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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大刀隊裡都是姓朱的,榔頭隊裡姓朱的就陸續又退出來加入了紅大刀隊。退出來的人不好意思,唉,咋不早成立啊,早成立哪有這事?卻又抱怨以往朱姓人不抱團,而姓朱的畢竟是姓朱的麼,保大宋江山的還不是楊家將?!紅大刀也有了自己的大字報欄,但名字不叫大字報欄,叫宣傳欄,就在山門斜對面的三岔巷口。那裡是一棵老藥樹,老得半個身子都空了,裡邊填了磚頭和石灰,樹後斜著分出三個短巷,東邊短巷頂頭的是灶火家,他家的門朝東開,對著村主巷道的是一面山牆,這山牆做了宣傳欄。水皮曾在山牆上寫了大標語:紅榔頭砸燒舊世界。灶火就把標語鏟了。鏟時水皮娘在旁邊看,灶火一邊鏟一邊說:我鏟我家的牆皮,誰管得著?!又搪上一層白灰,用木條子把四邊框起來。凡是姓朱的某某退出了榔頭隊,加入到紅大刀隊,宣傳欄裡肯定貼佈告:歡迎某某加入紅大刀隊。幾日裡,這樣的事件不斷發生,村子裡就像一鍋油煎了,嗞嗞響,濺油星,人都急著。到了飯時,家家有人端了飯碗往巷道裡瞅,一旦瞅著有人了,便湊過去。人都是長舌婦長舌男,相互打探:誰誰退呀?誰誰咋還沒退?東倒吃羊頭,西倒吃狗肉,嘁嘁啾啾。
古爐村有了兩派,兩派都說是革命的,造反的,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又都在較勁,相互攻擊,像兩個手腕子在扳。在以前,每年的正月十五鬧社火,社火還要到下河灣、西川村、東川村去展示評比,支書為了提高古爐村社火的榮譽,就曾把村人分了兩組,兩組也是朱姓人家一組,姓夜人家一組,兩組爭強好勝,比巧鬥奇,在出臺的頭一天都精心準備又高度保密。那時的狗尿苔和牛鈴比現在還要小,誰也不注意,他們就兩頭跑,傳遞情報,那邊扮了「西遊記」,孫悟空的金箍棒上還能站立個白骨精,這邊知道了就扮「天仙配」,牛郎的扁擔上兩根細繩各吊一個孩子。如今,最快活的仍是狗尿苔和牛鈴,雖然牛鈴是榔頭隊的,他不能再到紅大刀隊的老公房去,而狗尿苔就拉著他哪兒人多去哪兒,哪兒熱鬧去哪兒。狗尿苔完全忘卻了婆的叮嚀,他覺得這日子就像是節日,天天都是節日。他是不嫌人作踐的,到哪兒受人作踐著就作踐吧,反正是蒼蠅,蒼蠅還嫌什麼地方不衛生嗎,被作踐了別人一高興就忘了他的身份,他也就故意讓他們作踐。水皮說:狗尿苔,你身份那麼不好的,咋比我活得滋潤,你知道為啥?狗尿苔偏說:我人緣好麼。水皮說:啊呸!你是個狗尿苔,侏儒,殘廢,半截子磚,院子裡臥著的捶布石!人自己把自己看大了也就大了,自己把自己伏小了也只是小。狗尿苔這回沒生氣,他覺得是這麼個理,以前老想著個頭長呀,長得像守燈那麼高又有什麼用呢,誰見了會和你說話?他再不求長了,看見巷子裡的樹再不量身高刻線。謔謔,我就是半截子磚,半截子磚砌不了牆,扔到路上我可以絆你!我就是個捶布石,你是布,我可以捶你,要在捶布石上坐,冬天了冰你,夏天了烙你,不冬不夏了墊死你!
狗尿苔從此見了半截子磚和捶布石就感到親切。
這一天,狗尿苔去泉裡擔水,走到半路,看到路正中有一塊半截子磚,他去擔水時路上並沒見到這半截子磚,回來卻見了,他就放下水桶,說:你是不是特意等我的?半截子磚說不了話,身子縮得瓷瓷的。狗尿苔說:你比我能守住口。把桶裡水往半截子磚上一淋,水滋滋滋滲了,狗尿苔知道半截子磚知道他在對它說話了,就拾起磚,把它放在旁邊的院牆頭上。來回歪歪斜斜地走了過來。
來回的羊角瘋又犯過幾次,不犯的時候說話走路也覺得不對勁了,她是來問婆在不在家,狗尿苔說婆不在,她讓狗尿苔看她新染了一節布,染得像狗嚼過一樣,深一塊淺一塊,她說:染得好吧?狗尿苔說:不染更好。來回說:宣傳欄上有你名字哩,還不去看?狗尿苔覺得她說瘋話,說:呀,那我給我婆長臉啦!來回說:長你媽個腳!狗尿苔不輕狂了,說:真的有我名字?來回說:沒人給你說吧,誰給你說呀?只有我給你說哩。狗尿苔說:寫我名幹啥?來回說:你以為是贏人呢?
狗尿苔不顧了水桶,往三岔巷跑,才跑到前邊的一個巷裡,一隻貓在逗老鼠,老鼠一跑,貓就撲上去逮住,老鼠不動了,貓用爪子撥,老鼠又一跑,貓再撲上去逮住,這麼逮逮放放,一直到了中巷口,他攆上去把老鼠尾巴踩住了,提起來,看見灶火家山牆下站著八成。他喊:八成,給你個老鼠點火!
老鼠點火就是把煤油澆在老鼠身上,點著了,讓老鼠跑,老鼠跑起來就是一個火球。老鼠是害物,村裡人常這麼點,但這要在晚上點了好看。
八成說:還點老鼠哩,人家把你點了!
狗尿苔說:誰點我,我日他媽!
八成說:要日他媽,你上炕去還得搭個小凳子吧?
狗尿苔提著老鼠走近去,宣傳欄上是貼了一張紙,白紙黑字。
狗尿苔說:上面寫的啥?
八成勉強能讀些字,唸:聲明。我受了狗尿苔的欺,欺什麼呢?欺啥和啥唆,不明不白加入了榔頭隊,現在我要啥暗投明,反啥一擊,從今日起退出榔頭隊加入到紅大刀來。牛鈴。
狗尿苔腦子轟地一下,眼前都是火星子,手一鬆,老鼠掉在地上。老鼠掉在地上沒有動,他跺了腳,說:還不跑!老鼠晃了一下頭,撒腿就跑。狗尿苔眼睛開始黏糊,對八成說:是牛鈴寫的?
八成說:是牛鈴寫的。狗尿苔說:這不是牛鈴寫的,牛鈴不會寫字。八成說:牛鈴不會寫字,是會寫字的代牛鈴寫的。有沒有這事?狗尿苔說:別人人榔頭隊,牛鈴說咱們也人吧,我說你人,我身份不好人不成,他就入了,與我屁事?!狗尿苔上前要撕那紙,八成說:不敢,你要破壞文化大革命呀?你要撕,我走了你撕。
狗尿苔擰身往回跑,他覺得他從頭到腳都起了火,火燒得皮膚通紅,那是羞紅的,這紅立即變黑,黑得成了茄子色。牛鈴,啊,牛鈴,你要退出榔頭隊就退出榔頭隊麼,怎麼要牽扯我,牽扯我也就牽扯吧,不至於還在大字報指名道姓?!牛鈴啊牛鈴,我×你媽!巷道裡沒有人,狗尿苔害怕碰著人,把水桶擔回家,一整天再沒出門。
糟糕的是牛鈴的聲明貼出來後,紅大刀隊又貼出了三張紙的大字報,對牛鈴的棄暗投明反戈一擊,表示歡迎,評論紅大刀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參加者百分之八十是貧農和下中農,百分之二十是中農,絕對沒有一個五類分子,不像有些組織,借文化大革命機會,糾集一批牛鬼蛇神興風作浪。大字報並沒有公開點名榔頭隊,卻列舉了狗尿苔,說狗尿苔是什麼人,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國民黨偽軍官在臺灣伺機反攻大陸,他竟然也參加了某組織,而且拉攏、欺騙、教唆了牛鈴,使牛鈴錯上賊船,誤人歧途。他們想幹什麼?是配合臺灣國民黨還是配合蘇聯修正主義內應外和著顛覆社會主義?!三張紙的大字報一貼出,榔頭隊第二天就貼出了五張紙的大字報,他們直接點明紅大刀,說紅大刀策反了牛鈴,又以牛鈴的事造謠惑眾,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牛鈴是什麼人,他是個變色龍,而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狗尿苔壓根兒就不是榔頭隊的人,他參加的是紅大刀。榔頭隊是響噹噹硬邦邦的革命造反隊,紅大刀裡有五類分子,想幹什麼,要渾水摸魚嗎,趁機變天嗎,真是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以說,榔頭隊大字報比紅大刀大字報的排比句多,新名詞多,讀起來慷慨激昂又新鮮好奇,榔頭隊的人都很得意,而紅大刀的天布就抱怨馬勺文墨沒有水皮深,對著馬勺吼道:你講究是古爐村的老文化人,你就寫不過他水皮?!馬勺反駁說水皮是中學生,而他是小學畢業生,水皮那些詞還都是抄襲了外邊的一些傳單,但水皮是姓朱的,你們頭兒沒本領把水皮拉回來,自己養的狗反讓狗咬!姓朱的就全罵水皮是叛徒,是漢奸。
水皮緊張得再也不畫毛主席像了,因為在各家門口噴繪毛主席像,有人給他吐唾沫,翻白眼,還放出狗來咬他。凡是出門,就跟在霸槽後面,狐假虎威。更慘的是狗尿苔,兩派的大字報上都點了他的名,都在罵他是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是階級敵人,他再也沒以前的歡勁了,在自家屋裡憋了兩天不出門,出了一身的熱痱子。婆倒勸他出去玩,他說:我害怕見人,他們都罵我哩。婆說:要出去,只要不打你,罵就讓罵吧,你全當聽不見。狗尿苔說:有耳朵哩,咋能聽不見?婆說:就當是颳風。狗尿苔說:那不是颳風麼。婆抱住了狗尿苔眼淚就流下來。狗尿苔看見婆眼淚流下來,他說:婆,我出去玩呀。
狗尿苔從院門裡出去,他摘了一片樹葉,揉,揉,揉了兩個小球兒,塞在了耳朵裡,外邊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可眼睛總是能看到人的,就盼著巷道裡沒人。是沒人,他走過去。但剛要走出巷口,巷口外的樹下站著一簇人在那裡爭吵,他就又返回來。婆問咋又回來了,狗尿苔說燕子叫他哩。婆知道狗尿苔還是不願意出去,就說:噢,我也聽著是燕子叫你哩,燕子說窩在院門框上風大,要把窩築到上房門框上。狗尿苔說:就是,築到上房門框上好。婆孫兩個就搭凳子把院門框上的燕子窩取下來,又搭凳子把燕子窩繫好在上房門框上。他們做得是那樣認真和細緻,窩的每一根柴草都沒讓掉,一疙瘩泥巴也沒讓掉,繫的繩子反反復複拉緊結牢,而燕子就一直站在捶布石上一眼一眼地看,等到窩全部繫停當,飛進去,在窩裡唱歌。
狗尿苔說:婆,婆,你聽出燕子在唱什麼歌?
婆說:你聽出唱什麼歌?
狗尿苔唱道: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這是民兵訓練時天布他們唱過的歌子,而現在,真的是太陽已經落西山了,天上正飛著紅霞。
婆喜歡地看著狗尿苔唱,唱畢了,滿臉滿頭的汗,婆說:你去泉裡擔水去,也在那裡洗洗。
狗尿苔看看天,說:我不熱。桶裡不是還有些水嗎,明天擔吧。
第二天,天剛露明,狗尿苔就去擔水,生怕遇著人,偏不偏擔了水才上了土塄的石獅子那兒,一夥人就走過來,躲不及,忙放下擔子,蹲在那草窩裡假裝屙屎。他企圖讓石獅子擋住他,但石獅子倒在地上,擋不住他,急了就從旁邊摘片蓖麻葉頂在頭上,擋住了自己眼睛,他想擋住自己眼睛了,他看不到了別人,別人也可能看不到他。那人卻說:狗尿苔,你幹啥哩?狗尿苔沒敢吭聲。人又說:你擋住眼睛就以為我們看不見你嗎?狗尿苔把蓖麻葉揭了,臉上在笑,說:我屙哩。好幾個人同時在罵:狗日的,你在路上屙呀?!狗尿苔忙站起來,說:我沒屙出來,你們看,沒一疙瘩屎。那夥人走過來看見路上真的沒屎,在狗尿苔屁股上踢了幾腳。
在那個下午,婆領了狗尿苔去了河堤,河堤上長滿了蘆葦、蒲草和毛拉子眉,它們的花絮是秋天裡的雪,沒有風,這些雪並沒有漫天飛揚,而是成堆成堆地積在堤下的沙地窪坑裡,石頭根下。婆把花絮就掃起來.像掃著雲,然後用一塊白布包裹了。狗尿苔沒有掃雲,看著毛拉子眉上的糊蠟燭一支支挺立,而蘆葦深處的水潭裡窸窸窣窣地響,時而有鳥翅膀和爪子劃著水面飛出來。
婆和狗尿苔為什麼去了河堤,村裡有人瞧見了就犯嘀咕:僅僅是去掃那一包葦草花絮嗎?或者是要去看毛拉子眉上的糊蠟燭嗎?這不可能。婆孫倆去了那裡又說了什麼話,更是不可猜測,那裡是鬼出沒的地方,田芽就曾在那裡莫名其妙地把頭往沙堆裡鑽,婆孫倆怎麼就能在黃昏時去呢?但是,他們看見了婆和狗尿苔從河堤上回來,不是回家,而是去了窯神廟,婆拉著狗尿苔,狗尿苔好像不情願,臉苦愁著像是赴殺場。
窯神廟的門口站著霸槽、禿子金和水皮,婆立即按著狗尿苔就跪下去,說:你碎(骨泉)還不給榔頭隊磕頭!你說,你給你霸槽說,你是不是參加了紅大刀?狗尿苔說:我沒參加。禿子金說:參加就參加了,你不承認?!狗尿苔說:我就沒參加!禿子金說:你哄誰呀,你姓朱你能不參加?婆說:禿子金呀,你千萬不敢這樣說,我和娃是啥呀,是蟲蟲子……禿子金說:蟲蟲子?老虎是大蟲,蛇是長蟲,你們是什麼蟲?是虱,是虼蚤?婆說:是虱是虼蚤,你禿子金指頭一動就捏死了。你千萬不敢說這話,噢,禿子金。霸槽說:沒參加就沒參加,磕啥頭哩,回去,回去。婆說:快給你霸槽哥磕頭,再磕一個!狗尿苔就再磕了一個頭,婆拉著他走了。
他們又到了老公房。老公房的院門掩著,婆推一個縫,塞進頭去,說:天布,天布!應聲過來的是面魚兒,面魚兒說:你咋到這兒來了?婆說:紅大刀的人在沒?天布從老公房出來,站在臺階上說:咋啦?婆立即又按狗尿苔跪下,狗尿苔一跪下就磕頭,天布說:磕的啥頭,要磕就磕三個,帶響的!婆讓狗尿苔磕,狗尿苔卻不再磕,按著脖子磕了三個響頭,婆說:天布,娃給紅大刀請罪了,娃並沒有參加榔頭隊,牛鈴參加榔頭隊也不是娃的主意。天布說:就為這事?婆說:這可是大事,娃在屋裡哭了三天,娃嚇得肚子疼哩。天布說:狗尿苔還會嚇得肚子疼?!婆說:就是肚子疼,我說枉話,天打雷擊哩。天布說:知道知道,你們走吧,我們正開會的。卻又說:那布包的啥?婆說:掃了些蘆絮。你要了給你留下,我和娃再去掃。天布說:我要那幹啥?返身進了屋。面魚兒就把狗尿苔拉起來,說:你輩分高,天布磨子他們都是狗尿苔這一輩的,有事讓狗尿苔來,你跑啥的?婆說:輩分高算啥,我和人不一樣麼。面魚兒說:一樣的,一樣都是人麼。婆就拉了狗尿苔出了院門。
走回到了三岔巷口,那裡站了許多人,狗尿苔說:婆,那裡有人哩。婆沒言語,卻恨恨擰了狗尿苔的後背,狗尿苔突然受疼,說:你擰我?婆卻說:你跑,你跑。就揚手扇耳光,她原本想耳光扇過去扇不著狗尿苔的,沒想狗尿苔並沒跑,耳光就扇在狗尿苔的後腦勺上,狗尿苔這回是真疼了,就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哭。婆便高聲罵:你狗東西還哭哩,我打死你,你不明白你是偽軍官的孫子嗎,你給我說,你參加了榔頭隊還是紅大刀,你狗東西是禍水,是瞎瞎膏藥,你害人家呀?咹!她氣得呼哧呼哧喘,跌坐在地上。站著的人先以為狗尿苔又惹婆生氣了,還看著狗尿苔挨了耳光好笑,待到婆罵了~道跌坐在地上,馬勺過來說:生下這不成器的貨,打他有啥用?婆說:唉,我造了業了,咋遇上這麼個孫子,他一會兒是榔頭隊的,一會兒是紅大刀的,啥都參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誰呀?!馬勺說:嗨,他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婆說:是嗎,那大字報上不是說……馬勺就笑了,說:都是拿狗尿苔說事麼。婆說:他算個啥,拿他說事?馬勺說:不拿他說事,又能拿誰說事?婆說:哦,這我就放心了,是誰拿他說事的,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他屙的。
回到家裡,狗尿苔早早睡下了,婆也沒有叫他,讓他睡去。狗尿苔一夜卻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好像他不是在炕面上睡,倒是他背了一夜的炕面。婆拉他給榔頭隊、紅大刀的人去磕頭,又在三岔巷口當眾打罵,他是想通了這是婆在為他消除疑猜,但是,他後悔的是把蓖麻葉擋了眼睛依然被別人看到了,怎樣才能他可以看見別人而別人卻看不見他呢?隱身衣,隱身衣,他就又想到了隱身衣,什麼是隱身衣呢?他開始在櫃子裡翻,他和婆的衣裳都裝在櫃子裡,一件一件拿出來穿,他說:婆,婆,哎,你看見我了嗎?婆說:你把鼻涕擦擦。他擦了鼻涕又換上一個衣裳,說:婆,婆哎,你看見我了嗎?婆說:你那鞋咋又爛了,腳上長牙啦?他歎了一口氣。婆說:你翻著衣服幹啥?他說:婆,有一件隱身衣就好了!婆說:衣服能把你穿沒了?!他就坐在那裡哭。
天露明的時候,婆被哭聲驚醒,爬起身見狗尿苔哭得咯兒咯兒的,咯兒一下,渾身就一下抽搐。婆忙推狗尿苔,說:快醒來,快醒來!狗尿苔醒了,才知道自己做夢,夢裡的事全記得清楚。婆說:夢見誰欺負你啦?夢是反的,不要怕,有婆哩他誰都不敢欺負你的。狗尿苔不把夢裡事告訴婆,看著婆給婆點頭,卻突然偎在婆懷裡,抓住了婆的奶。婆的奶癟得像個空布袋。婆說:沒一百哩,還要吃奶?!兩年以前,狗尿苔還吃婆奶,奶裡沒汁水,也要手抓著奶才能睡著。這兩年再不抓著奶睡了,聽婆這麼一說,他沒有去噙乳頭,說:婆,世上沒有隱身衣,是吧?婆說:衣服能把你穿沒了?!婆說的和夢裡說的一樣,狗尿苔說:我恨我爺哩!婆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只說婆要打罵他了,正後悔著,婆摟住了他,說:恨你爺幹啥?你爺也不想讓你受苦,誰也不願意活著受苦,但人活著咋能沒苦,各人有各人的苦,苦來了咱就要忍哩。聽婆的話,出門在外,別人打你右臉,你把左臉給他,別人打你左臉,你把右臉給他,左右臉讓他打了,他就不打了。婆說過了,讓他起來,到外邊去,狗尿苔還是不願出去,說:我不想見那些人麼。婆說:一輩子都不見呀?!你出去,都知道榔頭隊和紅大刀只是拿你說事,你自管出去!狗尿苔出門了,碰著人就打問村裡有沒有出工的。
稻田裡的料蟲挑過之後,包穀地在每棵包穀苗根壅了土,畦間裡撒下的白菜籽也出來了,村裡暫時沒了農活,有人就去南山裡給牛割草。往常割草,狗尿苔都是和牛鈴作伴,狗尿苔是一個大背簍,背上了簍底便搭到腿彎處,遠遠看去,看不見頭,只是一個大背簍下邊生出一雙細短的腿在走。但是,狗尿苔割草總是把草壓實在簍裡,還要用腳踏,往往一平簍草一到飼養棚過秤就四五十斤。而牛鈴不,牛鈴喜歡割下草了就虛虛裝進去,還要把高草像野雞翎一樣插在簍沿上,顯得草很多,可一過秤只有三四十斤。現在,狗尿苔不願意和牛鈴一塊去割草了,他背了簍,拿了鐮,路過牛鈴家門口,呸,吐一口唾沫,自個就走了。
割草是午後才能回來的,所以要帶乾糧,婆以前總是給他帶幾個熟紅薯的,這回婆烙了張紅薯面餅。狗尿苔是一出門就開始吃餅,那不是吃,是嚐,忍不住嚐嚐,擰下那麼一點塞在嘴裡,再擰下那麼一點,塞在嘴裡,才走到河堤上,餅子就剩下手大一片了。不准吃,堅決不准吃了,狗尿苔警告著自己,就蹴在河邊掬水喝。抬頭看見守燈也去割草,守燈的腿長,把褲子挽到腿根。
狗尿苔說:守燈……哥,也割草呀?
守燈說:那還能幹啥?
狗尿苔得脫褲子,還要把上衣捲到胸口,他下水了。說:噢,不燒窯了。現在沒人管了,你去你姐那兒麼。
守燈說:我姐來了信,他們還想回到我這兒來的,城裡也文化大革命了。
狗尿苔說:城裡也鬧了?
守燈說:城裡比鄉下鬧得厲害。
狗尿苔一走進河裡,水就沒在了胸部,水底下的沙綿綿的,他沒有打趔趄,斜著往過蹬。 守燈說:端走,再往下斜,那兒有個水槽,進去就只看見你天靈蓋了。
狗尿苔說:操你的心!
守燈說:哎,我問你一句話,你是榔頭隊的?
狗尿苔說:不是!
守燈說:是紅大刀?
狗尿苔說:不是!你不知道我婆在村裡撐著打我嗎,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你還這樣問?!
守燈說:你以為你婆一攆著打你就沒事啦「牛鈴說是你讓他人榔頭隊的.天布心裡想著你肯定是榔頭隊的,就是沒入,也是心裡偏向著榔頭隊,天布心量小,他不會記恨你?
這問題狗尿苔沒有想到,守燈說得有道理,事情還在嚴重著,他說:你說咋辦?
守燈說:你要肯聽我的,我就給你說。
狗尿苔說:肯聽。
守燈說:早聽我的就不至於現在這樣子!你知道不,天布和半香好,給禿子金戴過綠帽子,天布和禿子金就結了仇了,你可以讓禿子金對牛鈴好,天布就恨牛鈴了,懷疑牛鈴是過來替禿孑金督視天布的。
狗尿苔說:咋樣能讓禿子金對牛鈴好?
守燈說:這你想辦法麼。
狗尿苔說:那天布要是真恨牛鈴了,還不打死牛鈴?
守燈說:那好呀,報了仇還看了熱鬧。
狗尿苔沒吭聲,守燈的陰點子多,他恨牛鈴,但不願意看到天布打牛鈴,天布打牛鈴,那等於石頭打雞蛋。守燈說:這主意好吧?狗尿苔說:好吧。兩人過了河,守燈讓狗尿苔和他一塊去八里溝割草,說那兒草多,狗尿苔不去。他說:我就在溝口梁畔上割。
溝口梁畔上沒有高草,但狗尿苔一刻也不歇著,直到太陽已經偏西,才割好了一背簍。人又累又餓,準備著要背下河岸了,卻想屙屎。越拉不是越肚子饑嗎,狗尿苔罵著自己,蹴在那裡大便。大便完了繫褲帶,懷裡揣著的那片餅子掉下來,剩下的餅子並不圓,掉下來卻像車輪一樣滾起來,一直朝著屙出的糞那兒滾。天呀,啊,謝天謝地,餅子是在糞前不滾了,停在了那裡,離糞只差了一指。狗尿苔趕緊撿起來,朝四下看,四下沒人,沒人笑話狗尿苔,只有樹上兩隻鳥,一個說:髒!一個說:不髒!狗尿苔說:就是不髒,說髒讓我不吃你吃呀?他對著鳥三口兩口吃下肚,拍拍手說:沒了!
將草背簍吭哧吭哧才背下樑畔的之字路,靠在一個大石頭上歇,牛鈴也背了一背簍草從溝道裡下來,仍是把草高高地插在背簍沿上,一走忽閃忽閃的。狗尿苔哼了一聲,心想:還不是三四十斤?!把頭別轉過去。
牛鈴卻在叫狗尿苔,叫得蠻親切。狗尿苔知道這是牛鈴心虧,要獻殷勤,裝著沒聽見。牛鈴還在叫。狗尿苔就心軟了,回了頭,說:叫魂哩?!牛鈴說:我摘了核桃,你吃不?去溝裡割草,割草人經常會偷摘山裡人家核桃樹上的核桃的。狗尿苔沒有說:吃哩。他看著牛鈴的耳朵,那只被老鼠曾經咬去個豁口兒的耳朵腫得通紅通紅,像豬耳朵,說:你耳朵咋啦?牛鈴說:蜂蜇了,疼得像火燎。狗尿苔就捂鼻子,擤出一把鼻涕了給牛鈴耳朵上抹,抹上了鼻涕就消腫止疼了。牛鈴說:我以為抹尿哩,抹了尿還是疼。牛鈴就翻,背簍裡的核桃,他不嫌麻煩,將所有的草倒出來,背簍底竟然有幾十顆青皮核桃,取出四個了,再把草裝進去,還是虛虛地裝,把高草留下來最後插在背簍沿上。他們把青皮核桃用石頭砸開,掏出裡邊的仁兒吃,青皮的汁水立即把手指頭染得黑色,用草搓,用土擦,黑也不褪。狗尿苔吃完了兩個核桃,牛鈴又把他的兩個給了狗尿苔一個,狗尿苔心安理得地把那個核桃又砸開吃了,就不薦說聲明的事。
回到村,去牛圈棚交草,面魚兒拿著大秤稱過了,在本本上落斤數,說:咦,往常都是狗尿苔比牛鈴割得多,這回牛鈴出息了,比狗尿苔多了三斤!狗尿苔看著老公房的門口臺階上,天布和馬勺在下棋,就主動去問候天布,說:下棋呀?天布看了一下他,又低頭下棋,說:割草去啦?狗尿苔說:割草啦。天布說:榔頭隊今日貼了標語,要古爐村一片紅哩,你沒去?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人家不叫我。天布說:是嗎?又下棋,再不理了狗尿苔。狗尿苔意識到天布是在認為他是榔頭隊的,守燈的估計是對的,就突然又恨起牛鈴了。
牛鈴倒完了草背起背簍就走。狗尿苔說:你不把核桃拿出來給大家吃吃?牛鈴說:哪有核桃?狗尿苔說:背簍裡有。
面魚兒過來扳著背簍一看,背簍底一堆青皮核桃,說:牛鈴,你狗日的在裡邊放了這麼多核桃頂草的重量呀?!就取出核桃稱了,從草的斤數裡扣除了六斤。牛鈴滿臉通紅,顯得很狼狽,把核桃給了天布幾個,給了馬勺幾個,也給面魚兒幾個了,就是不給狗尿苔。狗尿苔一時沒了面子,偏要去拿,兩人就打開了。一打開來,狗尿苔發了凶,採住了牛鈴頭髮,罵道:你陷害我,你當著天布哥的面,說我啥時教唆你加入了榔頭隊?!牛鈴就是不回答,拿頭來,狗尿苔見牛鈴頭牴過來,也拿了頭去牴,咚咣,兩個頭牴在一起,各爆了一個青包。兩個人都沒有喊疼,也沒摸青包的大小,你後退一步,我也後退一步,虎著眼同時又牴過去,牴過去了抱了團在地上撕打。狗尿苔畢竟沒牛鈴力氣大,被壓在了身下,可他一伸手抓牛鈴的耳朵,牛鈴立即從狗尿苔身上滾下去,捂了耳朵在地上滾蛋子。天布和馬勺不下棋了,看著他們打架,說:狗尿苔還能打麼!狗尿苔說:我沒教唆他,他自己去參加了榔頭隊,他為了討好你們,才說受我騙的。天布倒笑了,把他的核桃扔給了狗尿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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