拼命啊!迷糊說:拼就拼,我怕啥哩?!老誠說:你是不怕,可我們還有老婆娃哩!老誠把鐝頭奪了。

  老誠和迷糊在窯門牆前拉扯著,另一撥人鑽進了供住宿的窯洞裡。窯洞裡支著一口鍋灶,灶邊是幾個盆子,盆子裡沒有吃的,做過了包穀糝糊湯的鍋還沒洗,碗和筷子用水泡著。幾張席排著鋪過去,每張席頭一塊磚頭,磚頭邊連煙匣子也沒有,只有一個旱煙袋,行運把旱煙袋拿了,看著窯角還有一堆窯灰,說:是不是用這灰治疥瘡的?抓了一把先在自己襠裡抹起來。原本大家都忘記了身上的癢,經他一說,疥瘡又都在身上癢,就又都來抓窯灰,在胳膊上抹,腿上抹。後來乾脆脫了衣服,渾身上下全抹起來,一時窯洞裡灰濛濛的,嗆得一片咳嗽。

  霸槽站在窯場中,喊著把榔頭隊的旗子插到窯頂去,當旗子在風裡歡實地閃動,他倒有些後悔來時沒有把鑼鼓傢伙帶上。歪起頭來看守燈,還給守燈笑著了。守燈不敢看霸槽的笑,把頭低下了。

  霸槽說:你知道我這會想什麼來了?

  守燈說:我不能說。

  霸槽說:我叫你說,你說!

  守燈說:這一下把紅大刀日到溝裡了。

  霸槽說:你狗日的真是壞人,想啥都是壞的,我想起了毛主席的詩了。

  守燈說:哦?

  霸槽說: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捲西風……

  跟後從窯洞裡跑出來,同時跑出來還有三個人,他們受不了灰嗆,在窯洞外抹灰,跟後就拿了一把灰過來讓霸槽也抹。霸槽正在興頭,生氣地說:在這兒抹啥哩,要抹帶上回去抹!跟後熱臉碰個冷屁股,轉身走時,守燈用一種很異樣的目光看他,他就火了,說:看啥哩,再看把你眼珠子摳了!

  守燈說:我沒看,我聽毛主席詩哩。

  跟後說:你說毛主席死哩?你敢咒毛主席死?!

  守燈說:是詩,不是死。

  霸槽說:你不懂,去吧,去。

  霸槽還要給守燈說什麼,突然沒了興趣,因為腿上登地癢了一下,立即渾身都癢了,像無數的蒼蠅爬過,像一群蟲子在啃,像火燎,像錐子在錐,他就燥起來大聲對著窯洞吼:把衣服穿好!難看不難看呀?1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37

《冬部》

  64

  天布給開合交代買三十塊硫磺肥皂,狗尿苔卻鼓動開合買了五十塊,這樣,紅大刀拿去了三十塊,狗尿苔把消息告訴了榔頭隊,榔頭隊拿去了二十塊。人人就都在家裡洗起來。

  自從霸槽那次和杏開吵了架,就再沒來過,杏開不相信霸槽不會再來,給他做了一雙鞋,還想著去洛鎮買些絨線,能再織一件毛衣。但就在這天夜裡有了一場風雨,風雨使天一下子涼了。早晨起來,院子裡的樹葉在地上落了一層,光禿禿的枝柯似乎也變得僵硬,在空中相互磨磕著,發出嘎喇喇的聲響。她覺得身上不舒服,咋樣都不舒服,加了一件衣裳,去了狗尿苔家。杏開心裡明白,婆對她有看法,但她只要去尋婆,也只能去尋婆,婆還是真心照顧她,比如,教給她了怎樣喝紅糖水止住肚子下墜,怎樣觀察早晨起來的第一泡尿的顏色,怎樣每天用一頓飯的時間在炕上趴了,屁股撅起,來矯正胎位。但是,她去請婆,婆的中耳炎又犯了,婆是捂著耳朵跟了過來。

  紅大刀燒起窯後,一些雜姓的人人了夥,連守燈也在窯上,婆就動了念頭,試探著灶火的口氣,能不能讓她加個份子。灶火說不管誰加份子都行,但都得是紅大刀的成員,最起碼是擁護紅大刀的,婆就不再說了。生產隊已經沒了活要幹,面魚兒多少次給磨子訴苦,說牛圈棚裡沒了墊圈土,磨子說你叫些人去擔土麼,擔了土可以記工分。面魚兒能叫了誰去擔土呢,也只有長寬,六升的老婆,開合,還有婆。婆是擔了三天的土,發覺聽力減弱了許多,面魚兒要給她掏掏耳朵,就讓面魚兒掏,掏得非常疼,但面魚兒是好心,婆不願意讓人笑話,就強忍了痛苦,只說掏過了耳朵就好使了,沒想當晚就又發炎,往出流著膿一樣的黃水。杏開放大了聲音給婆說著她幾個晚上了總是睡不著覺,這是孕期正常的事嗎,還是不正常?婆的聲音更大,說:哦,你心裡沒啥事麼?杏開說:啥事?沒事麼。婆說:沒事就好。晚上熱些漿水喝了,洗洗腳,早早就睡,睡下了把身子放平靜靜地不要動。杏開說:我是不敢動,但就是睡不著。婆說:哦,那咋辦呀?你能懂得動物們的話嗎?杏開說:人咋能懂得動物的話?婆眯著眼睛遺憾地看著杏開。杏開也看著婆,從婆的眉裡眼裡能看出婆年輕時的俊樣。婆說:哦,那你閉上眼了,就想著咱村裡那些動物,比如能曉得人意思的狗,老實巴交的牛,饞嘴的貓,老不吭聲的豬,還有河裡的魚,田裡的蛤蟆,蘆葦園的老鸛,螞蚱呀,蜂呀,螞蟻。哦,就說螞蟻吧,要想著一隊螞蟻從院牆根爬了出來,就那麼長的隊,一個個黑明黑明的,大腦袋,細腰,卻恁歡實……。杏開咯咯咯笑了起來。婆說:你笑了?杏開說:婆你真逗。婆說:這沒啥逗的,你想著這些動物,這些動物就全朝你來了,你就是它們的主人,它們爭著搶著希望你能和它們說話,能到你夢裡。杏開說:婆是不是這樣教狗尿苔的?婆說:這是真的呀,我也睡不著覺過,曾經半個月睡不著呀,差一點沒上吊哩,可我不能死呀,娃這麼小,我咋能死,我就是想著那些動物治好的。你如果做不到,你就還想著那一群蟻吧,那麼多的螞蟻,你就數,數著數著你就睡著了。

  婆還在說著螞蟻,院子裡當地落下一顆石.子,婆沒有聽見,杏開聽到了,疑惑是霸槽來了,而婆在這裡,碰上了多不好意思,就站起來往院門口走。到了院門口,一邊從門縫往外看一邊低聲說:你還知道來啊?!婆在哩。沒想門外站著的是狗尿苔。狗尿苔拿著彈弓,說:我估摸婆在這兒,還真在這兒!杏開臉色漲紅,生氣了,說:你往我院裡扔石子?!狗尿苔說:我拿彈弓打天上雲哩,石子落到你院裡。杏開說:婆在我這兒,婆不回去!用背擋了門縫。狗尿苔就大聲喊婆,杏開只好開了門,婆說:平日野得沒個影兒,我來說兩句話,你就攆來了!麅尿苔說:得稱去咱家問你話,說他也去擔土行不行?婆說:我咋知道行不行,他問磨子麼。狗尿苔說:他是榔頭隊的,咋問磨子?婆說:那他問霸槽麼。狗尿苔說:霸槽禿子金他們渾身快癢瘋了,他尋著招罵呀?杏開說:癢瘋了,咋癢瘋了?!狗尿苔說:你給我裝糊塗吧!但杏開真的不知道,拉著狗尿苔說清楚。狗尿苔就說了霸槽從洛鎮帶回來了疥,疥使村裡多半人都染上了,癢得脾氣都爆得很,現在買回了硫磺肥皂洗著的。杏開哦了一聲,瓷在那裡,直到狗尿苔把婆都拉走了,她還沒回過神來。

  杏開從院子裡撿起了那個小石子,看著笑了笑,扔到了院牆角的破筐子裡,筐子裡已經有了幾十顆小石子,但覺得不對,又過去撿出那顆小石子扔出了院牆。突然作想,霸槽上一次來,正是從洛鎮回來。兩人商量著孩子的事,他主張把孩子打掉,她不同意,以前已經打掉了一個,聽人說再打掉一個,以後想再要孩子就難坐住胎了,他說不打那就生吧,可是,她說,怎麼個生,不結婚就生下來怎麼擋村人的口,在哪兒生,生下怎麼養,那是逮個貓養個狗嗎?他竟然就燥了,給她吵,給她吼,末了摔門而走。現在看來,是他染了病,癢得難受,壞了脾氣嗎?杏開覺得自己不對了,委屈霸槽了,就決定去看看,便燒水洗頭,又換了一件碎花夾襖。

  杏開是直接去了窯神廟,院門關著,拍了幾下,裡邊沒回聲,從門縫朝裡一看,一夥人脫得光溜溜的在洗身子,聽見拍門,都驚慌四散,跟後拿臺階上笤帚擋了襠,說:誰個?杏開說:是我。跟後說:霸槽回老宅屋了!杏開就到老宅屋去,院門掩著,上房門卻關著,霸槽是在屋裡正洗哩。霸槽是頭兒,拿了三塊肥皂,用水淋了身子,就把肥皂從脖子往下一遍一遍塗,塗了厚厚一層。聽見杏開叫他,門沒開,開了窗子,說:你不要進來,我得疥瘡傳染哩。杏開問起咋回事,才知道疥瘡的厲害,就說:你得了病,你也給我說說呀!霸槽說:誰知道這是疥呀,誰又知道染上能把人折騰瘋!有硫磺肥皂了,過幾天就好了。杏開說:那得幾天?霸槽說:別人用肥皂水洗,我是渾身上下塗一層,在屋裡呆五六天,可能就好了,你把嘴給我。霸槽頭伸出來,皺著嘴。杏開說:都不讓我進去,還敢親嘴?霸槽說:嘴上沒疥瘡,嘴過來,嘴過來!杏開就把嘴湊過去,兩人吃了一會兒嘴,水水淋淋的霸槽的下邊便舉了起來,還亮著給杏開看,說:我想哩。杏開說:看那上邊的疙瘩,還想哩?!就是沒病,現在也不是你想的時候。說完就唾了一口唾沫,又唾了一口唾沫。霸槽說:你把奶奶露出來,讓我看著。杏開竟然撩了襖,霸槽手就在下邊動著,一股子東西噴出來,然後嘿嘿笑。杏開說:急死你!一跑十幾天,你都不活啦?是不是在外邊胡來啦?回頭卻見院門還掩著,說:天,院門都沒關!忙過去關了,說:你是頭兒哩,讓人看見你這樣還咋革命呀?霸槽說:越革命越想幹這事兒哩!杏開說:好啦好啦,我走呀。霸槽說:你把成功給我懷好。杏開說:成功?霸槽說:笨蛋!等我革命成功了娃就生下來了,娃就叫成功。杏開笑了一下,說:是你的成功,卻害我受罪!你五六天不出門,咋吃飯呀?霸槽說:我自己做。杏開說:那我給你送飯。

  杏開每天送三次飯,都是把飯提來從視窗遞進去。當然霸槽吃了飯,還要吃一陣嘴。但是,五天過去了,疥瘡並沒有好,霸槽就懷疑用硫磺肥皂洗身子是不是管用,穿了衣服來到窯神廟。禿子金他們也是在廟裡洗了幾天仍奇癢無比,也不洗了,認為是狗尿苔受天布指使故意傳假消息,既花了錢又費了工夫,而紅大刀趁機燒窯了。禿子金去找狗尿苔問話,但狗尿苔是去了窯場,禿子金大為光火,越發認定是天布讓狗尿苔耍了他們。

  禿子金單槍匹馬不敢去窯場,他就坐在窯神廟院子裡,院門開著,等著狗尿苔從窯場下來。等到天擦黑,果然狗尿苔下來了。狗尿苔是和牛鈴一塊劃著石頭剪刀布的拳從窯場的小路下來的,一個說你輸了!一個說三拳兩勝,再來再來!一個偏不劃了,一個就撲過去,一個把什麼東西塞在了嘴裡。禿子金就狼一樣撲出來,一把拉了狗尿苔進去,牛鈴還在說:哎,哎!院門哐地就關了。

  狗尿苔完全是蒙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禿子金就採著他的衣領往院子裡拉,他拼命掙扎,含糊地說:咋啦咋啦?禿子金又不吭聲,他就抱住了院門裡的那根柱子。禿子金一拳砸了抱著柱子的手,狗尿苔倒在了地上。禿子金說:咋啦,咋你媽的×哩!狗尿苔再不敢言語。,

  殿房裡有著霸槽,還有好多人,都跑了出來,他們沒有阻止禿子金,也不說話,站在那裡看著,手在身上撓。

  禿子金腳在踢,說:起來!

  狗尿苔爬起來了,他手背上有了血,彎腰在地上捏土敷上,又站直了。

  禿子金說:你說,你怎樣給紅大刀當的特務?

  狗尿苔知道特務這個詞,特務和叛徒是一樣的,榔頭隊的人恨牛鈴是叛徒,牛鈴確實是叛變了榔頭隊,可他成了特務,他怎麼就成了特務呢?狗尿苔說:窩,窩……。他不知道說什麼,而且把我說成了窩,含糊不清。

  迷糊就走過來了,迷糊的左手一直在交襠裡抓,站在狗尿苔的面前了,手還不掏出來,卻說:嘴裡吃的啥?

  狗尿苔張開嘴,嘴裡是顆煮熟的剝了皮的雞蛋,舌頭撬不過,雞蛋還完好無缺。狗尿苔把雞蛋取出來了,說:雞蛋。

  迷糊罵道:你還吃雞蛋哩,哪兒的,天布獎賞的?!

  狗尿苔:我家的。

  迷糊伸手就奪雞蛋,狗尿苔就估摸了迷糊要奪他的雞蛋,立即五個指頭攥了,收回了胳膊。但迷糊抓住了狗尿苔的手腕子,使勁捏手腕上的血管。狗尿苔的手麻了,趕緊往雞蛋上唾,唾了唾沫,他迷糊就不肯去搶了吃掉,而迷糊也往雞蛋上唾,想著他唾了,狗尿苔也就不會再要這個雞蛋了。狗尿苔的手終於失去了感覺,雞蛋從手裡掉了下去,可狗尿苔立即用腳踩,踩爛了又和土粘在了一起。迷糊扇了狗尿苔一個耳光,罵道:你狗日……碎(骨泉)

  霸槽一直在看著,他沒有說話,待迷糊扇了狗尿苔一個耳光,他喝退了迷糊,對狗尿苔說:還行!你過來!把狗尿苔叫進了殿房,隨即把房門也閉了。

  狗尿苔說:霸槽哥,哥,這是咋回事?

  霸槽說:你不要叫我哥,這裡沒有你霸槽哥。

  狗尿苔說:我不是紅大刀的呀……

  霸槽說:那你去窯場幹活?

  狗尿苔說:我想去幹點活,可人家並不要我,我是和牛鈴從家裡拿了雞蛋去窯頂上煮哩,煮熟了我們劃拳誰贏了誰吃,牛鈴已經吃了一顆了他還要吃我這顆,我肯定不讓牛鈴吃,就噙在了嘴裡,他迷糊憑啥也來吃,他吃他媽的……

  霸槽說:我問你,誰叫你來給我說硫磺肥皂能治疥的?

  狗尿苔說:沒人,是我知道天布他們用硫磺肥皂要洗身子哩,我就來給你說了。

  霸槽說:紅大刀真的用硫磺肥皂洗了?

  狗尿苔說:洗了。

  霸槽說:洗好了?

  狗尿苔說:好像也沒好。

  霸槽說:沒好?窯上點火了?

  狗尿苔說:點了火我和牛鈴才煮雞蛋呀。

  霸槽說:他們身上不癢啦?

  狗尿苔說:癢哩,只有守燈幾個掌火的沒癢。

  霸槽說:你要老實!怎麼幾個沒癢?

  狗尿苔說:老實哩。那幾個人沒分上肥皂,就用窯灰和了漿在身上塗,竟然疥就下去了。現在好多人都在用窯灰和了漿塗哩。

  霸槽說:哦。

  狗尿苔說:還有我啥事嗎?

  霸槽說:你以後就多去紅大刀那兒。

  狗尿苔說:我才不去,再不去了。

  霸槽說:要去,去了多留神著,那邊有什麼事就及時給我說。

  狗尿苔看著霸槽。

  霸槽說:記住了沒?

  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呀。

  霸槽說:雖然不是榔頭隊的,可你是榔頭隊的特務麼。

  狗尿苔說:特務?!

  霸槽說:特務有啥不好的,特務就是特殊任務,你是革命的特務麼!將來革命成功了,把你的出身變一變麼。

  狗尿苔說:這是你說的,說話算話!

  狗尿苔吹著手背,抹上去的土和血滲在一起,血沒再流了,但仍然疼。他問霸槽再沒啥事了吧,沒事了他就回呀,霸槽卻不放他,讓禿子金去通知婆:狗尿苔被榔頭隊扣了,晚飯送到窯神廟來吃。狗尿苔急得差點哭了,這事他不願意讓村人知道,更不願讓婆也知道。霸槽說:要知道,要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你在這兒被扣的時間越長,紅大刀就不防備你,會信任你,這對你好,明白了嗎?

  狗尿苔就一直在窯神廟裡呆著,飯是婆提了罐子送來的,直到半夜,婆才把他領回了家。婆當然罵了他一頓,但當特務的事,他沒敢給婆說。

  放走了狗尿苔,霸槽召集了榔頭隊的人開了緊急會議,決定上窯場揪鬥守燈,既是重重地打了紅大刀的臉,又是趁機使瓷貨難以燒成,還可以去那裡用窯灰治疥瘡。

  第二天的早晨,所有的豬還沒有醒來撒尿,支書家的僅剩下的三隻下蛋雞還在樹幹上沒有下來,長寬去村外拾了一圈糞回來,正在村道上和給牛擔飲水的面魚兒說話,突然身上紅了起來,往天上一看,天上的雲像犁開的地,一溜一帶的,全都是紅色。太陽還沒有出來,雲卻紅哈哈成了這樣,長寬說:是不是要下雨呀?面魚兒說:再下雨,天就更涼了,得早早給牛圈棚門口掛稻草簾子保暖了。就看見一群人踢哩咕咚地跑,都不出聲,手裡提著榔頭。長寬和面魚兒還愣著,榔頭隊的人已到了他們面前,說讓開讓開,兩人就被撥拉到了路邊。後邊跑來的是迷糊,他是落在後邊繫夾襖,夾襖的扣子全沒了,掖了懷,用麻繩勒著,嘴裡還叼著半個冷紅薯。面魚兒說:迷糊,開會呀?迷糊把冷紅薯取了,說:砸窯呀!面魚兒就把水擔子放在了地上,桶沒放穩,水流出來,一股水像蛇順著村道斜坡鑽下去。

  榔頭隊從窯神廟前的小路上往半山腰去,路面上的土疙瘩絆了腳,榔頭豎掄起就砸碎了,一邊靠著的坡塄上野棗棘牽扯了衣服,榔頭橫掄起就砸歪了。榔頭在不停地掄,白皮松上的白嘴紅尾鳥不敢動,半山柿樹上的老鴉卻一齊驚飛,在空中像甩著一塊骯髒的黑襖。迷糊說:有個野兔就好。果然從草窩伸出個兔頭來,迷糊一榔頭砸過去,榔頭齊根竟然斷了,野兔沒命地向山上跑。野兔朝山上跑,它的前腿短後腿長,跑得誰也攆不上,如果是朝山下跑,那就一個跟頭栽著一個跟頭了。迷糊還埋怨著前邊的人沒把野兔往山下攔,前邊的人大聲罵迷糊,你那是啥榔頭,唼,啥榔頭?!迷糊提著榔頭把從隊後跑到隊前,表示著沒有榔頭還有棍,『棍就在路上打得叭叭響。

  因為天早,窯場上還沒有更多人,守燈和立柱正坐在窯口外看著火勢,榔頭隊的人已經到了和泥池邊,迷糊揮著一根棍在砸那一堆撈出來的泥,泥是軟的,棍砸下去像砸在棉花包上,泥片子卻濺了自己一臉。立柱立即站起來,說:幹啥哩?!迷糊說:看著!又一棍砸在一磊碗坯上,碗坯磊倒了一角,過了一會兒,唏哩嘩啦就全倒了。

  霸槽聲音不高,霸槽在說:守燈呢,讓守燈過來!

  守燈就走過來,把煙鍋子從嘴上取下,又抬起腳,煙鍋子在鞋底上搕,說:這坯磊子不是四舊吧。

  霸槽說:嚇呀,口氣和以前不一樣了麼!坯磊子不是四舊.你是啥?

  守燈說:我成分高。

  霸槽突然橫眉豁眼,厲聲叫道:成分高你還跳得這麼高,反攻倒算呀,伺機翻天呀?!揪出來,把階級敵人給我揪出來!

  迷糊和禿子金就衝過去了,兩人各扭了守燈的胳膊,往上提著,又按住了頭,噔噔噔跑了過來,守燈就倒在了地上。又被命令著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守燈恢復了往常的形狀,低眉耷眼,猥瑣不堪。立柱已經嚇木了,霸槽向他勾指頭,他乖乖過來,說:霸槽,我可都是貧農!霸槽說:是貧農,貧農在這兒幹啥呢?立柱說:燒窯哩。霸槽說:給誰燒窯哩,給古爐村燒窯哩?!立柱說:霸槽,這事你要問天布……。霸槽說:我就問你!窯是古爐村的窯,不是姓朱的窯,生產隊的地誰要去種就種啦?生產隊的牛誰要拉去推磨就拉去推磨啦?立柱說:你說燒不成?燒不成我可以走人麼。卻叫起來了冬生:冬生——,你狗日的不出來,你屙井繩哩?!

  冬生在霸槽訓斥守燈的時候,趁機到後窯洞旁的廁所裡裝著要屙屎,只說榔頭隊是來尋守燈的不是的,帶走了守燈就沒事了,卻聽到立柱叫他,他提著褲子就從廁所後坡地裡往山下跑,一邊跑一邊喊:砸窯了,又砸窯了!

  禿子金說:誰砸窯來?就跑去攆,冬生從一個土塄上跳下去,禿子金在土塄上沒收住腳,差一點也掉下去,他抱住了一棵樹,看著冬生翻起身又往下跑,拾了個土疙瘩打下去,沒打著。禿子金罵道:你狗日的說砸窯哩,咱就砸哩!反過身拿了榔頭就向一個運坯的軲轆車砸去,軲轆車被砸著了,但沒有散,車子倒往前跑,跑到窯門口,又反彈過來,把他撞倒了。迷糊就喊:砸,砸!用腳踢倒了一磊匣坯,竟拿起地上一把钁去砸燒著的窯的門牆。沒砸開,又砸,老誠拉住了钁把,說:你不想活啦,那門牆一倒,火噴出來燒死你!老誠是鏟了土往火膛裡扔,窯火還是紅的,迷糊在罵:燒他媽的×哩,沒咱的份兒誰也甭想燒!老誠說:是沒咱的份兒,可這是姓朱每戶湊份子燒的窯,真的壞了一窯貨,人家不跟你拼命啊!迷糊說:拼就拼,我怕啥哩?!老誠說:你是不怕,可我們還有老婆娃哩!老誠把鐝頭奪了。

  老誠和迷糊在窯門牆前拉扯著,另一撥人鑽進了供住宿的窯洞裡。窯洞裡支著一口鍋灶,灶邊是幾個盆子,盆子裡沒有吃的,做過了包穀糝糊湯的鍋還沒洗,碗和筷子用水泡著。幾張席排著鋪過去,每張席頭一塊磚頭,磚頭邊連煙匣子也沒有,只有一個旱煙袋,行運把旱煙袋拿了,看著窯角還有一堆窯灰,說:是不是用這灰治疥瘡的?抓了一把先在自己襠裡抹起來。原本大家都忘記了身上的癢,經他一說,疥瘡又都在身上癢,就又都來抓窯灰,在胳膊上抹,腿上抹。後來乾脆脫了衣服,渾身上下全抹起來,一時窯洞裡灰濛濛的,嗆得一片咳嗽。

  霸槽站在窯場中,喊著把榔頭隊的旗子插到窯頂去,當旗子在風裡歡實地閃動,他倒有些後悔來時沒有把鑼鼓傢伙帶上。歪起頭來看守燈,還給守燈笑著了。守燈不敢看霸槽的笑,把頭低下了。

  霸槽說:你知道我這會想什麼來了?

  守燈說:我不能說。

  霸槽說:我叫你說,你說!

  守燈說:這一下把紅大刀日到溝裡了。

  霸槽說:你狗日的真是壞人,想啥都是壞的,我想起了毛主席的詩了。

  守燈說:哦?

  霸槽說: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捲西風……

  跟後從窯洞裡跑出來,同時跑出來還有三個人,他們受不了灰嗆,在窯洞外抹灰,跟後就拿了一把灰過來讓霸槽也抹。霸槽正在興頭,生氣地說:在這兒抹啥哩,要抹帶上回去抹!跟後熱臉碰個冷屁股,轉身走時,守燈用一種很異樣的目光看他,他就火了,說:看啥哩,再看把你眼珠子摳了!

  守燈說:我沒看,我聽毛主席詩哩。

  跟後說:你說毛主席死哩?你敢咒毛主席死?!

  守燈說:是詩,不是死。

  霸槽說:你不懂,去吧,去。

  霸槽還要給守燈說什麼,突然沒了興趣,因為腿上登地癢了一下,立即渾身都癢了,像無數的蒼蠅爬過,像一群蟲子在啃,像火燎,像錐子在錐,他就燥起來大聲對著窯洞吼:把衣服穿好!難看不難看呀?1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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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魚兒已經把榔頭隊上了中山的事告知天布,天布在頭一天晚上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夜裡後跑了幾次,天明還睡著,聽到消息就出門要找磨子和灶火,磨子和灶火卻正好跑了來說這事,但都不知道榔頭隊上中山去幹什麼。天布的媳婦從泉裡擔水回來,說她路過水皮家,水皮站在門口笑哩,還給土根他娘說榔頭隊去窯上揪鬥守燈呀。天布就說:他們去揪守燈?咱讓守燈領人燒窯哩,他們偏要揪守燈,這不明擺了要釜底抽薪,不讓咱燒窯嗎?磨子和灶火也認為是這樣,但榔頭隊名義上是揪鬥守燈又不好阻攔,磨子就去張羅紅大刀揪鬥水皮,水皮回來後雖沒有明目張膽在榔頭隊裡活動,他那麼笑著給人說榔頭隊去揪鬥守燈呀,就證明他暗中仍和榔頭隊在一起,榔頭隊揪鬥守燈打咱的臉,咱就揪鬥水皮打榔頭隊的臉。主意拿定,就召集了紅大刀去水皮家。

  水皮媽見呼啦啦來了一夥人要揪水皮,就喊叫水皮已經從學習班回來了,還有什麼問題,擋在門口不讓進,說誰要進她屋就從她身上踏過去。她橫躺在門檻上,往下躺的時候襖襟擁了上去,豬尿泡一樣的肚皮露出來。要進門的人不能去沾她,就眼睛盯著門環,說:來回,把她拉開!來回站在人群後邊的,水皮媽耍賴時她把掛在窗子旁的一串豇豆乾摘了一條,在嘴裡嚼,別人叫她,她無動於衷,嘴還在嚼著。灶火只好去抱,水皮媽腳手卻勾在門檻上,抱不起,來回近去往水皮媽胳肢窩一搔,腳手乍起來,灶火就勢把人從門檻上拉下來了。但是,屋子裡並沒有水皮,後窗開著。

  原來水皮媽在門口鬧著,是讓水皮趁機從後窗逃跑的,憤怒的灶火對著水皮媽罵,水皮媽梗著脖子說:打人呀?你打,你打!頭往前一攻一攻的,那張臉卻要挨著灶火的拳頭了。灶火的拳頭上青筋暴著,突然展開手來,輕輕在水皮媽臉上抹了一下。這在臉上被人輕輕抹一下,比打一拳更覺得污辱,水皮媽立即哭開了。這時候,冬生從窯場跑了來,渾身是土,夾襖也被狼牙棘剮破了,吊在屁股上像羊扇子尾巴,報告了榔頭隊在窯場打砸哩。天布說:不是說去揪鬥守燈嗎?冬生說:揪鬥是揪鬥,還打砸哩,見啥砸啥,啥都稀巴爛了。天布說:窯還燒著?冬生說:咋燒呀?!天布一下子吼起來:這是大家集資燒的窯呀,也敢砸?啊?!他吼起來整個額顱都紅了,顴骨突出,嘴張開很大,能塞進個拳頭。在場的人都驚住了,連水皮媽都沒了哭聲,而葫蘆媳婦卻哭了,說這怎麼得了,她家是把所有雞蛋錢入了份子,這雞蛋是她媽都不得吃而攢下的。磨子就喊:這是砸咱的鍋,挖咱的墳,把咱的娃往河裡扔麼!到山上去,到窯場去,誰砸了咱的窯咱就砸誰的狗頭!

  紅大刀緊急集合所有人,骨幹們已經到齊在三岔巷口了,明堂跑著在巷道裡喊:帶上傢伙,都往山上去啊,都往山上去啊!還沒集合到的紅大刀的人,有的在家裡還餵豬,有的正往自留地去,就問:出啥事啦,出啥事啦?回答的是:窯讓榔頭隊砸了,咱一碗紅燒肉讓把碗奪了!聽的人不信,說:不可能吧,生產隊的財產他們敢砸敢搶,個人集資燒瓷貨,這也敢?!回答的是:人家就是砸了麼,榔頭隊這是拿了鞋底子扇咱臉哩,騎上脖子屙屎屙尿哩!聽的人就說:榔頭隊我日你媽!不去了自留地,也不再餵豬了,回家就取刀,紅大刀有的是刀,一尺長的柳條子刀,直把的砍刀,寬面的鍘刀,帶鉤的鐮刀,也有木頭削成的刀,全是些刀,舉著往三岔巷口跑。

  狗尿苔和婆在泉裡洗蘿蔔纓子菜,洗淨了要做酸菜呀,狗尿苔還拿著火繩,婆說洗菜哩你拿火繩幹啥麼,狗尿苔說他習慣了麼,他就把火繩往泉邊的樹權上掛,一群蜂就嗡嗡地從泉上空往過飛。先還不大留神,沒想蜂越來越多,空裡像飄了雪花,只是這雪花不是白的是黃的,聲響又像是無數的紡車在搖。婆說:是葫蘆抱了蜂箱過去了?狗尿苔說:沒見呀。幾隻蜂就落下來,落在狗尿苔背上,婆忙停止了洗菜,也給狗尿苔擠眼兒不讓動,狗尿苔就沒敢再動,讓蜂在背上爬了一陣,起身又飛了,才說:肯定是葫蘆抱了蜂箱才過去的。秋末以來,公路上常有汽車拉著蜂箱經過,那是放蜂人從北方往南方趕花季,車在鎮河塔下停了加水,車上的蜂就會飛出來,而葫蘆就在這時候要招蜂,他是將他家的蜂箱多放了蜜,放在塔後,等汽車開走了,成群的蜂就留下來,再引回他家。婆說:啊葫蘆這回引了這多的蜂!狗尿苔說:那不是引,是偷哩!婆說:你別多嘴呀,葫蘆也是為治他媽的病麼。狗尿苔也知道古爐村只有葫蘆養蜂,葫蘆之所以養蜂是為了給他媽治病,他媽有風蝕病,葫蘆的媳婦每天要捉四隻蜂來蜇老人腿上的關節,說是堅持蜇上一年病就好了。但狗尿苔卻說:他們家還賣蜂蜜哩!婆說:想不想喝蜂蜜水?狗尿苔說:想麼。婆說:你好好洗菜,一會兒回去了我拿幾顆雞蛋去他家換些蜜去。狗尿苔說:咱不換,向他要!你給他家染過布,向他家要些蜜他能不給嗎?婆說:你咋恁會算計的!狗尿苔嘿嘿嘿地給婆笑。還未笑完,泉塄畔的路上有人在跑,一溜帶串,像是在過隊伍。婆孫倆看見這些人臉全變了形,眼珠子好像要從眼眶裡暴出來,牙也似乎長了許多。狗尿苔說:婆,婆,這些人幹啥呀?婆一下子緊張了,說:人家革命呀,頭不要抬!狗尿苔也就不抬頭,他想到了曾經的夢境,身子開始往小裡縮,縮成一疙瘩了,就閉住氣,一動不動,果然這辦法有效,塄畔上的人沒有理睬他們,跑過去了,或者,他們壓根兒就沒有看見了他和婆。狗尿苔低聲又叫著婆,他要給婆說著他們為什麼就沒有看見他和婆的原因,得意著才往塄畔上看,老順家狗領著十幾隻狗也往過跑,老順拿著一把刀,那是用木板鋸出來的刀,跟著狗,回頭說:你快麼,窯上也有咱份子哩!但來回卻遠遠在後邊站著,癡癡呆呆的,嘴裡啃著一個蘿蔔。狗尿苔全把夢裡的經驗忘記了,他站起來,趿腳上的鞋,婆把他按住了,說:做啥?狗尿苔說:老順也人了份子?!婆一指頭戳在他額顱上,低聲發恨,說:入份子沒入份子與咱啥事!就把菜筐子讓狗尿苔提了,狗尿苔也沒忘樹杈上的火繩,婆孫倆一路小步往家去。

  一開院門,水皮卻在水眼道哪兒蹴著.狗尿苔吃了一驚,正要喊,水皮就噓了一下,狗尿苔小了聲,說:這是我家,你咋進來的?水皮說:我從院牆翻進來的,紅大刀要揪鬥我,讓我躲躲。狗尿苔說:我家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你這是害我們呀,你走,你走!把院門拉開,推著水皮走。水皮就說:婆,蠶婆……。婆把門關了,拉了水皮到上房去,讓他躲到雜物屋。雜物屋裡還拴著豬,豬在牆角有一堆睡覺的麥草,狗尿苔抱起麥草把水皮埋了。水皮說:髒,髒。狗尿苔說:嫌髒你回到你家去!水皮埋在麥草裡了,手卻伸出來拿著他的口罩,讓把口罩給他藏在乾淨地方。狗尿苔說:窮講究!又抱起麥草把那手和口罩也埋了,自己卻推開後牆窗子,吸著肚子爬了出去。 雖然半個眼睛都見不得水皮,但水皮說紅大刀要揪鬥他哩才躲了這裡來,狗尿苔也便饒過他了,就卻揣猜著能再一次揪鬥水皮,肯定村裡又有了熱鬧的事了。從後窗翻出來,還未清楚熱鬧事在哪兒,便又看見了那群蜂就在前邊的巷頭旋著,蜂群下面是葫蘆和善人兩個人,都頭上戴著蜂罩帽,抬著一個蜂箱。葫蘆在說:不知蜂能不能收住在山上?善人說:收不住了,我把箱子給你送回來。狗尿苔說:收不住了,把箱子送給我麼,我到公路上招引去。葫蘆回頭看了,就叫道:狗尿苔,快來快來,你幫善人把箱子抬到他家去。狗尿苔覺得抬蜂箱倒好玩,卻說:他吃蜜哩,我又吃不上,我抬啥呀?!葫蘆說:你就在嘴上計較!善人腿風蝕了治病呀,你要風蝕了,我也給你一箱!狗尿苔說:咋抬呀,我又沒罩帽。葫蘆就跑過來,抖著身上的蜂,蜂就飛走了,還有那麼幾隻,拍打著掉在地上,把罩帽脫下來給狗尿苔戴了,說他還有事,小娃勤,愛死人,你幫善人把箱子抬到山上了,回來給你吃一勺蜜。狗尿苔說:才一勺蜜呀?兩勺!葫蘆說:兩勺!

  紅大刀沒有找到水皮,聽了冬生的報告,也不找水皮了,他們呼呼啦啦拿了刀往山上去,天上突然地佈滿了雲。雲是從南山那邊過來的,像是鍋灰水潑上天,濃濃淡淡地不停地從頭頂上飄過,而高處的太陽照著,雲的影子就在中山坡上一片子白一片子黑,坡地上立時像鋪了無數的尿墊布片子。窯場裡的榔頭隊已經發現了紅大刀從村裡往山上衝來,沒脫衣服的就去拿榔頭,脫了衣服的慌忙穿衣服,禿子金催得緊,衣服越急越穿不好,不是袖子塞反了,便是一條褲腿尋不著,而迷糊已提了沒了榔頭疙瘩的木棍從小路上撲下去。他是狠著勁兒撲下去的,他只說他這麼撲下去要鎮住衝上來的人,但紅大刀沒有停腳,他就撲到了紅大刀人的面前了,腳步還是收不住,而紅大刀前邊的人身子一閃,他摔了個狗扒屎,地上的料漿石子就磕破了膝蓋。迷糊爬起來,不讓來人近身,拿了棍子掄著轉圈子,轉一圈,又轉一圈,棍子在空中掄著了風,霍霍地響。山路窄,紅大刀的人就往後退,卻有人跳上坡崖,將一件夾襖朝迷糊一扔,夾襖罩住了迷糊的頭,一把砍刀咣地揮過去,把木棍打落了,砍刀平著拍在了迷糊的屁股上,叭,迷糊又倒在了地上,再爬起來,手腳並用地往山上跑。紅大刀趁機往上湧,而榔頭隊也湧下窯場,兩股人上下湧來,在半山路上,雙方只隔著五百米了,都停了下來。

  五百米的山路,一邊臨著溝,一邊靠著坡崖,崖頭上是三棵老槐樹,一切叫罵聲都突然沒有了,只有樹上的知了在叫,知了像州河裡的昂嗤魚一樣,也是自呼其名:知了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知——了!突然間一個木箱就從老槐樹後跌落在路上,黃呼呼一群蜂立馬聚在了那裡,而同時掉下來的還有兩個人,聚成了團的蜂哄地飛起來,罩住了整個路面。

  掉下來的是狗尿苔和善人。

  狗尿苔幫著善人把蜂箱往山上抬,狗尿苔還問善人,說:今日村裡沒啥事?善人說:貓逮老鼠雞下蛋,過日子呀。狗尿苔說:不可能沒事!善人說:你盼有事啊?!狗尿苔就不吱聲了。蜂箱子重是不重,可兩個人抬著不好走,狗尿苔走在前頭,雙手在身後老是抓不緊箱子底,而他換到後頭抬,善人在前頭個子又太高,抬著不舒服,他就要善人把箱子放在他的背上馱著,善人當然不會讓他馱著走,說:你急啥的,咱慢慢抬著走。狗尿苔只好再抬著,抬著抬著卻覺得好笑了,說:你腿風蝕啦?善人說:天一變,這腿就疼。狗尿苔說:那你給你說病麼!善人說:你這碎髁!善人正要教訓狗尿苔,村子的喊聲雜亂,雞叫狗咬,善人說:啊今天村裡還真有事?狗尿苔就得意了,說:我說有事哩,你不信,有事了吧?!兩人放下蜂箱往山下看,就見從窯神廟門前的斜坡上一群人往山路上來,來的是誰,隔著罩帽的紗布看不清楚,又不敢揭了罩帽,善人說:窯場那兒也站滿了人。狗尿苔又往山上看,善人說聲:不對!拉著狗尿苔就抬了蜂箱往坡上走,坡上沒有路,再走也走不遠,就慌忙藏在坡崖頭的三棵並排的老槐樹後。很快,紅大刀的人從山下往上衝,榔頭隊的人從山上往下衝,竟然就在老槐樹下的山路上相峙了。狗尿苔看著善人,善人趴在那裡不動,但狗尿苔趴不住了,他想再往坡上跑,卻不敢跑,一跑就暴露了,榔頭隊的人會以為他是跟了紅大刀一塊來的,紅大刀也會以為他是早早跟著榔頭隊上了窯場的,可不跑,狗尿苔真是害怕了,混打開來,他能打過誰呢,誰又能敢打呢,他只有夾在中間挨亂拳了。狗尿苔再拿眼睛看善人,善人在示意著靜靜趴下,他趴下了,心在怦怦地跳,卻把眼睛閉上了。眼睛一閉上,他似乎又想起了夢境,一瞬間甚至覺得他就在夢境中,他開始不呼吸縮身子,身子越縮越小,誰也看不見他了。好像是過了一會兒,狗尿苔已經沒知覺了,是一塊石頭了,善人卻在拉他,低聲說:起來,啊起來。狗尿苔睜開眼,從草叢裡往下邊的路上看,榔頭隊和紅大刀各自往前挪步,中間的路越來越短,越來越短, 路邊的草就搖起來,沒有風草卻在搖,那是雙方身上的氣衝撞得在搖,狗尿苔害怕得又閉上了眼睛。但善人站起來了,又揪著狗尿苔的後領往起拉,說:把箱子推下去,推箱子!箱子怎麼能推下去呢,推下去箱子肯定就散板了,那蜂就全飛了,不養蜂啦?不治病啦?狗尿苔被拉起來了,他站著不動,渾身僵硬。善人就自己把箱子往下推,但箱子前有一個石錐,箱子滾了幾個跟斗又卡在了那裡,善人再去推,沒推動。善人說:快,他們要打起來了!狗尿苔這才跑過來,雙手抬起箱子角往起掀,箱子掀下去了,而他腳下一滑,身子撲了前去,忙去抱那石錐,卻抱住了善人的腿,兩個人就四腳拉叉地跌落在了路上。

  箱子果不其然是散了板,箱子裡的蜂像一股子風呼地吹開,又像塵土一樣騰起,再撲忽下去,蜂趴滿了路面,而空中的蜂也全下來,所有的蜂隨即旋著疙瘩飛。善人跌下來罩帽子還在,而狗尿苔的罩帽卻掉了,蜂一下子蓋住了他,他哎喲哎喲號叫,手腳亂打亂揮,善人在喊:把頭埋住!把頭埋住!狗尿苔知道手腳亂打只會招更多的蜂來,但他不能不亂打,已經來不及把頭埋在身下了。善人就撲過來壓住了狗尿苔,他用雙腿騎在狗尿苔的脖子上,然後趴下去,把狗尿苔的頭扼在懷裡。榔頭隊和紅大刀的人在瞬間裡都愣住了,本能地往前跑,來救善人和狗尿苔,蜂就向他們飛去,往前跑的人刷地趴在地上,用衣服捂了頭,而榔頭隊的人也立馬往後跑,一股子蜂攆了去,沒有攆上,不攆了,所有的蜂重新集中在老槐樹下的路面上,黃團就拉長縮短,或高或低,變幻形狀。有人說:那都是些蜜蜂,不要緊的。立即有人說:槐樹上有葫蘆豹土蜂哩,肯定把土蜂也逗引來了。紅大刀的人就在喊:快跑,快跑啊!榔頭隊的人也在喊:快跑,快跑啊!他們都在喊著善人和狗尿苔。善人站了起來,也拉著狗尿苔起來,狗尿苔起來卻不辨了方向,又踩滑了腳,順著路邊的慢坡往溝裡滾下去了,善人也接著滾了下去。他們滾得太急了,大部分的蜂沒有跟著他們,依然在路面上旋著黃團。紅大刀的人再不敢前去,榔頭隊的也再不敢下來,雙方都在後退。

  狗日的有本事你上來麼!

  狗日的有本事你下來麼!

  雙方似乎再都不去管善人和狗尿苔了,開始

  沒有在一處鬥打,罵什麼話都容易。霸槽知道,如果紅大刀衝上來,人數是那麼多,肯定榔頭隊要吃虧的,天布也慶倖,沒衝上去也好,雖然紅大刀人多,可榔頭隊都是些不要命的二毽,打起來紅大刀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狗日的你下來呀!下來看打得斷你的腿!

  狗日的上來呀,老子就是把窯場砸了,你上來呀?!

  灶火對天布說:你聽到了沒,他們已經把咱的窯砸了,狗日的砸了咱們的窯,咱不上去了,咱砸他們的家,不過啦,都不過啦!砸去,砸去!灶火在叫喊著,扭頭往村裡跑,所有紅大刀的人就跟著灶火跑。跑到了窯神廟門口,窯神廟的門鎖著,把鎖子砸開了,衝進院裡,踢開了所有小房門,牆上掛著的旗子,汽燈,鼓和銅鑼,桌子上的筆墨,寫大字報的紙張,刷糨糊的桶,笤帚,扯下來撕,扔出來踩,撕不爛的踩不扁的,提起板凳就砸,一片響聲。那本大事記也被翻出來了,牛鈴在問:上面寫了啥?馬勺看了一下,說:有你哩,你叛變了。牛鈴說:誰寫我,我日他媽!天布拿起來就撕,但繩子裝訂著,撕不開,灶火就喊:狗尿苔!他喊著狗尿苔是讓狗尿苔拿火來,突然想起狗尿苔不在,就又喊:火,誰拿著火柴?誰也沒裝火柴,幾個人在廈子房裡翻那些鋪蓋,沒找著火柴,把鋪蓋扔到院子,去鍋臺上找火柴,沒找著火柴,鍋盆碗筷也扔到了院子。鎖子在殿房臺階上砸爛了那個盛水的缸,水流了一地,弄濕了那些鋪蓋,還嫌不解氣,鏟了臺階下的土撂過去,水和土就在鋪蓋上和成了泥,火柴還是沒找到,一罐子煤油在牆角被發現了,馬勺提了往院門外去,他想塞在山牆根的草窩裡,過後拿回家去。牛鈴說:我回家取火去!牛鈴跑出來回家取火柴,正好看見馬勺在草窩裡塞煤油罐,反身進院告訴了磨子,磨子就罵馬勺,讓把煤油給我提回來,提回來磨子將煤油澆在了院子裡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上。牛鈴再跑出去回家取火柴,剛到山門下,長寬伸著頭往窯神廟那兒看,見了牛鈴,轉身就走。牛鈴說:看啥哩?長寬說:沒看啥。牛鈴說:砸窯神廟哩你不去?長寬說:我不是紅大刀的。牛鈴說:帶火柴了沒?長寬說:帶著。長寬把火柴給了牛鈴,卻覺得不對,又要拿回來,牛鈴不給,拿了火柴就跑了,長寬說:哎,哎,不要給人說我給的火柴呀!

  牛鈴去找火柴原本要燒掉那記事本的,記事本點著了,哄地燃起一個火球,燎了他的眉毛,緊張得把記事本一扔,正扔到了澆了煤油的那一堆雜物上,嘭,嘭,火一下子著了,桶粗一股子濃煙像龍一樣飛到天上。

  窯神廟裡起了煙火,當然窯場的人就看到了。他們還在窩火,事情怎麼就弄到了這一步呢,心裡急躁,身上疥就癢,越癢又越急躁,待到窯神廟煙火一起,他們就瘋狂地砸東西解氣,所有的瓷坯破碎,所有的匣缽扔到崖下,泥池挖開,窯門毀壞,煙囪推倒,連水桶,凳子,钁,鍁,坯架子,全都搗爛,那一堆煤也鏟起來揚到溝裡去了。在那間供人歇息的窯洞裡,牆上用刀片刻著天布出多少錢,磨子出多少錢,灶火,明堂,田芽,馬勺,答應,看星,本來,冬生,立柱,守燈,葫蘆,金斗等等又是出多少錢,買多少煤,集多少柴,一溜帶串刻了一大片。鐵栓拿了榔頭去砸,叫一聲人名砸一榔頭,榔頭疙瘩就脫了卯。榔頭隊裡算是第二個榔頭疙瘩沒了,榔頭變成了木棍,有人這才記起了迷糊:迷糊呢?

  榔頭隊在砸窯場的時候,守燈和立柱還有夜裡睡在窯場的金斗和答應,他們就一直乖乖地蹴在泥池邊,泥池被挖開,水泡了他們的鞋,也沒敢挪。這陣有人問起迷糊,立柱說:在那慢坡上。迷糊果然還趴在窯場口的慢坡上,揉屁股哩。問他還疼?他說疼。說你站起來走走,他就不站,硬要他站,他站起來了卻不走。說你走走麼,不會走路啦?他並著腿往左跨了一步,才知道他褲襠破了,露著那一吊東西。開石說:喲,出來看景了?!禿子金推著架子車過來,說:開石,啥時候了還說笑?來推架子車,把架子車掀到崖裡去!金斗就拿眼看答應,答應又拿眼看立柱,立柱說:那架子車是生產隊的,也不要啦?禿子金說:閉你的嘴!架子車就掀下去了。迷糊從慢坡處上來,一邊看著交襠,一邊說:日他媽的蜂……。立柱想說:蜂把毜蜇了?但立柱沒有說出口,扭頭往遠處的坡路上看,想要看到狗尿苔和善人,坡路上還能看到蜂在那裡亂著一片黃顏色,狗尿苔和善人再沒蹤影。

  狗尿苔在坡上滾了十幾個跟鬥,只說這下滾死了,突然不滾了,動了動手腳,手腳還在,他說:沒滾死?!沒滾死就要往起爬,卻怎麼也爬不起來,才發現自己被卡在三棵樹的樹權上,卡得緊緊的。狗尿苔心鬆了,呼吸就喘開了,覺得氣不夠。善人在叫: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這時候有些恨善人,故意不回答。善人的聲音有些發顫了,又在叫: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這才說:在這兒。善人說:在哪兒?看見我了嗎?狗尿苔說:我看不見。善人說:我站著你看不見?狗尿苔說:就是看不見。善人卻看見狗尿苔了,狗尿苔被卡在樹權裡,臉胖得像酵面,眼睛擠成了一條線。善人說:你咋滾到這兒了?狗尿苔說:你滾在哪兒?善人說:我在那邊的草窩裡。狗尿苔說:你滾在草窩裡,讓我就滾在樹權上?!善人說:不動,先不動,快抹鼻涕,把鼻涕往臉上抹!狗尿苔知道蜂蜇了要抹鼻涕,就擤著鼻涕往臉上抹,但他抹鼻涕一點一點抹,善人已經自己擤出了一把鼻涕一下子抹在了狗尿苔的眼上。善人說:疼得很?狗尿苔說:不疼,燒人哩。善人說:你碎髁命大,沒滾到溝底,不要緊了,蜜蜂不是葫蘆豹土蜂,腫一腫不要緊的。善人開始把狗尿苔從樹權裡往出拉,要拉到不遠處的那個草窩去,狗尿苔說:讓我看看樹權子。他使勁地睜了眼,看著樹權子,是三個小小的青岡樹,小得根本不能卡住個什麼的,卻偏偏把狗尿苔卡住了。狗尿苔說:讓我給樹磕個頭!他趴下來就給樹磕頭,善人說:你死不了的!狗尿苔說:那為啥?善人說:你總想著長大長高呀,你還沒長大長高哩,哪能讓你死?何況你婆還在,你死了,誰養活她?你任務沒完成哩,想死也死不了。兩人坐在了平緩處的草窩裡,茅草快枯乾了,卻很長,坐上軟軟乎乎的,狗尿苔就遺憾他帶到山上割草草柴哩,怎麼就沒發現這兒草這麼深的!他驀地想起了什麼,說:你沒事吧?善人說:頭有些暈,沒事。狗尿苔說:你能得很,就會讓我有事!既然善人沒事,狗尿苔就要埋怨善人了,為什麼要把蜂箱推下去呢,要推下去你推麼,偏要叫我也一塊推。善人說:要不推下蜂箱,你讓他們打起來呀?!這不,他們都退了,蜇了你一個,救了多少人呢?如果……。狗尿苔說:你咋和支書一樣樣的,又訓我哄我呀?善人說:我和支書不一樣,我是講道的。狗尿苔說:道是個啥,能吃能喝,在哪兒?善人說:今日就是道麼。狗尿苔說:今日是啥道?善人說:道是天道,人人都有,並沒有離開人,因為人是天生的,什麼時候求,什麼時候應,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有,天並沒有把人忘了。狗尿苔說:榔頭隊和紅大刀也不會把咱忘的?哼,不知道他們咋恨咱哩!善人說:恨咱啥呀,恨咱沒讓他們出人命?!

  這時候他們聞見了嗆嗆的焦糊味,但坐在半山腰的坡凹裡,他們還沒有看見窯神廟裡起了煙火,而一隻老鴉匆匆飛來落在了不遠處的一棵槐樹上,而槐樹上的一隻頭上有著紫色冠的鳥立即說:老鴉,老鴉,這裡不是你能住的。老鴉就說:你看清,誰是老鴉?!紫冠鳥說:哇,是撲鴿,你鑽煙囪了,這麼黑?撲鴿說:窯神廟起煙火了,把我薰的。狗尿苔還疑惑著,窯場崖畔上人在大聲叫喊,而山下村口也起了叫喊聲,他們在叫喊什麼,聽不出來,只是嗡嗡一片。狗尿苔對善人說:窯神廟放火啦,咱快走。善人說:你咋知道?狗尿苔說:鳥說的。善人聽不清鳥在說什麼,他說:鳥說的?你碎(骨泉)是啥生物,這奇怪的。但他告訴狗尿苔:如果真是窯神廟放火了,咱更不能現在走啦。

  紅大刀砸了窯神廟,還是沒有解恨,天布在指揮著守住路口,中山就是一條路,守住路口了,不讓他們進村,就在窯場上喝風屙屁去!紅大刀在路口點燃了柴禾,這些柴禾都是從各家的麥草集上扒來的。先是扒榔頭隊人家的麥草集,那些人家的媳婦或老人就守住,百般求饒,哭哭啼啼,這已經差不多是下午了,大半天都沒有吃飯,又饑又餓,再遇上這些人哭啼不斷,紅大刀的人心裡長了草,而同時疥瘡卻肆意地癢起來,交襠都要快抓爛了,還是癢,有人就說:日他媽!不讓扒就不扒了,扒霸槽家的去,霸槽家沒人!呼呼啦啦跑去霸槽的老宅院,將那麥草集子扒了,連後窗外的那一堆包穀稈也扒了。扒了麥草集和包穀稈後,就扒紅眼了,在院子裡,上房裡,廈子屋裡,和那個曾經關過支書的柴草棚裡砸開來。門破了,窗子爛了,桌子凳子都斷了腿。上房櫃蓋上那個大盆裡養著太歲,盆子砸了,太歲掉在地上像是一攤黑泥,而太歲水流得到處都是。馬勺說:可惜死啦,這水能喝哩!好幾個人在罵:喝他媽的×啦,太歲頭上不能動土,他霸槽狗日的喝了太歲水才成了魔鬼禍害古爐村哩!咱把這太歲埋了去!當下便在院裡挖坑,心想埋了太歲,從此古爐村就不出邪人不鬧邪事了。天布和灶火在路口燒麥草,聽說在霸槽家發現了太歲,天布和灶火就趕過來,天布說:老聽說狗日的挖了個太歲,我還沒見過哩,叫我看看是啥東西?坑還在挖著,太歲被提起來扔到了院子,太歲原來是一疙瘩軟乎乎的肉麼。天布說:這就是太歲?馬勺說:霸槽就喝這水吃這肉哩。天布說:狗日的他能喝能吃,咱為啥不喝不吃?咱煮了吃!天布這麼一說,灶火就不讓埋了,挖坑的說:太歲頭上不敢動土,動土都遭殃哩,咱還能吃?灶火說:他霸槽不是活得旺旺的?挖坑的說:他不是給咱帶了禍害嗎?灶火說:那咱禍害他們狗日的!就把太歲提回屋用水洗了,刀剁成碎丁。太歲被剁開沒有流血,流的是白裡泛青的汁水,倒進鍋裡煮了,果然異香無比,來的人連肉帶湯各吃半碗。在村口的聽說了也輪換著跑來,但肉沒了,煮的湯還有,再添些水煮開,人人都喝了半碗。吃喝的時候,大家只覺得香,身上就不癢了,吃喝完了,覺得身上發熱,又癢起來,而且越撓身上越熱,越熱越癢得心煩,灶火把空碗啪地在地上摔了。他這麼一摔,像害了傳染病,端碗的人都把碗摔了,開石竟然提起個小板凳就向鍋砸去,鍋嘎嚓破了兩半。然後眾人狼哭鬼嚎了一陣,順門便往窯神廟後的路口去。馬勺順手拿了院門口靠著的掃帚,一到路口就扔進了火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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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肚子已經很饑了,覺得腸子都癟得粘在了一起,狗尿苔的眼睛還是一條線,他眯著往天上看,太陽還在天上,從一朵黑雲裡往另一朵黑雲裡走,走得太慢,恨不得有個繩子一下子把它拉下來扔過屹岬嶺去。但是,他們還是不能離開,就靠在那土塄打起盹來。不知過了多久,善人推他醒來,夜終於來了,夜是比狗尿苔的眼睛還要看不清楚,是個瞎眼夜。善人說:肚子餓了吧?狗尿苔說:不餓。善人說:行,你行,比牛鈴耐餓。狗尿苔說:我是餓過火了才不覺得餓的。善人在黑暗裡笑了一下,拉狗尿苔爬上坡路。狗尿苔以為善人還要叫他把坡路上的蜂箱抬到山神廟的,正為難哩,善人卻說蜂箱破了,蜂也跑完了,問他是跟著去山神廟呢還是回家呀?狗尿苔當然要回家,他在路邊抓了一根草,再把草莖掐成一指長的節兒,撐住了一隻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摸摸索索地順著坡路下山去。

  山下的路口燃燒著火堆,有人在火堆邊走動著,火光就把人的影子照到坡崖壁上,跳跳晃晃如鬼。狗尿苔猶豫了很久,想著通過路口的辦法。他慢慢地貼著崖壁移步,能看清那裡是明堂和答應,還有看星和金斗,手裡都拿著刀。明堂在說:別坐著,都起來,把眼睜大,我去尿呀!明堂走進黑地裡撒尿,看星和金斗答應就站起來,看星說:眼睜大著哩,螞蟻也別想爬過去。三人要吃煙,每人都掏出煙鍋,一個人吃上了,另兩個人湊過去煙鍋扣著煙鍋對火。狗尿苔立即爬在地上,他認為他們都站著就看不到地上,他爬得飛快,撐在眼皮上的草節掉了,但褲子在地上磨出了聲音。誰?明堂首先在喊了。明堂在尿的時候手在襠裡恨撓,還不解癢,從地上抓把土要在裡邊搓,一歪頭就看到一個影子在崖根動。看星金斗答應忙丟了煙鍋,一起喊:誰?!狗尿苔只好爬了起來,聲音發顫地說:我。明堂說:狗尿苔?你從窯場來的?!狗尿苔說:我咋能從窯場來,我和善人在半路上……。明堂說:你和善人存心搗鬼哩,善人呢?狗尿苔說:善人回山神廟了。我們存心搗鬼?不搗鬼你們不是就打開啦?!你看我臉,看我臉,臉叫蜂蜇成啥了!明堂說:那你活該!要不是蜂在那兒,窯場早被我們收復了!狗尿苔說:要是人家打下來呢?明堂說:你這是啥話?滅紅大刀的威風,長榔頭隊的志氣?!答應說:算啦箅啦,讓狗尿苔回去。他擤著鼻涕給狗尿苔臉上抹了一下。明堂卻過來在狗尿苔身上摸,摸了頭摸了腰,摸了褲子還脫了鞋,再讓張了嘴。狗尿苔說:你驗牲畜牙口呀?明堂說:我懷疑你和善人放蜂是榔頭隊故意安排的,霸槽又讓你給村裡誰帶紙條啦?狗尿苔說:你搜,你搜!明堂搜不出什麼,捏了一下狗尿苔的交襠,說:碎髁也長個東西麼。狗尿苔受到了侮辱,他說:別把病傳給我!明堂又捏了一下,罵道:就傳給你!我們都癢,你憑啥不癢?答應踢了一腳,說:碎髁還不走?!狗尿苔就跑走了。

  狗尿苔往家走,他覺得委屈,委屈了又不能說,就一腳高一腳低,故意踏得生響。卻想起婆不知怎樣為他操心,而見了婆又該如何對婆說呀,正在腦子裡琢磨哩,似乎覺得哪兒有響聲,他停住腳往前看,隱隱約約看見前邊兩棵樹在搖晃。這兩棵樹都是桑樹,一棵結桑葚,一棵從來不結桑葚,原本桑樹不會長那麼長的枝條,但它們都枝條又細又高,有一點點風就你搖過來他搖過去,然後合在一起搖,牛鈴就說過那是流氓樹,流氓樹偏長在迷糊家院牆外,就是氣迷糊哩。狗尿苔開步要走,又是一下聲響,這聲響不是桑樹抱在一起磨出的咕咕聲,倒像是腳步,從迷糊家院子裡傳出來的。狗尿苔這下用手把左眼皮掰開,看到迷糊家的院門還鎖著呀,迷糊又是在窯場,莫非迷糊家裡進了賊了?狗尿苔躡了腳趴到院牆上,從砌壘的廢匣缽孔裡往裡看,是模模糊糊有個人,肩上扛著一個口袋,手裡還提著一口鍋,竟然就是迷糊。啊迷糊是咋進村的,進村的路只有一條呀!狗尿苔這時候倒不恨了迷糊,他要報復明堂,就等迷糊翻過院牆跑了,他就去村裡尋天布,要告明堂的狀,看守個屁哩,該查的沒查不該查的卻查了,心裡說:讓天布收拾你!

  但是,還沒有尋著天布,另一個巷道裡有了急促的腳步聲,就有人喊:把迷糊抓住!狗尿苔也就跑,他不知道在哪個巷道裡迷糊被發現了,跑了一巷沒人,又跑了一巷,他突然地興奮了,也喊起來:抓迷糊!抓迷糊!狗尿苔終於在三岔巷那兒看見了迷糊,是五六個人在舉著火把攆,而光亮中迷糊在前邊跑,仍然肩上扛著一個口袋,手裡提著一口鍋,攆的人跑得並不快,舉火把的還跌倒了,火光似乎要滅,忽閃忽閃又亮起來,迷糊已經跑到前邊,從老誠家的豬圈牆上跳過去,不見了。攆的人到了豬圈前,在豬圈裡尋,豬圈裡只有一個肚子貼著地的母豬,他們納悶了:豬圈牆被豬拱坍過,老誠在那裡用大石頭壓著三頁木板,又在木板上捆了一堆狼牙棘,迷糊能跨過狼牙棘拐入另一個巷子跑了?攆的人說:這不可能,他是老虎呀?!跑近來的狗尿苔卻在狼牙棘下發現了一隻草鞋,這草鞋又寬又長,斷了鞋帶,分明就是迷糊的,他清楚肯定是迷糊跨過狼牙棘逃跑了的,也驚奇他怎麼就能跨過那狼牙棘呢?

  在路口看守的明堂聽到喊聲和看星也跑了來,問:迷糊呢,迷糊呢?攆的人說:你們在路口負責看守哩,誰叫你們來的?明堂說:你們這邊喊哩,我們能不跑來?!攆的人說:我們攆著就讓他往山上跑,你們不在那兒,他不是又跑上山了?明堂說:你咋能知道他還要往山上跑?攆的人說:他背著口袋和鍋,分明是山上的都餓匪了,進村拿糧食去做飯的。明堂說:他就是上山也跑不脫,答應金斗還在那兒守著。攆的人說:明堂,這我得問你哩,他迷糊是咋進村的,山下進村就那一個路口,他咋進來的?明堂不言喘了,他也覺得奇怪,突然指著狗尿苔說:是不是你帶進來的?狗尿苔說:我咋帶進來的,裝在我兜裡帶進來?明堂說:肯定你先進來引開視線,他趁機溜進來!狗尿苔說:你胡說,我又不是榔頭隊的,我能幫他進來?他知道事態嚴重了,哭聲都拉出來。攆的人說:狗尿苔沒這個膽的。

  他們沒有再爭吵下去,一起往路口跑。他們的想法是還得去守住路口,守住路口了,他迷糊就上不了山,即便他迷糊不是要上山,那順便由他去跑吧,要防止都在村裡攆迷糊,而榔頭隊趁機從山上衝下來。一夥人還沒跑到路口,老遠就聽到廝打聲,果然是迷糊還是要從路口跑上山,在路口和答應金斗打開了。明堂就急了,老遠喊:迷糊迷糊,我日你媽!等都跑過去,迷糊卻跑上坡路,攆了一會兒,沒攆上,返回來,答應和金斗還坐在地上沒起來。原來迷糊跑了來,答應和金斗去攔,迷糊就掄著口袋和鐵鍋,鐵鍋把火堆的灰打了起來,金斗往前一撲,火燎了眉毛頭髮,他哎喲一聲蹴下去,迷糊一口袋便又掄倒了答應。

  迷糊能從窯場跑回村,又能從村裡跑回窯場,當天布磨子灶火他們都來了,覺得羞辱,這種羞辱很快轉為憤怒,就兵為兩股,一股把守路口,一股舉了火把往迷糊家去,打不著迷糊,要拿迷糊家裡的東西洩恨。迷糊家的院門鎖著,門扇不結實,是用楊木板做的,踹了幾腳就踹開了。進了屋該拿些什麼出氣呢,櫃子裡有幾斗糧食,把糧拿走,他狗日的提了一口袋糧去窯場哩,讓他再回來喝西北風去!可把這些糧食往哪兒拿呢?火把突然就滅了,無數的手在櫃子裡抓,有人抓了裝在兜裡,有人脫了夾襖來包,有人也就紮了褲腿,抓起來往褲腰裡塞,褲腿沒有扎實,塞進去的糧食又漏了出來,火把又點亮了。磨子在喊:到廈房裡去!那些沒扎實褲腿的蹴下來重新把褲腿紮好,將漏下來的糧食順手抓了又撒到屋角,說:讓老鼠好過去!在廈房裡,灶臺上,鹽罐子裡沒鹽,辣罐子裡沒辣子,有人在罵:狗日的窮得還不如我麼!鍋灶旁的八斗甕裡是一甕酸菜,酸菜拿不走,揭開甕蓋,呸,唾一口,還不解恨,抓起一把灰撒了進去。從廈房出來,院門內的牆上掛著十幾雙新打出的草鞋,一人拿一雙把腳上的爛草鞋換了,把鞋耙子摔斷在地上。

  狗尿苔是很晚才回到家的,婆一見他臉腫得還像個木瓜,當下就哭了。狗尿苔見婆沒有罵他,又哭得傷心,他就給婆說了他和善人怎樣制止了一場械鬥,他問婆:是讓打出人命來呢還是讓我腫個臉?婆就不哭了,把狗尿苔摟在懷裡。狗尿苔說:你不要摟我,我臉上有鼻涕哩。婆說她不嫌有鼻涕,端了燈細細地看他臉,倒埋怨善人只管給孫子臉上抹鼻涕哩,咋就不把臉上的蜂刺取下來。狗尿苔說:你能看到蜂刺?婆說:咋看不到?就讓狗尿苔躺在她懷裡,照著燈在臉上捏蜂刺,捏下一個,放在狗尿苔手心,又捏下一個放在狗尿苔手心,竟捏下二十三個來。捏淨了蜂刺,又塗抹了一層鼻涕,婆孫倆才上炕去睡,而就在狗尿苔脫下衣褲,衣褲裡還掉下來四個蜂,都被壓成了扁的。

  這一夜狗尿苔並沒有睡好,天明也不貪懶覺就起來了,又要出院門。婆說:今日不准出去!狗尿苔說:不知眼睛清亮了沒,我去看看南山上的雲。婆說:你看我。狗尿苔說:你離得近,當然能看清。婆說:你就給我耍花招呀!去把柴草屋繩拿來。狗尿苔以為婆在院子裡拴繩晾被褥呀,去柴草屋取了繩,出來說:水皮昨天啥時走的?婆說:半後晌就走了。狗尿苔說:咋不讓天布他們抓了他去?!婆瞪了一眼,讓狗尿苔把繩一頭繫在樹上,一頭拴在他自己腰裡。狗尿苔說:拴在我腰裡?婆說:我去切紅薯片子曬呀,不拴住你,你又跑呀?!狗尿苔只好把自己拴住了。婆一去廚房裡切紅薯片子,狗尿苔就出了院子,繩子還長,他可以走到巷道的那個廁所邊,八成家的狗在廁所裡吃屎,狗尿苔就給狗招手,狗跑了來,他說:你當一回我!狗說:汪汪汪汪?汪!狗尿苔說:你不?這可是你說的?!狗低了眉眼,卻搖起尾巴來,但它的尾巴斷了,二指長的尾巴根在動。狗尿苔就把腰裡的繩解下來拴在狗腰裡,他叮嚀了狗:不要進院去,也不許叫喚!

  狗尿苔順著巷道走,巷道裡並沒什麼動靜,而跟後的媳婦在打兒子,讓兒子頭頂了夜裡尿濕了的褥子在門口曬太陽。狗尿苔走過去就把尿褥子從他的乾兒子的頭拉下來扔了,回頭卻見灶火從橫巷口出來,灶火的傷已經好了,完整的左手和少了中指食指的右手在拍得呱呱地響。狗尿苔說:你叫我嗎?灶火說:沒叫你,手癢很!狗尿苔說:交襠裡不癢了手癢?灶火說:這手想打砸搶哩!狗尿苔愣了一下,說:還打砸搶誰呀?灶火說:還沒想好哩!狗尿苔看見跟後的媳婦從屋裡往出走,正要嚎嚎兒子怎麼把尿褥子不在頭上頂了,聽了灶火的話,掉頭又退回屋去。狗尿苔也不再和灶火說話,拉了乾兒子就匆匆去了他家。

  已經是飯時,紅大刀的人輪流著在路口把守,嚴陣以待,輪流過了的或還沒輪流到的都端了碗一邊在巷道走著一邊吃,卻再沒在樹下聚堆兒,而榔頭隊的家裡人全都四門不出。天布就在巷道裡走,他的牛皮幫子鞋咯吱咯吱響,走到某個榔頭隊人的房子前了,腳步沒有停,走到某個榔頭隊人的房子前了,站下來往房子上端詳,立即在什麼地方,有無數的眼睛就驚恐了,嘰嘰啾啾著紅大刀還真要打砸搶嗎,那麼會打砸搶到誰家呢?果然,紅大刀開始檢查昨天夜裡還有誰從窯場偷跑回來的,去一家了,一家就吵鬧聲傳出來。還沒檢查到的榔頭隊人家便顧不得了他們的丈夫或兒子在窯場上一天一夜是咋吃的咋睡的,而擔心起家裡的安全,就把院門關了,又加上粗木橫杠,開始把家裡好東西往地窖裡藏。老誠的媽端著碗,吃著吃著,隔壁院子裡就響動了,有人在惡聲敗氣地說:得稱回來過沒?得稱媽說:得稱沒回來,你查麼,查麼。又叫開了:得稱,得稱,你死到哪兒去了,你害家裡人!老誠的媽咳嗽病就犯了,越是緊張越咳嗽得急,氣都快上不來了。但她家的門很快也被敲響,,老誠的媳婦取了粗木橫杠,開了門,門外一夥人,說:老誠回來啦?!老誠的媳婦說:沒回來。問:沒回來你把門上了橫杠?說:怕來檢查麼。問:沒回來怕啥檢查?人呢?說:誰?問:還能是誰?說:他真的沒回來!進了門四處看,豬圈雞棚都看了,沒個老誠,而臺階上坐著的老誠的媽,人咳嗽得身子縮成一團。進來的人說:走吧走吧,那是膽小鬼,他敢回來?!

  狗尿苔把乾兒子叫到家裡給了飯吃。飯是包穀面攪團,狗尿苔坐在那裡一眼眼看著乾兒子把一大碗吃完了,他說:夠了沒?乾兒子說:夠了。他說:我估量你碎(骨泉)夠了!乾兒子拿眼看著他,卻說:你嫌我吃得多?狗尿苔心想他的話傷了乾兒子,就笑著說:你比我心思還多?我問你,想干大了沒?乾兒子說:想來。狗尿苔說:哪兒想?乾兒子說:嘴上想。狗尿苔說:你就知道吃!說,心想。乾兒子說:心想來。狗尿苔說:這就對了,我給你說,晚上睡覺要睡靈些,別再尿炕,如果夢裡你到處尋不到地方尿,那就是要尿炕呀,趕緊醒來!婆在上屋裡聽著了,就笑了,說:你只要能睡靈些不尿炕就好了。狗尿苔說:婆,婆!不讓婆揭短。又給乾兒子說:你媽是個母老虎,再打你了,你就過來。上房門框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叫了幾聲。狗尿苔說:要不要燕子?乾兒子說:要。狗尿苔嘴一皺,發出曜踓響聲,燕子就從巢裡飛下來,停在狗尿苔的手上,但是,它在手上放了一根羽毛卻又飛了,在院子上空旋轉,不停地叫。狗尿苔聽得出來是燕子說它要走呀,天冷了,要去南方呀。狗尿苔說:天冷了你可以住到屋裡麼。燕子說:屋裡也冷。狗尿苔說:那你還回來嗎?燕子說:回來呀。狗尿苔說:回來還能認住我和我家嗎?或許你回來我家就不是黑五類了,我也個子長高了。燕子說:我能認得。狗尿苔的心裡酸酸的,給婆說:婆,燕子要走呀。婆說:天冷了,這些天我一直覺得它該早走呀,可它還呆著。狗尿苔歎了一口氣,對燕子說:你走吧,你走。燕子卻不走,站在了捶布石上只是叫。狗尿苔走過去把燕子提了放在手上,說:我不難過,我送你。端了燕子出了院門口。巷道裡太窄,他嫌燕子飛起來撞了房子或者樹,就走到了巷口,雙手一揚,燕子飛起來了卻又落在榆樹上還對著狗尿苔叫。狗尿苔說:走,走,你不走我惱呀!燕子直戳戳飛起來,突然一斜,閃過樹梢不見了。

  一夥人誇嚓誇嚓往過跑,沒有看清領頭的是誰,而跑過去了,後邊是來回騎著狗。來回並不是騎著狗,是她家的狗要攆跑過去的人群,來回不讓攆,她用雙腿夾住了狗,狗的尾巴就在來回的屁股上掃來掃去。

  狗尿苔說:又去查誰家了7

  來回說:查杏開哩。

  狗尿苔說:查杏開?查誰不行,去查杏開?!

  來回說:杏開的門開了,炕下放著四雙鞋,一雙是花鞋,一雙是軍用鞋,一雙是兔兒鞋,一雙還是兔兒鞋。

  狗尿苔說:說的啥?你瘋啦?

  來回說:你才瘋啦!

  狗尿苔不願和來回拌嘴了,他操心著是不是去杏開家查過了,他就向杏開家跑去,但杏開家的院門關著,再叫沒叫開,去敲門,才發現門扇上抹著黃蠟蠟的屎。

  其實,杏開家並沒有被查過,是有人提議過到杏開家查查霸槽夜裡回村過沒有,但立即被否定了,因為如果霸槽能回來,那榔頭隊也就全衝下山來了。於是,那夥人就去禿子金家查。

  一夥人一到禿子金家,想著禿子金也是不會夜裡回來的,卻就想著藉口把禿子金家打砸搶一番,沒想半香把禿子金的鋪蓋用物一股腦全扔了出來,說:他是他,我是我!來的人反倒愣住了,說:禿子金沒回來?半香說:他回來幹啥?來人說:回來拿糧拿鍋呀。半香說:他拿走一顆糧食,看他敢不敢?!來人就說:這倒是,半香你是好的,你就入紅大刀吧。半香說:少給我說這話,我想入誰就人誰,但我現在誰也不入。天布隨後就從院門裡走進去,說:半香,禿子金啥時候回來你就要報告哩。半香說:我不報告,你們要想知道他啥時回來,你就常來檢查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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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窯場上,榔頭隊的人一天沒有吃到東西,後悔起上午把那幾個裝米麵的罐子打砸了,甚至連那口小鍋也扔到了溝裡。直到天黑迷糊回村背來了一口袋包穀糝和一隻鐵鍋,才算吃了一頓飯。這些包穀糝原本可以熬稀湯吃幾頓的,但他們卻把包穀糝全部下了鍋,吃了一頓稠糊湯,因為窯場上沒有碗,飯稀了無法吃,稠糊湯可以盛在瓦上,更因為他們不相信還會呆在窯場,天明了就能衝回村去。但是,白天裡紅大刀嚴守了路口,饑餓又使得頭暈眼花,再加上疥瘡折磨,他們沒有了能力下山,只能把石頭瓦塊堆集在窯場塄頭上,防備著紅大刀攻上來。霸槽一方面給大家鼓勁壯氣,一方面著人去山神廟向善人借吃的。善人那裡並沒有什麼多餘糧食,他抱出一個罐子往外倒,倒出幾碗米來,又抱起兩個罐子往外倒,倒出一升麥面和半升豆麵,他說:就這些了,這些米麵對我可以拌些瓜瓜菜菜吃十天半月,對你們不夠塞個牙縫,與其對你們塞個牙縫不如還給我留下。他說的是實情,來借吃的人也不忍心了,說:還有啥,革命正困難哩,借你一斗將來還兩斗,當年紅軍就這樣給老百姓打借條的,善人說:還有啥?沒啥。甕裡是有包穀顆,老鼠才吃包穀顆的。來人說:你罵榔頭隊是老鼠?善人說:這是你的理解。我是說包穀顆沒磨碎吃不成麼。來人說:咋吃不成,炒了吃不成?還真打了借條,提了一口袋包穀顆走了。

  包穀顆炒了吃,屁就很多,而且肚子裡焦,需要不停喝水。窯場上的用水是從坡路下去,到崖底的浸水潭裡去擔,就有人拿了桶去。可去了好長時間沒見回來,霸槽對老誠和有糧說:咋回事,讓擔水哩他自己只圖在那裡喝呀!老誠口乾舌燥,疥就癢得難受,看著迷糊在交襠裡撓,迷糊褲襠爛了,撓著容易,他也就撕自己褲襠,一時好多人都把褲襠撕爛。霸槽讓他也去擔水,他有些不情願,有糧說:走吧走吧,去了也能在潭裡洗一下。兩人到了浸水潭,潭邊放著兩隻木桶,卻沒見了擔水人。老誠說:是不是跑回村了?有糧說:是跑回村了,跑回去挨打呀!老誠卻說:有糧,你說回去真的要挨打?有糧說:咱把人家集資燒的窯毀了,人家能不打?老誠說:那咱就在山上餓死?我那媳婦你知道,脖子上有個癭瓜瓜,啥事都做不了。有糧說:我就牽掛我老婆,咱兩天一夜沒能回去,她能不急,她一急哮喘病容易犯的。兩人把水在桶裡裝滿,老誠讓有糧擔,有糧讓老誠擔,老誠說:不至於就挨打吧。有糧說:你啥意思?老誠說:那個意思。有糧說:行不?老誠說:能行吧。有糧突然掉頭就走,老誠說:你幹啥呀?有糧說:我尿呀。從土塄上往下溜,啊嗤,就溜下去了,塄坡上揚起一團土,人像球一樣滾下去。老誠說:等,等等,我也尿呀。也啊嗤地溜了下去。兩人都滾在塄坡下的土窩裡成了土蛆,相互看著,都沒言語,然後爬起來轉到了坡路上往山下跑去。

  老誠和有糧當然在路口被紅大刀捉住了,他們沒有反抗,讓如何的咒罵也不回嘴,直到灶火用繩子拴了他們的雙手去了窯神廟裡見天布。天布在廟裡拿了盆子洗交襠,一邊洗一邊正罵先回村的磨眼,待看到老誠和有糧,一盆子水就潑過來,罵道:狗日的誰去當土匪,你老誠和有糧也去當土匪?!老誠說:天布,霸槽讓去窯場,我們能不去嗎,在窯場我沒幹啥,有糧也沒幹啥,你問磨眼。磨眼,我和有糧幹啥了沒有?磨眼說:我也沒幹啥。天布說:回來是來拿糧呀還是拿鍋呀?老誠說:回來就不去了,山上沒吃的,天冷了又沒帶衣服,我媳婦那癭瓜瓜……。有糧說:我老婆哮喘哩。天布說:那我問你們,榔頭隊準備幾時衝回村哩,讓你們先回來裡應外合呀?老誠說:這我對天發咒,沒有這事,我們是去浸水潭擔水,偷偷跑回來的。天布說:這誰信?要叫人信,就入紅大刀。老誠說:這我不入。天布吼了一下:不入?有糧磨眼趕緊說:人哩,入哩。老誠還是說:我不入,我從今往後啥都不入了。天布當場就讓有糧和磨眼先回家去,卻把老誠留下,也不解手上繩子,說是再押在窯神廟半天,如果榔頭隊今天不打回來,才能證明他不是派遣回來做裡應外合的。還罵道:啥都不入,黨也不入啦?!

  有糧和磨眼回到村裡,榔頭隊的各家婦女和老人就去詢問窯場上的事,得知那裡晚上睡著冷,白天沒吃的,好多人都哭了,便有七八個膽子大的聯合了來找天布,說他們家人參加了榔頭隊,只能是跟著霸槽瞎跑的,總不至於要他們也餓死在山上,凍死在山上,就讓家裡人送些吃的穿的上去,然後再說服他們回來。而老誠的老婆聽說老誠跑回來了卻押在窯神廟裡不讓回家,哭哭啼啼也來找天布,天布還是不放人,她用手握她的癭瓜瓜,一握,人就昏倒地上,旁邊人又是掐人中,挑眉心,折騰了很久人才醒過來。磨子就和天布商量,把老誠放了,也同意了三戶榔頭隊的家裡人帶了糧食上山,但必須保證把自家人動員下山來加入到紅大刀。天布就在路口給看守人下了命令:凡是從窯場回來的人,當場能加入紅大刀的就讓進村,不加入的就不讓進村,而霸槽,禿子金,迷糊,跟後,開石等榔頭隊骨幹,一露頭就打。但是,往窯場帶了糧食和衣物的三戶四個人,去了並沒有回來,而榔頭隊也沒有往村裡衝,紅大刀憤怒是憤怒,也就調整了他們的策略:看來姓朱的和姓夜的已經不共戴天,也不指望姓夜的來參加紅大刀,那麼,姓夜的誰要上山都可以,上了山那就永遠住到窯場去吧,讓古爐村變得清一色姓朱的,清一色的紅大刀。

  幾天裡,又有幾戶榔頭隊的人回到村裡,人數雖然不多,回來就加入了紅大刀,也有沒回來的而家人拿了東西去了山上不再回來。紅大刀除了加大守路口的人數外,拆除了山門的大字報欄,剷除了村巷牆上榔頭隊的標語。古爐村又安靜了下來。一安靜下來,磨子就急著要抓村裡的農活,但他又不能抓了生產誤了革命,便把生產的事讓支書去管。

  支書早已在村裡成了閒人,他精心地飼養著牛,只是三日五日了就等待著來聲的到來。來聲已經答應著從外邊給他帶報紙。來聲一來,肯定在戴花家門前的場子上吆喝,支書就從牛圈棚跑了來,甚或沒有聽到吆喝聲,來聲也會把一遝報紙要放在戴花家,支書晚上再到戴花家去取。到後來戴花就不把報紙給支書轉交了,因為來聲每每一來,來回就到了戴花門前的場子上,甚至來回早早來了在那裡等來聲,過不了一頓飯時間來聲也就來了,來回就拿了報紙給支書送去。來聲開始不願把報紙給她,她說:你給不給?來聲說:為什麼給你,支書讓你拿哩?她說:我要拿哩!來聲說:支書是你啥你要拿?她說:支書是我支書!動手就奪,奪不過還把來聲的自行車踢翻了。來聲覺得奇怪,也惹不起她,問過戴花這是咋回事?戴花說:那是瘋子,瘋了誰都不認,就認支書。

  磨子讓支書去管村裡的農活,說:我也是賤,說不理村裡的事了,可農活都擱在了那裡眼裡看不下去啊,我現在又沒辦法只抓農活,那就把你給我的權再還給你吧。支書說:你這磨子,我是走資派,你讓走資派又走老路呀?磨子說:你管不管是你的事,反正我給你說過了。說完,磨子就走了。磨子偏在村裡放話,他讓支書抓村裡農活了。話放出來,好多人都應聲是該抓抓農活了,可兩派都在革命,革命又處在激烈時期,能來抓農活的也只有支書了,就有人不斷地來找支書:今日去地裡嗎,去地裡幹些啥?支書一連幾天都對人說不要尋他,甚至說:是不是看我這一段過得清閒,又害我呀?!其實,支書一方面要看看讓他抓農活村裡有什麼反應,一方面每天晚上讀報紙,研究抓生產會不會違背黨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方針政策,有沒有忌諱。他竟然把狗尿苔叫到家裡,還拿出一堆他剃頭剃下來的頭髮窩子給了狗尿苔。狗尿苔說:讓我給你換些離鍋糖嗎?他說:給你的,你去換了吃。狗尿苔說:你咋對我這好的,沒啥事吧?他說:我問你話,聽說你能聞出什麼氣味,一聞出村裡不是死人就出事?狗尿苔說:你聽誰說的?他說:有沒有這事?狗尿苔就不吭氣了,他說:你聞聞,現在就聞聞有啥氣味。狗尿苔還真的聞起來,說:你家蒸紅薯面飴鉻了?他說:讓你聞氣味哩,你聞飴鉻?!狗尿苔又聞了聞,說:沒有。他就笑了,說:你能聞個屁呀,狗尿苔,你要能聞出氣味不成了貓頭鷹啦?!狗尿苔卻急了,說:我是能聞見的,這陣就是沒氣味麼。他說:好了好了,你這去通知個會。狗尿苔說:通知會,你開會?支書說:姓朱的人叫三四個,姓夜的叫三四個,雜姓的一二個,就到我家來。

  狗尿苔通知了十個人,人都不信支書要開會,狗尿苔發咒說是支書要開會的,他若說謊他是狗,這十個人就疑猜著可能世事又變了,倒要看看支書開什麼會。支書就在他家的院子裡拿出了十多張報紙,並沒有讀報紙,而是拿出一張了,講這張報紙上登的是中共中央對抓革命促生產的指示;又拿出了另一張了,講這張報紙登的是省文革小組關於貫徹落實中共中央抓革命促生產指示的通知;再拿出另一張了,講這張報紙登的是縣文革小組關於貫徹落實省文革小組貫徹落實中共中央抓革命促生產指示通知的通知。他講這些話時,不緊不慢,他能分得清這一層一層的意思,而聽的人就全混了,一頭悶水,說:你咋又成了你以前的樣子了,繞來繞去說的啥呀,你截快些,你開會到底要說啥!支書說:我這是照葫蘆畫瓢了不犯錯誤了,咱開個會,就是關於古爐村農活的事。大家這才說:哦,明白了。

  從此,支書就開始安排起了農活。對於支書安排農活,最積極擁護的就算老順和來回,來回對別人瘋瘋癲癲的,一到支書面前就正常了,支書每天早上一開門,來回就在門外站著,問了今日都幹啥,然後她就不讓支書去張羅,自己敲著一個破鐵皮臉盆吆喝,那只狗一直跟著她,該漚肥的去漚肥,該灌田的去灌田。沒有了青壯勞力,幹活的都是婦女和老人,每每在破臉盆的響聲中,姓朱的婦女、老人們往地裡走了,而沒有上山的姓夜人家的婦女、老人也就跟著走。凡是出工都會記工分,沒工分或工分少的,雖然村裡再沒分糧,但臨時要分的菜呀柴禾呀就分不到或分得少。姓朱的人家當然揚眉吐氣,姓夜的家裡人霜打了一般,以前觀點不一樣的兩派,人在巷道裡遇著了,你在地上呸地唾一口,他也在地上呸地唾一口,現在,姓夜的人遇到姓朱的人了,姓朱的怎麼唾,指桑罵槐,也默不作聲。 』

  狗尿苔的午飯是坐在院門口吃的,村道裡已經沒人坐在樹底下吃飯了,這使他覺得吃起來也沒了滋味,就反身回來又夾了一筷子辣子攪在飯裡。閒言碎語可以當菜,再稀再粗的飯都能在談笑中不知不覺地下肚,現在只有調重辣子,刺激著口味下嚥了。婆在罵:你是辣子蟲呀?!狗尿苔說:滿是些酸菜難咽麼。婆剛剛吃罷了飯,碗還放在炕頭上,就用灶灰水泡起上午出工時撿回來的一堆乾銀杏葉子,泡過的乾銀杏葉子剪紙兒平展又不容易爛。聽到狗尿苔的牢騷,她不泡了,看著狗尿苔。狗尿苔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不對了,低頭吃飯,牙子咬得酸菜咯吱咯吱響。婆說話啦:明兒,明兒中午咱擀面吃。狗尿苔卻說:我不吃。婆說:咋不吃,甕裡還有些面哩。狗尿苔說:就那些面……吃菜糊塗,咱煮些黃豆吧,我最愛吃黃豆。婆說:我娃愛吃黃豆……。眼淚卻有些噙不住,用手去揉,揉了左眼,又揉了右眼。狗尿苔一抬頭,看見婆在揉眼睛,說:婆,眼咋啦?婆說:鑽了個小蚊蟲。狗尿苔要給婆翻眼皮吹,婆說:好啦好啦,快吃的飯,吃了飯你去問問後晌都幹啥活呀。

  狗尿苔吃完飯到了巷道,巷道裡起了風,涼颼颼的,才站在杜仲樹下,咯嚕嚕打了一個嗝兒。嗝兒滿是酸菜的味兒,他討厭著這種味兒,拿手就在嘴前扇。.杏開說:你嘴臭啦?杏開從她家的麥草集上抓了一籠子麥草往回走,風把麥草吹得亂飛,她側身捂著,給狗尿苔說話。

  狗尿苔說:我沒吃蒜,臭啥嘴?

  杏開說:還不臭?都薰住我啦!

  狗尿苔想說:你懷孕了鼻子尖。但他沒說出口,眼睛也不願落在她的腰身上,就朝天上看,天上沒了太陽,雲也被風刮著,像河水往東邊流。

  杏開說:我給你個牙刷,用鹽水刷不費錢的。

  狗尿苔說:我不洗嘴,老虎不洗嘴吃的是肉!你知不知道後晌幹啥活呀?

  一股風呼地又吹來,把籠子的麥草又吹下來一些,風看不見形,有了麥草在他們面前旋圈子,狗尿苔想著風是個圓東西?他說:你不要站在那,這陰風毒哩。杏開知道狗尿苔的意思,笑了一下,說:喲,長出息了,知道關心人了,剛才聽老順媳婦說擔尿要合糞的吧。

  狗尿苔轉身要走,杏開卻說:我問你,你一直沒去窯場?狗尿苔說:我不去,我不是榔頭隊的。杏開說:那天布他們也沒讓你去窯場看看?狗尿苔說:我也不是紅大刀的。

  杏開看了天,說:天冷啦。

  狗尿苔也看了天,說:天冷啦。

  他們都明白對方話的意思,但都不去說破。馬勺就掮了一根椽過來,老遠喊:讓開,讓開。狗尿苔和杏開就讓開路,狗尿苔說:從哪兒掮的?馬勺說:拆下大字報欄的。狗尿苔說:那不是你家的椽麼。馬勺說:我掮了就是我家的了。我在窯上入的份子錢能買這三根椽哩。馬勺完全可以順著掮了椽走,偏用兩個肩掮了,橫著要過,椽頭還是撞著了杏開,驚得杏開閃不及,把手裡的麥草籠子都扔了。

  杏開說:你慢點,慢點麼。

  馬勺說:啊杏開呀,你咋還在村裡?

  杏開說:我上天啊?!

  馬勺說:那麼多人都上窯場送吃送穿的,你沒去?

  杏開臉刷地變了,狗尿苔看見她胸部一起一伏的,估摸著杏開肯定要和馬勺吵架呀,吵架就吵架吧,馬勺是吵不過杏開的,如果打起來,那他就要護起杏開,杏開是不能挨打的。但是,杏開到底是沒出聲。

  狗尿苔回家把這事說給了婆,婆半天沒吱聲,卻問:杏開胖啦還是瘦了?狗尿苔說:黑啦。婆又不說了,就咕咕咕地叫雞,叫了半天卻沒有一隻雞跑來,她說:雞呢,你把那個白公雞逮了給杏開抱去。狗尿苔說:給她抱只雞呀?婆有些生氣:我給你說話從來沒順聽過,你給她抱去!狗尿苔說:她還想吃人肉哩,你再在你身上割一塊。婆還沒舉手打過來,他就趕緊跑開,到巷道裡去尋雞了。

  巷道裡竟然有一隻狗往巷口跑,三隻貓也在跑,還有著八隻雞,其中四隻就是他家的,那只白公雞跑在了最前面。狗尿苔覺得奇怪,平常雞都在院子裡,即便出了院門,也就在院門外覓食玩耍,還從來沒有跑出過巷子,今日怎麼往巷口跑呢,是狗和貓攆的,還是雞聽到了婆的話,害怕被逮住了送杏開才跑的?狗尿苔就在院門外喊:婆,婆,雞跑得逮不住呀!婆在院裡說:你還有逮不住雞的?!狗尿苔也就攆著跑出了巷口。

  出了巷口,卻見村道裡有了那麼多的狗、貓和雞,而且南北各個巷口還陸續出來狗貓雞,它們並不顧忌站在村道裡的人,同一個方向朝東跑,還叫著各種聲音,前後照應,歡樂無比。似乎有人擋住了路,狗就趴在那裡汪,汪,嚇得人一躲身,狗再不咬,站起身來,讓所有的雞都跑過去了,再四個蹄子一溜風過去。而貓沿著兩邊院牆頭往前跳躍,雖然身手敏捷,還在誇讚著雞跑得快,雞就張狂了,跑著跑著就撐開翅膀,從路邊的人頭上飛了過去。那人是擺子,擺子的腰真的疼得難受,還用手撐著,他斜著眼說:哎,哎,這咋啦,這咋啦?狗尿苔說:它們也不理我了,我也不知道這咋啦?!

  八成家的那只狗是從灶火家的院子裡出來的,同時出來的還有灶火家的狗,八成家的狗沒有尾巴,灶火家的狗頭很大,兩隻狗親熱地說著話也往前跑。跑過鐵栓家,鐵栓家也出來了那頭扁平尾巴的豬,豬就跟了跑。但八成家的狗和灶火家的狗回過頭給豬汪汪地叫,聲色俱厲,豬就停在那裡,嘴撅臉吊,還尿了一攤。

  狗尿苔叫道:過來,你過來!豬抬頭看到了狗尿苔,臉上笑了,四個小小的腳噔噔噔跑了來。狗尿苔說:你咋敢跑出來,小心鐵栓的媳婦打你!豬說:打讓打去。它們說好讓我去的,又不讓我去了,哼!狗尿苔說:它們是誰?豬說:是八成和灶火!狗尿苔說:八成和灶火?豬說:我們叫狗是叫它主人的名字。狗尿苔笑了,說:那你叫鐵栓呢還是叫狗尿苔?豬說:它們有叫我鐵栓的,也有叫我狗尿苔。狗尿苔拍拍豬頭,說:好,這就好。它們這是幹啥呀,這麼多的往哪兒跑哩?豬說:今日葫蘆家的冒疙瘩雞在村南口過生日哩。狗尿苔說:雞還過生日?豬說:咋不過生日,它是古爐村年紀最大的雞,十二歲了!

  狗尿苔自以為他是最懂得村裡的六畜的,但他卻不知道它們還過生日。他一下子來了興趣,趕快往村南口跑。但跑到石獅子那兒,卻並沒看到雞呀貓呀狗呀的,正埋怨豬在騙他,斜著往不遠處山塄畔下一看,竟嚇了一跳,幾百隻雞和幾十條狗和貓全集中在那裡,狗是圍了一圈,一律身子坐著,前腿撐地,狗圈裡邊是貓,貓都直立著,似乎立得不穩,兩隻後腿不停地換步,始終沒有倒下來。在狗和貓圍起的兩道圈子裡,最中間站著葫蘆家的冒疙瘩雞,一直在咕咕咕地叫,所有的雞就繞著它轉,轉的時候全部半張了翅膀,朝內的翅膀高,朝外的翅膀低,摩擦著地面。然後所有的雞,貓,狗,就唱起來,雖然聲音高低不一樣,但都快樂地張大了嘴,雞的舌頭很長,狗的牙很白。狗尿苔看得傻了,自己的身子也動起來,也低聲哼哼,哼哼得像呻吟,但他卻不敢往塄畔下去,連塄畔上都不敢去,怕驚擾了它們。

  一群婦女拿著耙子、鋤頭和鍁往打麥場去,遠遠看到狗尿苔癡呆呆地坐在石獅前的地上,老遠問:喂,狗尿苔,你婆又打你了,坐在這兒?狗尿苔沒有理她們。田芽說:你還在冷地上坐呀,你婆來啦!狗尿苔不想讓她們過來,也害怕婆真的來了,她們一來,肯定就發現了雞貓狗的集會,那肯定就把集會衝散了。他拾起身來,端直往村裡走,一邊走,一邊說:我婆呢,婆呢?

  婆其實已經去了打麥場。打麥場上是生產隊從各家收集的豬圈糞,要用尿水再和一遍,就砌成堆在冬季裡漚呀。婆是擔不動了尿水,和三嬸,面魚兒老婆,有糧的老婆扒著糞土用鍁鏟著拌攪。有糧的老婆哮喘著氣短,幹不了一會兒就得歇下,後來乾脆跪在地上用鋤頭扒。有糧的老婆一跪下,婆也是腰疼腿酸,就不好意思也跪下幹活,累得渾身大汗,把夾襖也脫了一件。田芽說:婆,別著涼了。婆果然就打了個噴嚏。田芽說:看,冒風了!婆說:我身子恁金貴?!打一個噴嚏是誰想了,打兩個噴嚏是誰罵哩,打三個噴嚏才是冒風的,這是誰想我了?田芽說:你狗尿苔唄。婆說:他才煩我哩,整天死乞白賴地給我耍脾氣哩,怕是杏開想我哩。田芽說:人家想霸槽哩!婆說:田芽,你別也說這話,她畢竟還叫你姐哩,你們翻臉旁人笑話哩。田芽說:婆護她,她做的啥事呀,姓朱的閨女還沒誰在娘家就抱了娃的。婆趕緊拿眼睛瞪她,有糧的老婆說:杏開抱了娃啦,咳,咳,抱了誰的娃?咳,咳……咳。婆說:你有痰哩,少說話。田芽快給你嬸捶背,別一口氣憋住!自個就又打了個噴嚏,才要說這是誰罵我了,又一個噴嚏,田芽就把婆的夾襖給婆披上,說:這回是冒風了吧,你去歇著。婆坐在了地上繫夾襖扣子。

  來回擔著一擔尿來了,看見四個人都沒幹活,就粗了聲說:叫你們和糞哩,就都坐著?混工分啦?!所有人全起來拌糞,田芽說:蠶婆冒風了,坐下穿個夾襖,你喊叫啥哩喊叫!來回說:支書讓我經管哩我不經管?田芽說:喲,紅火麼?我告訴你,他天布磨子也是找過我讓我負責促生產的,我還看不上負責哩!來回說:你厲害麼,厲害人都去山上和路口了,你也去麼,你咋沒去?面魚兒老婆和有糧的老婆趕緊就勸解,來回把尿倒在糞土窩裡,擔了空桶走了。婆說:田芽你這刀子嘴,來回也沒說額外話,這個時候她能出來經管也虧得有她經管哩。田芽說:咱古爐村羞了八輩子祖宗了,讓個瘋子經管1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43

  68

  當天晚上,婆鼻孔喉嚨疼,耳朵又往外流膿,只說內有虛火,外著了些寒,就把甕裡壓漿水菜的那塊青白石頭拿來枕了,也不見好。又隔了一天,身子開始發燒,眼睛睏得睜不開,在炕上睡倒了。天從和糞的那後晌陰著,越陰越瓷,現在就下起了雨,雨下了一頓飯時,雨點子變成了雪,雪又不是花片子,像麥粒子,院子裡便起了唰啦唰啦的響聲。婆在炕上指揮著狗尿苔:把房後那一堆豆稈抱回來放在廚房,免得雪下大了豆稈濕了沒啥燒鍋;去麥草集上抓一籠麥草放到豬圈窩裡,再墊些乾土,不要天冷了豬還臥在稀泥裡;到雜物間把那些包穀纓子往草鞋裡墊些,小心著一入冬腳後跟容易凍。狗尿苔一樣一樣都幹了,就是包穀纓子沒有往草鞋裡墊,而是取了編火繩,編火繩是重要的,寧願腳後跟凍了瘡。他編著火繩,婆在炕上沒看見,編好了幾條掛在院門裡的牆上,進了上房屋問候婆想吃啥喝啥?婆說:喲,我娃知道心疼他婆了,要這孝順,我就常病呀!給婆說,你能做啥好吃好喝的?狗尿苔說:我會做疙瘩拌湯。你要想吃面,我去叫三嬸來給你擀一碗旗花面片?婆說:有你這話,婆就滿足了,我不吃也不喝,你出去耍去吧,別陪著我。狗尿苔在家裡憋了大半天,也想出去,就說:那我出去啦。把廁所裡的尿桶提了來放在炕下。

  山坡下的路口上火還在燒著,燒的已經不是麥草和包穀稈豆稈棉花稈了,是幾個大的樹根疙瘩,遠遠看去,燒著的樹根疙瘩在雪地裡紅得像血塊。灶火和明堂鎖子他們都在那兒,可能是誰拿了幾個土豆在那裡烤,你爭他搶的。狗尿苔沒到跟前去,他清楚他去了不但吃不上烤土豆,反倒那些人還逼著他回家去拿些土豆哩。橫巷裡,給生產隊漚糞的一夥人在那裡擔金斗家的尿水,已經擔了好幾趟了吧,蹴下來吃煙,只剩下金斗還在用尿勺從尿窖池往尿桶裡舀尿,尿濺了他的手和臉,尋地上的樹葉來擦。有人就說:那尿有多臭,能髒著你?金斗說:是尿咋能不臭?那人說:金斗你手捂住心口說,這尿有沒有尿味?金斗說:我家尿沒尿味,你家的豬圈糞就有糞味啦?!雙方一頂牛,大家說:吵個毽呀,都哄生產隊哩,誰也不要說誰。金斗蹴下來吃煙,又自己給自己解套,說咱這算不錯了,榔頭隊的人連哄生產隊都沒人來麼,便又開罵榔頭隊。放在廁所牆頭的那根火繩已經著完了,繩灰像一條死蛇。馬勺擔著尿桶過來,氣呼呼還在咕呐他本來在路口看守哩,來回卻喊叫著他擔尿,這女人就不敢抬舉,一抬舉上鼻子上臉啦!自己也放下尿桶要吃煙,伸手去拿火繩,一抓沒抓起,是繩灰,就吼剛走近的狗尿苔:尋火去,尋火去!

  狗尿苔就在金斗家尋火,金斗生著氣說沒火,狗尿苔就跑回自家去拿火,跑過水泉上的塄畔,看見禿子金家的皂角樹上掛了幾條晾曬的火繩,心想把禿子金家的拿一條不就是了?但皂角樹上的火繩掛得高,樹下又堆了野棗刺,他小心翼翼踮了腳去拽,一隻貓從禿子金家院牆的匣缽縫裡往外擠,擠出來了塞在縫裡的草把子,叫了一下。

  狗尿苔說:叫啥哩,不讓我拿火繩?

  貓眼睛閃了閃,玻璃片子一樣亮,甚至一隻眼還擠合了,做著鬼臉,說:啊妙!

  狗尿苔說:是啊妙,他禿子金跑了,不去擔尿,該貢獻根火繩的。

  貓卻又從匣缽縫裡鑽了進去。

  狗尿苔覺得這只貓有意思了,就趴在匣缽縫往裡看,院子裡的上房門開著,乍一看去只顯得門就是個洞,黑洞,看不見黑洞裡有什麼,卻聽到有人在說話,是半香在說。半香說:收芝麻的時候,我是去收了,我背回來兩背簍,土根和頂針他大也是背回來三背簍,雖說騰出來的芝麻少,從來不給社員分,要賣了給生產隊買煤油呀,買記工本呀,可我到馬勺家,他家的油辣子裡有芝麻,他哪兒來的芝麻?芝麻麻麻麻……。聲音奇怪地顫起來,顫和和地呻吟。

  狗尿苔吃了一驚,半香是給誰說話哩,給禿子金?禿子金回來啦?!

  半香又說話了,說:咱古爐村不明不白的事多了,還有蓮菜池挖出的蓮菜,拿稱分的時候咋就都是些蓮菜把把,支書說給公社送了的,能給公社送多少?噢,噢,你能行麼,咋還能這樣來呀,你你你你……。聲音又顫活活了。

  狗尿苔不明白半香話說得好好的,怎麼就不停地發顫?早聽說半香和禿子金經常吵嘴打架的,不是那麼回事麼,人家親熱著麼,親熱得聲都變調了麼。但狗尿苔恨禿子金,他禿子金從窯場偷跑回來了,應該讓紅大刀知道,他希望禿子金永遠不在村裡,就像迷糊回來一樣,讓紅大刀再攆了出去。

  狗尿苔撒腳往橫巷口跑去,報告禿子金回來啦,馬勺說:這不可能!狗尿苔說:我在他家院門口聽見他們說話哩,信不信由你!馬勺就嚴肅了,讓金斗和他一塊去看,金斗說他不去,他是從窯場回來的,他去不成。馬勺就讓金斗快到路口叫人,他去禿子金家瞧個動靜,真是禿子金了,他會穩住禿子金的。馬勺就拉了狗尿苔去了禿子金家,狗尿苔死活不去,馬勺說:耍滑頭呀,你發現的你不去?!兩人一到禿子金家,隔院門聽聽,裡邊是有說話聲,馬勺沒有直接推門,大聲叫:半香!半香!屋裡的說話聲立即沒了,隔了一會兒,半香說:誰呀?馬勺說:是我,擔尿漚糞哩,來借借你家尿桶。半香出來開了院門,上房臺階上卻坐著天布。馬勺和狗尿苔都傻眼了。天布並沒有看馬勺和狗尿苔,卻對半香說:以後不要再讓我來檢查了,記住,他禿子金只要回來,你就得來報告!說完點火吃煙往院外走了。

  馬勺只好借了一對尿桶,和狗尿苔出來了,罵道:你狗日的碎(骨泉)多事,禿子金回來啦?

  狗尿苔說:我以為是禿子金麼。

  馬勺說:這下天布得恨我了。

  狗尿苔說:他恨你幹啥?

  馬勺說:你看到天布褲子上那一塊白嗎?

  狗尿苔說:是蹭上了鼻涕?

  馬勺說:滾滾滾,你這個癡(骨泉)!

  狗尿苔可以認可說他長得醜,但馬勺罵他是白癡(骨泉),他生了氣,說:你才是癡髁!獨自往打麥場上去。

  面魚兒老婆和有糧老婆還在打麥場扒拉著糞堆,問起婆病好些了沒,狗尿苔說人還睡著,面魚兒老婆就叮嚀狗尿苔到她家拿些薑去,燒了姜湯給婆喝。狗尿苔卻想別人頭疼腦熱了婆都是讓燒姜湯喝,婆咋不給也燒些姜湯呢,是婆知道她的病喝姜湯不濟事嗎?狗尿苔也覺得婆的病怪,怎麼鼻子喉嚨疼還耳朵流膿呢,流膿就流膿吧,又發燒?怪病那得找善人呀,狗尿苔就決定請善人給婆說病。但要請善人就得上山,天布能讓他上山嗎?他試探著去給天布說,天布竟然滿口應允,還要他能去窯場。狗尿苔說:我不會去窯場,端端去山神廟,端端就下來了。天布說:我讓你去你就得去!狗尿苔說:那你要懷疑我和榔頭隊勾勾搭搭?天布說:要裝著勾勾搭搭的樣子。知道嗎,去那裡看看,狗日的們是死啦還是活著。狗尿苔這才明白了天布的意思,說:你也讓我當特務?天布說:也讓你當特務?誰還讓你當特務了?!狗尿苔知道說漏了嘴,忙說:牛鈴給我這樣說過。

  狗尿苔沒有立即上山,既然天布要讓他去窯場,他去了窯場該給霸槽怎麼說呢,總得拿個東西有個話頭呀?他一時想不出要拿什麼,坐在碾盤上沒了主意。一隻啄木鳥飛到苦楝樹上啄洞,(口邦)*****,他覺得啄木鳥真討厭,啄著樹就像啄他的腦袋。他突然就得意了,起身便去找杏開。杏開在收拾紅薯片子。入冬後家家把紅薯切了片晾曬在上房的簷簸上,杏開切的紅薯片子少,就晾曬在院牆上的瓦槽裡,狗尿苔就站在她家的斜對面的一個豬圈前,說:杏開,杏開!杏開站在凳子上頭卻不抬,也不吭聲。杏開又是不理狗尿苔了,這使狗尿苔有些難堪,剛剛興起的小得意消失了。麥粒子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而豬圈前一隻屎扒牛在推著糞球翻一個土坎子,糞球推上土坎了,糞球又滾下來,再推上土坎了,又滾下來。笨死了你!狗尿苔用腳把糞球踢過了土坎,杏開卻從凳子上下來,提了紅薯片子籠往院門裡走,還是不看他,低聲說了一句:跟我進來,把雞領回去!狗尿苔是在全村雞貓狗集會的傍晚還是把自家的一隻黑雞給杏開拿去的,但他沒有明著給杏開,而且把雞腿綁了就放在院門檻上。狗尿苔愣了一下說:啊你咋知道是我給你的雞?杏開說:別人都革命哩,雞不是紅毛就是紅冠,你家的雞就是黑!說這話的時候杏開卻笑了,狗尿苔就更來了氣,競搶在杏開前頭要進院。杏開說:你也不在我後邊操心著我滑倒呀?!

  進了院,杏開就把院門關了,一邊把掛在樹權上的衣服收了,一邊說:我不那麼說,你怕還不願到我家來哩!你送雞的時候為啥不叫我也不進來,雞放在院門檻上讓狼叼呀?是你也嫌棄我啦?狗尿苔氣消了一半,說:是婆讓送的,可我並不情願。杏開說:你說實話了好,你不情願連這雞也不情願。狗尿苔睜大了眼,說:雞咋啦?

  杏開這才告訴他,她把雞抱回屋後,抱著雞哭了一場。她捨不得把雞殺了吃,要把雞一直養著,可這雞來後卻不吃食,她抓了麥粒餵也不吃,這兩天兩夜總是咕咕咕地叫,叫得聲都啞了。她之所以讓他來院子就是要讓他把雞抱回去,與其它在這裡餓死,不如還是抱回他家去。

  雞果然臥在柴草屋裡,已經立不起了腿,羽毛脫落了一半,露著光光的脖子和脊樑,一見狗尿苔竟站起來往他跟前走,走了一半就義倒下去。狗尿苔把雞抱在了懷裡,說:夜鳳,夜鳳,你咋了嗎?

  杏開說:你把雞叫啥,雞還有姓?

  狗尿苔說:我姓夜,它也黑,我就叫它夜鳳凰。

  杏開說:喲,還是鳳凰?燒窯的鳳凰!

  說起燒窯,狗尿苔說:我去窯場呀,你捎不捎東西?杏開立即不笑了,說:我捎啥東西,捎你骨殖呀?!狗尿苔說:不捎就不捎吧。抱了雞要走,杏開卻說:是天布他們要攻窯場呀?狗尿苔說:誰攻誰呀,狼虎兩家怕哩。杏開說:那你能去窯場,是來笑話我嗎?狗尿苔氣又來了,但他不能說你杏開和霸槽的事誰不知道,我好心好意來問你,你倒給我打馬虎眼!就把婆病了,他想去請善人來說病的事說了一遍,沒有說天布讓他當特務的話。杏開說:那你等著。跑進上房,拿了一件毛衣,說是交給霸槽。狗尿苔倒生了嫉妒,他連絨衣都沒穿過,杏開倒給霸槽還織了毛衣!他說:行麼。把毛衣搭在肩上要走。杏開卻說這樣拿著不行,路口的人看見了肯定把毛衣收了,要狗尿苔脫了夾襖,把毛衣穿上。毛衣又寬又長,一下子搭到了狗尿苔腳面上。杏開說:瞧你這個頭!把毛衣下擺折了折用繩子繫了,再幫著把夾襖套上。杏開問:暖和不?狗尿苔說:暖和。杏開說:你見了他可要給他的。狗尿苔說:他死了就好了!杏開就擰他的嘴:不許說那晦氣話!

  狗尿苔上了山,首先去了窯場,窯場七的人都穿得很單,那些帶了鍋和米麵的人家當然把米麵打平夥,但畢竟米麵少,一天三頓就喝些稀湯湊合著。疥瘡依然癢得人心慌亂,一半人的交襠都抓爛了,而開石最為嚴重,脖子上已有了小紅疙瘩,如果真是疥上臉拿席捲,那就可怕了。霸槽卻似乎還樂觀,他說他沒有去過延安,在課本上談過關於描寫延安的文章,毛主席在那裡呆了十三年,從延安走到北京城去了。他穿上了杏開給他織的毛衣,指著中山上的坡坎峁塄,說:一樣是黃土,一樣是窯洞,一樣的少穿沒吃的啊,只可惜山神廟那兒沒有個塔,將來我一定在那兒修一個塔!狗尿苔沒有去過延安,也沒有讀過描寫延安的課本,壓根兒就不知道延安是什麼,但他看得出來,榔頭隊在窯場不可能再堅持下去,少則三天,多則七天,不是要打敗了紅大刀,就是被紅大刀打敗,肯定是要下山的。狗尿苔說:修個塔好,州河裡那個塔叫鎮河塔,這塔就是鎮山塔。霸槽說:寶塔!這山也改名寶塔山!霸槽指點著那山頂的位置,突然大聲叫:跟後。跟後!狗尿苔說:你要去屙屎嗎,不叫他跟後了,我跟你去!狗尿苔就拿了窯洞外一把鍁,跟著霸槽往窯場後的窪地走去。把一個小土坑挖好了,霸槽卻說他已經不便秘了,盡喝的稀湯,他要尿呀!他尿了那麼久,說:村裡現在是啥情況?狗尿苔說:沒啥情況,擔尿漚糞哩。霸槽說:路口上沒人守啦?狗尿苔說:紅大刀守著,生產隊的農活是支書經管著。霸槽說:什麼支書?走資派!走資派復辟啦!狗尿苔說:哦,哦。霸槽說:他天布張狂得很?狗尿苔說:噢,噢。霸槽說:都張狂成啥啦?狗尿苔說:聽他媳婦說黑來睡覺那條寬皮帶都繫著嘿。霸槽說:他也就只是那條皮帶!從窯場回去的誰入了紅大刀?狗尿苔說:都人了。霸槽說:胡說,就能都入?!狗尿苔說:是都人了。霸槽罵了一句:日他媽的!把東西塞進褲裡,不尿了。狗尿苔說:我去請善人呀,你還有啥問的?霸槽說:沒了。狗尿苔說:應該還有問的。霸槽一揮手,擰身走了。

  到了山神廟,善人喜歡著狗尿苔來了,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說:瘦了!狗尿苔說:不是瘦了,是消腫啦。善人說:現在沒有蜂蜇了好看!就到處尋著東西要給狗尿苔吃,卻沒尋著什麼,拿出個雞蛋要打開讓喝。,狗尿苔沒讓打雞蛋,就說了請善人下山給婆說病,他說:我不吃你的雞蛋,給我婆說過病了,我給你吃雞蛋!善人說:你婆的病我說不了,她啥不知道?可我也得去看看,在山上憋得些些了。麥粒子雪在山上似乎比山下要下得多,上山的路上鞋還能把住滑,下山卻難了,出溜出溜地就跌了幾跤,兩人用草繩在鞋上纏了幾道,小心翼翼往下走,在窯場前的轉彎路上,看見了榔頭隊的人在吃飯,鍋是支在窯洞裡的,所有人都往窯洞口擠,就有人喊著排隊,隊便從窯洞口排過來,排了一個長隊。先盛上飯的端了碗出來一邊走一邊喝,有人就說:恁燙的飯,你往喉嚨裡倒呀?應聲的是:我想細嚼慢嚥哩,稀湯裡沒啥能咬能嚼的麼!吃過了的又站在長隊後邊,在舔著碗。排隊的說:你咋又來排隊呢?吃了的說:沒飽麼咋不排隊?排隊的說:那你可以吃兩碗,我們只能是一碗?吃了的說:那你往前排麼。排隊的說:日他媽,這不公平!吃了的說:你罵誰呢?排隊的說:我想罵誰就罵誰呢!啪,有人出了手,立即長隊就亂了。而在轉彎路上,守燈一直在那裡蹴著,自榔頭隊一上來要揪鬥他後,再也沒人理他,但他又不能走,大家都在爭著吃飯,他獨獨一個蹴著吃煙。狗尿苔說:你咋沒去吃飯?守燈看了看狗尿苔,沒有理,他的肚裡像個灶膛,一縷煙不停地從嘴裡冒出來。狗尿苔說:他們不給你吃飯?守燈抓了一把雪扔到狗尿苔臉上,說:你管哩?!氣得狗尿苔說:該餓死你!拉了善人離開。善人說了句: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沒想一步沒踏穩,滑了一跤,渾身滿臉都是雪。

  狗尿苔說:疼了沒?

  善人說:能不疼?

  狗尿苔說:下麥粒雪,這要真是下麥粒子多好!

  善人說:要下就下到你家院子。

  狗尿苔嘿嘿地笑,卻說:哎,你說啥來?三四五六七八的?

  善人說: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

  狗尿苔說:這啥意思?

  善人說:想聽吧?你個頭小,重心低,滑不了,我扶著你了,我給你說。

  狗尿苔就讓善人扶著他的肩往下走,善人在說了,說的是不三不四這話常聽人說吧,啥意思,你一定以為在說一些人的不正經吧?是不正經的意思,可為什麼要說不三不四而不是說不四不五呢?這話起源於三從四德。啥是三從?三從是說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啥是四德?四德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工。不遵循這些規矩的人就是不三不四,懂了吧。還有人五人六,五和六原本指人的五臟六腑,人如果五臟六腑不全或者移了位置,那人就不是正常人了,做人要做正常人。亂七八糟呢,人出生前臉在娘胎裡是七天一變化的,人死後的七天是會腐爛的,便要人法輪道,這八是……。狗尿苔說:我不知道為啥你說這些?善人說: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狗尿苔說:真不知道。善人說:真不知道你就不用知道了,知道了你也就不快活了。

  婆並不知道狗尿苔能去請善人,見善人進了門,趕忙從炕上爬起,喊叫著狗尿苔取煙拿火,她就搖搖晃晃要去廚房裡燒鍋煮荷包蛋,村裡突然狗聲四起,一群雞嘎嘎嘎地從院門外的巷道裡往過跑,有三隻竟飛到院牆上,立腳不穩,掉進院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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