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古爐 作者:賈平凹(已完成)

 
waterkcl 2019-1-28 09:23: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9 32811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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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寬擔著糞籠去拾糞,但麥粒子雪越下越大,天驟然地冷起來,鼻裡口裡呼出的氣都能看見霧了。他是從河灘地走過,繞過了塄坎,又到了後窪的土路上,麥粒子雪被風吹著跑,路面上就像過流沙一樣。但是,長寬並沒有拾到多少糞,他蹲在了地堰後,自己把糞直接屙到糞籠裡。這種行為古爐村只有迷糊幹過,長寬也笑話起自己的荒唐,他摸摸屁股,感覺有無數的刀子在那裡刮,他說:嘿嘿,屎凍硬了不臭。這時候,一隊狼從天布家那塊麻地裡經過,收過了麻的地裡長著一叢叢毛拉子草,草都枯了,幾乎能聽到泠泠的銅音。但狼隊沒有任何響聲,它們的四蹄上像是纏了棉花,那從頭到尾,皮毛完全變灰了。狼也換了季.穿了灰棉襖?長寬先是這麼想著,猛地驚慌了,連糞籠也不要了,提著褲子就往村裡跑。狼並沒有追他,甚至回頭看也沒有,低頭微笑著繼續經過。

  擔尿水的馬勺一夥聽說又過狼了,就都跑到碾盤後的土塄上,拿了扁擔,防止著狼隊進村,卻沒有看到狼。是狼又轉到村前的河灘地?再跑到石獅子那兒,就看到了公路通往村裡的土路上湧過來了一群人。先以為是下河灣的人攆狼過來的,可下河灣離古爐村太遠,即便攆狼,能攆那麼長的路嗎?那些人越來越近,大家就取笑長寬一定是看花了眼睛,又作踐起了來的那些人的穿著,哇呀,黑褲黑襖,卻繫著白腰帶,紮著白裹腿,那是河南上來的耍猴人打扮麼。六升的兒子突然變臉失色,說:這是下河灣的金箍棒造反隊呀!六升患病期間,六升的兒子去下河灣大夫那兒抓過中藥,看見過那裡的造反隊,這造反隊就屬於聯指的。六升兒子的話使大家都警覺了,發現來人手裡都拿著一根棍。金箍棒的人怎麼朝古爐村來?這就又看清了走在前邊的竟然是水皮和麻子黑。毫無疑問了,是水皮跑出去通報了榔頭隊困在窯場的事,才搬來了下河灣聯指的救兵嗎?但麻子黑怎麼就回來了?立即有人就屁股夾了火炮一樣跑去報告天布和磨子,別的人轟地散開,但剛剛從村口走來的擺子以為他在腰疼,也沒參加什麼組織,他站住了不動。

  擺子說:是麻子黑嗎,你是不是麻子黑?

  麻子黑說:你過來,看是不是麻子黑。

  擺子往前走,歪著頭看,麻子黑一拳打在擺子的心口上,擺子一個踉蹌窩倒在了地上。麻子黑說:認不得我啦,忘了我啦,古爐村再也沒有我啦?!

  擺子說:麻子黑麻子黑,你咋就出來啦?

  麻子黑說:你管我怎麼出來的,老子是出來了,出來就回古爐村啦!

  拿腳踢擺子,擺子坐在地上,雙手撐著身子往後退,麻子黑的腳踢到了他的嘴上,他的一顆門牙就掉了,血沫子流在下巴上。他說:我啥都不是,不是紅大刀的也不是榔頭隊的。麻子黑說:是古爐村的我就要打!你不是會燒窯嗎,我去多拿過窯上幾個匣缽壘牆你都不肯,你起來和我打呀,往這兒看,往這兒看!擺子要面對著麻子黑的時候,他就看不見,他只能斜了頭,但麻子黑一腳把他的頭踢正了。

  散開去的人見麻子黑這麼欺負擺子,就反過身來救擺子,金箍棒的人嘩啦圍了上來,人窩裡鑽出了黃生生。黃生生也來了?黃生生瘦得只剩下個黃瓜嘴了,他在喊:誰是紅大刀的?水皮說:這些都算是紅大刀的。金箍棒的一下子就打,馬勺的肩膀上就挨了一棍,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說:狗日的還真打呀!爬起來拾起了扁擔。擔尿桶的扁擔兩邊拴了繩,繩頭繫著勾搭子,甩開來像甩流星錘,別人近不了身。馬勺一甩扁擔,一時所有的人都甩扁擔,邊甩邊退,一進了村道,忽地分頭往各巷道裡跑,有的就進了院子關了院門,有的就鑽了豬圈,有的就爬上了樹。

  通往中山的坡根路口上,一撥人在看守著,一撥人在窯神廟裡生了火燎褲襠。聽說冬生和立柱的疥瘡是抹窯灰好的,而沒窯灰,他們就把草木灰往襠裡搓,搓了再拿火燎,沒想搓了燎了倒惹得疥瘡更癢,就把冬生叫來,要證實是不是疥瘡好了,冬生脫了褲子讓眾人看,果然是好了,但立即壓倒了他,各人在自己襠裡抓抓,再去他襠裡抓抓,說:你狗日的怎麼就好了,要癢咱們一起癢!村南口一開打,有人跑來報告了消息,大家忙穿了褲子,蜂擁一般跑出來。因為都是急,沒說清也沒聽清是村的哪個口,呼啦啦一群人先跑到東邊的大石磨那兒,那兒什麼事也沒有,就納悶了。葫蘆的媳婦卻在她家豬圈牆上畫白灰圈,問:是狼來了?沒人理她。只見三嬸踉踉蹌蹌往過跑,長竿子趕得兩隻雞一個在地上滾一個在空裡飛,葫蘆的媳婦說:雞把牛牛都跑遺了,三嬸!三嬸說:打哩,打哩!那夥人就問:在哪兒打哩?三嬸說:村南口。那夥人掉頭又往南巷跑。

  南巷裡滿是些豬狗雞貓跑過來,見了村人就嘰哩嗚哇地喊,它們的喊,沒人能聽懂,還被罵一句:甭擋路!所有的豬狗雞貓退讓在路邊,等著那夥人一過,轉身又往前跑,轉身的時候,差不多都在雪地上滑倒了,金斗家的豬,竟然四腳朝天,滑向一棵樹去,又從樹上彈回來撞在院牆根的石頭上。它們就說:金斗金斗,你沒事吧?那豬說:我不願叫金斗,金斗的媳婦靈醒對我好,叫我靈醒。它們正要罵啥時候了你還恁臭美的,就見巷子那頭鑽進來另一夥人,那夥人在攆牛鈴,眼看著要攆上了.牛鈴突然飛起來,雙手抓住了一家院牆沿,一躍身上到牆頭,又迅速地到了房頂,揭了瓦就打。房是頂針家的房,頂針她大在喊:我的瓦,我的瓦!瓦從房上向下打,下邊的人用石頭和打下來的瓦又往房上打,頂針她大死狼聲哭喊。巷這頭的人轉身又跑進巷,一時又跑不過去,嚎嚎地叫,攆打牛鈴的人就退去。一直退到天布家的門前了,天布從院門裡出來,提了一把砍刀,大叫道:我日你個媽!哪兒的雜種來古爐村尋事了?!聲音巨大,狗都嚇住了,停止了叫喊,那夥人撒腿就跑,天布一連串砍去,砍得巷道的瓷片路上雪花火花亂濺。

  天布從半香那兒回來,覺得身上有些冷,腿也無力,添了件夾襖又生火燒了一把蔥根吃著,媳婦就嘟噥:吃的什麼蔥呀?!天布說:一根蔥,硬一冬!媳婦說:你甭害我!天布看見媳婦彎了腰在櫃底下取貓食碗,屁股呈現出個三角形,就厭惡起來,才要用腳去踢,聽見外邊雞飛狗咬的。把院門拉開縫,一群人正從巷道跑著攆打馬勺他們,他以為是榔頭隊從山下打下來了,可那些人並不認識呀,還正納悶,看到了水皮,他就哐啷把門打開,撲出去一把將水皮拽了進來。問:這是哪兒的?水皮說:下河灣金箍棒……。天布說:你狗日的搬的兵?一拳砸在水皮臉上,又一腳把水皮踢了出去。

  水皮像一攤泥甩在了地上,他想喊什麼,下巴骨掉了,拉住往過跑的一個人,啊啊地比劃著讓給他安下巴,那人一手按住天靈蓋,一手猛地把下巴往上一推,下巴骨接上了,水皮就喊:這就是朱天布家,天布就在這裡!一群人跑過院門了,又反身過來,天布就關了門。門被咣咣地砸,天布家的狗從院牆裡撲上牆頭,又撲下巷道,一頓亂棒,狗頭沒有砸開,狗腰卻斷了,天布就從上房裡提出了砍刀。

  這把刀是鐵的,原是下河灣關帝廟裡關帝塑像手裡的刀,足有七斤,那年耍社火,下河灣的芯子是三結義,借用的就是這刀,但到古爐村來表演,刀太沉而扮芯子的孩子抓不牢,支書換了個木刀,真刀就一直留下來沒還給人家。紅大刀成立就是天布有了這把刀而起的名。

  天布提了刀衝出院門,也正是紅大刀的人趕了過來,金箍棒的人頓時也亂了,有往村道別的巷打過去的,而大多數扭頭往回跑,退到了石獅子那兒,又從石獅子那兒退到塄畔。黃生生就大聲叫喊,公路上又有一夥人向村口跑來,手裡都拿著一個酒瓶子。灶火說:這狗日的勢紮得大,還帶酒哩。天布便說:往下趕,誰搶下酒誰喝!話未落,一個酒瓶子日地就飛過來,落在他們面前十米左右,轟,瓶子竟然爆炸了,四個人當即哎喲倒下,每個人褲子還穿著,血從褲管裡卻流了出來,倒下的就有灶火,別人的臉還乾淨著,他的臉被煙霧薰黑,嘴張著,牙顯得又長又白。鎖子和田芽以為他被炸死了,喊:灶火!灶火!灶火沒有死,他是被炸蒙了,聽到叫喊,雙手摸了一下頭,頭還在,又摸了摸交襠,交襠的東西還在,有頭有毜就沒事,他一咕碌爬起來,發現手背上出了血,就把手在臉上抹,黑臉上抹上了血,有黑有紅,黑紅黑紅,他那只沒了兩根指頭的手指著黃生生罵道:狗日的,你敢用炸彈?!又扔過來一個酒瓶子,酒瓶子又爆炸了,騰起一團煙霧,雪花,泥點和玻璃渣子濺得到處都是。紅大刀就撤回到了天布家院門口的照壁下。田芽說:天布天布,他們這用的是啥炸彈?灶火說:屁炸彈.是炸魚用的。

  是炸魚用的。古爐村和下河灣的人在州河裡撈魚,都是用釣竿或者用網子去撈,洛鎮上的人卻常常在酒瓶子裡裝上煤油或炸藥,安上雷管,點著了扔到水裡去炸魚。黃生生帶的這些洛鎮上的聯指,原本想著攻打古爐村壓根兒用不著他們出手,就拿了十幾個炸藥酒瓶要在村前的河裡炸了魚,中午要吃一頓熬燉魚的,沒想這些炸藥瓶倒起了作用。等紅大刀的人一撤回,他們就又湧了上來,黃生生就喊麻子黑,麻子黑卻不見了蹤影,又喊水皮,說紅大刀撤退了,肯定各人進了各家,要水皮指點紅大刀的人都是哪家哪戶,能打的就打,能攆的就攆,解放古爐村。但他們卻在村道口又受到阻擊,天布指揮著紅大刀把石頭瓦片像雨一樣甩了過來,黃生生就親自又扔出了三個酒瓶子。

  酒瓶子連續爆響,紅大刀的人又傷了幾個,天布說:灶火,你家裡還有沒有炸狐子的藥丸?灶火說:沒麼。天布說:咱的火銃呢?朝他們放火銃!灶火說:火銃在咱隊部裡,那沒炸藥呀。天布說:上次放火銃炸藥都用完了?灶火說:可能支書家裡還有,不知道他肯不肯拿出來。天布說:啥時候了他不肯?!灶火拔腿就往老公房跑去。天布讓力氣大的在前邊甩石頭瓦片,力氣小的,腳下快的就四處尋石頭瓦片,照壁頂上的磚便扒了下來,又去扳牛鈴家院牆上的磚塊和瓦。馬勺卻從牛鈴家拿了個簸箕。天布說:你用簸箕幹啥?馬勺說:這能擋酒瓶子的。他這麼一說,又有人就拿了篩子,拿了銅臉盆,當盾牌用。

  紅大刀人和金箍棒以及鎮上聯指人開始拉鋸,一會兒紅大刀人衝出了村道,金箍棒和鎮聯指人就退到石獅子那兒,一會兒金箍棒和鎮聯指人又衝過來,紅大刀人稀裡嘩啦再撤回來。雪越下越大,雪已經不是麥粒子了,成了雪片,再起了風,雪片子就旋著在村道裡捲,然後像是擰成了無數條的鞭子,在兩邊的院門上,屋牆上使勁抽打。

  古爐村南口打起了混仗,榔頭隊在窯場上看見了,一聲地喊,霸槽正在窯洞裡拔嘴唇上的鬍子,他不允許鬍子長上來,用手摸著一根兒了,就拔下來,聽見喊叫,提了榔頭跑到窯場塄上,抬腳就要下,跟後把他拉住了,要不是跟後拉,那一腳下去,人便掉到了塄下。霸槽被拉住了,才清白是自己太激動也太急了,以為那個土塄是一個坎兒似的,但他在那裡喊:下山下山,日他媽的,古爐村是咱的家園,誰拿了咱的讓他還回來,誰吃了咱的要他吐出來!眾人就都揮著榔頭往山下跑。從窯場到山路上要繞一個斜漫道子,又窄又陡,雪落了一層,差不多的人往下跑著就滑倒了。這一滑,有的從斜漫道上跌在了道下的溝臺上,有的趴在道上鼻青臉腫,一時將聚起來的勁兒散了,再爬起來,肚子饑著,身上發冷。霸槽說:守燈哩,叫守燈!守燈就過來,守燈說:我正要找你說話呀。霸槽說:想說啥?守燈說:我想回家。霸槽說:回去再到紅大刀?!守燈說:我是怕挨鬥,他們讓我人,我才人的。霸槽說:怕他們鬥就不怕我們鬥啦?守燈說:榔頭隊要我人,我也入。霸槽說:你想人我還要考慮哩,現在先把你的褲子襖脫下來!守燈說:這冷的天。霸槽說:脫下來!霸槽就對著在漫道上連爬帶滾的人喊:把守燈的衣服扯成條,在鞋上纏上了往下跑,別讓人家看到咱們榔頭隊的熊樣!他自個並沒有等著用布條纏鞋,像一塊石頭滾下去一樣,衝到了眾人的前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5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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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榔頭隊衝到了山下的路口,路口上只剩下了明堂、看星和本來。明堂就擔心紅大刀的人都去了村南頭,萬一榔頭隊從窯場下來了難以守住路口,便一面讓看星去村裡喊還呆在家裡的人,一面他和本來從窯神廟裡提了幾桶水往路口外的斜道上潑,盼著水能結成冰,使榔頭隊的人下來立腳不穩,他們就可以趁機打退。但水潑上去,並沒有結上冰,明堂倒是弄得渾身的衣服都濕f,便去窯神廟拿一條被子披上。披了被子剛出廟門,迷糊揮著那根沒了榔頭疙瘩的木棍已經從坡路上跑了下來,明堂去拿那木板刻成的刀,三把木刀架著還支在火堆後邊,一時拿不及,就從地上抄了個鐵鍁,大聲說:你不要過來,過來我就拍你!迷糊說:你拍呀,拍呀!木棍就打了過來。那木棍用力太猛,半空裡將雪打成了一股,噴在明堂臉上,明堂眼一眨,覺得木棍過來,急一閃,迷糊撲了個空,差點跌倒,明堂拿鍁就拍,拍在了迷糊的屁股上。狗日的迷糊有挨頭,竟然還不倒,再要拍,迷糊已轉過身,雙手舉了木棍擋住了鐵鍁,咣的一聲,兩人手都麻了,咬著手撐著。這一撐,撐了個人字形,勢均力敵,倒一動不動了,後邊的人就一哄跑過了路口。本來破了聲喊:榔頭隊下山了!榔頭隊下山了!榔頭隊下……。一棍戳在了腰裡,人在雪上滑出了幾尺遠,就勢便往村道裡跑,一夥人就狗一樣攆了過去,

  明堂和迷糊還在撐。迷糊說:你撐不過我,我扳倒過你手腕子!明堂說:扳不過你手腕子,我卻能撐過你!迷糊說:啊呸!一口痰吐在明堂的臉上。明糊說:啊呸!一口痰也吐在迷糊的臉上。迷糊齒咧著在使勁把木棍往下壓,壓得明堂舉著的鐵鍁沒動,腰卻往下縮。明堂咬著牙子,五官就全往左挪位,又慢慢地腰挺直起來。然後你推著我過來,我推著你過去,地上的雪先還是白白一層,後來土和雪拌在一起,就成了泥漿。迷糊說:你腳蹬了石頭!明堂說:你也蹬麼!迷糊那邊沒有石頭可蹬。迷糊說:有種你不蹬石頭麼!明堂說:我就蹬!兩人再也沒了力氣,便都不說話了,只是吭哧吭哧喘氣。但是,明堂的大腿側突然癢起來,癢得錐兒錐兒的,手騰不出來去撓,兩條腿合併了要磨搓一下,迷糊猛一用勁,把明堂壓倒了,一腳踢在襠裡,明堂在地上滾蛋子。迷糊說:你癢了吧,老子也癢!他褲爛著,拿手就在那裡撓。冬生正好跑過來,見迷糊打倒了明堂,舉著一把木刀就砍,迷糊撓得得意,還抵頭往下看哩,木刀砍在肩上,就轉了一圈倒在地上。冬生說:你狗日的還看毜哩!撲過去壓住,一屁股坐在迷糊臉上,說:看麼,你看老子的毽!使勁扳迷糊的腿,迷糊的鼻血就流出來,不動了。冬生把迷糊的腿放下,迷糊還是不動,像死了一樣.,冬生站起來,說:狗日的死:『!迷糊卻說:沒死!冬生上去踹了一腳。迷糊說:我沒吃飯,吃了飯看誰能打過淮?!村裡起了哭聲,明堂和冬生不再打迷糊了,抓了一把泥和雪往迷糊嘴裡塞,說:吃你媽的×去!拔腿往村道跑。明堂說:哥,謝你啊!冬生說:不謝我,謝我娃!明堂說:謝你娃?冬生說:我在屋裡正睡哩,我娃翻豬圈牆,掉到豬圈裡f,哭聲把我吵醒來,醒來聽見村裡吵鬧,才知道榔頭隊衝下來了。這時候,幾個人沒命地跑過來,明堂和冬生還沒看清是誰,橫巷裡有人在喊:來人,來人呀,磨子讓人捅了!兩人趕緊跑進橫巷。

  橫巷裡,磨子倒在面魚兒家院門口。面魚兒老婆見磨子跑過來,是個血人,而且身後地上一道血點子,突然就倒在她家院門口,就叫:磨子,磨子!去把磨子往起拉,磨子沒有拉起來,磨子的肚子上一個血窟窿,腸子都流了出來,用手去捂,把腸子往肚子裡塞,塞進去又流出來,她就嚇呆了,乍著手不知咋辦,只有喊叫。磨子還能說話,磨子說:你取個碗來扣。面魚兒老婆就進屋拿了個碗,反扣在磨子的肚子上,要尋東西再套住,又一時尋不下,就撕自己的裹腿帶子,把碗和腰勒在了一起。

  善人從山神廟下來的時候,磨子還在路口,把一背簍柴禾往火堆上添,媳婦來說他家的炕面坍啦。磨子說:咋坍啦?媳婦說:不曉得咋就坍啦。大夥還笑:咋坍啦,你兩口子折騰麼!媳婦說:他有那本事就好了!大夥就說:哇,磨子沒那本事?媳婦說:他這些天啥時回去過?磨子始終嚴肅,說:好了好了,正經事多哩!跟了媳婦回去,果然是炕中間坍了一個窟窿,覺得奇怪,便去葫蘆家借了兩頁炕面子坯,在院子裡和泥要修補。外邊打鬧起來,他也是以為榔頭隊下山了,急忙跑去路口,才知道村南頭來了金箍棒和鎮聯指的人。又跑去村南頭,混戰裡拳打腳踢地撂倒了幾個,再把三個攆進一條巷子,就看見巷子那頭站著戴花,便喊:攔住狗日的,攔住!戴花沒有攔,腳手亂乍,哇啦哇啦叫喊。磨子跑過去,埋怨戴花不攔.只要稍稍攔一下,他就攆上那三個狗東西了。戴花卻只顧說自己的,說有人進了她屋,說她是出來看動靜的,看著害怕又跑回去,說她進了廚房咋就看見那個裝糠的甕上草帽在動,她是用草帽子蓋著甕的,說她以為甕裡鑽了老鼠,一揭草帽,草帽竟然戴在一個人頭上,這個人他不認識,嚇得她就又跑出來了。磨子問:人呢?戴花說:還在屋裡。磨子就往屋裡走。戴花說:你一個人不行。又瘋了似地哇啦哇啦叫喊,便跑來了馬勺六七個人。馬勺的額頭上一個青包,夾襖的一個袖子被撕破了,剩下一半,一見磨子,哭喪了臉說:磨子,磨子,這弄成啥事了嘛!磨子說:他們來了多少人?馬勺說:上百號人。榔頭隊也下來了。磨子說:不敢讓外村人進來,天布呢?灶火呢?馬勺說:天布領人在村南頭,灶火他們去打榔頭隊了,一股子金箍棒的鑽進東斜巷,我們一路攆了過來。戴花你屋裡鑽了幾個?戴花說:我看見了一個。幾個人哐哨就踢開門往裡衝,說:一個人?把狗日的腿卸下來!戴花卻拉住了馬勺,說:不敢在屋裡打,一打開就把屋裡盆盆罐罐都打碎了,轟出來打,轟出來打!院子裡就一聲喊:狗日的給我出來!但藏在屋裡的人就是不出來。馬勺說:不會是黃生生吧,那狗日的熟悉咱村的。磨子說:黃生生也來啦?馬勻說:是來啦,還有麻子黑。磨子說:麻子黑?他咋回來的?!馬勺說:日他媽監獄是咋弄的就能讓他回來!狗日的眼睛都是紅的,見淮打誰,回村報復來啦!磨子擰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那我去找他!

  磨子跑了幾條巷,差不多巷裡都有人,不是紅大刀的一夥入圍著金箍棒的幾個人打,就是紅大刀的人又被榔頭隊的人攆著跑。凡是紅大刀人得勢的,他只問: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兒?而紅大刀的人失了勢,他就撲過去幫忙,故意引得三個四個過來攆他,邊打邊退,退到杜仲樹下了,一腳將前邊的那個踢得碰在樹上,再壓在地上,另外的三個輪番進攻,來一個,打一個,嘰裡哇嗚地都打跑了,再把地上的揪起來,問: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兒?那人門牙丟了,不吭聲,眼瞅在地上尋牙。他說:尋你媽的×哩,要尋就多尋一顆!一拳又朝嘴上打去,真的是一顆牙又沒有了。磨子說: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兒?那人卻從懷裡掏出一張毛主席畫像,嘩地抖開,擋在臉上。磨子說:喲,你還會這樣?!一腳踢在腰裡,那人滾了一下,再一腳踢在背上,那人再滾了一下。斜對過的院子裡,三嬸一直趴在門縫往外看,開了門說:磨子,磨子,不敢打了,再打就出人命呀!磨子說:這你甭管,快進屋去!還是問:麻子黑呢?那人終於說:麻子黑是誰,我不知道麻子黑。磨子說:你是哪兒的?那人說:我是下河灣的。磨子說:除了下河灣的還有從哪兒來的?那人說:有洛鎮的。磨子想,麻子黑可能和洛鎮的人一塊來的。突然那人抓了一把雪猛地砸到磨子的眼睛上,翻起身就跑。

  磨子罵了一聲:我日你媽!揉著眼睛攆去,攆到橫巷口,眼睛還不大清亮,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迎面過來,就問:麻子黑在哪兒?那人卻說:麻子黑在這裡!磨子睜眼再看,面前果然站的就是麻子黑。立即說道:你狗只的還敢回來?!麻子黑說:回來找你哩!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磨子一個趔趄退了幾步,但沒有倒,低頭看見腰裡插著一把刀,刀把子上血往下流,流得像包穀酒燒成了往外出頭稍子酒。氣勢洶洶的磨子尋了半天要收拾麻子黑,麻子黑卻先下手為強,捅了磨子一刀,磨子嗤啦笑了一下,說:狗日的,你倒捅了我!便拔出了刀子,大聲吼叫,從巷子口攆了過去。麻子黑已經走到了另一個巷中的一個廁所前,並沒有跑,只是大步地走,也不回頭。磨子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又攆了幾步,腳底下軟起來,就拼著所有力氣把刀子甩了過去,他就趴在地上了。趴在地上還往前看著,刀扎在了麻子黑的屁股上,如果再高一點,就扎在麻子黑的腰上或背上,可偏偏扎在屁股上,麻子黑也是撲地趴倒在地上。而這時巷的那頭出現了幾個人,磨子已經認不清那是紅大刀的人還是金箍棒的人。

  面魚兒老婆用紮褲管的帶子勒緊了碗,明堂和冬生跑了過來,他們攆麻子黑沒有攆上,趕忙把磨子抬回了他家。

  麻子黑被三個金箍棒的人架起跑出了巷子,麻子黑就讓把屁股上的刀子拔了,說他能走,不讓架著。架著的人說:刀子扎了那麼深,還能走?麻子黑說:磨子他叔是個瓷髁,磨子也是個瓷髁,扎人都扎不到地方!他推著那三個人快去別處戰鬥去,自己就一瘸一跛順巷子走,血在地上滴了一路,他沒有扶牆,回頭還看見雪地上的血像梅花一樣鮮豔。一隻狗夾著尾巴從巷口往過跑,猛地要停,四個蹄子在雪地上滑行了一米,但收不住勁,幾乎就撞在麻子黑的懷裡。狗拿眼睛看著麻子黑,麻子黑認得這是灶火家的狗,狗眼發紅。狗也認得了這是麻子黑,看見麻子黑的眼睛發紅。狗說:汪!汪汪!汪!麻子黑說:讓開路!狗卻忽地撲過來咬住了麻子黑的腿後彎子。腿後彎子是軟筋,麻子黑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狗又閃開來,眼睛盯著麻子黑,口鼻裡噴氣,氣噴到麻子黑臉上,麻子黑覺得是一股子火。麻子黑要站起來,一站起來狗就往前撲,麻子黑把刀子又甩過去,狗競一側身斜著把刀子用嘴接住,四蹄翻飛著跑走了。麻子黑這才明白狗是來收繳武器的。麻子黑在那一瞬間有了害怕,前後看了看巷口,站起來,+屁股上的傷口撲嘰撲嘰往外流血,一條褲腿全染紅了。這時候,如果磨子,天布,灶火和明堂,甚至就是狗尿苔來,來一個,他也有些怯火了,偏偏就咯吱一聲,使他驚得回過頭來。

  咯吱聲是斜對面的院門開了,門縫裡伸出來的是守燈的頭。守燈說:麻子黑,進來,快進來!麻子黑就趔了腿進了院裡。守燈卻又跑出門去,他才回來穿了一身衣服,胳膊腿凍得還是硬的,跑得趔趔趄趄的,麻子黑以為守燈要拉鎖了院門喊人要捉拿他,守燈則拿了笤帚胡亂地掃了掃院門雪上的血,返身進來把門關了。

  麻子黑說:哈,我讓四類分子救哩!

  守燈說:你也是投毒殺人犯麼。

  守燈還是那麼細心,讓麻子黑脫下褲子,查看了屁股上的傷,要包紮,屁股上包紮不成,就和了鹽水給麻子羆洗。說:疼不?疼了咬根筷子。麻子黑說:我死過一回了,這算啥?!守燈又要麻子黑脫上衣,查看身上還有哪兒受傷,一解懷,便見前胸的肉上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守燈從來沒見過誰能把像章直接別在肉上,說:哪呀,你還戴毛主席像?

  麻子黑說:你恨毛主席吧?我不恨。我就恨古爐村!

  守燈說:我也恨古爐村。

  麻子黑說:那你跟我吧。

  守燈說:你入聯指了?

  麻子黑說:我是聯指的,但我不是洛鎮井岡山造反隊也不是金箍棒,我是我一個人,刺刀見紅造反隊。

  房後邊的院子裡一陣咣咣地敲門,那不是敲門,是在踢門,用石頭砸門,接著咵嚓——咚地一聲。守燈立即噓了一下,拉著麻子黑就到了上房。麻子黑說:瞧你這膽兒,怕個屁哩!守燈也不理他,立即把上房門拉了,叮嚀不要出聲,自己拿耳朵聽動靜。房後又是一陣打砸聲。守燈爬著梯子從牆頭上看,那是後邊天布家的院子,禿子金和另外三個人採了天布的媳婦往院門口拉,天布的媳婦在說:你們去尋天布麼,卻來尋我?禿子金說:我就來尋你!天布媳婦說:我一直在屋裡,你尋我幹啥呀?禿子金說:尋你幹啥呀,你知道不知道天布給我戴綠帽子?天布媳婦就說:禿子金兄弟,兄弟……。禿子金說:你不要叫兄弟,我不是你兄弟!旁邊的三個人,守燈認不得.一個拿了棍一下子打折了院牆裡那棵丁香樹的一個枝股,又戳下了簷簸上的一個篩子,篩子裡晾著黃豆,黃豆稀裡嘩啦撒了一院。簷簸上還臥了一隻貓,貓撲下來要抓那人的臉,另一個人把貓踢翻了,自己也被黃豆滑得坐在地上,在說:禿子金,有仇就報,我們給你壓她腿,你把她日了!另一個人就撲過去把天布的媳婦壓倒,已經把上衣撕開,手在抓奶。天希的媳婦就吱哇叫喚。禿子金看著天布的媳婦,卻把踢翻了的貓抓起來,說:你以為我日你呀,日×日臉哩,你瞧你那爛眼子,我還看不上日的。突然就過去拉開了天布媳婦的褲腰,把貓塞了進去:說:讓貓日你!天布媳婦立即在地上打滾,越打滾貓越在襠裡胡撞亂抓,天布媳婦就聲嘶力竭地號叫。守燈從梯子上下來,麻子黑卻在上房裡吃煙,說:咋回事,你變臉失色的?守燈講了禿子金整治天布媳婦的事,說:禿子金是狠。麻子黑說:咋啦,他天布就不狠啦?他們誰不恨著對待咱們?守燈說:那也是。麻子黑說:你入不入刺刀見紅?守燈說:你不嫌棄了,我入,可我入了就不能在古爐村呆了。麻子黑說:我也不在古爐村呆,我剛才捅了磨子,我再也不願回古爐了,咱倆趁亂離開,到外邊鬧世事去。守燈說:啊你算報了仇……那我……這裡欠我的太多,我……。麻子黑說:說話!別肉肉囔囔的含糊,你想幹啥?守燈說:我家成分是支書手裡定的,我一輩子沒翻過身。麻子黑說:好,去見他支書,支他媽的×書哩,見他朱大櫃!

  兩人在守燈家裡穿好衣服,繫緊了鞋帶和褲帶,守燈端出了米麵罐兒,米麵罐兒裡還有著米麵,但已經來不及攤餅擀麵條了,又把米麵罐兒放好在櫃蓋上,去拿蘿蔔。守燈拿了四個蘿蔔,自己在懷裡揣了兩個,把兩個給了麻子黑,麻子黑卻提了凳子哐啷把米麵罐子打碎,米麵流了一櫃蓋。守燈說:你讓我把嘴吊起來呀?麻子黑說:不回來了你還要這米麵?!你不吃了也別落給別人!守燈撲過去抓了一把包穀糝往嘴裡塞,塞著塞著,呸地就吐了,只將櫃上的一件小青花瓷瓶也揣在懷裡,他說:這個我不能丟。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6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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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南頭一鬧騰起來,擔尿漚糞的活就幹不成了,來回只說鬧騰一陣就過去了,沒想石頭瓦塊打後不久,榔頭隊也趁機下山,兩派竟動刀動棍見紅見血了。來回就跑去給支書說。支書當然也知道了村裡的事,幾次要出去,老婆都把他攔住,並拿了凳子坐在門口守著。來回一來,說村裡越打越凶了,誰誰腿斷了,誰誰頭上一個血窟窿,誰又砍了誰,誰又被誰打得趴在那裡翻白眼了。支書就要出去找天布和霸槽,他戴了那個袖筒,又將那個紙糊的鐵絲帽子按在頭上,他說:古爐村從來沒打過群架的,誰見過,誰見過?讓他們批鬥我吧,只要不出人命就批鬥我吧!老婆拽著他的腿,說:來回,你幫我拉住他,他出去那兩派就全會打他裡!來回卻突然站著不動,眼睛發癡起來。老婆說:來回,你不拉他,你讓他送死呀?你不拉他?你是煽火他出去?!來回過來,她沒有拉支書,卻拉老婆,她把老婆的手扳開來,支書就出去了。兩個女人就挽聯一團,支書老婆把來回的頭髮都揪下來了一撮,大聲叫:瘋子瘋子,你害人呀瘋子!

  支書走出院門,鞋還沒趿好,正在柳樹下彎腰勾鞋後跟,麻子黑和守燈就各提個劈柴走了過來,支書吃了一驚,以為花了眼,揉了揉眼睛,真的是麻子黑,就說:你咋出來的?麻子黑嘿嘿嘿地笑。支書又說:你越獄的?麻子黑收了笑,說:你以為我就死了嗎?我不會死的,你沒想到我還會回來吧?!支書大聲叫喊:去叫天布霸槽,他越獄的,投毒殺人犯,不能讓他跑了!沒有人回應支書。支書這才清白周圍沒有人,只有守燈,而守燈無動於衷。麻子黑說:你甭喊,我不跑的,你沒看見我身上往出流血嗎?支書冷靜下來,他看著麻子黑,恢復著他往昔的威嚴,他說:是不是天布他們打的?麻子黑說:是磨子,我捅了他一刀,他捅了我一刀。舉了劈柴就橫著掃過來。支書一跳,躲過了劈柴,還沒站穩,劈柴又從空中往下打,打在了支書的左肩上,連旁邊的守燈都聽見了鎖骨的哢嚓斷裂聲。來回像一隻野貓從院門裡撲出來,她竟能在空中飛著那麼遠的距離,撲在了麻子黑的身上,和麻子黑一塊跌倒在地上,抓起麻子黑的一隻手就咬。她咬得渾身都在顫動,麻子黑一下子人縮起來,推,推不開,甩,甩不掉,急叫:守燈,守燈!守燈過來拉來回,也拉不開,就把來回的褲子都拉脫了,來回還在咬著麻子黑的一根指頭,她感覺到上下牙快要咬在一起了,麻子黑猛地把手拔出來,指頭上就嵌著來回的一顆門牙。守燈趁機去抱來回的腰,卻被來回翻了一下腰將他壓在了地上,就用兩條腿夾住守燈的頭,使勁往下蹭。麻子黑把指頭上的牙往出拔,一時拔不出來,另一隻手就過來抓來回的奶,來回還在用屁股蹭,乳頭被抓掉了,她倒在了地上,麻子黑和守燈爬起來就跑。

  來回覺得嘴裡鹹鹹的,一抹,滿口的血,沒了一顆門牙,低頭在地上找,地上沒有,正恨著麻子黑的指頭帶走了她的牙,老順抄了一把斧頭才跑來。來回破口大罵:你老髁死到哪兒去了才來?你是不是讓麻子黑守燈來打我的?老順說:你,你……。來回奪過了斧頭,說:你是不是男人,你為啥不拿斧頭劈,你把他麻子黑守燈開瓢麼你不開?!老順把自己的夾襖脫下來要給來回身上圍,來回揚了斧頭就攆著要去砍麻子黑和守燈,老順知道她瘋病又犯了,真害怕她砍死了人,就大喊:她瘋啦,都躲開,她真的瘋了——!

  水皮領著金箍棒跑了幾條巷子,打倒了十幾個紅大刀的人,也被紅大刀的人撂倒了七八個,隊形就亂了。巷道裡幾處在喊:打水皮,是水皮帶著人進來的!水皮有些慌,先是和黃生生在一起,又擔心黃生生瘦得沒力氣,在三岔巷裡遇著了霸槽他們,立即又左右不離了霸槽。霸槽的那件紅毛衣十分鮮豔,他們從巷道裡走過,隊形拉長縮扁,他始終在隊形中間,迷糊開石鐵栓咆哮著像狼像虎,而他還是大踏步走,沒有拿榔頭,雙手在身後甩著。他們在村中丁字L]又遇著了本來、旺門和六升兒子,打了一仗,本來和旺門都掛了彩,本來的嘴腫起來,像個豬嘴,但本來和旺門都跑脫了,就拉住了六升兒子。開石說:你狗日的參加什麼紅大刀,你大病重的時候,我們也去看過,也幫過你種地,你倒和天布麻子來打我們?六開兒子說:你家蓋房我幫過沒幫過活,你媳姓生不下娃,我也去了。開石說:我媳婦生娃要你去?你去謀算著喝酒哩!六升兒子說:那娃沒有我的功勞,我不謀著喝酒?開石說:你說的你媽的×!抱住六升兒子兩人就在地上滾著打,榔頭隊的人全過去,拉起開石,都拿腳踢六升兒子。霸槽看也不看,甩著手往前走,鐵栓說:打的他於啥?擒賊擒王,去天布家!踢六升兒子的人就不踢了,跟著霸槽呼呼啦啦朝天布家去。

  從村東往村南頭,每經過一個巷口,就往巷道裡看,差不多的巷道裡,都有人打著亂仗,一時倒看不清是紅大刀在打榔頭隊,還是榔頭隊在打紅大刀,還是下河灣的金箍棒和洛鎮聯指在和榔頭隊、紅大刀打,因為榔頭隊和紅大刀的人又不全能認得下河灣金箍棒和洛鎮聯指的人。在拐子巷裡,就有三個榔頭隊的和洛鎮聯指的四個人打了一陣,等發現了霸槽他們,都喊叫霸槽,雙方才知道打錯了,氣呼呼跑過來相互指責,榔頭隊的人說:你們認不得人總能認得武器吧,這榔頭認不得啦?!洛鎮聯指人說:你們長眼睛出氣呀,我們手裡拿的是大刀嗎?!有人就勸:不說了不說了,他哥日他妹,胡日了。水皮倒嫌胡比喻,說:這叫水沖龍王廟,你閉嘴!那人說:你才閉嘴!霸槽只哼了一句:不是鬥嘴的時候,都提起勁!一仄頭,瞧見筒子巷有三個人在攆長寬和戴花,戴花進了她家院裡,而長寬也拿了一把鐝頭站在院門口大聲喊:誰要敢上來,我拿鐝頭挖!霸槽說:長寬也入了紅大刀?開石說:長寬滑頭,誰都不是。霸槽說:那他拿鐝頭挖誰呀?身邊的一個洛鎮聯指的人就喊:趕水,趕水!這一喊,水皮說:叫趕水?那三個人扭頭看了,就跑過來,開石說:那不是紅大刀的,打啥哩?領頭的是個馬臉,馬臉說:一個女的鑽到那院裡了。開石說:啥樣子?馬臉說:人特色很!開石說:那是他媳婦,要不人家拿鐝頭挖你們!馬臉說:古爐村還有這麼好看的女人?!

  過了三岔巷,從一家院門口跑過,院門敞開,人群已經跑過去了,這不是灶火家嗎,又返回來,喊:灶火,狗日的你出來!院子裡沒人回應,就撲進去亂砸一氣,上房臺階上那個甕,可能是重新洗了,水氣還沒乾,一榔頭就敲碎了,廚房牆上掛著辣椒、豇豆、煙葉、土豆皮,一串一串扯下來扔到豬圈裡去。迷糊被打趴後回了他家,他想在家裡尋些啥吃的,家裡被砸得一蹋糊塗,就又跑出來尋霸槽,等他到了灶火家,先就鑽到廚房去,揭開鍋,鍋裡做過飯還沒有洗,又翻從屋樑吊下來的柳條兒圓籠,籠子裡有著紅薯麵包了酸菜的黑饃,拿了一個就吃。他的肚子實在是太餓了,但黑饃卻使他噎住了,伸了脖子捶胸,還是噎,鍋臺後的水桶裡又沒了水,他出來說:水在哪?院子裡更沒有水,抓了一把雪塞到嘴裡。別人就看見了他在吃饃,都往廚房裡來拿饃,迷糊又跑進廚房,先把兩個黑饃塞在懷裡,又抓了兩個,別人從他手裡奪,他呸呸就在饃上吐,別人鬆手了,罵道:你狗日的噁心!迷糊嘿嘿地笑,卻拿出一個給霸槽,霸槽不要。迷糊說:我把唾沫擦了,你還嫌,把饃皮剝了。霸槽說:人不在,趕快!迷糊卻又到上房翻那三格子木板櫃,櫃裡有半櫃包穀,就拿戳瓢往一個口袋裡裝。霸槽說:走啦,走啦!迷糊提了口袋出來。霸槽說:幹啥?迷糊說:我拿些包穀。霸槽說:這個時候拿什麼包穀?迷糊說:他們把我屋裡的糧全搶光了,我以後吃啥呀?霸槽說:事弄成了能沒你吃的?放下!一夥人剛出院門,上房東間屋裡有女人突然在叫。霸槽回頭一看,人群裡沒了跟後,就喊:跟後!跟後!

  跟後一進灶火家見沒人,把上房櫃蓋上先人牌位拿下來摔J,又把掛在牆上的一個裝著相片的玻璃框子摘下來用腳踏,玻璃框裡有灶火評為勞動模範被縣委書記給戴花的照片。他見不得灶火被戴花的樣子,當年原本是他要當模範的,但灶火的媳婦卻告發他和老誠為自留地畔欺負過老誠,結果模範成了灶火,那不僅僅是當了模範縣長要給戴花,還有獎勵的三十斤糧哩。踏了玻璃框,又要到東邊小屋裡去砸,但東邊小屋裡上了鎖,見西邊屋沒門,只掛了個布簾子,一揭布簾子,是個雜物間,看見牆角一堆麥糠,麥糠旁立著一捲蘆席,他拉下蘆席用腳要踩,席一倒席裡卻是灶火的媳婦,人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他就說:你不是能說會道麼,你咋不說了?灶火的媳婦張著嘴,還是說不出話,跟後說:你不說了,那我看你還有舌頭沒?!就用手扯灶火媳婦的嘴,扯得嘴角都流血了,灶火的媳婦猛地叫出了聲。

  灶火的媳婦一叫,霸槽立馬明白跟後是在上房屋裡,他知道跟後和灶火家有糾葛,連喊兩聲跟後,跟後在裡邊說:你們先走!幾個人進來,跟後還在扯灶火媳婦的嘴,急叫:跟後,跟後!霸槽進來,一腳踢開跟後,罵道:我領的都是些啥(骨泉)?!跟後還窩在那裡,說:你讓我出出氣麼。

  霸槽不理了跟後,擰身就走,旁邊的人還在遲疑,他突然吼道:成不了事的貨!都走,都走,讓他出氣去!眾人就出來,說:沒彩,他出氣就是扯個嘴!

  院門外,一夥人把廁所牆推倒了。牆下有一條蛇盤著,有面盆那麼大一團,有人用榔頭去挑,要挑到雞棚裡去,讓蛇咬死雞。但水皮說給黃生生留著,黃生生能吃!

  這時候,天空上有了一股黑煙,風把嗆味傳過來,開石說:哪兒起了火啦,他們在燒誰家房啦?!得稱爬到搭在院牆的梯子上看了,突然哭聲拉起來,說起火的是他家,紅大刀在燒他家房了。大家趕緊朝起火的方位跑。跑去了,燒著的卻不是得稱家,是得稱家左邊的麻子黑那兩間破屋。兩間破屋的門已經燒掉了,火從裡邊噴出來,風雪一刮,火頭子又變了向,朝屋簷燒去,簷下的包穀稈編成的簷簸也立即燒起來。而紅大刀的幾個人就站在旁邊看,他們沒有救火,倒嘻嘻哈哈欣賞著火苗子從旁邊的窗格子裡出來,說像開了菊花。有人還拾了路上的樹枝,柴棒兒,甚至也從得稱家房後抱了一捆豆稈扔進了火堆裡。得稱就過去搶豆稈,叫道:紅大刀殺人放火啦!那幾個紅大刀的說:誰殺人放火啦?榔頭隊才殺人放火哩!雙方就打開來,但榔頭隊人多,那幾個紅大刀的一聲口哨,卻突然分頭跑了。鐵栓攆了一陣,看見牛鈴往廁所裡跑,他堵住廁所口,牛鈴翻廁所牆沒翻過去,就讓鐵栓逮住了。

  鐵栓說:是你碎(骨泉)點的火?

  牛鈴說:我沒點!

  鐵栓說:是誰,紅大刀的誰?

  牛鈴說:是麻子黑點的。

  鐵栓說:麻子黑能點自己房?!

  鐵栓擰牛鈴耳朵,牛鈴的那只耳朵是個豁豁,鐵栓就說:你騙我,我讓你騙!他拿兩個擦過屁股的石頭夾住牛鈴另一個好耳朵,使勁地夾,逼著問是誰點的火。牛鈴的好耳朵夾爛了,爛掉了一塊肉,兩個耳朵都有了豁口,牛鈴還說是麻子黑自己點的。鐵栓拉著牛鈴來見霸槽,霸槽問麻子黑怎麼燒的房子,牛鈴說金箍棒人打他,他跑得藏在了得稱家後簷下的豆稈堆裡,就看見麻子黑和守燈進了麻子黑的家,進去不一會兒他們又出來走了,那房子裡就往外冒了黑煙.霸槽說:哦。鐵栓說:他是叛徒,他肯定又哄咱,麻子黑怎麼能燒他自己房呢?!霸槽說:少說話,他咋就不能燒他自己的房?!

  霸槽對牛鈴說:把耳朵血擦了。

  牛鈴說:我不擦,讓他鐵栓把我耳朵割了算了。

  霸槽說:擦了!

  牛鈴不敢說了,捂著耳朵跑開,一邊跑一邊哭。

  善人在狗尿苔家裡當然說不成了病,要離開,又不敢離開,呆了半天,聽著打鬧聲漸漸離遠了,就一定要走。狗尿苔便找了個棍提著出門,婆堅決不讓狗尿苔出去,善人也不讓狗尿苔護他,狗尿苔悶了一會兒,說等等,進上房就上了櫃蓋,站在櫃蓋上揭牆上貼著的毛主席畫像,揭下來了,用早上的剩飯將畫像又貼在一個簸箕背上。婆和善人立即明白了狗尿苔的用意,善人說:人說你人小鬼大,真能行哇.咋就想出這辦法?狗尿苔說:這跟霸槽學的,當時榔頭隊貼大字報,一貼上就被人撕了,霸槽就在大字報邊上貼了毛主席語錄,便沒人敢撕了。婆就叮嚀狗尿苔,從背巷裡走,把善人送到山坡路口了,就回來,如果送走了善人還要在村裡亂跑,回來就打斷兩條腿。狗尿苔說:我知道,亂跑的話,婆不會打斷腿,腿讓人家打斷了!

  善人拿著有毛主席畫像的簸箕在前邊走,狗尿苔就跟在後邊,腦袋像裝了軸一樣,驚慌著四處張望,他覺得到處都有眼睛,隨時都可能有人從院門裡,山牆角,樹後,廁所衝出來,就準備著如果一有動靜,他就變成一塊石頭伏在地上,變成一棵樹立在路邊,或者是一隻雞一隻貓一隻狗順著牆根溜了。這種情景使他想起了夢境,恍惚裡竟不知道了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還在夢裡?善人說:走快呀,跟上我。狗尿苔緊跑了兩步,說:我護著你哩!善人好像在前邊笑了一下,說:你護著我?!狗尿苔又突然覺得,是善人在護著他,不,是毛主席在護著他和善人,那個有著毛主席畫像的簸箕其實就是以前他想像著的隱身衣!他看著善人一會兒把簸箕放在身前,一會兒又頂在頭上,後來提在手中前後晃蕩,像是簸箕都閃動著光芒。於是,狗尿苔不驚慌了,腰挺著往前走,他從來沒有過這麼挺了腰走,眼睛睜大,只朝前看,細長脖子上的大腦袋落著雪,雪下落上就化了。他的腿短,兩條胳膊甩得生歡,但仍是趕不上善人,當善人再次催他走快,他就只能小跑開來。他聽見了好幾處有人在哭,卻有一種哭是咯呆停一下,哭,再咯呆停一下,哭。狗尿苔站住了,說:是牛鈴。善人說:哪兒有牛鈴?狗尿苔卻堅持說是牛鈴在哭,就不顧轉道走了,要進另一條巷子,果然就看見牛鈴捂著耳朵在一棵樹底下哭,哭得咯咯呆呆的。兩人忙過去看了,牛鈴的那只好耳朵也缺了一塊,還流著血,狗尿苔說:我給你尋雞毛粘。卻遠近沒見一隻雞。善人說:傷口這麼大,雞毛粘不了,你尋些棉花套子,燒了灰敷上去。狗尿苔和善人都套著兩三件夾襖,沒穿棉襖,哪兒有棉花套子?就去敲旁邊一戶人家院門,敲了半天不開,隔了三家是跟後家,跟後家也關了院門,跟後的媳婦從門縫裡看見了是狗尿苔,開了門說:有人攆你了?狗尿苔二話不說,就往上房的屋間鑽,從炕上拉了被子,一邊往外跑,一邊掏被子裡的棉花套子。跟後媳婦說:誰被砍著了要被子裹?狗尿苔掏出一把棉花套子,被子就不要了,說句:不敢讓娃出來!便出了院門。剛拉閉上門,一夥紅大刀的就過來,喊:狗尿苔,跟我們打去,榔頭隊的人老欺負你,你不去?狗尿苔說:我一會兒來,我上個廁所就來!一個說:他能去打榔頭隊?以前是霸槽的跟屁蟲,跟後的娃又認了他是干大。一個說:跟後?提起跟後我就來氣,這狗腿子現在給霸槽掮鍁哩,過去支書上廁所,他就提著擦勾子的石頭在廁所門口等著哩。我借過他二元錢,催命一樣十回八回要!另有人說:你欠人家錢了人家不要?!那人說:我又不賴他,要錢也不是這麼個要法,有人沒人他就嚷嚷我借他錢!讓我看看狗日的在家沒,看他現在還說要錢呀不要!就往跟後家走來,邊喊:跟後你出來!狗尿苔忙說:跟後沒在家,我剛去他家,家裡狗大個人都沒有。那人說:他聽見我聲藏啦?跟後你出來!狗尿苔說:他真的不在,三嬸說她看見跟後拿了榔頭在前巷和天布他們打架哩。那夥人說:天布在前巷裡?就一窩蜂往前巷去。人一走,狗尿苔就對院裡說:把鎖子扔出來,讓我把門從外邊給你鎖了。跟後的媳婦把鎖子從院牆上扔出來,狗尿苔鎖了門,就跑去燒了棉花套子灰要給牛鈴敷耳朵。

  牛鈴的耳朵沒有狗尿苔的耳朵大,狗尿苔在給敷棉花套子灰時,說:這麼小的耳朵,又長得小,他鐵栓咋抓得住呀?!牛鈴說:我這是福耳朵,你沒見耳垂子大嗎?狗尿苔說:哦,有福,老鼠也看得上咬哩。牛鈴說:我也知道了,你之所以長得黑,因為你是黑五類麼。兩人還不忘鬥嘴,狗尿苔就故意在敷灰時用力重了些,牛鈴疼得又吱哇開來。三個人要趕快離開,善人就又拿了簸箕,像盾牌一樣,後邊緊跟著狗尿苔和牛鈴。走了兩條巷子,沒想跟著他們的競還有了狗,有了貓,有了雞,長長的一大溜。差不多到了村子的北邊塄畔上,準備著要從禿子金家門前拐個斜坡到泉裡,然後從泉邊繞過塄底,再從大石碾盤那兒上去到山坡路口,狗尿苔對狗貓雞的說:好了,現在沒事了,你們都回去吧。狗貓雞就都散了。牛鈴說:你咋走到哪兒都能招些六畜?狗尿苔才要說話.一夥人從禿子金家的隔壁巷子裡跑出來,他們在拖著馬勺,像拖著半麻袋糠,馬勺的半個身子磨在地上,一雙鞋已經掉了。馬勺求饒,先是叫叔,再是叫爺,拖他的人說:這陣叫爺哩,你不是很凶嗎,不是堅決要給我少記三分工嗎?馬勺說:我啥時給你少記了三分工?那人說:在後原坡上挖紅薯的頭一天,你不記得了,我卻記得!馬勺說:哦哦,那不是我要給你少記三分工,滿盆說你上工遲,他要扣你工分,我能不執行隊長指示?那人說:你執行呀,滿盆已經死了,那你也就去死!拉著馬勺還往前走,馬勺的兩隻腳就勾住了一棵小樹,身子被拉直了。馬勺說:不敢再拉了,右肩上被打過一棍,已經脫臼了,再拉就斷了。那人說:也行。換了拉他左胳膊,猛一拉,馬勺的雙腳還勾著樹,樹都被拉彎了。善人就站住,說:牛路牛珞,你讓他起來走麼。牛路說:他耍死狗不走麼。善人說:他胳膊已經斷了,你還要把他身子拉斷呀?牛路說:好,我不拉他,我把樹折斷!牛路就使勁扳樹,樹成了一張弓,還在扳,樹就哢嚓折了,樹茬上就往外流水,馬勺的腳沒辦法勾了,還是趴在地上。牛路說:起來走,走!善人說:牛路你放了他,他成這樣了,打不了架了,還讓他往哪兒去?牛路說:把捉住的紅大刀骨幹都押到朱大櫃院子去!馬勺說:我不是骨幹,我不是骨幹!牛路踢了馬勺一腳。善人說:牛路你咋是這人呢?牛路說:我是啥人?!狗尿苔在扶那棵小樹,他想把折下來的樹扶正企圖用繩子紮綁直,或許樹還可以長好,但扶起來樹又倒下去,樹葉子就撲在他身子,他覺得樹葉子也在滴水。狗尿苔說:你就這樣把樹折了?牛路一轉身說:我就把樹折了!狗尿苔雖然不喜歡著馬勺,但牛路是老實人,牛路竟然也這麼兇狠的,他就頂嘴道:你咋?你要打我們呀?他猛地跳過去取了善人手中的簸箕舉著,說:你打呀,你往毛主席像上打呀!牛路提了拳頭,但拳頭往左邊來,狗尿苔把簸箕擋在左邊,牛路拳頭往右邊去,狗尿苔把簸箕擋在右邊,牛路不敢打簸箕,牛路就喊:黃同志,黃同志!人群後邊就跑過來了黃生生,黃生生見是善人狗尿苔牛鈴擋住了路,說:咦,辦法稠啊!善人說:黃同志,黃……。黃生生說:我不是你的同志!你們擋住路想幹啥,要搶馬勺呀?善人說:我們哪一派都不是,回山上屋裡去呀。黃生生說:哪一派都不是,牛鈴也不是?!牛鈴一聽,擰身要跑,狗尿苔把牛鈴拉住,低聲說:這陣往哪兒跑,你能跑脫?善人說:牛鈴那是孩子,他知道什麼呀。黃生生說:你是大人吧,霸槽革命覺悟高是高,但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沒有把你挖出來!你這給我拌嘴哩,好麼,你也到朱大櫃院裡去,去了給我好好拌!我告訴你,朱大櫃也在武鬥中興風作浪哩,他現在被吊在他家樹上。善人說:朱大櫃是走資派,我們是一般群眾呀,黃同志。黃生生說:一般群眾?你是封建社會殘渣餘孽,狗尿苔是黑五類,牛鈴是叛徒,是紅大刀,算什麼群眾?!揮了棍往善人頭來打。狗尿苔忙把簸箕給了善人,善人就用簸箕蓋頭去擋,但黃生生的棍去打頭是假,卻猛地收了棍,再往善人的腳上掃來,善人跳了一下,棍沒打著,兩人就在那裡兜了圈子轉,別的人就來拉狗尿苔和牛鈴,善人忽地把簸箕扔給了狗尿苔,說:快把簸箕拿上!就在他扔簸箕的當兒,黃生生的棍往前戳了一下,善人踉蹌了幾步,在塄畔上要站穩,到底沒站穩,咵啦咵啦掉下去了。

  善人從塄畔掉下去了,這邊一片喊叫,灶火就領著一群人打了過來,跟著黃生生的那一夥人見紅大刀的人多勢眾,立即跑散,黃生生就被圍住。黃生生也急了,往禿子金家鑽,半香也正在屋裡,猛地見黃生生進了院,忙把上房門關了,窗子也掩了,灶火他們就堵住了院門。黃生生從廚房裡拿了兩把菜刀,又從院子裡往外打,那兩把刀舞著花子,堵院門的人就不敢近身,又閃了開來。灶火喊:讓他出來,左右路口堵往,讓他狗日的也往泉裡跳!而半香見黃生生出了院,忙過來再把院門也關了,還頂了一根棍。灶火他們堵住了左右路口,黃生生往那一邊衝,那一邊就刀棒一起揮,他的刀短,衝不出去,就站在了皂角樹下,雙方都一時僵著,有人才關心起了善人,往塄畔下看善人的死活。

  善人掉下來幸好是掉到了水池裡。如果偏裡一點,掉在泉沿石板上,那就沒命了,但他是掉下來在半塄上被撞了一下,摔出去遠,正好落在水池裡。人在水池裡昏了,喝了十幾口水,等狗尿苔和牛鈴跑下來把他拉出來,查看傷,竟然沒有傷,只是腳在池沿上磕得發青,捶著後背吐出了一些水來。

  灶火在塄畔上問:有事沒?狗尿苔說:沒事。灶火說:快把人扶回山上去。狗尿苔和牛鈴把善人往起扶,扶起來,善人說:我頭暈。又坐下來慢慢清醒。狗尿苔抬頭往塄畔上看,黃生生還站在皂角樹下,揮著刀,叫道:來呀,上來一個就砍一個,砍一個扔到泉裡去!兩邊路上的紅大刀往樹下挪動,但終沒有一個能撲近去。就有人扔石頭瓦塊去打,石頭瓦塊是打著了黃生生,黃生生仍沒有倒,石頭瓦塊卻落在泉裡,狗尿苔就喊:打著我們了!石頭瓦塊不再打了。狗尿苔問牛鈴:你帶火了沒?牛鈴說:你出門老帶火繩哩,我哪有火?狗尿苔後悔今天沒帶火繩,又問:也沒帶彈弓?牛鈴說:彈弓帶著,對了,我用彈弓打黃生生。狗尿苔說:那還不打著別的人?就對塄畔上喊:誰帶火了,誰帶火了?塄畔上就有人說:要火幹啥?狗尿苔說:你給我麼,善人要用。塄畔上就扔下一盒火柴,說:善人摔暮了,讓他吃鍋煙順順氣。狗尿苔拿了火柴,問牛鈴還剩沒剩棉花套子?牛鈴說:還有一疙瘩,幹啥?狗尿苔爬在牛鈴耳邊嘰咕,牛鈴立即把棉花套子包了個小石子,點著了,就用彈弓將火疙瘩打到了塄畔的皂角樹根上。皂角樹根上放著一大堆乾枯的野棗刺和狼牙刺,是禿子金不讓別人上樹摘皂角而綁在樹根的,火疙瘩一落進去,先是冒煙,慢慢竟就起了焰,火焰就烤著黃生生。黃生生被火烤著,脫了夾襖撲火,兩邊紅大刀的人就往跟前打來,黃生生便不撲火了,又揮著菜刀,紅大刀又停住,火就把黃生生的褲腿燒著了,他又撲身上火,紅大刀又往跟前來,他再次揮刀。就這麼,黃生生撲火,揮刀,紅大刀一進一退,火越燒越大,直燒到整個樹幹,火苗子又舔著了樹枝,那些乾枯的葉子和樹幹就吧吧地響,往下掉著火疙瘩,黃生生頭髮燒著了,他背對著火,狗尿苔在泉上能看到黃生生脫了衣服的後背上有了火泡兒。紅大刀人在一聲喊:燒死他!燒死他!就有人抱了麥草豆稈包穀稈往樹下扔,黃生生破了嗓子叫:來人啊!來人啊!

  善人緩過氣來,說:不要讓燒了,再燒就出人命啦。牛鈴說:他把你差點沒摔死哩,你還管他?善人說:我不是沒死嗎?狗尿苔就朝塄畔上喊:不燒了,善人不讓燒了!灶火說:這陣給誰發善呀?!但紅大刀卻突然亂起來,有人急促跑走,灶火還在疑惑,說:跑啥哩,跑啥哩?一回頭,霸槽、禿子金、鐵栓、迷糊舉著榔頭湧了過來,這下,榔頭隊的人又比灶火他們多了幾倍,灶火把一捆豆稈扔到皂角樹下,急和禿子金對打了一陣,支援不住,也跑走了。榔頭隊有人就背了黃生生,而更多的人從塄畔上跑去攆打灶火。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6 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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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布一夥在村南頭打散了金箍棒的人,待榔頭隊又從山上衝下來,他們又去和榔頭隊打,打著打著,他們也分散到了各個巷道,完全是一場混戰,不是在這一個巷道裡攆人打,就是在另一條巷道裡被人攆了打,巷口與巷尾呼應,這一巷與那一巷叫喊,天布、灶火、冬生、明堂,還有老順,一會兒誰也找不到了誰,一會兒就碰著了,聚合在一起。天布一再提醒:都照應著,集中兵力。但後來灶火和鎖子又不見了,老順也不見了,幸好金斗、冬生,還有立山、葫蘆、百忍和他始終在一起?他們打趴了多少金箍棒、鎮聯指和榔頭隊的人,不知道,倒是捉住了五個金箍棒的人。這五個人被他們攆在村口,另一夥紅大玎的人又擋住了去路,竟然就跳進蓮菜池,要從塞菜池踏過去跑掉。跳蓮菜池就跳蓮菜池吧,池裡水冷,一跳進去腿就抽筋,而且水下淤泥太深,又從蓮菜池往出爬,於是他們就站在池沿上,誰爬上來再踹下去,直到把五個人折騰得奄奄一息,從池子裡拉出來,全用青泥塗了臉,連眼窩都塗了,扭著胳膊進了村。一進村,鎖子從另一條巷子跑來,一見被扭著胳膊的一個留山羊胡的人,說這個他認識,壞得很,在二道巷把頂針的腿打折了,就使勁扯山羊胡,一小撮一小撮往下扯,扯得下巴上一塊皮都掉了下來。,天布說:不扯了,磨子呢,咋沒見磨子?鎖子一拳打到山羊胡的交襠裡,山羊胡倒在地上滾了滾,不動了,說:聽說磨子讓麻子黑戳了一刀。天布說:讓麻子黑戳了?麻子黑也回來了?要緊不?鎖子說:不知道死活麼。天布說:幾股子階級敵人血洗古爐村呀?!五個人就被綁在了樹幹上,大家又往村中跑去。半路上見麻子黑家起了煙火,跑了去,麻子黑沒有碰上,卻遇著了霸槽他們去打砸老公房,就撲上去又一陣亂打,霸槽他們從老公房院退出,反身領了更多的人又圍住了老公房的院子,紅大刀就衝了幾次沒衝出去.,急得天布給金斗發脾氣,說:咱的人呢,灶火呢,都跑到哪兒去了?咱老分散著,倒讓人家各個擊破啊!金斗說:我從後窗出去尋灶火,讓他們往這兒來。天布說:你不要走,讓田芽去!田芽是半路裡跟著了天布,汗流得臉成了花臉,當下就進了老公房,老公房板凳桌子全被砸爛了,拾J個板凳腿開後窗要跳出去,後窗外卻站著六七個啷頭隊的人,沒能跳出去,過來對天布說:不得出去了,院子四周都是人家的人。天布說:狗日的,要捉咱個甕中鱉不成?!去把面魚兒叫來!面魚兒一直在牛圈棚裡,跑來了,說:天布,咋弄成了這事麼,弄成這事了嗎?!天布說:你慌什哩!卻給面魚兒說了什麼,面魚兒高聲說那不亍呀,那牛會驚了的!天布說:啥不行的,我讓爾放你就放,放去!魚面兒還是不幹,天布就和鎖子提了煤油桶進了牛圈棚,面魚兒大聲喊:不敢,天布!牛出去肯定會有人傷牛的!冬生把面魚兒往老公房拉,拉不及,捂了面魚兒的嘴。面魚兒咬冬生的手指,冬生捂不住,面魚兒說:窯在你們手裡毀了,你們還要害牛啊,古爐村就這些家當了!面魚兒往牛圈棚跑,牛圈棚門已經打開,所有牛都解了韁繩,天布就把煤油往那頭紅犍牛的尾巴上澆。鎖子擦火柴要點,劃了一根,乏劃著,再劃一根,火柴棒又折了,鎖子說:火柴濕了!天布說:在耳朵裡暖暖。鎖子取出一根塞在耳朵裡暖,面魚兒要衝進來奪火柴,天布擋在牛圈棚門口,面魚兒就罵鎖子:你給我住手!鎖子說:我憑啥聽你的?面魚兒說:我是你大哩,鎖子,你狗日的造孽呀?!鎖子說:你閉了×嘴,。你是誰的大,誰叫過你老(骨泉)的大?!面魚兒就躺在了圈棚門口,說:那就讓牛把我踏死吧!鎖子終於劃著了火柴,點著了牛尾巴,紅犍牛立即跳起來,尾巴亂搖,但越搖火越旺,紅犍牛嚎地叫了一聲從牛圈棚門衝出來。衝出來撞翻了裝料的竹筐,撞翻了那個水甕,踏扁了那篩子和圓籠,卻沒有踏著面魚兒。天市大聲喊:快開院門,開院門啊!院子裡的紅大刀人嘩啦把院門拉開,紅犍牛衝出了院門,所有的牛都驚了,踢哩哐啦往出衝。一頭黑牛,並不知道門口躺著的是面魚兒,等要跳過時已收不住前腿,猛地往前一撲,就側翻在了院子裡,半天站不起來。衝出牛圈棚的牛有的直接衝出了院子,有的還在院子裡亂跑,競也有一頭還往老公房鑽,鎖子就舉了榔頭打著往院外趕,牛一抬後腿,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立不起,趕緊爬到院牆根。

  院門外都是榔頭隊和金箍棒的人,院門突然拉開,一群牛瘋了似地衝了出來,眾人就呼地往開閃,閃不及的就被牛踏了。霸槽在喊:打牛腿!打牛腿!閃開的人群又圍上來用榔頭木棒向牛腿打去,有一兩頭牛的腿被打折了,翻倒在了地上.而更多的牛全紅了眼,見人就牴,人群就被衝得七零八落。紅犍牛尾巴上的火已經沒了,尾巴已燒成了一條黑棍,黑棍就那麼直戳戳乍著,它一矗在號叫,見人就攆,榔頭木棒還沒能打著,它就低了頭牴過來,有人企圖舉了棒戳它的眼睛,它犄角一歪,棒就飛了,飛了的棒差點把霸槽砸上,它接著把那人牴在了霸槽家老宅的後牆上,那人就在半牆上,腳不落地,嚇得竟一聲都沒叫。六七個人忙撲上去救人,用木棒在它胯骨上亂打,它不動彈,用榔頭砸它的後腿,能聽到哢嚓聲,它還不動彈。霸槽再喊:咱也燒,燒!幾個人抱了一摟麥草扔到了牛背上和牛肚子下,點著了火,它撲噠臥在了地上,牆上的人也撲遝落下來,趕緊被人搶了過來。

  院子裡,天布他們從後窗往出逃,後窗小,一次只能跳出去兩個人,田芽擠不上,就聽見院外的叫聲:-咋樣,人咋樣?——沒氣了,沒氣了!——放平,放平麼,按按胸口。——脅子斷了,按不成麼,哎呀,嘴裡出血啦,醒醒,醒醒。天布不是第一個跑出去的,他在喊金斗,田芽說:他已經跑出去了。天布說:好的×,我都沒跑哩,他就跑了?把答應扶著,快去扶鎖子!田芽又跑到院裡,鎖子已經扶著牆站起來,挪著往老公房走,他上不了房臺階,田芽扶了他,說:傷在腰裡還是腿上?鎖子說:是屁股。田芽說:屁股沒事!強拉扯到老公房,天布把他推上視窗,從視窗又掉了出去。

  明堂一夥人從後窗出來後就順著村道跑,看見了老順被幾個金箍棒人扭著去支書家,正要去救,那幾個人卻忽地跑散,是來回披頭散髮攆了來,她的褲子幾乎成了前後兩塊布,看著那幾個人放下老順跑了,就撩著前邊的長吊布在掮,笑嘻嘻地說:是老娘把他們掮跑了!明堂喊:老順,老順!老順卻不理了,再~次掮了來回就跑,來回手腳亂動著喊:為啥老掮我,放下,老(骨泉),放下我!

  老順沒理會明堂一夥,明堂一夥也就不顧及了老順,見榔頭隊金箍棒的人並沒有追來,就往打麥場上跑,想著在那裡等天布他們。沒料,打麥場上五六個正拉一頭豬。一輛破舊的架子車,輪胎已經癟了氣,一頭豬就在車上,是一個人在前邊拉車,旁邊兩個人各抓著豬的耳朵,後邊一個人推車,又是兩個人一個壓著豬腿,一個提著豬的尾巴,豬就吱哇吱畦叫。明堂能認得這是六升兒子家的豬,拉豬的人都不認識,還以為六升的老婆雇了人要去鎮收購站交售呀,還想:啥時候呀去賣獵?六升的老婆就從家裡跑出來把架子車拽住,大聲叫喊:來人呀——!來人呀——!明堂突然說:是不是搶豬呀?!站住問:下啥呀,幹啥呀?那些人拉了架子車兢跑,架子車快到了打麥場南頭,那裡是個漫坡路,拉下漫坡路就可以到通往公路的土路了。六升的老婆叫著:我兒呢,他在哪兒?明堂說:他和灶火在西邊護村哩。六升的老婆說:護村哩,自己的家卻守不住了還護他媽的啥村!明堂立即把架子車擋住,問:狗只的土匪!打啦砸啦還再搶呀?!推車子的那個人是個瘦子,說:誰是搶啦?六升有病的時候借過我十元錢,要了一年半要不回帳,我得把豬拉回去抵債呀!六升的老婆說:有帳還你的帳,你拉我的活獵?一頭豬多少錢?!那人說:你也知道吃虧了?!明堂喝道:把車子放下!車子就是不放,拉到漫坡口了,突然往前一推,架了車順著漫坡衝下去,咣地撞散在漫坡下一堆石頭上,豬仰面朝天摔在那裡。明堂一夥撲上來就打,打得六個人趴在地上求饒,求饒已經遲了,日你個媽,拿鞋再在臉上掮。明堂掮得是那麼重,似乎要把一肚子的怨恨全發洩在這六個人身上,瘦子就不瘦了,臉腫起來,另外五個人的臉也都腫起來。明堂到底是累了,他說:讓我歇歇。他歇坐在碌碡上,想吃煙,身上沒有煙也沒有火,卻覺得交襠裡又癢了起來,就手伸進去又抓。他這一抓,跟隨他的那一夥全都在交襠裡抓。還趴在地上哼哼的瘦子覺得奇怪,說了一句:掏啥哩?明堂說:掏槍呀!六個人立即從地上坐起來,嚇得說:不敢,爺,不敢!明堂卻來了勁,竟然把褲帶解開,掏出了那東西就在瘦子的臉上蹭,說:老子就有槍,隨身帶的槍!所有人就掏出了東西,或者在那裡撓了撓往六個人的臉上身上再撓,要把疥傳染過去。這時候,灶火一夥也跑了來,見明堂他們個個提了褲子嬉鬧,氣得罵:咱的人被人家四處攆打,你們倒在這裡躲清閒?明堂也躁了,說:誰躲清閒了?我們被堵在牛圈棚那兒,你跑到哪兒去了?!灶火說:我跑哪兒去了?你看我跑哪兒去了?!他轉過身去,脊背上的衣服破了,肩頭上流著血。明堂說: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們!他拉了一下褲管,褲管下的小腿一個拳頭大的青色,又拉出身旁每一個人讓灶火看,那些人不是胳膊上有傷就是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兩撥人一吵鬧,坐在地上的六個人趁機爬起就跑,幾乎是腳不沾地皮地飛著跑,跑到漫坡的塄坎上就跳下去,那是有房高的塄坎,跳下去竟然卻沒有瘸腿,打個滾兒翻起來又跑了。明堂和灶火就不吵了,明堂說:讓狗日的跑了!灶火說:狗日的跑了!

  兩撥人再沒有去追那六個人,灶火問:天布呢?明堂這才覺得天布怎麼沒有跟著跑來,應該是從老公房後窗出來也該跑過來呀,但他沒說他是先從後窗跳出來就到打麥場上的,說:哎呀,恐怕還在老公房那兒打著吧。兩撥人就往村道裡跑,還沒跑過打麥場北頭那一片菜地,天布一夥被人攆著也跑了過來。灶火大聲喊:天布,往這兒跑!天布一夥跑過來,天布說:都在這兒就好,集中兵力,不要各管各,守住打麥場路口!

  打麥場在村子的東南頭,因為六升家的房子斜著蓋,使得通往村道的路成了拐巴子,紅大刀的人有了三十多,全都狼狽不堪地守在那裡。雪越來越大,大家卻穿得單薄,大半天的打打殺殺,誰也不覺得冷,倒是滿頭滿臉的汗,現在一停下來,汗濕了衣服,風再一吹,就冰冷冰冷,許多人就開始重勒褲帶,繫好衣扣,尋繩子再在腰裡纏一匝。但沒有繩子,便從六升家的豬圈棚上取稻草擰繩子,一時都去搶稻草,天布就罵起來,催著積攢石頭瓦塊,準備戰鬥。明堂沒有去拿稻草,搭了梯子就上六升家的房,說站在房上就可以守住拐巴子路;六升的老婆卻死話不讓上房,害怕人都上了房會把房頂踩壞不說,一旦榔頭隊、金箍棒和鎮聯指的來了,那房上的瓦就全被揭了。明堂要上梯子,六升的老婆要扳梯子,明堂就火了:我們把豬給你搶了回來,一頭豬還抵不了幾片瓦嗎?六升的老婆說:我兒子又不是紅大刀的頭頭,為啥就要壞我家房子?他榔頭隊就是要燒紅大刀人的房,也輪不到就燒我家!這話天布不愛聽,說:那該燒誰家,燒我家,燒灶火家,燒明堂家?!不上房就不上房了,天布就讓把梯子架到路口去,明堂把梯子斜著架到路口,又來抬六升家的桌子,又抬了那個織布機子,六升的老婆再不敢多說一句話,等到把中堂上的櫃也抬了出去,她抱著放在櫃蓋上的六升的牌位,只是拉長聲音連哭帶喊著兒子。但兒子沒有在這夥中間,不知在哪兒。

  六升的老婆一直在哭喊,天布就憤怒了,說:把那嘴給我捂住!有人就去捂六升老婆的嘴,說:你是引逗著榔頭隊來嗎?六升的老婆說:來就來吧,來了就打吧,文化大革命我日你媽,你這樣害擾人?!

  六升的老婆突然不哭喊了,因為她被推倒在地,榔頭隊果然就從村道裡湧了過來,紅大刀所有的人都撲上去打了。這是紅大刀最集中了人馬的一次對打,而榔頭隊和金箍棒鎮聯指也集合了差不多的人馬,但拐巴子路窄,雙方都施展不開。榔頭隊先攻了過來,路上的梯子,桌子,櫃子和織布機擋住了路,這邊石頭瓦塊打過去,那邊就往後撤。紅大刀要再衝過去,梯子,桌子,櫃子和織布機也擋住了路,害怕打過去,若被再攆過來,梯子桌子櫃子和織布機要擋住後路,因此,以梯子、桌子、櫃子和織布機為界,你進我退,我進你退。霸槽是一直都站在拐巴子路那邊的一個碌碡上,他大聲地指揮著迷糊一夥在這邊攻,又讓禿子金帶一夥人繞過拐巴子路去打麥場南頭兩頭往打麥場上攻。霸槽的叫喊聲,天布和灶火也都聽見,天布便讓灶火一夥人在這兒守著,他帶一夥人又去打麥場南頭西頭去防備禿子金抄了後路。天布一走,灶火這邊人就少了,榔頭隊就往裡打,迷糊先從織布機上往過跳,剛站到織布機上,一塊石頭砸過去,他掉下去,鐵栓又撲上來,鐵栓拿的是鐵鍁,鐵鍁擋住了砸過來的石頭瓦片,返過來的一片瓦恰好打在灶火的胸口,灶火就倒在地上,立即被人往後拖,榔頭隊的人趁機一下子過了梯子桌子櫃子和織布機。紅大刀一看不行,趕忙後退,越退越抗不住了,掉頭往打麥場南頭跑。打麥場南頭天布他們和禿子金一夥也打起來,看見拐巴子路失守,南頭西頭也就守不住,榔頭隊金箍棒和鎮聯指人全都進了打麥場,雙方打了一陣混仗,紅大刀的兵力又是被衝散,好些人又向村道裡跑,而天布灶火明堂被擠到了西南角上。西南角是一排麥草集子,天布著急,就用火柴點燃了麥草集,一時火光燃開,濃煙衝天,無數的人就圍著麥草集追攆鬥打。天布知道不行了,就對灶火喊:咱得跑,分開跑!抱起了一捆麥草,在火上引燃,猛地向來人拋去,一貓腰就跑了。他跑出打麥場時,回頭看了一下,灶火也跳下了打麥場南邊的土塄,在土塄下手腳並用地往前爬,他顧不得再說什麼,就跑走了。

  當麥草集被點著燃了起來,霸槽就沒有親自去打了,他扔掉了榔頭,在那裡尿尿,他尿得非常高,非常遠,尿落在一堆雪上,雪上立即出現一個洞。跟後跑過來,麥革的灰塵落了一頭一身,霸槽說:跟後,跟後,你說這世上啥最受活?跟後不明白霸槽這個時候問他這話,說:他天布灶火跑不了啦!霸槽說:我問你話呢!跟後說:問我話?霸槽說:世上啥最受活?跟後說:啥最受活?啥還能比日×受活?霸槽笑了笑,說:還有呢?跟後歪了頭,說:日畢了歇會兒再日?霸槽說:尿尿,尿尿最受活!說完讓跟後看他的尿,跟後看不出霸槽的尿有什麼特殊,一股子黃水麼。霸槽說:你沒看出尿出去是散的嗎,散得像撒珍珠?跟後說:散的咋說?霸槽說:尿出去像棍一樣一股子,那是命賤,尿出去像撒珍珠才是貴命。跟後低了頭看霸槽的尿股子形狀,霸槽卻仰頭看天了,天上滿是黑煙,他說:昨沒有幾隻老鸛呢?跟後又把頭抬起來看天,他搞不懂了霸槽是啥意思。霸槽說:這煙就是黑雲麼,來幾隻老鸛飛上去,黑雲白鸛就美了。

  打麥場上,紅大刀的人全跑了,榔頭隊金箍棒和鎮聯指的人追到場南邊的土塄,在塄下的一孔小洞裡藏著四個人,這孔小洞是當年這裡種了瓜,看瓜時挖的小窯洞,已塌了一半,四個人在裡邊擠了一堆。繼續搜查,在漫坡下的蓮菜池裡拉出了一個,在過水渠的繃石條下也拉出了一個。這些人全被拉到了打麥場上。霸槽要看看天布和灶火,天布和灶火卻沒有。分析了情況,天布灶火要跑去公路上那不可能,因為去公路那兒一片開闊地,兔子跑過去也能看見,那麼肯定是順著打麥場南邊的土坎下又跑進村裡了。霸槽就一面讓把抓住的人帶去朱大櫃家的院子裡集中,一面讓禿子金開石行運領人進村再尋天布和灶火,而他卻叫上了跟後就走。跟後說:咱勝利了,你要去屙嗎?霸槽說:咱倆到村南口去。跟後說:咱倆去村南口?跟後就把一個榔頭給霸槽,霸槽不要。

  在村南口,霸槽坐在了那石獅子上。

  霸槽說:你看這石獅子是個啥?

  跟後說:石頭。

  霸槽說:那我呢,我是啥?

  跟後說:你,你是霸槽呀!

  霸槽說:沒辦法。

  跟後說:咋沒辦法?

  霸槽說:你跟後沒文化有啥辦法,水皮呢,尋水皮去,尋水皮去!

  水皮並沒有到打麥場上,他和人抬著黃生生到他家藏了,再出來時霸槽領著人正圍著老公房的院子,可很快牛跑了出來,一頭牛看見了他就追過來,他順著一條巷了跑,巷子又窄,又是下漫坡,牛也順著巷子跑。回頭看了一下,那牛眼有銅鈴大,嘴裡呼呼地喘著氣,就覺得他肯定跑不過牛了,企圖抓著兩邊的院牆要跳上牆頭,試了試,沒有跳,他根本跳不上去,心想完了,這下完了,跑過一棵樹時,樹枝拉了他一下,就勢往樹後一躲,牛還是直直往前跑了,他才一下癱在地上,張著嘴,喘著氣,沒了一絲力氣。坐了一會兒,又擔心牛跑出巷口了會不會再反身回來,或者會不會再來個紅大刀的人,就又爬起來,踉踉蹌蹌到了土根家的房後,那裡架著一堆稻草,趕緊鑽了進去。別的巷裡的呐喊聲哭叫聲漸漸消失了,不,不是消失了,是越來越遠,好像是去了村的東南角,他要從稻草裡出來,卻看見來回從巷口進來,趕忙又躲進去。來回在喊:出來呀,出來呀!水皮以為來回發現了他,但他不害怕來回,他沒有出來。來回走了過來,竟然來抱稻草,水皮看準了來回的腿,來回的腿上是穿了件很寬很寬的褲子,可能是老順的褲子吧,他正要抓住她的腿扳倒後逃跑,來回卻抱了一捆稻草又走,邊走邊把稻草撒開來,還在說:出來呀,水來了,出來呀!水皮低聲罵了一句:瘋子!剛鑽出稻草堆,驀地看到巷口有人影一閃,好像是天布,嚇了一跳,就往巷子另一頭跑,再回頭看,整個巷子並沒有人,還是不放心.握了一塊石頭再順巷折過來,仍是沒見一個人。

  其實,水皮看到的就是天布。天布順著打麥場南邊的塄坎要跑去河灘地,但河灘地沒遮沒掩,跑過去必然被發現又遭攆打,他是繞過了塄坎跑到了六升家屋後。所有人都去了打麥場,六升家屋後沒有人,而後牆上有個窗子,是揭窗,但揭窗又小又高,本來又要跑的,聽到有人在喊:天布跑了,天布跑了,就一躍抓住了窗臺,縮了身子鑽了進去。六升的老婆聽見響動,進了臥屋裡見天布四腳朝天地摔在炕上,張口驚叫,天布抓起被子扔在她身上,驚叫沒有傳出去。他說:把我先藏起來!六升的老婆把被子從頭上拉下來,說:他們來了,這不是害我,要害我嗎?天布說:他們抓我就不抓你兒子啦?快把我藏起來!六升的老婆一時沒了主意,乍著手不知道該怎麼辦,大布已鑽進了炕洞,說:把炕洞口擋住,你到院裡去,誰再問都不得說。六升的老婆就擋了炕洞口,慌慌張張去了院裡。天布在炕洞裡藏了一會兒,六升的老婆說,打麥場上沒人啦,人都到村裡去了,就讓天布快跑吧。天布從炕洞出來要跑出村子,卻看見打麥場南頭西頭的路口上還站有人,往出跑還是怕被發現,趁不注意就往村巷裡跑,村巷裡好隱蔽,只能等天黑下來再說。天布在跑過一個巷口時是被水皮看到了,但天布沒有注意到水皮,他就跳進了土根家的豬圈裡。他想,土根是榔頭隊的,榔頭隊的人不會想到他會藏在土根家的豬圈裡。他跳進去,土根家的豬正在拉窩,是把圈裡的草一撮一撮往棚窩裡叼,看見了他竟然沒叫。他就鑽進豬棚窩,踡在裡邊,豬還在叼它的草。直到天黑下來,天布才出來,貓腰跑過幾條小巷,,從後窪地裡跑走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6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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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布和灶火一跑,除了紅大刀的幾個骨幹被抓到支書家的院子裡,別的人都不打了,都回家,老老實實呆著。古爐村成了榔頭隊的古爐村。

  水皮又是榔頭隊的文書,活躍了,重新記錄古爐村文化大革命大事記。他清點著這一次武鬥,是紅大刀被完全摧毀,頭兒天布和灶火外逃,傷了了『三人。榔頭隊傷了十五人。金箍棒和鎮聯指死了一人,傷了十六人。另外,來回瘋了。還有的是什麼組織都沒參加的群眾,被石頭瓦塊誤傷的,或因別的原因受傷的,一共七人。這其中包括善人,善人從塄畔跌倒在泉池裡,雖沒受傷,但頭有些疼。當然還有朱大櫃,朱大櫃是死不悔改的走資派,他竟然在兩派中攪和,在武鬥中被傷了鎖骨,又被榔頭隊捆吊在他家的核桃樹上,等武鬥結束後從樹上把他放下,一條胳膊又折了。至於損壞了多少房子、傢俱、麥草、樹木,死了傷了多少牛、豬、狗、雞、貓,那都是小事,懶得去計算。

  金箍棒和鎮聯指的人在武鬥結束後撤離了,死了的那個人也抬了回去,是霸槽從土根家取了一張新蘆席,捲了,讓行運和得稱用碾杆抬了去下河灣。抬著走的時候,霸槽過意不去,讓榔頭隊的人給屍體致哀,說將來古爐村要修一座塔,紀念這位烈士,並讓牛鈴去逮一隻白公雞縛在席筒上。牛鈴不敢違抗,但牛鈴家沒養雞,跑了幾戶人家,沒有肯給的,就逮了支書家的雞,逮的不是白公雞,是一隻黃公雞。送金箍棒和洛鎮聯指的人出村,沒有見到麻子黑,霸槽問:麻子黑呢,咋沒見麻子黑的影兒?旁邊人說麻子黑刀捅了磨子,又點了他自己家裡的房就再沒見了。馮有糧提供情況,說他看見麻子黑和守燈都拿了棍從巷道裡由西往東跑,見雞打雞,見狗打狗,沒雞沒狗就打砸沿巷人家的院門、窗子、樹木和院牆頭上的瓦,他那時在擔尿漚糞,人急得跑回家了,尿桶還撂在巷裡,回家後又操心著尿桶丟了,再跑出去取尿桶,見麻子黑和守燈用棍把尿桶也砸爛了,他說:那是尿桶,尿桶也砸呀?麻子黑舉了棍就向他打來,他說:我沒派,啥派都不是。麻子黑說:你是村裡木匠麼,你日子過得滋潤麼!棍打了過來,虧了他跑得快沒打著,麻子黑和守燈就跑到大碾盤那兒,在碾盤上屙了一泡屎,罵罵咧咧到後窪地去了。霸槽聽了馮有糧的話,說了一句:不管他了,走了好,他和咱們不一樣。卻怨恨著守燈竟然也走了,跟著麻子黑走了,四類分子到底是四類分子,狗日的,餵不熟的狗!

  在支書家的院子裡,被抓來的紅大刀的人有十多個,禿子金當著他們的面吊打支書,那十多個人的家裡人就哭哭啼啼湧在支書家的院子外,哀求著能放了他家的人。禿子金不放,偏要叫那十多個人,一對一對,相互扇耳光,然後交待誰是紅大刀的骨幹,誰是積極分子。那十多個人相互被打得鼻青臉腫,又亂檢舉,像一群狗咬仗,最後就咬出了明堂,馬勺,鎖子,看星,本來,馬勺最後又咬出老順。明堂,馬勺,鎖子,看星,老順就留下來,其餘人都放了,但命令是:放回去並不是就沒事了,或許還可能有骨幹分子、積極分子,所以,誰也不能出村,隨叫就要隨到。

  這個夜裡,風差不多是駐了,沒有了像鞭子的抽打聲,也沒有嗖嗖的哨音聲,而雪繼續在下,悄然無聲,積落得有四五指厚了。古爐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安靜,狗不出去,豬在圈裡,所有人都關了院門在家。而狼群確實又一次經過,那是一支十四隻狼的狼群,它們是三個家族的成員,其中最大的那個家族的老狼生了一秋天的瘡,死在了屹岬嶺的山洞,所有的狼去追悼,在山洞裡號叫了一通,然後默默地出來,經過古爐村往北嶺去。狼群根本不知道古爐村在白天裡發生了一場武鬥,路過後窪地沒有看到有人呼喊,連狗也沒有叫,就覺得奇怪。但是,這一支狼群沒有進村,它們太悲傷了,沒胃口進村去搶食,也沒興致去看著村人如何地驚慌,只是把腳印故意深深地留在雪地上,表示著它們的來過。

  紅大刀的人家關了院門,門裡都下了橫杠,天布家,灶火家,還有磨子、明堂、本來、馬勺、看星家的老人們和媳婦在哭,哭又不敢出聲,是窩在炕上的被窩裡抽搐和流淚。而別的人家哭是沒有哭,要麼用木板條和腰帶固定著斷了的胳膊和腿,要麼化了鹽水清洗傷口,上房的門開著,人縮一疙瘩坐在地上,沒肯說話,櫃蓋上的煤油燈跳著一點燈焰,撲忽撲忽,像是他們的心跳和出氣,就癡眼看著門洞外的院子裡雪在門裡照出的那一片光中扯棉撕絮,也聽見了隔壁的,或前一排院裡後一排院裡,那些榔頭隊人家在拉動風箱做飯,不久油鍋熗漿水的味,撈出了麵條後的麵湯的味就彌漫過來。這些味使紅大刀人家的孩子和媳婦們說了句:人家吃好的啦!說過了別的人沒有反應,覺得不應該說這話,挪了挪身子,不再吭聲。當他們和家裡人繼續看著那片光亮亮的紛亂的雪片,同時想到了這是不是夢境:是白天裡武鬥了嗎?一個村裡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甚至是沾親帶故,就武鬥了嗎?武鬥裡自己也就在其中嗎?覺得恍恍惚惚地,不真實。

  巷道裡開始亂起一陣腳步,其中有哢嚓哢嚓的聲,這不是草鞋聲,草鞋踏在雪上不是這種聲,只有穿了翻毛皮鞋的,厚厚的有著溝紋的鞋底,雪擠壓在溝紋裡,才會發出哢嚓哢嚓來的。穿這種皮鞋的只有天布和霸槽,天布是逃跑了,那麼,是霸槽一夥,他們又要幹什麼?坐在上房地上的人立即吹滅了燈,卻又乍了耳朵聽動靜。腳步還是亂著往巷子的左邊去,隨後那哢嚓哢嚓聲節奏很慢,似乎是邁出一步了,頓頓,再邁出一步。

  這腳步確實是霸槽的。武鬥結束後,榔頭隊的人都回去做飯吃了,霸槽留下了骨幹們,水皮媽做了一大鍋紅薯面和麥面兩攪和擀出的燴面片,用桶提了到霸槽家,霸槽家裡灶倒鍋破,連一個完整的碗都沒有了,就每人端了個瓦盆兒來吃。家裡也沒了大小凳子,靠了牆蹴著,迷糊的尾巴骨還疼,蹴不下,倚著炕沿牆吃,他光盛了半碗,禿子金還疑惑,這貪吃的人只盛半碗,自己就滿滿盛了一碗。可迷糊吃飯頭不抬,響聲很大,霸槽說:你喉嚨不燙啊?!迷糊沒吭聲,很快吃完了半碗,又去滿滿盛了一碗,而禿子金再去盛時,桶裡飯卻沒了,就罵:狗日的賊呀,第一碗盛半碗為的是第二碗能盛滿呀!迷糊才笑起來,說:我飯量大麼,嘿嘿。但霸槽突然想起了事,問禿子金:你安排人注意著天布和灶火家了嗎?禿子金說:安排了,只要他們敢回來,有人會及時給咱報告的。霸槽說:我咋老覺得磨子沒跑出去?迷糊說:天布灶火都跑了,他磨子能不跑?霸槽說:他是被麻子黑捅了刀子,麻子黑能捅刀子那不是劃破皮就完了,如果捅厲害了,他磨子往哪兒跑?他咋樣跑?鐵栓就放下碗,說:我去看看,如果他在家,我來喊你們。霸槽說:磨子要在,你能挽聯過他?都不要吃了,一塊到他家搜去!

  一夥人就跑去搜磨子的家,磨子的媳婦說磨子白天出去再沒沾家,是死是活她還不知道哩。禿子金和迷糊就把上房廈子房柴草房都查了,沒有磨子的影,又進臥屋問會不會藏在炕洞,磨子媳婦揭了炕席,席下的炕面上一個窟窿,直接就能看清炕洞裡,說:炕面子塌了,我讓他在家補炕面呀,還沒補哩,你們就打進村了。霸槽說:誰打進村了?村是你們的村,就不是我們的村?!禿子金啪地上來就打了磨子媳婦一個嘴巴,說:話好好說!磨子媳婦沒有哭,也沒有叫,她說:那你就搜吧,他是大活人,又不是一塊抹布,能塞就塞到牆窟窿去了.,在院子裡,一夥人翻騰著那些麥草和豆稈,豬在圈裡,一天沒有餵,就餓了,吭吭吭地叫,後來就跳出豬圈牆,在院角的蘿蔔窖那兒攻。磨子媳婦拾了笤帚就打豬,罵道:吭吭你媽的×哩,天黑了你不睡你給我拾翻啥呀?!禿子金說:你罵誰哩?磨子媳婦說:我罵豬哩!一條帚打得豬回了圈。一夥人沒有見到磨子,走出院門了,霸槽突然問禿子金:地窖裡看了嗎?禿子金說:哦,把地窖忘了。幾個人又返回廚房,揭了房角的地窖板,磨子的媳婦臉唰地變了,母狼一樣撲進去就趴在地窖板上,大聲哭叫:你們把圪圪嘮嘮都搜了,地窖裡能藏啥?土匪呀,土匪呀,要進地窖,你把我打死了再進地窖!禿子金來拉磨子媳婦,她雙手緊抓著地窖板上的鐵環,身子像有個吸盤,拉不開。迷糊攔腰去抱,抱得磨子的媳婦屁股撅在了他的懷裡,那屁股軟得像一塊涼粉,迷糊伸手摸了一下,磨子的媳婦就喊:流氓,流氓!迷糊手一鬆,磨子媳婦的身子又貼住了地窖板,身子和板成了一體,再沒空隙。迷糊說:誰把你咋啦?你以為我沒見過女人嗎?你就是脫得光光的擺在那裡,我看都不看,拾個瓦片一蓋,就走了!磨子的媳婦說:你擰我屁股!霸槽一拍案板,案板上的碗呀碟呀亂跳開來,他說:連人帶板抬開!禿子金和迷糊就把磨子的媳婦和地窖板一塊抬起來扔到了一邊,牆角出現個窖窟窿。

  但是,地窖裡還是沒有磨子。

  磨子的媳婦不哭了,也愣在了那裡,直等著一夥人走了,她還腦子發木:磨子就藏在地窖裡呀,地窖裡怎麼就沒了磨子?磨子卻在輕輕叫她,她一回頭,磨子正從院子的蘿蔔窖的包穀稈下爬了出來。

  磨子受傷後就是藏身在地窖裡的,在地窖裡吃,在地窖裡屙,媳婦就爬出爬進的伺候他。這個晚上,夜已經深了,磨子說他胸口憋得慌,要出去透透氣,媳婦攙著他剛到地窖口,院門被敲得山響,霸槽一夥叫喊著要尋磨子,媳婦讓他趕快進窖藏好,又把窖蓋板架好,出來應付。磨子在地窖裡呆了一會兒,想著地窖裡不會安全,因為家家都有地窖,霸槽他們肯定會來搜查的,就強忍著疼,從地窖出來,躺在廚房裡,伺機要從院門逃出去。但院子裡老是有人。當媳婦和禿子金在上房吵開後,院子裡的人都去了上房,他就趁著黑暗往院門口走,走了幾步,傷口疼得鑽心,擔心走不了多遠就會跌倒在路上的,突然就想到了院角的蘿蔔窖。蘿蔔窖說是窖,其實坑挖得很淺,只供把蘿蔔放進去,上邊架一層包穀稈再用泥糊一層,蘿蔔現吃現掏,那窖裡就有了空隙。磨子悄悄鑽進了蘿蔔窖裡,這是誰也想不到的地方,但豬卻出來拱著包穀稈要吃蘿蔔,差一點就壞了事。

  磨子媳婦趕緊把磨子背進上房裡安頓好,出來就拿了棍子猛打豬,說豬前世肯定是個壞人,成心也要捉磨子的,豬的頭都被棍子打破了,大聲叫喚。磨子媳婦再進了屋,給磨子說:咱養了個禍害,過幾天把它賣了!磨子說:它瘦得那樣,收購站驗不上。磨子媳婦說:那就殺了吃肉!豬聽到了更是連聲叫喚。磨子說:或許冤枉它了,它不是去吃蘿蔔而是要去看我吧。豬就安靜了,再沒聲響。

  霸槽他們離開了磨子家,仍是不放心磨子還在沒在古爐村,當然他們希望磨子能離開古爐村,就拿了手電筒察看從磨子家去村前村後雪地上的腳印,磨子的腳大鞋大,或許受了傷,雪地上還留著血痕。但是,他們沒有辨認出磨子的腳印,卻發現了在大碾盤後的路上有了狼的蹄印。迷糊說:磨子用木頭做了狼蹄子套在手腳上跑出去啦?禿子金說:把他說得能的,他會做木頭蹄子?他哪兒有時間做?霸槽說:噢,今黑兒過狼啦。

  狼是才從大碾盤後經過,還是狼沒有走遠,就仍在後窪地的什麼地方?這夥人在雪地裡看了一會兒,就回到了村道,村道裡護院在院門外他家的豬圈拴豬圈門,他已經著涼又咳嗽了,哢哢哢地不停吐痰。見了霸槽一夥過來,說:今黑兒可以睡個踏實覺了!禿子金說:睡屁哩,又過狼啦!護院說:又過狼啦?忙又跳進豬圈,再查看豬圈門拴好了沒有,跳出豬圈了,還不放心,把豬圈門開了,抓了兩隻豬娃的耳朵把豬娃往院子裡提。一夥人,就罵護院人不行,做事信不過,以後啥事都不能託付他。護院說:我咋啦,我哪兒不對了?迷糊說:我和灶火在路口打的時候,遠遠看見你,你不過來幫我,你倒跑了,人家圍著燒黃生生,你呢,你到哪兒去了?護院說:我和你比不成麼,你一個人,我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還養了這豬娃麼。霸槽說:說那閒話幹啥呀,都回吧,明天早早都過來,咱要商量事哩。說完自己先走了。

  霸槽突然一走,涼下了禿子金迷糊他們。有人說:你知道霸槽到哪兒去了?禿子金說:回去了呀,人已經累得兮兮的了。那人說:回他家往南走,他咋往東去了?禿子金說:往東?那人說:明白了吧,還不明白?禿子金噢了一下,嘿嘿笑。迷糊說:啥事呀笑?禿子金說:快回去睡去,睡不著了,自己用手耍去!

  迷糊也聽懂了禿子金的話,是禿子金又在嘲笑他沒個老婆。今黑兒,榔頭隊的人都抱著媳婦要睡了,日他媽,半夜裡如果突然讓一切都停止,那挨家挨戶去看吧,十有八九和媳婦幹那事哩,迷糊就覺得有些喪氣,想起白天裡拉脫來回的褲子,又想起剛才摸了磨子媳婦的屁股,他罵了一句:狗才日哩!用腳一路踢地上的雪。路過了狗尿苔家的院門口,踢了雪還不解氣,一腳就踹著了院門。

  狗尿苔和婆還沒有睡,婆在把一疙瘩棉花蘸了醋往狗尿苔的鼻子裡塞,訓斥著你長了個啥鼻子呀,不准再說聞見那種氣味的話了。院門咚地一響,棉花疙瘩把狗尿苔鼻子塞疼了,狗尿苔要叫,婆一把捂了嘴,顫著聲問:誰呀,誰呀?

  迷糊說:誰?!耳朵塞了驢毛了聽不來我聲?

  婆說:迷糊呀,迷糊你有啥事?

  迷糊沒事,但迷糊這時候耍威風了,他說:啥事還用問?根據群眾舉報,黃生生今日被火燒,是善人惹起來的,善人從塄畔上掉下去,狗尿苔把他背到你家了,榔頭隊要來查他善人呀!

  婆說:沒有,迷糊,我們咋敢把善人背到我家的。

  迷糊說:你說沒有就沒有啦?開門,開門,我要查查!

  婆把院門開了。迷糊看見上房門的一個門扇閉著,一個門扇開著,裡邊的櫃蓋上點著煤油燈,背著那一片光,站著的卻是杏開。

  杏開說:三更半夜的你來查啥人哩?

  迷糊沒想到站著的是杏開,一下子倒結了舌,說:你,你咋在這?

  杏開說:我咋不能在這兒,我肚子疼就不能讓蠶婆來立立柱子?

  迷糊說:黃生生被燒成那樣了,要查查善人。

  杏開說:要查是霸槽來查,恐怕還輪不到你來吧,是肚子餓了,想要吃什麼就說吃什麼,狗尿苔,把烤的土豆給拿一個。

  狗尿苔拿了一個烤熟的土豆,迷糊接住就走了。

  迷糊一走,狗尿苔就對婆說:婆,你靈得很!婆說:我靈啥啦?狗尿苔說:你說榔頭隊肯定會來咱家尋善人哩,果然就來查了,你讓把杏開叫來咱家了榔頭隊就搜不了,他迷糊還真的不敢搜了。婆說:那你還不快謝杏開。狗尿苔就給杏開笑,說:我再給你燒三個土豆,挑最大的!杏開說:那你心疼得咋睡得著呀!就對婆說現在沒事啦,她該回去呀,以後再有她能辦的事,就去叫她。屋裡的燈影裡就坐著善人,他吃了一個烤土豆,也站起來說:那我也得走。婆說:你急啥的,頭還疼嗎,今黑兒你和娃就睡在柴草屋,明日你走。善人說:疼還隱隱疼,不礙事的,明日回去反倒碰見的人多。我和杏開一塊走,有杏開哩,神鬼也不能撞我的。杏開說:這也好,我送你到山坡根路口。狗尿苔就從門後摸了個斧頭,說:那我就送你倆。婆卻厲聲嚇唬著狗尿苔放下斧頭,說:你要送就送去,手裡啥都不要拿,你拿個東西,讓榔頭隊看到了,反倒惹事。

  狗尿苔和杏開先送善人到了山坡根的路口,狗尿苔又送杏開。在三道岔巷的北頭,兩條巷口挨得最近,幾乎就隔著一棵老楝樹,樹往前,兩個巷子合成了一條。現在,樹上正瞌睡了一隻鳥,他們剛到樹下,鳥就撲啦啦飛起,一會兒就聽到在大碾盤邊的苦楝樹上有陰森森的叫聲。杏開說:貓頭鷹?狗尿苔一聽,是貓頭鷹,心裡馬上驚了,說:要死人呀?!杏開說:你也別臭嘴!兩人匆匆鑽進了東邊的巷裡。

  就在狗尿苔和杏開鑽進東邊巷子裡前有一頓飯時間,霸槽就從東邊的巷裡出來轉到西邊的巷子走了。霸槽在杏開家的院門外看見院門關著,抓了一把雪捏成冰疙瘩丟進院去,冰疙瘩落在雪地上響聲不大,他又搖門環,還是沒有動靜,便轉身走了。霸槽想不來杏開會到哪兒去,或者她早早睡下了,本來要給她好好聊聊在窯場的這幾天多虧了有毛衣穿著暖和,要聊聊白天裡武鬥的勝利,還想好了,一定要脫了鞋讓她看看他腳底的那個痣,就因為有這個痣,他是個將才,能指揮人又能會指揮人,但他的喜悅沒有了分享,不免有些失落。剛回坐在自家屋裡,水皮就急促促地來喊他,說是黃生生不行了。霸槽知道黃生生被火燒了,又被水皮背回去照看著,本要去看看,又覺得就是個燒了皮肉麼,有水皮他媽照料著,趕明日再去看,沒想卻怎麼是不行了。霸槽說:你說話沒個準頭,別嚇我!水皮說:給別人說話沒準頭,敢給你說話沒準頭?黃生生是不行了。霸槽趕到水皮家,黃生生就躺在柴草屋的麥草上,昏迷不醒。霸槽說:咋讓人就睡在這?水皮媽說:這有麥草暖和。黃同志一來,我就給他做了飯,他吃了三碗。霸槽說:能吃三碗飯,不至於成這個樣呀。往炕上抬,抬到炕上去。三個人把黃生生抬到炕上,霸槽拍著黃生生臉,水皮媽說:你打他?霸槽沒理她,說:黃同志,你醒醒,你這是怎麼啦,烤了些傷就這樣!黃生生竟然就睜開了眼,見是霸槽,呼了半天氣,說:我可能不行了。霸槽說:咋不行啦,革命還沒成功哩,你想不行了都不行!你吃面呀不,讓水皮媽給你擀碗面?水皮媽說:麵粉沒了,剩下的那些麵粉全給你們做了燴面片了。霸槽瞪了她一眼,還在給黃生生說:想吃面了、止水皮媽給你擀碗面?黃生生眼閉了,頭擺向了炕裡邊。霸槽說:那你想吃雞蛋不,打幾個荷包蛋?黃生生頭又擺過來。,霸槽說:吃蛇呀?下午提了一條大蛇哩。黃生生眼睛又睜開來。霸槽就對水皮說:不是提了條蛇嗎?水皮說:是捉了條蛇,當時砸死了要給黃同志的,但後來打開亂仗,把蛇扔到葫蘆家的山牆根兒。霸槽說:你去那兒找,找著了燉了蛇給他吃。水皮出門就走,水皮媽攆出來,小聲說:黃同志能吃蛇?水皮說:他啥都能吃的。水皮媽說:蛇拿回來在哪兒燉,恁腥的東西!你去了就空手回來,說尋不著蛇了。

  水皮真的沒有拿回蛇,卻叫來了幾個榔頭隊的人,預防著黃生生真的不行了,得有人把他抬到窯神廟去放著才是。但是,叫來的幾個人來,看了黃生生渾身皮肉焦黃,粗皺如樹皮,又生出許多痘泡,往外流水,都嚇得不敢到跟前去。水皮媽說:黃同志病成這樣,是不是通知他家人,送回去慢慢調養,或者抬到窯神廟去,榔頭隊的人輪流照看著?霸槽說:就叫你照看!水皮媽說:這,這……。霸槽說:這啥呀?黃同志可不是一般人,將來說不準他就幹了驚天動地的事,能虧了你?!花銷讓水皮記著帳!說完要走,給水皮下了命令:人到這時候就想吃他念想的東西,蛇沒了,你明日一早給他逮麻雀,一定要逮,燒了給他吃1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6 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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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雪是停了,天卻清冷清冷,宅氣裡好像都是冰渣子,看不見,卻硌得臉上手上肉疼。榔頭隊在緊急集合,大多數人都穿上了棉襖棉褲。穿了棉襖卻沒穿棉褲的十幾個,有的是去年的棉褲已經爛得棉花套子白花花漏出來,穿不到身上了,新棉褲還未納好,有的是嫌穿了太早,還要再奈何幾天,他們就把包穀纓子塞在草鞋裡,腳顯得和熊掌一樣大。武鬥的勝利,使榔頭隊再次主宰了古爐村,但霸槽心裡明白,天布灶火磨子一跑,群龍無首,紅大刀好像是沒有了,其實這都是暫時的,死灰如果燃起來那火更旺,落水的狗爬上岸那更能咬人。為了讓村人知道這場武鬥是紅大刀一手挑起和造成的,他們不但違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破壞了文化大革命,而且在武鬥中紅大刀是兇殘的,有必要揭露,給予徹底肅清流毒,喚醒被蒙蔽的群眾,團結更多的力量,榔頭隊要進行一次大的遊行:這次遊行不但轉遍古爐村每一條巷道,還要到下河灣去,因為下河灣的金箍棒援助了他們,而且傷了那麼多,死了一人。

  遊行隊伍在山門前集中,用門扇抬了黃生生和另外兩個斷了腿的外,傷了腰的拄木棍,傷了胳膊的用布帶子攀著,而腮幫上的,額顱上的,頭頂上受過了傷,一律又把包紮的布條取下,讓傷口裸露。狗尿苔一早出來倒尿桶,原本是倒在廁所尿池裡的,他卻偏提了尿桶要把生尿潑到自留地的蔥壟去,趁機要看看遊行的事。路滑得出溜出溜的,尿桶裡的尿就搖得灑出來,在杜仲樹下,立柱背了個背簍,拄了個木棍兒趔趔趄趄過來,說:狗尿苔你還不累,起這早的?狗尿苔說:我昨天又沒打架,累啥的?!立柱說:我也不累。你於啥去?狗尿苔說:給自留地的蔥潑些生尿。立柱過來看看尿桶,說:尿都灑完了.潑什麼蔥?他突然眼睛盯住了前方,用術棍一戳,雪窩裡露出一隻鞋來,是皮鞋,鞋後跟磨得一邊低一邊高,但鞋面還沒破一個洞。他把鞋彈了彈雪,扔進了背簍,說:把他的,手錶沒有,也不見一個一分五分的鋼鋪兒?!狗尿苔叫道:啊你早早起來要拾東西呀!立柱說:為啥不拾,昨天有洛鎮來的人,要遺都會遺好東西,你走路往腳底下留神著。牛鈴也從另一個巷子出來,他還沒穿上棉襖,腰裡勒了一條草繩,人縮成一疙瘩,聽了立柱的話,用腳踢了一下雪,說:哎喲,這裡有一顆牙,多長的門牙,你要不?立柱說:聽說昨天把你攆得狗上牆了?牛鈴說:誰攆我?就是槍林彈雨,不傷我一根毫毛!立柱說:讓我看看你耳朵!牛鈴戴了火車頭棉帽子,兩個帽耳緊緊勒在下巴上,說:我為啥讓你看,我嫌冷哩!立柱說:瞧你這熊樣子,沒被打死也得冰死!就走了。牛鈴走了過來,對狗尿苔說:桶裡沒尿了?我給你尿些。解了褲子就往桶裡尿。狗尿苔也解了褲子尿,天冷人就尿得多,兩人尿得咚咚當當的。牛鈴說:從泉裡回去,咋不見你再出來?狗尿苔說:我哪派都不是,出來挨亂錘呀?!牛鈴說:你知道不,黃生生讓火燒得快不行啦?狗尿苔說:你聽誰說的?牛鈴說:昨晚上聽水皮媽給人說的。狗尿苔說:她沒說火是你用彈弓打上去的?牛鈴說:火是你點著的呀!狗尿苔臉變了,說:她說了?牛鈴說:她沒說,看把你嚇的。狗尿苔說:再不要提這事!就繫了褲子,提桶也不往自留地去,匆忙回家,在路上,還尋思這幾天不要再見到牛鈴,牛鈴是碎嘴,但願他不要亂說。轉過巷口,又想起立柱拾東西的事,忍不住也拿眼睛四處瞅,他不是要拾個什麼,卻奇怪著昨天這每條巷子都打得烏煙瘴氣的,才過了一夜,雪白茫茫的倒什麼也沒有了。一回頭,迷糊從另一個巷口出來。迷糊的尾巴骨受了傷,但尾巴骨受了傷不能脫了褲子把傷露出來。他就把自己的雞殺了,用雞血在頭上抹,在耳朵上抹,抹得襖領上都是血。迷糊也看見了狗尿苔,說:狗尿苔,遊行去!狗尿苔故意說:遊啥行,冰天雪地的不冷呀?迷糊說:榔頭隊遊行呀,聲討紅大刀呀,血債要用血來還你知道這話不?狗尿苔說:我又不是榔頭隊的,我不遊行。迷糊說:不去?不去就是紅大刀!我讓來拉了你去,還要你婆去,信不信?狗尿苔不敢強嘴了,他說他可以去,但得把尿桶提回去了再去,迷糊過來一腳把尿桶踢了,說:你給我耍滑頭呀?拉著狗尿苔的耳朵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你以為稀罕你呀,讓你去充個數是看得上你,你還不去,你個碎(骨泉)!

  到了山門下,黃生生已經被人抬出來了,他果然坐不起來,就躺在一個門扇上,上邊蓋了一條被子。而還有兩個人斷了腿,正用木板條固定了纏布帶子,一個的媳婦在給霸槽說,得叫善人來捏捏骨,再不捏,將來腿就長歪了。霸槽說:現在捏啥哩,遊行完了再捏!就招呼人把他們扶到門扇上,那媳婦就也把被子蓋上去,蓋得嚴嚴實實。霸槽說:把腿亮出來!被子又給揭了。拿來的門扇一共四個,黃生生躺了一個,兩個斷了腿的各躺了一個,剩下了一個要拿回去,霸槽說:就三個?再抬一個!迷糊你尾巴骨好了沒?迷糊立即說:還疼很。霸槽說:那你躺上去,不能屙不到尿一直要到下河灣的。迷糊說:我能憋住。就先睡在了門扇上。得稱,立山,八成是安排著來輪換抬這個門扇的,得稱說:迷糊這重的,我不抬!迷糊說:我為了榔頭隊被人打成這樣,你不抬?得稱說:你那算啥傷?迷糊就哎喲哎喲聲喚。禿子金過來說:迷糊你就一路聲喚著!迷糊卻說:給我個被子,我躺在這裡不能動,凍死呀?霸槽就給狗尿苔說:你快去我家拿個被子來!狗尿苔去了霸槽家,把被子抱出院門了,又返回去,只拿了一條破單子。

  遊行隊伍呼喊著口號在古爐村所有巷道裡轉了一圈,巷道裡當然也站滿了人,有姓夜的家人,也有姓朱和雜姓的家人,姓朱人家老的少的沒有呼應,只是默默地拿眼睛觀望。偶爾也有一個兩個紅大刀的成員站在自家門口,也是胳膊上纏了布條吊在胸前或拄著棍跛一條腿,他們在顯示著自己的傷情。水皮立即就喝問:你幹啥,你站在這兒於啥?那人說:我在我家門口哩,沒幹啥,,手卻塞進襠裡一把一把地抓。水皮說:我給你說話哩,你抓?!那人說:我的氈我願意抓!兩人一高聲,家裡人趕忙把那人拉進院裡,院門就關了。經過半截子巷,半截巷裡姓夜的人家多,有三家在放鞭炮。鞭炮一響,狗尿苔就興奮了,先跑過去在地上撿掉下來沒響的炮,禿子金踢了他一腳,他拾了三顆,攥在手裡跑到遊行隊伍前頭去。水皮媽正蒸了一籠子紅薯要等隊伍過來了讓帶上路上吃,狗尿苔向水皮媽討一個,水皮媽不給,狗尿苔就想報復一下,便悄悄掏出火柴點燃了一顆炮,炮眼子索索索冒煙,他急著就往水皮媽腳下扔。但火柴扔到了水皮媽的腳下,炮卻叭地在自己手裡炸了。

  隊伍從古爐村一出來,鑼鼓也不敲了,口號也不喊了,除了黃生生,迷糊和另外兩個人也沒人再抬,自個行走。但是,奇怪的事情就發生著,當在古爐村遊行的時候,山神廟前白皮松上的那幾隻紅嘴白尾鳥一直在頭頂上飛,狗尿苔還心裡嘰咕:這是又有人來請善人去說病嗎?不禁就想著善人昨晚上山滑倒沒滑倒,睡了一夜那頭還疼不疼。很快,這想法就閃過去了,他看見天上的鳥越來越多,在跟著隊伍飛,隊伍出了村子,鳥仍不散,不時有鳥屎就落下來。黃生生在門扇上,先還能睜著眼睛,後來三搖兩晃地就昏過去了,霸槽趴到門扇上說:黃同志,這你得堅持住!黃生生眼睛又睜開了,卻自言自語:鳥要啄我手。霸槽試試黃生生額頭,說:發燒哩,說胡話了。只是讓抬門扇的人換肩時再輕點再穩點。剛走了一段路,一隻鳥突然就從空裡飛下來,啷(口邦)*地啄起了黃生生的手,他的手放在被子外,手背的皮就啄開了。大家趕緊趕鳥,黃生生又昏了。隊伍到了下河灣村外,鑼鼓重新敲起,呼起口號,迷糊和另外兩個人又躺在了門扇上。黃生生又醒來了,自言自語說:鳥要啄我的腳。抬門扇的人說:啄不了,鳥一來就趕,我給你把腳蓋好!掖了被角,蓋嚴了黃生生的腳。下河灣的村外也是有條水渠,水渠上沒有繃石板,是架了三根木椽,抬著門扇過,前邊的人過去了,後邊的人一踏木椽,將三根木椽捆在一起的葛條卻斷了,木椽一滑,人就一個趔趄踏進渠裡,門扇一下子斜了,差點把黃生生撂下來,幾個人忙前去幫忙,可只顧了腳下,沒想到又有一隻鳥從空中飛下,黃生生身上的被子滑脫了,鳥就啷(口邦)*地啄他的腳,等把門扇抬過了渠,發現鳥已經把腳面啄得皮開肉綻。霸槽大發脾氣,抬門扇的人說:咋回事,鳥總是啄他?!霸槽也覺得奇怪,就讓把黃生生的傷腳露出來,又叫狗尿苔不離左右,專門負責看管鳥。

  在下河灣,招呼榔頭隊的除了金箍棒的頭兒,還有一個女的,這女的很年輕,齊耳短髮,也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皮帶繫了腰,又斜著背了個照相機,腰帶使胸部特別突出,而相機帶又將那兩個疙瘩從中分開。但狗尿苔覺得她並不漂亮。古爐村以前老糟踐下河灣,說下河灣土厚,莊稼比古爐村長得好,但下河灣的水裡鹽鹼大,柿子是澀澀,核桃是根根,媳婦是墩墩,女子是黑黑。這個女的就長得黑,太黑。金箍棒的頭兒和那女的把霸槽叫進一間房子裡去說什麼,過一會兒霸槽出來,對大家說:馬部長怎麼樣?禿子金說:誰是馬部長?霸槽說:不敏感!我還能說到誰?禿子金說:那個有照相機的女的?狗尿苔說了一句:黑!大家就嘿嘿地笑。霸槽說:不許胡說!知道不,人家是洛鎮的女老師,現在是洛鎮聯指的部長,專門在下河灣指導工作的。禿子金說:就這女的?!霸槽說:就是她的主意,金箍棒配合咱一塊遊行,那個死人也人殮了,馬部長堅持抬棺遊行,死者家裡人不願意,她幾句話就嚇唬住了,有水準!你能做這決定?禿子金說:我能,就是埋了都要挖出來遊行。霸槽說:你行?半香不讓你到上房,你就可憐的住廈子屋,你行?禿子金說:好男不跟女鬥,女的再能行,還不是在男人身底下的?霸槽說:馬部長你得高眼看著,她讓咱幹什麼咱就幹什麼,統一由她指揮!說得大家一時沒了話。

  過了一會兒,金箍棒果然就集合,他們除了十幾個傷殘者,在隊伍前打頭陣,也抬了一個白木棺材,抬棺材的竟有六人。兩支隊伍就合起來,開始在村裡轉,下河灣村子比古爐村大了三倍,有街道,有關帝廟,廟前是幾十畝地大的廟場子,遊行隊伍從村街轉到廟場子,集中了開會,那個馬部長就在隊伍前講話,講的什麼話,禿子金他們不願多聽了,他們不是來聽這個女人講話的,就嘰嘰啾啾議論著她的軍裝,她的髮型,一個說:這女人好,奶像兩個蒸饃!開石說:你就知道個吃!鐵栓說:霸槽怎麼啦,見了這女人倒像變了個人。跟後說:那女的有啥好的,不就是有個照相機?開石說:咱古爐村誰有照相機?杏開有照相機?狗尿苔說:不要牽扯杏開!就向跟後要紅薯吃,跟後遲疑了半天,才從口袋掏出一個熟紅薯,要給狗尿苔時,卻又掰了一半塞到自己嘴裡。』 狗尿苔蹴在一邊吃紅薯,紅薯已經凍硬了,吃在嘴裡像吃冰渣子,他不願意禿子金他們說霸槽又看上了馬部長,他們明明知道霸槽和杏開好著,杏開已經懷上霸槽的孩子,還說這樣的話,那眼裡壓根兒就不在乎杏開。正想著,水皮過來說:讓你在黃同志身邊,你只圖在這兒吃呀!狗尿苔往天上看,天上沒鳥,鳥都在廟場子邊的大柳樹上。狗尿苔說:鳥啄不了他!但還是到了黃生生躺的門扇那兒去。黃生生仍在閉著眼,似乎是昏迷了又似乎沒有昏迷,旁邊的門扇上迷糊卻在低聲叫他。狗尿苔說:讓你聲喚哩,咋不聲喚了?迷糊說:我肚子饑得能聲喚出來?給我尋些吃的。狗尿苔說:你是傷患,你吃什麼吃?!迷糊說:你給霸槽說,再不給吃,我就餓得躺不住了!狗尿苔去給霸槽說了,霸槽說:他狗日的躺著還要吃!水皮,你給個紅薯讓吃去,別讓人看見。

  隊伍又要遊行啦,從廟場子到街道湧了好多村裡人,都來看熱鬧,迷糊在門扇上伸手拿了紅薯,禿子金就說:蓋住單子!迷糊就在單子裡吃。路邊看熱鬧的指點著說:那抬的是啥,還一動一動的。禿子金說:是傷患,聯總的人把我們榔頭隊的人打傷了,脊樑骨斷了,疼得躺不住麼。低聲對迷糊說:聲喚,聲喚。迷糊就聲喚起來,聲音很大。但很快又不聲喚了,是嘴唇的嚼咂聲。禿子金對狗尿苔說:你就經管著,凡有人就讓他聲喚!狗尿苔拿著一個柴棍兒,凡是經過路邊有人的地方,就戳一下迷糊,迷糊就大聲聲喚。狗尿苔就不停地戳,氣得迷糊揭了單子就把紅薯皮砸在狗尿苔的頭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6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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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行的隊伍從下河灣回到古爐村,已經是後半晌,所有人餓得頭昏眼花,迷糊沒人再抬,隊伍也沒了形。剛到了石獅子那兒,霸槽往石獅子上一坐,大家就都坐下來,霸槽並沒有訓斥,高揚了頭往南山上看。天陰得瓷瓷的,但南山上卻起了白雲,這些雲像是從雪地裡長出來的,一堆一堆往天上長。霸槽突然說了一句:還是咱古爐的景色美!古爐村從來沒有人仔細看過古爐盆地裡的景色,就是看到了,也從沒說過景色美,霸槽這麼一說,大家都往南山看。水皮說:啊風光這邊獨好!跟後說:好個毜的,我這會兒就想有一碗熱飯!水皮說:好個毜!我這是背誦毛主席詩詞哩。跟後說:我可沒說反動話!水皮臉一下子紅了。開石說:不說啦不說啦,課本上有一個詞是美麗富饒,這詞兒不對,美麗和富饒就連不起來麼,下河灣比咱富,沒咱這兒美,咱美是美,卻比人家窮,咱古爐就是樹長得多,六畜活得旺。禿子金說:你讓不說了你卻說這多!大家就都不吭聲了。可霸槽卻說了一句:狗日的沒個照相機,有照相機就好了!禿子金扭頭看了一會兒霸槽,說:你又想那個馬部長了?霸槽沒有回答,也沒有生氣,卻看狗尿苔。狗尿苔一直斜著眼看霸槽。霸槽說:你看啥哩?狗尿苔說:我拿眼睛給你照相哩。霸槽說:啊哈,這話說得好!就挺起了胸,手揚起來,要唸什麼,卻記不起來了,喊水皮:水皮,你唸唸毛主席的詩詞,你唸過,就是那個說風流人物的那個。水皮就又來精神了,清起嗓子,拿腔作勢地朗誦: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水皮在朗誦毛主席的詩詞,沒有人再敢發出別的聲響,雖然都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當朗誦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跟後說:毛主席還說過誰風流?水皮說:你不懂,風流不是說誰不正經,是英雄的意思。黃生生卻一聲歎息,這一聲歎息那麼大,又那麼長,好像從嘴裡發了出來。狗尿苔忙過去看,黃生生好像還昏迷著,那歎息聲並不是有意發出來的,就說:黃同志,黃同志。黃生生終於睜開了眼,嘴唇在動,狗尿苔只好把耳朵側在他嘴前聽。霸槽說:他清醒了,說什麼了?狗尿苔說:他說鳥要啄他的眼睛。霸槽趕忙說:把被子給他蓋嚴,往水皮家抬,抬到水皮家去!七八個人就給黃生生蓋嚴被子,抬著往水皮家去,隊伍也就此散了,各自回家。

  狗尿苔是最後一個離開了石獅子,因為就在隊伍解散時,他看見在遠遠的石磨那兒,塄畔上站著婆。他不願意當著那麼多人喊婆,等人都走完了,他向婆走去。婆提了個籠子,眼睛在瞅著塄畔下的草窩,狗尿苔叫了一聲,婆並沒理會,他又叫了一聲,婆回過了頭.還怔了一下,好像才發現了他。狗尿苔說:婆,你咋啦?婆側著耳朵說:你說啥?狗尿苔大聲說:你聽不見呀?婆這回聽見了,婆說:今早起來,這耳朵裡轟轟地響,咋啥也都聽不見了。狗尿苔一下子慌起來,說:婆,你聾啦,你真聾啦?!婆卻拉著狗尿苔手,竟然笑了,說:沒啥沒啥,看把我娃急的,人老了耳朵都要聾的。你到哪兒去了,你跟人家遊行了?狗尿苔摸著婆的耳朵,又拿小拇指在耳朵裡掏,他高聲告訴婆,他是跟著去遊行了,他是不明白榔頭隊打贏了卻怎麼還去遊行,遊行時還故意讓受傷的人去,他是被迷糊硬把他拉去的,遊行的事他回家了再給婆說,問婆你在這兒幹啥呀?婆算是聽清了狗尿苔的話,說她來尋尋南瓜,看塄畔裡誰家種的南瓜蔓子還沒拔,說不定蔓子上還結著個小南瓜的。狗尿苔這時埋怨了婆:這個時候了哪兒還有南瓜蔓,就是有南瓜蔓,蔓上還有顆小南瓜,那還能吃嗎?婆也說:回去了給你說。

  回到家,狗尿苔還要再試試婆的聽力,他是故意把給豬端食的那個爛瓦盆磕碰在了豬圈牆上,要往常,這瓦盆的破碎聲婆聽到了就會鷹抓小雞一樣撲過來罵他打他,但現在婆彎著腰在臺階上換腳上的泥草鞋,她連頭回也沒回,婆的耳朵真的聾了。狗尿苔傷心得眼淚都出來,他恨恨地罵了一聲,本來善人要給婆看病的,偏就榔頭隊和紅大刀打了起來,但是,該罵誰呢?罵榔頭隊嗎,好像罵不到人家,罵紅大刀嗎,也好像罵不到人家,狗尿苔還是又罵了一聲,他覺得只有罵著他才心裡不憋著。婆關了院門,又拉狗尿苔到上房,告訴了是面魚兒老婆悄悄跑來給她說,磨子被麻子黑捅了一刀子,人現在就藏在他家的地窖裡,刀捅的傷口太大,又不能出去到洛鎮看醫生,就用土方子治,土方子需要南瓜瓤子來敷,可現在哪兒都沒了南瓜,即便有的人家還有著南瓜,卻都是早掏了瓤,切成瓜片串兒晾乾著。狗尿苔也聽說磨子被麻子黑捅了,但他以為磨子和天布灶火跑出古爐村了,沒想到竟還在古爐,就藏在自己的地窖裡!狗尿苔說:榔頭隊還到處搜他哩。婆說:這話一個字兒都不敢對外人提說,你要說了,磨子就會被搜去活不成,我也就拿棍子把你打死!婆說這話,還真拿了她的拐杖在地上搕了搕。狗尿苔當然知道事情的輕重,他給婆保證著,又給婆出主意,說善人在山神廟周圍種過許多葫蘆南瓜,會不會那兒還有沒切成片兒的南瓜。婆立即說:那你去,有了就揣在懷裡拿回來,不要讓任何人看見,善人問幹啥呀,你也啥都不說!狗尿苔說:我這會肚子饑得很,吃了飯去。婆說:能有多饑,回來了吃。

  狗尿苔臨出門,婆從櫃裡抓了一把紅薯片兒塞在他口兜裡,叮嚀快去快回。但狗尿苔才走到三岔巷口,又碰著了跟後,他說:你吃啦?跟後說:吃屁哩,我才回呀。狗尿苔說:是跟霸槽又到坡上屙屎去了?跟後說:黃生生眼睛叫鳥啄了,啄得眼珠仁都沒了,你說怕人不怕人?狗尿苔說:咋回事麼,咋回事麼?逼著跟後給他說,跟後才說了他們抬著黃生生已經到了水皮家院門口,水皮媽見又把黃生生抬往他家,有些不高興,他們就和水皮媽在那裡說話,沒留神一群鳥在空中,有一隻飛下來就啄黃生生的眼睛,等過去趕鳥,黃生生兩個眼球子就被啄破了。狗尿苔聽得身上一股子涼氣,牙花子都嗑起來,說:那黃生生死啦?跟後說:人倒沒死,霸槽派禿子金開手扶拖拉機送醫院了。狗尿苔哦了一聲,說:黃生生怪可憐的。跟後說:是可憐,與其讓鳥這麼啄,還真不如讓紅大刀來打一頓。哎,狗尿苔,為啥讓你守在黃生生身邊了鳥就不來,你一離開鳥就來了?狗尿苔說:你說呢?跟後說:聽說你能聽懂鳥話?狗尿苔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能聽懂鳥的話的,以後有什麼事情就得注意著聽鳥話,但狗尿苔卻說:你把我說得這能行的?!那我告訴你,站在那樹上的兩個鳥又在商量事了。跟後回頭一看,身後的那棵白杏樹上是有兩隻鳥,一個嘎嘎地叫,一個嘎兒刮地叫。跟後說:它們說啥呢?狗尿苔說:說跟後胡說哩,咱把屎拉到他嘴裡!跟後拾起石頭就把鳥打飛了,卻過來說:你實話給我說,你能聽懂鳥話?狗尿苔說:你要給鳥說話,說多了,鳥能聽懂人話,人電就能聽懂鳥話,你給樹說話,樹也能聽懂你的話,石頭也聽得懂的。跟後說:樹能聽懂人話,石頭也能聽懂人話?他指著旁邊一個石頭說:它咋能聽懂人話?狗尿苔說:你用手摸它。跟後用手去摸,手卻凍得粘在上邊,忙一抽,嚓地一聲,說:狗日的,手上皮都要掉下來f!狗尿苔說:這石頭恨你哩。

  不再和跟後說了,狗尿苔往中山頂去,跟後的話使他有些得意:我還真能行麼,那以後就多聽聽鳥呀樹呀石頭呀豬呀牛呀狗呀貓呀的話,有什麼事了,也就給鳥呀樹呀石頭呀,豬牛狗貓,甚至院牆,牆上的茅草,鍁,磨棍,灶台,甕和桶去說話麼。就在半山腰上,白皮松上那四隻紅嘴白尾鳥向他飛來,落在前邊一丈遠的路上,等他往前走了,鳥就也往前飛,又停下來回頭看他。他說:善人那兒有沒切開的南瓜嗎?鳥說:有有有!他說:有幾個?鳥說:九九九!他說:九個!如果沒有九個,我就拿彈弓打你!鳥嘩地起身又都飛了。他說:膽小鬼,哄你哩也信!路過了推掀蜂箱的地方,那破碎了的箱子竟然還在,用腳踢了踢雪,雪下有一層死了的蜂,狗尿苔不知怎麼,心裡有些不舒服,再不逗鳥,一氣兒上到山神廟。善人是在炕上躺著,大白天的善人就睡了?這把狗尿苔嚇了一跳,近去用手試著善人的額顱,額顱不燙,他說:病了?善人說:頭疼。他說:頭還疼呀?吃過飯嗎,沒吃我給你做些飯。善人說:吃過了。他說:給你做飯我不吃的。揭了灶臺上的鍋蓋,鍋裡果然還剩著些攪團,他才相信善人是吃過了飯,就問有沒有南瓜,他想借哩,明年秋裡就還,如果嫌還得遲,可以用米或包穀交換,一個南瓜二兩米,或者半斤包穀換一個南瓜,行不,肯定行吧。善人就笑了,說:咋就想著要吃南瓜啦?狗尿苔說:不知咋的肚裡老想吃南瓜,做夢都想哩。善人說:南瓜在柴草棚角放著。狗尿苔就到柴草棚去尋,果然就在棚角放著一堆南瓜,都小,碗口那麼大,數了數,竟然真是九個。狗尿苔驚得:啊!善人聽到了,問:咋啦,南瓜不見了?狗尿苔說:在,在,我先拿三個,過兩天我再來拿,來時就把米和包穀帶上。把三個南瓜揣在懷裡,就走。善人卻說:你給我把門閉上。狗尿苔反身回來拉閉了那樹枝和包穀稈編成的門,說:還有六個,你不能再吃啊!

  回到家,面魚兒老婆正好過來又和婆說話,狗尿苔就把一個南瓜切了,說掏出瓢子和籽兒給磨子,咱吃瓜吧。婆說:你咋這精的!奪了刀,另外兩個瓜沒再切,也不讓狗尿苔把瓜給磨子送,在籠子裡放了,上邊又放些乾豆角串兒蓋住,打發著面魚兒老婆提走了。

  第三天,狗尿苔就帶了米和包穀再次去了山神廟,取回了另外的六個小南瓜。善人頭還在疼,用手巾紮著額顱,說:你拿這麼多南瓜,肯定不是要吃。狗尿苔說:不是吃還能漚呀不成?!別的就是不說。

  但是,南瓜瓤子能不能治好磨子的刀傷,磨子的刀傷又恢復到什麼程度,狗尿苔是一點都不知道,他也不問,只是在以後的十多天裡,留神著磨子家。磨子的媳婦一出來挑了桶要去泉裡擔水,他就過去幫了擔,磨子的媳婦提了灶灰去自留地,他就也到自留地,幫著把灶灰灑在麥地裡。

  一個晚上,狗尿苔和婆已經睡了,後窗被人輕輕拍響,婆耳朵聾了,沒有聽見,狗尿苔問:誰?拍窗子的人說:我。狗尿苔聽出是磨子媳婦的聲。磨子媳婦是從來沒找過他們的,狗尿苔忙問有什麼事?磨子媳婦說:是狗尿苔呀,婆睡了嗎,睡了那就算了。狗尿苔說:啥事麼,我把婆叫醒來。磨子媳婦才說是清婆和狗尿苔幫她推碾子,碾些紅薯蔓子炒麵。狗尿苔幹什麼活都不煩,煩的就是推碾子推石磨,但他還是和婆起來去幫磨子媳婦了。冬季裡農活少,古爐村人飯就能稀便稀,儘量節省。秋天裡割回來的紅薯蔓架在院牆頭上,經冬一凍,全乾了,揉搓後在鍋裡炒,然後去碾盤上碾了籮成麵粉,可以直接當炒麵吃,也可以做糊糊飯,甚至摻在麥麵粉裡在米湯鍋裡煮菜窩頭。這一夜月亮很好,地上掉一苗針都能看見,三個人抱著長長的碾杆推,碾滾子的簸箕就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吵鬧得旁邊院子裡的老順也出來。老順原本要出來訓斥的:白天幹什麼去了偏要在晚上推碾,響聲那麼大還讓人睡覺不?出來見是磨子媳婦和婆在,老順沒了脾氣,說:簸箕咋恁響的,來回睡不好就往出跑哩。婆說:得給簸箕上抹些油了。就回家取了菜油在簸箕的軸孔裡抹了抹,聲響就小了,老順也幫著推起來。婆說:來回病還不見好?老順說:把我放出來後,她能好點,但也時好時壞,和你說話頭幾句也好好的,說著說著就覺得不對了。磨子媳婦說:現在還關著幾個人?老順說:還有四人,不知道幾時放呀。婆說:推碾子,推碾子。幾個人再不說話。碾道的就是那麼一圈,可是永遠都走不完,轉一圈又一圈,轉一圈又一圈,狗尿苔覺得頭暈,後來勾頭閉了眼,沒想竟把瞌睡引來,就雙腿機械地往前換著走,口鼻裡有了細細的鼾聲。老順說:這是給自家推碾子,不是幹生產隊活,你也能瞌睡!狗尿苔就拿手打臉,打清醒了,用出勁來。紅薯蘿子碾過了頭遍,停下來婆用籮在笸籃裡籮面,老順坐下來吃煙,狗尿苔又立在那裡打瞌睡。磨子媳婦說:『來吃些面就沒瞌睡了。狗尿苔過來抓一把麵粉餵在嘴裡,苦苦的,苦得倒有另種滋味,吃過了一把,又吃過了一把。老順說:哈,他不是打瞌睡,他是變著法兒想吃哩。磨子媳婦說:看把狗尿苔餓成啥了,慢些吃,你只要愛吃,把這些全吃了都成。婆說:可不敢多吃,吃多了拉稀哩。狗尿苔又吃了一把就不吃了。他看見老順家的狗從院門口出來,輕叫了兩聲。老順說:我得回去,來回又在尋我哩。磨子媳婦說:來回沒出來咋就尋你了?老順說:你沒聽狗在叫我?狗尿苔說:你也能聽得來狗話?老順也不理他就進了院子,果然就傳來老順聲:你起來幹啥?這天哪裡是明瞭,雞還沒叫哩,睡,咱睡!碾子重新推起來,婆說:來回到咱村時好好的,誰知道就害了瘋病,她還年輕著,以後咋辦呀?磨子媳婦說:唉,老順只說找個年輕點的將來好照顧他,沒想他這得照顧來回了。狗尿苔說:人家哪要老順照顧?不是她,老順現在還放不了哩。磨子媳婦說:狗尿苔你倒是啥都知道?麅尿苔說:古爐村裡有啥我不知道的,你家地窖裡放了多少土豆和紅薯我全知道!狗尿苔原本是胡說的,沒想磨子媳婦說:啊?!拿眼睛就看婆。婆說:你胡說的啥?推碾子,推碾子,你也用些勁啊!狗尿苔推了一圈,不推了,說他尿呀,就到苦楝樹後去尿,婆又罵。磨子媳婦說:讓他歇著去。就用笤帚掃著碾出來的麵粉,低聲說:這事啥時是個出頭嗎?她話一低,婆卻聽不見了,婆說:這麵粉碾回去你咋個吃呀?磨子媳婦說:我壓些飴鉻,還不知道能不能壓成。婆說:不敢老吃這些,要磨些麥面哩。狗尿苔在旁邊聽她們說話,所問非所答,覺得好笑,可婆說了一遍要磨些麥面哩,又說了一遍要磨些麥面哩,磨子媳婦就直盯盯看著婆,說:我知道,婆!磨子媳婦明白了婆的話,狗尿苔也明白了婆的話,他還想聽聽婆和磨子媳婦能不能再說些關於磨子事,但她們再沒有說。

  雞叫了二遍,碾子推結束,狗尿苔和婆回去睡,月光明晃晃,剛走到泉上塄畔的那排房轉角,一隻貓從一堆豆稈後走出來,把狗尿苔嚇了一跳。他認得這是長寬家的貓,這貓白天裡老縮著一堆在樹下或屋簷上臥著,到晚上竟顯得大了許多,邁著步子,走得不慌不忙。狗尿苔就大聲說:婆,你見過老虎沒?婆說:小時候聽說過南山有,我沒見過。狗尿苔說:老虎出來肯定和那貓一樣哩。婆說:貓是老虎他舅麼。狗尿苔說:那我舅的個子也不高?婆是聽見了,婆卻裝著又聽不見了,說:你說啥?便有了吵架聲,婆孫倆都站住不動了。

  而狗尿苔卻肚子咕咕嚕嚕地響,接著是疼,就說:婆,我想屙屎呀!忙就解褲帶,褲帶是布條搓成的繩子,卻結成死疙瘩了,咋解都解不開。婆說:快回去,回去拉。就聽見卟嘰嘰一陣響,狗尿苔說:我屙下了!婆還在幫他解褲帶,還是解不開,稀糞就從褲管裡流了出來。婆乾脆把褲腰從褲帶裡掏出來,褲襠裡已髒得不成樣子,趕緊在地上尋東西,抓了一把柴草,在裡邊擦,沒想狗尿苔還在拉,婆說:你咋還屙?狗尿苔急得有了哭聲,說:我夾不住麼?婆一邊擦,一邊罵:你咋是順腸子溜,才吃了幾把蘿子面你就拉,你把我能髒死!狗尿苔也伸手進去抓,抓一把扔出來,說:婆,這屎不臭哩。婆氣得讓他提著褲子往回走,遠處的吵罵聲似乎更大了。

  吵罵聲是從禿子金家的院裡傳出來的。禿子金和半香在吃晚飯時就鬧了彆扭,兩人說不到一塊,連飯碗都摔了,各人睡各自房子。但禿子金在廈子屋睡不著,去敲上房門,半香就不開,禿子金把門扇抬開了,兩人便又吵。先還是怕外知道,低聲吵,待到禿子金動了手,半香也動了手,就全不顧了,在院子裡跳著跳著罵。禿子金說:你個賣×的,你得給我老實交待,我在窯場時,他來過沒有?!半香說:他來沒來,你管不著。禿子金說:放你媽的狗屁,我是你男人我管不著?半香說:你是我男人?這長日子了你到自留地去了沒有?你給家裡拿過一分錢,還是給豬割過一把草?禿子金說:我給你拿個毜!半香說:你那毜我還看不上呢!哐當一聲,什麼東西被砸了,接著半香嘰吱哇嗚喊起來。旁邊的院門接連都開了,有人就跑出來,說:這出人命呀,還嫌古爐村沒死人?!使勁敲禿子金家院門,喊:禿子金,禿子金,你男人家手重,你要把她打死呀!禿子金說:打死算了,要這不要臉的婆娘做醋呀!半香也在喊:打呀,往死裡打,你不打死我都不是你媽生的!敲門的人就說:半香,你少說兩句不就沒事嗎,這不是尋著挨打嗎?半香嘩啦把院門拉開,出來說:讓他打,榔頭隊的人就是能打人,我今日就不想活啦!出來勸架的多是榔頭隊的人,生了氣,說:你兩口子打就打,不要牽扯榔頭隊!半香說:能不牽涉嗎,他口口聲聲說人家天布哩,你有本事你去把天布抓回來千刀萬剮呀,你惹不下天布了尋我出氣!禿子金從院門裡撲出來,說:誰惹不起天布,我本來要剁他狗日的一條腿哩,他跑了,飽有種的不跑麼?!扯出了天布,勸架的卻都不勸了,反倒看起了熱鬧,說:你要剁天布哪條腿,他有三條腿!禿子金又被激怒了,撲上去就又打半香,半香兩隻手就在面前亂擂亂抓,能抓到禿子金的臉皮,抓不住禿子金的頭髮,禿子金的臉上就往下流血。而禿子金卻一把採著了半香的頭髮,採著走,後邊的人也跟著,說:不敢了,禿子金,再採頭髮都下來啦!越說,禿子金越得勁,還採著走,走到隔壁人家院門前的尿窖池邊了,說:你給我交待,你和他到底有沒有一腿?以禿子金的意思,他當著眾人面這麼不丟手採半香的頭髮走,顯示著他並不是怕媳婦,而這時候他問著和天布有沒有一腿,半香肯定否認,也就在眾人面前能為他卸了綠帽子,可半香彎著腰,雙手護著頭髮根,說:有!禿子金再說:有沒有?半香說:就有!禿子金把一撮頭髮採下來了,半香直了身罵道:就有就有就有,你還想知道啥,知道他多粗多長嗎?禿子金一腳踢去,半香卟通一聲跌倒在了尿窖子裡。

  禿子金和半香打鬧著到了院門外,狗尿苔就要跑去看,婆拉住了他,等到半香跌倒在了尿窖子裡,眾人一聲喊著去尿窖子裡撈半香,婆拉著狗尿苔就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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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天越來越冷,滴水成冰。古爐村北邊塄畔的那一排人家尿窖子都修在塄坡上,而廁所棚子卻高高在上,人在棚子裡的木板縫裡屙屎,屎一掉下去就在已冰住的尿窖池裡成一冰塊,掉得多,冰塊子越高,以致形成糞的冰柱。抬糞的人帶來偷砸冰柱,隔三差五就有人在村道裡罵。但是,第一場雪那麼厚的,慢慢就沒了,不知道是風吹走了,還是一點點揮發了,反正也沒見融出水來,唯一的是房屋瓦槽上垂下了冰錐。

  婆是很多日子都沒有剪紙花兒了,耳病折磨得又瘦了許多,直到聾了,世上的一切聲音全部靜止,她不需要與這些聲音對話了。現在,村裡風吹動的大字報的紙越來越少,樹葉子也全落了,沒有再使用那把剪刀,她就坐在那裡,拾個樹棍兒或瓦片兒,在地上,石頭上,牆壁上,甚至拿指頭在腿面上畫。這一個晌午,陰著的天出了太陽,她在臺階上畫了許多院子裡的樹,但怎麼畫都不滿意,就不畫了。拄了拐杖到牛圈棚去,因為面魚兒已經捎了幾次話,讓她沒事了去那邊嘮叨,說擔心著她這一病在家裡呆得冷清。她冷清什麼呢,她習慣了長年的冷清,倒是面魚兒是個愛熱鬧的人,古爐村現在變得死氣沉沉,也都不再出工,晚上沒有人去老公房記工分時到牛圈棚來紮堆兒,面魚兒需要著和人說話。但是,婆真的是想見那些牛了,自武鬥的那天牛跑了出來,又受傷了幾頭,她再也沒去過那兒,頭一天晚上不知怎麼就夢到了那只生過牛黃被殺掉的花點子牛,醒來莫名其妙地想著那頭牛並沒有死,分散在了古爐村每一個人的身上。她問著狗尿苔:你去不去牛圈棚?狗尿苔和牛鈴和著泥片在院子裡甩泥炮兒,泥片做成的盆兒狀猛地朝地上砸去,她聽不到響聲,能看見泥盆兒就破開來。狗尿苔大聲地回答他不去牛圈棚,說和面魚兒說話沒意思,而且面魚兒動不動還訓他。她就一個人出門走了,拄著拐杖,她的身子開始有肉質的也有木質的,拐杖和腳就在硬硬的村道裡有節奏地響著。兩邊人家的屋簷上的冰錐這兒那兒不停地往下掉,她幾次站在那兒想:這些冰錐是從天上刺下來的,它懸在各家牆頭的瓦棱上.像她在縣城經過監獄時那些棚欄門上的鐵棍,鐵棍上都是矛子一樣的尖,天上把一個監獄顛倒著要罩住古爐村,而現在冰錐脫落,是不再來罩了嗎?在牛圈棚裡,面魚兒熱情地抱一捆稻草讓她坐在老公房的臺階上曬太陽,而所有的牛也都拴了出來在院子裡曬太陽。可她能和面魚兒說什麼呢,面魚兒是在不停地給她說話,她聽不見,只是嗯嗯地應著,從面魚兒的口形中她猜想著話的意思回答著,或者,她的回答是所問非所答,牛頭不對馬嘴。面魚兒並不計較這些,仍是嘴一動一動給她說話,似乎面魚兒並不指望她能回應,只要求她就在旁邊,要把自己一肚子的話說出來就是了。她看了一會兒面魚兒的嘴和臉上活動的皮肉,目光就移到院子裡那些牛身上,這些犍牛和母牛在太陽下已經曬暖和了,也曬得昏昏迷迷了,有的一動不動地立著,讓身影子在身邊轉移,有的臥在那裡,偶爾擺一下尾巴,幾個牛蠅就飛開去,然後又趴上去,尾巴又擺一下,後來尾巴也懶得擺了,牛蠅趴了很久,有血從牛皮上流出來。這個時候,她用手在臺階上畫,她畫著每一頭牛的樣子,突然就有一頭牛向她走了過來,拴在木樁上的韁繩拉直了,牛還離她有三四尺遠,牛就臥下來。她意識到這頭牛原來是臥在另一頭牛的背後,她畫了那麼多牛就遺漏了這頭牛,是這頭牛要進入她的畫裡。

  婆就這樣一邊聽著面魚兒說話,一邊畫她的畫,面魚兒終於不說了,他說得都沒了力氣,開始拿旱煙鍋吃,把煙往肚裡吃,好像是補充癟下去的肚子裡的氣。面魚兒歪頭看看婆身前身後的畫,說:你咋就能捉住個樣兒!婆說:啊你說啥?我這耳朵不中用了。面魚兒放大了聲說:他婆,我說你有本事,能捉得住牛的樣兒!婆笑了笑。畫畫就是要有能捉樣兒的本事麼,她就有這個本事,只要有東西在她眼前一晃,她便一下子捉到它們的樣兒。面魚兒又大聲說:他婆哪,你不養牛卻比我還知道牛?!婆說:這要謀著,心裡謀著個啥就能畫出來個啥。婆抬起了臉,院門口有幾個雞頭,還有一個狗頭,雞和狗把頭從院門縫擠進來看婆。婆說:都進來,都進來!一群雞和三隻狗就進來了,它們那麼乖地站著臥著要婆來畫。婆這時候多麼地開心了呀!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了叭叭叭幾聲奇怪的響,牛一下子全站了起來,而所有的雞和狗轟地飛到了牆頭和跑出了院門。

  這響聲婆並沒有聽到,她低著頭在地上畫,她畫著的習慣是盯著要畫的地方,彷彿那裡有什麼可以見到的原形似地,然後用樹棍或瓦片就從那兒牽出條狗來,拉出只雞來。等她抬起了頭,面前的牛全站著,雞在院牆頭上,狗從院門裡往外擠,狗毛都擠脫了一撮,她疑惑地看著面魚兒。面魚兒說:哪兒有槍響?

  怎麼能有槍響呢?榔頭隊和紅大刀武鬥得那麼凶,也沒有動槍呀,槍是國家管制得那麼嚴,怎麼會有槍響呢?面魚兒從院門裡也出來,村子裡很多人都聽到了槍聲,亂跑一氣,叫喊著聯總打來了,天布灶火回來啦!而狗尿苔就風一樣跑了來,在問:我婆呢,我婆在牛圈棚?面魚兒說:天布和灶火拿著槍回來啦?狗尿苔不做聲,他也不知道怎麼做聲,進了院子,背起了婆就往家裡跑。

  婆完全糊塗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估摸村子又要亂起來了,倒高興著狗尿苔懂事了,再不哪兒熱鬧往哪兒鑽。狗尿苔說:你摟住我脖子,把腳給我,婆!我捉住你的腳了,誰也從後邊拉不下你。婆,婆,你咋這輕的!

  槍聲又一連放響了五下,黑壓壓的一群人是從盆地東邊的烽火臺梁那兒跑向古爐村來,站在村口的人看到那麼多的人向村子跑來,就像上一次紅大刀的人看見了金箍棒和鎮聯指人跑來的情景一樣,立即就慌了,一面著人去喊霸槽,一面就拿了榔頭要嚴陣以待。但這一次和上一次情景又大不一樣,來的人並不是天布和灶火,也不是下河灣金箍棒和鎮聯指,霸槽看到了馬部長,兩人手握著長久沒有放下,原來是馬部長帶領著縣聯指的人來進駐古爐村了。

  霸槽告訴了榔頭隊的人,就在古爐村武鬥後的三天,縣上的聯指和聯總也進行了一場武鬥。到底是縣上的武鬥,兩派都有了槍,真槍開火地武鬥了一天一夜。縣上的形勢以前也是聯總的勢力大,聯指鬥不過聯總,但聯指的活動能力強,省城的聯指總部就派下來許多人,也支援了許多槍,縣聯指就在這一武鬥中打垮了縣聯總。為了防止潰敗的縣聯總的人逃往省城,重新結集反攻,縣聯指就派了一部人要在古爐村這兒的公路上設卡堵截。正好馬部長又負責了縣聯指的政訓班,政訓班一部分人是聯指成立的牛棚裡的走資派和四類分子,一部分是武鬥中抓到的俘虜,還有一部分是從縣城過來一路上抓到的懷疑是縣聯總要逃往省城去的人,馬部長就和來設卡堵截的人,一塊來進駐古爐村。霸槽給大家介紹著,自己禁不住地手舞足蹈,給禿子金說:今晚你回家去!禿子金說:我不回去,見了她就想打。霸槽說:打就打,打得離婚了就離婚!你告訴她,天布甭想回來,再也回不來了!

  來的人一共有六十二人,十八人是政訓班的,四十四人是設卡堵截的。四十四人都住在窯場,榔頭隊把窯場所有窯洞打掃乾淨,安裝了柴排門,又吊了稻草編的簾子,各家出木板或廈房門扇,支起了三十多床鋪,又在一個窯洞裡盤了鍋灶。所有人吃飯都到窯場統一吃。而公路上抬來了灶火家放在屋後簷下的一棵榆樹,這棵榆樹是灶火三年前伐下來要準備蓋房做擔子的,抬了來,放在一個磨盤上,就橫擋在公路上,有汽車來了,停車檢查,檢查完,推著樹的一頭,那樹和磨盤一塊轉開,放車走,然後再推著橫在路上。小木屋就供了卡站上的人居住。窯場上的人輪換到卡站,七人一班,一天一夜一換。政訓班的十八人,再加上支書和紅大刀的三個骨幹,一共二十一人,集中在窯神廟,由專門人看管。這麼安排了,剩下的事讓鐵栓和跟後去辦理,霸槽就去長寬家借了一套鋪蓋,領馬部長去了他那老宅屋。

  以霸槽的主意,馬部長住在他家老宅的上房,他自己搬住到廈子屋。他徵求馬部長意見,住在這兒要不要找個女的來陪伴她?馬部長說:不需要,我在學校的時候,就從來不和女同事玩的。霸槽就把一盞煤油燈放好在炕頭界牆的燈窩裡,連火柴也放上,又把尿桶提回來放在屋角,再要把一個隻剩下半塊的鏡子斜靠在窗臺上。馬部長說:不需要!拿起鏡子從窗口裡扔了出去。霸槽說:對,對,不愛紅妝愛武裝!他把上房門的鑰匙掏出來給了馬部長。

  馬部長說:古爐村還有賊嗎?

  霸槽說:賊倒沒有,只是怕你不方便。

  馬部長說:門不鎖不關不就方便了?

  霸槽說:那好,我就住廈子屋,給你當警衛。

  馬部長說:啊好!你是第一警衛,這是第二警衛。她把身上背著的槍卸下來,靠在炕頭。霸槽就尋了個木橛子往牆上釘,木橛子又粗又大,把槍掛上去了,還把馬部長解下來的一個圍巾也掛上去。

  馬部長說:你會不會放槍?

  霸槽說:機關槍沒放過。

  馬部長說:謔,你放一槍我看看!

  馬部長就壓上了子彈,讓霸槽把槍頭從窗格子伸出去打院牆根那棵樹上的鳥。樹上原本是乾枯枝子,落了幾十隻鳥,像又長了許多葉子。霸槽咚地放了一槍,鳥哄飛了,樹又變成乾枯枝子,霸槽有些不好意思,但一隻鳥卻垂直地掉下去,像掉了一顆石頭,接著又掉下一隻鳥,也像顆石頭。

  馬部長說:哇,一槍雙鳥!

  霸槽倒謙虛了,說:瞎碰的,瞎碰的。

  槍聲一響,把從外邊才要進院的跟後嚇蒙了,撲踏坐在院門口。馬部長和霸槽哈哈大笑,讓跟後也來射一槍,跟後不敢,甚至過來連摸一下槍也不摸,說:霸槽,霸槽。馬部長說:怎麼就叫霸槽?跟後臉騰紅,改口說:頭兒,有個事向你請示哩。霸槽說:說!跟後說:住的都安排好了,吃飯咋吃呀?霸槽說:安排吃派飯麼。馬部長說:這飯要讓大家吃好!跟後說:是要吃好!卻給霸槽招手,把霸槽招到院子裡了,低聲說:來的人對咱再好,咱對來的人也再好,可吃飯的事不敢隨便應允。如果一個兩個人,如果只吃一頓兩頓,那都好說,可這麼多人,你知道住多久嗎,吃飯問題不解決,他們呆不了多久,咱也撐不了多久。霸槽說:我為啥安排了住處,別的事讓你和鐵栓去辦哩,就是要考驗考驗你們。吃飯的問題馬部長已經交代過了,今晚先吃一頓派飯,能給同志們吃稠的就不吃稀的,能吃蒸饃就不吃蒸紅薯,明日他們會把白米白麵都運來的,還要補賠今晚的吃喝哩。馬部長從屋裡出來,說:你告訴群眾,我們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跟後說:這就好,這就好!今晚安排四個人到我家去,我還有些麥面,給同志們吃蒸饃!

  晚飯全分配下去,跟後和鐵栓又都傳達了霸槽的指示。霸槽還有些不放心,要到各家去看了看,走時卻問這次來一共帶了幾杆槍,馬部長說五杆,霸槽說:五杆呀!馬部長說:想要了就明說,要不要?霸槽說:要!馬部長當下把槍讓霸槽背了,說:就穿紅毛衣?棉襖呢?霸槽不好意思了,說他還沒有棉襖,等過幾天了他要去洛鎮買些布做棉襖呀。馬部長就喊來政訓部的一個人,脫了身上的黃軍大衣給了霸槽。霸槽被武裝了,趾高氣揚地在村道裡走,禿子金迎面碰上,說:這是誰?啊霸槽呀,頭兒呀!霸槽說:這行頭怎麼樣?禿子金說:這行頭嚇都把紅大刀嚇死了!哪兒來的?霸槽說:馬部長給的。禿子金說:馬部長看上你啦?霸槽說:不敢胡說!禿子金說:那怕啥,她給你這行頭,你就把她幹了!霸槽說:你狗日的是個土匪麼!讓禿子金到公路上去幫忙把卡站設好,自己笑著又走了。才走到杜仲樹下,一個人從巷口騎了一把掃帚往出跑,猛地停住,掃帚也不要了,擰身又跑進巷裡。霸槽看清是狗尿苔,也不聲張,就走過去站在巷口牆這邊,狗尿苔的頭剛又探出來要看,就一把抓住了耳朵。狗尿苔抬頭一看,說:霸槽哥,霸槽哥!霸槽說:見了我跑啥哩?狗尿苔說:我沒認得是你!霸槽不抓耳朵了,說:現在你認得了吧?狗尿苔說:你不是霸槽了?霸槽說:我不是,我是啥?狗尿苔說:你成毛主席了!霸槽啥話都沒說,卻把槍取下來要讓狗尿苔背,狗尿苔不敢背。讓狗尿苔摸一摸,狗尿苔也不敢摸。霸槽嘴皮子吹了一下,說:去!剛致剛致往前走了,狗尿苔立在那裡看背影看了半天。

  派飯的人家一半是做了包穀糝糊湯,糊湯很稠,插一根筷子,筷子不倒。一半是做了包穀面酸菜糊糊,還煮了土豆,土豆也不切,盛在碗裡,像盛了一碗小石頭。但還有那麼幾家,總不相信給來的人吃了派飯還能補賠,他們沒有改變自己的晚飯規矩,仍是開水鍋裡煮了蘿蔔絲,一股子鹽,沒有油,然後就拌一碗稻皮子和麥麩、紅薯稈粉的炒麵,吃派飯的人說:就這飯?主人說:睡覺了嘛!吃派飯的人說:古爐村比我老家還窮麼!而跟後家,跟後果真是把新近磨出來的那些麥面全蒸了饃,然後打了有荷包蛋的辣子開水。跟後媳婦先不願意,說:咱都捨不得給娃吃,就讓外人享福啦?跟後說:會有補賠的。跟後媳婦說:霸槽說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他拿啥補賠呀?跟後說:這是那個馬部長說的。跟後媳婦說:就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跟後說:人家長得好著麼。跟後媳婦說:就那個樣子還好呀,你看上了?我告訴你,你別給我胡來!跟後說:就是胡來,還輪得上我?!吃飯的時候,來了四個人,其中一個一手端了荷包蛋辣子開水,一手竟拿了四個蒸饃,跟後看著,心裡疼痛,說:這你能吃了?那人斜了眼,說:我是嚐呀?!跟後就進了廚房,讓把剩下的饃藏了,叮嚀媳婦:他們還要饃就說沒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6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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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馬部長睡起來眼睛有些漲,她原本是腫泡眼,一漲,上眼皮就發紅。她帶了三個人,兩杆槍,坐了手扶拖拉機要去洛鎮取錢取糧。手扶拖拉機是開石開,先給告油加水,又在車廂裡放上幾個草團墊子,他的脊樑就癢得難受,靠著一棵樹蹭。長寬提著糞籠彎腰看手扶拖拉機,看了很久。開石說:看啥的,拖拉機不屙屎!長寬說:還真去取錢取糧?開石說:是借錢借糧。長寬說:向誰借?開石說:信用社和糧站呀!長寬說:吹吧,讓姓馬的吹吧!開石說:馬部長說他們已借過多次了。長寬說:這不可能!信用社和糧站是她親戚?開石也就有些疑惑,說:聽說信用社和糧站的人都是聯指的,馬部長手裡有槍。

  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手扶拖拉機出了古爐村,經過蓮菜池邊的路上,噗,噗,故意地放屁,噴黑煙。這是開石又給狗尿苔和牛鈴顯派了,牛鈴不抬頭看,也不讓狗尿苔抬頭看,說:張狂麼,再把腿軋斷去!狗尿苔說:再軋斷了我不給他尋簸箕蟲了。

  已經有好多天了,蓮菜池裡結了冰,腳踏上去不嘎喳喳響,頭一晚狗尿苔就約了牛鈴,一大早在冰上割乾枯的荷葉和蓮菜稈子做柴禾。小心翼翼地剝下了一背籠,就各自拿了一根蓮菜稈子點著了吸。平日裡大人們吃煙,他們也要吃,大人不給,不給就不給吧,吸蓮菜稈子,比煙鍋子冒出來的煙還多!兩人正吸得鼻涕眼淚的,磨子的媳婦在池邊喊:鬼呀,鬼呀,那冰能扶得起你兩個人呀,掉進水裡凍死去!狗尿苔立即說:你把這一背簍柴禾拿回去燒鍋。磨子媳婦說:我嫌那煙大,我不要!狗尿苔說:嫌煙大可以燒炕麼。牛鈴低聲說:你咋對她恁好?狗尿苔說:給一背簍柴禾就恁好?牛鈴說:那把柴禾給我?狗尿苔說:想得美!牛鈴說:磨子帶著刀傷跑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咋沒見她哭過?狗尿苔說:人家哭給你打招呼呀?提了背簍上了岸,還要把柴禾給磨子媳婦,磨子媳婦仍不肯要,狗尿苔說:你是嫌少嗎,你不怕冷,可……。他聽到一聲咳嗽,回頭見霸槽和水皮過來。

  霸槽說:狗尿苔你幹啥哩?狗尿苔說:沒事麼。霸槽說:沒事別尋事!你去和水皮把橫幅拿到公路上去。狗尿苔說:我這兒有柴禾哩。水皮說:把柴禾背到公路上讓他們烤了去!狗尿苔當然不願意,霸槽卻說:就那一點柴禾你都捨不得?!狗尿苔就背了柴禾和水皮去了公路上。小木屋前堆放了很多石頭,那棵榆樹就橫架在路上,十多個人坐在榆樹兩頭,眼睛盯著從鎮河塔下過來的三個女子。女子先還並排走著又說又笑,突然就不做聲了,而且一前一後走,那些人就喊:特——色!驚得三個女子頭低著匆匆跨樹而過,公路上就浪笑一片。水皮帶來的是一捲白布寫成的橫幅,狗尿苔認不得字,也始終沒問,當公路兩邊栽起了兩個木杆,要把橫幅掛上去,水皮讓狗尿苔爬杆,狗尿苔爬了幾次都爬不上去。卡站上的一個胖子,一個眼睛很大,一個眼睛卻瞎了,說:你長得不像個人,你還爬不上去?狗尿苔想說你是獨眼龍,你才不像人,但狗尿苔沒敢說,看那人穿了件棉制服,有兩排扣子,他就覺得那人是個豬,母豬麼,就說:你說我長得像豬?那人說:你以為你是人?!狗尿苔說:那我身上沒兩排子豬奶呀!但那人卻沒有聽懂他的話,這讓狗尿苔有些失意。那人說:你趴下給大家來個節目了我爬,你會學雞叫還是學狗叫?一乍腿從狗尿苔頭上跨過。這狗日的簡直和麻子黑一樣麼,狗尿苔就在那人跨腿時頭故意往上一頂,把那人撞疼了,罵道:你個碎髁,今日須叫你來個節目不可!狗尿苔說:你把你那雙排扣子的衣服讓我穿了我就有豬奶了。這下,大家都聽懂了,惹得一個勁地笑。

  這個上午,來往的汽車擋了十幾輛,在後來的一輛班車上,擋住了一個可疑人。那人是南方口音,說他從廣西的農村原本要去新疆逃荒的,他會編席,但走到縣上,有人介紹他到縣西的大庾嶺那兒,說那兒產蘆葦,編席的人家多,他就去了大庾嶺,在給幫人編席的過程中被師父看中,招了女婿,他是要回廣西去辦戶口的,剛到縣城,縣城裡武鬥,沒有班車,就在城關鎮要了幾天飯,今日班車通了,他才硬擠著買上了票。但是,卡站的人不相信他,懷疑他是省城聯總派到縣聯總的,因為省聯總派到縣聯總的人中,確實有一批南方人,就把他帶回窯神廟。

  那人很老實,帶他去窯神廟,一路上也只有水皮和狗尿苔,水皮長得單薄,狗尿苔又小不丁點,他要跑絕對能跑掉的,尤其到了村口漫坡上,水皮要去一棵樹下尿尿,連狗尿苔卻覺得這是要逃跑的大好時機了,他也有意離那人遠點,蹴下身子繫鞋帶,可那人沒有跑,只是嘴不停地說我不是聯總人,為什麼要把我扣下?氣得狗尿苔說:你活該!到了窯神廟,窯神廟的院子裡呆著那麼多人,恐怕是才開完了會,一個個臉色是土的顏色,木木地蹴在臺階上曬太陽。狗尿苔看見了支書就在臺階角坐著,額頭爛了一片,不知上邊抹了什麼,已經結了痂,但痂是黑的,黑裡又有黃。有一個人撿到了一張廢紙,在膝蓋上攤開熨平,然後去院角翻一堆柴禾,翻得唰啦唰啦響,旁邊人說:你靜靜坐呀,幹啥的煩不煩?那人說:我尋有沒有棉花稈。果然撿出了三根棉花稈,棉花稈上還殘留著一些乾葉子,摘了揉成末了在紙上捲。旁邊人知道這是捲煙捲了,就再不吭聲,一眼眼看著煙捲捲好,又吸上了,說:啊給我吸一口。煙捲遞過來,被狠狠吸了一口,又被另一個人要去吸一口。煙捲竟沒有再回到捲煙捲人手裡,就那麼傳遞著,都只能吸一口,這一苔理會了這是支書在給他打招呼。

  殿房裡,禿子金在審問那個南方人。哪裡人?縣西大庾嶺黃柏岔的。胡說,黃柏岔有你這蠻聲蠻語的?我是上門女婿,你可以去黃柏岔問,我丈人叫黃中,我媳婦叫黃秀。誰有工夫去黃柏岔?我問你,是黃柏岔的為啥不老老實實呆在黃柏岔,搭車幹啥去?我是去老家辦戶口。那辦的戶口呢?才去辦呀!鬼信呀你,把手給我看看。手上沒繭子哪是農民?我整天編席哩,你看我這手指頭麼。誰的手沒血裂子,牙,把牙齜出來!還查牙呀?齜出來!南方人張嘴齜出牙來,禿子金就喊人,讓把這南方人拉到門房去打,牙這麼白的,他哪兒是農民了?!幾個人就進來把那個南方人拉了出去,門房有個橫樑,吊在橫樑上,拿劈柴打。

  禿子金在審問那個南方人的時候,狗尿苔要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旁邊的凳子上放著一個蒸紅薯,可能是禿子金正吃著他們進來了就把蒸紅薯放在了那裡,狗尿苔就假裝去凳子上坐,過去把紅薯握在手裡,才掰了一點塞在嘴裡,禿子金說:說,說話!他嘴裡有紅薯,說不成話,著急往下嚥,看禿子金時,禿子金在訓斥著要那個南方人說話。但南方人很快被拉出去打了,狗尿苔趁勢也往出走,又一次走過支書面前,他把半截子紅薯丟進支書的腿中間,支書的腿立即合併了.眼睛仍然沒睜。

  狗尿苔只說出了窯神廟他就可以回家了,沒想到的是開石竟然把麵粉用手扶拖拉機拉回來了,回來是這麼快,麵粉袋子裝了一車廂,這麼多的麵粉,古爐村人都沒見過,稀罕地攆著手扶拖拉機,直到了山門前,開石停了手扶拖拉機,把跟隨的人轟走,他們肚子裡吃不到這些麵粉,這些麵粉也不能讓他們眼睛看飽。七八個人把麵粉袋卸下來往窯場掮,最後剩下一袋,開石要掮上去窯場的,因為霸槽已經安排開石去那裡幫忙做飯,但開石懶得掮,要狗尿苔掮。狗尿苔說:我又吃不上!不願意。開石說:掮上去了給你吃一頓。狗尿苔說:說話算話。把一袋麵粉掙死累活地掮上了窯場。

  這一頓飯擀了麵條,雖然還不是撈乾長麵條吃,但燴面裡還煮了土豆片,仍是古爐村人平日難吃到的,窯場上的人都吃了,開石也吃了,但沒人問狗尿苔吃不吃。開石說:你不急麼,等會兒給窯神廟送飯了,給你剩一碗。狗尿苔沒吭氣,就在開石面前撓起身子來,他本來並沒有癢,想讓開石看著逗他身上也癢。果然,開石就也渾身癢起來,放下了碗,撿起燒灶的一個包穀棒信子塞進交檔裡去搓。

  最後是把剩飯又摻了開水,開石讓狗尿苔幫著抬到窯神廟,政訓班的人一人半碗。那個南方人已經從門房橫樑上解開繩索放下來了,就躺在西廈子屋角的一堆稻草上,別人都端著碗吃了,他從稻草堆上過來,眼巴巴看著開石用木勺在刮桶底,刮出了半碗,他就從靠在牆上的掃帚上折筷子。開石說:就這半碗了,狗尿苔你吃了吧,我說話算數!狗尿苔一下子端起碗,吭啷,先在碗裡吞了一口,卻說:那他……。開石說:讓他舔桶去!那個南方人只好提了桶,他用筷子在桶裡刮,刮不出什麼,就又用指頭去刮,刮一下,嘴把指頭吮一下,後來頭就塞進桶裡用舌頭舔起來。狗尿苔可憐起這個南方人了,心想他不知餓了多久,如果這一頓還吃不上飯,那就得到明天才能吃上,他就不吃了。當那個南方人把頭從桶裡出來,又倒了水去涮桶,狗尿苔突然生氣了,哐地把手裡的碗和飯丟進桶去,罵道:你那樣子噁心不噁心?古爐村再窮,也沒人這麼喝涮桶水!然後就從院子裡走出去了。

  開石在窯場幫忙做飯,沒做兩天,倒成了管伙食的人,還把他媳婦也叫來燒灶。窯場的飯不知比村人的飯好了多少倍,他們兩口子都能混著吃。但是不久,窯場上的人都患上了疥,他們起先也不知是怎麼啦渾身奇癢,整日的心狂意躁,跑去給霸槽說了,霸槽說是不是得了疥了,扒開衣褲看了,證明是疥。這些人就得知是住在窯場的開石傳染的,罵開石不厚道,自己有疥為什麼不吭聲,還要晚上鑽進他們被窩裡取暖。開石說:革命使我們染疥麼!那些人就說:革命也讓我們打人哩!壓住開石就打,打得開石爬不起來,嚇得他媳婦回村去叫面魚兒,面魚兒才把開石背回了家。

  霸槽把立柱和冬生又派上了窯場,擺子和冬生不能不去,去了就脫了褲子讓那些人看著並沒有疥瘡,又介紹著說用窯灰搓身子能治住疥的,那些人就鬧騰著要燒窯取灰。霸槽沒辦法,只好又燒窯,這次燒窯只做了少量的碗坯,窯也只點火燒了兩天兩夜,那些人就開窯取灰。一天搓三次,搓了三天,疥果然是消失了。而榔頭隊的家裡人也都來窯場搓灰,後來,原紅大刀的人,連同他們家裡人,也都來搓。禿子金先是不同意,來問霸槽意見,霸槽說:不給他們治,那也可能還會傳染咱們的,不要讓他們來窯場搓,分些灰讓他們回去搓。一時間,村人在巷道裡見了,都問:你搓了?

  面魚兒在這期間也去了幾趟窯場,他給自己搓了,還帶了一盒灰拿回來給開石兩口。可開石的疥已經上了臉,搓了幾天沒有見效,下巴上出現了一些紅疙瘩,額頭上又出現了兩個紅疙瘩,人開始發高燒。面魚兒的老婆來請婆去看看開石的病,狗尿苔把婆拉到一邊,說:你不要去,他會傳染你的。婆說:啥能傳染我?我得去看看。狗尿苔說:那你遠遠看一眼就對了。婆到了開石家,開石媳婦哭得汪汪的,說:蠶婆,是不是疥上臉拿席捲呀?婆說:你鬼娃子,讓他聽到呀?!開石其實已經聽到,見了婆要爬起來,卻爬不起來,說:蠶婆,你救我!婆手在褲窩裡一伸,被窩裡像起了火,說:沒事開石,疥上臉那是指鼻子上的。就吩咐開石媳婦用酒擦眉心、後脖和胳肢窩,再用窯灰繼續搓身子,渾身上下搓。面魚兒就又到了窯場,競擔回了兩筐窯灰就鋪在炕上,讓開石光身子躺上去,還用灰埋得只露出個頭。

  面魚兒擔了兩筐窯灰,在霸槽的老宅院門口,遇著了馬部長,馬部長老是那身打扮,說:呀,擔這麼多灰!面魚兒說了開石的病,馬部長說:你們這個古爐村,不出革命經驗,就出傳染病!卻讓面魚兒進院取了個瓦盆,要留一盆子。面魚兒說:你也染上了?馬部長說:廁所裡老是爬蛆,我想灑些灰。面魚兒說:殺蛆得石灰,這窯灰不行。馬部長說:試試麼。端了瓦盆進院,當即把院門也關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6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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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沒有多少人去的窯場,現在倒惹得人去看稀罕,那些卡站的人差不多都是縣城裡的幹部、工人和學生,長得和古爐村人不一樣,而且沒一個留著光頭,都穿黃色的軍大衣,即便沒穿大衣的,也都是小棉襖上罩件中山裝,四個口袋總塞得鼓鼓的,尤其是褲子,一律是前邊有開口。霸槽原來是一直學著縣城人的樣子的,這麼多的縣城人來了村裡,霸槽就不覺得特殊了。開石還沒和那些人打架前,那個胖子給開石了一件褲子,開石覺得老是一邊穿著容易爛,就把開口穿在了後邊,結果又蹲不下身,那些縣城人嘲笑過開石,村裡人也在笑開石。狗尿苔就讓婆也給他做一件那樣的褲子,但婆不會。讓古爐村人更驚奇的是馬部長,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能打槍,能講話,那麼多男人服服帖帖聽她的,他們以前沒聽說過,現在能親眼見了,以致連葫蘆那樣的老實人在家裡也覺得自己的媳婦不順眼了。葫蘆媽的臥屋牆黑了,葫蘆的媳婦想給婆婆刷刷牆,讓葫蘆去南山挖白土,葫蘆去了半天背回來不到一籠子白土,葫蘆的媳婦就嘟囔葫蘆懶,不像個男人,氣得葫蘆坐在門外吃煙,馬部長背著槍經過,他就對媳婦說:你看看人家!你會打槍呢還會在人面前說話?!葫蘆媳婦說:你看上人家啦?你尿泡尿照照自己!兩口子從來沒紅過臉,這回吵了一架。村裡人一湊堆兒都要說到窯場,其實,說得最多的是窯場上的吃喝,說人家吃白饃,吃撈麵,即便吃糊湯,糊湯裡還煮了豆。姓朱的人家說這話也只是過過嘴癮,而姓夜的,尤其榔頭隊的成員議論這事時心裡就哄哄著氣,因為他們是吃不到那大鍋飯的,抱怨都是革命哩,造反哩,外來的人能吃香喝辣,他們只能稀湯寡水?!當霸槽讓他們給窯場送柴禾,送煮鍋的土豆、紅薯、蘿蔔和酸菜,送了一兩回就不願意送了。窯場上的那些活,比如再在窯洞裡修個大灶,架個大鍋,再用稻草編些鋪炕的草墊子,去山溝裡挑水,也是能推脫就推脫,推脫不了就磨洋工。或者,就讓狗尿苔去幹。

  狗尿苔是不停地到窯場去,他不明著去,總是約了牛鈴說是挖老鴉蒜呀、挖野小蒜呀,就來到中山上,卻常常坐在山坡上看著人家吃飯。這一天,狗尿苔說:如果讓你吃蒸饃,你能吃幾個?牛鈴說:我能吃五個!狗尿苔說:我也能吃五個!牛鈴說:你不行。狗尿苔說:我行!兩人爭得紅脖子漲臉,連窯場上吃飯的人都聽到了,那個胖子,也就是在公路哨卡上欺負過狗尿苔的那人,過來罵:我們的饃你們吃啥呀?!狗尿苔說:只是說說。那人說:不准說!不准說了,狗噁心?狗尿苔就故意大聲問牛鈴:你一次能屙多大一堆?牛鈴說:碗大一堆。狗尿苔說:你是牛呀?牛鈴說:牛屎裡有草節子,我屙的裡邊有蟲哩。胖子咯哇咯哇嘔吐,砸著土疙瘩攆他們走,戴花卻把他倆喊住了。

  戴花和開石的媳婦都是在窯場做飯的,開石的媳婦後來回去伺候開石,霸槽又把牛路的媳婦派去做飯。戴花一喊叫,狗尿苔悄聲說:我說來聲好久不見來了,戴花原來到了窯場。牛鈴說:長寬說他哪一派都不參加的,咋讓戴花也去做飯?狗尿苔說:做飯不一定就是榔頭隊麼,你看她胖了瘦了?牛鈴說:瘦了,吃那麼好的咋還瘦了?!戴花還在喊:你兩個長著耳朵出氣嗎?狗尿苔說:你喊誰哩?戴花說:喊你們哩!狗尿苔說:啥事?戴花說:沒水了,你倆擔水去,擔三擔子水,給吃個饃!狗尿苔說:我不愛吃饃。牛鈴對狗尿苔說:只要給饃吃,咱就擔。狗尿苔說:我不擔!牛鈴說:我想吃饃哩。狗尿苔就說:你吃吧,你去吃吧!甩了手就走,聽到有人在說:牛鈴你碎(骨泉)東倒吃羊頭西倒吃狗肉,你想擔麼還不讓你擔哩!戴花好像在求情了,說:不就是一個饃的事嗎,你們都懶得去擔,總得有水呀!牛鈴真的留下來去擔水了。

  狗尿苔從山上往下走,嘴裡不停地嘟囔:饃有啥好吃的,沒饃吃,我還不餓啦?一個饃能頂住多少饑?甭說一個饃,就是吃十個八個,還不是一泡屎全拉了?不吃,不吃饃,呸,就是不吃!

  一進家門,婆在臺階上坐著梳頭,狗尿苔說:婆,今兒啥飯?婆說:能有啥飯?你去刮些土豆,咱做面水子煮土豆。狗尿苔大聲地說:我要吃饃,吃蒸饃!他的聲大,婆聽得明白,但婆卻疑惑地看著他,嘴張得多大。杏開從山牆外的廁所裡過來,說:狗尿苔你今兒生日嗎,要蒸饃吃?狗尿苔這才知道家裡還來了杏開,嗤啦笑了一下。

  杏開的腰身那麼粗了,像是衣服裡塞了個枕頭,狗尿苔不敢靠近她,覺得她現在是提著一籃子雞蛋在集市上,別靠近去撞壞了雞蛋,立即從炕上取了褥子墊在了椅子上,讓杏開坐下。杏開卻把狗尿苔拉到廚房,說:狗尿苔現在有眼色了!到窯場去了?狗尿苔說:就在院子裡說麼,婆耳朵笨了,她聽不著,,啥事?杏開說:是不是馬卓也得了疥?狗尿苔說:馬卓是誰?杏開說:就是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馬部長,你得說實話!狗尿苔說:你聽誰說的?杏開說:當然有人給我說的,你知道她得疥的事嗎?狗尿苔說:這我不知道,我到霸槽的老宅屋去,她在煮鍋,我以為煮紅薯哩,她煮的是衣裳。杏開說:她肯定也是得了疥了!狗尿苔說:得疥那又咋啦,來的人都得了疥麼。杏開說:別人得疥她得什麼疥?!突然間臉色大變,抓起木勺在案板上哐哐哐地敲,大聲嚷道:她一個人住的她得疥?她來革命呀還是來得疥的?!就坐在灶火口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杏開一哭,嚇得狗尿苔不知所措,從廚房出來,他要問婆這是咋回事,婆也在院子裡歎氣,說:沒良心,沒良心。狗尿苔問誰又沒了良心,婆卻說:你去擔些水去,杏開在這兒,咱就蒸一籠饃吃。

  狗尿苔在泉裡舀水,舀著舀著,驀地醒開了杏開的話:是霸槽把疥傳染給了馬部長?立即就恨起了霸槽怎麼能這樣,更恨起了那個馬部長。她馬部長,哼,有什麼好呢,臉那麼黑,脖子又短,瞧她那雙腳麼,又寬又肥,那是人腳呢還是熊掌?杏開如果是大拇指頭,她馬部長頂多也就是個小拇指頭!狗尿苔把瓢在水裡拍著,水軟得手伸下去就把水掬上來了,可瓢拍下去,水面卻硬得像生了石頭。半空裡突然說:你把瓢拍爛呀?狗尿答說:打她馬卓!半香說:打馬卓呀?!狗尿苔嚇了一跳,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抬頭看時,泉上的塄畔沿坐著半香。他已經見過了幾次,半香不是坐在三岔巷口的那個碌碡上,就是坐在誰家後簷的臺階上,老是好像沒事,坐著了兩條腿就不停地搖。現在,她又坐在塄畔沿上,兩條腿搖得生歡,腳上的鞋幾乎要掉下來了,但畢竟沒有掉下來。狗尿苔說:我打水!半香說:馬卓在水裡?狗尿苔說:你在水裡!泉池裡的皺紋消失了,又是一個玻璃鏡子,半香的腳搖起來的時候,一隻腳就在那裡。半香嘎嘎嘎地笑,說:馬卓一來,咋都變了,狗尿苔都不安生了!狗尿苔就歪了頭問她:你說馬卓好不?半香說:好呀!狗尿苔說:好在哪兒?半香說:人家能打槍呀!狗尿苔說:還有?半香說:能領住男人呀!狗尿苔說:還有?半香說:還有你個頭,你咋恁上心她?!狗尿苔說:她漂亮嗎,她能揚場栽稻子嗎?她能擀面織布納花鞋打毛衣嗎?她哪兒比杏開好?!半香說:噢,你是為杏開打抱不平了?我告訴你,杏開再好,杏開是農民,人家是公家人,杏開是古爐人,人家是城裡人!狗尿苔看著半香,半天說不出話來。他要說杏開為他霸槽都懷上娃了,他怎麼能和馬卓好,但狗尿苔不說這些,他說:你咋一天沒事就是坐哩,你不怕掉下來?半香說:你操你的心!我不坐著幹啥,生產不生產了,革命又沒有我,我不坐幹啥呀?我告訴你,能行的男人就是要多找女人,能行的女人也就多找男人。狗尿苔嘟呐了一句:你是說你呀你有幾個男人,幾個男人把你……。他不往下說,擔了水就走。半香卻從塄畔沿上站起來,罵道:你個碎髁,你啥都知道麼,我告訴你,不是幾個男人把我怎樣,是我用過幾個男人!半香怎麼變成這樣,沒皮沒臉。狗尿苔又往上瞅了一眼,半香的眼睛紅紅的,嘴很大,嘴唇紅腫,像是狼才吃了死娃子。

  匆匆把一擔水擔回家,杏開人已經走了,婆說她留杏開沒留住,狗尿苔就說:她倒哭啥的,應該去找霸槽!婆說:你知道她的事了?她去找過,兩個人吵了一架。狗尿苔說:我去找!婆說:你是誰,你去找?你以為現在的霸槽是以前的霸槽了?

  從此的狗尿苔,再不願意在古爐村亂鑽亂跑了,心裡長了草,人也蔫了許多,見著霸槽和馬部長,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走過去,不說話,瞪著瓷瓷的眼。婆又操心狗尿苔又要像以前一樣犯病呀,倒領著他出去到中山坡上挖老鴉蒜,挖野棗刺根,還領著去河堤上掃樹葉子。但狗尿苔又受不了婆處處管他,說:我沒事的!再出門就不讓婆陪著。

  那一天,是晌午飯吃過吧,狗尿苔帶了火繩,原準備去中山上看看善人呀,卻見霸槽就站在窯神廟門口,他就改變主意,不去中山了,回家做些魚竿,要去河裡釣魚。古爐村的人不吃魚,但縣城來的人吃魚,他已經有幾次去釣魚,就帶著貓,故意把釣上來的魚當著卡站上的人給貓餵。但他又帶了貓去了河邊,霸槽竟然也到了卡站上。卡站上擋住了三輛車,車上的人全部下來接受檢查。是鐵栓檢查的,過來給胖子彙報:沒有可疑的人,只是一個人提了一桶白酒。胖子說:那咋是沒可疑人?鐵栓就把那人提溜出來,硬說是聯總人,最後算是把人放了,酒卻扣了下來。有了酒,霸槽就讓鐵栓進村去守燈家尋酒壺酒盅,守燈家是有一套銅做的酒壺酒杯,鐵栓把守燈家翻了個亂七八糟,才把酒壺酒盅拿來。那些縣聯指的人說霸槽就是講究,霸槽便講起為什麼要拿酒壺酒盅,是因為古爐村人常說:這壺酒不能冷喝了。冬天裡喝酒就要熱喝,酒壺就在架起的火堆上燎。又講有了酒壺就得有酒盅,這是配套的,就像男人要配女人一樣,一個酒壺可以配四個或六個酒盅,而不是一個酒盅配兩個或三個酒壺吧。喝酒的人就說:啊這有道理。狗尿苔聽了,心裡說:道理個屁!擰身去鎮河塔後的潭裡釣魚,釣了魚拿在塔根下給貓餵。貓往常吃魚,一口叼了魚就吞下去了,今日卻也用爪子把魚擺順,先吃了魚的嘴,再吃魚的眼,然後臥在那裡看著魚還在搖尾巴,它卻又洗著了臉。狗尿苔說:你學誰哩,窮講究!胖子就喊著狗尿苔你把魚拿來烤了吃,狗尿苔就是不過去。霸槽便搖搖晃晃過來了,說:把魚給我!狗尿苔好像沒聽見,對貓說:還吃不?貓說:咪!狗尿苔說:還吃呀?你想吃哪條,白條子還是昂嗤魚?貓叨起了一條白條子。狗尿苔說:瞎眼,認不得哪個漂亮哪個醜呀?!霸槽說:把魚拿過去給他們烤去!狗尿苔說:我餵貓哩。霸槽一腳把貓踢了,說:你還瞪我?狗尿苔說:我沒瞪你,我眼睛大。霸槽還是穿著軍大衣,酒喝得熱了,他脫了軍大衣,裡邊就是杏開為他織的紅毛衣,他蹲下來挑撿著那四五條魚,狗尿苔突然有了想把紅毛衣撕下來的感覺,就用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袖子一下子變長。霸槽說:你那髒手!手一鬆,袖子又縮短了。狗尿苔說:你不嫌髒的。看見了霸槽的屁股靠著塔,而紅毛衣後襟上有一個線頭掉脫著,就把線頭掛在塔縫裡長出的小青柯樹枝上。

  狗尿苔希望看到的一幕終於看到了,當霸槽提了三條昂嗤魚向卡站走去,身後就拖著一條紅線,他竟然全無知覺,紅線就越拉越長。在他把魚扔給了縣聯指的人,一轉身,縣聯指的人發現毛衣已沒有了後襟,而狗尿苔和貓卻從地堰上往村裡去,貓說:妙嗚!狗尿苔說:妙嗚!狗尿苔就抱起了貓,人和貓都快樂地說:妙嗚妙嗚!

  狗尿苔有了報復的快感,就在他回到了村裡,他想著如果是秋天就好了,他可以到霸槽家尿苔就這麼想著,不知不覺競走到了霸槽的老宅屋前,見院門關著。院門關著裡邊就有人,是馬部長正用窯灰搓身子嗎?那疥是越搓越長吧,長得腿上有,胳膊上有,再長到臉上到處都有。狗尿苔就去了牛圈棚院裡,爬上了靠近老公房的那棵樹上,又從樹上到了霸槽家的山牆頭上,他往霸槽家的院子裡看。院子裡沒人。哦,馬卓一會兒就從上房屋出來的,她一定會問他:這臉上怎麼這樣多的紅疙瘩呀?他就編哄她:那不是疥,是痘痘。但是,狗尿苔在山牆頭上蹴了好久,馬卓並沒有出來,倒是山牆邊的煙囪往外冒煙,這是燒炕的煙。狗尿苔揭了一頁瓦苫著了煙囪口就跳下來,他聽見了霸槽的院子裡馬卓在大聲咳嗽。

  狗尿苔喊:面魚兒叔,叔!他喊聲低沉,卻充滿了得意和喜悅,而面魚兒沒在,所有的牛都在笑。牛笑起來嘴就往後咧,牛牙顯得老大,鼻孑L裡往外噴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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