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古爐 作者:賈平凹(已完成)

 
waterkcl 2019-1-28 09:23: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9 32808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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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的中午,老順替換了馬勺來經管澆水,老順幹活踏實,不讓狗尿苔來回地跑著去放水口子,關水口子,狗尿苔念叨著老順好,老順卻扔給狗尿苔兩個籠子,讓去蓮菜池裡給他家的豬撈浮萍草。浮萍草豬愛吃,可生產隊早有規定,不准下蓮菜池撈浮萍草,因為去撈浮萍草容易踩折蓮稈,踩折一棵蓮稈就會壞一窩蓮藕的。狗尿苔不敢去撈,老順說你不敢我還不敢?我家的豬就是吃浮萍草長大的。狗尿苔就去撈,怕人發現,還摘了一片荷葉蓋在頭上,才撈了半籠,被路過池邊的磨子撞著,磨子罵了一頓,聲明要罰狗尿苔一天的工分。狗屁苔過來埋怨老順,老順卻罵他笨,為什麼不鑽到蓮菜池中間去撈,即便聽見有人來了,為什麼不捏住鼻子沒到水裡去?狗尿苔憋了一肚子氣,中午飯時回家,看見了他家的那只燕子,他也沒打招呼,又碰著了杏開,杏開明明看見了他,仍是不理他,他就也不問滿盆吃飯了沒有。杏開已經跑過了,卻又回頭說:快叫婆,快叫婆來!狗尿苔說:你都知道叫婆哩不會叫個叔?!杏開卻哭起來,正好巷子裡過來了土根,就拉著土根往她家跑去。

  狗尿苔回到家,婆做好了飯,在臺階上坐著剪紙花兒,抬眼看見狗尿苔嘴噘臉吊的,說:鍋裡有飯,自己吃去。狗尿苔盛了一碗麵糊糊,麵糊糊裡煮著土豆,土豆沒切,吃起來嘴張大,眼睛也睜得像銅鈴。婆說:老順和你澆水啦?狗尿苔讓土豆噎住了,不說話也出不了氣。婆說:老順老實。狗尿苔還噎著。婆不見狗尿苔回話,再看一眼,趕忙過來給狗尿苔捶脊背,堵著的土豆下去了,婆說:誰和你爭呀,吃得恁急!狗尿苔說:老實麼,擔糞不偷吃!重新吃土豆,臉還吊著。婆繼續剪紙花兒,說:臉吊得恁長,吃下飯要生病哩。狗尿苔才說:那我給你說件事,你不要著急。婆說:嗯?狗尿苔要說磨子罰他一天工分的事,話到嘴邊卻不說了。婆說:啥事?狗尿苔說:你得答應不要急。婆說:不急。狗尿苔說:杏開讓你去她家的,可能和她大又招嘴致氣了。婆說:要是招嘴致氣了,杏開能讓人去,是不是她大病厲害了?狗尿苔說:這我不知道。婆放下剪刀就要出門。狗尿苔說:你說不急,咋不吃飯就去呀?婆說:病了還不急,你連個來回話都說不清!

  狗尿苔被婆數說著,心裡更不高興,他現在不是怪婆,怪杏開,杏開真是牛鈴說的多事精,不但惹得霸槽名聲壞了,滿盆病了,而且每次他只要碰上杏開也是少不了生回氣。院牆角的丁香樹,搖呀搖呀地搖葉子,狗尿苔瞪了一眼,葉子也不搖了。狗尿苔端著碗發愣。

  門外有了叫賣離鍋糖的,聲音很細,是村口碾盤子那兒傳過來的。來聲只要進了古爐村,一經過大碾盤就吆喝。現在,他的吆喝沒讓狗尿苔興奮,仍泥疙瘩一樣還坐在那裡。婆出了門,卻說:來聲來了。狗尿苔沒有動。婆返身在牆縫掏頭髮窩子,掏出一堆,說:你不吃離鍋糖啦?狗尿苔說:我不吃!婆說:咦,我孫子有了臉了,屁都不敢崩一下了!去吧,快去!被婆推著,狗尿苔拿了頭髮窩子出了門。

  來聲已經從碾盤那兒順著斜巷到了長寬家門口的土場上,土場上是三個麥草集,那是長寬家的一個,也有八成家和明堂家一個,來聲的自行車就撐在那兒,人吃著旱煙,眼睛卻盯著長寬家的院門,吆喝:爛銅爛鐵頭髮窩子換離鍋糖喲——!院門一直緊閉了,門口蹲著一隻貓,貓像老虎一樣齜牙咧嘴。

  周圍並沒有人,狗尿苔說:今日沒帶豬蛋吧?

  來聲的自行車後架上,套著兩個大竹筐子,裡邊有黑線白線,有髮卡頂針,有鏡子梳子,也有撓癢癢的竹孝順,鞋留子,紅頭繩,剃頭的刀子,紮褲管的帶子,圍裙子,洗臉的胰子,抹臉的雪花膏。車子前邊吊一個布袋,裝著離鍋糖。車把上插了一根鐵絲,彎了幾道彎兒,頂上纏著一溜紅布條,那標誌著他還可以閹豬。

  狗尿苔問來聲沒帶豬蛋吧,那是故意說的,因為上一次來他就要給戴花豬蛋的。狗尿苔問話的時候拿眼看長寬家院牆頭上的薔薇,一朵紅花就顫活活地開了。

  遂即長寬家的院門打開了,戴花出來,戴花頭上頂了件格布帕帕,抬頭看到了來聲也看到了狗尿苔,她走過來便不再看來聲,也不再看狗尿苔,直走到麥草集跟前了,才說:喲,狗尿苔你偷了你婆啥東西來換糖了?狗尿苔說:不是偷的,是我婆的頭髮。麥草集下三隻雞吃食,它們揚著頭用腳扒拉麥草,然後再低了頭在麥草裡啄。戴花說:騰場沒騰淨?就攆走了雞,竟跪在那裡把麥草抖擻了一遍,再把半長不短的麥草再抖擻了,掬起來往下撒,天上沒風,用嘴吹氣,一些麥粒就落在地上。她說:來聲,有沒有帶洋堿?來聲說:有哩,有哩。來聲並沒有把洋堿給戴花,卻收了狗尿苔的頭髮窩子,連稱也不稱,就從布口袋抓了一把離鍋糖給了狗尿苔。狗尿苔說:就這點?來聲說:你要多少呀?!狗尿苔嘟囔著來聲吝皮,拿了糖坐在麥草集根去吃。離鍋糖粘牙的,但粘在牙上了不至於一下子吃下肚,就用舌頭一下一下攪著牙,慢慢地享受那一股嗆嗆的甜味。來聲在麥草集的那邊說:香不香?狗尿苔說:香。來聲說:閉上眼睛你慢慢舔才香哩。狗尿苔說:嗯。知道他們要說話,他們果然在說話了。先是聽來聲說:哪能揀幾顆麥呀?一陣麥草響,戴花說:你……狗尿苔。她在叫狗尿苔,狗尿苔吃著離鍋糖就可以把什麼都不理會了,他沒有理戴花。後來來聲轉過來看狗尿苔,狗尿苔真的把眼睛就閉上了,來聲輕聲說:你睡著了?他又到了麥草集背後,又是一陣麥草的刷刷聲。戴花說:你賊膽大,狗尿苔……來聲說:碎(骨泉)睡著了。戴花說:他人小鬼大,哪兒會這麼快睡著。來聲又輕手輕腳過來,狗尿苔裝著真睡沉了,頭歪在一邊,手鬆鬆地擺在那裡。來聲將一塊糖放在狗尿苔手上,要試試狗尿苔是不是真的睡著了,但狗尿苔立即把糖攥住了,睜開眼說:你們要幹多大的事,就一塊糖把我打發了?!來聲當下愣在那裡,戴花說:狗尿苔,他幹啥事?你過來幫我撿撿麥!狗尿苔沒幫她撿麥,從來聲的布口袋裡又拿走了一塊糖,說:我不給你撿麥,我要接我婆呀!就走了。狗尿苔沒有跑,猜想來聲不會跑過來從他手裡奪走那塊糖的,來聲果然沒有再攆他。

  但是,戴花卻說了一句:你婆到哪兒去了?狗尿苔說:到杏開家去了。戴花說:滿盆喉嚨裡的肉掏出來了沒?狗尿苔說:掏肉,誰從人家喉嚨裡掏肉哩?戴花說:你不知道?來聲也說:聽說你們村死了牛,家家都分了肉?戴花說:可不都分了肉,差不多人家前天晚上就把肉吃了,杏開卻是今早才給她大炒肉哩,她把肉切的疙瘩大,想著疙瘩大了有嚼頭,她捨不得吃,她大吃的時候她就到泉裡去擔水,滿盆是坐在炕上吃著,也是肉煮得不爛,切的疙瘩又大,咬呀嚼呀沒咬嚼爛,吐出來嫌可惜了,就往下嚥,結果就卡在了喉嚨。等杏開擔水回來,肉還卡著,滿盆臉都憋紅了。杏開用手掏沒掏出來,就來叫長寬去幫著掏了。來聲就笑了,說:還能讓肉把人卡住?拍拍後背,噎住個鐵疙瘩都下去了。戴花說:狗尿苔你吃肉沒噎住吧?狗尿苔說:沒。戴花說:人一病人就瞎了,這滿盆幾十歲的人了,又當過隊長,見了肉比狗尿苔還饞麼!來聲還在笑,說:啥怪事都出在古爐村了!吃肉還能卡在喉嚨讓人掏,那掏出來了是不是又切小了再吃下去。狗尿苔心裡卻一陣慌,右眼皮嘣嘣跳,他用手搓了一下,還是跳,說:右眼跳是不是來災?來聲說:這眼看了不該看的事了吧?碎髁,人要天聾地啞,不該看的不能看,不該說的不能說!狗尿苔瞪了來聲一眼,想如果長寬都去幫著掏肉了,為什麼杏開還是那神色讓他叫婆去呢,會不會那肉還沒掏出來?狗尿苔說:那掏不出來咋辦?來聲說:哪有掏不出來的,真要掏不出來,憋死了,那是吃死的。啥時候也讓我吃肉吃死去!

  但是,滿盆就是那疙瘩肉到底沒能掏出來,人就憋死了。

  消息在村裡傳開,先是誰也不相信,以為是說笑話,還作踐說滿盆得了病後一心想死,用一根頭髮吊死過,在棉花包上碰死過,吃糖甜死過,結果都沒死成,就又要吃肉吃死呀。而證實了滿盆確確實實是肉卡在喉嚨憋死了,就都往滿盆家跑,邊跑邊說:天,咋有這事,咋有這事?!

  狗尿苔趕了去,村裡人幾乎全站在杏開家的屋裡和院裡,支書和磨子已經在商量著後事安排。按照風俗,人死了第三天就得下葬,但滿盆沒病前壯得如牛,年紀又不大,根本沒有想到死亡,所以沒有預先做棺材和拱墓,病了後,家裡又沒多餘人,杏開也想不到她大很快要死,父女倆仍是你生我的氣,我生你的氣,就這麼過著。三嬸沒事了過來陪滿盆說說話,也曾提醒過杏開,說八成家的後院裡有一棵桐樹,一摟粗了,曾經說過要賣的。杏開說:他賣了也好,不賣了也好。似乎無動於衷。三嬸說:如果價錢合適,你應該給你大買下,你大這身子……。杏開還有些不高興,說:我大才多大歲數,在你面前還算是娃哩,再說他任務沒完成呢。三嬸說:他還有啥任務,中山上都建成窯場?杏開說:他不當隊長了還建什麼窯場,他是還得和我致氣幾十年哩!三嬸說:你這娃!杏開笑著說:我大是頭暈,走路不行,可肚裡沒病,能吃能喝的。但滿盆就是在吃喝上沒了命,一下子措手不及。磨子作了主,買了八成家的桐樹,讓八成就伐,濕著做棺材。讓跟後帶人去後坡拱墓,就在滿盆家的老墳地裡,用不著再看風水。跟後說拱墓要磚,用磚還得去下河灣村去買,就是買了還得兩天拉磚。磨子便讓禿子金開手扶拖拉機去,跑兩趟就可以了,哪裡要兩天?磨子又扳指頭算,棺材做得再快也得三天,還要上漆,又得兩天,這就不能在第三天下葬,如果多放幾天,幫忙的人一天三頓飯,杏開的糧食就踏紮得多,而且天熱,屍體也放不了那麼久。還是支書最後拍板,那八成家的桐樹就不伐了,把他自己做好的棺材先濟給滿盆,拱墓也不去拉磚了,從窯場拉些廢匣缽或破罐爛碗作墓牆,古爐村人修院牆都可以用廢匣缽、爛碗破罐,墓牆咋不能用,何況滿盆生前對窯場的事最上心,他死了住在那些匣缽碗罐的陰宅裡,靈魂也安妥了。當下,磨子讓人把擺子從窯場叫來,問窯場有沒有廢匣缽,擺子說有是有但不多,支書說那就拆滿盆家的院牆,滿盆家的院牆全是廢匣缽壘起來的。事情就這樣安排了,支書對磨子說:這幾天你就在這兒經管著,你掇是凶死的,村裡沒好好辦喪事,滿盆畢竟是老隊長,咱要給他辦得體體面面。再說古爐村現在形勢不好,人心亂著,趁這事把大家心性攏一攏。磨子說:你把你的棺材都讓出來了,這事無論如何都要辦好,老隊長生前得罪了一些人,我挨家挨戶讓所有人都要來燒紙,能幫活的都來幫活。支書說:那好。我胃裡燒燒的,先回去歇著,有啥事就給我說。但支書臨走又去上房屋看了看滿盆。滿盆還在炕上,三嬸叫田芽拿水給滿盆淨身子,而杏開還撲在他大身子上,叫喊著我大沒死,大,大,她大叫不應,她伸手在被單下摸她大的手,說手還熱著,又摸腳,說腳還熱著,又哭著說:我大沒死,我大沒死!三嬸也用手去摸,說:都涼得森人手哩,杏開。杏開就嚎啕大哭。三嬸說:不敢哭,杏開,這陣不敢哭,燒了倒頭紙再哭。你咋還不燒倒頭紙呢?紙已經有人從開合的代銷店買了來,狗尿苔在院門口就從買紙人手裡奪了跑來給杏開。杏開跪在炕前要燒紙,三嬸說:狗尿苔,紙用錢打了沒有?狗尿苔說:我沒打。三嬸說:你慌慌張張的,不打哪是錢啊?!但狗尿苔身上沒有人民幣,拿了紙到院裡問誰有錢,而院子裡的人不是沒錢就是只有五分,一角,最多是長寬裝有兩元錢,葫蘆說:支書有五元的票子哩,用五元打紙,給滿盆多送些錢。馬勺說:哄鬼麼,還那麼認真,要是燒紙真頂錢,人一死都成縣長呀?!狗尿苔不聽馬勺的,要到廈屋房裡找支書,支書卻從廈屋房裡出來往上房走,狗尿苔就要了支書的那張五元票子,把紙整遝鋪在地上,把五元票一反一正順行在紙上拍,嘴裡說: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數到八十五,數糊塗了,就不念叨了。

  支書到了上房裡的炕前,看了看滿盆,說:這嘴咋沒合上?用手去按著要讓合起來,但滿盆的嘴就是合不上。三嬸說一直給掏肉哩,嘴沒合上,人一僵就合不上了。等停在靈床上,把枕頭墊高些,臉往下窩著,就不明顯了。支書說:啥時穿老衣哩?三嬸說:沒備老衣,他蠶婆在西頭屋子裡正給納著。支書說:噢,長寬呢,讓長寬快佈置靈堂麼。狗尿苔把打過錢的紙拿進來,杏開就在炕前點了燒,燒了幾張,杏開就放開了聲哭,狗尿苔也哇哇地哭。支書就對狗尿苔說:你不要哭了,去叫水皮,讓他拿些白紙在靈堂上、大門上寫挽聯,再叫人到我家去抬桌子,我家有長條案桌哩。

  狗尿苔出來,院子裡有人在壘灶,壘成七星灶,牛鈴幫著有糧在和泥,泥裡要加些麥草,有糧就罵著牛鈴把麥草拌不勻,旁邊的馬勺說:不敢罵牛鈴,要不將來你也不在了沒人給你壘灶。有糧說:我指望他呀,瞧他那樣,我死了餵狗也不指望他!狗尿苔就過來拉牛鈴,說支書讓你去叫水皮哩,支派開了牛鈴,他和鎖子去支書家抬長條案桌。

  院子的東面牆,老順和灶火開始拆廢匣缽,就在院牆外,站著五隻狗,奇怪的是狗都沒咬,坐在那裡看著。

  狗尿苔和鎖子抬長條案桌,個頭小,腿老碰著桌腿,又把案桌翻過來抬著桌面,巷中有一段漫坡路,他在前頭雙手朝後抓著桌沿,又抓不緊,喊:歇下歇下,手要脫了!鎖子在後邊往前一擁,狗尿苔手沒有脫,人卻跌倒在了地上,一顆門牙就磕掉了。狗尿苔在地上拾牙,鎖子罵:你毬高的個子能抬?!狗尿苔不拾牙了,說:誰毬高?鎖子說:你氈高!狗尿苔跳起來往鎖子臉上唾,還沒跳起來,鎖子就一口痰唾在了狗尿苔的臉上。恰好跟後經過,趕緊說:鎖子,鎖子!狗尿苔見是親家,覺得沒了體面,又跳起來唾鎖子。跟後說:鎖子咱倆抬。兩人抬著走,狗尿苔唾沫沒唾上,立即脫了鞋在鎖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狗尿苔想,以前麻子黑愛欺負他,麻子黑是誰都要欺負的,這也罷了,可鎖子在村裡啥都不是,竟也欺負他,他就氣不順了。太陽在當頭照著,照出他的影子是那麼小,他挪了挪身子,影子還是那麼小,罵了一句太陽。狗尿苔不相信他就不長,路邊的那棵梧桐樹上天布曾經刻過他在春天的身高線,就走過去再量,將手摸到頭頂後在樹上刻,回頭一看,他聽見梧桐樹在說:還是沒長!狗尿苔喪氣了,離開時,卻對樹說:你長啦?你也沒長!

  面魚兒老婆和開石的媳婦從蓮菜池那兒回來,一人提了一個籠子。面魚兒老婆的籠子裡是浮萍草,說:狗尿苔你和誰說話哩?狗尿苔見是鎖子媽,說:我恨哩!面魚兒老婆說:恨誰呀?狗尿苔說:恨你哩!面魚兒老婆說:我沒惹你,你恨我?狗尿苔說:我恨你生了豬狗兒子!開石的媳婦說:你罵誰?!狗尿苔說:我沒罵開石,我罵鎖子。開石的媳婦說:誰是你罵的?!狗尿苔就不罵了,說:啊你們下蓮菜池撈草了,生產隊規定不准下池,你們撈浮萍草了?!面魚兒老婆說:我是站在池邊撈的又沒下池。開石媳婦說:嚷嚷啥?我去挖了些水蔥。開石媳婦的籠子裡是有著一撮子帶根帶泥的水蔥。狗尿苔說:能挖水蔥還沒下池?開石媳婦就燥了,說:你算個做啥的?就是下池了,把蓮菜踩壞了,你給隊長說去!面魚兒老婆阻止了媳婦,走過來說:狗尿苔不會嘴那麼長的,你嫂子病了,還是你婆給說的土偏方,讓挖些水蔥熬湯喝,哪裡就踩壞了蓮菜?!狗尿苔聽說過開石的媳婦生過孩子後有了病,是啥病,他不知道,但人瘦得眼窩陷下去,顴骨突出,和他說話,也都坐在路邊石頭上歇息,狗尿苔就不說了。

  面魚兒老婆和兒媳走到打麥場邊,六升的媳婦在那兒站著,狗尿苔聽著她們說話。六升的媳婦說:村裡人都到哪兒去了,我等不著個人。面魚兒老婆說:都去滿盆家了麼,你沒去?六升的媳婦說:我走不開身呀。面魚兒老婆說:六升病還沒回頭?六升的媳婦說:人家說是腎病,要喝黃鼠狼子血呢,托南山人捉了黃鼠狼子,一個黃鼠狼子要換二斤半米的,都喝了三隻了。今早又送來一隻,我正愁得沒人,你娘倆兒來幫我殺殺。面魚兒老婆說:這咋敢殺?叫狗尿苔,那碎髁死膽大!六升的媳婦說:瞧他臉吊得能掛個葫蘆,怕不肯來呢。面魚兒老婆說:咦,只要叫幹事,他就高興啦!狗尿苔心想:她這瞭解我?六升的媳婦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假裝剛才的話沒聽見,回頭說:哎。六升的媳婦說:你能殺黃鼠狼子嗎?狗尿苔就走過去,說:狼都能殺哩,還殺不了黃鼠狼子?!一抬頭卻給面魚兒老婆笑了。面魚兒老婆說:看,看,我沒說錯吧,高興了吧!狗尿苔說:都是你家鎖子欺負我!開石的媳婦說: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對我們惡聲敗氣的!鎖子咋欺負你啦?狗尿苔說:他作踐我個子小……開石的媳婦說:那他就不對了麼!狗尿苔多高大的,過門你低著頭,別碰了門框!面魚兒老婆說:你這嘴!把兒媳拉走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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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鼠狼是裝在一個小鐵絲籠子裡,身子大得像個小貓,毛色發黃,尤其嘴邊的幾根鬍子黃得成了褐色,從鐵絲籠的格子裡伸出來。狗尿苔說:年齡不老倒鬍子這長!用手去拔鬍子,沒拔住,黃鼠狼子的爪子抓得籠子嗤喇喇響。六升的媳婦說:不要傷了鬍子,黃鼠狼子皮能賣的,聽說這鬍子就做毛筆哩。狗尿苔就打開籠子上一個小開口兒,想在黃鼠狼子頭一伸出來就拿手卡住它的脖子,可黃鼠狼子就是不出來。他取了把剪刀去逗,黃鼠狼卻一口噙住了剪刀,它在咬剪刀,咬不下,也不吐,狗尿苔竟然抽不出來。六升的媳婦說:這不行,你不敢再卡它脖子的,卡不住就咬你了。狗尿苔說:黃鼠狼黃鼠狼,長得是老鼠卻像狼一樣恨!一直躺在炕上的六升說:像霸槽麼。狗尿苔說:霸槽可沒惹過你哇!六升說:那倒是。我知道你和霸槽好,這話你別給他說呀。狗尿苔說:我說的。六升說:你這狗尿苔,我只是句玩笑話麼!哎,你知道不知道霸槽現在幹啥哩?狗尿苔說:文化大革命哩。六升說:還文化大革命呀?!我家中堂上的對聯他都燒了……。六升家牆上以前是掛著一副對聯,他大早年過世時,守燈的大給靈堂上寫了十個字:一生勞苦人,滿襟仁義風。當時埋他大時本應把靈堂上的東西都要燒的,可六升的媳婦說這兩句話說得好,要作為家訓就掛在中堂的。六升說:別人收去的東西都拿回了,對聯燒了再沒有了……。說著呼嗤呼嗤喘氣。六升的媳婦說:你不要說話,靜靜躺著。燒了就燒了,當年我不留下還不是燒了,再說,恐怕是你大想要那對聯哩。就拿出一個小布袋來,說把布袋剪出一個小口子,對著布袋打開籠子,讓黃鼠狼子鑽進了布袋就好動手了。六升說:文化大革命就文化大革命麼他燒我家對聯?六升的媳婦說:你別嘴裡胡說!六升說:他霸槽來家裡多凶的,他咋就在古爐村呆不住了!六升的媳婦說:讓你甭說你偏要說,你知道霸槽成啥人呀?下河灣的李雙林小時候多浪蕩的,人見人恨,可後來出去跟上隊伍背槍,誰能料到現在是縣武裝部部長!土改時大櫃也是整天跑得不落屋,鬥地主哩,分田地哩,不是當了支書!你能料了霸槽的前程?!狗尿苔說:就是!把布袋張開對著鐵絲籠,黃鼠狼子一鑽進布袋,立即紮緊了口袋,越紮越小,等著黃鼠狼子的頭從剪出的小口子伸出來,就連布袋和黃鼠狼子的脖子一起扼住。但黃鼠狼子拼命掙扎,狗尿苔就扼不住了,用膝蓋壓住,讓六升的媳婦拿了刀在黃鼠狼子的脖子上割,黃鼠狼子一直在動,無法割,就是割開口子,那血就全灑了,接不到碗裡去。狗尿苔終於想出一個主意,找了塊木板和繩子,把布袋裡的黃鼠狼子連同木板一塊綁住勒緊,黃鼠狼子被固定了,只是頭還在動。狗尿苔又用剪刀逗,黃鼠狼子又咬住了剪刀,脖子拉得老長,六升從炕上下來,拿刀割脖子,血流下來,六升的媳婦接了小半碗。直到一滴血都流不出來了,黃鼠狼還咬著剪刀,但同時很響地放了一個屁。

  黃鼠狼子的屁很臭,和血腥味攪在一起,薰得狗尿苔頭都暈了,他把繩子解開,從口袋裡掏出黃鼠狼子,說:你還叫南山人捉這東西,去年八成家的三隻雞就被黃鼠狼子叼了,你給我個雞,我給你捉!六升說:你能逮住?你是想自己吃雞了吧!六升的媳婦端了血要六升喝,六升端著碗,卻喝不下去。六升的媳婦說:趁熱要喝。六升喝了一口,從嘴裡取下幾根黃鼠狼的毛,噁心得要吐。六升的媳婦忙拿過碗撿血裡落下的毛,說:不敢吐,忍住。這當兒,有了鑼鼓聲。狗尿苔立即耳朵乍起來,說:咦,做啥哩?!六升的媳婦把碗又端給六升,六升說:你們都出去,沒人了我喝。六升的媳婦和狗尿苔就到門口,六升的媳婦說:是不是給滿盆請了響器?狗尿苔知道過紅白喜事有請響器的來吹吹打打,下河灣就有個響器班,傢伙好,人也吹打彈唱得好,但請響器都是女婿掏錢雇的,滿盆就杏開一個,杏開還沒出嫁呀。六升的媳婦說:聽說杏開定了親,沒過門的人家就來雇響器了?狗尿苔說:那門親沒成。六升的媳婦說:沒成?那和霸槽還黏糊著?六升,喝了沒?六升在屋裡說:喝了。兩人回到屋裡,六升果然把血喝了,嘴上一圈紅,卻說:我就想不通,杏開是看上霸槽的啥了麼,是不是睡過覺就離不開啦?!狗尿苔說:把你嘴擦擦!鑼鼓聲越來越大。

  來的並不是響器班,這是一支由五個卡車組成的車隊,在公路上的小木屋門口停了,車上的人像餃子一樣往下跳。最先跳下來的是霸槽,胳膊下夾著一大捆白紙,跑前跑後張羅著來人集合,而集合在最前邊的都拿著大鼓小鼓,鑼兒鐃兒就一起敲響。古爐村似乎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樹有些搖,房也晃了一下,蓮菜池裡的水原本平平整整像塊玻璃,玻璃在這一刻碎開了,一群青蛙跳到蓮葉上大呼小叫。支書的老婆剛剛給支書打了幾顆荷包蛋,把蛋皮扔到院前樹下,一群雞正鵮著,忽地全飛上牆頭。支書的老婆就看見了公路上黑哇哇聚了一堆人,打頭的是霸槽,忙進院給支書講了。支書在椅子上坐了吃荷包蛋,吃噎住了,看著老婆沒吭聲,老婆說:霸槽回來了!支書指著心口,老婆過來捶後背,又說:霸槽咋又回來了?蛋黃下了食道,心口不堵了,支書說:他是古爐村的不回古爐村能回哪兒去?說畢,擰過頭來,說:你看清是他?老婆說:咋不是他?!你聽鑼鼓響成啥了!支書說:是給滿盆雇的響器?你把水皮給我叫來。老婆出了院子,但支書站起來了又坐到椅子上,把荷包蛋碗裡的開水喝完。

  很快,水皮就來了。

  支書說:霸槽回來幹啥了?

  水皮說:這我不知道。

  支書說:你不是跟著他嗎?

  水皮說:……我跟支書!

  支書說:這可是你說的呀!霸槽回來了就回來了,你給磨子說,如果回來是雇了響器的,什麼話都不要說,讓給滿盆靈堂前吹吹打打去,如果回來不是雇響器的,一個人回來,還是百二八十的人回來,也什麼話都不要說,咱只好好地給滿盆辦喪事,辦大,辦美!

  水皮說:我知道啦。

  水皮一走,支書就把院門關了。水皮卻沒有把支書的話轉達給磨子,他在村口塄畔上看見公路上的人開始往古爐村的土路上來,勢派很大,他也朝土路上走去。迷糊也是看見了這支隊伍,也朝土路上跑,跳過一個土坎兒,褲襠掙破了,也不嫌醜,跑過了水皮前面。水皮說:撲著死呀?!土路上有個過水渠,原先繃著石板,可以過架子車,澆地的時候,水渠堵了,是馬勺和狗尿苔揭了石板挖下邊的淤泥,石板再沒繃上,而只是搭了幾根柳樹棍,柳樹棍沒有用繩紮,走上去容易滑腳。迷糊看著那隊人快到水渠了,就疾速地往前跑,還從路上撿了兩塊石頭提著。跑到了水渠邊,突然那隊人中衝出兩個人來,才彎腰去支柳樹棍的迷糊就被壓住,一人扼住了迷糊的頭,一人摟迷糊的屁股,迷糊的襠破了,手指頭竟然摳住了迷糊的肛門,迷糊一下子被掀翻了,扔進了路下的水田裡,罵道:幹啥?想幹啥?!嚇得水皮立住腳不動了。

  霸槽就跑過來,說:咋啦,咋啦?那兩個人說:他要搶走資源!迷糊從水田裡爬起來,一身泥水,他不知道什麼是走資派,他說:霸槽,霸槽,我是來支渠上的柳樹棍的,他們打我?!霸槽說:誰讓你支柳樹棍啦?迷糊說:我怕你們滑跤麼。霸槽就對那兩個人說:誤會啦,他是要給咱們支渠上的柳樹棍的。那兩個人說:哦,模樣這凶的,還以為他要搶人打架呀。迷糊說:長得凶人就凶呀?那兩人給迷糊笑,迷糊也就笑了。霸槽招呼著水皮,介紹說:這是縣無產階級造反派聯合總部的同志!水皮嘴裡哦哦著,卻看著迷糊,說:騷情麼,咋不騷情?!那兩個人說:你不知道聯總?水皮說:知道,知道,是霸槽回來了,古爐村就文化大革命了。那兩個人說:你屁都不知道!霸槽就說:我說古爐村是死水一潭,你們還不信的,現在看到了吧。他叫水皮,還是古爐村的文化人哩。水皮說:不行不行。霸槽說:這會咋謙虛了?拉到一邊,又說:外邊的文化大革命鬧得可厲害啦,如火如「茶」的。水皮說:應該唸如火如荼吧。霸槽說:你個(骨泉)人,只會摳個字眼!現在不僅是學生造反啦,是革命群眾造反啦,縣上已經有了兩大群眾組織,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指揮部,一個是無產階級造反聯合總部。水皮說:都是無產階級造反派?霸槽說:聯指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聯總是保皇派。水皮說:咋不一樣?霸槽說:一時給你說不清。今日聯指來遊鬥張德章就是發動咱古爐村群眾造反的。水皮說:遊鬥張德章,就是公社書記?遊鬥張書記呀?!霸槽說:他是咱們公社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水皮這才往那隊人中瞅,張德章是戴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一個木牌子,上邊寫著他的名字,名字上又被紅筆打了個×。水皮就對那兩個人說:啊歡迎,啊歡迎,熱烈歡迎!

  這個中午,太陽還是油盆一樣焦,卻有著風,風吹在人身上有火,霸槽領著外來的人進了古爐村,沿途發散著傳單。古爐村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多的紙張,所有的人凡是見了傳單,就拾起來,他們絕大多數不認字,看了又看,上面的字像一片螞蟻,就掖在懷裡或折疊了壓在鞋殼裡。牛鈴從杏開家跑出來已經撿了厚厚一遝,仍見了人就索要他們撿到的傳單,大人們不願意給,說要拿回去能包鹽,包辣子面,又哄騙那些孩子,將自己的傳單疊成紙包在地上拍,等孩子們把傳單給他了,又眼看著一個個紙包疊成,在地上拍了一會,就拿著所有的紙包跑走了。那些人最後集合在了山門前土場上,白紙寫成的橫幅立即貼在山門上,鑼鼓更是震天動地,遮蓋了杏開的哭聲,也遮蓋了所有的狗咬。在杏開家辦理喪事的人陸陸續續也出來,看見了霸槽已經不是只戴個軍帽的霸槽,而是一身黃軍裝,甚至腳上也是一雙黃軍鞋,一會站在藥樹下和一高一低兩個人說什麼,手不停地做動作,時不時還仰面朝天的笑,一會兒就過來招呼起圍觀的村裡人。村裡人看著霸槽在招呼他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嗤啦笑笑,說:回來啦?霸槽說:我又不是在外工作的幹部,不存在回來不回來。往前站呀,都往前站呀!有人就挪了步往前去,不知道要幹什麼,也不再詢問。那個黃生生,他們並不去理他,或者是更不好意思再理人家,黃生生好像也不怨恨他們,他始終在張德章旁邊,張德章企圖用手去抱住胸前的大木牌子,使掛繩不至於在脖子上勒得太重,他就拿腳踢一下張德章的腿,張德章的手就垂下了。他們開始戚戚啾啾說話,納悶著張德章犯了什麼罪,往常老虎豹子一樣的人竟然一下子這麼老實。

  狗尿苔是從六升家出來就往杏開家去的,他要看看到底是誰雇了響器,但在山門前發現他的猜測全都錯了,而是霸槽領了那麼多人回到了古爐村,第一個念頭就是霸槽回來報仇呀!他想去杏開家告知磨子,讓磨子不要出來,卻見明堂從泉裡擔了一擔水,他便讓明堂去給磨子傳話,自己卻替明堂擔了水搖搖晃晃過來。他估摸那些來人肯定都口渴,而他擔了水去霸槽必然就注意了他,也不至於他要主動去見他霸槽的。

  霸槽指揮著開石去拿凳子,又指揮著迷糊把一個大喇叭往樹身上綁,迷糊說不用綁在樹上,他能扛,而且他比樹活泛,扛上喇叭能走動。他就抱著大喇叭,大喇叭有線繩子連著一個機器,他走動的時候幾次被線繩子絆倒。狗尿苔擔著水從旁邊過,立即就有人跑過來要喝水,先是腦袋趴在桶沿上,可桶沿上趴不下幾個腦袋,便有人用手在桶裡掬。狗尿苔說:莫急莫急!從樹上摘葉子,摘一個葉子疊成個小勺兒給一個人,再摘一個葉子疊成小勺兒給另一個人。他說:甜吧?古爐村的泉水又涼又甜的!霸槽果然就和那個低個子人過來,霸槽還拍了狗尿苔的頭,說:狗尿苔是造反派!狗尿苔說:我沒炒飯給他們吃,我給擔水。霸槽哈哈笑起來,說:是造反,不是炒飯,狗尿苔!狗尿苔還是聽不懂,說:這次回來不走吧?霸槽說:這次沒人敢趕了。狗尿苔害怕霸槽說出上次是他通報要趕他的消息,而讓村裡人知道了,忙岔話:你喝水!霸槽說:這怕啥呀,讓支書磨子他們來趕麼,怕他們如今沒這個膽兒了!朱大櫃呢,朱大櫃沒來?狗尿苔看看人群,說:沒見支書人。霸槽說:你去把他叫來,就說張德章遊鬥到古爐村了,他能不見見老上級?!狗尿苔不想去,霸槽把頭上的軍帽摘下來,扣在了狗尿苔頭上。狗尿苔說:給我啦?霸槽說:帽子去就代表我去了!狗尿苔又說:給我啦?霸槽說:給你戴一晌午!

  能戴一晌午也行,狗尿苔就去叫支書。他在半路上重新把軍帽戴好,軍帽是太大了,他跑著跑著帽檐就轉到了腦後,但他非常非常地興奮,路上沒有鏡子,連一潭水也沒有,無法看見自己戴了軍帽的樣子。他家的燕子去蓮萊池那兒吃小蟲子,吃飽了回來在土根家院牆頭上歇息,他看見了說:看我是誰?看我是誰?燕子猛地沒認出他,歪了頭在肚子上擦嘴。他說:戴了軍帽你就認不得啦?!燕子立即歡叫著在他頭上飛,他就和燕子一個在空中一個在地上往支書家去。

  在支書家,支書在水盆裡擰著毛巾擦身子,問狗尿苔抬長案桌時沒在路上碰吧,擺靈堂的桌子還不夠?狗尿苔說長案桌子沒有碰,擺靈堂的桌子可能是夠了,他來是霸槽讓來的,來傳個話。支書說:你又黏上霸槽了?狗尿苔說:不是我黏上他,是他要黏我。支書說:哦,是不是?狗尿苔說:是呀是呀。支書說:是你個頭!狗尿苔不吭聲了。支書把毛巾扔到了櫃蓋上,說:傳啥話?他有啥話讓你傳?狗尿苔就把霸槽的話說了一遍。狗尿苔說話的時候,他並沒看支書的臉,因為他一低頭,盆子的水裡有了他戴著軍帽的影兒。從來不戴帽子的光頭,戴了帽子,而且戴的是軍帽,狗尿苔就睜大了眼睛,或者故意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或者噘嘴皺著鼻子,他覺得水中的他並不那麼難看呀!支書的老婆進來端水盆,聽了狗尿苔的話,看見支書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臉像土布袋摔過一樣顏色灰暗,她就急了,把狗尿苔從水盆前拉過來,問霸槽為啥就回來了,回來帶了多少人,回來要於啥,那張書記是如何被戴著紙糊的帽子和掛著牌子,現在山門前要開著什麼會?問的是那樣仔細,簡直有些噦嗦,而且問過了一遍還要問一遍。狗尿苔說:你給我尋個針。支書的老婆說:要針幹啥?狗尿苔說:這帽子太大,我折一下用針別住。狗尿苔希望支書和支書的老婆能注意到他的軍帽,但他們沒有說帽子,一句說帽子的話都沒有。

  支書老婆進了臥屋尋針,狗尿苔跟進去,她到處卻尋不到針,翻了翻針線笸籃,卻說:你讓我尋啥呀?狗尿苔說:尋一個針。她說:噢,噢,那針呢,針呢?狗尿苔看見了就在牆上的那個年畫上別著一個針,他取了把帽檐打個折別上了。出了臥屋門,支書競立在中堂的毛主席像前喃喃地說:毛主席,毛主席,我給你當了十幾年的支書了,我現在咋不知道咋當呀,怎麼張書記都遊鬥了?這是咋回事呀毛主席,毛主席……。狗尿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支書的老婆也從臥屋出來,說:他大,你不要去,張書記都被批鬥呢,你還敢去?狗尿苔你去給人家回個話,就說你爺不在家。支書說:我去,是啥場合我得去看看。支書老婆說:那把你也批鬥上了咋辦呀?支書說:要批鬥我也得看看批鬥我啥麼?支書的老婆就嗚嗚哭,罵起了霸槽:霸槽霸槽,你是啥貨呀,古爐村咋出了個你這個貨麼?!支書有些上火,說:不要罵,也不要哭!不管我咋了,你不要去會場,也不要在人面前抹眼水子!他和狗尿苔出來,順手把院門上了鎖,還是披著褂子,步子走得狗尿苔攆不上。

  一到山門前,支書就在漫坡道上站住了,他看見張德章就立在凳子上,好像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人幾乎成了馬蝦,兩條腿在抖,汗水滾豆子一樣從臉上流下來,掉在地上。黃生生在大聲說:張德章交待得老實不老實?那些外來的人喊:不老實!在山門柱子根坐著的那個高個,太陽曬得頭上流油,他脫了鞋搓指頭縫,可能那是腳氣犯了,越搓越癢,一直是低著頭,別人都喊過了不老實,他才也喊了一句:不老實!站在外邊一圈的是古爐村人,就笑了。黃生生沒有笑,他又大聲問道:老實不老實?眼睛盯住了古爐村人,古爐村人還是沒有喊。霸槽就站在前邊,舉著手說:大家都要表態!張德章交待的老實不老實?外來的人喊:不老實!接著,迷糊喊了一下:不老實!水皮喊了一下:不老實!這時候,所有的古爐村人才喊了:不老實!一旦喊了不老實,卻就又止不住了,連續地喊:不老實!不老實!狗尿苔在大家喊著不老實時,他並沒有喊,扭著頭看老誠的嘴,老誠的嘴裡掉了兩顆門牙,一說話就漏氣,把不老實喊成了撲老鼠。狗尿苔又看得稱,得稱腰病,身子伸不直,喊叫時唾沫星子就濺在了開合他叔的光頭上,開合他叔回過脖子說:給我擦!開合他叔嘴唇子短,一說氣話整個牙床就露了出來。得稱給開合他叔擦後腦勺,卻給狗尿苔說:看啥哩!你咋不喊?狗尿苔也順口喊了一句:不老實!黃生生的手往下按了按,大家不喊了,黃生生說:不老實怎麼辦?這下狗尿苔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古爐村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啞了口,眼睛骨碌碌瞪起來。而外來的人卻齊聲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狗尿苔還糊塗著啥是無產階級專政,人群中出來了兩個人,都是五大三粗,褲帶上繫著一串麻繩,麻繩唰地甩開來,說:把水桶提來,把水桶提來!狗尿苔以為要喝水,就去提放在藥樹下的水桶,水皮卻已經把水桶提了去。那兩個人把麻繩在水桶裡蘸了,又是一甩,空中濺了一道白亮亮的水花子,就把張德章從凳子上揪下來,按倒在地上捆。古爐村也是經常開批鬥會的,也是有過被批鬥的人不老實交待,可從來沒有被麻繩捆過,而張德章當眾被捆起來,古爐村人著實嚇了一跳,人群發出哦的一聲,往後退了一步。那兩個人看了人群一眼,似乎要給示範,先是把麻繩搭在了張德章的脖子上,然後一人抓住張德章一條胳膊就纏,纏好了雙手在後捆在一起,繩頭子又從後脖子上的繩圈裡一掏,猛地一拉,張德章哎喲一下,頭揚起來,人就成了一疙瘩,又提著放在了凳子上。黃生生就揮胳膊喊口號,他的口號一個接一個,旁邊敲鑼打鼓的人就一起敲打,而外來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喊著口號經過張德章面前,停下來,唾上一口。狗尿苔覺得喊口號很新鮮,也想喊,但黃生生的口音重,分不清他到底喊了些什麼,就問水皮:他喊的啥?水皮沒理他,自個喊:打倒走資派張德章!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狗尿苔說:呃,喊的是這。外來的人都列隊轉了一圈了,黃生生說:跟上,跟上!古爐村人就跟上了,他們雖然聽到了水皮的口號聲,但那些詞很生疏,不順口,嘴裡就胡亂吱哇了算是喊了,也朝張德章唾一口便走了過去。輪到水皮了,水皮唾了一口,輪到迷糊了,迷糊大聲咳著,咳出一口痰來,唾在了張德章的下巴上。張德章閉著眼睛,滿臉唾沫,迷糊的那口痰就在下巴上吊著。站在狗尿苔後邊的是行運,行運說:到你了。狗尿苔站在張德章面前,唾了一口,只有幾個星子濺在木牌子上。行運說:跳起來,跳起來唾!狗尿苔跳起來時張德章的眼睛睜開了,他嚇得沒唾出來。

  支書一直在那裡站著,不知什麼時候,他沒有再披褂子,褂子就掉在了地上,他不敢到人群裡去,他又不敢走開,直到多半的人都在張德章面前喊了口號,唾了唾沫,他輕輕叫著霸槽。霸槽完全可以看見他,也完全可以聽到他叫,但霸槽就是沒回頭看他。一群雞,有公雞也有母雞,也站在支書旁邊的道沿上,這一個說:這就是張德章呀?!另一個說:瞧嘴多大,他吃了咱好多雞哩!這一個說:人不胖麼。另一個說:先前可胖啦,現在瘦了。這一個說:咱去不去鵮他一口去?另一個說:我不去。這一個說:怕啥,他還能再吃咱呀?!雞嘰嘰咕咕說話,支書呼不懂,他蹴下來,汗水把眼睛都迷住了,他又叫了一聲:霸槽,霸槽。雞群騷動起來,似乎要從道沿上跳下來,支書一揮手,把雞趕散了,嘎嘎嘎地叫,他再叫了句霸槽。霸槽終於回過頭了,先是把雞轟遠了,才說:噢,你也來了!支書說:我早來了。霸槽說:是嗎,早來了?你沒和張德章打個招呼?支書說:這,這,都是熟人,我就不去了吧。霸槽,我要問你個話呢,張書記是犯了啥罪了?霸槽說:他是走資派!支書說:什麼是走資派?霸槽說:文化大革命在深入進行,凡是當權的都是走資派!支書說:噢,噢,都是走資派。那……。霸槽卻走開了,他去跟一個低個子的人說了些什麼,就在水桶裡舀水喝,那低個人便走過來,說:你是古爐村的支書?支書說:我是。那人說:還在當?支書說:當著的。那人說:文化大革命這麼長時間了,你還捂著古爐村的蓋子,要把古爐村變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支書又是一層汗,說:這,我沒,同志。那人說:沒?聽說你們就轟趕過造反派?支書說:沒呀,古爐村沒有造反派呀。那人說:趕沒趕過黃生生和霸槽?!支書說:這我不知道呀,同志,霸槽是造反派?那人說:你以為呀?!我告訴你,我們聯指革命群眾這次遊鬥張德章是第一次,以後還要來,還要遊鬥更多的走資派。走資派如果還要走,張德章就是下場!支書說:是的,是的。那人說:張德章是你們這些村支書的頭兒,你不去看看他?支書說:我去,要去的。他走了兩步,卻腿一軟,撲遝下去,人虛脫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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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來的人在下午就撤走了,他們押著張德章去下河灣批鬥,霸槽沒有走,他留下了帶來的筆墨紙張,還有一面印著造反字樣的旗子和幾捆毛主席的語錄本。旗子插在了霸槽老宅屋頂上,在風裡很歡,啪啦啪啦響。本是要做一個木牌子的,就像洛鎮上所有的公家單位門口掛著的那種牌子,但一時尋不到那麼長的乾透了的木板,就臨時用墨在門扇上寫了:古爐村聯指。字是讓水皮寫的,水皮說寫古爐村聯指不妥,準確應該是縣聯指古爐村分指,霸槽堅持按他的意思寫,就是聯指,古爐村的聯指。古爐村聯指的發起人,而水皮也就成了參加古爐村聯指的第一人。

  水皮一加入,領到了一本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的書以前村裡有好幾本,但都是大的,硬紙皮兒,現在的語錄本很小,卻是紅塑膠封面,村裡就有人來瞧稀罕。一來人,霸槽和水皮就教唱《國際歌》。霸槽和水皮以前在學校都學唱過《國際歌》,多年不唱了,已經忘了曲調,霸槽在洛鎮重新學唱後,教給了水皮,又讓水皮給來人教,來的人總是學不會,水皮就不教了。霸槽就批評著水皮,給水皮講唱歌的重要意義。也就是這一席話,水皮對霸槽刮目相看,而且佩服得五體投地。霸槽在說共產黨奪取政權的法寶就是掌握了槍桿子和筆桿子,筆桿子就是宣傳,唱歌是宣傳的方式之一。為什麼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就是共產黨會唱歌,而國民黨不會唱歌。從歷史上看,凡是事弄成的都是注重唱歌,比如《詩經》,《詩經》是什麼,就是歌謠麼,比如劉邦和項羽的垓下之戰,劉邦的軍隊都唱歌,這才使項羽聽到了四下裡都是歌聲而自殺的。水皮驚訝地說:呀,你咋就懂得這些?!霸槽說:你以為他們是把我趕跑的?我是去洛鎮學習去了!霸槽到底還學到了什麼本事,水皮沒敢多問,自此便真的是有人來就教唱《國際歌》。迷糊來了,說霸槽走後,村裡幹部們欺負過他,把他當奴隸哩,歌裡說起來呀奴隸,他就要起來。但水皮怎麼教他歌,他都學不會。迷糊加入後,接著是禿子金,是開石,是行運和跟後。消息傳開,在杏開家幫忙幹活的人就議論開了,說參加了有啥好處?是不是參加了就可以砸別人家的屋脊門匾,而別人砸不了自家的屋脊門匾?立即有人說:反正自家的屋脊已經被砸過了,還參加它幹啥?而那些還沒被砸過屋脊門匾的人心就慌了,但又嘰咕著參加的都是對支書、隊長有意見的人,擔心自己如果也參加了,支書、隊長會不會也認為自己對人家有意見?便對著磨子說:磨子,我可是擁護你的!磨子在院門口解那棵伐下來的桐樹樁,桐樹伐下來了一時做不了棺材但得把樁解開板放著,樹樁就斜著支在一張方桌上,他站在上邊,灶火站在下邊,兩人扯鋸。磨子說:擁護我哩,那你剛才幹啥去了?那人說:我只去瞧會熱鬧。冬生就過來說:磨子,狗日的跟後咋也參加了?人這肉疙瘩真是認不清!磨子說:你也去參加麼。冬生說:看看那都是些啥人麼,我才不參加!磨子就說:灶火,你就不會用點力?灶火說:我咋沒用力,吃奶的勁都用了,你還燥,燥毬哩?!冬生說:磨子心裡不美,灶火你少說兩句麼。磨子說:我有啥不美的?!冬生說:啊,美,美!就替了灶火拉起鋸來。一時院子裡沒了人說話,拉鋸的聲音很大:嘶啦,嘶啦。狗尿苔和牛鈴在把從院牆上拆下來的匣缽壘到一起,狗尿苔悄聲說:你聽鋸在說話哩。牛鈴說:說啥哩?狗尿苔說:我——日他媽!我——日他媽!牛鈴聽了,果然是這罵聲。

  在窯神廟後的山根,一夥人給滿盆挖墓坑。別的墓坑在挖時都是黃沙土,而滿盆的墓坑挖下去兩米深就出現了紅沙石板層,鐝頭下去,只是一個白楂窩兒,又不能揭塊,進度就非常慢。長寬在坑沿上坐著吃煙,手裡拿著直角尺,拿得好好的,突然就掉下去,掉下去直角尺竟斷了三截。大家都覺得這事奇怪,說滿盆的墓穴風水這麼硬的!馬勺就問長寬:風水硬了這好還是不好?長寬說:這誰知道呀,霸槽他大那墓穴當年挖的時候,雖然不是石板層,卻盡是斗大的石頭,錛壞了兩把鐝頭,也就是硬。馬勺說:哦,風水硬了好,後輩出歪人哩。長寬,你不去參加聯指?長寬說:你咋不去參加呢?馬勺說:他霸槽沒給過我吃的喝的,我又沒惡過支書、隊長,我參加啥呀?長寬說:你狗日的奸麼,站在河岸看水漲哩。馬勺說:不奸不行麼。長寬說:我可給你說,你為啥一身本事在村裡卻啥都不是,你就是啥事都不出頭麼!馬勺說:那你說霸槽還真要呼風喚雨呀?話剛落點,他過來要拿長寬的煙袋也抽一鍋,身子一斜跌到了墓坑裡。長寬說:給滿盆挖墓哩不要提說霸槽。馬勺嚇得臉色蒼白,說:對對對,滿盆見不得霸槽,不說了,不說了。

  從這個下午到晚上,古爐村的人一夥在杏開家,一夥在霸槽家,他們都忙碌著。霸槽從小木屋搬回了所有的東西,那盆太歲重新換了水,原來的水給迷糊、水皮、禿子金他們每人喝了半搪瓷缸,就全站在老宅屋門前看屋頂的旗子。霸槽突發了奇想,再次上了屋頂把旗子取下來,說他要每天清早升旗,每天晚上降旗。取下了旗子,卻又說在山門那兒建一個能張貼大字報的欄子吧。建欄子需要席和木椽,他就把自己炕上的席揭了,讓迷糊去牛圈棚的梁上拿幾根椽來。牛圈棚的梁上架著許多椽,迷糊一去抽椽,灰串子嘩嘩往下落,滿圈棚的牛就叫起來,面魚兒給牛擔飲水進來後,問:迷糊你幹啥哩?迷糊說:你長眼睛出氣呀?!面魚兒說:抽的椽幹啥?迷糊說:你不管。面魚兒說:我在這兒餵牛,你拿牛圈棚房裡東西我能不管?迷糊站在梯子上,面魚兒抱住他的腿往下拉。迷糊說:聯指要用椽哩知道不?面魚兒說:啥聯指不聯指,我只認支書隊長,支書隊長讓拿了你拿,沒支書隊長的話誰也拿不走!迷糊就下了梯子,說:好呀面魚兒,你是可憐人,我不打你,你去給磨子說吧,一會兒你親手把椽拿到山門前,也省得我出力!

  面魚兒也就真的去杏開家找磨子,磨子一聽就訓面魚兒:你說給不給?他要拉牛呀你讓不讓拉,他要殺你呀你讓不讓殺?!當下給灶火說:你清點一下人,看誰沒來,這幾天來幹活的,明日出殯的,來的都記工分!面魚兒從杏開家出來,再到牛圈棚房,迷糊已經在老公房臺階上睡著了,面魚兒也不叫醒,悄悄把牛圈棚門鎖了,對迷糊說:我惹不起你,我躲呀。也到杏開家來幫忙。

  霸槽等著迷糊拿木椽,等不來,讓禿子金去看咋回事。禿子金在路上碰上半香,半香拿了自家的一個篩子去杏開家,讓禿子金也去杏開家幫著往墓地運匣缽,禿子金說:你沒看我忙著嗎?半香說:你忙著能吃能喝?隊長發話了,去杏開家幹活都記工分哩。禿子金說:拿死人對抗革命』呀?!正說話,天布的媳婦掮了一隻條凳,條凳上反著放著另一個條凳,也到杏開家去。巷道窄,天布的媳婦往地上唾了一口。半香也隨即往地上唾了一口。禿子金臉上不是個顏色,等天布媳婦走遠,就不讓半香去杏開家,半香說:我去埋滿盆呀,又不是埋那個爛眼子!禿子金拽她胳膊,拽不動,禿子金眉毛豎起來說:是不是又去見天布呀?半香說:見了咋?就是去見呀,咋?!禿子金再橫,半香卻能治住他,他氣得自己撲挲著胸口,去了牛圈棚院裡,見迷糊在臺階上睡著,一陣腳踢,把迷糊踢醒,兩人再去抽椽,牛圈棚門鎖了,返回來給霸槽發火,霸槽就去找支書。

  支書是在晚飯後又去了杏開家,他左右太陽穴和後脖子上拔了火罐,留著紫黑色的印子,好多人關心著他的身體,支書說天熱,他有些虛脫,現在沒事了,就詢問墓拱得什麼程度了,壽衣縫好了沒有,然後對磨子說霸槽那兒要搭大字報欄,需要椽,讓面魚兒抽幾根給拿過去。另外,記工分的時候,這邊幫忙的人記工分,那邊的人也把工分記上。磨子不同意,兩人吵了起來,磨子說:你硬氣了一輩子咋現在軟成這樣?他打你右臉你給右臉,打你左臉你給左臉,他要上你脖子你也讓在頭上拉屎拉尿?支書說:你沒看是啥時候麼,磨子。磨子說:那好吧,要失塌古爐村咱都失塌。

  磨子罵了一陣娘,到底還是讓面魚兒去牛圈棚取了椽掮到山門那兒,又著人從支書家把棺材抬到杏開家。然後叫杏開到一旁,商量著明日中午下葬,早晨給村人做些包穀糝糊湯吃,送葬回來再吃一頓米飯,末了問:你準備了多少米?杏開說:碾了五十斤米。磨子說:五十斤米不夠。杏開說:這我沒辦法呀。磨子說:那這樣,咱不做米飯了,吃米粥,多放些紅白蘿蔔圪丁。有多少蘿蔔?杏開說:有白蘿蔔,沒紅蘿蔔。磨子說:沒紅蘿蔔飯沒顏色,我給你背一筐來。杏開就哭起來,說:磨子哥,磨子哥……。磨子說:你甭這樣,你磨子哥是粗人,但我知道知恩圖報,我就是不幹這個隊長,我也要把你大的後事辦好,辦完了這事,誰要當隊長誰當去!就拿了個背簍回去裝紅蘿蔔了。

  磨子前腳走,霸槽後腳卻到了杏開家。

  霸槽是胳膊下夾著一遝紙,不是從開合的代銷店買的麻紙,是他帶回來的白光紙,一進了杏開家的那個短巷口,他就哇啦哇啦地哭。古爐村的風俗,如果死了母親,她的兒女直呼著媽呀或娘呀地哭,本族的或村裡的晚輩要哭就按著輩分去呼著哭,但如果死了父親,不管兒女或是族人村人的晚輩一律叫喊著大的。霸槽在巷口吼著:大呀!大呀!聲音一傳到杏開的院子,大家就說:這是誰呀,誰會一進巷口就這麼哭呢?杏開也有些吃驚。三嬸說:杏開,杏開,來客了,你到院門外去接接。杏開跨出上房屋門檻,立即聽出這是霸槽的哭聲,嘴裡籲了一句:天呀!擰身就坐回到她的睡屋裡去了。

  田芽把灶膛灰鏟了一籠子提出院去倒,急忙忙跑回來,說:是霸槽,霸槽來了!拿了柏朵子墊棺材底的人說:說天話,他霸槽能來?你想讓霸槽來呀?!但霸槽的哭聲越來越近,大家都不言傳了。看星說:這要擋不要擋?就喊杏開,杏開在她睡屋裡也沒吭聲,戴花說:你咋擋呀?他應該來的,你聽他哭得蠻傷心麼。

  霸槽就從院門進來,他並沒看院子裡忙活的人群,只是在哭著。上房檐下掛著的汽燈白光一團,人們看見霸槽頭上戴著的是一頂更好看的軍帽,軍帽裡邊墊了紙,使帽子前邊隆起很高,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啊多大的一個像章呀,經汽燈光一照,立即有長長短短的光芒。他似乎很悲痛,步子踉踉蹌蹌,直接往上房的靈堂去,過門檻時甚至趔趄了一下。靈堂前的老順接了他的紙,又從靈桌上取了三根香交給他,他把香在蠟燭上點燃了,高高舉過頭頂,拜了三下,插在香爐裡,就撲倒在靈堂前要磕頭。老順把一個蒲團用腳撥過去,意思是地面太硬,把膝蓋墊上。霸槽沒用蒲團,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哭。在滿盆倒頭咽氣後,靈堂上放聲哭的只有杏開,村裡來燒紙磕頭的大多流幾股眼淚,發幾聲歎息,而哭的除了能聽出大呀大呀這話外也就含糊不清地乾嚎,能放聲哭,又能清晰地叫著大,說你怎麼就走了,你不等我回來咋就走了,我想你了找誰呀,勤勞能幹的大呀,也就是霸槽。三嬸便過去拉霸槽,說:霸槽,不哭了,老隊長知道你的孝心了,起來,起來。杏開,煙呢,把煙給霸槽。霸槽也就起來,是不哭了,卻大聲地擤鼻涕。

  杏開從睡屋出來,她並沒有拿煙,靠在靈桌那兒又嚶嚶地哭。霸槽問:人是幾時老了的?杏開說:兩天了。霸槽說:也不告訴我。杏開說:你在村裡?霸槽說:唉,我回村了他卻走了。後事都準備停當了?杏開說:差不多了吧。靈堂上的兩根蠟燭突然撲閃著,三嬸用手去護,燭蕊還在撲閃,三嬸喊:把院門關上,有風哩,把院門關上!院子裡的田芽說:沒風呀!但蠟燭還是滅了。上房裡頓時一片漆黑,有人在說:火柴呢,火柴呢?可能是他在櫃蓋上摸火柴,腳下撞倒了小板凳,哐啷哐啷響。三嬸就把霸槽拉出上房說話了,杏開說:火柴在牆上燈窩子裡。別人還是摸不著,喊:狗尿苔!火呢,火呢?!狗尿苔從懷裡掏出火柴就往上房去,蠟燭重新亮了,杏開又撲在滿盆的靈床上放聲哭起來。

  霸槽在院子裡和大家說話,大家都在忙著,話就說得有一句沒一句,他也是插不上手,問老順明日幾時出殯,老順說老規矩麼,太陽端的時候就得人土。霸槽又問抬掮的繩索杠子和抬掮人都安排好啦?老順說:龍頭杠村裡有,兩個抬杠和四個吊杠都備齊了,繩索有了三條,再找一條就全妥了。霸槽就看見了狗尿苔,讓狗尿苔跟他去他家拿繩,他家有一條皮繩哩。他罵狗尿苔:你到處跑哩,這裡缺繩你也不來給我說?!

  這一夜,好多人都沒有睡,杏開在靈堂的草鋪裡守夜,幫忙的人實在睏了,輪流著也到草鋪上打一會盹。磨子把紅蘿蔔背來,田芽和戴花又把紅蘿蔔拿泉裡去洗,剛洗畢,聽到誰又在哭。田芽說:是不是去請靈啦?在埋亡人前,家裡人要捧上亡人的靈牌去祖墳裡燒紙,請回所有靈魂,讓它們迎接著新的亡人去。戴花說:昨這早請靈?不像是杏開哭麼。兩人又側耳聽了,覺得不對,從泉裡上了塄畔,往遠處的灘地望去,包穀苗已經很高了,黑蒼蒼一片,哭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戴花說:是狼?!狼常常會學著人在野地裡哭哩,田芽一下子頭髮都奓起來了,撒腿就跑。戴花擔了兩籠紅蘿蔔也跑,叫著田芽,田芽,田芽卻跑得沒了影,她便丟了籠筐,吱哩哇啦叫喚。長寬和老誠扛了鐝頭從墓地回來,聽見喊動,跑過來問咋啦,戴花說塄畔下的地裡有狼哭哩,長寬說:狼是白天學人哭哩,這個時候哪兒有狼哭!戴花還捂著心口,喊叫心蹦出去了,心蹦出去了,又說紅蘿蔔籠筐還在塄畔路上的。長寬和老誠就在拿紅蘿蔔籠筐,果然塄畔下的灘地裡還有哭聲,聽了聽,長寬說:又是八成家的狗裝狼哩!話一落點,哭聲就歇了,果然跑過來是八成家的狗。長寬舉了鐝頭就打,狗在地上翻了個跟鬥跑走了。

  三個人擔了紅蘿蔔再往杏開家來,田芽已經領了一夥人出來要攆狼,聽長寬說是八成家的狗,虛驚了一場,就罵八成養的什麼狗呀,裝神弄鬼的,上次學狼叫被吊起來打了一頓,這回又學人哭?!說說話話,天就越發黑了,黎明前天都是黑得像瞎子,大家就說快到草鋪上眯一會。剛坐到草鋪,三嬸在院子裡看管著糧食和菜,怕老鼠來偷,卻說:咋下雨了?大家又都出來,天上果然叮裡吧嗒落雨星。田芽說:要埋滿盆呀,狗哭哩,天也掉眼淚。磨子卻愁起來,說:可不敢下雨,下了雨路上滑,到墳上就費勁了。忙招呼在院子鍋灶上搭雨棚。雨棚還沒搭起,雨又駐了,天就慢慢放亮,磨子心放下來,去自家門前樹上敲鐘,敲過了又在巷道裡喊話,要村裡的男勞力早飯都到杏開家去吃,吃了飯誰也不要離開,抬棺下葬呀。

  但是,在家裡睡的人起來往杏開家去,經過山門前,發現那裡新搭了一個席棚欄,欄上張貼了幾張白紙。大多數人不識字,看見白紙上有黑字,字一行一行,伸胳膊蹬腳的,就讓能識字的唸。唸出的是「十問」,一問古爐村是共產黨領導下的古爐村還是個別人把持的獨立王國?二問古爐村執行的是社會主義政策還是個別人為所欲為?三問村幹部為什麼都是一族的人,別的姓的人難道都死了,死得淨淨的了,還是別姓的人是白癡瓜蛋?四問生產隊的公房為什麼要賣,是為集體謀利益呢還是變法了占為己有和給地主分子買架子車?五問瓷貨一共收了多少錢,從來沒公佈過帳目,錢都幹啥去了?六問誰安排地主分子去的窯場,是讓他去勞動改造還是以燒瓷貨的名義逍遙法外?八問……。唸的人越唸聲越小,再不出聲了。旁邊人說:還有啥?還有啥?唸的人說:這是針對支書麼。轉身就走了。而得到消息仍又有人往欄下跑,老遠喊:還真有大字報了?上邊有支書啦?!自己又唸起來,唸過「八問」, 說:這是在說誰?聽的人都不說是誰,卻說:往下唸,看還有誰?

  磨子在巷道裡叫喊了一通,得稱就來給他說了大字報的事,磨子仍在喊:勞力都往杏開家去呀,飯是糊湯,煮紅豆的糊湯,吃飯就要抬棺下葬呀!人還是跑去要看大字報,連天布也往那裡去。磨子說:天布,快去吃飯,抬棺你得扛大頭哩!天布說:我去看看大字報!磨子說:你去看啥,不嫌鬧氣?!天布說:不看才鬧氣哩!磨子沒攔住,自己到了杏開家,院子裡來的人很少,連正在切著往糊湯鍋裡煮蘿蔔的有糧也不切了,說:還有這事?解放後這麼多年,運動一個接一個的,還沒見過有大字報的!灶火說:狗日的霸槽啥事都敢做,昨晚上還來這裡哭鼻子流眼淚哩,以為滿盆就是他親大,今早卻就撕破臉了!有糧解了腰裡的圍裙,濕淋淋地手在襟上搓,然後從案板上拿了半截蘿蔔一邊啃一邊出去了。土根也跟著走。土根說:鎖子你去不?鎖子說:與我屁事,我燒火哩。土根說:聽說也寫著你呢。鎖子說:寫我啥?土根說:說給你家分糧做酒哩。鎖子說:我日他媽,酒誰沒喝,他霸槽沒喝?他給生產隊交提成費了沒?別人要是沒交成不成,他不交就一年一年過去了,這是誰在庇護他?!土根說:你哥不是也人了聯指嗎,他咋自己給自己貼大字報?鎖子倒不說話,提了燒火棍也就出了院子。磨子攔不住他們,喊金斗,讓金斗負責擔水哩,那水呢,水咋還沒擔回來?院門外放著一擔水,金斗是看見鎖子有糧都去看大字報,也扔下水桶一搭去了。磨子就燥了,立在院子裡破口大罵。杏開在靈堂上正用剪刀剪蠟燭上的芯子,蠟燭淚流得厲害,一根蠟幾乎垮了一半,流下來的蠟油像切開的熟過了的西瓜,稀溏得收不住,她把蠟芯剪短,把流下來的蠟油捏成塊去堵蠟豁口,蠟油就燙了手。她出來,磨子說:杏開,這喪事讓霸槽攪黃了,弄不成啦,弄不成啦!杏開愣在那裡,臉苦愁得像放蔫的茄子。磨子說:他狗日的還來哭哩,哭得鼻流涎水的,骨子裡恨不得你大早死,死了埋不成哩!杏開呃兒一聲,喉嚨裡發出很大的響聲,從院門出去了。

  杏開是穿著孝服,孝衫子長,撩起前擺別在腰裡,腳上是草鞋,草鞋裡白布做成的牛角狀孝襪露出來,在地上踏得烏黑。她到了山門前,水皮正用笤帚蘸著一個桶裡的糨糊往棚欄上貼另一張大字報,當下奪了笤帚,糨糊甩了水皮一身,也濺得霸槽滿臉都是,就指著霸槽說:今日埋我大哩,你把人都招到這兒,要我大爛在屋裡臭在屋裡呀?!霸槽並沒有擦臉上的糨糊,卻嘿嘿地笑,說:你來了好,你來了好,你總算敢來尋我了!杏開說:我只問你,是埋我大呀還是貼你的大字報呀?霸槽說:埋,好好埋,埋好!

  杏開竟然敢穿著孝服,當著眾人面呵斥霸槽,霸槽竟又這樣服服帖帖,這使在場的人都吃驚了。吃驚之後,心裡越發證實了霸槽和杏開一定有過那種事了,如果沒有那事,僅僅是相好,杏開是不敢這麼呵斥,霸槽也不會這麼聽話的。他們便都不插嘴,遠遠地站著看。來回來得晚,把老順拉在藥樹後悄聲地問大字報上寫沒寫著支書把她收留在古爐村的事,老順說:我認不得字,沒聽人唸到那事,紙上如果要有我就把紙撕了!來回說:你別耍你二氈勁!老順故意大聲說:古爐村又不是沒有過運動,我又不是沒經過運動?!來回就捂了他的嘴,正在這時,看見杏開來鬧霸槽,就從樹後往跟前走,禿子金把她拉住了,說:你幹啥呀?來回說:鬧開仗了,你們沒一個人勸勸?禿子金說:勸啥呀,人家說家事哩。來回說:家事?他們不是已經誰不理誰了,還有啥家事?!但霸槽還在笑著,臉上的糨糊仍沒有擦,糨糊就流到了下巴上,說:我不埋你大誰埋你大?埋呀,埋呀,我還要給他摔孝子盆呀!扭過頭對眾人說:都去,埋老隊長去!眾人竟就聽他的話,開始跟了杏開走,杏開在前邊走得很快,孝衣被風鼓著,飄然像是鬼魂。來回和老順也跟著走,來回悄聲說:他剛才說啥的,他說要給老隊長摔孝盆?老順說:他摔孝子盆,滿盆死了還不得氣得又活啊?!來回說:你豬腦子!杏開這一鬧還鬧壞了,他趁機要給村人說他的身份哩。老順說:這狗日的昨啥話都說得出口!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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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飯是熬了一筒子鍋的包穀糝糊湯,糊湯不稠,碗裡立不起筷子,但也不稀,看不見碗底裡的貓頭鷹。

  貓頭鷹是從前天晚上就一直在柿樹上。別處柿樹上的柿子還都青著,杏開家院牆角的柿樹上柿子卻起了灰氣,竟然有了一顆發軟發紅,紅色輕淡,像戴花用指甲花染出的指甲。人們在驚奇著這顆柿子這麼早就紅軟了,一定是柿子裡生了蟲,但在看著柿子的時候突然發現了那柿子後邊的樹杈上臥著一隻貓頭鷹,一動不動。這只貓頭鷹有一張像人面的臉,它的長久不動,讓人產生恐懼,可幾天裡誰也沒敢趕它,那顆紅軟了的柿子也就沒人去摘。狗尿苔端著一碗糊湯圪蹴在樹下吃,總擔心著貓頭鷹要猛地飛下來,飯就吃得不快,而有人已經吃完了第一碗,去鍋裡盛第二碗了,就發恨:總不會是沒有喉嚨眼子吧,那麼燙的糊湯就極快地倒了進去?院子裡,上房的臺階上,和廈屋的簷下,豬圈房邊,拆成了豁口的牆根處,都是或蹴或站著端了碗的人,嘴不離碗沿,一雙筷子在碗裡順著糊湯邊劃動,謔呐,謔呐的吸吮此起彼伏,以致響聲一片。糊湯是不用咬嚼的,糊湯裡的紅豆也不用咬嚼,但煮在紅豆糊湯裡有蘿蔔片和土豆,土豆沒有切,算盤子大的,雞蛋大的,用牙咬開了就嗤嗤冒白氣,大家就相互在看著,表情難看,似乎在仇恨。其實並不是相互看著,也不是仇恨,因為土豆在嘴裡使他們都睜圓了眼睛,張口瞪眼也是土豆在食道裡噎住了。禿子金說:給我捶捶,給我捶捶。老順拿拳頭在禿子金的後背上捶,捶得用力,禿子金哈呀一聲,半個土豆競咳了出來。戴花說:你小心著,滿盆是卡死了,你也別卡死了!禿子金卻說:人還能卡死?滿盆是不是被卡死的,我還懷疑呢!眾人發了一片恨聲。禿子金不再言語,去鍋裡盛飯,鍋裡的飯沒有了。

  糊湯吃打鍋了。有的人吃了三碗,有的人吃了兩碗,狗尿苔只吃了一碗,他拿著鏟子在剮鍋底,剮得咯啷啷響,鍋是借面魚兒家的,面魚兒老婆說:不敢再剮,鍋有縫子的,再剮就剮爛了,你還沒吃夠?狗尿苔說:我只吃了一碗!狗尿苔立在鍋項裡生氣,磨子喊叫著他去院子裡收拾吃過飯的碗筷,他聽到了裝著沒聽見。

  霸槽是最後來的,但糊湯已經沒了,他並沒有埋怨,倒還張羅著誰負責把棺材從院子裡移到屋裡的靈床邊,誰負責入殮,入殮後誰先去墳上忙活啟寢口,誰又來抬棺。他聲音很高,讓杏開把煙匣子拿出來給大家抓煙末,有煙鍋的都掏出煙鍋吃煙,沒煙鍋的就捏了煙末蹴下搓喇叭捲兒,他還在說:老隊長身派子大,這棺材是柏木的又重,四個人怕抬不動,得六個人抬,旁邊還得有四個換掮的吧,誰拿板凳,得落實兩個人拿板凳,抬不動了隨時要用板凳支著呀。面魚兒老婆說:哎呀霸槽,沒看出你做事還像模像樣,不虧滿鹽疼過你!霸槽說:他沒疼過我,打罵過我。面魚兒老婆說:他咋不打罵別人呢?!人死了,要說些好話哩。霸槽說:好,好,打著親,罵著愛!嬸子你吃好了? 面魚兒老婆說:吃好了吃好了。在院子裡拾散落的筷子,拾了六七根,用衣襟擦了,嘟囔著誰這麼不珍惜東西。

  面魚兒老婆拿著筷子進了廚房,磨子還坐在灶火口沒放下碗,看見她了,瞪了一下,繼續吃飯。面魚兒老婆說:你瞪我?磨子說:我眼睛大。面魚兒老婆說:天熱,滿盆有了味兒啦,得用酒噴噴。磨子沒回應她,卻喊牛鈴,牛鈴進來,磨子說:你去開合店裡買一瓶酒來。牛鈴說:錢呢?磨子說:讓開合先賒下,事過後再付錢。牛鈴說:開合勢利得很,他不會給我賒帳的。磨子從門裡看去,霸槽在給行運說什麼,又給金斗說什麼,還用手拍著金斗的肩,就給面魚兒老婆說:咋啦,他來詐唬著啥哩?面魚兒老婆說:你說霸槽嗎,還不錯,上著心哩。磨子就罵牛鈴:他不賒?你給他說我讓賒的,你長個嘴不會說,拙口啦,舌頭叫狗吃啦?!一連串地罵,把牛鈴罵哭了。面魚兒老婆也嚇了一跳,說:磨子,磨子。磨子還在罵:你哭啥哩,尿水子那麼多,咹?!哐啷,他踢牛鈴,沒踢上,把一扇子門踢得差點掉下來。

  廚房裡起了響動,院子裡的人就進來說:咋咧?磨子把飯碗咚地往案上一蹴,吼道:我不管啦,管他媽的×哩!出了廚房直接往院門口走,門口他媳婦背了一袋子包穀糝,他說:你來幹啥?媳婦說:吃打鍋了,拿了包穀糝再做一鍋麼。他說:誰讓你背包穀糝了?誰稀罕了你的包穀糝,往回背,走!

  面魚兒老婆攆出來說:磨子,你昨是這瞎脾氣?你是隊長哩!

  磨子說:我是他媽的×,誰把我當隊長啦?!

  杏開一看磨子發了凶,站在上房門口嘴顫著說不出話,抱了婆就流眼淚。磨子從院門口走出去了,灶火也跟著走了,得稱、牛路也往外走。禿子金也要走,霸槽說:你去哪兒?禿子金說:管事的都走了麼。霸槽說:離了誰老隊長還不埋啦?有毬本事哩?哼!就拍了一下手,說:院子裡的人都聽著,誰都要死,誰都要人埋哩,如果誰不想埋老隊長的要走就走,都走完了,我把老隊長背著送到墳裡!

  霸槽這麼一說,要走的反倒走不成了,卻也不言傳,站著不動。霸槽說:杏開,甭哭啦,你看麼,大多數人都沒走麼,不走,咱就準備入殮。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說:在哩。霸槽說:你去喊朱大櫃,這個時候了他昨還不來?再把善人叫來,他會唱開路歌,咱要把喪事辦得隆重,讓善人來唱一段。田芽說:支書年齡那麼大了,你叫名字?霸槽說:名字就是讓人叫的,咋不能叫?!田芽還要說什麼,不說了,一摸嘴出院門走了。還走了立柱和答應。

  狗尿苔就跑去叫支書和善人了,他遺憾沒有看到入殮,在早晨起來,婆就讓他去中山坡上砍了許多柏朵,燒成灰,再把灰用燒紙包了,像一塊塊磚一樣,說是入殮時要墊在死人的身下。然後就看著婆在準備著裝棺的東西。杏開說要給她大的棺材中放上那個水煙袋,因為她大生前就好那一口,為此她和她大不知吵過多少次,現在大死了,讓大帶走他的水煙袋到另一個世界去吸,再沒人嘮叨了。杏開說著就哭,又把一個鞋甩子①(注:①鞋甩子:農村撣土的工具,像拂塵一樣。)

  取出來,說也放到棺材裡。婆說:娃,沒有放鞋甩子的。杏開說:讓大帶上,讓大帶上!狗尿苔是見過杏開家的這個鞋甩子,核桃木把兒,上邊是皮條子做的,他目睹過滿盆拿鞋甩子抽打過杏開,抽打得杏開的胳膊上一道一道血印子。狗尿苔當時猜想,杏開還是恨著她大,讓她大帶走了鞋甩子就從此不再挨打了吧。這杏開,怎麼就沒哭昏在她大的靈堂上呢,是她讓她大生了悶氣才病的,也是她把牛肉沒煮爛讓她大卡在喉嚨,唁,她要是個孝順的,就應該不讓霸槽來,霸槽來了應該在靈堂前打他罵他,讓他給她大認罪才是,可杏開竟然允許了霸槽來,還讓他管起了喪事!婆說:這甩子真的放不成,帶皮子的東西都不能帶,要不將來托生牛呀馬呀的。杏開卻哭了,說:我大一輩子還不是生產隊的牛呀馬呀?!婆說:他是給生產隊當牛當馬,在他手裡恢復的瓷窯麼,這大家都知道。要帶,給他帶幾件瓷貨去。婆便讓狗尿苔把案板上的一個瓷瓶一個瓷碗去洗乾淨,放在了靈床頭。這些東西,狗尿苔都沒有親眼看到如何放在棺材裡去的,他也不知道死人放進棺後,大家如何圍著棺材痛哭嚎叫。當狗尿苔領著善人滿頭大汗趕來,棺材已經砸釘完畢,也用麻繩捆綁好了,就停放在那裡。

  三嬸在說:給善人勺飯,給善人勺飯。

  三嬸知道鍋裡早沒有了飯,她偏還這麼說,善人擺著手,說:不用,不用。三嬸說:真的不用,你吃過了?那給善人端水麼,水呢,頂針,給善人喝口水!

  善人也沒有喝水,他從懷裡掏出兩個木板條兒,低著頭就繞了棺材轉,轉了一圈又一圈,轉過棺材前燒紙的杏開身後,燒起來的紙火烤灼著他的那張瘦臉,他表情嚴肅。紙灰像黑蝴蝶一樣在空中飛,有一朵就落在他的光頭上,光頭上的汗吸住了,竟不再脫離,也不見溶化,像是貼上了膏藥。狗尿苔不知道什麼是開路歌,古爐村以前死了人從沒唱過什麼,陰間的路還需要開嗎?但霸槽知道善人是湖北襄樊人,那裡講究唱的,特意要善人唱唱,善人是應允了,卻轉著轉著就是遲遲不開口。杏開一邊把紙添在火堆上一邊哭,眼淚吧嗒吧嗒滴濕了地面。狗尿苔到院子裡去找個木棍兒,要幫著翻撥燒紙,剛一出門檻,善人就唱起來了。

  開路歌是從三皇五帝開天闢地唱起,一個朝代一個朝代往下訴說,這些狗尿苔一句也聽不懂,甚至覺得善人是在哄弄人,可能自己也記不得那麼多的詞,嘴裡像噙了核桃,只是拖著腔調在哼哼。狗尿苔把木棍兒拿進來也跪在杏開身邊,撥了一下紙灰,還說:這唱的啥呀!善人突然(口邦),(口邦)(口邦),敲重了木板條兒,口齒清楚地唱了:人活在世上有什麼好啊,說一聲死了,他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親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過了奈何橋。(口邦),(口邦)(口邦),(口邦)。哎陰間的橋和陽間的橋不一樣,三尺的寬來呀,萬丈的高,兩邊有著泡泡釘,中間裡抹上了滑油膠,大風來了搖搖地擺,小風吹來是擺擺地搖,有福的亡人橋上走呀,無福的亡人就落下了橋……善人的聲顯得蒼老,甚至沙啞,像來回拉著漏氣的風箱,也像是敲著破鑼,院子裡全寂靜了,都進來看,驚訝著善人在古爐村這麼多年怎麼就沒有聽見過唱呢,他唱得那樣的淒涼和悲苦。唱著唱著,善人在流淚,聽著的人也在流淚。天布的媳婦在洗那個大筒子鍋,鍋開始漏水,先是一滴一滴,再就是一條線的流,把灶膛裡的炭灰全澆濕了。明堂蹴靠著柿樹吃煙,覺得脊背怪怪的,轉過身來,柿樹樁那個疤結上往外滲汁,汁有些暗紅,他摳了摳那疤,一股子汁就順著樁往下蠕動,像是一條蚯蚓。靈堂桌案上的蠟燭沒人再剪燭芯,蠟油一下子流下來,流到桌案沿上,還要往下流著,卻凝住了,如冰錐一樣掛在那裡。院門樓兩邊的牆上爬著蝸牛,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蝸牛,爬過了痕跡明顯,縱縱橫橫,像是牆都在流淚。突然,牛鈴在大叫:狗尿苔死了,狗尿苔死了!

  狗尿苔是倒在了窗子底下,眼睛閉著,渾身抽搐。狗尿苔沒有找著翻撥紙灰的木棍兒,想再進屋,屋子門口擠滿了人,他不願意從人腿問鑽過去,就站在了窗下,善人的唱使他驀地覺得面前有了一個橋,橋三尺寬萬丈高,在風裡搖搖晃晃,趔趔趄趄的滿盆在上邊滑倒了,自己哦地一聲向前一撲,也就跌倒在了地上。院子裡立馬亂起來,三嬸第一個跑過來就掐狗尿苔的人中,一邊叫著狗尿苔,一邊讓人快端了水來,掰開嘴要往裡灌。老順說:是不是也有羊癲瘋?三嬸說:你媳婦羊癲瘋,別人都羊癲瘋呀?!老順說:那……是通說呀,滿盆要說話呀!老順的話讓大家害怕了,古爐村以前發生過幾次通說,都是好好的人突然就昏迷不醒,然後閉著眼發著某個死者生前的口音,說著誰也不清楚的只有死者家人才知道的一些隱秘的事。天布飛快地去院外廁所,廁所牆邊有棵桃樹,三下兩下折了桃樹條子,又從廚房裡取了一個簸箕,他說閃開閃開,簸箕還沒完全扣在狗尿苔的身上,桃樹條子就抽起來。你是誰?你是誰?狗尿苔沒有說話,還閉著眼睛。桃樹條子抽得簸箕上發出鞭炮似的響聲。是滿盆嗎,老隊長嗎,滿盆滿盆,你有什麼話要說你就說,你不願意死嗎,你不願意這樣安排著埋你嗎,你是被人氣死的?杏開還跪在那裡燒紙,窗外的動靜她聽著,她沒有起來,依然在燒紙,心裡想著大在另一個世界裡不該再受窮受困,因為她燒下了一大捆一大捆用人民幣拍過的紙,但她不愛聽了天布的話,急逼著說:我大不是氣死的!

  天布並不更正,繼續抽打桃樹條子,說:滿盆,你說話,你要說啥話你說!

  杏開哇地放聲哭起來。三嬸在對天布說:是不是滿盆呀,你能肯定是滿盆?!

  八年前,開石他大在屹岬嶺割草,滾坡死了,五天後老誠那癭瓜瓜媳婦突然通說。老誠的媳婦原本尖聲尖語,通說時就是開石他大的粗聲甕氣,說他死了,老婆要嫁誰就嫁誰吧,他只是丟心不開開石兄妹四個。那天也是村人拿了簸箕扣在老誠媳婦身上再用桃樹條子抽打,一邊抽打一邊呵斥,讓鬼魂離開,但鬼魂哎喲哎喲叫著就不走,說他要給開石說話呀。村人把開石叫來了,老誠的媳婦就哭,哭過悄聲說他在鞋殼裡藏了十元錢,讓開石去取。開石說:鞋在哪兒?鬼魂說:鞋在雞圈的東角兒。開石不信,村人讓開石回家看看,開石回去鑽雞圈,果然在東角兒發現了一隻他大穿過的舊鞋,鞋裡裝了十元錢。返回來給鬼魂磕頭,哭著大呀大呀,老誠的媳婦嘎嘎嘎笑,笑畢說句:大走呀!忽地眼睛睜了。問她剛才的事,她說她不知道。

  天布聽了三嬸的話,說:不是滿盆還能是誰?又猛烈地揮動桃樹條子,說:滿盆,你是不是盼著誰來弔唁,是不是又不願意誰來給你弔唁?

  天布的追問像是戲裡的縣官在公堂上審犯人,大家都在聽著,他們擔心狗尿苔以滿盆的口吻要說出一些人名來,而這會是哪些人呢?滿盆生前是愛鑽牛角的人,他對誰好了,割身上肉都行,他要惡誰了,那是咬透鐵鍁的惡。於是就拿眼瞅在上房裡的霸槽,霸槽的出現他們吃驚而疑惑,卻又不好說什麼,如果滿盆的鬼魂說出了不讓霸槽來弔唁,那就有好戲看了。但是,霸槽似乎並不理會院子裡發生的事情,他在查看了捆好的棺材,又覺得繩索還不那麼緊,就從臥屋的頂棚上抽一根木棍兒,要用木棍兒把繩索絞緊,木棍兒在抽下來時一串灰塵落在他背上,他說:頂針,給我拍拍土。頂針替他拍打,悄聲說:滿盆通說哩。霸槽說:你也迷信呀?!抽下來的木棍兒太長,需要截短,頂針就去找斧頭,但霸槽卻將木棍兒放在臥屋的檻上用腳去踩,踩斷了一截,再踩斷一截,腳上的鞋都踩歪了,還在踩,一截木棍兒就飛起來打在自己額頭,額頭上凸起一個青包。屋子裡所有人都不吭聲了。

  院子裡天布還在追問:你說麼滿盆,你有話你說,你說麼!

  但是,狗尿苔還是一語不發,他的抽搐剛剛停止,臉上的一層白氣慢慢褪去,紅顏色從額頭泛起,像是雨後的雲彩飄過山頭,山頭是一片片黑影,不,是早晨的太陽從窗櫺裡透照在炕席上,一道一道移動著鮮亮。狗尿苔的臉從額頭到下巴全紅了,他睜開了眼。

  天布在問:滿盆,老隊長,你有啥要說你說呀,說!

  狗尿苔說話了,他說:我是狗尿苔。

  三嬸奪了天布手裡的桃樹條子,把簸箕扔了去,說:不是通說,你打啥呀,狗尿苔是沒吃好,聽善人唱受些怕,暈倒了。

  大家鬆了一口氣,倒覺得是一場笑話,就作踐天布那麼快地拿簸箕和桃樹條子,又作賤狗尿苔一頓飯沒吃好就這樣驚慌大家呀,便喊廚房裡的人:拿一疙瘩豆腐來,讓狗日的吃,要不又給咱成啥精呀!狗尿苔滿頭大汗,回應了一句,卻沒力氣站起來,三嬸扶他到滿盆的臥屋炕上去睡。

  滿盆的炕上,被褥還算整潔,只是那個光面石頭被滿盆枕過了幾十年,腦油滲得油光漆亮。狗尿苔睡上去,眼睛看著炕界牆上的煙盤裡沒有了白銅水煙鍋,卻還放著煙末匣子,火柴,一個小刀,一個煤油燈和一根削點火木屑的劈柴,就覺得滿盆還仄臥在那裡,炕的背牆上腦袋靠的地方一片油漬啊。

  三嬸說: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別怕滿盆,滿盆恨誰也不會恨你的。

  臥屋外的庭間裡亂哄哄一片,善人已經停止了開路歌,霸槽在大聲地說:都來起欞!能在這兒的就是老隊長要留下來的,老隊長不想見的在這兒也待不住,來呀,都過來!踢裡咣哐的腳步聲,搬動聲,吆喝聲,狗尿苔還想聽聽起欞時人都在說些什麼,他卻迷迷糊糊睡著了。

  人死了肯定是不以為他是死了,因為睡覺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狗尿苔醒過來他這麼想。他是又被一陣亂哄哄的聲音吵醒的,心裡還疑猜,還在起欞嗎,還沒有出殯嗎,就翻過身要起來,是婆按住了他,讓他再睡一會兒。他沒有再睡,問婆怎麼他就暈倒了,婆說你看見滿盆了?他說看見了,滿盆沒有說話,後來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婆歎了一口氣,撩起他的衣襟看胯上的一道桃樹條子抽打過的傷,低聲怨恨著天布把簸箕沒扣好,下手又這麼重,說:不讓你到人多的地方鑽,你就是不聽,看你惹的啥事,霸槽還以為你是故意的,天布也怪你故意不說。狗尿苔覺得冤枉,說:我哪兒是故意了?!婆捂了他的嘴,不讓他多說,就給他講起出殯順順當當的,沒出意外的事,只是在出殯時支書也趕了來,但支書在院子裡很彆扭,其實大家並沒覺得怎麼樣,是支書自己覺得彆扭,大家給他拿凳子,他也不坐,臉上色氣不好,然後先去了墳上。現在滿盆已經下葬了,入土為安,墳上留下封寢口全墳的人外,剩下的都回來了。狗尿苔又看了一下煙匣子,他咽著唾沫,恨自己怎麼就病了,又怎麼就昏昏沉沉睡了,沒能去墳上。

  這個中午,按規矩杏開要管待大家一頓飯的,說好了是半粥,但出殯前磨子那麼一發火,拍屁股走了,米也不借給了杏開,米粥也就沒辦法再做。等送葬的人回來,湧了一院子,杏開哭著給三嬸說,米粥做不成了,那就把那些米和包穀糝混在一塊做頓糊湯吧。三嬸說:這咋辦呀,吃的不好人笑話哩。杏開就又哭。三嬸出來和婆、長寬、面魚兒商量,意見統一了:吃飯穿衣看家當,有啥吃啥,誰笑話誰呀?!霸槽卻過來說:既然吃不成米飯也吃不成粥,那就不吃啦。面魚兒說:瞎好得吃呀,這是老規成麼。霸槽說:屁,文化大革命啦,老規成就不革一下命!要吃,我把我那太歲拿來,咱燉了湯喝,太歲肉湯抵得住吃三道肉的大席哩!大家見霸槽這麼說,就說:也行,只要你捨得,你也應該捨得!

  霸槽就把太歲拿來了,但他只把太歲切出了一半在案板上剁成了肉丁,放在大環鍋裡煮起來。所有的人都知道霸槽養著太歲,但很多人並沒親眼看見過太歲,太歲是一堆麥色子肉團放在了案板上,它在蠕蠕地動,沒有尋著鼻子眼睛在哪兒,剁開了也不流血,是像一疙瘩肉凍,更像是桃樹上結成的軟膠。但是,太歲肉丁煮在了大環鍋裡,立時一股香味就彌漫在院子裡,這種香味誰也沒有聞過,像是槐花香,又像是板栗香,還像是新麥面饃才出籠的香,說是哪一類香好像都不對,是一種花的板栗的麥面饃和青草的,雨後田野裡翻出的土,麥草集下那些甲蟲,甚至還有擦黑做飯時站在巷道裡那種煙的嗆味,這些東西混在一起,說不清成了什麼,就是只覺得奇異的香。人們就張著嘴巴和鼻翼呼吸,老順還關了院門,嚷嚷著不要讓香氣跑出去,而村裡的狗和貓就圍在院子外,有的擠著門縫要鑽進來,立即被攆出去了。香氣從院子裡往上飄,院裡院外的樹上,牆頭上,房頂上也落滿了鳥。更多的是飛來了蜜蜂,它們以為開放了什麼花,飛來卻沒有花,就成群在空中飛舞,最後終於擠在那棵柿樹上,人們這才發現那只有著人臉模樣的貓頭鷹不見了。

  太歲肉終於煮好,每人拿碗去盛的時候,一半人都不敢喝。嗯呀,這能喝嗎,傳說中太歲頭上的土都不能動的,動了就有災有難的,竟然能煮了肉湯喝?!他們不知道該問誰,看善人,善人拿了一個破了豁的碗喝了半碗,他的鬍子剃了,長上來的短茬是銀一樣白,每個胡茬上都掛著一顆細汗。迷糊是很快就喝了一碗,他說:喝呀,不喝了我喝!迷糊伸過手去拿跟後的碗,跟後把碗收回在懷裡,喝了一口。哎呀沒味麼。霸槽說:啥是味,酸啦辣啦甜啦才是味?太歲肉湯是沒味,沒昧那才是大味!跟後小心翼翼地把一碗湯喝完了,喝完了,睜睜眼,聳聳身子,說:渾身好像有了勁。所有人都睜睜眼,聳聳身子,說:嗯,有勁了,日怪得還真有勁了!有人就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就跳起來要抓柿樹上的葉子,反正是跳了那麼高,不但抓住了柿葉還把一股枝條拉了下來又放了上去,樹上的蜜蜂嗡地就亂成一團。牛鈴喝完了一碗,又到廚房去盛,天布把持在廚房門口,他要從天布的胳膊下鑽進去,天布擰住了他的豁豁耳朵,牛鈴說:我再喝些。天布說:沒了!牛鈴說:沒就沒了,你要扯掉我耳朵呀!天布說:喝了太歲湯了能沒勁?我還想打你哩!迷糊從院門口出來,蹦躂著吆狗,狗後退了,又趨步進來,再蹦躂著吆,再退去,人和狗在巷道裡拉鋸戰。水皮並沒有喝上太歲肉湯,他從墳上回來後,霸槽讓他去拿幾本毛主席語錄本來,說杏開家的櫃檯上安放了滿盆的靈牌,應該再放幾本紅寶書。水皮把毛主席語錄本拿來,太歲肉湯卻全喝完了,他沒有說這些紅寶書要放在靈牌前要鎮宅的,卻高高舉著,說:誰要紅寶書?立即人都撲上來搶,你把我推過去,我把你搡過來,無數隻手在那裡抓,水皮就把毛主席語錄本掖在了懷裡。但他被人抱住了,又被人推倒了,壓在了地上奪,他蜷個身子,結果衣服被抓破了,頭髮被抓亂了,臉上、手上、脖子上都是血道,後來人就壘起來,壘得那麼高,水皮在下邊叫喚:出不出氣了,沒氣了!鐵栓拿腳踢了上邊的人的屁股,踢疼了,上邊的人起來和鐵栓吵,三言兩語,惡話相加,相互就動起手了。院子外的迷糊聽見裡邊響動,就鑽進來,長寬把鐵栓抱住,大聲呵斥:打(骨泉)呀,都起來,起來,要壓死水皮呀?!

  霸槽站在上房屋的臺階上,看著那些人疊羅漢,馬勺說:真是喝了太歲肉湯了,人咋能瘋了?!霸槽笑著,沒有去勸,看見支書要從院門口出來。支書是大家在喝太歲肉湯時他一直在上房,把滿盆的靈牌放好,叮嚀著杏開一天三頓要獻飯的,又把撤下的靈堂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收拾了,黑的白的紗布讓杏開放好,挽聯揉成一團,要杏開在靈牌前都燒了,說:這些許你大帶了去。杏開說:支書爺,你去喝湯吧。支書沒有端碗,在看著杏開燒完了紙和那些挽聯,坐了一會就起來往院門口走。霸槽過去說:你沒喝湯?婆拿了一碗湯要給炕上的狗尿苔喝,支書就去狗尿苔的碗裡喝了一口。霸槽說:好喝吧?支書說:好,好喝。走出了院門,肚子裡卻翻江倒海,他一直忍著,出了巷口,哇地一聲就吐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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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葬了滿盆三天,州河裡起了大風。每年的夏季,州河裡都要起風,河堤內的蘆葦和蒲草就揚花絮,花絮就在空中像龍一樣揮舞,起起落落,忽聚忽散。那時候,中山腰的窯場要燒夏天最後一次窯,而旱地裡的包穀差不多齊腰高,需要施第一遍肥了,水田裡的稻子也正是到了挑料蟲的節口。但是,這一年的風卻起身得早,幾乎是提前了二十多天。

  頭天夜裡,天熱得根本睡不著,狗尿苔脫了精光睡在院子裡的席上,一雙腳還蹬在捶布石上,捶布石也是燙的,而且有蚊子,就爬起來又到打麥場上去睡了。婆在屋裡的炕上剪紙花兒,剪了六張,張張都是滿盆出殯的事,剪著剪著,最後卻剪出個老鼠偷油,連自己都覺得奇怪,似乎這手把握不了剪刀,是剪刀在指揮了手,這當兒聽到院門咯吱了一下,說:你往哪兒去?院子裡沒有回應。她猜想狗尿苔又出去睡打麥場了?天擦黑狗尿苔就說他要到打麥場上去睡,她不讓他去,才發過一次病還亂跑啥呀,強迫著讓他睡在院裡的。婆又說:院裡還睡不住你呀?嫌蚊子咬了在煨些煙。院子裡還是沒回應。婆隔著窗格往外看,草席還在,草席上是睡著個狗尿苔。婆就又剪她的紙花兒,心裡倒慌慌起來,走出來看,狗尿苔沒了人,草席上是汗水塌濕的一個人形。低聲罵了一句,抬頭看夜空灰嘟嘟的,中山頂上,再偏西一點,有一顆並不明亮的星子。

  狗尿苔在巷裡就遇著了三嬸,三嬸的孫子滿身生了痱子,一直在哭,三嬸就光了上身背孩子在外邊轉,說:再哭,來狼呀!孩子不哭了,身子老往下墜,累得她倒是一身的水,又說:你用手把婆脖子摟緊,我捉著你兩個腳,狼來了把你抓不去!孩子一手摟了婆脖子,一手卻把奶袋從肩上拉了過來噙了。老順和來回也走過來,身後跟著他們的狗,狗伸著舌頭呼哧地喘。三嬸說:沒去打麥場上睡?老順說:去泉裡洗了洗,不洗痱子不褪麼,這狗日的咋這熱麼!他說著盯起三嬸的光膀子,三嬸不回避,說:恨不得剝了這張皮哩!來回就逗孩子,說:你婆這奶裡還有啥水哩你吃?老順說:三嫂子這奶可沒少餵過村裡的孩子。狗尿苔就說:我也吃過!來回這才看見陰影地裡的狗尿苔,說:你這碎(骨泉)也熱得睡不下?狗尿苔說:是不是喝了太歲湯,人就熱得放不下了?老順說:熱兩天兩夜呀?!狗尿苔挨了嗆,也不廝跟了他們,拐進另一條巷子朝打麥場上去。

  那條巷子中間是葫蘆家,院門口又是坐了一堆人,聽得見葫蘆的媳婦嘎嘎嘎笑,她笑起來似乎有些傻。入伏後,葫蘆媽熱得睡不下,每晚都要在院門外的石頭上坐著乘涼,身子徹底涼下來了才去睡,葫蘆的媳婦也就一直要陪著說笑,還要在一盆涼水裡放上糖精端出來,招呼著這個喝,那個喝,讓更多的人一起來陪。今夜裡,連善人都在那裡哩。狗尿苔就聽見那些人在議論著天,議論著地裡的莊稼,又議論起了誰參加了聯指,誰又會不會也參加聯指,不管誰都參加了誰又是堅決不會參加。便有了人說:善人善人,你咋沒參加?善人說:我等著你參加哩。那人說:人家肯要我參加呀?!我笨麼。善人說:我也笨麼。立即三四個在說:你還笨呀?葫蘆媳婦說:他是笨!他文化多吧,可他有霸槽混得好還是有水皮混得好?除了捏骨和說病,村裡啥事顯露過他?看你補的這衣服,針腳就這大的,我讓你拿來我給縫補,你也不肯,總不能讓我上門去要著縫補吧?一天三頓就只會做菜糊糊,你也不學著擀擀麵條?住在那山神廟裡,連個像樣的門都沒有,冬天裡也用柴排子擋門呀?村裡的事就不見你吆三喝四嘛!善人就笑了,說:小孩玩捉迷藏哩,你見過哪個大人玩這個?年輕人要聰明,上歲數了就得笨點,人笨笨著好。我給好些人說了,葫蘆媳婦是笨人,要學著她笨哩。葫蘆媳婦說:我才不笨哩,我讓你們喝糖精水,就是讓你們陪我媽說話哩!得意地嘎嘎笑。她這一笑,大家就哄哄地笑,善人說:這就是了,笨人才說這樣的話。狗尿苔就往跟前走,他也想喝喝糖精水,卻聽見葫蘆媽打了個哈欠,葫蘆媳婦說:媽,你睏啦?葫蘆媽說:睏啦,你們涼著,我睡去。葫蘆媳婦說:你睡呀,我們還涼啥的,都睡,都散了睡!善人說:好,散了睡,瞧這做媳婦的,古爐村咋不多有幾個!大家就散了。

  狗尿苔遺憾沒有在葫蘆家院門口得到熱鬧,獨自走到三岔巷的槐樹下,從那裡往東,走過那條窄巷就是打麥場了,往西走過那個巷子就能去支書家,而西邊巷裡有人在和一家院門裡的人說話。院門裡的說:不在屋裡和老婆睡,跑啥哩?院門外的說:熱死啦還幹那事?暮亂得很,沒地方待麼。院門裡的說:有地方呀,你跟滿盆睡去,他那兒不熱。院門外的就呸呸呸,唾唾沫。狗尿苔猛地打了個冷戰,往東邊巷看去,窄巷的院牆都很高,巷口白花花一片月光,巷裡卻黑咕隆咚,頭上似乎有了雨點,仰了臉,雨點就水沫一樣又落在臉上。那不是雨,是樹上的蚊蟲在撒尿,他抹了抹臉,便瞧見了那最低的枝條上一排兒吊著的都是蝙蝠。狗尿苔要叫沒有叫出聲,遲疑了一會,打消了再去打麥場的念頭,拔腳就往自家院跑去,那碎而急的腳步聲從巷道口的這面牆撞到那面牆上,又從那面牆上撞回到這面牆上,回聲很大,各家院子裡睡的人就有被驚著了,說:這是誰家的孩子,野貓子啊!翻個身,再睡去。

  這一夜的漚熱,天並沒有下雨,到天亮,睡在院子裡的狗尿苔鼻子嗆,一陣呼吸不勻就醒了,醒來一把麥草捲在頭上,院牆上那張苫牆頭的破塑膠布蓋在身上,原來是起了風。到了半早上,這風就把盆子粗的樹都搖動,枝條像一堆綠雲在空中推過來又移過去。院牆外的山牆邊是一棵臭椿樹,一股枝條斜著從屋簷下伸過來,那樹股子在風裡就不斷地磨著屋簷,拉鋸一樣響,三頁瓦便掉下來。

  風是提前了二十天從屹岬嶺下豁口的河道裡出來的,順著河灘刮沙,蘆葦和蒲草的花絮先還是湧了雲霧,變幻著各種獸的形狀,後來就被沙塵遮了,州河裡起了浪波,一褶一褶地像老母豬的肚子,昂嗤魚再也不自呼自己名字,呼了誰也聽不見。沙塵開始在盆地裡撒歡,竟然旋轉了,站在古爐村的塄畔上,能看見那是一個在空裡的笸籃,是各種沙子、土、草、麥秸、樹葉子、蘆葦稈積起來的笸籃。村裡人都驚叫著看那笸籃,笸籃倏乎就散了,沙土草葉如鳥群一樣斜著衝過來,罩住了村子,所有人都灰頭土腦,又連聲咳嗽,跑進屋去砰砰啪啪地掩門關窗。

  這樣的風,古爐村人叫做妖風。妖風整整刮了一天。

  妖風把打麥場上那三個麥草集子吹散,撲遝成一攤。麥草集子一散,就該是磨子敲鐘招呼人重新要壘的,而鐘一直沒響。長寬家院牆根的薔薇架也坍了,他用繩子把枝蔓攏在一起,再將繩子兩頭繫上石頭搭在牆頭,納悶了:怎不見出工?

  磨子挑著一擔糞,扁擔頭上又掛著一捆竹棍兒從院牆外走過,長寬說:隊長,隊長,今日給哪塊地上糞?磨子說:番茄地裡上糞,蔓子都倒了,得插些竹棍兒扶著。長寬說:生產隊哪有番茄?磨子說:自留地裡有麼。長寬才知道磨子是去他家的自留地,說:隊裡不出工?磨子說:出他媽的×哩!嚇得長寬再沒做聲。

  是社員就得出工呀,就得靠掙工分吃飯呀,一群人立在巷中不知道該做什麼活。有人說磨子已經撂挑子了,沒頭蜂就一窩沒頭蜂吧,旱地的包穀都七倒八歪,需要施肥壅土,水田有了料蟲也得挑呀,就自發分了兩撥,婦女們去挑料蟲,男勞力拿了鋤去後坡十八畝原地上。如此幹了三天,能來的都來了,不來的仍不來,不來的都在霸槽那兒忙革命。但到晚上,馬勺在公房裡記工分,誰都拿個工分冊來要記,馬勺也都記了。天布在公房的院子裡摔門踢凳子,罵:日他媽,咱就只能促生產,咱就不能抓革命,革命是他爺給孫子留的家產啦?!灶火跟著嚷:毬,莊稼荒了就荒了,荒的又不是一個人的!第二天,去地裡幹活的人就少。第三天第四天,幹活的人越來越少。

  黃生生在這個中午又出現在了古爐村。他才在村口,就給了霸槽一個挎包,挎包鼓囊囊的。正好狗尿苔跟著一夥婦女去挑料蟲,霸槽便讓狗尿苔來背了挎包。黃生生說:鞍前馬後咋還是這狗崽子?霸槽說:他腿兒勤。黃生生說:要注意重新培養人麼,別落他人把柄。狗尿苔說:挎包裡有饃我偷吃呀?!霸槽說:多嘴!要跟我就乖乖的。打開挎包,裡邊是毛主席像章,呀呀,雞蛋大的,毛主席就在裡邊,穿著軍裝,戴了軍帽,紅堂堂的大臉笑哩。狗尿苔說:給我一枚!黃生生說:這是發給造反派的,你要啥?狗尿苔說:我也造反麼!黃生生說:你造誰的反?去!去!狗尿苔原本要生氣,讓他背挎包他也懶得背了,就是給他毛主席像章他也不肯要了,可狗尿苔知道霸槽有些時候還需要他,就偏給黃生生個難看,就是不走,還堅持著要毛主席像章。霸槽自己把挎包背了,卻說:你想要,可以給你,但你得去蓮菜池裡撈魚去,黃同志口寡了。

  狗尿苔就拿了竹籠子到蓮菜池去撈魚,撈來撈去撈不著,又到池邊的石堰窟窿去摸,那裡常有鯰魚,摸了一陣,摸到一個軟軟的東西,拉出來一看,是一條菜花蛇。心想:吃魚哩,吃你媽的×哩!故意把蛇提到霸槽家,說:撈不到魚,只有蛇!沒想黃生生一下子喜笑顏開,竟然說蛇肉比魚肉好,當下就剁了蛇頭,剝蔥似的剝了蛇皮,然後盤在鍋裡的米上,要做蛇肉米飯。狗尿苔驚得目瞪口呆,連霸槽也嚷嚷這怎麼吃,米飯吃不成了,連鍋都是腥臭味呀!黃生生卻說:這你得吃。霸槽說:我從來沒吃過。黃生生說:文化大革命也是從來沒經過呀!要敢吃,吃了你就知道好吃了。又對狗尿苔說:你也要吃。狗尿苔說:我不吃。黃生生說:那就不給你毛主席像章。

  吃就吃吧,狗尿苔便留下來,他是在黃生生和霸槽做飯的時候,到了院子西邊去看那幾堵殘牆。霸槽家的老宅院子以前是四合院,後來東西廈子房都坍了,拆下來的木頭多半拿去在公路邊蓋了小木屋,剩下的在院東搭了一個柴棚,西邊一直沒有再管,仍是殘牆斷壁。狗尿苔在那裡發現牆根竟還長著十幾棵狗尿苔,這些狗尿苔差不多一個樣子,都是兩指來高,白胖胖的,似乎嫩得一碰能流水兒,但用手去摸,卻像橡皮做的,又柔又頑。狗尿苔蹴在那裡,想著村人為什麼要給他起這種東西的名呢,在他們眼裡他就是這樣的嗎?他有些傷心。

  上房裡,米飯還在做著,黃生生坐在門檻上掏出了許多傳單讓霸槽看,他們在說著北京呀,中央呀,文革小組的話,狗尿苔不理會這些,但他理會是霸槽在問為什麼毛主席身邊的那些人怎麼一個一個都是走資派?黃生生說這些人長期以來反對毛主席,企圖架空毛主席,要奪毛主席的權,所以毛主席發動了文化大革命。霸槽哦了一聲,說:毛主席要收拾反對他的人還不容易?黃生生說:群眾力量大麼。霸槽說:你胡猜的吧?黃生生說:我在縣上聽北京來的造反派說的,我想也是這樣吧。霸槽說:要靠群眾,發動北京群眾就夠了,還用得著全國人都運動?黃生生說:你不愛運動?霸槽說:誰不愛運動?!沒有人不習慣了運動。黃生生說:這就是機遇,明白不?霸槽說:春上天一暖和,地裡的啥草都起根發苗了。黃生生說:你是啥草?霸槽說:我是樹,我要長樹哩。狗尿苔看了他們一眼,心想面前的這些狗尿苔呀永遠都是那麼小的,就歎了一口氣,尋著幾根竹棍,把那斷牆的進口擋了起來。霸槽問:你在那裡幹啥哩?狗尿苔說:那裡邊長有狗尿苔。霸槽說:你尋到你了?狗尿苔說:我用竹棍兒擋了,不讓誰進去採了。霸槽說:誰去採呀,不中看又不中吃。狗尿苔說:那說不定會長個樹哩!霸槽就笑起來,說:長吧長吧,能長二指高的樹!

  蛇肉米飯熟了,蛇並沒有化,米飯卻完全變成了黃色,黃生生和霸槽吃起來,狗尿苔到底沒有敢吃,他也就沒有得到那雞蛋大的毛主席的像章。

  在這個晚上,黃生生又離開了,古爐村的大字報欄裡有了新的內容,而且巷道的牆上刷上了打倒劉少奇、鄧小平的標語。此後的日子裡,霸槽更加意氣風發,而且他的精力充沛,幾乎就不多睡覺,常常是忙過幾天幾夜,覺得累了,他說我睡一會兒,趴在那裡,或者尋個地方一蜷,別人還以為他沒有趴好蜷好,鼾聲已經響了。但這種睡眠也就一頓飯工夫,他又精神煥發地出現在大家面前。他不時地有奇思異想,比如他讓禿子金砍了柳條兒重新把大字報欄的上沿編出波浪狀的造型,又從中山上採了野花組成花環,後又在花環上插上荷花,從蓮菜池裡摘來的荷花多,以至於欄兩邊都插著荷花。他制定了古爐村聯指的宗旨和綱領,加入的條件和規定,一一書寫在紙上,貼在牆上,甚至訂了一個厚厚的本子,本子的封面封底用桐木板做的,上邊又糊上了布,題寫了古爐村革命造反大事記,每天要水皮來記,記好了再唸給他聽。水皮老愛用形容詞,他嫌文縐縐,把那些傳單讓水皮學,學裡邊的句式,說:寫得要有勁,知道不,這份大事記將會保留下去,就是十年百年以後再讀,也使人要熱血沸騰!於是,水皮每天記下村裡發生的事情後,一有空就往公路上跑,那間小木屋住得更多的不是霸槽而是水皮了,他在收集著公路上往來的串聯人的傳單,那些革命的造反的語言就因此流行在古爐村,連牛鈴和狗尿苔也閉了眼能背誦: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

  霸槽先是滿意著古爐村聯指的名稱,後又要起更新鮮更響亮的名字,因為公路上常有串聯的人打著紅鐵拳,金箍棒,刺刀見紅一類造反兵團名稱的旗子,他為起不到一個好的名字苦思冥想。有一天,他們再一次砸掉了窯神廟大門上那幅雕著青龍的石刻聯,禿子金就提到天布家的照壁上磚雕的一組圖畫,是什麼內容看不懂,但都是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類,而天布是用泥搪了一遍,搪過了是企圖要隱藏起來嗎?禿子金的話使人聯想到他這是要報復天布,可天布家的照壁確實是被泥搪了,應該去砸掉。去砸照壁時,照壁上的牽牛花蔓全開著花,新生的花蔓這麼快又把照壁全罩了,花紅得像火一樣,天布和他老婆已經不能再強辯什麼,只說照壁上的磚雕是四舊,但照壁不是四舊,照壁上的花蔓不是四舊,他們就把花蔓拉下來,把照壁上的泥皮扒開,讓來人只砸磚雕。去的人拿了一把鐝頭,一把鐵錘,更多的人都拿的是木榔頭。這榔頭是尋一個樹疙瘩鋸成一截,鑿孔了安上一個丈把長的木杆,那木杆千刀萬刀地削直,用瓷片刮光,又要抹上桐籽油反復擦拭,變成油光漆亮。古爐村人家家都有木榔頭,每年冬季犁過地後,要用木榔頭砸地裡的士疙瘩,或者生產隊積肥,漚一冬天,春上把糞堆扒開,也需要木榔頭敲打糞塊。砸天布家照壁上的磚雕最後是用鐝頭和鐵錘砸的,木榔頭並沒派上用場,但去了那麼多人,每人扛著一個木榔頭,霸槽就在那時靈思一動,便將古爐村聯指改名為古爐村紅色榔頭戰鬥隊。

  這些榔頭隨後統一用紅漆刷過,統一放在了霸槽家,一旦開會或有革命造反行動,人手一個,陣式威風。霸槽也設想過拿榔頭的人都統一服裝,但這不現實,沒有實施。他說,總會有一天,咱們要都戴黃軍帽,腰裡紮條帶,腳上是膠皮鞋!而能做到的是剃頭。以霸槽的意思,他想讓大夥都理成他那樣的寸頭,但他的髮型是在洛鎮理的,古爐村沒有理髮的推子,一直用刀片子剃,他曾親手給水皮剪出一個寸頭來,剪成了一邊高一邊低,乾脆就拿刀片剃光頭。沒想到剃了光頭還真好看,於是,所有人都剃光頭了。光頭和榔頭如同黑饃包酸菜一樣是最搭配了,霸槽為他的這種設計得意不已。

  紅色榔頭戰鬥隊,村人只叫著榔頭隊。榔頭隊已經是革命造反組織了,就有花名冊,除了最早的那些人外,後邊越來越多的人也來,那就得申請加入,每加入一個,都要學會唱歌,把名字在紙上寫了,貼在大字報欄上。再後,榔頭隊每天都有活動,哨音一響,人就集中在山門下,列隊跑步,從山門下唱著歌喊著口號到村西石磨那兒,又從村西石磨那兒唱著歌喊著口號到村東大碾盤那兒,然後再返回山門下學習毛主席語錄和唸傳單,或者聽霸槽講話。

  古爐村先前的基幹民兵訓練,天布只是帶隊在打麥場上跑幾圈,然後練射擊,學俄語,絕對沒有現在的榔頭隊威風。天布在砸了照壁上的磚雕後就感冒了,熱感冒,窩在家裡不出來。灶火來找他,一進院子給天布媳婦說:狗日的還是把照壁砸啦?!人呢?天布媳婦說:感冒了睡哩。天布聽見,在炕上正流清涕,也不擦,等著灶火進來,清涕吊得老長。灶火說:你家照壁都搪了也來砸?天布說:我病啦。灶火說:你病了?磨子甩手啥事不管,你也病了,那好那好,咱都讓人家往頭上拉屎拉尿吧!灶火一走,天布氣得擦了清涕,在院子裡轉圈圈。榔頭隊又在跑步通過村巷,經過他家院外了,霸槽沒有吹哨子,也沒有像他天布民兵訓練時喊一二一,卻在大聲說:精神飽滿的喊口號啊!我先喊四個字,你們喊後邊兩個字,喊過了再重複喊,保持節奏!於是,霸槽就喊:造反有理!跑步的榔頭隊就喊:有理有理!霸槽再喊:革命沒罪!跑步的榔頭隊再喊:沒罪沒罪!天布趴在院牆的一個窟窿裡往外看,看著榔頭隊誇誇地跑過去了,喊聲還在巷道裡迴響。天布的媳婦燒好了姜湯,三聲兩聲叫著天布去喝,天布還趴在窟窿那兒不動彈。天布的媳婦說:我叫你哩你聽不見?天布拿起院牆根的雞食盆子就砸過來,砸得媳婦跌坐在了廚房門口,他還罵道:叫你媽的×哩你叫!硬撅撅地回屋又坐在了炕上。

  榔頭隊每天在村巷裡跑步一次,吸引著更多的人去加入,好像不加入就落後,就不革命,自己有了錯似的。狗尿苔每每在榔頭隊跑步的時候,正吃飯就把碗放下了,正餵豬也不餵豬了,要往外跑,但婆總是關了院門不讓出去。那天三嬸來借做包穀面漏魚兒的漏勺,外邊響起跑步聲和口號聲,三人就屏住氣讓響聲過去,三嬸說:跟後加入啦。婆說:跟後加入啦?三嬸說:得稱也加入啦。婆說:得稱瘦得一年四季蜷著腰,他咋跑呀?三嬸說:圖喝醉酒麼。婆說:喝醉酒?三嬸說:你聽,你聽,喊著沒醉沒醉,酒喝醉了才說他沒醉哩!狗尿苔說:那是革命沒罪!三嬸說:狗尿苔平日是霸槽的尾巴,跑步卻這乖的在屋裡?婆說:人家是榔頭隊,他去跑啥哩?去,到地窖裡拿些土豆。狗尿苔沒有去地窖拿土豆,卻務弄起家裡的榔頭,而同時聽見了又有人從巷道走過,似乎是在那棵核桃樹的前邊,和人高聲說話。問:瓷片子刮榔頭把哩?答:嗯。問:參加啦?答:沒染紅咋是參加啦?!問:哪幾時染紅呀?答:我拆了炕,把炕土施到白留地了再染,一染了就幹不成農活了。

  說這話的人家,斜對門就是磨子家的院子,磨子在哐哐地打胡基。他打胡基是要重壘廚房裡的灶台。灶台已經十幾年了,灶土就是壯土,可以當肥料。抓下來的灶台土堆在院角,他媳婦用榔頭往碎著搕打,滿院子都是一股子嗆味,雞跑出去了,狗跑出去了,磨子就打了個噴嚏,給媳婦喊:不要搕打啦!媳婦的口鼻上捂著一條手帕,說:嫌嗆呀!你也捂個手帕。磨子說:把榔頭拿過來!你聽見了沒有?!媳婦把榔頭拿過來,磨子卻提了石礎子把榔頭砸斷了,隔牆扔到了巷道裡去。

  水皮提著紅漆桶挨家挨戶問榔頭染呀不染,正經過磨子家院牆外,也就在麻子黑投過毒的那個窗子往裡一看,裡邊並沒有人,院牆裡扔出來的榔頭差點打著了他,就故意在叫:這是誰家的榔頭?

  磨子在院子裡說:我的!

  水皮站在了院門口,說:你這是啥意思?

  磨子說:啥意思,我砸我的榔頭不能砸呀?他光著膀子,解開褲帶,手在襠裡抓癢,再說:我還撓氈哩,誰不讓撓著想咬蛋啊?!

  水皮說不出話來,兩片薄嘴唇沒了血氣,寡白寡白地顫。磨子砰地把院門關了。

  水皮把古爐村多少人家有榔頭,多少人家的榔頭染了紅,多少人家的榔頭準備染,當然也把磨子家的事給霸槽說了,霸槽卻嘿嘿地笑了,說:水皮,要允許他發脾氣麼!反正他不當隊長了,這革命就有效果了。天布家的情況怎樣?水皮說:聽說病了。霸槽說:他不是蠻壯實麼,咋也能病?水皮說:有一情況咱得注意哩,窯場上那夥人沒一個來加入的,也沒聽到誰準備加入呀,我碰上擺子,問他人呀不,他裝聾賣啞,故意把人唸成日,說日誰呀?我說入榔頭隊不?他說哦忙得很,要燒夏裡的最後一窯哩。霸槽說:還燒窯哩?燒出的瓷貨讓走資派貪污呀?明日咱到窯上去。

  但是,第二天,霸槽並沒有去窯場,是去了洛鎮,帶回來了幾大箱毛主席語錄書,下午就在山門下召開了一次大會。會前水皮問要不要挨家挨戶喊人參加,霸槽說不用,只要在村裡散佈著要開會就是。會開了,參加的人幾乎超過了全村的多半數,霸槽對水皮說:怎麼樣,我就試一試我的威信!會上並沒有具體內容,只是領著大家呼喊口號,一會是打倒劉少奇鄧小平,一會是打倒張麻子曹跛子。張麻子就是張德章,而曹跛子是縣委書記曹一偉,從來沒來過古爐村。霸槽說曹一偉是個跛子,要打倒曹跛子,大家就喊打倒曹跛子。但是,以前開會只是喊著打倒劉少奇鄧小平,劉少奇鄧小平在北京離得太遠了,喊口號就順嘴喊,喊過了像刮過的風,而現在從北京到省上到縣上到鎮上的領導都要打倒,古爐村人就嚇了一跳。全要打倒呀,全都是走資派呀?!可這是霸槽帶頭喊的,霸槽是榔頭隊的頭兒,榔頭隊又是縣聯指的,有來頭的霸槽應該是革命的正確的,大家也就跟著喊打倒打倒。還要打倒到誰呢,下來會不會輪到支書,輪到隊長,輪到生產隊的會計出納小組長呢?大家都看著霸槽,霸槽似乎是法令,是政策。當大家都這麼看著霸槽,霸槽卻沒有說話,臉定得平平的。啊霸槽在拿譜了?支書就是這樣拿過譜,要掏出煙鍋裝煙,要咳嗽,要環視會場,要突然提高著聲調說話。霸槽完全和支書不一樣麼,他還是沒說話,臉定得平平的,給大家發放起毛主席語錄書和毛主席像章了。

  從人群的前排起,大家挨個過來接受霸槽的發放,第一個人走過來,水皮說:毛主席的紅寶書和像章是要請的,先鞠躬,雙手去接,接了再鞠躬。後邊的人也都學樣先鞠躬,雙手接了,再鞠躬退開。狗尿苔和牛鈴是站在會場後邊的,所以遲遲沒有輪到,擔心著毛主席的語錄書和像章少了,發不到手,就往前插隊,卻被水皮撥到了一邊。

  水皮說:你兩個也請呀,又不識字!

  狗尿苔說:他們有幾個識字的,他們都請了。

  霸槽說:來吧來吧,給你們一人一份。

  狗尿苔接過了毛主席語錄書和像章,像章立即別在了胸前,把毛主席語錄書貼在了臉上,臉像貼著了玻璃片子。他說:霸槽哥!

  霸槽說:想說啥呀?

  狗尿苔說:你像毛主席!

  霸槽說:你這胡說!

  狗尿苔也覺得自己說得不對了,就更正:我是說你臉紅彤彤的,像毛主席的臉。

  霸槽說:是不是?扭頭想照照,沒有鏡子,也沒有水,他說:你不識字,紅寶書拿回去要敬哩。

  狗尿苔說:當然要敬的!

  領過了毛主席語錄書的人都把書雙手端著往回走,狗尿苔卻把書放在了頭頂,他的步子邁得小,身子直直地不敢跑。禿子金是早早領了毛主席語錄書的,站在了他家豬圈前看著豬吃食,瞧著狗尿苔,突然說:誰把這饃放在碌碡上了?!狗尿苔立即立定,拿眼睛左右看,並沒有見到饃,才知道禿子金逗他哩。他說:有饃你吃吧。禿子金說:我試著你碎髁,你要把紅寶書掉下來,那就是你故意的!狗尿苔慶倖自己沒上當,邁著小步,身子越發直了。

  回到家,把毛主席語錄書放在中堂櫃蓋上祖宗牌位前,婆把祖宗牌挪到一邊,拿了三頁磚,把毛主席語錄書放在了磚上,就四處尋香爐,才想起給滿盆設靈堂時拿去用了。狗尿苔就去杏開家去取香爐。

  杏開家的櫃檯上敬的不僅有毛主席語錄書,竟然還有一尊石膏做的毛主席半身像。

  狗尿苔拿了香爐,還要了杏開家幾支香,回來的路卻想不通:杏開並沒有去會上呀,她怎麼就有毛主席語錄書,而且還有那麼大的毛主席石膏像?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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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子家沒有毛主席語錄書,天布和灶火家裡沒有毛主席的語錄書,在窯場忙著燒窯的人員沒有毛主席語錄書。

  一場妖風,把晾在土場上的乾坯磊子刮倒了一角,幸虧沒有下雨,守燈和擺子就抓緊砸碎著釉石,成漿後隔篩倒在釉缸裡陳腐作了白釉,又把未風化的黃土也注水拌攪過篩了在另一個缸裡陳腐作了黑釉。已經是三天了,又是晴日頭,冬生把釉盆放在坯磊上,將坯一件件底兒到釉盆蘸。冬生做這項工作時非常熟練,甚至油滑、輟、涮、澎、提一系列動作故意誇張。立柱不會這些活兒,但他也看不慣冬生的張狂,就拿了煙袋包到棚門口看守燈幹活。守燈在上白瓷,先施一層化妝土,極快地在化妝土上畫了紋樣,趁濕再上透明釉,他戴著一頂草帽,臉仍是被曬得黑紅黑紅,而胳膊上褪著皮。立柱說:守燈,你人不入榔頭隊?守燈說:想人哩誰又讓我入哩?立柱說:噢,你成分高,我糊塗了。卻又說:總是說階級敵人搞破壞哩,我沒見過你有什麼破壞麼。守燈說:那你是不知道,你要不在,我就把這土坯踢倒了。那場妖風為啥刮得那麼大,那是我讓刮的。立柱就嘿嘿笑,說:都發了小紅書了,又不認字,最該發的應該是你。守燈沒言傳,汗從額頭上往下流,流到眼裡,他什麼都看不見了,手又拿著坯,就說:你過來,你過來。立柱過來了,他伸著臉在立柱的肩頭上蹭了蹭,把眼睛蹭得睜開了。他說:幹活幹活。立柱卻說:磨子不當隊長了,支書也不管事了,你說這……守燈去取端坯板子,準備把歇坯房裡的半成品運去裝窯。

  窯場原本有七八孔窯的,但都破爛得不再使用,只有這孔馬蹄式窯爐。擺子已經在那裡裝窯。守燈把碗坯搬到窯爐門口了,套在匣缽內,再遞給窯爐中的擺子,擺子在窯床最後底部定好中位,留出十五公分的中巷,架好老線,向兩端沿背牆依次排缽,以此退到窯床火台邊。又由中巷向窯爐門口,每一層正中栽好一根藥季子。直裝到窯拱圈高,兩廂漸成圓形而遞落下來。擺子就給守燈說:泥和好了沒?守燈也就朝場子東頭一看,善人卻不見了。

  善人先是搬運了半天的碗盆缸甕的坯子,搬運完了,擺子又安排著他去場邊和泥。立柱和守燈沒說上話,肚子憋憋的,就過來又要和善人說村裡事,看到善人把那一堆泥和過來和過去,嘴裡還嘰嘰咕咕不停,就說:到這兒歇歇,狗日的守燈都偷懶哩,你還這老實!封火台的泥麼,用得著和得恁細法?善人也就停了和泥,兩人蹴到晾坯的窯洞裡涼著。善人說:做啥就得把啥做好麼。立柱說:泥裡該不會有你的道吧?善人說:咋能沒道?道不是一下子得的,是一點一點醒過來的。我剛才和泥時自問自答,自問:我為什麼做活的?自答:為過日子。再問:為什麼過日子?再答:為養活人。又問:養活人為什麼?又答:為行道。我仔細一想,道全沒行,人卻當錯了。道是天道,人人都有,並沒有離開人,人也有本,常心思自己的本,便能得著。這就像一顆豆子,有了秧,必須向上度漿,把豆粒度成才算。立柱說:唉,就不敢問你個話頭,一問你就說你那一套了。善人說:得道就是往外傳麼,要是傳不出去,擔天下的大罪哩。立柱說:哎,我問你,知不知道榔頭隊的事?善人說:咋能不知道!立柱說:那你咋看這事呀?善人說:志、意、心、身嘛。立柱說:這我不懂。善人說:人常說奈何橋上三條路,一條是金,一條是銀,一條就是黃泉路。用志做人就是金,用意做人就是銀,以身心用事,就是走上了黃泉路。志界人就像春天,專講生髮,意界人就像夏天,專講包容涵養,使萬物滋生繁茂,心界人就像秋天,只講自私,多自結果不顧別人,所以弄得七零八落,身界人就像冬天,只講破壞,橫取豪奪。我常說的,志、意兩界是建設世界的,心身兩界是破壞世界的。種子有大成,種在地裡也能出,長得也很旺,可是一到秋裡,便成了莠籽,莠籽到了收成的時候先落地,來年必定荒地。世人使心的便是不成的種籽。立柱說:善人,照你這話,現在人都是莠籽啦?聯指都是莠籽?霸槽是莠籽?善人說:是不是莠籽,就看是用志、意、心、身哪個字成的道。立柱說:你說他霸槽不能成事?善人說:他現在不是在成事嗎?立柱說:那榔頭隊就得加入?善人說:那是你的事。立柱說:十年前我就看出那狗日的不是平地臥的,那一年天布他大和牛鈴他大為蓋房的風水鬧得拿钁動鍁的,要出人命呀,別人都去勸,霸槽在拾糞,他不去勸,突然把糞筐往地上一丟,說了句:我非當個特別人不可!那時大家都瞅著他,也不知他說哪裡話。現在想起來,他狗日的是瞧不起村裡人麼。你知道不,他和杏開相好,杏開為了他連她大都氣病了,他以前恨不得把杏開當神敬著,可公路上一串聯開了,他就連杏開也不管了,我親眼看見杏開求他去給她大低頭回話,他卻說:今後我不能再為你們過家了!瞧現在,他果然鬧起事,風頭壓過了磨子,也壓過了支書,狗日的有志氣啊!善人說:是志氣還是心氣?立柱說:心氣?善人還要說話,守燈就喊善人泥和好了沒有?

  善人忙從晾坯窯洞裡出來說和好了,三下兩下把泥鏟進拉車裡推了過去。擺子說:你沒見急著用泥呢,三聲兩聲喊不應,倒去歇涼了!善人說:立柱給我說說話。擺子說:說啥哩,有啥說的?!就用泥糊擋了火台口每柱間的空隙。

  燒窯講究,把式也只有擺子,冬生和立柱還掌握不了火候。守燈一直想學,但他成分高,只能做些拉坯和上釉的活,善人更只能幹雜事。泥糊擋了火台口每柱間的空隙後,守燈和善人便把塊子煤鋪滿燃燒室的底部,中間用麥草、硬柴和易燃的好塊煤壘起一個小堆,盤好了母火。守燈就站在了灰道頂的爐棚下問擺子:能點母火下的麥草嗎?擺子裝好窯就在窯外喝水了,他說:急啥哩,這是你幹的?他眼睛朝著遠處的和泥池子,卻看的窯口。守燈悄聲說:斜眼鬼,不就是燒個窯火麼,牛×哄哄的!善人說:你少說兩句,他脾氣不好。守燈說:咱好欺負,才把他脾氣慣壞了。唉,咱沒神佑,遇到的都是些鬼!善人說:神能助人,鬼也能助人,反面的助力量更大,不生氣。守燈說:我還能生誰氣,我生我氣。就高了聲對窯外說:我知道,沒給你散煙麼!出了窯爐,又去自己歇身的那孔窯洞裡拿了自己的煙匣子,給擺子抓了一把煙末。擺子就笑了,說:做啥有做啥的規矩,你又不是霸槽,啥都逞能呀?守燈說:好好好,你今日歇著,我現在可以去點母火了吧,窯底燒紅了,小火亮巷,你去添柴續煤。我絕不會搞破壞,也不會搶了你當把式的角兒。擺子說:不敬窯神就燒呀?守燈說:你燒窯啥時敬過窯神?擺子說:往常不敬,今日這窯神要敬的。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吃柿子哩,一整天心裡都慌著,咱得去敬敬窯神,要麼這一窯燒瞎了,你負責呀?!守燈劃了火柴低頭給擺子點煙,點著了煙,火柴還燃著,他咧著嘴要把火柴扔到擺子的頭髮上,但沒扔,一口氣吹滅了。

  善人裝做沒看見守燈的動作,也沒聽擺子和守燈說話,草帽越戴越熱,就把草帽卸了,光頭立在日頭底下。立柱披了褂子過來,手在腰裡搓,說:你曬汗哩?善人說:曬汗哩。立柱說:這人是啥變的嗎,啥都能曬乾就是汗曬不乾,啥都能搓淨就是身上垢甲越搓越多!自己也笑起來,彎腰把守燈的煙匣子拿起來抓煙末。守燈回頭看了,沒讓立柱抓,把煙匣子奪過來揣到了懷裡。立柱說:不就是些煙末麼?守燈說:是些煙末,但煙末是我的。立柱就火了,罵道:咦,是你的,你還有啥,你家不是有前院腰院後院嗎,不是有上百畝水田旱地嗎?守燈說:我就有這些煙末呀!冬生就過來說:沒意思,不就是為一把煙末嗎,立柱你就恁稀罕一把煙末?守燈你那一把煙末是金子銀子啦?立柱不滿地支吾著,守燈卻突然把他的煙匣子摔了,煙末一地,他往上面踢土,踢了土再踩,踩得土成了煙。守燈發開神經了,大家被土煙嗆著,都沒再說話。善人又把草帽戴在頭上,扭著脖子朝山頂的住屋看去,白皮松一會兒枝葉茂盛了,那是棲著的無數的鳥,一會兒所有的葉子又都沒有,只剩下幾股子枯枝。雲一片一片往山神廟上落,像是丟手帕。

  擺子吃罷了煙,煙鍋在鞋底上(口邦)(口邦)(口邦)地敲,敲過了,煙鍋別在了褲腰上,一聲不吭地起身往山下走。冬生跟著,立柱跟著,守燈最後也跟著了,善人沒有動。冬生回頭說:你不去敬窯神?立柱卻說:真去敬神呀?那裡成公房了,啥都砸了。冬生說:廟不是了,神還在麼。善人便也跟著了。

  窯神廟的大門開著,前楹兩邊高聳的八字式博縫磚雕已經砸爛,五人先到大門裡東廂房邊的小祠堂裡磕頭作揖,又到西廂房邊的小祠堂裡磕頭作揖,再到後面的殿裡,殿門鎖著,就在臺階上齊齊跪下,擺子嘴裡念叨著,咚地磕個響頭,所有人都磕個響頭。三個響頭磕過,擺子趴在門縫往裡看,但看不清,側了臉還看,還是看不清,給冬生說:你記不記得以前廟裡的神像?冬生說:記得。冬生記得十年前東祠堂裡塑著土神和山神,西祠堂裡供著牛王和馬王。供土地和山神是因為冶陶要取土於山,供牛馬王是因為以前貨物運輸要賴於牛馬畜力。而大殿裡也是穩坐著冕旒龍袞的主神,是陶於河濱的虞舜,東廂是司火的太上老君,西廂是古爐村造碗第一人的夜公。但這些雕像當年支書領著人就毀了。擺子說:事情怪得很,誰要當村幹部,都砸窯神廟,當年支書砸,現在霸槽又砸。冬生說:霸槽哪兒就是村幹部了?擺子說:你瞧他那架式,還不是謀著當村幹部哩。冬生說:誰再砸,咋沒一個人說這窯不燒啦?!誰當村幹部還不是少不了你擺子!擺子說:你記不記得虞舜腰後有條鐵鍊子?冬生說:這我不記得。擺子說:是有一條鐵鍊子,上輩人傳說窯神曾化作一條白色大蛇遊出廟門,朝西邊巷坡跑出了數十步,被看廟的人抱住了。善人說:我就看過廟呀。擺子說:你只是在廟裡住過。善人說:嘿嘿,我命裡也該是燒窯的把式。擺子瞪了善人一眼,但他沒瞪住善人,說:看廟的人抱住了窯神,又把窯神請回了廟裡,村人害怕走了自己衣食父母的窯神,就用鐵鍊子拴住了神像。守燈說:你是說,你現在是古爐村的窯神了,誰也把你不敢怎麼樣?擺子說:古爐村現在還靠啥呀,還不是向窯上討錢花哩?好好跟我幹著吧,像你們這號人,沒了窯場哪還有活法!守燈噢噢著,卻走到院門外,他給善人丟個眼兒,善人也跟出來。守燈說:他還真把他當神了!擺子在院子似乎聽見,說:你說啥,你狗日的不就是有些文化麼,你以為有文墨就能當把式了?你就是能當把式誰又讓你當把式?真個是階級敵人!

  但是,擺子壓根沒有想到,在窯火點了後,進入大火的升溫加快,窯中巷的藥季子由前往後一個個倒了下去,就要罷火鉤窯了,霸槽領著人來把窯封了。

  榔頭隊把已經賣出的那三間老公房封了,理由是那次出售有貓膩,是村幹部以公化私的結果,具體怎麼解決,先封起來再進一步調查落實。又查起多年來賣瓷貨的帳,瓷貨是村裡唯一能賺錢的來路,每年賣出多少,帳目沒有公開過,裡邊有沒有貪污,而又是誰在貪污。封了原先繃的公房,又要查瓷貨帳目,這都牽涉到了古爐村所有人的利益,多年來許多人有疑猜和意見卻沒敢說出口。霸槽這麼幹了,比他領人砸屋脊砸石獅子砸山門讓人好感,暗地裡又慶倖又擔心。慶倖的是狗日的霸槽翅膀硬了,敢尋支書的不是了,又擔心當了十多年支書的朱大櫃能容忍霸槽這樣幹嗎?他們在晚上關了門就一簇一夥議論著,白天裡裝著無事,在巷道裡相互遇到了,說:村裡沒啥事吧?——有啥事哩?——沒事了就好。試探和挑逗,都什麼也不說,卻拿眼盯著支書家的院子。

  支書家的院門在開著,門檻上臥著那只公雞,一群母雞在門道底覓著了一條蚯蚓,便有兩隻雞各叼著蚯蚓的一頭拉扯,扯成著一條線。

  幾天來誰也沒有去過支書家,連從院門前經過的也沒有。得稱從泉裡擔了水必須路過支書家門口才能到他家,他卻要繞一條小巷,正要繞進小巷,聽見一聲咳嗽,抬頭看到支書家院門口有一股小風旋著,像是在跳舞,支書就從院門裡出來了,出來了看那小旋風,小旋風就沒有了。得稱急忙忙鑽進小巷,水潑潑洩洩灑了一路。

  三天前,支書的兒子再一次從洛鎮回來,沒有帶他未婚的妻子,在家住了三天,三天裡支書也沒出門,現在兒子又推著自行車軋軋地在巷道裡響著走了,支書出了門卻去了霸槽家。支書是主動地告訴了霸槽,原來的公房封了他沒意見,如果革命群眾對賣公房有質疑,他可以不買了。他同時帶去了瓷貨的帳本,說:這些帳本我全拿來了,賣了多少,一筆一筆都在上邊寫著,我願意接受審查。我當支書十多年了,群眾有理由懷疑,我絕不抵觸,有問題查出來我改正,沒問題我今後工作上加勉麼!

  霸槽在接收了公房鑰匙和一大堆帳本後,就坐在他家的桌子前寫什麼,並沒有像上一次還口口聲聲叫著支書,甚至連說一句你坐下的話都沒有。支書就站在那裡,看著霸槽寫東西。霸槽寫滿了半頁紙,抬起頭,卻說:你還有事?支書說:沒事啦。霸槽說:那你走吧。給了他一遝傳單。支書轉身走到門口了,回頭又問毛主席的語錄本能不能也給他一本?霸槽說可以呀,給了他一本。支書去的時候因為汗出得多,把披著的褂子掛在了門環上,走時竟然忘了取,還是霸槽說:你把褂子披上。支書哦哦地來取褂子,迷糊坐在院裡的捶布石上搓腳指頭縫裡的泥,迷糊只看了他一眼,什麼話也都沒說。

  支書一走,霸槽出來在臺階上伸懶腰,迷糊說:他出門的時候,沒有撩那蘋果樹枝股子,他以前是高個子,咋低了?霸槽說:是不是?迷糊說:他就是低了。他是把賣瓷貨的帳本拿來啦?你讓他把帳本拿來他就拿來啦?!霸槽說:我沒讓他拿他就拿來了。迷糊看著霸槽,說:你能行的很麼,霸槽!霸槽說:能行還在……突然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臉上的五官全挪了位。迷糊說:看太陽,看太陽了就打出來了!霸槽仰頭看太陽,太陽像個刺蝟在半空裡,啊嗤,噴嚏打出來了,唾沫濺了迷糊一臉,迷糊同時聽到了霸槽又說了兩個字:後頭。

  第二天,榔頭隊上了窯場,把窯火熄了。

  支書交了帳本,老公房的鑰匙也退了,正燒著的窯封了火,村人知道古爐村再不是以前的古爐村了,更多的人就來加入榔頭隊。加入榔頭隊,白紙黑字地寫上名字要張貼在大字報欄上,竟有一天,牛鈴的名字也寫了上去,牛鈴就有了一個染了紅漆的榔頭。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33

《秋部》

  46

  榔頭隊審查瓷貨帳目,發現了從出窯的次數和賣出的貨數嚴重不符的問題,因為每次出窯的瓷貨數量大致相同,但前年秋裡燒了三次窯,賣出的貨數隻大致抵兩窯的貨數,那些瓷貨都到哪兒去了,賣出的錢又在哪兒?榔頭隊就把支書叫去,支書說前年秋裡他犯了胃病,一段時間住在農機站兒子那兒看醫生,後來又參加了縣三級幹部會議,村裡的大小事都是滿盆管的,包括窯場的帳。他說:我真的不清楚。支書不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他雖然出外看病或開會,帳本由滿盆臨時掌管,但像他那樣精明細緻的人怎麼能過後不對帳呢?支書能把責任推給死口無證的滿盆,這讓杏開非常地氣憤,她回憶著前年秋天,支書是不在村裡,她大管著事,有一天晚上,她大一個人在屋裡喝酒,見雞踢雞,見狗打狗,她還埋怨著她大喝高了,她大才說下午下河灣來人拉走了整整三架子車的盤子和碗,還拉走了兩架子車的三號四號缸甕。她問一次買這麼多瓷貨呀,她大說是張書記要給他娘過八十大壽哩。她那時才知道公社張書記原來還是下河灣人。她說,賣貨的還嫌賣的貨多嗎,你臉恁難看的?她大才說下河灣拉走的這批瓷貨根本就沒付款,是支書從洛鎮捎話回來讓白給的。杏開提供了這些情況,如果屬實,缺少的瓷貨數仍是對不上帳,但五架子車的瓷貨也不是個小數字。榔頭隊就又叫支書,對證有沒有給下河灣瓷貨的事,支書悶著頭想了半天,突然拍著腦門說:哎呀,瞧我這記性!是有這檔子事,那是張書記給我說的,他答應那年冬天公社給古爐村撥幾百元修咱引渠的攔水壩的。霸槽說:給撥了?支書說:到冬天沒有撥。霸槽說:為啥沒撥?支書說:這我就不知道了。霸槽說:你不知道?你這是編著謊兒騙我麼!支書說:我沒編,他沒給撥麼。霸槽說:他沒撥,你為啥不追究?!支書就開始罵張德章,罵張德章是走資派,以權謀私,坑害了古爐村,也讓他坐蘿蔔。霸槽就把一張桌子放在了院子的柴草棚裡,讓支書去把這些材料寫下來,扭頭給禿子金說:你去通知他家裡人,如果中午飯時材料還沒寫好,就送飯來。

  柴草棚門口坐著迷糊,迷糊說:支書,你要屙呀尿呀,吭一聲,我帶你去。柴草棚裡有稻草,他抱出一捆,用水嘖了,要編草鞋。鞋耙子在家裡,迷糊並沒帶來,他手指頭粗,腳指頭粗,就將腳指頭當了耙子齒,於是,蹬直了腿,拴上繩子搓起稻草。很快,半個鞋樣子就顯形了。

  往常的支書,在村巷裡閒轉的時候,背著手,眼睛眯著,腳撲遝撲遝響,好像什麼人也沒看見,什麼事也不關心,但操碎步急急火火的滿盆怕他,村裡人怕他。他在家裡更是什麼也不做,油鍋煎了,老婆急,他不急,遲早不是窩倦在椅子上,就是側身臥在被磊上,垂眉耷眼的。現在,他想著該怎麼寫,眼睛又閉上了,想窩倦一會兒,而條凳上窩倦不成,就半臥在那堆稻草堆裡。

  榔頭隊的人出出進進,已經在傳著支書曾經白送給了下河灣五架子車瓷貨,驚得一愣一愣的,又得知支書在柴草棚裡寫材料,有人就要進去看,迷糊不讓進,隔著柴門縫往裡一瞧,支書是半臥在稻草堆上,迷糊就火了,進去說:你睡呢?!支書說:我不在家裡炕上睡,我在這兒睡?!支書眼一睜大,眼裡的光像錐子,迷糊還是害怕的。支書坐起來寫材料了,他就在柴草棚裡看,看見牆角放著一把鐮刀,把鐮刀扔出去了,又翻稻草,支書說:這是關押我?迷糊說:關押不關押我不知道,霸槽讓我坐在棚門口,我就坐在棚門口。支書說:你翻啥哩,翻得烏氣狼煙的我咋寫?迷糊說:我看有沒有上吊的繩。支書把筆往桌上一拍,說:想讓我死呀?我死不了!迷糊說:你給我凶啥?兩人就在柴草棚裡吵起來。

  這邊一吵,有人就去報告霸槽,霸槽和水皮把支書送五架子車瓷貨的事已經寫在紙上,正往大字報欄上貼,一聽說支書和迷糊吵,一夥人就趕回來,院子裡立馬集合了榔頭隊的人。霸槽趕回來的路上,已經派人把守燈喊來,也把婆喊來,等著守燈和婆都到了院裡,霸槽對支書說:材料都寫了?支書說:迷糊吵得我寫不成。迷糊見人多就來了勢,說支書在稻草堆上睡哩,他讓支書起來寫材料,支書就和他吵了起來。還說:支書他說榔頭隊關押他哩,他……禿子金說:啥支書長支書短的,他娘生下他就是支書啦?!迷糊說:噢噢他朱大櫃,朱大櫃說榔頭隊關押他哩,他要死呀,在棚裡尋刀哩尋繩尋農藥哩。支書說:你……!氣得不說了。霸槽說:沒寫就不寫了,你用嘴說,你把瓷貨的事當眾人面再說一遍。支書看見院子裡已經來了守燈和婆,就說:開批鬥會呀?霸槽說:只要你能說清楚!支書就把他讓滿盆送下河灣五架子車瓷貨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說:裡這些。霸槽說:就這些?恐怕也不止這些吧?!迷糊說:不止這些!霸槽說:不止這些那咋辦?迷糊從臺階上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塵土,塵土飛揚,走到支書面前揚手就是一掌。支書說:霸槽,有問題我該說清楚的說清楚,他迷糊打我?迷糊說:我還沒給你無產階級專政哩!霸槽說:迷糊你坐下,讓他說。迷糊坐下了。支書就說:瓷貨對不上帳,昨晚我想了一夜,是哪兒出了問題呢,就想起了給下河灣的那五架子車瓷貨的事。剛才寫材料著,我還想起來了,就是縣上開三幹會議,一些村都給會上送東西,西山堡送了幾架子車南瓜和茄子,鞏家灘送了五百斤土豆,劉家坪有油坊,送了六十斤香油,下河灣送了三百頂新編的草帽,我想咱古爐村送啥呀,你不送不行麼,送糧送菜我還捨不得,我不能從大家口裡去摳食呀,就送了全會用的盤子和碗。霸槽說:你送瓷貨才連任了支書吧?霸槽這麼一說,院子裡的人就沉不住氣了,支書平日是個老虎,批評過這個也訓斥過那個,只說他是支書哩,代表了黨,要給村人謀利益哩,沒想咱都窮得叮咣響,他卻把瓷貨那麼大方地送別人,給別人送了黑食才連任了支書呀!所以,迷糊一喊:打倒貪污犯朱大櫃!也都跟著喊:打倒!打倒!

  口號喊了一陣,驚動了全村,那些不是榔頭隊的人也有跑來的,霸槽在大家喊口號時,他沒有說一句話,把水皮和禿子金叫到了上房裡,過了一會兒出來,口號聲不喊了,他說:村幹部長期以來明的暗的貪污,榔頭隊才封存了現有的瓷貨,才封了窯,若不對瓷貨封窯,你燒多少貨讓他們貪污多少貨,有朝一日古爐村就被他們挖空了。古爐村是共產黨領導下的古爐村,是社會主義古爐村,誰,不管是誰,吃了社員的,我們就要讓他吐出來,不但把吃的吐出來,還要讓他把苦膽水都吐出來!因此,根據古爐村革命群眾的意見,榔頭隊決定收回賣出去的公房,已經掏出的買房錢也不退回,以抵貪污了的瓷貨錢。至於朱大櫃還貪污挪用了多少村裡的財物,他還得繼續交待清楚。從今日起,那就在柴草棚裡繼續交待吧,幾時交待清了再回去,大家同意不同意?院子裡的人齊聲吼:就這樣辦!就這樣辦!霸槽向支書:你聽清了吧?支書說:聽清了。自個又進了柴草棚。

  到了飯時,院子裡的人散了,迷糊又坐在了棚門口,對禿子金說:我一個人看不住,他上吊呀喝藥呀咋辦?你也來看。禿子金說:要上吊你就給他個繩,要喝藥你就給他個瓶,寧願世上多一個墳,也不要古爐村多一個要貪污的人!你看著,我吃完飯了來換你。迷糊說:那就不用換,你來了給我盛一罐你家的飯。禿子金往出走,迷糊再說:多放些鹽呀,我口重!

  院子裡只剩下了迷糊,他又打他的草鞋,蹬直的左腿蹬困了,指頭被繩子磨得疼,又換了右腿蹬直,在右腳指頭上拴了繩子編,編出了兩雙鞋。往棚裡一看,支書又臥在稻草堆上了,他說:哼,不寫就不寫吧,那你就住在這!支書說:迷糊,給我拿些六六六粉來。迷糊說:真喝藥呀?支書說:有虼蚤!

  柴草棚裡確實有虼蚤哩,支書先不覺得,在稻草堆上半臥了一會兒,腿上發癢,一提褲管,小腿上趴著三個虼蚤,拿手拍沒拍住,三個虼蚤在地上蹦,蹦又蹦不遠,竟然像比賽一樣蹦得高。迷糊說:到哪兒給你弄六六六粉,虼蚤能把你吃了?!話還未說完,也覺得襠裡癢,就站起來解了褲帶在襠裡抓,果然蹦出一隻虼蚤來。大門口有了哭聲,迷糊抖了抖褲子,才繫褲帶,支書的老婆提了一個瓦罐,瓦罐上扣著一隻碗,別著一雙筷子,來給支書送飯了。支書就衝著老婆說:哭啥哩?我又不是死了,你哭?!老婆就不哭了,把飯罐打開,飯罐裡是米湯裡煮了餃子,盛了一碗給支書吃。支書就端了碗,餃子裡包著蘿蔔絲兒,他不是一口吃一個,而是把餃子咬一半,等那一半嚼著咽下了,再咬另一半。迷糊看了一眼,舌頭舔了一下嘴唇,打他的草鞋。打著草鞋又扭頭看那飯罐,飯罐裡還有餃子,支書的老婆就把飯罐用頭上帕帕蓋了。

  支書從此就呆在了柴草棚,老婆一天三頓來送飯,飯裡老有雞肉。狗尿苔在這期間去過霸槽家的院子,支書正拿著一塊雞翅吃,吃著吃著要去上廁所,迷糊就跟著,支書說:我吃的雞翅,人飛不了的!迷糊抬腳卻在支書的腿後彎一踢,支書『撲通跪在了地上,支書扭頭看迷糊,迷糊說:你也吃雞腿哩,那你就跪一會兒!狗尿苔就沒敢和支書說話。出來要去支書家想從支書老婆那兒問問情況,到了支書家院外土場上,牛鈴卻坐在土場上的碌碡上,他就又不能去見支書的老婆了,問牛鈴:你坐在這兒千啥哩?牛鈴說:看狗哩。土場邊柳樹下有一堆雞骨頭,幾隻狗在那裡搶,雞毛被風吹開,在土塄的野棗刺叢上白花花掛著,像是開了一層花。牛鈴說:支書三天吃一個雞哩,他住在柴草棚倒享口福了!狗尿苔說:他老婆不過日子啦,把雞都殺呀?!牛鈴說:咱去偷他家雞吧,反正那些雞他都要吃的。狗尿苔沒想到牛鈴會有這樣想法,說:這個時候去偷人家?牛鈴說:這時候不偷啥時候能偷?!就設計著把雞偷來在哪兒殺在哪兒煮,煮熟了他們兩個怎樣分配,雞翅一人一個,雞腿一人一個,雞身子先留著,你吃雞頭雞爪子,我吃雞胗子,心,肝,再搭上腸子,哦,雞屁股也給你吧。牛鈴說著說著,好像是雞肉已經吃到嘴裡了,口水都流了下來,狗尿苔也禁不住了誘惑,說:雞屁股上那個疙瘩不能吃。牛鈴說:咋不能吃?能吃!狗尿苔說:我婆說那個疙瘩有毒哩。牛鈴說:以毒攻毒。狗尿苔說:咋是以毒攻毒?牛鈴說:你家成分高,是有毒的人。狗尿苔罵了一句:你媽的×!牛鈴趕緊認錯,說他是開玩笑的,雞屁股你不吃了他吃。狗尿苔說你也不能吃,但他又高興了,兩人就商量著怎麼去偷。~切都商量好了,狗尿苔卻說:敢不敢?牛鈴說:咋不敢?我看見禿子金在支書家自留地裡偷摘茄子哩,沒人管,連支書老婆罵也沒罵。狗尿苔就不再猶豫了,說:晚上我向開石借手電筒,我也把杆子準備好,你給咱偷。牛鈴說:滑頭呀?得一塊去!

  開石的手電筒原本是麻子黑的,麻子黑當時去洛鎮派出所,讓開石晚上睡在他家看門,而麻子黑在派出所就被逮捕了,人再沒回來,開石離開麻子黑家時拿了一袋子麥面和手電筒。這事村人都知道,開石也不避諱,說:這有啥哩,他投毒殺人哩,把他家一掃而空也是應該!他就在晚上記工分時,捏著手電筒到處亂照。狗尿苔向開石借手電筒,說是他家地窖裡有了蠍子,拿手電筒照著好逮。開石說:要沒我這手電筒蠍子都不逮啦?狗尿苔說:煤油燈光不亮麼,借我用一次,我給你吃……開石平日對狗尿苔不好,狗尿苔不願意說偷到雞了讓他吃雞肉,改口說,我給你吃蒸紅薯。開石說:吃多少?狗尿苔說:兩個。開石說:三個!把手電筒借給了他。

  後晌下起了雨,是白雨。白雨是這兒下了,那兒卻不下,常常隔著個犁溝。這個後晌的雨只在村子裡下,先能看見村外的太陽光,後來劈裡啪啦下得猛,地上的熱氣就騰起來,茫茫一片白。人都沒有避雨,站在雨地裡淋,狗也跑出來淋,貓也跑出來淋,老鼠和蛇隨處都見。雨下了幾個時辰,突然就停了,巷道裡沒見了老鼠和蛇,廁所裡蒼蠅卻挽了疙瘩地飛。到了晚上,婆說:今黑兒涼,早早睡。狗尿苔卻遲遲不睡,他從樹上砍了個分岔的樹枝在做彈弓,做到院門外沒了任何響動,他說牛鈴答應要送他彈弓用的皮筋的,就哄了婆,到牛鈴家去。兩人悄悄溜往支書家,巷道裡卻碰著了支書的老婆,支書的老婆嚇了一跳,狗尿苔和牛鈴也嚇了一跳,雙方互相看了一眼,都沒說話就擦身而過了。擦身而過,狗尿苔和牛鈴就躲在一邊看支書的老婆要去哪兒,是不是去柴草棚看望支書?沒想到她卻去了杏開家。

  杏開在瓦盆裡栽了好幾株指甲花,這些花盆平日都擺在院裡,花開得紅豔豔,她沒了事就摘些花瓣搗碎了,要敷在指甲上著顏色。白雨下起來,她把花盆搬到了屋裡,晚上要睡時,想起花盆應該再搬出去,剛搬了三盆,支書的老婆就來了。支書的老婆一來就站在櫃前看滿盆的靈牌,靈牌前獻著一碗軟面,她點了一炷香,嘴裡嘟嘟囔囔叫著滿盆的名字,眼淚就唰唰地流。滿盆死後,支書的老婆還是第一回來,又這麼半夜,杏開覺得有些奇怪,可看見支書的老婆傷心的樣子,一時想到了大,眼淚也流下來,說:婆,你不哭。支書老婆說:杏開,今日是你大的生日。杏開說:是我大的生日,我擀了一碗面給我大獻上了。說畢卻想,支書的老婆肯定不是為我大的生日過來的,問道:婆,夜深了你還沒睡?支書老婆說:你支書爺在柴草棚裡,我咋能睡著。杏開說:他還沒回來?支書的老婆說:不得回來麼,婆睡不下,來求我杏開哩。杏開說:你求我啥事,村裡的事我都不清楚,後來才聽說讓支書爺在寫什麼材料,你求我?支書老婆說:杏開,現在你支書爺勢倒了,往常家裡來人能踢斷門檻,這都多少天了,沒一個人到我家再來。婆來求你,只有你能救了你支書爺,你給霸槽說個情,讓他放了人,你支書爺那麼大歲數了,再吃睡在柴草棚裡,那要不了十天半月就得死了。杏開說:這是文化大革命哩,人家肯聽我的?支書的老婆說:霸槽和你相好,他能不聽你的?杏開心裡咯噔一下,她擔心支書老婆說出這話,競真的就說了,當下悶了頭沒吭聲。支書老婆說:這只有你去說。杏開說:婆呀,別人這麼說我不生氣,你這麼說我就不高興了。支書的老婆說:你咋不高興,婆沒說枉話麼。再凶的男人,他都抵不過枕頭風的。杏開臉一下子騰紅,說:婆不能這樣說,我和霸槽關係是近些,可你那話,說得難聽,杏開在你眼裡也是破鞋爛襪子啦?!支書老婆說:這你給別人強口,也給我強口呀,婆啥事不知道?婆親眼看見過你和霸槽在……。杏開說:婆,我不罵你,你走,杏開在你眼裡不是正經人了,你到我這兒來,我還怕辱沒了婆。支書的老婆卻撲通跪下來,說:杏開,婆求你!杏開轉身趴在櫃蓋上哭起來。轉身的時候,扇了一股風,櫃上的煤油燈就滅了,屋裡黑洞洞的,只有那一炷香頭亮著,像一顆星星。哭了一陣,轉過了身,支書老婆還在地上跪著,她扶起了,說:你回吧,我給霸槽說,能成不能成我不敢保證,話我會給霸槽說的。支書老婆從屋裡往外走,黑暗裡撞著了地上的洗臉盆,又撞上了醃菜的八斗甕,她把院門輕輕地拉開,又輕輕閉上,聽到杏開嚶嚶地哭得發噎,院牆角的雞棚裡雞也噎住了,呃兒呃兒地響。

  杏開沒睡,杏開家的雞也醒著,但支書家的雞瞌睡多,早就睡著了。支書家的雞多,雖然院子裡修有雞棚,卻一到黃昏,那個大紅公雞就跳上了緊靠著院牆的那棵榆樹上,接著別的公雞和母雞一個一個也往樹上來,當然不能超高大紅公雞,那一層一層的樹枝股上就分別站著了睡著的三隻雞,四隻雞。村裡人說過,支書把雞管教得多聽話,也有人說這是支書老婆故意訓練雞站那麼高,為著顯勢哩。牛鈴拿了木杆,木杆上釘著一個小板條,狗尿苔把手電筒往樹上照,一道白光唰地上去,沒有照著樹,黑暗裡端端長了白柱子。牛鈴說:你往哪兒照?照樹上!白光照在了樹上,樹上的雞就被白光罩了,它們突然地睜開了眼,睜開眼卻什麼也看不見,眼還疼著,稍稍騷動了一下,眼又閉上,呆呆地站著不動,連聲都不吭。牛鈴就把木杆伸到枝股前,狗尿苔說:那個,那個帽疙瘩母雞!木杆又伸到帽疙瘩母雞腳下的枝股前,輕輕地碰帽疙瘩母雞,帽疙瘩母雞就抬了腳,移站到了木杆的小板條上。木杆開始慢慢往下落,手電筒的白光同時也往下落,木杆斜著落下來半人高了,手電筒的白光一滅,兩隻手忽地抓住了帽疙瘩母雞。牛鈴說:再弄一個,再弄一個。狗尿苔已經在懷裡揣了雞跑

  在牛鈴家裡,牛鈴還在埋怨:反正做了一回賊的,偷一個是偷,偷兩個也是偷。狗尿苔說:你咋沒夠數?偷一隻人家不注意,偷多了能不被發現?突然不說話了,吸著鼻子。牛鈴說:咋啦?狗尿苔說:我又聞見那種氣味了!以前狗尿苔一聞見那種氣味,村裡就出事,牛鈴也緊張了,說:你那啥臭鼻子,偏偏這個時候聞見氣味?你再聞聞。狗尿苔就又吸鼻子,說:是那種氣味。兩個人就瓷在了那裡。狗尿苔說:會不會出啥事?牛鈴上來捏狗尿苔的鼻子,鼻子像一疙瘩蒜,捏得要掉下來,狗尿苔出不來氣,臉都憋紅了。牛鈴鬆了手,說:再聞聞,再聞聞!再聞,那種氣味就沒有了。牛鈴說:肯定是你心裡想著有氣味了才聞見了氣味。會有啥事?牛死了,隊長死了,榔頭隊成立了,支書寫材料了,還會有啥事?!殺雞,殺雞!就從狗尿苔手裡要把雞拿過去。雞這時才咕咕咕地叫,撲拉著翅膀。牛鈴說:你還叫喚哩?叫喚啥哩?!扇了一下雞頭,雞被扇昏了,眼睛翻起了白,但立即眼睛又黑了,擰過脖子看狗尿苔。雞在罵牛鈴了,罵過了又在向他求救?狗尿苔一下子覺得雞可憐了,後悔著不該偷了來。他說:要麼,牛鈴,咱不吃了,把雞就圈在你家,讓它給咱下雞蛋?這話一說,雞頭一點一點的。牛鈴說:有肉誰吃雞蛋?取刀去,刀在案板上。狗尿苔說:我不取,雞給咱求饒哩,牛鈴。牛鈴說:雞能求饒那不是雞了!把雞讓狗尿苔拿好,自己在案板上取刀,狗尿苔手一鬆,把雞放開了,雞立即飛到了櫃上。牛鈴生了氣,說:你不想吃雞肉了得是?!提了刀過來抓雞。雞從櫃上飛到窗臺,牛鈴跑到窗臺,雞再飛下來從桌子底鑽過去,一時人和雞就在屋裡跑過來撲過去,雞幾次飛到空中,被牛鈴用關門杠又打下來,雞就在地上翻了幾滾,雞毛亂飄。牛鈴說:你飛呀,你再飛呀?!雞卻再一次飛起來,飛起來便向牆上撞,把自己的長喙撞掉了,跌在地上,又撲拉著翅膀把頭往牆上撞,連撞三下,長著一堆疙瘩絨毛的腦袋就碎了。

  帽疙瘩母雞到底被牛鈴煮了,狗尿苔卻一口也沒有吃,牛鈴說:你要吃,你不吃你會對人說是我偷的雞!狗尿苔還是不吃,只喝了半碗湯,喝完胃就泛,咯哇咯哇全吐了。他看著牛鈴把整個雞都吃了,吃相那麼難看,雞肉嵌進牙縫,用手在牙縫裡摳,牙那麼長,他說:你是黃鼠狼子!牛鈴說:不是我吃獨食,那沒辦法,你胃不好麼。

  狗尿苔摸黑著回家去,一出牛鈴家的院子,巷道裡呼地刮過來一股風,風說:狗日的!風也能說話?狗尿苔沒有還嘴,臉上被風打得火辣辣疼。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35

  47

  第二天早晨,反正也沒有人招呼出工,婆就沒有叫醒狗尿苔,狗尿苔其實是醒來很早,就是懶得起來。田芽來借線拐子,又詢問經線的事,末了,從懷裡掏了一遝已疊得平整的大字報紙片讓婆去剪紙花兒,說:咋沒見狗尿苔?婆說:成黑兒的跑得不睡,現在還沒起來哩。田芽說:成黑兒的在榔頭隊那兒?婆說:他哪兒去榔頭隊,只是和牛鈴一塊耍的。田芽說:夜裡不安全,少叫他胡跑。聽說下河灣鬧了幾次狼了,昨兒夜裡有了黃鼠狼子……婆說:是六升家逮來的黃鼠狼子跑了?田芽說:不是六升家的,是黃鼠狼子真的迸了村,剛才支書他老婆說黃鼠狼子拉了她家的雞。狗尿苔立即奓起了耳朵。婆說:她胡說吧,她給支書兩三天就殺只雞,是不是嫌別人說,故意要說黃鼠狼拉了雞?支書還在柴草棚裡?田芽說:還在吧。榔頭隊又不是法院,說把誰關起來就關起來啦?婆卻說:咕咕咕。婆是在叫雞。一陣雞的撲騰聲,婆說:又沒蛋,臥在窩裡哄人呀?!田芽,你家雞還下著蛋?狗尿苔還要聽她們說什麼,卻是田芽連聲咳嗽,說:不說啦不說啦。院門就響了。狗尿苔起來.想著得把手電筒還給開石。

  婆見狗尿苔一起來又要出門,就惱了,說:你是野獸呀在窩裡呆不住?狗尿苔說:隊裡不開工麼。婆說:不開工你也到自留地去看看包穀長得咋樣?別人家都上過一次肥了,咱一疙瘩糞還沒送到地裡!狗尿苔說:好好好,我到自留地看看去,要不要掐些蔥葉?婆還未說掐不掐,他已經出了院門。

  狗尿苔把手電筒還給開石,開石竟然沒提吃紅薯的事,狗尿苔當然也不提,開石卻臉色蠟黃地問:你見到麻子黑了沒?

  狗尿苔說:見了,他回來要他的手電筒簡和一袋面哩。

  開石一下子臉全白了,說:他在哪兒,人在哪兒?

  狗尿苔見開石認了真,才說:在哪兒?在縣大牢裡。

  開石說:你沒見?

  狗尿苔說:我想見哩,怕一輩子也見不上了。

  開石才說:不得了啦,早上來聲到村裡,說在鎮上聽說的,麻子黑越獄啦。這狗日的能越了獄!他越獄會不會潛回古爐村?

  開石的話把狗尿苔嚇了一跳,便沒和開石多說就跑回來。在半巷裡,好多人都在那裡議論麻子黑越獄的事,磨子擔著一擔墊圈土往家去,行運就叫住了,告訴了麻子黑越獄的事,說:磨子,那賊越了獄還能不回來嗎!你這幾天小心點,遲早出門手裡得拿個東西防顧呀。磨子說:不可能吧,監獄的牆那麼高,看守的是做毯的?行運說: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嗎,啥都亂著,他能不趁亂出來?磨子說:那好麼,逮捕了他我還後悔只挨槍子便宜了他,他要回來了,我用刀子一疙瘩肉一疙瘩肉地剮了他!

  話是這麼說,磨子把土擔回家墊了豬圈,手裡提了一把鐵鍁就到麻子黑的老屋去查看。麻子黑家的院門鎖著,磨子拿了鍁咚咚打,沒反應,鍁刃子在門扇上劃出一個叉號,就從院牆上翻進去,上房的一角簷雨淋垮了,綻板和瓦在地上掉了一堆,再踹開窗子,屋裡空空蕩蕩,桌上櫃上塵土有一指厚,滿地老鼠的腳印,沒有人進來的痕跡。又到廈子屋,灶台還在,地窖裡沒人,水甕裡也沒了水,往日在甕裡壓漿水菜的那塊白光子石頭就在甕腳地上放著。他說:你狗日的敢回來,除非你鑽在地縫裡!搬起白光子石頭就朝灶上的一口鐵鍋砸去,鐵鍋砸出個大窟窿。

  往後,磨子的眼睛就老是紅的,出門鐵鍁不離手,動不動,掄起鍁就在近旁的樹上、牆上拍一鍁,不是拍下一堆枝葉,就是牆皮掉下來。村人都說磨子脾氣變了,麻子黑被抓的時候,他也沒這麼大的凶勁,一定是這半年來窩的火太多了,沒處發洩,趁這陣兒也是給榔頭隊看吧?

  榔頭隊的人也都知道了麻子黑越獄的事,也知道了磨子在發凶,但似乎沒多大反應,倒是很快把支書放回了家。支書從柴草棚走的時候,還是披著那件黑褂子,眼半睜半眯,腳步緩得走出一步了才想起再走出一步。當天傍晚,支書的老婆來找磨子,磨子就去了支書家,支書在支在院子裡的木板床上半臥著喝竹葉子水,喝水的還有善人。磨子把鐵鍁靠在院門後,走過去,支書招呼坐了,就抽起水煙袋了,對善人說:你說你的,讓磨子聽聽也拿個主意。善人卻連打了幾個噴嚏,又要咳痰,起身到院角咳,越咳越停不住。支書說:你聞不得煙味?就把煙袋讓老婆拿走。善人終於清了喉嚨,過來坐下,對磨子說:支書在徵詢我的意見哩。磨子說:徵詢你的意見?支書臉紅了一下,說:你以為我又批判他呀?善人說:支書說當初不該讓我住到山神廟去,現在窯神廟既然做了公房,老公房他雖是要買的,他也不打算買了,要讓我給霸槽去說說,住進去。磨子說:買就買了咋又不打算買了?要住你就住進去,給他霸槽說啥話?榔頭隊是隊委會呀?!支書說:唉,磨子,你也不看看這形勢!榔頭隊咋樣待我都行,文化革命麼,劉少奇是國家主席說倒就倒了,縣劉書記公社張書記都批鬥成了那樣,我還有啥說的?我也想了,為了古爐村我朱大櫃是十幾年勞著心血,可能在為著村子好而得罪了些人,這三間老公房我真的不該買,我之所以讓善人住進去,一方面表明我真的不買了,另一方面,土木房麼,長時間不住人,就容易爛得快。善人說:支書話說到這裡,我說幾句。道是平的,而高人得學低,住在高處,分別上下,人心就生隔了。支書說:是呀,我這頭前人,是把心都領高啦。善人說:老公房你不買了好,但我也不能住,我給人說病,本質就是治己而不治人,托底就下,不借半毫勢力……磨子聽善人說到不借半毫勢力,拿眼睛就盯善人,支書卻說了:善人,不瞞你說,我以往是不滿你說病,你說病總是志呀意呀心身呀的,不讓你說吧,你還真的把一些人的病治了,讓你說吧,我這支書要講黨的領導,要講方針政策,那群眾思想就沒法統一嘛。現在我是不行了……磨子說:咋就不行了,共產黨還在領導著,誰把你支書撤了?支書擺擺手,說:是不行了,磨子,善人說的是在理上,我是十幾年的支書了,可說到底還不就是個農民嗎,被大家捧到頂上去了,好比是一間茅草房,蓋在大樓上。善人說:其實我說病,哪裡就犯共產黨的事了?我也想不通的是,人吃五穀得六病的,可不做幹部的時候都讓我說病,一做幹部了就都又反對。以往支書是反對的,現在霸槽他們也反對了,禿子金就警告我不要搞四舊,倫理道德就是……磨子說:霸槽是幹部?他算啥幹部?!支書說:你讓善人說麼。善人就說:哦,咱不說人家了。我是說,這文化大革命來了,那就是刮大風,風來了草在搖,樹也在搖,我要說的你們或許不中聽,可我想,今後你們誰能矮到底,誰能成道,學道就是學低,才能成己成人。不要虛張聲勢,招人譭謗。最好人人在本分上成,負什麼責任,盡什麼職分,因為責任就是天命。磨子說:我這是啥天命?支書你偏偏在文化大革命要來了讓我當這個隊長,我做這有名無實的事,進不能,退不能,這不是木刀子割人嗎?支書說:榔頭隊並沒尋你的事麼,我不行了,你又撂挑子不幹,那古爐村不全癱撲塌呀!磨子說:癱撲塌就癱撲塌,不是有榔頭隊嗎?!支書說:你別給我說氣話,隊長你要幹著,我叫你來,就是讓你分配我去看稻田水吧,狗尿苔和迷糊看水,一個跑的造反哩一個是碎(骨泉)猴屁股,田裡水老洗不好,再不經管,今秋就得減產了。磨子說:你這支書卻不行了,還讓我當隊長,你找我來就說這事?支書說:就說這事。磨子說:那我說一句,要看水,你去看水,這我管不著了。立起來就要走。支書說:你不管就不管,也用不著就走吧?我這一回來,狗大個人都不來了,把你叫來,你屁股沒坐熱就走,是怕我帶累你啦?坐下,讓你嬸給咱打些荷包蛋吃,也難得清靜,聽善人嘮叨。就把扇子扔給磨子,自己又半臥在木板床上,眼睛眯著,說:善人,你說你的。善人說:我說啥呀?支書說:說你那志意心身吧。磨子重新坐下,善人說什麼,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拿著眼看著院門口。院門口的那個臺階模模糊糊,先是臺階的棱角還在,漸漸地就沒了,一片黑。善人說:志、意、心,身這四個字,和三界、五行一樣,貫通宇宙,包羅萬象,用它可以研究天時的。太古元始時代,人心淳樸,不思而得。成己成人,人見人親,是以志當人創世時代的春季。堯舜時期,是代天教民,鑿井而飲,人人怕罪,畫地為牢,雖被處罰,還是知足感恩,不知使心,以意為人,思衣衣至,思食食來,自助助人,人見人樂,是揖讓時代的夏季。自周武王伐紂,把揖讓變為征伐,文王畫卦,姜太公教武術,設法逃罪,破了先天八卦的畫地為牢,變為後天世界,大同成小康,以心當人,求則得之,以禮治世,人情漸偽,自飾己過,人不怕罪,累己累人,人見人仇,是擾亂世界的秋季。到秦始皇併吞六國,人心日下,唯物是爭,是以身當人,待至近代,物質文明,日益進步,機械之心,也越發達,予貪不已,人見人恨,自罪罪人,繼續發展下去,非至消滅人類不已。各教聖人,都是成道的人,對天時也都瞭解,所以佛稱為「末法」,道稱為"F下元」或「三期末劫」,耶穌說是世界末日,伊斯蘭教稱為「大災難來臨」。不過天時是迴圈的,否極泰來,冬去春至,又會到大道昌明,後天返先天的時候。俗話說:搭了春別歡喜,還有四十天的冷天氣。目下是傷人不傷物的時候,你看現在,是物都比人值錢,志是出數的,意是挪數的,心是在數內的,身子是在劫的。身界人嗜好多,罪大,心界人累多苦大,意界人助人功大,志界人道貫古今德配天地,遇到逆事,也不發脾氣,不發脾氣,準能出數。天時已到,人人努力用志做人,做個成己成人的人……善人誇誇地說下來,他說的時候閉著眼,像背誦一樣,等說得喉嚨發乾,要喝水,睜開眼了,院子裡卻黑得用眼也啥都看不見。廚房門開了,一片子光跌了出來,支書的老婆說:咋還說呢,有恁多的話說呀?喝湯喝湯!端著碗的竟然是磨子,磨子是什麼時候去了廚房善人都沒覺察,他就不說了,笑了笑。但支書還不聲不吭地半臥著,支書的老婆近去說:你咋啦,瞌睡啦?支書坐起來說:我聽著哩。喝湯,一個碗裡幾顆雞蛋?老婆說:兩顆。三個人就在黑暗裡呼嚕呼嚕喝湯。

  院門外狗突然咬了起來。磨子忙放下碗,從院門後抄了鐵鍁開門出去。大家都沒了聲息,拿耳朵聽著,磨子返回來說:是鐵栓家的狗和八成家的狗胡咬哩。支書的老婆說:嚇死了,我以為榔頭隊的人監聽哩。支書說:監聽就監聽,咱說啥反動話啦?磨子你來時還拿著鍁?磨子說:我防著狗日的麻子黑哩。支書說:麻子黑?磨子說:麻子黑越獄啦,說不定會跑回村的。支書說:啊越獄啦,死刑犯咋能越了獄?!他把碗放下,不吃了。支書的老婆說:咋能不會越獄,你當支書哩,人家要抓你去柴草棚你不是也就被抓去啦?支書說:你胡扯被子亂拽毯!抓麼,我還是回來啦?!老婆說:不是人家杏開……她說了一半,另一半又咽了,轉身去廚房,一隻貓悄然爬到了上房頂上,突然啊嗚啊嗚叫起春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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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爐村人提高著警惕,嚴防著麻子黑越獄後跑回來。狗尿苔就在麻子黑的院門口灑上了灶灰,隨時留神著灶灰上是不是有了人的腳印,又到中山上去割酸棗刺,要把酸棗刺插在麻子黑家的院牆頭上,心想麻子黑三更半夜回來了,不敢開院門要翻院牆,讓狗日的翻不過去。他覺得這一招十分高明,是牛鈴想不出來的,村裡所有人都想不出來。

  狗尿苔拿了鐮和背簍剛出了村巷,杏開在叫他。杏開的臉紅撲撲的,穿了一件緊身的碎花布襖,拿著一把鍁。問狗尿苔幹啥呀,狗尿苔沒告訴她,杏開說:拾柴禾呀?這麼曬的日子拾啥柴禾,沒燒的了,到我家麥草集上裝一背簍去!狗尿苔從來沒見過杏開這麼待他,說:杏開有啥高興事?杏開說:我有啥高興的,剛才還哭著哩,晌午吃過飯睡了一會兒,夢著我大了,我大說他房子漏雨,醒來我心就發慌,是不是我大墳上裂了縫,下雨灌進水啦?狗尿苔說:我跟你去看看。往墳地去,狗尿苔卻安慰杏開了:夢都是反的。杏開說:夜裡夢是反的,白日夢都是托夢哩。杏開走路腳下像有了彈簧,一跌一跌的,她不顧及狗尿苔腿短。狗尿苔小跑著還是攆不上,就覺得杏開的襖上那些碎花不是花,是無數的小蝴蝶落上去的。

  到了墳地,遠遠看著天布在另一片墳地裡蹲著,狗尿苔說:天布也去看他大的墳了?杏開看了一眼,說:他家的墳在山腳那邊呀……他最近沒民兵訓練?狗尿苔說:磨子都不喊出工了,他還訓練?哎,杏開,你說美帝蘇修能不能趁文化大革命哩就侵略咱呀?杏開說:你倒操心,美帝蘇修就是打進來了,榔頭隊也會撲上去打哩。杏開揮手敲了一下狗尿苔的頭,狗尿苔發現杏開指甲也染了,染得比戴花的指甲紅。

  滿盆墳上的草已經長上來,還開了一片野山菊,菊都是指頭蛋大的花,摘一朵下來並不好看,可密密麻麻地開了一大片,陣勢把狗尿苔震了,他說:哇!所有的菊一下子全白了。就又要說:咦?那菊又成黃的了。他覺得菊在給他扮鬼臉呢。杏開說:到墳上了,你吱哇啥哩?!卻突然大呀大呀地叫著,就跪在了地上。狗尿苔往墳的右後角看去,那裡果然有一個洞,拳頭大的,像是老鼠洞,而墳後邊斜坡上有下雨流進去了水的痕跡。狗尿苔嚇了一跳,還真是滿盆托了夢了!杏開一邊哭一邊鏟土填那個洞,狗尿苔也掬土去填,洞似乎很深,填了好大一會兒還沒填好,天布走過來了。

  天布沉著臉,他的顴骨高,從側面看去,顯得很凶。他走過來並沒招呼狗尿苔和杏開,也沒問他們在墳上幹啥。狗尿苔故意咳嗽了一下,咳嗽也白咳嗽了,天布一腳踢飛了一塊土疙瘩。狗尿苔只好說:天布哥,你幹啥去了?天布說:我屙哩!狗尿苔說:到墳地裡去屙?天布說:我想在哪兒屙就在哪兒屙,屙屎該不會關柴草棚吧?!狗尿苔覺得奇怪,天布平日待他好的,今日說話倒是吃了炸藥!他說:柴草棚?天布哥,你不知道支書已經放回家了嗎?天布說:他支書沒彩,是我就不回去,死在他柴草棚裡!狗尿苔就拿眼看杏開,杏開把洞填完了,說:天布叔,誰敢關了你?天布竟然沒做聲,卻對狗尿苔說:灶火他媽把腿摔斷了,姓朱的都去看望,你咋沒去?要去跟我走。狗尿苔對杏開說:咱一塊去。天布說:我讓你走呢,你磨蹭啥?狗尿苔說:我讓杏開一起去。天布說:不是姓朱的去幹啥?狗尿苔說:杏開不姓朱?天布說:哪兒還有姓朱的?杏開倚著那棵小柏樹,小柏樹嘩嘩地搖。杏開說:天布叔,你就這樣作踐我,在我大墳上你作踐我?!人和樹都彎下去,樹彎到地面又嘣地伸直,杏開趴在那裡哭她大,哭得聲嘶力竭。狗尿苔去拉她,她不起來,再拉,杏開摔開他的手,恨著說:你拉我幹啥,你跟他天布走麼!讓說情的時候我就是朱家人,人放了我就不是朱家人了,不要拉我!天布哼了一聲走開了。狗尿苔立在那裡,是跟天布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等候杏開,他拿了主意,不跟天布回村,也不守候杏開,他砍他的酸棗刺去。

  狗尿苔往山根走,走過了那片墳地,也就是天布屙屎的地方,那裡有三四個墳丘,並沒見有屙下的屎,倒是霸槽他大的墳丘上有了一小堆虛土。拿腳踢了踢,虛土下是一個木橛子。他不明白在這裡釘一個木橛子做啥,但天布是民兵連長,他沒事咋能來釘個木橛呢?割了一背籠酸棗刺後,去麻子黑家院牆上壓了,狗尿苔回家問婆在墳上釘木橛子做啥用?婆說:木橛子?誰在墳上釘木橛子?要咒人斷子絕孫了才在人家的墳頭上釘木橛哩,你咋問這話?狗尿苔就不敢說天布了,支吾道沒啥,他是順嘴說的。婆說:說話咋能順嘴說哩?禍從口出,你給我記住,在外邊別多嘴,要說話想好了再說。狗尿苔說:知道!婆說:你不耐煩啦?狗尿苔趕緊說:知道了,婆,這行了吧。

  就在這個晚上,狗尿苔一個人去霸槽他大的墳上把木橛子拔了。他沒有叫牛鈴,牛鈴嘴敞,擔心要告訴霸槽的。他把木橛子拔了後又釘在了麻子黑他大的墳頭上,釘上了,沒有用土蓋。

  很快,來聲又到了古爐村,他帶來了針頭線腦,帶來了狗尿苔愛吃的離鍋糖,帶來了戴花喜歡的紮褲腿的黑綢帶子,也帶來了讓古爐村放下心的一個消息:麻子黑越獄後又被公安局抓住了。

  此後的多日,人們談論的幾乎全是麻子黑二次被抓的故事,這故事的說法不一,一是說麻子黑越獄後跑到了縣城後的雞冠山上,山上有許多洞,他就潛伏在洞裡,但他沒有吃的,半夜裡出來到山下的地裡偷拔蘿蔔,被人發現了,立即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人圍了山,把他抓住的。二是說麻子黑越獄後跑到了縣城後的雞冠山上,山上有許多洞,這些洞原先都塑了神像,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神像就被砸了,但有一個女的老不生娃,偷偷上山進洞燒香,麻子黑就趴在洞頂上。那女的說神呀神呀給我個娃吧,如果說我沒生育能力,我在娘家是懷過胎的呀,如果說是我男人沒能力,可我並不全靠他呀……麻子黑忍不住笑,這一笑從洞頂跌下來,嚇得那女人連滾帶爬下山,說洞裡神顯靈,她求子就摔下那麼大個人來。公安局知道了,懷疑山洞裡是麻子黑,就搜了山,果然抓住了麻子黑。不管哪種說法準確,但麻子黑在雞冠山的石洞裡是被重新抓到的,麻子黑壓根兒就沒有回到古爐村。開石就說:我早說了,麻子黑再蠢,也不會蠢到要回來,你們提心吊膽哩,我夜夜都毜朝上睡得呼呼嚕嚕!鎖子說:聽他說的,他嚇得快成稀屎癆啦!

  開石真的成了稀屎癆,動不動在褲襠裡遺糞。他那小媳婦每每到泉裡洗褲子,禿子金就在泉上的土塄上,說:月兒,給開石洗褲子呀,要不要皂角?月兒說:不要啦,大人了,吃飯像孩子一樣老在褲面上灑。禿子金說:怕不是灑的飯吧?那有啥不能說的,你得讓蠶婆給他叫個魂麼。月兒也不洗了,拿了衣服趕緊走開。

  十三的那個晚上,本來應該有月亮的,婆下午在門閂上擰繩子,準備著晚上坐在院子裡納鞋底,狗尿苔腳上像長了牙啃哩,一個月就穿爛一雙鞋。婆翻箱翻出去年做的一雙鞋,讓他穿,卻小得穿不進去,噴了水用楦子撐,勉強穿進去,狗尿苔就喊叫腳夾得疼,氣得婆罵:個子不長,腳倒長得快!先穿著,慢慢就踏鬆了。婆這麼罵著卻加緊給他做新鞋,但傍晚時天突然陰了,月亮沒有出來。婆點了煤油燈,在燈下納鞋底,才納了十多針,面魚兒老婆來了,需要婆去她家一趟。婆只好放下針,起身去面魚兒家,臨走嚇唬著狗尿苔:別出去呀,早早睡覺!

  狗尿苔不知道婆去面魚兒家幹什麼,就坐在院裡的捶布石上,捶布石還是熱的。往日的晚上沒事,他會仰頭數天上的星星,那是一次和一次數目不同,可現在天上沒一顆星星。星星都跑到哪兒去了呢?狗尿苔使勁往天上看,希望有一顆兩顆星星能蹦出來,這麼想著,竟然就看到了這兒有了,那兒也有了,頓時繁星點點,他揉揉眼要開始數,卻一下子又是什麼星星都沒有了。天是陰實了,不可能有星星出來的,那後半夜會不會下雨呢?忽然一個思緒就飛下來,低頭看時,才是院門框頂上的燕子從窩裡落在了自己腳前,忙捉住,和燕子嘰嘰咕咕地說話。

  狗尿苔說:你怎麼不睡?

  燕子說:你都不睡麼。

  狗尿苔說:我等婆哩。

  燕子說:我也等婆哩。

  狗尿苔說:咱都等婆,婆回來了睡,哎,你知道婆去面魚兒家幹啥去了?

  燕子說:見開石去了。

  狗尿苔哼哼地笑起來,說:廢話,去面魚兒家能不見上開石嗎?

  狗尿苔嘲笑著燕子,院牆角的蛐蛐也躣躣曜曜地嘲笑聲一片。但就在這個時候,狗尿苔聽見了婆的聲音,也聽到了開石的聲音。婆的聲音是沙啞的,緩緩地在叫:回來喲——回來喲——。開石是公雞嗓子,聲音卻不連貫,在叫:回來——了!回——來了!兩種聲音一呼,一應,反復呼應,由近而遠了,遠了,再由遠而近了,近了,隱隱約約,時斷時續。狗尿苔立即明白,面魚兒老婆是把婆叫去給開石收魂了,婆常給他收過魂,古爐村裡也只有婆能給人收魂。

  婆確實在給開石招魂的,婆提著一個燈籠,燈籠裡沒有蠟燭,放著煤油燈,燈籠的光並不亮。後邊跟著面魚兒老婆和開石,開石閉著眼,由他媽拉著。他們從家裡出來都不說話,一直要走到村口塄畔上,在那裡轉八個蓮花圈子,婆開始拉長聲音呼:回來喲——回來喲——。開石聽見婆呼,就應道:回來——了!回——來了!這麼呼應著返回來,婆先進了面魚兒家院門,再呼:開石,開石!開石睜開了眼,說:嗯。婆說:不要睜眼!我呼你不要說嗯。婆重新呼:開石,開石,回來喲——。開石應道:回來了——。應完了站著不動。婆說:捏土,捏土麼。開石還站著,面魚兒老婆已彎下腰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了開石的頭上。突然,哪兒有了鑼鼓聲,咣哩咣口當響。開石說:榔頭隊有事啦?婆說:跺腳,快,跺腳!開石咚地跺了一下腳,婆說:進門,進門。開石回頭朝巷子外頭看,說:有事哩?面魚兒老婆把開石往門裡推,開石進了院門檻,院門砰地關了。

  婆提著燈籠領了開石去村口塄畔,村裡人誰都不知道,但招起魂了,所有的人卻都聽到了。這一夜裡,有的人吃了飯還在廚房裡收拾鍋碗,說著他們的豬,說著他們的雞,說著孩子的衣服和地裡的莊稼,有的並沒有吃飯就睡覺,男人睡下了說肚子饑睡不著,女人說人是一扇磨,睡下就不餓,也有人在串門子,三個四個,五個六個,湊在一起說古爐村半年裡的是是非非,突然地都聽到了招魂聲,一時全都停止了做事和說話,只拿眼睛互相看著,眼裡在問:給誰收魂了?眼裡又在問:開石把魂丟了?奓起耳朵再聽,聽著聽著,人人竟然全面無表情,發瓷發木,像是也丟了魂,像是也被招魂著,暈暈乎乎,然後就長長籲氣,這氣像是在肚子裡憋得太久太飽,隨著氣籲出來的也是:回來了——回來了。直到鑼鼓一響,大家才忽地清醒了。

  狗尿苔猛地聽到鑼鼓響,真的驚了一下,差點從捶布石上要跌下來,接著就聽見有人從巷道裡跑過。他把院門要拉開,又怕門扇響,在門軸窩尿了些尿,剛拉開個門縫,是牛鈴往過走,他說:幹啥哩,這陣敲鑼打鼓的?牛鈴說:水皮沒通知你?狗尿苔說:唼?!牛鈴說:噢,水皮不會通知你,你不是榔頭隊的。狗尿苔說:你們開會呀?牛鈴說:毛主席發表新指示啦,連夜要貼歡呼標語哩!狗尿苔說:啥新指示?牛鈴說:我不知道。去看不?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牛鈴說:毛主席是給全國人民發指示的。狗尿苔說:人民包括我嗎?我……狗尿苔突然說:你快走,我婆回來了。門輕輕掩了,急忙又回坐在捶布石上。

  過了一陣,婆真的回來了,一進院就把院門關了,靠在那裡喘氣,猛地看見狗尿苔還坐在捶布石上,說:你咋還沒睡?狗尿苔說:我等你給開石收魂哩。婆說:開石老往褲襠裡遺屎哩……你咋知道我給開石收魂了?狗尿苔說:我聽見了你收魂的聲。婆拉了狗尿苔就進上房屋,說:你快去睡,一會兒不管來什麼人,你都不要吱聲,睡你的覺。狗尿苔說:又出啥事了?婆說:榔頭隊肯定也聽到我收魂的聲了,突然敲了鑼鼓……狗尿苔說:敲鑼鼓那是毛主席發表新指示啦,與你無關。婆說:你又咋知道?狗尿苔就說了牛鈴剛才的事,說:他叫我去哩,我不去。婆一下子心鬆下來,坐在了炕沿上,撲遝成一癱。狗尿苔說:開石還講究是榔頭隊的,麻子黑還沒回來,就把他嚇得丟魂了。婆說:開石也是榔頭隊的?狗尿苔說:早都是了。婆說:哦。

  婆再沒有睡,又開始納鞋底,鑼鼓還在響著,後來就下起了雨,屋簷水滴滴答答了一夜。

  天明起來,屹岬嶺是黑的,像煙薰過的顏色,嶺上的雲就白得如棉花垛。狗尿苔提著尿桶出來往廁所裡倒,巷道裡已積滿了水,雨雖小了,但還下著,雨腳就在水面上跳。廁所旁邊的丁香樹上,還開著花,花的顏色並沒被雨淋褪,一隻漂亮的花大姐鬼知道怎麼就穿過了雨線,飛上了花上,整個樹如歡呼似地顫抖了。天布披著蓑衣在給長寬說:隊裡的稻田裡料蟲都繡疙瘩了。長寬說:早該挑了,再不挑稻子就畢了。也披著蓑衣在巷口往中山上看著的行運,接話說:今日去挑料蟲嗎?天布說:挑麼,隊裡的活沒人吆喝了,可總得有人去幹吧,當農民的不幹農話,只革命哩,那吃風屙屁呀?!行運說:你知道毛主席有新指示啦?天布說:我沒聽見鑼鼓響。行運說:你都知道鑼鼓響,你沒聽見?天布說:我就不聽!行運說:毛主席的指示你不聽?你可不敢說這話!天布說:我八輩子貧農,民兵連長,我沒聽見就是沒聽見麼,沒聽見是反革命啦?!長寬說:你是民兵連長,你吆喝著基幹民兵都去挑料蟲麼。天布說:他媽的,民兵連癱瘓了麼,有人加入了榔頭隊麼。哼,蘇修打進來了讓榔頭隊去打吧!行運說:不說這些了,天布,每年不是上邊還撥些農藥嗎,今年咋沒農藥了?天布說:咱好好的窯都不燒瓷貨了,你指望誰造農藥呀?!長寬說:這啥世事麼!行運說:不說了不說了咋又說這話?咱挑料蟲去,誰不願去誰不去,咱管住咱就是。狗尿苔說:我也去!天布、長寬和行運卻沒一個理他。

  沒人理狗尿苔,狗尿苔還是跟著去挑料蟲。他沒有蓑衣,只回家拿了火繩和一頂草帽,草帽沒有戴在頭上,而拿在手裡,草帽下遮著火繩。當他去攆天布他們,還在巷道裡就喊:挑料蟲喲——在河灘地裡挑料蟲了!一些人從自家院裡出來,問:隊長又安排活啦?狗尿苔說:哪有隊長?人又問:那是霸槽抓生產啦?狗尿苔說:不知道麼。人就說:噢,噢,是狗尿苔在吆喝,狗尿苔成了村幹部了!狗尿苔很得意,也不搭話,繼續往前走著喊:挑料蟲喲——在河灘地裡挑料蟲了!他吸著肚子,脖子往上長,他覺得他長得很高很高,看著跟隨著他的幾隻雞,雞毛被雨淋得貼在身上,是那麼小和矮,醜陋無比,他就在路過一棵柳樹下跳了一下,他的手幾乎要抓下了樹上的一把葉子。迎面過來的田芽在雨地裡看了他半會,說:咦,你還以為你真是村幹部了?啪地在狗尿苔頭上拍了一掌,狗尿苔立即矮下去,他沒有再看那樹葉,樹葉離他太高,高到天上去。

  稻田裡,先是四五個人,隨後陸陸續續又來了七八個人。挑料蟲是把稻葉上的一種綠蟲子捉下來,這蟲子像蠶一樣大,吃著稻葉又吐著絲在稻葉上結網作繭。來稻田的人都在蓮菜裡摘一片荷葉,捲成了斗狀,捉下一隻蟲子了就放在荷葉斗裡,一人一行稻子直挑到地頭,已經裝滿荷葉斗的蟲子就倒在土坑裡用石頭砸爛,那砸成漿的蟲子濺著綠汁,散發著一種刺鼻的嗆味。

  狗尿苔去摘荷葉時,牛鈴在池裡撈浮萍草,正伸手折一支蓮蓬摳著蓮子吃,聽見池邊有腳步聲,噙了一個麥稈管,忙沒進水裡。狗尿苔就不做聲,等著那個麥稈管慢慢移到池邊,就輕輕捏住了麥稈管口,牛鈴嘩啦從水裡鑽出來,見是狗尿苔,罵道:你要憋死我呀?!狗尿苔說:挑料蟲你不去,倒來撈浮萍草還吃蓮子,吃一個蓮蓬壞一窩蓮菜你知道不?牛鈴說:你喊叫啥呀!又說:你喊叫我也不怕,反正現在沒人管了,得稱剛才就撈了一籠子回去了。狗尿苔說:沒人管你就搞破壞呀?牛鈴說:你也說破壞?這詞是你們黑五類專用的。將手中的蓮蓬扔給了狗尿苔。狗尿苔把蓮蓬砸在牛鈴頭上,說:快上來,挑料蟲去!牛鈴卻說:我去不了,今日有活動哩,榔頭隊要到下河灣呀。狗尿苔說:你就好好哄我!

  牛鈴沒有哄狗尿苔,榔頭隊是準備著今日去下河灣的。自封了窯後,榔頭隊的辦公室從霸槽家裡搬到了窯神廟,而不斷地有外地人到窯神廟裡串聯,活動,後來,霸槽就讓水皮呆在他的小木屋,將小木屋作成了榔頭隊的聯絡點,凡是從公路上來的或去的人,只要是革命的造反的,水皮就和人家招呼,請人家都去古爐村榔頭隊的隊部去。這樣,榔頭隊就和外地的革命造反組織建立了廣泛的聯繫,榔頭隊也就有了別的革命造反組織送來的十面紅旗、十二頂軍帽和一套鑼鼓傢伙。三天前,下河灣的造反派就派人來通知榔頭隊,說四天後,他們村召開批鬥張德章大會,要求榔頭隊能去壯威,沒想昨天晚上得到了毛主席發表了新的指示,下河灣一早又派人來通知,他們為了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發表,將慶祝大會和批鬥張德章大會合併著一起開。

  當榔頭隊打著紅旗,敲著鑼鼓,熱熱鬧鬧順公路往下去了下河灣,狗尿苔有些遺憾,後悔起跟天布他們來挑料蟲,也怨恨牛鈴沒有事先告知他。狗尿苔時不時扭頭看著那支隊伍,在他旁邊挑料蟲的天布一直彎著腰,說:挑料蟲!狗尿苔頭還扭著看。天布說:不要看!狗尿苔不看了,頭低下來看稻葉上的料蟲,頭又抬了起來。天布就抓了一把泥摔在狗尿苔的臉上,狗尿苔眼叫泥糊了,蹴下來用水澆眼。天布說:是不是想去呀?狗尿苔把泥洗了,眼裡又有了水,還是睜不開。天布說:我們這裡都是些落後分子,你要革命了你可以去!狗尿苔說:我才不去哩!

  來稻田挑料蟲的人越來越多,磨子一家人也來了,連支書在遠處田埂上看管水渠,也戴著草帽來了。狗尿苔把一個荷葉斗給了支書,支書說:你沒有去下河灣呀?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支書說:哦,我還以為你和水皮牛鈴他倆一樣。狗尿苔說:他倆是他倆,我是我!

  雨差不多不下了,但稻葉上還粘著水珠,人一走過去,水珠嘩地就打濕了衣褲,衣褲濕了怪涼快的,煩人的是你胳膊上腿上有汗,稻葉子摩著皮膚,葉齒兒就像鋸拉著生疼。挑到對面地堰上了,各人都把料蟲倒在土坑裡,狗尿苔樂意拿石頭砸那些蟲,面魚兒直後悔沒把雞抱來,便要狗尿苔把料蟲一包一包放在那裡,收工時他帶回去餵雞。狗尿苔說:你咋恁有心計的!掄起石頭一陣亂砸,砸過了還用腳去踩。面魚兒說:你這碎髁,應該到榔頭隊去!狗尿苔說:榔頭隊的都是膽子大的人,我去了怕要丟魂哩。他控告面魚兒的兒子開石,面魚兒當然聽得出來,說:狗尿苔,有句話想給你說的,不知說了好不好?狗尿苔說:你是說我身份不好麼。面魚兒說:那倒不是。狗尿苔說:那就是我個子不長麼。面魚兒說:那也不是。狗尿苔說:那你說啥呀?你說。面魚兒說:你那腿肚子趴了個馬虎①,已經趴了半天了,血都流下來了。狗尿苔一看,果然腿肚子上趴著馬虎,一半的身子已經鑽進了肉裡,一股子鮮血順腿流下來,忙用手拉,拉不動,嘰吱哇嗚連跳帶叫。

  水田裡的馬虎要是爬上了人腿,它就鑽進肉裡去吸血,蚊子吸血只吸那麼丁點,卻又疼又癢,馬虎吸血一吸就能吸一管子,吸時人卻什麼感覺都沒有。狗尿苔拉不下馬虎,面魚兒還是四平八穩地說:不要拉,拉斷了,鑽進皮膚裡的那截就不得出來,拍,用手拍,一拍它就掉了。

  狗尿苔啪啪啪地用手在腿肚子上拍,他拍得恨,自己打自己,馬虎咕嚕掉下去了。

  對於狗尿苔拍馬虎,沒有人多關注,誰在水田裡腿上不叫馬虎趴呢,馬虎再能吸血,它能把人血吸去一碗嗎?大家倒有趣地看著狗尿苔和面魚兒拌嘴,戲謔起面魚兒了。葫蘆說:面魚兒叔,你家開石呢,去下河灣了?面魚兒說:他身體不好,可能沒去。灶火說:他稀屎屁股還沒好呀?麻子黑不來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他怕個毜呀!天布卻說:我倒盼麻子黑回來哩。磨子說:你說啥?天布說:我是說如果麻子黑沒投毒,他要還在古爐村,霸槽能造反,麻子黑也能造反,一個槽裡呆不成兩個驢頭,那就有好戲看了。磨子說:一個霸槽都不得了了,再有個麻子黑,古爐村多數人就甭想活了!

  支書在一邊不做聲地幹活,腰彎得實在疼得不行了,讓狗尿苔過去給他捶腰,磨子說:支書,你說是不是?支書說:我不叫你隊長,你也不要叫我支書。磨子說:我就叫啦,誰不愛聽誰把耳朵用狗毛塞上,支書,你說是不是?支書說:或許古爐村人活不成了,或許石頭和石頭,硬碰硬,反倒沒事了。磨子說:你是說,麻子黑要在他也能成立個造反隊?支書說:不說啦不說啦,我現在說話就是放屁。低了頭又只管挑他的料蟲。

  磨子站在那裡半天沒動,後來就去了天布那兒,給天布嘰嘰咕咕說話。行運伸伸腰,想抽煙,喊狗尿苔來點火,火點上了,他說:哈,今日來挑料蟲的都是咱姓朱的和雜姓的人麼,咱這些人咋都這麼落後的就知道著幹活?他這麼一說,大家都抬頭瞅,果然沒有一個姓夜的。天布就說:姓朱的都是正經人麼,扳指頭數數,榔頭隊的骨幹分子都是些啥人?能踢能咬的,好吃懶做的,不會過日子的,使強用恨的,雞骨頭馬勝,對啥都不滿對啥都不服的,不是我說哩,都是些沒成色的貨!灶火說:文化大革命咋像土改一樣,是讓這些人鬧事哩?!天布就瞪灶火,小聲說:別提土改,你提土改支書急哩。但支書沒急,已經挑料蟲走到前邊去了。天布又說:文化大革命是大家的文化大革命,興別人革命就不興咱也革命?咱是不會革命嗎,解放到現在咱們誰不是革命成習慣了?!灶火行運還有鐵拴就說:啊是呀是呀,咱咋一直醒不開這一層理呢?天布你是民兵連長哩,你咋不成立個什麼隊呢,他們有榔頭哩,咱也是有鐝頭麼!

  地中間的人越說越熱火了,還在地這邊的面魚兒就對狗尿苔說:天,再成立個什麼隊,這地裡的料蟲更沒人挑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37

  49

  雨一駐,又是幾天毒日頭,這個中午,天布、磨子和灶火又聚在天布家商量著成立個組織,天布的媳婦就在門前淘了些麥,晾在席上,一邊吆著麻雀,一邊放哨。麻雀從好多樹上飛來,先是謀著吃席上晾的麥子,被天布的媳婦轟了幾次,後來麻雀不再要吃麥子了,卻並不走,嘰嘰喳喳地叫。麻雀是聽見了上房屋裡商量的話,就碎嘴子叫嚷古爐村又要有一個革命造反的隊了,一部分就興奮,一部分卻恐慌起來,兩部分爭執開來,在門前吵成了一鍋灰。天布媳婦覺得奇怪,拿了掃帚攆過來,麻雀才一哄而散,卻又傳得滿村的豬貓雞狗都知道了。

  麻雀到處亂飛,碎嘴傳播,村裡人是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還在疑惑:來了鷂子啦,還是蛇鑽進了麻雀窩裡?而狗尿苔卻聽得明白,但狗尿苔掂量這該是一宗大事,不敢隨便說,也就沒給任何人說。不給別人說就不給別人說,狗尿苔卻終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他就獨自去了天布家院門前要看個究竟,沒想卻見水皮正站在天布家院門口,便心想水皮能去,天布他們還能商量著成立什麼革命造反隊嗎?就罵麻雀是胡說,造謠哩,也再沒去天布家。

  天布的媳婦攆走了麻雀,又坐回院裡,把院門半開半掩,一眼眼朝外看著。門外的太陽白花花照著,熱氣從地上起身就像是長了秧苗一樣晃晃悠悠地搖擺,使整個照壁都虛起來。她似乎看到了照壁上的那些浮雕,定睛再看,浮雕沒有了,盡是砸過的坑坑窩窩,天布的媳婦就在心裡罵開了榔頭隊的人。這時候,院門縫一黑,好像有人,她噔地站起來,說:誰?水皮把門推開了,說:我麼。天布媳婦忙跑過去立在門口,沒讓水皮進來。水皮提著紅漆桶,在給每一戶人家的院門扇上噴印毛主席像,說:輪到給你家請毛主席像了!天布媳婦說:請,請麼,毛主席看門著,小鬼就不進來了。水皮說:毛主席不是給你看門的,是你們一開門就看見毛主席!天布媳婦說:噢一開門就看見毛主席。水皮把一個刻了毛主席像的硬紙板釘在了門扇上,用一個水槍狀的管子吸了紅漆嗤嗤地在硬紙板上噴,然後取掉了硬紙板,兩扇門上就有了一模一樣的毛主席。

  天布媳婦在那一時想,兩個門扇上都有毛主席,門一關,兩個毛主席就靠得那麼近,可以說話了,門一開,兩個毛主席又分開了。她說:水皮手巧!水皮說:這沒啥,我刻硬紙板時才費了老勁啊!天布哥呢?天布媳婦說:你還叫他是哥?公社武幹捎話讓他去哩,他去了洛鎮。水皮說:該不會又訓練呀,武幹叫他?天布媳婦說:是麼,他那麼落後的倒是武幹叫他!水皮說:天布哥是民兵連長麼。天布媳婦說:民兵連長頂個屁,連家裡的照壁都保不住!

  屋子裡,天布、磨子和灶火已經給他們的組織起了名字,叫紅大刀。過去民兵老唱一個歌: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這個詞得勁。再說,榔頭再厲害那還是木頭,大刀就是鐵,鐵就是金,金克木,大刀砍榔頭。再是組織的人員,他們決定要以姓朱的為主,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以區別榔頭隊歪瓜裂棗。他們為自己的決策而高興,天布就從櫃子裡取了一瓶酒,要慶賀一下,正要喊媳婦炒一盤蒜苗雞蛋,再油熗一碗漿水菜,便聽到媳婦和水皮在院門口說話,放下上房小屋的門簾,都不吱聲。待水皮一走,天布出來問:水皮給門扇上噴像了?看了紅哈哈的毛主席像,又說:你給他說那麼多的話幹啥?媽的,他姓朱,又是民兵連文書,倒跟著姓夜的跑了!磨子說:逮豬娃看母豬,他和他媽一樣,靈得過火了!你只看他有才哩,現在給咱脖子下支了磚!天布媳婦說:天布哪裡能認清人,麻雀蛋子他都看著是花喜鵲哩!天布媳婦的話裡當然有話,灶火忙打岔,說:天布,還真喝酒呀?天布說:去去去,女人家知道個屁!人是肉疙瘩難認,誰能認得清?紅大刀一成立,他想來,哼,閃遠吧!磨子說:這你錯了,紅大刀成立了,就要分化他們,凡是在那邊的姓朱的都得拉過來。這小子滑,他要能過來,就斷了霸槽的腳後筋了。這都是小事,剛才妹子對水皮說你去武幹那兒了,我倒……天布媳婦說:叫我啥?叫嫂子!磨子說:天布比我小幾個月的。天布媳婦說:我比天布大三歲哩,各叫各的。磨子說:哦,女大三,抱金磚。天布不願給人提說這事,又嚇唬媳婦:你插的啥嘴呀?讓磨子往下說。磨子說:我倒想到一個問題。榔頭隊是咋鬧起來的,還不是借了外邊的勢力,靠的是縣聯指?現在有縣聯指還有縣革命造反聯合總部,分了兩派,咱也掛靠縣聯總呀!天布你去一趟鎮上見見武幹,如果武於是聯指的人那就不說了,如果是聯總的人,讓他給咱牽線,咱也就是縣聯總下的古爐村紅大刀隊了。灶火說:對呀!磨子腦瓜子管用!磨子說:別給我戴高帽子,還不是受嫂子的話啟發的。天布媳婦很得意,說:天布從來把我沒當回事麼。去廚房熗菜炒蛋,打了三顆雞蛋,又打了一顆雞蛋。

  天布是在下午就去了一趟洛鎮,第二天回來,領著公社武幹。古爐村好多人都認識武幹,大高個,黑吊臉,冬冬夏夏都穿著雙厚底翻毛牛皮鞋,鞋底上打著鐵掌子,動不動用腳踢人。他一進村,有人就跑去給霸槽說了,霸槽不明白武幹怎麼這時到古爐村,就讓水皮留意武幹的動靜。天布陪著武幹在家吃了飯,對武幹說:你到村裡轉轉,啥話都不說,轉一圈就給我們壯膽了。武幹也就到了巷裡,拿著一卷子傳單,見著誰便發一張。幾個婦女都爭搶,天布說:這都是革命戰報,拿回去要唸要貼的,誰包了辣子面,鉸了鞋樣兒可不行!在村西口石磨前,守燈在磨二升包穀,見人來就低頭抱著磨棍推。武幹說:是不是守燈?守燈說:就是。武幹說:我是公社武幹陸鳴。守燈說:陸武幹你吃啦?你知道我守燈?武幹說:我知道古爐村有個叫守燈的,一看你的那樣子,就猜出是你。聽說你會俄語,卻就是不給民兵教。守燈說:這,我害怕教錯了,你們要怪我搞破壞的。武幹哈哈笑著,再沒說什麼就走過去了。

  守燈莫名其妙,從石磨後的小路上來了扛著鋤頭的馬勺,守燈說:你入榔頭隊了?馬勺說:你再看看,這是鋤頭還是榔頭?!那是誰?守燈說:他說他是武幹。馬勺說:你沒問問,咱窯上說封就封了,再不燒瓷貨啦?守燈說:你問去。

  武幹由天布陪著還在轉巷,老順家的狗就尾隨了,這狗見誰咬幾聲,跟著武幹竟一聲不吭,舌頭拖得老長噔噔噔地跑。轉到南巷,別人家的院牆都是廢匣缽廢盆廢缸砌的,趴在牆外能看到牆內,長寬家的院牆是夾板夯的土牆,又厚又高,牆頭上冒著一蓬薔薇,花繁得像一笸籃的火。武幹說:這花種得好!天布就對站在院門口納鞋底的戴花說:公社領導誇你花種得好!戴花立即笑起來,臉上也種了一朵花,說:讓領導進屋坐呀!武幹也就進去。

  水皮是後來也進來套近乎的,但武幹沒有認出他,他說:我是水皮呀,領導,去年你和張書記來,支書送了黃花菜後,讓我給你們背誦過古詩,你不記得啦?武幹說:噢,記得啦記得啦,你是獻詩的那個。戴花說:水皮現在厲害啦,是榔頭隊的頭頭腦腦。水皮說:不是,不是。戴花說:霸槽是老大,你不是老二就是老三麼!武幹說:是嗎,你們榔頭隊多少人?水皮說:村裡差不多的人都是。天布說:我不是!戴花說:我家長寬也不是!武幹說:文化人都是這毛病,虛張聲勢了得是?!水皮說:我們進一步發動群眾,力爭古爐村一片紅。武幹哼哼著,用厚底翻毛皮鞋踢水皮屁股。水皮說:你這皮鞋值錢。武幹就問起榔頭隊都開展了哪些工作,水皮一本正經端坐了,他給武幹彙報,說前一段他們破四舊砸了多少件屋脊上的磚刻泥塑,鏟了窯神廟裡多少對聯壁畫,收了多少舊書古董,開了多少學習會和批判會,封了窯,查了帳,辦了幾期大字報,並且還說了霸槽盡是革命理想,設想了要在公路到古爐村的路口紮一個彩樓,寫上標語,做一個大榔頭的造型,古爐村還要成立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搭一個戲臺,三天兩頭演節目,村裡所有的牆都要染紅,要求每一個人都能背誦幾首毛主席語錄。武幹聽著,也認真起來了,拿筆在手裡的那捲傳單上寫起來,水皮明白這是武幹在記錄他的彙報,越發得意,就說:霸槽精力好得很,我從來沒見過有那麼大精力的人,他一天只打幾次盹兒,整夜整夜拉著我們談榔頭隊的抱負和遠景,我們都熬不過,後半夜就睡著,睡醒起來他已經畫了一個草圖,是給將來古爐村人設計服裝哩,他說以後再到別的村去,到洛鎮到縣上,我們是一色的黃軍帽,黃軍帽上別上毛主席像章,胳膊上戴紅袖筒,袖筒上印紅榔頭,腰裡都繫一條寬皮帶,皮帶上吊一個小袋兒,裡邊裝著毛主席的紅寶書。武幹說:謔,他成藝術家了?!水皮說:他革命意志強,藝術細胞也多,這一點以前誰都沒看出來,是文化大革命把他的才能激發起來了!天布說:是瘋了!便不再聽,從上房屋走出來,看院牆頭上的薔薇,聽見水皮在反駁他:霸槽要是生在城裡,他肯定是搞藝術的,不會比守燈他姐夫差,搞藝術需要想像力,想像力好別人看著就是瘋子,我好像讀過一本書,上邊有一個名言,就是說藝術家和瘋子一步之隔。武幹說:可惜他霸槽沒有成為藝術家呀。水皮說:就是,遺憾他生在農村裡,我們都只能生在農村裡,搞不成藝術了,那就鬧革命麼!武幹哈哈哈地笑。

  天布在院子裡說:你這薔薇咋養的,人都面黃肌瘦的,花卻開得這麼繁?戴花說:要經管的,你每天去看它,給它說話,它就開得繁。你那照壁上的牽牛花咋樣了?天布說:日他媽,能咋樣?戴花說:造孽很。天布說:你也要好好看護這薔薇,我聽水皮說,他們要在公路上紮個彩樓呀,小心來折了薔薇。戴花說:這花是我的魂哩,誰要敢折,我就和誰拼呀!天布說:你還拼呀?!咋拼呀?戴花說:他誰要讓魚死,魚也要讓網破!天布說:哦,魚死網破,魚死網破!

  狗尿苔和牛鈴在杏開家門口看著杏開在捶布石上捶衣服。杏開講究,洗了衣服都要用米湯水泡了,晾半天,然後疊得整整齊齊在捶布石上捶,捶得衣服平平整整,再帶有棱角。杏開屁股撅著,隨著棒槌起落,胸前咕咕湧湧動。牛鈴悄聲說:她沒穿裹胸。狗尿苔說:你往哪兒看?!牛鈴說:把衣服捶得那麼平展,穿了耀霸槽眼哩。杏開似乎沒聽見,但屁股上好像長了眼,知道有人在看她,起身把院門關了。狗尿苔和牛鈴頓時覺得自己沒了意思,拿眼看身邊的樹,有一片葉子,在不該飄落的時候,落在了地上。遠遠的對面巷裡,天布領著武幹走了東家又走了西家,有媳婦掃門前路,婆婆出來說:那是皮鞋印子,你掃呀?!牛鈴說:武幹會不會來杏開家?狗尿苔說:支書家都沒去,還能來杏開家?牛鈴說:他咋長那麼大的個子呀?狗尿苔說:武幹都要大個子的,他槍法好,去年民兵訓練時他來過一次,指哪打哪。牛鈴說:咱跟著去看看。狗尿苔說:他就是愛踢人。

  兩人還是去了,但不敢到跟前去,遠遠地跟著,到了長寬家,他倆沒有進去。長寬家廁所在院牆外,就上到廁所牆上把腦袋露在院牆頭上,發現尿窖池裡有一個死貓。狗尿苔喊叫:嬸子,嬸子,你家貓淹死在尿窖池子了!戴花這才發覺院牆上是狗尿苔和牛鈴的頭,就拿竹竿擊打,說:土匪呀,摘我花呀,咪咪,咪咪——。她在叫喚貓,一隻貓從廈屋裡跑出來。狗尿苔對牛鈴小聲說:誰摘你花,來聲摘你!從院牆頭縮了腦袋。戴花說:我家貓在哩,尿窯池子裡有死貓,誰家貓死了扔到我家尿窯池子裡?狗尿苔,狗尿苔,你把死貓撈出來我埋到花篷底下。

  狗尿苔撈了貓,提進來,天布動手在花篷下挖坑,戴花詐唬著坑要挖深,淺了生蛹的。

  武幹聽見外邊說埋死貓的話,問:他們幹啥哩?水皮說:我給你彙報哩,沒注意呀,你還要叫我彙報些啥?武幹說:噢,沒啥。水皮說:我們歡迎你到榔頭隊給指導指導。武幹說:埋死貓哩。站起身出了上房門,說:天布,你把我撂下你看花呀?!天布說:水皮不是給你彙報嗎?武幹說:在古爐村裡轉,一看見這院牆頭的花,就知道這家有美人哩。戴花說:領導啥人沒見過,我還能人你眼呀?!

  水皮站起來,看武幹在傳單上記錄的全不是他彙報的事,傳單的兩邊空處卻寫著:混蛋,王八蛋,地痞流氓,懶漢二流子,野心家,神經病,瘋子,我日你媽的!水皮臉唰地紅了,他看著前院裡武幹和戴花說說笑笑,就沒趣地從後門走了。

  水皮受到了侮辱,在霸槽面前開始嚼武幹,霸槽說:這事情有些嚴重了。臉立即陰下來說:你咋把啥都給人家說了!水皮說:我想讓他支持咱麼。霸槽說:這武幹以前和麻子黑能粘在一起,他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天布把他叫了來,是不是他們也要成立組織呀?水皮說:這不可能吧。霸槽說:榔頭隊裡都是姓夜的和一些雜姓,姓朱的很可能要和咱對立呢,要是姓朱的成立了組織,咱這邊姓朱的人是不是就過去啦?水皮說:不會的。霸槽:得有個準備。

  水皮覺得霸槽心鬼,卻又不得不佩服霸槽的預感,就在當天傍晚,天布就宣佈成立了紅大刀革命造反隊,隊部放在了老公房裡。他們是把老公房的門鎖砸了進去的,故意在門前大聲喊:砸,砸,這是公房,咱就把隊部駐在這兒!還叫了明堂去取了火銃。這火銃一直存放在支書家,往年裡村裡要社火,或者下冰雹,要往天上轟打的。支書在柴革屋找了半天,尋出三個火銃,一個已經鏽得用不成。明堂說:支書,你是放火銃的老手,這得你去。支書說:你真沒長腦子!你去了不要說從我家取的火銃,就說火銃在杏開家,讓杏開跟你去。明堂說:這不行,杏開跟霸槽那關係,她能把話說圓?支書說:那就說從老順家裡拿的。明堂就把火銃拿到了老公房,咚,咚,咚,放了三下。

  那天晚上,吃罷了飯,紅大刀也召開了群眾會。古爐村的社火鑼鼓被榔頭隊拿去了,只有老順家還有一面銅鑼,老順就拿了來。葫蘆見了鑼,說:老順,聽說你一頓能吃一鑼底的小米做的乾飯?老順說:還有兩碗酸菜哩。葫蘆說:吹!我不信。老順說:你不信了你出小米,我要一頓沒吃完,我賠你兩鑼底小米。天布說:叫你取鑼來敲的,吃什麼吃?!老順還對葫蘆說:敢不敢?天布說:敢!老順咣咣咣地敲起來。

  狗尿苔在天布放火銃時,他是抱著銃子讓灶火裝火藥的,火銃放畢,天布卻讓狗尿苔回去叫婆來會場。狗尿苔說:叫我婆?!天布說:開會呀,慣例呀,能幹啥?狗尿苔心裡就不高興。回到家給婆說:婆,開會哩。婆說:雞都進圈啦開會?飯在鍋裡,你自己吃吧。就走了。狗尿苔吃著飯,心裡罵天布,覺得天布不如霸槽好。一碗飯剛吃完,婆卻回來,說沒會麼,她去了山門下沒一個人呀。狗尿苔說:在老公房那兒。婆說:咋在了老公房?狗尿苔說:不是榔頭隊開會,是天布磨子他們成立了紅大刀。天布磨子往常待你還行,咋一成立個隊就先讓你去呀?婆說:天布磨子也革命啦?狗尿苔說:現在啥人都革命哩。婆坐下來揉腳,婆腳上的雞眼破了,血就把襪子都染紅了。婆揉了一會兒,卻說:後窗的繩子上搭著我洗過的白衫子,你拿來。狗尿苔說:黑啦換衣服?婆說:我得穿得乾乾淨淨去麼。狗尿苔說:榔頭隊開會你沒換衣服,紅大刀開會你還有心情穿乾淨衣服。婆說:這可能是婆最後一次去開會了。狗尿苔說:為啥?婆說:婆和守燈,或許還有善人,都是死老虎,誰一動彈就把我們叫去,瞎事好事都得裝門面麼,等有了紅大刀,大刀和榔頭對起來,那誰還再顧及我們?

  婆的話使狗尿苔沒有想到,就說:那就好,他們不理了你,我也就不受欺負了。

  婆說:再沒人管,咱和別人還是不一樣,大刀的榔頭的誰參加你都不要參加,你要讓人把你忘了,忘了就好了。你一天跑的不停,話又多得能溢出來,你給我記住,少跑少說著!

  狗尿苔說:你就會說這話!

  婆說:看,看,又話多了!能憋死你?

  狗尿苔說:能憋死。憋死了讓你沒了孫子!

  狗尿苔就站在杏樹下,杏樹葉在夜風裡嘩嘩響,他說:婆,我要喝水,能不能喝水?

  婆不理他,扭著身扣胳膊下的扣門。

  狗尿苔對著杏樹說:你只喝水,我也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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