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古爐 作者:賈平凹(已完成)

 
waterkcl 2019-1-28 09:23: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9 32803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3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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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大刀隊裡都是姓朱的,榔頭隊裡姓朱的就陸續又退出來加入了紅大刀隊。退出來的人不好意思,唉,咋不早成立啊,早成立哪有這事?卻又抱怨以往朱姓人不抱團,而姓朱的畢竟是姓朱的麼,保大宋江山的還不是楊家將?!紅大刀也有了自己的大字報欄,但名字不叫大字報欄,叫宣傳欄,就在山門斜對面的三岔巷口。那裡是一棵老藥樹,老得半個身子都空了,裡邊填了磚頭和石灰,樹後斜著分出三個短巷,東邊短巷頂頭的是灶火家,他家的門朝東開,對著村主巷道的是一面山牆,這山牆做了宣傳欄。水皮曾在山牆上寫了大標語:紅榔頭砸燒舊世界。灶火就把標語鏟了。鏟時水皮娘在旁邊看,灶火一邊鏟一邊說:我鏟我家的牆皮,誰管得著?!又搪上一層白灰,用木條子把四邊框起來。凡是姓朱的某某退出了榔頭隊,加入到紅大刀隊,宣傳欄裡肯定貼佈告:歡迎某某加入紅大刀隊。幾日裡,這樣的事件不斷發生,村子裡就像一鍋油煎了,嗞嗞響,濺油星,人都急著。到了飯時,家家有人端了飯碗往巷道裡瞅,一旦瞅著有人了,便湊過去。人都是長舌婦長舌男,相互打探:誰誰退呀?誰誰咋還沒退?東倒吃羊頭,西倒吃狗肉,嘁嘁啾啾。

  古爐村有了兩派,兩派都說是革命的,造反的,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又都在較勁,相互攻擊,像兩個手腕子在扳。在以前,每年的正月十五鬧社火,社火還要到下河灣、西川村、東川村去展示評比,支書為了提高古爐村社火的榮譽,就曾把村人分了兩組,兩組也是朱姓人家一組,姓夜人家一組,兩組爭強好勝,比巧鬥奇,在出臺的頭一天都精心準備又高度保密。那時的狗尿苔和牛鈴比現在還要小,誰也不注意,他們就兩頭跑,傳遞情報,那邊扮了「西遊記」,孫悟空的金箍棒上還能站立個白骨精,這邊知道了就扮「天仙配」,牛郎的扁擔上兩根細繩各吊一個孩子。如今,最快活的仍是狗尿苔和牛鈴,雖然牛鈴是榔頭隊的,他不能再到紅大刀隊的老公房去,而狗尿苔就拉著他哪兒人多去哪兒,哪兒熱鬧去哪兒。狗尿苔完全忘卻了婆的叮嚀,他覺得這日子就像是節日,天天都是節日。他是不嫌人作踐的,到哪兒受人作踐著就作踐吧,反正是蒼蠅,蒼蠅還嫌什麼地方不衛生嗎,被作踐了別人一高興就忘了他的身份,他也就故意讓他們作踐。水皮說:狗尿苔,你身份那麼不好的,咋比我活得滋潤,你知道為啥?狗尿苔偏說:我人緣好麼。水皮說:啊呸!你是個狗尿苔,侏儒,殘廢,半截子磚,院子裡臥著的捶布石!人自己把自己看大了也就大了,自己把自己伏小了也只是小。狗尿苔這回沒生氣,他覺得是這麼個理,以前老想著個頭長呀,長得像守燈那麼高又有什麼用呢,誰見了會和你說話?他再不求長了,看見巷子裡的樹再不量身高刻線。謔謔,我就是半截子磚,半截子磚砌不了牆,扔到路上我可以絆你!我就是個捶布石,你是布,我可以捶你,要在捶布石上坐,冬天了冰你,夏天了烙你,不冬不夏了墊死你!

  狗尿苔從此見了半截子磚和捶布石就感到親切。

  這一天,狗尿苔去泉裡擔水,走到半路,看到路正中有一塊半截子磚,他去擔水時路上並沒見到這半截子磚,回來卻見了,他就放下水桶,說:你是不是特意等我的?半截子磚說不了話,身子縮得瓷瓷的。狗尿苔說:你比我能守住口。把桶裡水往半截子磚上一淋,水滋滋滋滲了,狗尿苔知道半截子磚知道他在對它說話了,就拾起磚,把它放在旁邊的院牆頭上。來回歪歪斜斜地走了過來。

  來回的羊角瘋又犯過幾次,不犯的時候說話走路也覺得不對勁了,她是來問婆在不在家,狗尿苔說婆不在,她讓狗尿苔看她新染了一節布,染得像狗嚼過一樣,深一塊淺一塊,她說:染得好吧?狗尿苔說:不染更好。來回說:宣傳欄上有你名字哩,還不去看?狗尿苔覺得她說瘋話,說:呀,那我給我婆長臉啦!來回說:長你媽個腳!狗尿苔不輕狂了,說:真的有我名字?來回說:沒人給你說吧,誰給你說呀?只有我給你說哩。狗尿苔說:寫我名幹啥?來回說:你以為是贏人呢?

  狗尿苔不顧了水桶,往三岔巷跑,才跑到前邊的一個巷裡,一隻貓在逗老鼠,老鼠一跑,貓就撲上去逮住,老鼠不動了,貓用爪子撥,老鼠又一跑,貓再撲上去逮住,這麼逮逮放放,一直到了中巷口,他攆上去把老鼠尾巴踩住了,提起來,看見灶火家山牆下站著八成。他喊:八成,給你個老鼠點火!

  老鼠點火就是把煤油澆在老鼠身上,點著了,讓老鼠跑,老鼠跑起來就是一個火球。老鼠是害物,村裡人常這麼點,但這要在晚上點了好看。

  八成說:還點老鼠哩,人家把你點了!

  狗尿苔說:誰點我,我日他媽!

  八成說:要日他媽,你上炕去還得搭個小凳子吧?

  狗尿苔提著老鼠走近去,宣傳欄上是貼了一張紙,白紙黑字。

  狗尿苔說:上面寫的啥?

  八成勉強能讀些字,唸:聲明。我受了狗尿苔的欺,欺什麼呢?欺啥和啥唆,不明不白加入了榔頭隊,現在我要啥暗投明,反啥一擊,從今日起退出榔頭隊加入到紅大刀來。牛鈴。

  狗尿苔腦子轟地一下,眼前都是火星子,手一鬆,老鼠掉在地上。老鼠掉在地上沒有動,他跺了腳,說:還不跑!老鼠晃了一下頭,撒腿就跑。狗尿苔眼睛開始黏糊,對八成說:是牛鈴寫的?

  八成說:是牛鈴寫的。狗尿苔說:這不是牛鈴寫的,牛鈴不會寫字。八成說:牛鈴不會寫字,是會寫字的代牛鈴寫的。有沒有這事?狗尿苔說:別人人榔頭隊,牛鈴說咱們也人吧,我說你人,我身份不好人不成,他就入了,與我屁事?!狗尿苔上前要撕那紙,八成說:不敢,你要破壞文化大革命呀?你要撕,我走了你撕。

  狗尿苔擰身往回跑,他覺得他從頭到腳都起了火,火燒得皮膚通紅,那是羞紅的,這紅立即變黑,黑得成了茄子色。牛鈴,啊,牛鈴,你要退出榔頭隊就退出榔頭隊麼,怎麼要牽扯我,牽扯我也就牽扯吧,不至於還在大字報指名道姓?!牛鈴啊牛鈴,我×你媽!巷道裡沒有人,狗尿苔害怕碰著人,把水桶擔回家,一整天再沒出門。

  糟糕的是牛鈴的聲明貼出來後,紅大刀隊又貼出了三張紙的大字報,對牛鈴的棄暗投明反戈一擊,表示歡迎,評論紅大刀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參加者百分之八十是貧農和下中農,百分之二十是中農,絕對沒有一個五類分子,不像有些組織,借文化大革命機會,糾集一批牛鬼蛇神興風作浪。大字報並沒有公開點名榔頭隊,卻列舉了狗尿苔,說狗尿苔是什麼人,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國民黨偽軍官在臺灣伺機反攻大陸,他竟然也參加了某組織,而且拉攏、欺騙、教唆了牛鈴,使牛鈴錯上賊船,誤人歧途。他們想幹什麼?是配合臺灣國民黨還是配合蘇聯修正主義內應外和著顛覆社會主義?!三張紙的大字報一貼出,榔頭隊第二天就貼出了五張紙的大字報,他們直接點明紅大刀,說紅大刀策反了牛鈴,又以牛鈴的事造謠惑眾,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牛鈴是什麼人,他是個變色龍,而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狗尿苔壓根兒就不是榔頭隊的人,他參加的是紅大刀。榔頭隊是響噹噹硬邦邦的革命造反隊,紅大刀裡有五類分子,想幹什麼,要渾水摸魚嗎,趁機變天嗎,真是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以說,榔頭隊大字報比紅大刀大字報的排比句多,新名詞多,讀起來慷慨激昂又新鮮好奇,榔頭隊的人都很得意,而紅大刀的天布就抱怨馬勺文墨沒有水皮深,對著馬勺吼道:你講究是古爐村的老文化人,你就寫不過他水皮?!馬勺反駁說水皮是中學生,而他是小學畢業生,水皮那些詞還都是抄襲了外邊的一些傳單,但水皮是姓朱的,你們頭兒沒本領把水皮拉回來,自己養的狗反讓狗咬!姓朱的就全罵水皮是叛徒,是漢奸。

  水皮緊張得再也不畫毛主席像了,因為在各家門口噴繪毛主席像,有人給他吐唾沫,翻白眼,還放出狗來咬他。凡是出門,就跟在霸槽後面,狐假虎威。更慘的是狗尿苔,兩派的大字報上都點了他的名,都在罵他是國民黨偽軍官的孫子,是階級敵人,他再也沒以前的歡勁了,在自家屋裡憋了兩天不出門,出了一身的熱痱子。婆倒勸他出去玩,他說:我害怕見人,他們都罵我哩。婆說:要出去,只要不打你,罵就讓罵吧,你全當聽不見。狗尿苔說:有耳朵哩,咋能聽不見?婆說:就當是颳風。狗尿苔說:那不是颳風麼。婆抱住了狗尿苔眼淚就流下來。狗尿苔看見婆眼淚流下來,他說:婆,我出去玩呀。

  狗尿苔從院門裡出去,他摘了一片樹葉,揉,揉,揉了兩個小球兒,塞在了耳朵裡,外邊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可眼睛總是能看到人的,就盼著巷道裡沒人。是沒人,他走過去。但剛要走出巷口,巷口外的樹下站著一簇人在那裡爭吵,他就又返回來。婆問咋又回來了,狗尿苔說燕子叫他哩。婆知道狗尿苔還是不願意出去,就說:噢,我也聽著是燕子叫你哩,燕子說窩在院門框上風大,要把窩築到上房門框上。狗尿苔說:就是,築到上房門框上好。婆孫兩個就搭凳子把院門框上的燕子窩取下來,又搭凳子把燕子窩繫好在上房門框上。他們做得是那樣認真和細緻,窩的每一根柴草都沒讓掉,一疙瘩泥巴也沒讓掉,繫的繩子反反復複拉緊結牢,而燕子就一直站在捶布石上一眼一眼地看,等到窩全部繫停當,飛進去,在窩裡唱歌。

  狗尿苔說:婆,婆,你聽出燕子在唱什麼歌?

  婆說:你聽出唱什麼歌?

  狗尿苔唱道: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這是民兵訓練時天布他們唱過的歌子,而現在,真的是太陽已經落西山了,天上正飛著紅霞。

  婆喜歡地看著狗尿苔唱,唱畢了,滿臉滿頭的汗,婆說:你去泉裡擔水去,也在那裡洗洗。

  狗尿苔看看天,說:我不熱。桶裡不是還有些水嗎,明天擔吧。

  第二天,天剛露明,狗尿苔就去擔水,生怕遇著人,偏不偏擔了水才上了土塄的石獅子那兒,一夥人就走過來,躲不及,忙放下擔子,蹲在那草窩裡假裝屙屎。他企圖讓石獅子擋住他,但石獅子倒在地上,擋不住他,急了就從旁邊摘片蓖麻葉頂在頭上,擋住了自己眼睛,他想擋住自己眼睛了,他看不到了別人,別人也可能看不到他。那人卻說:狗尿苔,你幹啥哩?狗尿苔沒敢吭聲。人又說:你擋住眼睛就以為我們看不見你嗎?狗尿苔把蓖麻葉揭了,臉上在笑,說:我屙哩。好幾個人同時在罵:狗日的,你在路上屙呀?!狗尿苔忙站起來,說:我沒屙出來,你們看,沒一疙瘩屎。那夥人走過來看見路上真的沒屎,在狗尿苔屁股上踢了幾腳。

  在那個下午,婆領了狗尿苔去了河堤,河堤上長滿了蘆葦、蒲草和毛拉子眉,它們的花絮是秋天裡的雪,沒有風,這些雪並沒有漫天飛揚,而是成堆成堆地積在堤下的沙地窪坑裡,石頭根下。婆把花絮就掃起來.像掃著雲,然後用一塊白布包裹了。狗尿苔沒有掃雲,看著毛拉子眉上的糊蠟燭一支支挺立,而蘆葦深處的水潭裡窸窸窣窣地響,時而有鳥翅膀和爪子劃著水面飛出來。

  婆和狗尿苔為什麼去了河堤,村裡有人瞧見了就犯嘀咕:僅僅是去掃那一包葦草花絮嗎?或者是要去看毛拉子眉上的糊蠟燭嗎?這不可能。婆孫倆去了那裡又說了什麼話,更是不可猜測,那裡是鬼出沒的地方,田芽就曾在那裡莫名其妙地把頭往沙堆裡鑽,婆孫倆怎麼就能在黃昏時去呢?但是,他們看見了婆和狗尿苔從河堤上回來,不是回家,而是去了窯神廟,婆拉著狗尿苔,狗尿苔好像不情願,臉苦愁著像是赴殺場。

  窯神廟的門口站著霸槽、禿子金和水皮,婆立即按著狗尿苔就跪下去,說:你碎(骨泉)還不給榔頭隊磕頭!你說,你給你霸槽說,你是不是參加了紅大刀?狗尿苔說:我沒參加。禿子金說:參加就參加了,你不承認?!狗尿苔說:我就沒參加!禿子金說:你哄誰呀,你姓朱你能不參加?婆說:禿子金呀,你千萬不敢這樣說,我和娃是啥呀,是蟲蟲子……禿子金說:蟲蟲子?老虎是大蟲,蛇是長蟲,你們是什麼蟲?是虱,是虼蚤?婆說:是虱是虼蚤,你禿子金指頭一動就捏死了。你千萬不敢說這話,噢,禿子金。霸槽說:沒參加就沒參加,磕啥頭哩,回去,回去。婆說:快給你霸槽哥磕頭,再磕一個!狗尿苔就再磕了一個頭,婆拉著他走了。

  他們又到了老公房。老公房的院門掩著,婆推一個縫,塞進頭去,說:天布,天布!應聲過來的是面魚兒,面魚兒說:你咋到這兒來了?婆說:紅大刀的人在沒?天布從老公房出來,站在臺階上說:咋啦?婆立即又按狗尿苔跪下,狗尿苔一跪下就磕頭,天布說:磕的啥頭,要磕就磕三個,帶響的!婆讓狗尿苔磕,狗尿苔卻不再磕,按著脖子磕了三個響頭,婆說:天布,娃給紅大刀請罪了,娃並沒有參加榔頭隊,牛鈴參加榔頭隊也不是娃的主意。天布說:就為這事?婆說:這可是大事,娃在屋裡哭了三天,娃嚇得肚子疼哩。天布說:狗尿苔還會嚇得肚子疼?!婆說:就是肚子疼,我說枉話,天打雷擊哩。天布說:知道知道,你們走吧,我們正開會的。卻又說:那布包的啥?婆說:掃了些蘆絮。你要了給你留下,我和娃再去掃。天布說:我要那幹啥?返身進了屋。面魚兒就把狗尿苔拉起來,說:你輩分高,天布磨子他們都是狗尿苔這一輩的,有事讓狗尿苔來,你跑啥的?婆說:輩分高算啥,我和人不一樣麼。面魚兒說:一樣的,一樣都是人麼。婆就拉了狗尿苔出了院門。

  走回到了三岔巷口,那裡站了許多人,狗尿苔說:婆,那裡有人哩。婆沒言語,卻恨恨擰了狗尿苔的後背,狗尿苔突然受疼,說:你擰我?婆卻說:你跑,你跑。就揚手扇耳光,她原本想耳光扇過去扇不著狗尿苔的,沒想狗尿苔並沒跑,耳光就扇在狗尿苔的後腦勺上,狗尿苔這回是真疼了,就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哭。婆便高聲罵:你狗東西還哭哩,我打死你,你不明白你是偽軍官的孫子嗎,你給我說,你參加了榔頭隊還是紅大刀,你狗東西是禍水,是瞎瞎膏藥,你害人家呀?咹!她氣得呼哧呼哧喘,跌坐在地上。站著的人先以為狗尿苔又惹婆生氣了,還看著狗尿苔挨了耳光好笑,待到婆罵了~道跌坐在地上,馬勺過來說:生下這不成器的貨,打他有啥用?婆說:唉,我造了業了,咋遇上這麼個孫子,他一會兒是榔頭隊的,一會兒是紅大刀的,啥都參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誰呀?!馬勺說:嗨,他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婆說:是嗎,那大字報上不是說……馬勺就笑了,說:都是拿狗尿苔說事麼。婆說:他算個啥,拿他說事?馬勺說:不拿他說事,又能拿誰說事?婆說:哦,這我就放心了,是誰拿他說事的,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他屙的。

  回到家裡,狗尿苔早早睡下了,婆也沒有叫他,讓他睡去。狗尿苔一夜卻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好像他不是在炕面上睡,倒是他背了一夜的炕面。婆拉他給榔頭隊、紅大刀的人去磕頭,又在三岔巷口當眾打罵,他是想通了這是婆在為他消除疑猜,但是,他後悔的是把蓖麻葉擋了眼睛依然被別人看到了,怎樣才能他可以看見別人而別人卻看不見他呢?隱身衣,隱身衣,他就又想到了隱身衣,什麼是隱身衣呢?他開始在櫃子裡翻,他和婆的衣裳都裝在櫃子裡,一件一件拿出來穿,他說:婆,婆,哎,你看見我了嗎?婆說:你把鼻涕擦擦。他擦了鼻涕又換上一個衣裳,說:婆,婆哎,你看見我了嗎?婆說:你那鞋咋又爛了,腳上長牙啦?他歎了一口氣。婆說:你翻著衣服幹啥?他說:婆,有一件隱身衣就好了!婆說:衣服能把你穿沒了?!他就坐在那裡哭。

  天露明的時候,婆被哭聲驚醒,爬起身見狗尿苔哭得咯兒咯兒的,咯兒一下,渾身就一下抽搐。婆忙推狗尿苔,說:快醒來,快醒來!狗尿苔醒了,才知道自己做夢,夢裡的事全記得清楚。婆說:夢見誰欺負你啦?夢是反的,不要怕,有婆哩他誰都不敢欺負你的。狗尿苔不把夢裡事告訴婆,看著婆給婆點頭,卻突然偎在婆懷裡,抓住了婆的奶。婆的奶癟得像個空布袋。婆說:沒一百哩,還要吃奶?!兩年以前,狗尿苔還吃婆奶,奶裡沒汁水,也要手抓著奶才能睡著。這兩年再不抓著奶睡了,聽婆這麼一說,他沒有去噙乳頭,說:婆,世上沒有隱身衣,是吧?婆說:衣服能把你穿沒了?!婆說的和夢裡說的一樣,狗尿苔說:我恨我爺哩!婆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只說婆要打罵他了,正後悔著,婆摟住了他,說:恨你爺幹啥?你爺也不想讓你受苦,誰也不願意活著受苦,但人活著咋能沒苦,各人有各人的苦,苦來了咱就要忍哩。聽婆的話,出門在外,別人打你右臉,你把左臉給他,別人打你左臉,你把右臉給他,左右臉讓他打了,他就不打了。婆說過了,讓他起來,到外邊去,狗尿苔還是不願出去,說:我不想見那些人麼。婆說:一輩子都不見呀?!你出去,都知道榔頭隊和紅大刀只是拿你說事,你自管出去!狗尿苔出門了,碰著人就打問村裡有沒有出工的。

  稻田裡的料蟲挑過之後,包穀地在每棵包穀苗根壅了土,畦間裡撒下的白菜籽也出來了,村裡暫時沒了農活,有人就去南山裡給牛割草。往常割草,狗尿苔都是和牛鈴作伴,狗尿苔是一個大背簍,背上了簍底便搭到腿彎處,遠遠看去,看不見頭,只是一個大背簍下邊生出一雙細短的腿在走。但是,狗尿苔割草總是把草壓實在簍裡,還要用腳踏,往往一平簍草一到飼養棚過秤就四五十斤。而牛鈴不,牛鈴喜歡割下草了就虛虛裝進去,還要把高草像野雞翎一樣插在簍沿上,顯得草很多,可一過秤只有三四十斤。現在,狗尿苔不願意和牛鈴一塊去割草了,他背了簍,拿了鐮,路過牛鈴家門口,呸,吐一口唾沫,自個就走了。

  割草是午後才能回來的,所以要帶乾糧,婆以前總是給他帶幾個熟紅薯的,這回婆烙了張紅薯面餅。狗尿苔是一出門就開始吃餅,那不是吃,是嚐,忍不住嚐嚐,擰下那麼一點塞在嘴裡,再擰下那麼一點,塞在嘴裡,才走到河堤上,餅子就剩下手大一片了。不准吃,堅決不准吃了,狗尿苔警告著自己,就蹴在河邊掬水喝。抬頭看見守燈也去割草,守燈的腿長,把褲子挽到腿根。

  狗尿苔說:守燈……哥,也割草呀?

  守燈說:那還能幹啥?

  狗尿苔得脫褲子,還要把上衣捲到胸口,他下水了。說:噢,不燒窯了。現在沒人管了,你去你姐那兒麼。

  守燈說:我姐來了信,他們還想回到我這兒來的,城裡也文化大革命了。

  狗尿苔說:城裡也鬧了?

  守燈說:城裡比鄉下鬧得厲害。

  狗尿苔一走進河裡,水就沒在了胸部,水底下的沙綿綿的,他沒有打趔趄,斜著往過蹬。 守燈說:端走,再往下斜,那兒有個水槽,進去就只看見你天靈蓋了。

  狗尿苔說:操你的心!

  守燈說:哎,我問你一句話,你是榔頭隊的?

  狗尿苔說:不是!

  守燈說:是紅大刀?

  狗尿苔說:不是!你不知道我婆在村裡撐著打我嗎,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你還這樣問?!

  守燈說:你以為你婆一攆著打你就沒事啦「牛鈴說是你讓他人榔頭隊的.天布心裡想著你肯定是榔頭隊的,就是沒入,也是心裡偏向著榔頭隊,天布心量小,他不會記恨你?

  這問題狗尿苔沒有想到,守燈說得有道理,事情還在嚴重著,他說:你說咋辦?

  守燈說:你要肯聽我的,我就給你說。

  狗尿苔說:肯聽。

  守燈說:早聽我的就不至於現在這樣子!你知道不,天布和半香好,給禿子金戴過綠帽子,天布和禿子金就結了仇了,你可以讓禿子金對牛鈴好,天布就恨牛鈴了,懷疑牛鈴是過來替禿孑金督視天布的。

  狗尿苔說:咋樣能讓禿子金對牛鈴好?

  守燈說:這你想辦法麼。

  狗尿苔說:那天布要是真恨牛鈴了,還不打死牛鈴?

  守燈說:那好呀,報了仇還看了熱鬧。

  狗尿苔沒吭聲,守燈的陰點子多,他恨牛鈴,但不願意看到天布打牛鈴,天布打牛鈴,那等於石頭打雞蛋。守燈說:這主意好吧?狗尿苔說:好吧。兩人過了河,守燈讓狗尿苔和他一塊去八里溝割草,說那兒草多,狗尿苔不去。他說:我就在溝口梁畔上割。

  溝口梁畔上沒有高草,但狗尿苔一刻也不歇著,直到太陽已經偏西,才割好了一背簍。人又累又餓,準備著要背下河岸了,卻想屙屎。越拉不是越肚子饑嗎,狗尿苔罵著自己,蹴在那裡大便。大便完了繫褲帶,懷裡揣著的那片餅子掉下來,剩下的餅子並不圓,掉下來卻像車輪一樣滾起來,一直朝著屙出的糞那兒滾。天呀,啊,謝天謝地,餅子是在糞前不滾了,停在了那裡,離糞只差了一指。狗尿苔趕緊撿起來,朝四下看,四下沒人,沒人笑話狗尿苔,只有樹上兩隻鳥,一個說:髒!一個說:不髒!狗尿苔說:就是不髒,說髒讓我不吃你吃呀?他對著鳥三口兩口吃下肚,拍拍手說:沒了!

  將草背簍吭哧吭哧才背下樑畔的之字路,靠在一個大石頭上歇,牛鈴也背了一背簍草從溝道裡下來,仍是把草高高地插在背簍沿上,一走忽閃忽閃的。狗尿苔哼了一聲,心想:還不是三四十斤?!把頭別轉過去。

  牛鈴卻在叫狗尿苔,叫得蠻親切。狗尿苔知道這是牛鈴心虧,要獻殷勤,裝著沒聽見。牛鈴還在叫。狗尿苔就心軟了,回了頭,說:叫魂哩?!牛鈴說:我摘了核桃,你吃不?去溝裡割草,割草人經常會偷摘山裡人家核桃樹上的核桃的。狗尿苔沒有說:吃哩。他看著牛鈴的耳朵,那只被老鼠曾經咬去個豁口兒的耳朵腫得通紅通紅,像豬耳朵,說:你耳朵咋啦?牛鈴說:蜂蜇了,疼得像火燎。狗尿苔就捂鼻子,擤出一把鼻涕了給牛鈴耳朵上抹,抹上了鼻涕就消腫止疼了。牛鈴說:我以為抹尿哩,抹了尿還是疼。牛鈴就翻,背簍裡的核桃,他不嫌麻煩,將所有的草倒出來,背簍底竟然有幾十顆青皮核桃,取出四個了,再把草裝進去,還是虛虛地裝,把高草留下來最後插在背簍沿上。他們把青皮核桃用石頭砸開,掏出裡邊的仁兒吃,青皮的汁水立即把手指頭染得黑色,用草搓,用土擦,黑也不褪。狗尿苔吃完了兩個核桃,牛鈴又把他的兩個給了狗尿苔一個,狗尿苔心安理得地把那個核桃又砸開吃了,就不薦說聲明的事。

  回到村,去牛圈棚交草,面魚兒拿著大秤稱過了,在本本上落斤數,說:咦,往常都是狗尿苔比牛鈴割得多,這回牛鈴出息了,比狗尿苔多了三斤!狗尿苔看著老公房的門口臺階上,天布和馬勺在下棋,就主動去問候天布,說:下棋呀?天布看了一下他,又低頭下棋,說:割草去啦?狗尿苔說:割草啦。天布說:榔頭隊今日貼了標語,要古爐村一片紅哩,你沒去?狗尿苔說:我不是榔頭隊的,人家不叫我。天布說:是嗎?又下棋,再不理了狗尿苔。狗尿苔意識到天布是在認為他是榔頭隊的,守燈的估計是對的,就突然又恨起牛鈴了。

  牛鈴倒完了草背起背簍就走。狗尿苔說:你不把核桃拿出來給大家吃吃?牛鈴說:哪有核桃?狗尿苔說:背簍裡有。

  面魚兒過來扳著背簍一看,背簍底一堆青皮核桃,說:牛鈴,你狗日的在裡邊放了這麼多核桃頂草的重量呀?!就取出核桃稱了,從草的斤數裡扣除了六斤。牛鈴滿臉通紅,顯得很狼狽,把核桃給了天布幾個,給了馬勺幾個,也給面魚兒幾個了,就是不給狗尿苔。狗尿苔一時沒了面子,偏要去拿,兩人就打開了。一打開來,狗尿苔發了凶,採住了牛鈴頭髮,罵道:你陷害我,你當著天布哥的面,說我啥時教唆你加入了榔頭隊?!牛鈴就是不回答,拿頭來,狗尿苔見牛鈴頭牴過來,也拿了頭去牴,咚咣,兩個頭牴在一起,各爆了一個青包。兩個人都沒有喊疼,也沒摸青包的大小,你後退一步,我也後退一步,虎著眼同時又牴過去,牴過去了抱了團在地上撕打。狗尿苔畢竟沒牛鈴力氣大,被壓在了身下,可他一伸手抓牛鈴的耳朵,牛鈴立即從狗尿苔身上滾下去,捂了耳朵在地上滾蛋子。天布和馬勺不下棋了,看著他們打架,說:狗尿苔還能打麼!狗尿苔說:我沒教唆他,他自己去參加了榔頭隊,他為了討好你們,才說受我騙的。天布倒笑了,把他的核桃扔給了狗尿苔。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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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榔頭隊裡退出一些姓朱的,霸槽當然又氣又惱,給禿子金說這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又說,常言道外甥是舅家門前狗,吃了就走,姓朱的原本是姓夜的外甥,那真是些狗麼,餵不熟的狗!霸槽的話傳出來,姓朱的就說他霸槽罵咱哩,姓夜的才是六畜哩,就給霸槽、禿子金、迷糊、老誠、牛路,鐵栓,得稱一一按豬狗雞貓蛤蟆長蟲來定位。沒想這麼定位,村裡的豬狗雞貓都不願意了,狗便不再吃食,雞不下蛋,狗不護家攆貓,牛在牛棚裡成夜叫。起先,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天布和磨子他們在老公房裡開會,牛叫得煩人,天布出來喊面魚兒,說咋不給牛餵料,讓牛一價聲地叫?面魚兒苦喪個臉說:餵了呀,誰曉得這是咋了?!院門外,田芽在攆她家的豬,攆不上,讓從前邊過來的跟後給她把豬攔住,跟後沒有理,田芽就害氣了,說:讓你攔個豬你也不攔?跟後說:你沒看見我穿了新衣裳嗎?跟後是穿了件新衣裳,衣裳其實不新,是黃生生把他的一件外套給了跟後的,這外套有著大領,斜口兜,前邊兩排扣子。天布就對磨子說:跟後恁老實的,連個來回話都說不了,咋就也是榔頭隊的?磨子說:不叫的狗才咬人哩!天布說:狗日的真是瞎豬變的!磨子說:他那樣子,歪歪腿,彎彎腰,哪兒像是豬?天布說:你沒看他穿了兩排扣子的衣裳嗎,兩排扣子像不像豬奶?兩人就哈哈哈地笑起來。院門外,田芽還在攆豬,豬好像是被前邊的人攔住了,一陣尖叫,像被刀子殺著一樣,接著是狗尿苔拽著豬耳朵和豬走過了門口。天布聽田芽在說:這狗日的豬也瘋啦?!狗尿苔說:人冤枉它們的。田芽說:冤枉它們?狗尿苔說:人家好好的,你們胡比喻哩麼。天布就叫道:狗尿苔你給我進來,進來!狗尿苔進了院子,看見了天布和磨子,嚇了一跳,怯怯地站住不動。天布說:你剛才說啥?狗尿苔說:我沒說啥呀。天布說:你還抵賴?你說我們胡比喻,啥意思?狗尿苔說:哦,哦,我胡說的。天布說:我們說榔頭隊是些豬狗六畜變的,你不願意?狗尿苔說:我沒,是豬狗六畜不願意。天布說:那你認為榔頭隊都是些好人?狗尿苔說:這話我沒說。天布說:不是豬狗六畜那就是一夥子野獸上世啦?!狗尿苔看著天布,他的眼睛撲乎撲乎地閃,卻說:你聽,現在豬狗安生了。果然,再沒狗咬,院外田芽家的豬只是呼哧呼哧喘氣,連牛圈棚裡的牛也安靜了。

  天布和磨子也覺得奇怪,對著狗尿苔說:去吧,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少胡說八道!

  狗尿苔說:我沒胡說八道。

  出了院門,狗尿苔去攆豬,田芽趕著已轉過了三岔巷口,而一隻雞碎步往前走,走不及,下出了一顆蛋,蛋卻在地上破碎了。

  慢慢發展,榔頭隊的人數不如了紅大刀,霸槽讓禿子金召集榔頭隊開會,榔頭隊人到齊了,他卻遲遲不來。水皮就教大家唸毛主席的詩,他唸一句:暮色蒼茫看勁松。眾人跟著唸一句:暮色蒼茫看勁松。鐵栓說:暮色是啥?水皮說:就是傍晚。鐵栓說:傍晚要吃飯呀去看松樹?水皮說:你懂得個屁!鐵栓說:我是懂得屁!臉憋著努了一下,聲音不大。金斗說:你狗日的吃了蘿蔔麼!眾人就笑。水皮說:嚴肅點,這是唸毛主席詩哩!又唸:亂雲飛度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水皮已不一句一句教了,問:記住了嗎?眾人面面相覷,說:記不住,你唸了一遍咋能記住?水皮說:對牛彈琴!金斗說:你罵人,誰是牛?水皮說:沒文化是吧?我告訴你,毛主席的詩記不住,但你要明白意思,越是傍晚,越是起了黑雲,越是要看勁松。勁松是什麼,在中國就是毛主席,在古爐村就是霸槽,過去古爐村樹立了朱大櫃,今後我們要樹立的就是霸槽,不管古爐村形勢多複雜,榔頭隊一定要戰鬥到底,我們會有無限的風光!水皮在說著,眾人卻都扭了頭往大門口看,大門口裡走進來了霸槽。霸槽進大門口的時候,院門樓子上有只鳥在叫,霸槽聽不懂鳥叫什麼,站住腳往上看,他的褂子敞開著,雙手就叉在腰裡,但往常手叉腰都是叉在前腰部,今日卻叉在了後腰部,肚子就鼓鼓地。他這麼看著鳥,鳥不叫了,卻咕嗤嗤拉下稀糞,白花花地從門樓子簷下往下溜。霸槽就不看鳥了,往後殿裡走,他的步子很慢,但慢不到支書那個樣子,而雙手卻不是在身前甩也不在身兩邊甩,竟然在身後甩,一甩手心還翻一下,霸槽怎麼成了這走勢,這走勢並不好看麼。土根說:手在身後甩,如果是女的,那就是招野漢子的相麼。水皮說:胡說,毛主席就這樣的走勢哩。金斗說:你見過毛主席?水皮說:黃生生見過,他這麼說的。霸槽就進殿了,他的手還在身後甩,水皮說:他有靜氣吧?眾人都沒話,看著霸槽走到桌子的頂頭坐下了,水皮說: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身邊無奇才,咱開會!

  這是榔頭隊一次重要的會議,霸槽分析了古爐村當前的革命形勢和今後的革命行動的方針和策略,認為古爐村姓朱的多,紅大刀以人數壓過榔頭隊是沒什麼大驚小怪的,革命講究戰鬥力,不是拾牛糞圖堆堆大,當形勢發生變化的時候要清醒它的深層原因,這就是紅大刀背後有朱大櫃,走資派還在走,他在挑唆著姓朱的姓夜的對立。榔頭隊需要做的就是一方面給朱大櫃施壓,把他徹底打倒,另一方面就是給紅大刀戴保皇派帽子。這方面的工作由水皮來寫大字報,每天都要張貼新的大字報,造出勢來壓制他們。而別的隊員,一定要有強大的自信心,自信我們是最革命的,是能成大事的,就儘量動員、說服、吸收雜姓人,每個人都要有個目標,能把沒參加組織的都吸收進來,實在吸收不進來也不能讓他們參加紅大刀。

  會後,榔頭隊很快吸收了牛路、火濂,還有馮有糧和守燈的堂弟八成。禿子金給長寬做工作,長寬有些心動,回家和戴花商量,長寬說:現在都參加哩,咱不參加好像咱是五類分子,是不革命了,心慌慌的。瞎好參加一個組織,誰也就不欺負咱了。他拿出一個五分錢的鋼銷,讓戴花扔,說扔出面了就參加榔頭隊,扔出背了就參加紅大刀。戴花把五分錢裝進自己兜裡,她不扔,說:榔頭隊不能參加,他禿子金說得水能點燈也不參加!長寬說:那參加紅大刀?戴花說:紅大刀也不參加。以前咱是外姓,姓朱姓夜的都把咱外姓人家拾不到眼裡,這陣他們鬧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咱參加任何一方,另一方還不恨死了咱,人家真要欺負,還不是沒人管了外姓人?咱誰也不參加,兩方才都來爭取咱,他們爭取也不參加,反倒顯出咱外姓的重要了。長寬沒想到戴花還有這般見解,心服口服,也就給了禿子金一匣子煙末,卻沒參加榔頭隊。榔頭隊為了壯勢力,把每一個隊員的家人都列入了榔頭隊,還造了花名單,張貼在了大字報欄裡。但是,開石只能把他媳婦名字報上去,而父母和開方開選開倉都不參加。禿子金以為他能治住媳婦,把半香的名字登記了,半香在大字報欄裡發現花名單中有她的名字,當下就把張半香三個字摳了。禿子金回到家大發脾氣,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咋不參加榔頭隊?半香端了一盆泔水要倒進豬槽去,說:我的身子我作主,我不想參加就不參加。禿子金說:那你要參加紅大刀?是不是天布在紅大刀裡,你還要跟天布跑呀?半香咵地摔了盆子,罵道:你狗日的還在提這事呀?!我告訴你,參加不參加你管得著?禿子金說:我是你男人我管不著?半香說:你管得著,天布能上到我炕上來?!拍著屁股,咧著嘴哼哼地笑,氣禿子金。禿子金在地上尋磚頭,沒磚頭,在身上掏,掏出了一盒火柴,用手舉了,罵道:×你媽,我砸死你!半香從窗臺拿起了那一磊碗,碗是她和孩子吃過飯還沒洗放在那裡的碗,高高也舉了,說:你砸呀,你是你媽×裡蹦出來的你就砸!院子裡一吵鬧,在泉裡洗衣服的人就呼呼啦啦跑上來,立在門外聽,聽到要砸呀,怕出人命,推門來拉架,禿子金把火柴盒扔了,卻吼道:出去,都出去!來人沒出去,他自個去了廈屋房,哐地把門關了。半香也進了上房屋,哐地也把門關了。

  從這以後,禿子金和半香就不在一個炕上睡。禿子金一忙就睡在了窯神廟,想回來睡了,還睡在廈屋房裡,而半香要是沒事,晚上也早早地把上房門關了。

  水皮連續寫了十三張大字報,九張是專門批支書的,四張是批保皇派的。這期間,霸槽特意去了一趟下河灣,想聯合那裡的刺刀見紅戰鬥隊,刺刀見紅戰鬥隊在下河灣遭遇了同榔頭隊在古爐村的一樣情況,兩廂便一拍即合。刺刀見紅戰鬥隊就押著下河灣的支書到了古爐村,榔頭隊也揪出朱大櫃共同召開了批鬥會。兩位支書,都曾經是州河上下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塊兒在縣政府的群英會由縣長給披紅戴花,如今一塊兒戴上了紙糊的高帽子,被唾著罵著,成了一對死不悔改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貪污犯,村蓋子,利用保皇派攪渾水蒙混過關的罪魁禍首。批鬥會後,朱大櫃領到了一個黑布袖簡,這袖筒上沒有任何字,但這樣的袖筒只是走資派的專用,並接受責令:必須每天戴上,如果發現哪一天沒有戴,哪一天就再上批鬥會。朱大櫃沒有再去經管水田,讓他去餵牛。

  讓支書去餵牛,這是霸槽的主意,牛圈棚與老公房在一起,這樣可以讓天布磨子灶火他們天天能看到戴著黑袖筒餵牛的朱大櫃而感到羞辱,也可以讓更多的人認識到紅大刀正是朱大櫃的保皇派。

  支書每天出門時就把黑袖筒戴上,回家了再把黑袖筒取下。黑袖筒是別在那件黑色褂子的袖子上,褂子他依然披著,到了牛圈棚把褂子掛在棚柱子上,直到幹完了活回家吃飯或睡覺,才將褂子披上。

  支書原先患有胃病,動不動就吐酸水,他老婆擔心這麼起早貪黑去餵牛,心情又不好,那胃病就可能加重。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也不知道支書的問題有多嚴重,會不會也被抓去坐牢了或自殺,她在巷裡碰著禿子金,幾次想問問,但她不敢問,在泉裡洗蘿蔔的時候看見水皮媽也在那兒洗衣裳,她說:洗哩?水皮媽說:洗麼。她就把洗好的蘿蔔給了水皮媽一個,水皮媽吃著蘿蔔說:洗蘿蔔是做蘿蔔絲煎豆腐呀還是剁餡兒包餃子?她說:我燉些蘿蔔,蘿蔔生克熟補,你叔有胃病麼。水皮媽說:我叔?我沒什麼叔呀!她說:噢,就是我家那……老(骨泉)麼,水皮媽說:我還以為你說誰呀,原來是支書呀!她說:他哪裡還是支書!咳,你說我家他……問題不會太大吧?水皮媽說:恐怕嚴重哩。她臉立即就黃了,手裡洗著的蘿蔔掉下去,嘴裡含糊不清的嘟囔著:你咋不哄哄我嗎,你就是哄一句我,我心裡也寬展了……沒人哄我。蘿蔔從洗菜的池子沖到了稍低的洗衣池裡,水皮媽把蘿蔔撈起來,又撂進洗菜池裡,說:你說高聲點麼,像唸經似地我聽不清。她沒有回應,手抖抖地收拾了蘿蔔,提了籠子往回走,籠子上的水就滴濕了她半個褲腿。

  面魚兒對於支書到來倒開心不已,說:你來了好,你一來我的地位就提高了。支書說:我是受懲罰來的。面魚兒說:餵牛是懲罰?那你不是早就懲罰我了嗎?支書就嘿嘿地笑了。

  狗尿苔得知支書餵了牛,回家來給婆說這事,婆又剪了一堆樹葉後,正在門檻上坐了納裹肚。往年納的裹肚是裡邊墊了雄黃和艾葉末子納結實就是了,今天她卻有了興致,用紅布剪了五毒花花,又縫在了裹肚上。聽了狗尿苔的話,她哦了一聲,線就斷了,重新穿針,把針和線舉得高高地對著天空耀著穿,她說:咳,這下遭罪了。狗尿苔拿過了針線幫著穿,說:誰遭罪了?婆說:你支書爺麼。狗尿苔說:你倒操心人家?十幾年人家批鬥你,你遭多大罪!婆說:這不一樣。我習慣了,他可是一直都是人面前人,讓他戴著黑袖筒子去餵牛,一窩氣,胃病要加重的。狗尿苔把針穿好了,噘嘴去逗他的燕子,驀地看見院門縫外有人走過,一頭的白頭髮,好像是善人。是不是善人呢?善人是黑頭髮呀,怎麼就白了?!忙開門出來,果然走過去的是善人,他已經走到巷口,太陽照在頭上,白髮像絲一樣發著光亮。

  狗尿苔返回來給婆說:婆,善人頭髮白了。婆說:我知道。狗尿苔說:他啥時候白的?婆說:我昨兒見他,他說前天晚上一夜起來白的。狗尿苔說:他怎麼頭髮就白了?婆說:頭髮不願意黑麼。狗尿苔還要問,婆把納好的兩個裹肚讓他挑。狗尿苔挑了一個繫兒短的,要留下繫兒長的給婆,婆卻說:你挑的這個好看,這一個給你支書爺送去。

  狗尿苔不理解婆的舉動,明明是給她自己納的,卻突然要送給支書。但婆的話他不能不聽,去給支書送時,婆一再叮嚀不要讓外人看見。他去了牛圈棚,支書和面魚兒在出牛糞,而老公房出出進進有人,他就沒把裹肚給支書。奇怪的是支書並不是婆想像的那麼可憐兮兮,他用牙子钁挖牛糞,挖得很起勁,旱煙帶叼在口裡,並沒裝煙,口水竟也從嘴角流出來。面魚兒一筐一筐把牛糞挑出來堆在院外場畔上,臉上沾了糞土,再出些汗,抹得像個貓臉。支書說:你看你,弄得髒不髒?面魚兒說:餵牛的能乾淨?支書說:牛比你乾淨!去把臉洗洗。面魚兒去瓦盆裡撩著水洗臉,支書就坐下來在煙帶鍋裡裝上了煙。狗尿苔一見支書裝上了煙,就習慣性地跑過去要點火,猛地記起自己出來並沒帶火繩。而面魚兒把火柴扔給了支書,他再去挖牛糞,支書說:你不要挖,挖是我的事。面魚兒說:我不挖行嗎,我只說你來了我輕省呀,看來你當支書久了,身子沉了,還得我幹,狗尿苔,狗尿苔,你立在那兒是來當客呀?!狗尿苔跑過去,面魚兒給他的是牙子钁。

  狗尿苔挖起來,支書說:對對對,替爺幹一陣。

  支書吃完了一鍋煙,就張了嘴.好長時間地張著嘴,發出啊啊啊的聲。這種聲婆在晚上常常發出,好像只有這種聲音才能把身子的關關節節中的疲乏帶了出去。狗尿苔說:你乏啦?支說:張張嘴就不乏了。狗尿苔說:你胃裡還吐水?支書說:三天沒吐了,可能一餵牛就好了。

  牛圈棚裡的糞在中午飯前出完了,面魚兒擔了些乾土墊進去,又把下午要鍘的豆稈從場上抱回來,就都回家吃飯。面魚兒先走了,支書還在那兒用柴棍兒刮鞋底上的糞泥,然後把柱子上的黑褂子取了搭在胳膊上出了院子,狗尿苔就跟著他。巷子裡,支書家的那只公雞噔噔噔地跑過來,支書嗯了一聲往前走,公雞也攆著走,頭揚著,脖子伸著,脖子上的毛稀稀拉拉全奓著,兩個翅膀就撲拉在地上。狗尿苔討厭這公雞,支書已經不披褂子了,雞還撲拉著啥翅膀?!他喜歡前邊走著的一頭豬,豬本本分分不吭聲。支書說:你不要跟我。狗尿苔說:我沒跟你。支書說:那離我遠些。狗尿苔說:這兒沒人。他說著,再四下張望,真的是沒人,就極快地把裹肚給了支書。支書遲疑了一下,立即把裹肚揣在了懷裡。狗尿苔終於完成了一件事,長長出了一口氣,公雞卻鵮了他的腳,鵮了一下,還鵮了一下,狗尿苔把它踢開了。支書繼續走他的路,說:你婆的裹肚好。狗尿苔說:我婆在裹肚裡裝著雄黃和艾葉末,別人不知道。支書說:我在臺上的時候,讓你婆給我納一個裹肚,你婆嘴上應著,一直卻沒給納過,水皮他媽給我納了一個,裡邊墊的棉花。狗尿苔說:那現在她還給你納不?支書笑了笑,把路上的一個瓦片拾起來,蓋在了旁邊的廁所牆頭上,說:你婆腿疼病沒犯吧?狗尿苔說:還好,就是腳上雞眼疼得走不動。支書說:哦……,不再吭聲了。,

  狗尿苔一看,巷道迎面過來了迷糊,抱著一堆龍鬚草。狗尿苔低聲說:咱從這邊走。要進斜巷去。支書說:你去那邊。狗尿苔說:你不去我也不去。支書說:那……端走!三個人就碰上面了,迷糊一雙眼圓嘟嘟地瞅他們。

  狗尿苔說:瞅啥裡,身上有花哩?

  迷糊說:那袖筒呢,咋沒戴袖筒?

  支書說:在褂子上戴著的。把褂子從胳膊上取下來,抖著讓看。

  迷糊說:那咋不穿褂子呢?

  支書說:天熱麼,穿不住麼。

  迷糊說:穿不住你戴在褂子上?!

  支書把褂子披在身上,他們不理了迷糊,往前再走。迷糊卻又叫住狗尿苔,說:你咋不來買草鞋了?別人一雙一角五,我給你一角二。

  狗尿苔說:我現在穿布鞋哩,不穿草鞋了。

  迷糊說:你碎髁還護送走資派呀,你看沒看大字報上的十三批?給你說呢,還有五批,十八批!

  大字報是批了十三次,狗尿苔聽說了,但他認不得字,沒有去看。但是,這十三批卻把紅大刀逼燥了。

  紅大刀見榔頭隊批鬥支書,又讓支書戴上黑袖筒去牛圈棚餵牛,明知道這都是衝著他們來的,卻又不能干涉,當水皮寫的大字報貼到第七張,後邊的幾批,只要白天一貼出,晚上就派人去撕了,到了第十批,霸槽想了個辦法,在第十批的那張紙的四邊都貼上毛主席的語錄,這第十批再沒有被撕。天布把水皮恨得咬牙子,卻想不出收拾的辦法。

  這一天黃昏,面魚兒和支書餵過牛後都回去了,老公房子裡天布、磨子、灶火、鎖子和田芽幾個人關了院門開會,開到晚上雞都叫過兩遍了,肚子就饑了。鎖子說:再不回家吃飯,人就餓死了!磨子說:吃了還得來開,這兒能有啥吃的。灶火去了牛圈棚翻,翻出一升黑豆,提來了,說:咱煮黑豆吃。磨子說:哪兒弄的?灶火說:牛圈棚的飼料。磨子說:這不能吃。灶火說:人還不如牛呀,吃了就吃了,你不是隊長了還管這麼多!再說,榔頭隊在窯神廟,廟裡那些瓷貨沒準兒讓他們都拿完了。磨子說:他們拿完了是他們的事,這黑豆不能吃,一年能給牲口留多少料,咱吃了,牛吃啥呀?天布說:看看那裡還有啥能吃?灶火說:還有草哩!把黑豆提著往牛圈棚裡放,院牆似乎飄下一個黑影,問:誰?

  屋子裡的人都驚覺了,跑出來看咋回事。

  灶火對著院牆根的一片黑影地,說:誰?誰?!黑影地裡說:哇嗚!走出來一隻貓。貓是大黑貓,尾巴粗粗地翹著,像豎著一根棍。鎖子說:這是水皮家的貓!

  水皮家的貓尾巴總是翹著,屁眼就暴露出來,村人嘲笑過這貓如果是女人,那是賤物賣貨,水皮媽卻說她家的貓那是革命哩,天生就舉了個榔頭。鎖子說是水皮家的貓,天布立即說:還尋不到吃的哩,把它殺了!當下幾個人就撲過去逮貓,逮不住。灶火說:往屋裡攆,別讓跳過牆跑了。把貓攆進屋,關了門,貓鑽到屋角,用背簍去扣,沒扣住,貓跳上了桌子,竟然後爪直立起來往屋樑上看,磨子說:它要從柱子上爬上去!天布抓起一個矮板凳哐口當砸了過去,貓倒在了桌子下,矮板凳的腿斷了一條,但鎖子把貓逮住了。

  貓的頭破了一個洞,往下流血,仍齜牙咧嘴,四個爪子亂抓。鎖子雙手死死握著貓腰,害怕爪子抓到自己臉,而胸前的衣服卻被抓爛了,喊:快來替我!誰也不敢到跟前去,去了也不知怎麼下手。灶火說:你能弄個毜!手握緊,往牆上摔,往牆上摔呀!貓卻四爪摟抱了鎖子的胳膊,而尾巴像棍子一樣戳鎖子的臉,鎖子無法往牆上摔。天布就開始解褲帶,又讓磨子也解褲帶,他們的褲帶都是麻條擰成的指頭粗的繩子,連結起來了,天布便挽一個圈,過來套在了貓的脖子上,說:慌(骨泉)哩,有啥慌的,鎖子你拽那頭,勒死它狗日的!

  繩子拽直了,貓鬆開了四個爪子,鎖子坐在了凳子上喘氣,看著貓在半空中掙扎,天布說:往口裡灌水,它有九條命哩,灌一口水就真死了。灶火從牛圈棚的牛槽裡舀了一缸子水給貓灌了,貓往出噴水,噴著噴著,就不噴了,只咕嘟咕嘟響,接著頭不動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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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水皮媽滿村裡找貓,在打麥場畔遇著杏開,杏開端了一碗麵粉,小心翼翼走,就問:做啥好吃的呀?杏開說:包餃子呀。水皮媽說:哦,昨日中午霸槽就說他口寡得很……敢情是他生日?讓我算算,霸槽是秋季生的,今日是……。杏開說:別信嘴胡說,是給六升送的,他病重了,想吃餃子,我送一碗麵粉去。水皮媽說:病重了?快收秋呀,能不能吃上新包穀?吃不上也好,病了這些年了,人一走,他不受罪了,他老婆也解脫了。杏開說:你咋說這話?水皮媽說:話不中聽,但是實話麼。杏開就端了麵粉要走,水皮媽說:不說了,不說了,幾時我也去看看他。杏開,你見我家貓了沒,就是翹尾巴的黑貓,可不敢丟了。杏開說:丟不了!水皮媽說:丟不了咋沒見呀?杏開說:可能變老虎了!

  到了中午,水皮媽在狗尿苔家的巷口杜仲樹上發現了貓皮。貓皮是被釘在樹上的,水皮媽就疑心這是狗尿苔把貓殺了吃貓肉,便端直來尋狗尿苔。狗尿苔發誓不是他殺的,水皮媽不信,婆也出去給她解釋,她還不聽,婆拉著狗尿苔回到院裡,水皮媽倒坐在院門口的石頭上罵。

  水皮媽罵的時候,六升正在炕上吃餃子,杏開拿來的麵粉給他包了一碗餃子,他只吃了兩個就不吃了,要睡去,卻睡不著,巷道裡水皮媽罵得不歇氣。他說:誰身體這好的,罵得凶?家裡人說是水皮媽,她家的貓被人殺的吃了,她認定是狗尿苔幹的。六升的老婆就拿了兩疙瘩棉花給六升耳朵裡塞,罵聲卻停了。六升說:她歇下了。自己也閉了眼睛,面朝炕牆睡去。但是,罵聲又起來了,六升說:這婆娘!就昏過去。

  六升昏過去後,眾人連喚帶掐人中,好不容易才緩醒了過來,他兒子磨眼提了根棍來攆水皮媽,水皮媽這才不罵了,離開狗尿苔的院門口,氣還沒出完,拿了石頭砸杜仲樹,把樹身砸了五六個坑兒。

  旁邊人說:石頭能砸斷樹?要不要斧頭?

  水皮媽說:看我笑話得是?我知道有人幸災樂禍哩!

  當然有人幸災樂禍,天布、磨子、灶火就在老公房裡笑哩。他們在廁所裡拉出了吃過貓肉的糞便,說貓肉是酸的,放出的屁有酸臭,拉出的屎也酸臭。但他們沒有出來替狗尿苔平反,想著仍是怎樣整治水皮。於是,想出了借六升的病情惡化,把姓朱的人家都拉緊在一塊,這辦法支書以前老採用過,磨子就出來承頭,在村裡招呼:一個朱字掰不開兩半,六升既然病成那樣,姓朱的都應該去關心啦。六升病的時間長,家裡困難,要去看望就湊份子,一家出一兩塊錢,送上錢實惠些。很快,姓朱的人家就湊齊了一百零四元錢,唯獨水皮媽沒掏錢,天布就派老順去找水皮媽,水皮媽說:以前誰病了都沒湊份子的,六升真不行啦?

  老順說:是不行啦。

  水皮媽說:都不行了,還給他錢幹啥呀?

  老順說:這話是你說的?都是姓朱的,你們還是本家子,比我還親近哩。

  水皮媽說:啥姓朱不姓朱的,有人恨不得把我娘倆掐死哩!

  老順說:那你是不想出這份錢呀?!水皮媽說:水皮回來了我讓他去給磨子交錢。就又罵狗尿苔殺了她家貓。老順說:你這嘴就是刀子,不就一隻貓麼。水皮媽說:這是貓的事嗎,他狗尿苔是什麼人,他都敢這樣,趕明日誰都能來殺我娘倆了!老順說:你看見狗尿苔殺的?水皮媽說:不是他還能是誰,他是個餓死鬼,啥都想吃哩!老順說:我讓狗尿苔涮了嘴,涮出的水裡沒丁點肉花花。水皮媽說:他能讓肉花花留在牙縫裡,早是涮過咽了。老順說:和你沒辦法說!

  老順走了,走了半天,老順又來了,告訴了水皮媽:天布替水皮交了兩元錢。

  天布給水皮墊了兩元錢,這事立馬在村裡傳開,禿子金牙疼著,在長寬家要了幾顆花椒籽塞在牙縫,聽說了,就跑去給霸槽說:水皮和他們還拉扯著?霸槽說:水皮把六升叫本家叔麼。禿子金說:親戚關係重,還是革命關係重?霸槽說:水皮不至於背叛咱們的。禿子金說:得多個心眼著好,我讓我媳婦可頂乖了。

  禿子金和半香吵過之後,禿子金就以為半香肯定還和天布來往,每次回家都躡手躡腳進院,然後猛地推開上房門,屋裡沒見著天布,卻還要到櫃子背後查一遍,再檢查後窗是否開著。氣得半香說:捉住了沒有?禿子金說:就算他沒來,不怕賊偷還怕賊惦記,你說,你和我×的時候,心裡想沒想過他?半香說:你不說我還不會哩,你說了教我了!氣得禿子金撲上去就打,常常兩人相互身上都掛彩。村人見禿子金臉上有血道子,就說臉咋啦,又是割草時棘掛啦?禿子金說這回不是,是叫貓抓了一爪子。半香已經不和禿子金同床了,禿子金就把半香壓倒在板凳上捆了胳膊腿,強迫著幹。他幹的時候,頭上再不戴帽子,說:你要想著天布就想著吧!半香聞不得他頭上的氣味,也見不得那滿頭的紅疤,把眼睛閉了,說:有掙死的牛沒有累死的地,你×吧!禿子金的身子也就真的虛起來,除了腰疼便是牙痛,牙一痛半個腮幫都腫起來。

  霸槽見禿子金這麼說,就笑了,沒再接著話頭,倒問:牙又疼了?禿子金說:不知咋的,三天兩頭疼。霸槽說:和半香少×些。禿子金說:哎霸槽,你說這一陣咋回事,老想幹那事?霸槽說:是不是?越革命越想幹越能幹麼!禿子金說:那你也?霸槽說:你用半香哩,我用啥?用手。禿子金說:你哄別人能哄了我,昨兒晚上你去……霸槽忙揮了手,說:好好好,你忙你的去吧。

  禿子金一走,霸槽就讓八成去找水皮。水皮來了,水皮他媽也跟了來,霸槽就讓水皮他媽和八成先到廟外去,他要和水皮說些話。他竟然把禿子金的話原原本本說給了水皮。水皮就罵禿子金在污辱他,並說榔頭隊成立的時候,禿子金只是跟著跑哩,並沒有加入,只有天布他們成立了紅大刀,他才在榔頭隊的花名冊上按了指印,他是要和天布不一樣,他才革命動機不純,霸槽說:我能給你說這話,說明我對你的態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水皮怎麼啦,姓朱就一定是保皇派啦?水皮說:就是,杏開也還不是姓朱,她還不是和你……霸槽說:和我咋?水皮說:這我不說。霸槽說:不准說她!水皮倒愣了,說:是你不……啦,還是她不……啦?霸槽說:水皮,我給你說一句話,你記住,如今有這機遇了,咱要弄就弄一場大事,弄大事要有大志向,至於女人,任何女人都只是咱的馬!水皮真嚇了一跳,說:哦,哦。霸槽說:你帶煙了沒?水皮說:我不吃煙,我問八成帶了沒?霸槽說:不吃了,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噢,當年共產黨鬧革命,主要人物還不都是國民黨的人,正因為在國民黨裡,知道國民黨救不了國才起事的。水皮說:就是呀。霸槽說:你跟著我好好於,我也考慮了,榔頭隊既然是個組織,不能老是霸槽呀水皮呀的叫,咱是個隊,就要叫我隊長,那麼,我當隊長,你就來當副隊長,咱商量著編三個分隊,定出分隊長的名單。水皮沒想到霸槽會對他這樣說話,他說:隊長,我不叫你霸槽了,叫隊長,今天是初幾?霸槽說:初九。水皮說:三六九往上走。媽,媽——!

  水皮媽跟八成在廟門口又罵狗尿苔,八成嘴笨,不會附和,也不善於傾聽,只是手在腿上往上撓,手在頭上往下撓,手又在腰裡左右撓。水皮媽說:我給石頭木頭說話哩?八成說:我不會說來回話。水皮媽說:不會說來回話,臉上也沒個表情啦?聽到水皮喊她,她進來,問:啊你們工作談完啦,霸槽,你說我這貓就白白被狗尿苔吃啦,他四類分子都敢這樣?!水皮制止了他娘,說榔頭隊要正規編制啦,霸槽是隊長,他是副隊長。水皮媽立馬不說貓事,喜笑顏開,說:天布磨子他們攻擊你們是烏合之眾,有隊長副隊長是烏合之眾?水皮,好好跟著你霸槽哥,革命成功了,你霸槽哥當咱古爐的支書,你霸槽哥還不讓你當個隊長?霸槽就笑了,說:我們就不能去公社,去縣上?

  霸槽和水皮母子說過話後,去了跟後家,水皮還沒回去,在窯神廟裡寫當天的大事記,這一天太有意義啦,應該記下來。他媽就坐在旁邊陪他,一眼眼看著兒子。她看見兒子寫字的時候眼皮子眨得像雞屁眼,桌子下的腿也在搖,搖得像抽風,就說:你累了,歇一會兒。水皮說:媽,我寫大事記哩,你不要干擾。他媽不再說話了,看著兒子寫滿了一頁,翻過去,還在寫。廟門外有了很大的咳嗽聲。抬頭看見站著灶火。

  灶火是榔頭隊成立後第一回來窯神廟,廟裡所有的牆上都寫著標語,上殿門開著,從門腦上斜插著兩面旗,左右臺階上又都放著石墩子。石墩子肯定就是坐位,而每個石墩子後有一把長杆子榔頭靠著牆。灶火想:狗日的把這裡當成梁山忠義堂了。灶火看過戲,戲裡的忠義堂就是這樣子。水皮媽就迎了出來,說:是灶火呀,你咋到隊部來啦!灶火說:隊部?這不是窯神廟呀?!水皮呢?水皮媽說:在裡邊寫字哩,是不是你也人呀?灶火說:入呀!把入字唸得很重,唸成了日字。水皮娘就喊:水皮,灶火見你啊!

  灶火不願意到廟裡去,水皮就跟他出來,兩人走到中山根的那片樹林子裡,灶火坐在地上了,讓水皮也坐下,水皮從口袋掏出個手帕,在地上鋪了,坐上去,說:我才穿了新褲子。灶火說:六升病重成那樣,你咋沒去看?水皮說:不是天布替我出了錢嗎?噢,你來要錢啊,我這就給,你轉給他。灶火沒有接錢,說:我不轉,你親自還給他。水皮說:我過後還給他,這幾日事多,你也看到了,到現在還忙得沒吃飯。灶火說:忙個屁呀,你姓朱的給姓夜的忙?!水皮說:我知道你的話,我不就是寫寫文章麼。灶火說:你就恁愛寫文章?!就是愛寫,哪兒寫不了!水皮說:他天布不懂文章麼,我當民兵文書的時候,你問他買過一張紙還是一支筆?他只讓我跑小腳路,我的作用能發揮?我是狗尿苔啦?!灶火說:你過來,我給天布說。水皮說:天布能聽你的?灶火說:我和磨子一塊說,你過來了,殺他霸槽個回馬槍。咱一塊弄事,將來你還不是紅大刀的骨幹?水皮就笑了,說:灶火哥你給我在紙畫鍋盔麼,可人家霸槽給我的燒餅麼,燒餅再小,卻實實在在能吃呀,鍋盔再大,是紙上畫的麼。灶火說:他給你啥燒餅?水皮說:我已經是榔頭隊的副隊長了!灶火站起來就走。水皮說:你不急麼,不急麼。灶火說:水皮,清明朱家祭墳,你就不要來了!從樹林子中的荒草裡蹚了過去,狗紮紮草的籽都乾了,籽殼像無數的小箭頭就粘了兩褲腿。

  狗尿苔和婆去看六升的時候,婆在手帕裡還裝了四顆雞蛋,才走到打麥場,灶火呼哧呼哧往過走,狗尿苔叫了聲:哎灶火……哥!灶火沒有理他。狗尿苔低聲對婆說:你看過「金沙灘」戲嗎?婆說:我領著你去下河灣看的。狗尿苔說:灶火是楊七郎。婆說:嗯?狗尿苔說:楊七郎是亂箭射死的,灶火兩褲腿的狗紮紮籽,也是萬箭穿身。婆說:胡說啥?!

  正是狗尿苔的突發奇想,得意著他那一句話哩,沒想婆不讓他去六升家了,去六升家的人多,怕他又胡說。婆一走,狗尿苔坐在打麥場畔生氣,生氣了拿手捋身邊的草,草裡卻有了已老得發黃的刺兒碟,刺兒碟紮了手,他覺得不該拿草出氣的,就不捋了。榆樹上突然嘭地一下,落下來一隻烏鴉,烏鴉落在地上了,又撲騰著翅膀要往起飛,但飛起來再落下,羽毛就掉了幾片。狗尿苔還沒回過神來,牛鈴提著彈弓從麥秸垛後跑出來,喊:打中了!去撿烏鴉。狗尿苔心裡說:快飛!快飛!果然,烏鴉又再一次往起飛,這一次它飛到了天上。牛鈴埋怨著狗尿苔離得那麼近,怎不把烏鴉逮住。狗尿苔說:它又沒惹你,你打它?牛鈴說:那是烏鴉,烏鴉是臭嘴,它一叫就黴氣哩。狗尿苔立即燥了,說:誰是臭嘴?誰是臭嘴?!牛鈴倒莫名其妙,說:你咋啦?我沒說你呀!

  兩人爭吵了,那烏鴉一直圍著榆樹飛,不肯遠去,他們這才看清榆樹上還有一個巢,巢裡三個小烏鴉腦袋全伸在巢沿叫。牛鈴還要用彈弓打,狗尿苔把彈弓奪了,只見老烏鴉口叼了食飛到了巢邊的枝上,哇哇地叫著,牛鈴說:這幹啥哩?狗尿苔說:教它孩子取食哩。巢裡的小烏鴉就往枝上飛,飛過來一隻,又飛過來一隻,每飛過一隻,老烏鴉就叫一陣,當第三只剛剛飛過來,老烏鴉發出一聲尖叫竟墜下來,就像一顆石子砸下來,在地上死了。狗尿苔說:看見了吧,看見了吧,你把它打死了!牛鈴也後悔了,說:我打彈弓不如你,我只說試著打一下,沒想就打中了。說畢,見狗尿苔還在恨他,又說:六升病成那樣了,這烏鴉在樹上不吉利麼。狗尿苔不理了牛鈴,腳步咚咣咚咣往六升家去,突然聞到了那種氣味,他嚇了一跳,莫非六升真要出事呀?到了六升家門外,猛地記起婆的叮囑,就沒進去,蹴在豬圈牆根捏鼻子,那氣味還是沒散。

  六升家的院裡站了好多人在說話,上房的臥屋,六升似乎是昏迷了半天又醒了過來,他的兒女爬在炕邊一聲價地叫:大!大!六升的臉一層黑氣,原先頭並不大的,如今顯得比升子還大,而脖子卻拉長了,喉兒骨竟然有核桃大,他嘴張著,像是在說話,又沒有聲。他老婆就撲索著他的心口,說:他大,他大,你要說啥呀,你給我說。六升終於發出了聲,說:我娃,我娃。他兒子磨眼忙說:在哩,大。在聽你說哩,大。六升說:娃呀,娃呀……我可能薰爛子呀……炕角那三塊磚是活的,裡邊塞著錢……。咱欠本來五元錢,欠頂針五毛……火蠊欠咱三元錢,迷糊欠咱二元五,跟後欠一籠土豆種……。柱子和他妹子拉著六升的手,哭得汪汪的。六升的老婆說:你說些什麼呀,你沒事的,剛才善人也看了你,說你能熬過這一關。六升的一隻手被小女兒拉著,卻突然攥住了女兒的手,說:啊我娃還小哩,大丟心不下我娃麼。娃啊娃,大給你說,你媽脾氣不好,你不要跟她強,到外邊了,不該你聽的不要聽,不該你說的不要說,噢,噢,,他女兒哇哇地嚎啕大哭。六升的老婆說:甭哭,你大好好的哭啥哩?!把兒女都支出去,她給六升翻身,六升的後腰上一大片子肉又黑又爛,有幾個疙瘩流著膿水,六升的老婆用布去擦,一動,六升就號呼。

  狗尿苔討厭死了自己的鼻子,使勁地捏著濞鼻涕,六升家的院門裡就出來了善人,有人在叫他,他只管走,三嬸攆出來:說:善人,善人,你不給六升說病咋就走了?善人說:這病說不成了。三嬸說:咋說不成?善人說:就是省城的醫生來了,也是能看得了病看不得了命。六升這是沒法治了,慢慢熬去吧,想吃什麼就給吃什麼,想喝什麼就給喝什麼。三嬸說:磨眼他媽剛才還給我說,是你說的,能熬過這一關麼?善人說:那我還能咋說?甭說他那腎病,就是背上那疽都要命的,我沒見過疽生成那樣,疙瘩那麼大,像是黃鼠狼子頭。狗尿苔插嘴說:六升喝過黃鼠狼子血,他先後喝過五個黃鼠狼子血。善人說:是現殺的嗎?狗尿苔說:嗯。善人說:噢,黃鼠狼子酬冤哩。狗尿苔立即心驚肉跳起來,如果黃鼠狼子酬冤,他是殺過一隻呀,就蹴在地上。院門裡又出來幾個人,在問酬冤的事,善人在那裡說:人命不久住,猶如拍手聲,妻兒及財物,皆悉不相隨,唯有善凶業,常相與隨從,如鳥行空 中,影隨總不離。世人造業,本於六根,一根既動,五根交發,如捕鳥者,本為眼報,而捕時靜聽其鳴,耳根造業,以手指揮,身根造業,計度勝負,意根造業。仁慈何善者,造人天福德身,念念殺生食肉者,造地獄畜生身,獵人自朝至暮,見鳥則思射,見獸則思捕,欲求一念之非殺而不得,所以怨對連綿,輾轉不息,沉淪但劫而無出期……。善人又在說著讓狗尿苔聽不懂的話,他關心著他殺過一隻黃鼠狼子的事,就等著要問善人,但善人仍在說,旁邊人都一驚一乍的。狗尿苔扯火鐮衣襟,說:你聽懂他話啦?火鐮說:聽不懂。狗尿苔說:聽不懂你點啥頭?火鐮說:他說的是書上話,可我知道他的意思,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狗尿苔還要說話,天布就也來了,手裡拿了一遝子錢。天布一來,眾人都讓路,天布說:善人你又在說啥哩?善人說:說六升的病麼。天布說:我從不信過你說病。善人說:信者信,不信者不信麼。天布說:那你就不要胡說了,文化大革命哩,紅大刀不追究你,榔頭隊也得尋你事哩。天布進院了,圍著善人聽話的人也都進了院,狗尿苔還在善人面前的石頭上坐著。

  善人說:你咋不進去?

  狗尿苔說:我問你事呀。

  善人說:你問。

  狗尿苔說:那你得說我能懂的話。

  善人說:聽懂了你去彙報呀?

  狗尿苔說:我給誰彙報呀?我才不彙報你哩!

  善人說:知道你不會彙報的。啥事,你說。

  狗尿苔說:我給六升殺過一隻黃鼠狼子。

  善人說:哦,那你所以是狗尿苔。

  狗尿苔說:沒殺前我就是狗尿苔呀。

  善人說:那你知道你為啥是狗尿苔?

  狗尿苔說:我爺在臺灣。

  善人說:那你為啥就有這個爺?

  狗尿苔說:這也怪我嗎?

  善人說:你前世有個業麼。

  狗尿苔說:前世業?啥是業?

  善人說:給你說你也不懂,但我給你說一句話,今生有什麼難過,你都要隱忍。隱忍知道嗎?就是有苦不要說,忍著活,就活出來了。

  狗尿苔坐在那裡成一撲遝了,要起來,立不起,好像沒了腿,他說:腿呢,我的腿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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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是成月的時間,沒再下過一場雨,古爐村人每個傍晚都伸著脖子往天上看,天上的雲是瓦渣雲,瓦渣雲,曬死人呀,就喊著苦愁:要受症莊稼啊?!莊稼是受了症,州河變瘦,能流進水渠入口的水就很小,包穀地壓根兒澆不上,葉子開始發黃打捲,稻田裡也常常在一上畦裡灌水,灌著灌著渠就乾了,馮有糧、葫蘆和金斗一夥雜姓人在畦的南頭和北頭喊:咋沒水了?咋沒水了?長寬在地頭吃煙,煙鍋子噙在嘴裡了,手裡的火鐮老打不著,說:又是有人偷水了。拿眼往渠上頭看,遠遠的稻田裡似乎有迷糊的身影。長寬喊守燈:你去看看,迷糊給他自留地裡截流了。守燈說:這事你得去。長寬沒去,又喊葫蘆去,葫蘆在畦堰上罵:我能管住姓朱的還是能管住姓夜的?!日他媽,生產隊的活只是咱外姓人幹了!只說人家要喝風屙屁呀,咋還知道給自家的自留地裡偷水!

  長寬和葫蘆就去找磨子說理,磨子雖然不是隊長了,但磨子也生氣,跟著到稻田來,命令迷糊停止偷水。迷糊說:憑啥聽你的,我又不是紅大刀的!磨子說:生產隊的地也是榔頭隊的?近去要堵迷糊自留地的進水口。迷糊說:誰堵我打誰!磨子說:我堵哩你來打吧。迷糊往前撲,磨子一鍁拍在迷糊屁股上,迷糊撒腳跑開,說:我找霸槽呀!

  迷糊在窯神廟裡沒有找著霸槽,就給水皮和跟後說了磨子打他的事,沒想水皮和跟後竟都數說迷糊,偷集體的水,打了活該。迷糊就說:你倆是不是榔頭隊的?跟後說:你幹壞事榔頭隊也幫你?!迷糊說:霸槽呢,我給霸槽說。水皮說:叫隊長!迷糊說:隊長呢,他不能不管。水皮說:隊長是抓大事的,管你這屁事!他到鎮上去了。迷糊說:他咋三天兩頭往鎮上跑,鎮上又有丈母娘啦?

  自下河灣成立了造反隊後,東川村也成立了造反隊,茶坊岔也成立了造反隊,甚至連王家坪那個連蒼蠅都不下蛋的地方也成立了造反隊。這些村莊全不是統一的造反隊,一成立又都是兩個,麥芒對針尖的對立著,於是,各自掛靠了縣上和洛鎮的聯指或聯總,以派系串通聯絡,遙相呼應。霸槽的興趣就已經不局限於只在古爐村革命了,他和黃生生更熱衷於外邊的活動。常常一大早就出村去了,有時回來,不是帶了下河灣的曹先啟,就是帶了東川村的劉盛田,他們策劃著某某村莊應該成立造反隊了,州河兩岸不能再有聯指的空白點,或對已經成立了造反隊的村莊如何地不滿意,企圖對那裡的造反隊班子實行改造。這種策劃,有時讓水皮和禿子金、鐵栓、跟後也參加,禿子金先還覺得好玩,後來就埋怨霸槽操閒心,霸槽說:淺水裡生王八,大河裡出蛟龍。跟後說:隊長腳心有顆痣哩,腳踩一星,帶領千兵,知道不?禿子金說:一會兒是毽上有痣哩,一會兒又是腳上有痣,你就煽呼吧,紅大刀狼一樣盯著咱,那就撂下榔頭隊不管啦?霸槽說:誰說不管古爐村了?沒有外部大環境,古爐村根據地能守住?!水皮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禿子金說:啥意思?水皮說:這是古語。黃生生就笑了,說:要是在北京城,霸槽說不定就策劃著顛覆非洲哪個小國家的政府呀!

  對於榔頭隊的動靜,紅大刀在密切注視著,霸槽都出去幹了什麼,回來又和黃生生曹先啟劉盛田又預謀什麼,一時還摸不出頭腦。但霸槽帶了外村人回來,總是拿些這樣那樣的稀罕玩意兒,比如一台收音機.,比如玻璃燈箱,在箱外貼』上毛主席像了,裡面點上蠟,毛主席就整夜都亮著。還比如一個鐵皮箱子,箱子上架上個大喇叭。這種喇叭好多人在洛鎮見過,但古爐村沒有通電,喇叭就不響。霸槽告訴村人,暫時不響就先保存著,他會想辦法從公路電線上接一根線過來。當有一天,村裡傳開了霸槽把那收音機送給了杏開,而且霸槽帶著外村人三更半夜回來,都要去敲杏開的門,杏開就要做一頓揪面片兒給他們吃,因為有人看見過杏開在半夜裡還在自留地裡摘過青辣椒,青辣椒和蒜一塊砸了,那不是要吃揪面片嗎?狗尿苔當然聽到這說法,他不相信,曾去杏開家後窗聽是否有收音機響,他沒有聽到,卻也碰過天布的媳婦也蹴在那窗下,他就想去提醒杏開,即便那收音機和揪面片的事是沒影兒的,卻一定別再招理霸槽他們,免得讓紅大刀的人怨恨。但他又不敢去見杏開。

  這個早上,來聲又來到村裡,狗尿苔剛換了塊離鍋糖吃,牛鈴跑來,說:甜嘴哩?他說:甜是甜,討厭得很,總粘牙。牛鈴說:我給你說個稀罕事。他說:說杏開,我不會給你糖。牛鈴說:霸槽早晨刷牙哩,刷子在嘴裡戳得一口白沫。這算屁稀罕事,霸槽還在公路小木屋時就開始刷牙,以後水皮也學過,但水皮有牙刷沒錢買牙膏,每天早晨在牙刷上撒些鹽來刷的,口裡吐不出白沫。他說:這我知道。牛鈴說:刷牙你知道,你知道他屙屎到中山坡根去屙嗎?狗尿苔說:屙屎去中山坡根?牛鈴說:別人都是在野外有屎了就跑回來屙到自家廁所,他是有了屎卻到野外去,先挖個坑,屙了,把坑又埋上,跟後就掮個鍁跟著。他說:還有啥?牛鈴說:你……。他把粘在牙上的離鍋糖取下來,看了看,又塞進嘴裡一咽,說:沒了。

  牛鈴的話並沒有讓狗尿苔驚訝,霸槽常常要做些和人不一樣的事,要去野外屙就屙去吧,他沒有再和牛鈴說話,低頭在巷道裡走,撿著地上大字報的碎片。差不多撿到了五片,蹴下來在膝蓋上壓平,便看到霸槽過來,一件圓領棉紗汗衫塞在洗得發白的軍褲裡,繫著皮帶,腳上也穿了像武幹那樣的厚底翻毛皮鞋,雙手在身後來回地甩。後邊跟著跟後,跟後背了個背簍,脖子上掛著一個軍用水壺。

  狗尿苔說:霸槽……哥,好幾天不見你了,勢得很麼!

  霸槽說:也是多日不見你了,個頭咋還沒長?!

  霸槽自己先笑起來,腳步沒停,手卻不再甩了,屁股一撅一撅的。

  狗尿苔說:你咋啦,這……是皮鞋重嗎?

  霸槽說:哦,痔瘡犯了。

  狗尿苔想起了村裡的閒話,說:青辣椒吃多了?

  霸槽說:是多吃了青辣椒。

  不願意信的話現在卻證實了,狗尿苔呃了一聲,從肚裡噯上一口氣來,愁苦了杏開:咳,平日裡不言不喘的,咋就捨不下個霸槽,捨不下霸槽你就要在朱姓人中活獨人了啊。

  跟後的背簍有些沉,尋地方想靠住歇歇,可周圍沒個臺階也沒個碌碡,就催著霸槽走。狗尿苔一下子把氣撒到跟後身上。本來他是霸槽的尾巴,跟後現在卻跟從了霸槽,而且還掛了個軍用水壺。他說:急啦,急得去掮鍁呀?!跟後沒醒開來,說:掮錢?狗尿苔說:你跟麼,跟得緊麼,霸槽哥屎到屁眼口了,你還不去掮撳?!霸槽又笑了,這回是嘎嘎嘎地大笑,在說:好啦,好啦,跟後你把水壺讓狗尿苔拿上。

  狗尿苔沒等跟後反應過來,就跳起來從跟後的脖子上取下了軍用水壺挎在了自己肩上,水壺帶子長,壺吊在腳腕子上,他取下來挽了個結再挎上.-,就又拽著背簍,他也要背背簍。跟後說:這是炸藥,你背呀?狗尿苔說:炸藥?你哄誰呢,炸藥炸死你!跟後不給,狗尿苔也就懶得背了,,霸槽在前邊走,他緊跟在後邊,霸槽胳膊在後邊甩,他也胳膊在後邊甩,霸槽屁股一撅一撅,他也屁股一撅一撅,跟後說:隊長,狗尿苔學你哩!霸槽回過頭來,狗尿苔說:你屁股撅著好看麼。

  狗尿苔一直跟著霸槽,竟然就到了窯神廟。在廟裡跟後放下了背簍,背簍裡的確是炸藥包子,兩包,捆得方方正正。狗尿苔有些吃驚,是不是榔頭隊要炸狐子呀,霸槽卻說:晚上你就知道了。還沒到晚上,古爐村裡來了一夥人,這夥人都衣著新鮮,拿著鑼鼓胡琴和笛子嗩呐,狗尿苔這才知道這是洛鎮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是霸槽專門請來演出呀。洛鎮好多年來都有戲班,但戲班子從來都沒有來古爐村過,先前在下河灣和東川村演出時,古爐村在那裡有親戚的,親戚頭一天就來叫人,沒有親戚的,在當天的半下午就趕過去,看完戲雞叫兩遍了才能回來。那幾年,灶火愛看戲,霸槽馬勺杏開都愛去看戲,看一場戲回來就要說叨多日,也學著唱幾聲,杏開的聲好,但不會動作,灶火能吼幾句黑頭,就是記不住詞,吼兩下後邊的詞就順嘴胡哇哇了,只是學著戲臺.L角色的樣子,把中指和食指並起來,顫和和地指人。現在,是早也不演老戲了,霸槽曾經說過他要在古爐村也辦一個文藝宣傳隊的,他之所以說這話,也是因洛鎮辦起了文藝宣傳隊,可準能想到,他竟能把這個文藝宣傳隊請到了古爐村。

  狗尿苔對這些演員充滿了稀罕,他殷勤地給他們搬凳子,搬石墩,從泉裡擔清花涼水。人家坐下喝水了,他就偷著看,等到人家偶一回頭,發現他在看人家,他就猛地叫:.下:喂,失——!假裝在看著從院門裡飛進來的麻雀,然後真的去把麻雀吆走了。他在吆麻雀的時候似乎不會了走路,腿拐著,連一隻鞋都掉了。但演員們都喜歡f狗尿苔:喲,這麼小個人!他們過來摸他的圓頭,又提起他的胳膊量尺寸,問多大了,有王歲嗎,這麼能幹的。狗尿苔知道他們也在戲謔他,但他不生氣,漸漸也不害羞了,話就多起來,回答著他已經十二歲了,在生產隊出工都能掙三分工了,能套牛,能插秧,能割草,如果玩狼吃娃的那種棋,玩鬥雞,玩打彈弓,他是十有八幾要贏牛鈴的。他們說:牛鈴是誰?他說:你們不知道牛鈴呀,他耳朵有個豁口,是小時候被老鼠咬的。

  霸槽在和宣傳隊的頭兒商定演出的節目,跟後進來給狗尿苔打招呼:你咋還在這兒?狗尿苔沒有理,還在和演員們說話。跟後就把霸槽叫到一邊,說戲臺子就定在山門前,以大字報欄作背景,欄後就是後臺,把窯上原來的兩盞玻璃罩子燈也在大字報欄兩邊掛了,光線可能還暗,得在山門和大字報欄左邊的樹上拉一道鐵絲再掛兩盞玻璃罩燈,可村裡別的玻璃罩燈都在老公房那兒拿不成,這事咋弄呀。霸槽說:我不是拿回兩盞汽燈嗎,把汽燈點上,就掛在大字報欄兩邊,把玻璃罩子燈掛到鐵絲上去。跟後說:噢,我倒把汽燈忘了!那汽燈沒煤油呀?霸槽說:這事也得我管?!找水皮去,你告訴他,這次演出意義重大,讓他煽起,弄大!跟後去了,霸槽剛剛坐定,跟後又進來把霸槽叫到一邊,說演出前得給人家演員吃飯呀,這飯咋辦?霸槽說:我這掌櫃的當成夥計呀?!去找水皮,要給人家吃好!跟後再去了,霸槽進來,燥乎乎地,聽到狗尿苔在說牛鈴,就訓狗尿苔:賣個啥嘴,到戲臺那兒幫個手去!

  狗尿苔到了山門前,那裡站了好多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只顧和跟後爭比哩,稀罕那些演員哩,怎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如果紅大刀的人看見了他幫榔頭隊幹事,那會怎麼想?幸虧山門下還沒有紅大刀的人。水皮在派人打條子去開合的代銷店買了四斤煤油,但沒人會燒汽燈,便讓跟後再去問霸槽,跟後說他不敢再去了,有兩個演員說他們會,跟後就張羅從山門上到樹上拉鐵絲。在樹上拴鐵絲得有人上到樹上去,跟後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看見了站在一邊瞧熱鬧的牛鈴,過去低聲說:你是紅大刀的你咋來了?牛鈴說:我來偵察哩。牛鈴很驕傲,神氣讓狗尿苔不舒服,他便大聲說:牛鈴在這兒,他能爬樹!牛鈴也是逞能,把上衣脫了,在手心唾口唾沫要爬呀,水皮偏要狗尿苔爬。狗尿苔爬是能爬上去,只是速度慢,溜下來的時候樹枝把肚皮磨出了幾道紅印子。他看到牛鈴灰不遝遝坐在遠處的石頭上,近去說:這樹應該你爬。牛鈴說:我是紅大刀的,我給榔頭隊爬?!水皮又在和跟後安排著演員吃飯的事,水皮說吃派飯吧,凡是榔頭隊的人都管飯,一家派一人。跟後說:這不行,演戲是全村人看哩,讓榔頭隊人管飯?水皮低頭想了想,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轉身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牛鈴說:叫你哩。狗尿苔說:我見不得他支派我。卻應道:哎。牛鈴說:你好好給榔頭隊幹事啊?!狗尿苔說:你看到了,我這是願意嗎?走了過去。水皮說:你去扳包穀棒子,咱煮包穀棒子給他們吃!狗尿苔說:包穀棒子正嫩著,煮著吃了香,就是屁多。到哪兒去扳?水皮說:到你家自留地裡扳。狗尿苔說:啊,那我不去!水皮說:看把你嚇的!就到生產隊地裡去扳。扳五十個,每人吃兩三個,屁多就屁多,鑼鼓響著,誰也聽不到。狗尿苔說:扳生產隊的,這使得?水皮說:給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吃哩,有啥使不得?你是不是還要去徵得紅大刀的同意?狗尿苔說:我沒組織。還吱擰著不願意,說讓別人去麼。旁邊人就說:快去快去,不明白自己啥身份,考驗你哩,還不積極表現?

  狗尿苔後悔他跟著霸槽去了窯神廟,又後悔和演員們說話讓霸槽打發了佈置戲臺,但他要去扳包穀棒子的時候給牛鈴擠了個眼,牛鈴就跟上了,半路上,牛鈴日娘搗老子的罵水皮。牛鈴說:我×他媽!狗尿苔說:我和你一樣!牛鈴罵:總有一天他求到我了,看我怎麼作踐他!狗尿苔說:我和你的樣!牛鈴說:你真去扳包穀棒子?狗尿苔說:扳麼,咱倆一塊去。牛鈴說:他要五十個,咱扳五十四個,你拿兩個我拿兩個,到家煮的吃!到了碾盤後韻那塊下窪地裡,生產隊的包穀長得一人多高,剝開一穗牛抵角一樣的棒子,籽顆太嫩,指甲一掐就流白水兒,狗尿苔就不扳了,說:咱們的包穀就給別人吃呀?牛鈴說:你不扳回去,水皮那狗日的肯定饒不了你。狗尿苔說:那要扳,扳他家自留地的!這突然的決定使他們很得意,就離開生產隊的地,跑到水皮家的自留地裡一氣扳了五十四個包穀,背回村,牛鈴先懷揣了四個回家了。

  五十個包穀棒子在窯神廟煮了,演員們都圍在那裡吃,霸槽和禿子金和水皮也都吃,禿子金說:狗尿苔這回辦了件人事,扳的包穀不老不嫩的。狗尿苔沒吭氣,順門就走,跟後手裡拿了兩個雷管從院門進來。狗尿苔說:雷管,做啥呀?跟後說:響呀。狗尿苔又驚奇了,說:在這兒跟?跟後說:塞到你屁眼裡響。狗尿苔討個沒趣,想著去牛鈴家吃煮熟的包穀棒子,好早早到戲場子上占地方。

  牛鈴卻在巷口等著狗尿苔,嘴裡咕咕嚅嚅在吃。狗尿苔生氣了,嫌不等他就吃上啦,牛鈴發誓煮了都在屋裡放著,他只是剝了一把籽顆,就從口袋抓出幾粒,塞進狗尿苔嘴裡,卻說:天布讓我叫你呢。

  天布的家裡,磨子灶火都在,狗尿苔一去,灶火就說:你一下午都在窯神廟?狗尿苔說:要演戲呀,我去看熱鬧了。磨子說:村裡人都不去了,他還有啥熱鬧的?狗尿苔不敢再多說,他驚慌了他們突然叫他來是不是要整治他呀。天布說:那些人能唱出個啥戲,還不是來給榔頭隊助威的?要看戲,讓灶火幾時給你唱黑頭。狗尿苔說:他只會指頭指人。灶火說:你還瞧不上我?手指頭又指著了狗尿苔。天布說:好了好了。把灶火的手撥開了,說:狗尿苔我問你,霸槽是不是拿回來了幾包炸藥?你說實話!狗尿苔說:是兩包,捆著哩,有豆腐箱子那麼大。天布說:炸藥幹啥呀?狗尿苔說:這我不曉得,我看見炸藥放在廟的西廈屋裡,後來我就出去,後來就去扳包穀。磨子說:扳包穀?包穀還嫩著扳啥包穀?狗尿苔說:演員要吃飯,是水皮讓我到生產隊地裡扳包穀了給人家煮著吃,我和牛鈴沒扳生產隊的,扳的是水皮家自留地的。磨子說:日他媽,生產隊的包穀他要扳就扳啦?天布,窯神廟裡那些瓷貨,咱趁早得弄出來,要麼他們還不把瓷貨賣了?天布說:狗尿苔還行,就扳他水皮家的包穀!你現在再到窯神廟去,打問他們拿炸藥想幹啥,是不是在古爐村爆破呀?磨子說:嚇死他霸槽的膽!天布說:那霸槽啥事幹不出來?他就是爆破什麼,榔頭隊有了炸藥這是給咱示威著看呀!灶火你那兒有多少炸狐子的藥丸子?灶火說:我丈人只給了十顆。天布說:你去你丈人家,他那裡的炸藥有多少拿多少,全拿回來,咱也備著。狗尿苔這就去窯神廟,有啥情況就來給我說。狗尿苔說:我咋去問呀,人家會把什麼告訴我?灶火說:算啦,讓狗尿苔跟我去下河灣。狗尿苔倒急了,說:去下河灣,那看不成戲啦?灶火說:看啥戲,你是榔頭隊的你看戲?!

  這一夜是狗尿苔最倒楣的一夜,他跟著灶火一路小跑到了下河灣灶火的丈人家。灶火的丈人一輩子愛打獵,現在山裡的野物越來越少了,他也年紀大了再跑不動,就在家裡用雞皮包炸藥丸子,隔三差五了把藥丸子放在山溝裡狐子出沒的地方,狐子聞見了雞肉去吃,丸子就炸了,他是常常把炸死的孤子拿回來剝了皮,在洛鎮的集市上出賣。在灶火丈人家,卻沒有了存放的炸藥,全包了藥丸子,一籠子的藥丸子就掛在椽上。灶火編了好多謊,最後把一籠子藥丸都提走了。回來的路上,狗尿苔一言不發,小步緊跑,灶火說:你腿一柞長的倒比我走得快,急啥呀?狗尿苔說:看戲呀!灶火說:你要把籠子碰了,還看戲呀,看閻王去!到了盆地的東邊,也就是剛剛過了烽火臺下的橋,咚咚兩聲巨響,灶火說:打雷啦?狗尿苔說:天上一片星星,哪兒有雷?兩人都不知道那是什麼響。

  到了天布家,唱戲的鑼鼓叮叮咣咣吵了一片,狗尿苔慶倖戲還沒完,放下藥丸籠子就要走,天布才告訴說,開演前霸槽放了兩個炸藥包子,震得村子天搖地動的,這狗日的一輩子愛排場,他是看咱們成立紅大刀時放火銃,要壓住咱們就把炸藥包子當禮炮了。灶火說:讓我白跑了一趟。天布說:咋叫白跑,咱有這些藥丸子,再開會就當甩炮用。狗尿苔說:沒事了吧,那我看戲去呀。天布說:去去去,急死了你!

  戲場子裡,四盞燈其實還是不怎麼亮,每一盞燈又被蚊子繞著,繞成一團黑影子,有些悠悠風,燈擺過來擺過去,蚊蟲的黑影子就一會兒拉開一會兒縮短。看戲的不少,都站著,後邊的又都站在凳子上。迷糊在旁邊維持秩序,拿了個柳條子,哪兒人擠,柳條子就摔過去,有人被摔著,不擠了,卻罵迷糊是絕死鬼。狗尿苔從人窩裡沒能擠進去,他知道大字報欄後就是演員呆的地方,跑去看化了妝的演員是什麼樣子.沒想大字報欄後的兩頭都紮了席隔著,牛鈴也趴在席縫朝裡看。狗尿苔就問拿煮熟的玉米棒子沒,牛鈴說:沒。卻又說:善人是榔頭隊的?狗尿苔說:善人怎麼會是榔頭隊的?牛鈴說:那他怎麼也在那裡?狗尿苔往裡一看,善人果然在裡邊的左角和幾個演員說話哩。狗尿苔說:是不是演員讓他說病的。牛鈴說:咱過去聽聽,是說病的還是人了榔頭隊在和人家拉扯哩?

  兩人又從戲場繞了一周,到了後邊的另一側,那裡席沒縫,卻能聽到善人在說話哩。善人在說:性、心、身三界那是人的本,哪一界不會,應向哪一界去求。身是應萬物的,有不會做的活,要努力去學,越做越有力,越學越精進。心是存萬物的,有不會辦的事,要向人請教,要專心研究。性是孕萬物的,要存天理,以天理行事,便和天接靈。人為什麼不靈了呢?因性中有秉性,遮蔽了天性,遇事一耍脾氣,天性就混了;心有私欲,遮蔽了良心,任情縱欲,不怕天理,不顧道理,做些違背人倫,傷天害理事,物迷心竅就糊塗了;身上要有嗜好,享受不著,就生煩惱,享受過度,傷身敗德。你們剛才那個同志就是好酒,能吃到包穀棒子已經不錯了,他還要喝酒,沒給他酒,他渾身就軟得沒勁,我給他說了,他還和我強。另一個人在說:他就是那德性,你別生氣,善人說:我不生氣,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會生氣的,現在我不生氣,我給人說了十多年病,有熱乎我的,也有罵我恨我的,我悟出了,你就是怎樣給別人說好話,為別人著想,別人也還要罵你毀你的。如果你們在古爐村多住幾天,我好好再給他講幾次。另一個人在說:哪裡能呆幾天,連夜就走哩。都知道你會說病的,我們來了就找你。我有個兒子三歲了,老是有病,我擔心能不能養活,幾時抱來給你看看。,善人說:這是得抱來看看。我當年學善的時候,就有個老太太抱了他小孫子來讓看看,也是問孩子好不好養活?我給老太太說,你這孫子好有一比,就像一張假票子,若是不來查驗,還可以流通使用,能有兩年的活命,現在既然叫我看著了,為了可憐你們婆媳二人,不必再瞎費力了,我把這假票子給註銷了,這孩子不出十天就得死了。老太太問,為啥?我說你們家裡倫常道行顛倒了,婆婆做了媳婦,媳婦做了婆婆。老太太問這是啥意思,我說你在家裡,是不是每天早起,掃地,起火,燒水,做飯,你兒媳倒起得晚,你看她起來了,就給她送洗臉水去,她才洗臉吃飯呢?她說對呀。我說因你兒媳不孝之罪,所以她生了這個孩子,夜裡不斷拉稀屎,鬧得你兒媳不能睡覺。老太太正因為孩子有這病,才抱來求你給看看。我說你回去告訴你媳婦,今後一定要守媳婦本分,孝敬老人,要能把孝道行直了,以後再生小孩子,不但沒病,還能出貴,你也別偏疼你兒媳,不讓她做活了。你得守住老太太的本分,家道自然會好。老太太回去把我的話告訴了兒媳,三天以後,她抱著孩子回了娘家,過了五天,孩子果然病了,她便給她媽說,這孩子怕是不好,可別死在你們家,就把孩子抱回婆家,半路子孩子就死了。我再給你說個嬸娘闔家的事吧,在我們古爐村,我老尋思誰家盡了倫常道,就得了好,誰常違背了倫常道,就……。牛鈴說:善人說的啥呀,沒意思!狗尿苔說:是沒意思。

  兩人正要離開,席被掀開,那個聽善人說話的演員出來了,往後邊的一排樹影裡去。牛鈴說:他也不愛聽善人活,人家問自己孩子的病,善人卻說準家的孩子是假票子。狗尿苔說:那人幹啥去了?就跟著也去了樹影裡,原來那演員在樹影裡尿尿,他們就站在一邊看著,想能拉拉活。

  狗尿苔說:叔,叔,你也尿呀?

  演員說:誰不尿?!

  狗尿苔說:噢,也搖哩?

  演員提了褲子,罵道:滾!

  一聲滾,卻咚地響了一下,是個巨響,天搖地動.、狗尿苔還木著,咚咚咚又連響了幾下,最後是轟晃,閃了一片紅光。

  演員在說:怪了!演前放了炸藥包子,正演哩又放啥呀?!

  看戲的卻亂了,響聲裡有人從凳子上栽下來,而紅光使他們都扭頭朝村巷裡瞅,戴花首先喊起來了,她的聲都變了腔:不好了,爆炸了,出事了!人群就散開,呼啦啦跑,不清楚村巷裡什麼被炸了,炸著沒炸著自家的房子,板凳就咵啦哐¨當倒著響,有人跌倒了,無數的腳從跌倒的脊背上踏過,在驚喊著,在罵著,有人跑前去了,又單腳蹦跳,在叫:鞋,我的鞋?!就哭了。鑼鼓還在敲打,那個女演員,梳著一條假辮子舉著紙糊的鐵道燈還在唱,戲場上三分之二的人都跑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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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炸是在天布家的。

  灶火提了藥籠子往那間空著的西廈層裡放,屋樑上吊了一個繩鉤,掛著種籽布袋,他把種籽布袋取下來,掛上藥籠,梁上一隻老鼠就往下看。他說:別偷吃,小心炸你!卻又覺得藥籠掛上去有些低,擔心撞頭,便搭了凳子把繩鉤挽高,再把藥籠掛上去,沒想去提藥籠,一顆藥丸就掉下去,咚地炸了。這一炸,震得他在凳子上站不穩,手裡的藥籠也掉下去,咚咚咚,所有的藥丸撒了一地,一齊炸開。在上房裡吃煙的天布和磨子聞聲往院子跑,西廈屋的頂被掀開了一個窟窿,一團紅火在空中像一朵蘑菇。灶火!灶火!灶火沒有回應。天布跑到西廈屋,多虧了屋頂被掀開了窟窿,而灶火被爆炸的氣浪從凳子上推倒在屋門檻上,臉薰成烏黑。天布把灶火抱在懷裡,灶火的臉上黑灰擦了還是白的,眼睛也好,交襠也沒爛,天布說沒事沒事,拽著胳膊要扶起來,才發現灶火的右手被炸了,沒有了食指和中指,無名指也斷了一半,上邊連著一片皮。

  天布和磨子在屋子裡尋了幾遍,沒有再尋到那炸掉的兩根半指頭,其實找著了還有什麼用呢,他們連夜把灶火送去洛鎮衛生院,醫生只是用剪刀剪了半個無名指上的那片空皮,上些藥,包紮了就回來。灶火就在脖子上纏條紗布把右手攀起來,右手包成個棉花包。

  這件事似乎傷了點紅大刀的志氣,但村裡人只知道這是灶火從他丈人那兒拿了幾顆炸狐子的藥丸,不小心撞炸了,至於灶火從來就沒玩過藥丸,怎麼想著要去炸狐子,爆炸又在天布家裡,而響聲又那麼大,僅幾顆藥丸子能炸出屋頂窟窿?天布磨子他們不說,狗尿苔也就不說。

  洛鎮的文藝宣傳隊在那個晚上雖然沒有把準備好的節目演完,但霸槽能讓他們來古爐村演戲,霸槽贏得了許多人佩服。呀呀,這狗日的,不是個平地臥的麼!霸槽在以後的幾天裡,得意洋洋,他又要去中山坡上屙屎,跟後掮著鍁隨著,有人就說:跟後,你隊長在廁所裡屙不下啊?跟後說:他便秘。那人說:便秘?這又不是春上吃炒麵,他便秘?!跟後說:黃同志說了,貴人都便秘。那人說:哦,你去給挖坑?跟後說:屙過了用土埋住。那人說:那是野獸麼,野獸屙下了用土埋的。跟後說:他是老虎豹子!霸槽在前面走著,聽到了並不反感,回過頭問宣傳隊的戲演得怎麼樣?跟後說好,那人也說好,霸槽就再次揚言古爐村會有一天要有自己的文藝宣傳隊的,要讓全村能演戲的都來演。他說:哦,可惜灶火演不成黑頭了,他沒指頭了,、

  又過了十多天,地裡的土豆能挖著煮鍋了,家家都是麵糊糊煮土豆。古爐村人在麵糊糊裡煮土豆從來都不用切,囫圇煮,這樣煮出的土豆就像栗子一樣乾麵,吃的時候都是嘴張得老大,眼睛睜著。半香說,我以前不曉得還以為古爐村人眼睛咋都大哩,嫁過來才知道是吃土豆吃大了的。一夥人在飯時端了一大碗麵糊糊煮土豆在杜仲樹下吃,狗尿苔也端了一碗過去,田芽就說:狗尿苔你走慢點,啊慢點,小心麵糊糊潑出來。狗尿苔知道田芽在嘲笑他家的麵糊糊稀,他沒生氣,說:你聽啥響哩,你聽!大家聽到了碾滾子滾動的咯吱聲。田芽說:咦呀,還笑話鎖子家沒有面做糊糊哩?!

  面魚兒家裡是沒了麥面,只能每頓開水煮土豆,直挨著提早扳包穀,包穀顆還嫩,剝不下來,就把包穀棒子在碾盤上碾,連籽顆兒和芯子一塊碾,碾成稀狀,回家燒包穀糊糊.,

  每一年都有等不及收麥也等不及收秋的人家,面魚兒家一碾開嫩包穀,接著是本來家,金斗家,火鐮家也就扳了自留地的包穀,在碾盤上碾。大碾盤在這十多天裡是累的,累得日夜都在呻吟:咯吱——嘎,咯吱——嘎。

  支書家沒有扳自留地的嫩包穀,他家還有著一些陳包穀,陳包穀在這個時候已經生了蟲,蟲不是蠕動的那種蛆芽子,是黑色帶殼的,還能飛,村人叫做包穀牛兒。磨出的包穀糝裡就有著包穀牛兒的小腦袋,或前爪兒或後腿。因為一頭孺牛快要生犢子,他幾天都沒有回家吃飯,老婆就用瓦罐兒提了煮著土豆的包穀糝稀飯送到牛圈棚。面魚兒拿了一塊碾出的嫩包穀做成的漿巴饃要給支書吃,支書沒接,說:喲,吃饃了?面魚兒說:吃一頓饃饃,唉,反正收下秋了,總不能老是酸菜糊糊麼。支書說:自留地的嫩包穀都扳啦?面魚兒說:可不都扳了。支書就端了飯罐到老公房給磨子說話。他說:磨子,有幾家把嫩包穀扳完啦?磨子說:多半吧。支書說:包穀沒熟就扳的吃了,肯定又攆不到收麥了。磨子說:不扳嫩包穀接不住茬麼,一天三頓嘴總得吃的。支書說:往年這時候上邊要結撥救濟糧的,你沒去鎮上問問?磨子說:亂成這個樣了,問誰去?支書不吭聲了,唏唏溜溜喝飯,說:秋收的事你咋安排的?磨子說:我咋安排,我又不是隊長。支書說:你不是隊長,我也不是支書了。低了頭哼哼地笑了一下,卻說:咱都不是,啥都不是了,可村裡的農活總得有人張羅,你看麼,誰還能拿得出手?讓霸槽去當?磨子突然惡聲敗氣,說:古爐村人死完啦?!支書說:我咋聽說榔頭隊都有了隊長和副隊長組長了?磨子拿眼看著支書,說:他霸槽說他是毛主席,別人就認他是毛主席了?支書說:禿子金以前是三組組長,鐵栓是一組組長,現在禿子金和鐵栓又是組長,這是榔頭隊的職務還是生產隊的職務?磨子低了頭,長氣從鼻孑L裡噓噓地出。面魚兒也過來了,說:磨子,你不當隊長是你自己說不當了,別人又沒有罷你免你。我在地裡看看,後原坡上的包穀葉子乾了,河灘地裡的還嫩著,可套種的白菜也該拔了。今年自留地的嫩包穀扳的人家多,早早濟了困,生產隊裡的莊稼再不收好,甭說到春上,年跟前嘴就吊起來了。磨子就是不吭聲,蹴在那裡悶了半天,後來,站起來,說:我回去吃飯呀。順門出去走了。

  面魚兒說:你瞧瞧,咱給他勸說哩,順毛撲索,他抬勾子走了?!

  支書說:咱吃飯,放心吃飯。

  面魚兒說:咋放心,生產隊聽不到鐘聲算是啥生產隊麼?!

  支書說:明日你聽著。

  果然,第二天的早上,鐘聲敲響了。古爐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響聲了,它先是敲得很急,幾乎沒有遺音,如同在敲木梆子,敲碌碡,後來銅的聲音就發顫了,拉長了。人們在各家的院子裡,巷道裡聽著就往空中看,似乎看見空中是一個大水潭,一圈一圈水紋由裡到外擴張。長寬第一個跑到了磨子的院門口,說:隊長,出工呀,今天是出什麼工呀?磨子沒有再否認他是隊長,他說:男勞力上後原坡拔黃豆,女勞力到河灘包穀地裡鏟白菜!

  霸槽和迷糊頭一天夜裡都睡在窯神廟裡,天亮起來,霸槽舉了一陣石鎖,又在殿房裡練俯臥撐,迷糊就坐在西廂房臺階上發迷怔。迷糊自小就是這毛病,不管夜裡睡了多長時間,早晨起來就是不清楚,要坐在那裡半個時辰,不聲不吭,慢慢緩醒。迷糊坐在臺階上,聽著吭哧吭哧聲,眯著眼看見霸槽把身子趴在地上一起一落,說:那下邊又沒有女的,出的那瞎力幹啥呀?!迷糊對霸槽言聽計從,卻就是看不慣霸槽穿衣呀,刷牙呀,又練什麼俯臥撐,他擰過了頭,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牆,牆上突然掛著一團粉條,睜眼看了,原來是一隻蝸牛在牆上爬過,清早爬過的痕跡像銀鍍了一樣。他把眼皮又耷下來。鐘聲就在這個時候敲響了。

  霸槽在問:啥響哩?

  迷糊木著,沒言喘。

  霸槽從地上起來,又問:啥響哩?

  迷糊這才說:啥響了?!

  霸槽的厚底翻毛皮鞋踢著了迷糊,說:明明是誰敲鐘,你出去看看,誰敲的?禿子金呢?

  迷糊說:他半夜裡回去了。

  霸槽說:狗日的一晚上都空不下,把他叫來!

  自從榔頭隊占了窯神廟,霸槽就一直睡在廟裡,他一個人在殿房裡睡啥都不害怕,卻喜歡有人就在東西廂房能陪著他。昨天晚上,迷糊和禿子金就睡在西廂房裡,半夜裡兩人起來尿,禿子金那根東西硬得像棍,看迷糊的卻軟軟垂著,就說你迷糊沒媳婦,就算有個媳婦那也是個懶毜。迷糊說你笑話我?我要用手動動,能射到對面牆上!就動了手要給禿子金看,禿子金心裡也燃了火,說你用你的手吧,我回去呀!禿子金就是那陣回的家。

  霸槽讓迷糊去叫禿子金,迷糊出了廟門,說:他空不下?把他說得能行的?怕是半香那騷貨空不下吧?!腳底下還在拌蒜,上了個廁所,眼睛才亮起來。提著褲子還在廁所裡,就隔著廁所牆頭眼見半香提了一籃子嫩包穀急忙忙從前邊的山門下走過,兩個大屁股蛋子敦兒敦兒的。這挨毜的恁歡實!迷糊喊了一下,半香沒聽到,水皮卻小跑著過來,說:起來啦沒?迷糊說:誰起來了沒?水皮說:隊長麼。迷糊說:啥隊長麼,就說霸槽。水皮說:你咋這樣說話,榔頭隊要有領袖,咱跟著他,就要有擁護領袖的意識。迷糊聽不懂什麼是意識,說:他起來了,空×哩!水皮就往廟裡跑。

  水皮站在廟門上使勁敲門扇,他以為杏開在裡邊,霸槽說:你要進來還敲啥門?水皮看了看廟裡動靜,並沒見到杏開,罵迷糊胡說哩,霸槽卻問:是不是誰敲了鐘?水皮說他就是為這事來的,是磨子敲的,磨子又以隊長的身份安排活了。霸槽陰著臉半天沒說話。水皮說:咱商量的事沒透露吧,才準備著他磨子不當了咱就把權奪過來安排農活呀,是禿子金漏了風,他們那邊就變了主意?霸槽說:禿子金不會。水皮說:不會給磨子說,能保住他不會給半香說了半香又說給天布?霸槽說:等禿子金來了咱們商量一下。

  但是.迷糊找了一圈沒找著禿子金,後來才得知禿子金去拔黃豆了。直到中午收了工,禿子金從地裡回來,霸槽問他幹啥去了,他說拔黃豆了,霸槽說人家安排拔黃豆你就拔黃豆了?禿子金說黃豆熟了,再不拔就爛在地裡了。霸槽說你個豬腦子,磨子多長時間都撂挑子,為啥又安排起了農活,你想過沒有?禿子金說我沒想什麼,媳婦說男勞力拔黃豆哩,我也就去了。水皮插了嘴,說:這是以生產壓革命哩!禿子金倒生了氣,說:不收莊稼你吃×啊?!水皮說:你收麼,收麼,人家把權抓住了,今天安排你去收豆子,明天指揮你去扳包穀,那還革啥命哩?霸槽說:吵×哩吵!兩個人才都不吭聲了。

  到了下午,男勞力仍然在後原坡地裡拔黃豆,女勞力仍然在河灘包穀地裡鏟白菜,禿子金沒有去,迷糊、水皮沒有去,姓夜的人幾乎都沒有去,榔頭隊喊喊叫叫地在村巷裡集合,然後去了老公房的院外,把牛圈棚裡的支書叫了出來,二話沒說,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就扣在頭上,拉著往村外走。

  支書被叫出去後,過了一會兒沒見回來,面魚兒心裡疑惑,出來看時,支書被按著往頭上扣高帽子。支書的褲腿上有牛糞,他說他擦擦牛糞了再走,迷糊罵著:這是叫你開會聽,吃宴席呀?競把支書褲腿上的牛糞抓下一把抹在支書的臉上。面魚兒不敢多嘴,就去老公房,老公房裡偏偏那時沒人,都去出了工,面魚兒又去支書家告訴了支書的老婆。支書的老婆問:把人往哪兒拉了?面魚兒說:不知道呀,是往村外去的。支書的老婆說:天呀,他們拉他去坐牢了!哇嗚哇嗚大哭。面魚兒說:甭哭了甭哭了,既然抓去坐牢,家裡有啥吃的麼,快給他送些吃的。支書的老婆在廚房裡揭鍋翻盆,沒一口熟食,從雞蛋罐裡摸出三顆雞蛋就從巷道往村[1跑。面魚兒說:你能攆上?得抄近道,,支書的老婆扭頭又從她家廁所邊的小路往塄畔上跑,面魚兒也跟在後邊跑,跑到石獅子那兒了,榔頭隊一溜帶串地走到了去公路的土路上,而且過了那個水渠,支書的老婆雙腿一軟,癱在那裡又是哭。

  榔頭隊從巷道走過時,杏開在狗尿苔家裡和婆說話,她昨天夜裡夢見了她大,她大好像還在炕上躺著,樣子一點沒變,她說大呀做啥飯呀,她大說豆角都收下了咋不見你做豆角燴面片呢?她就醒了,醒了覺得頭疼,早晨也沒出工去鏟白菜,吃過飯頭還疼,過來問婆頭疼是不是夢見她大的原因。婆說:你是不是頓頓都給你大獻飯的?杏開說:頓頓都獻的,怪得很,獻過的飯再吃就覺得沒味。婆說:那是你大吃過了的麼,那托夢還要吃豆角燴面片了,你自留地裡沒種豆角?杏開說:去年種的沒收下幾顆,今年沒種。婆說:我這兒有,你拿些回去做了,給你大獻上。杏開說:下午隊裡還鏟白菜不?婆說:還鏟哩,今年天旱,又沒上肥,白菜生了膩蟲,長得不好。杏開說:出工的時候你過來叫叫我,我也去。婆就讓狗尿苔去自留地裡摘豆角回來。

  狗尿苔提了籠子剛出了巷口,一群雞嘎嘎嘎地朝他跑來,驚慌失措,雞毛亂飛,他說:咋啦咋啦?所有的雞伸長了脖子要給他訴苦+可都爭著要說,聲音就雜吵使他無法聽,水皮媽就提著樹條子跑過來,見雞又打。狗尿苔攔住說:這不是你家的雞,你打啥的?水皮媽說:它們在我家院門口就踏蛋哩,真他媽的不要臉,不是一對在踏蛋,是三對在踏蛋!狗尿苔說:那有啥哩?水皮媽說:有啥哩?咋不到你家門口踏蛋去?!狗尿苔說:我家是啥家,人都不去,雞去呀?!狗尿苔說著就攆雞,說:快跑快跑!雞忽地四下跑開。水皮媽打不著了雞,扔了樹條子走了,還在罵:人傷風敗俗哩,雞都看樣哩!狗尿苔低聲說:凶的,自己守寡哩,連雞踏蛋都不行?站著想了想,自個發笑了。

  正笑哩,榔頭隊就過來了,禿子金在喊:狗尿苔,你婆哩?狗尿苔以為榔頭隊又列隊跑步呀,就說:叫我婆咋呀?禿子金說:你沒看前面走的是誰?隊伍前是支書,支書戴了個高帽子,滿臉牛糞。狗尿苔忙往家跑,一進院門就把婆往上房裡推,推不及了,推到廚房,說:又批鬥呀,又批呀!禿子金已在院門外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把廚房門拉閉了,又出來到院門口,杏開也跟了出來。禿子金說:叫你婆跟上走,你跑啥的?狗尿苔說:我婆病了。禿子金說:病了?病的恁巧?!狗尿苔說:真的病了,上吐下瀉的,現在還在廁所裡。禿子金說:你婆病了,你就來頂缺!杏開就說:人確實病了,我過來看看的,這是到哪兒去?禿子金說:到下河灣去的,你去呀不?杏開說:去幹啥呀?禿子金嘰嘰咕咕給杏開說事,狗尿苔趁機要溜走,禿子金說:走呀,狗尿苔,和朱大櫃走到一塊去!如果禿子金什麼話都沒說,狗尿苔會跟著榔頭隊去熱鬧的,但禿子金讓狗尿苔去頂婆的缺,狗尿苔就不願意去了,瓷在那裡不動。禿子金嚇唬道:你去不去,不去你婆就去,病了也得去!杏開就說:要狗尿苔去,那我也去。

  狗尿苔和杏開跟著走到巷口,狗尿苔才發現腳上的一隻草鞋爛了,不可能穿著去再穿著回來,他給禿子金說得回去換鞋,禿子金不同意,說光腳走,狗尿苔說:你以前還行呀,現在咋這凶的?禿子金說:革命哩,誰給你好臉?!狗尿苔就嗚嗚地哭,他哭著是因為霸槽從佇列前到佇列後來了,一邊哭一邊從手指縫偷看霸槽。果然霸槽就同意狗尿苔回家換鞋。狗尿苔跑回家給婆說了原委,婆說:唉,婆不好,讓我娃遭罪了。狗尿苔還笑著說:我去熱鬧呀!但家裡沒有了新草鞋,婆讓把另一隻還沒爛的鞋也脫了穿一雙布鞋,狗尿苔說不,就要穿得爛爛的,給榔頭隊丟人去,就翻那一堆爛草鞋。家裡有十幾隻爛草鞋,都是一雙草鞋穿得一隻爛了,而另一隻還沒完全爛,就保存起來,等著又穿爛一隻了再從這些還沒完全爛的草鞋裡尋一隻替就。狗尿苔就在褲帶上繫了四隻還沒完全爛的草鞋,去攆榔頭隊。繫著的草鞋磕打著腿,跑不快,等跑到村口的石獅子前,支書的老婆在那裡哭。

  狗尿苔說:婆,支書婆,你哭啥哩?

  支書老婆說:你爺被抓去坐牢啦!

  狗尿苔說:沒有呀,剛才我還看見支書爺跟榔頭隊走的。

  支書老婆說:就是榔頭隊把他抓去送大牢呀!

  狗尿苔說:不是,是去下河灣呀,我聽說下河灣的聯總欺負下河灣的聯指,榔頭隊去聲援呀,就帶了支書爺,還有守燈,還有我。

  支書老婆說:你沒哄我?

  狗尿苔說:沒哄。

  支書老婆說:聲援就聲援麼,帶你支書爺去?

  狗尿苔說:支書爺是走資派麼,這樣顯得革命呀。

  支書老婆說:你也說你支書爺是走資派?支書老婆好像生氣了,拿手來抓狗尿苔的臉,狗尿苔忙往後退,支書老婆還在說:你也這麼說?唼?!

  狗尿苔覺得支書老婆說不醒又噦嗦,說:我不跟你說了,我走呀!支書老婆把雞蛋讓狗尿苔拿著,狗尿苔拿著跑走了,她還在後邊叮嚀:你不能吃,一定要給你支書爺!

  狗尿苔和杏開就這樣跟著榔頭隊去了下河灣。狗尿苔是哪兒都跑的,又是替了他婆的缺,姓朱的並不多心,而杏開也跟著榔頭隊去了下河灣,天布、磨子就火冒三丈。天布和磨子一發火,朱姓的人說什麼話的都有,他們又拉扯出前朝往事,從滿盆的死,自滿盆死後古爐村才亂起來,才導致了今天這田地,他們指責著杏開並沒有和霸槽斷了關係,添油加醋,捕風捉影,最後論定杏開就是榔頭隊的。話說得過頭了,連田芽都不信了,說:得了吧,他們就是好,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好,杏開哪裡就是榔頭隊的?誰見到她去過窯神廟?天布媳婦說:我見到她從窯神廟門前過的。田芽說:廟門口是路,誰不走路,何況她家自留地在中山後腰裡,到自留地不路過廟門口從半空飛呀?天布媳婦說:自留地能有多少活,她是一天幾趟到自留地,就是圖著路過廟門口了往裡邊看霸槽哩!田芽說:咋能這樣說話?都是姓朱的……天布媳婦說:屁呀,朱姓以前在古爐村啥勢,現在是啥勢?一鍋湯裡,有了水皮那老鼠屎,又有了杏開老鼠屎,湯能不壞?!

  就在這個晚上,生產隊裡分白菜,按戶分的,姓夜的男人都不在,他們的老婆孩子背著背簍來了,乖乖地站在那裡。先分到的是姓朱人家,後來再分到的是雜姓和夜姓。磨子在過秤的時候臉色一直不好,口裡罵罵咧咧:幹活的時候沒人,分東西了就來了,紅口白牙地吃呀?!罵是罵著,但又不能不給姓夜的人家分。這些姓夜的老婆孩子不敢回應,過秤時也不嫌了白菜棵子大了小了,秤桿子高啦低啦,白菜一裝到背簍就匆匆離開。分到最後,白菜剩下一筐,給半香秤了三分之二,磨子說:誰還沒分?田芽說:霸槽沒分。磨子說:你把筐裡的讓半香給捎帶去,全當去吃藥吧!提了秤就往回走。田芽攆過來說:還漏了一人,杏開也沒分哩。磨子怔了一下,卻說:你沒看沒有了嗎,沒了拿啥分,分骨殖呀?!

  榔頭隊是雞叫了才回的村,都餓得前腔貼了後腔,一到村口就散了。杏開是第二天才知道分菜的事,她來找磨子。

  杏開說:分白菜吧,咋沒給我分?

  磨子說:分白菜的時候你在哪兒?

  杏開說:人在不在也得分呀,我不是生產隊的社員啦?

  磨子說:沒菜了麼。

  杏開說:到我這裡就沒菜了?我大推舉你當了隊長,你當隊長就這樣整我?

  磨子說:你還記得你大?

  杏開說:你啥意思?

  磨子說:你昨天幹啥去了,你大要是知道,能氣得從墓裡撲出來!

  杏開說:我家的事用不著你來操心,我只問你,霸槽是五類分子啦,我就不能接觸?

  磨子說:你接觸麼,你咋樣接觸都行呀,你去呀,你去也拿個榔頭呀?!

  杏開說:我還不是榔頭隊的,你要這麼說,我還真要加入榔頭隊哩!

  磨子說:加呀,入呀,你就嫁給他呀!

  杏開真的吵過架後就去了窯神廟。

  自此,杏開明目張膽地出入於窯神廟,紅大刀的人再也不顧及她是姓朱,是滿盆的女兒,恨她幾乎和恨水皮一樣。而杏開,突然間像換了一個人,解脫了,沒有顧忌,再不悄聲殮氣地呆在家裡和人不往來,也不偷偷摸摸地去見霸槽。半香碰見她了,高喉嚨大嗓子地說:杏開呀,吃了啥了,胖多啦!杏開說:吃啥啦,吃酸菜糊糊啦。半香說:心裡朗然,喝涼水也胖哩。哎杏開,自我嫁過來,我就沒見過你舒坦過,臉遲早都是土豆疙瘩發青著,現在多好!我只說古爐村就我一個女人想幹啥就幹啥,沒想還有你杏開,咱姊妹以後要多串門哩!但杏開並不熱惦半香,半香讓杏開到她家去,杏開沒有去,卻更多地往戴花家跑。

  杏開喜歡戴花。戴花家的指甲花比杏開家的指甲花長得旺,而且戴花染的指甲色保持得長久。戴花就教給杏開在染指甲前先在指甲上塗些堿水,把指甲花搗碎後包在指甲上要一頓飯的時辰,取開後,還要再在指甲上塗一層礬。她們並排著從巷道走過,陽光下比看著手上的紅指甲,她誇讚了戴花的銀盆大臉,又白裡透紅,是煮熟的雞蛋在胭脂盒裡滾過了一般,戴花則羡慕著她的長辮子直搭到了屁股蛋上,還用手去捧她的胸脯,說敦兒敦兒活活地顫,是不是藏了兔子,兩人就咯咯地笑。來回在屋簷下拿眼睛盯著她們,戴花說:來呀來回,咱一搭去泉裡洗衣裳去!來回的眼睛陰陰的,卻理也不理。不理就不理吧,她們走過了巷道,去了泉裡,戴花說:這來回又犯病了,不理我?她說:來回在恨我哩。戴花說:你得罪她了?她說:我哪兒得罪過她?!戴花說:一個村子的麼,人咋變得認不得了!

  那時期的榔頭隊裡,黃生生從洛鎮騎來了一輛自行車,霸槽有事沒事就在打麥場上或巷道裡騎,他已經騎得很好,能雙手撒把,還能把前輪子翹起來,用後輪子跳躍著上臺階。霸槽讓杏開也學學,杏開不敢,兩人剛分開,天布的媳婦過來,看見了杏開不理杏開,還低頭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還要再吐第二口,卻沒了唾沫,哢哢地響著嗓子。杏開說:哎,嫂子,喉嚨裡有雞毛啦?!天布的媳婦沒想到杏開會給她說話,一時反應不過來,杏開卻大聲地叫著霸槽:你把車子推過來呀,你教我騎呀!

  也就是這一次騎自行車,先是霸槽馱著杏開把自行車從村巷騎過,村巷裡的路都是瓦片立栽著鋪的,車輪子就在上面咯噔咯噔地顫,杏開越在後座上坐不穩,說慢點慢點,霸槽越是騎得快,甚至雙手撒了把。原本是要騎到打麥場的,但霸槽騎著騎著他的衫子被風鼓著,像長了翅膀,杏開又是一陣一陣尖叫,他就瘋狂了,竟然往村口騎,騎到了石獅子前。從石獅子那兒到塄畔下是個斜坡,斜坡下去就是通往公路的土路,那時斜坡上正上來了老順家的狗,這狗又領著三隻狗,五隻雞,雞狗嘰嘰咕咕哼哼唧唧說著話,猛抬頭看到霸槽騎著自行車衝過來,亂成一堆。杏開喊:有狗哩,有雞哩!霸槽偏在雞飛狗跑中直衝下去。自行車一股風似地衝去斜坡了,杏開卻掉下來,從斜坡上像屎殼郎一樣滾了蛋兒,滾到了路邊的包穀地裡。

  霸槽還在騎,騎到了土路上,又要在土路上躍過了那條水渠上的棚板,眼看著就要到公路上,他說:佩服了吧,如果是汽車,我一踩油門,汽車就躍過州河了!沒有回應。霸槽說:你不信?還是沒回應。霸槽一隻手往後摸了摸,沒有摸到什麼,回頭看時,後座上沒有了杏開,停下自行車,土路上也沒有杏開,而斜坡下老順家的狗大聲叫喊,他就騎自行車又返回來,才發現杏開還躺在包穀地裡。

  杏開的一隻鞋掉了,被一隻狗叼著,褲子從膝蓋處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大口子一直到褲管,露出半條白腿;而她臉上被血全糊了。霸槽趕緊用袖子去擦,說:眼睛看得見,看得見?杏開的眼睛睜開了,她說:能看見。但左眼眉處一指寬的道子,血啦啦地翻著肉。

  杏開是第一回跟著霸槽去了洛鎮,洛鎮衛生院給杏開的傷口縫了十三針。霸槽問醫生:縫了能長合嗎?醫生說:能長合。霸槽說:長合了有沒有疤?醫生說:肯定有疤。霸槽說:哦,毀容了。杏開只能在屋裡養傷了,這期間六升去世她也沒辦法去墳上。埋了六升的那個中午,霸槽去看杏開,杏開已經能下炕收拾屋子了,但臉還腫著,左眉上的線還不到拆的時候,樣子有些怕人,霸槽不敢看她,她說:你給我把血痂摳摳。霸槽試著摳,摳不下來,自己的鼻臉凹裡聚了個疙瘩,她卻笑了,說:我現在把你耗上了!

  六升死後,村裡的那只貓頭鷹夜夜還在叫喚,它已經不固定在一個樹上,聲音隨時從某一處發出,偶爾被人發現了,誰又不敢去打它,惹不起就敬著,默默乞求著能離開。婆常常在把雞攆進棚窩了,就坐在捶布石上等著貓頭鷹叫喚,不叫喚心就慌著,因為它遲早要叫的,可一叫喚,心更慌了,說:在哪兒叫呢?狗尿苔說:是不是在橫巷的榆樹上?婆說:好像在碾盤那兒的苦楝樹上?婆孫倆拿耳朵聽了一會兒,聲音似乎又轉移了。婆說:難道還要死人嗎?點了燈去剪她的紙花兒,她要剪個獨角獸。狗尿苔把剪出的獨角獸拿到院門上貼,院門扇的正中是水皮噴的毛主席像,他就將獨角獸貼在門扇背面,卻悄悄拿了彈弓出了院子。

  狗尿苔想在村裡找找貓頭鷹。他害怕著榔頭隊,也害怕著紅大刀,但他不害怕貓頭鷹,他並不想打死貓頭鷹,而要用彈弓把它嚇唬走,如同有了蒼蠅,蒼蠅都煩人,可一拿上蒼蠅拍子了,蒼蠅又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不見了。狗尿苔拿著彈弓出來,貓頭鷹就不叫了,他去了橫巷,那榆樹上是沒有貓頭鷹,再去了大碾盤邊的苦楝樹下,仍是沒見貓頭鷹,心裡罵了幾句往回走,便路過了杏開家的院子外。院門在關著,西邊院牆被拆了一半後用酸棗刺壓了一排,隔擋著不至於外邊的人能看到院裡,這些酸棗刺的葉子已經乾枯,但沒有落,月色下毛毛哄哄的。狗尿苔一靠近,轟地起了一群黑蚊子。透過刺排,一隻雞還沒有進棚窩,呆頭呆腦站在院中的石桌子上。滿盆如果活著,這院子肯定又都是人,石桌上放著一個煙匣子,誰來了都可以在自己的煙鍋子裡裝上煙來吸,那時的滿盆給人說,他家用不著燒柴草薰蚊子,光吸旱煙都把蚊子薰走了。現在,狗大個人也不再來,他狗尿苔也很久很久沒有來過了。他吹了一下嘴,叫雞,雞聽見了聲音回過頭來,他說你知道貓頭鷹在哪兒嗎?雞說:你誰?雞已經認不得他了。但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哭聲,哭聲細碎,是趴在被子裡哭或者是雙手捂著臉地哭,這哭聲像螞蟻在身上爬,讓他懶懶地覺得心裡急迫。狗尿苔就跑回了家,給婆說了,婆已經剪了五六張獨角獸,婆說:唉,這杏開……你去把她叫過來,說說話或許能朗然些。狗尿苔說:叫她過來?姓朱的都不理她了,咱去叫她?婆說:別人不理了.咱也不理?她到下河灣還不是為了擋我?!

  狗尿苔並沒有立即去叫杏開,出了門卻向南走,拐了一個巷子看夜裡的村子有什麼動靜。婆說他是老鼠變的,他想他可能就是老鼠變的,一到晚上就不願早早睡覺,希望著村裡又有什麼革命活動,或者誰和誰又在吵架,或者一堆人聚在什麼地方吃煙諞閒了。今夜裡巷道裡任何事情都沒發生,也沒有任何人,狗尿苔一個人再從巷子裡轉回到杏開家的院門外,門口有著一個黑影,突然間不見了。

  狗尿苔問了一聲:誰?

  誰也沒回應。剛才是誰家的豬從圈裡跑出來嗎?豬是最沉默的東西,往往夜裡從豬圈裡出來,一聲不吭。大前年老誠家的豬就這麼出來,結果狼進了村,狼就把豬的一隻耳朵咬住,再用狼尾巴在豬屁股上來回掃,豬就拙口了似地跟著狼走了。狗尿苔擔心著誰家的豬怎麼又跑,出來了,而老順家的狗在村西頭叫了一下,再沒有叫第二下,就往杏開家院門上一看,門環上卻掛著一雙鞋.這是一雙鞋尖有了洞後跟磨出窟窿,鞋幫子也裂開的髒布鞋。狗尿苔先還在想:這麼爛的鞋掛在門上?!立即意識到剛才的黑影是人,是人掛上的,是在罵杏開是破鞋。狗尿苔忽地火上了頭。

  淮?他又低聲說了一句。

  巷子窄長,兩頭沒有動靜,斜對面是個廁所,,狗尿苔知道那人肯定是藏在了廁所,但廁所裡的人不知是誰,而無論是誰都能打過他狗尿苔,他就需要用計,便故意腳步重著要離開,走到廁所門口了,突然把住門口,但那人卻猴一樣翻過廁所牆順巷子跑開,身影子是牛鈴。

  狗尿苔那個氣呀!如果是別人,狗尿苔或許就不攆了,卻是牛鈴,狗尿苔說啥都要攆上。牛鈴跑不快,不跑了,站住說:你要打,我能打過你,可我不打你。

  狗尿苔說:你把啥往杏開的門上掛呢?你咋不掛到你家門上?!

  牛鈴說:我又不是破鞋。

  狗尿苔說:那準是破鞋,杏開是破鞋?你看見她破鞋了?!她就是破鞋與你屁事,你要掛的還是誰讓你掛的?

  牛鈴說:這你不要問,姓朱的都罵她的,你問她!

  狗尿苔說:我問她?她把我叫叔哩!

  牛鈴說:她啥時叫過你叔?

  這話倒是真的,杏開從來沒叫過他是叔的,不叫叔也罷,還在他面前待理不理的。狗尿苔火氣就小下來了。

  狗尿苔說:你甭管叫不叫我叔,你給我把鞋從門上取下來!

  牛鈴說:咱都跑到這兒了,還再去取?不取行不行?

  狗尿苔說:不行!

  牛鈴說:要我取,你得把你的毛主席像章給我:

  狗尿苔不情願地從自己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為了鄙視牛鈴,他要把毛主席像章扔到地上讓牛鈴趴下去像狗一樣去撿,但一想,這是毛主席像章,不敢扔的,就沒有扔。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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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還是亂哄哄的,還是馬拽牛不拽的,磨子畢竟安排著把包穀稻子都收過了,但後窪地裡的紅薯還沒有挖,麻還沒有割,中山根的坡地裡棉花已拾過了,棉花稈也還沒拔。生產隊的地要翻種,自留地要翻要種,榔頭隊和紅大刀的革命活動似乎都少了,鐘聲一響,姓朱的人家就往地裡去了,姓夜的都在門口看著,等著也是姓夜的人過來,說:去呀不去?應聲說:去麼,再和人有仇和地沒仇呀!一夥人就相跟著下地了。兩派在一塊地裡幹活,各派都聚堆兒,各幹各的,各說各的。狗尿苔既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他先和支書、守燈、婆,甚至還有善人,在另一處於活,他們從頭到尾都不大說話的,狗尿苔就渾身像生了虱一樣不舒服,便提了火繩,一會兒說去尿呀,一會兒又說去屙呀,連婆都在罵他懶牛懶馬屎尿多。但是,正因為狗尿苔有火繩,榔頭隊的人叫他去點火吃煙,紅大刀的人也叫他去點火吃煙,似乎誰喊叫狗尿苔都沒忌諱,狗尿苔成了兩派人的話題,雖然大家都在作踐著,戲弄著,狗尿苔覺得很快活。這麼著到了太陽正午,姓朱的人說:該收工回家做飯了。也不招呼姓夜的,姓夜的看著姓朱的拿著農具回家了,也就都回家。當然,姓夜的到了後來也不是看姓朱的幹啥他們才去幹啥,而是一部分看見姓朱的去挖紅薯了就去挖紅薯,一部分則去犁地。姓朱的說:地是該犁了。也套了牛去犁。

  不管誰犁地,狗尿苔和牛鈴就套牛,這已經規成了,他倆從牛圈棚牽出牛,又背了一盤牛跟斗和牛韁繩,早早到地裡,等候著犁把式來。犁把式都是一樣的壞脾氣,他坐在那裡吃煙,看著你套牛,套不好了就是個罵。開始犁地了,你不能坐在地頭,即便沒事,得跟著他走,跟著走必須撿拾著犁出來的包穀根茬和長出來的馬乍菜和刺蝶菜,每一個根茬把土彈乾淨,每一棵馬乍菜和刺蝶菜都掐去根了,就放到一邊,然後再抱到地頭,這是犁把式們收工後要帶回家做柴做菜的。犁提得高還是低得低,完全依著地的土層深淺乾濕來決定,提得高了牛跑得快,牛跑得快了又滑了犁,土犁得太淺,犁壓得低了,牛便拽著費勁,犁把式們就開始呵斥了,他們把牛和狗尿苔、牛鈴一樣看待,混合著喝來吆去。牛鈴先是給牛路套牛,牛老是走不端,韁繩就絆在牛腿裡邊,牛鈴用手壓韁繩讓牛腿能踏出來,牛蹄子就踢他,他就不敢蹴到牛肚子下壓韁繩,牛路便從牛鈴的爺爺罵起,罵到他大,又罵到他能幹了啥,啥都幹不了,說你這碎(骨泉)吃飯端個大碗,卻吃得還像個瘦猴,瘦就瘦吧,狗日的碎髁還朝三暮四,東倒吃羊肉西倒吃狗肉?!牛鈴知道牛路是嫌他是紅大刀的,就不幹了。不幹了滾,讓狗尿苔來!狗尿苔就和牛鈴交換了,狗尿苔比牛鈴要殷勤,牽著牛鼻圈在前邊領行子,鑽到牛肚子下壓韁繩,又在土裡撿拾了包穀茬,還要時不時給牛路點煙。但牛身上的牛虻就常常趴在自己身上叮血,一叮一個紅疙瘩,火燒火燎地疼。收工後,犁把式們扛著犁就回去了,啥也不再管,狗尿苔和牛鈴讓牛在地畔上啃一會兒草,然後趕著去牛圈棚,才放口大罵:背鍋子——!我×你媽!短脖項——短脖項!你不得好死!他們用最難聽的話罵這些犁把式,罵得解氣,就嘻嘻哈哈大笑,籌畫著夜裡去河裡捉昂嗤魚呢還是到瓷貨窯上耍去。窯早不燒了,守燈每晚還在窯上睡,不是他到山頂的山神廟去找善人,便是善人從山神廟下來到窯上,牛鈴和狗尿苔就要去聽善人講他說病的事,或看守燈怎樣跟善人學著在麥麩子布袋裡拼接瓷瓶兒。

  但是,他們到瓷貨窯上去過兩個晚上,守燈和善人就被磨子安排著去了虎山收黑豆。去虎山收黑豆需要三五天,把豆稈子割了又把豆莢子碾了,背了純黑豆回來。磨子安排了守燈和善人去,守燈和善人不能不去,安排的還有四個人,迷糊也算一個,迷糊不去,磨子也沒辦法,就派了看星和本來。迷糊跟著大夥去挖紅薯。

  紅薯地裡有男的有女的,男的在前邊只管挖,女的在後邊撿拾著再搓了土往筐子裡裝。以前的迷糊在地裡勞動,嘴裡粗話不停,惹得婦女們就給他裝褲襠,他也好那一吊子,甘願讓把頭裝進自己的褲襠裡,被抬坐在地堰上,這樣就可以不勞動了。現在沒了婦女來和他說話,挖一陣紅薯了他就歇下來拿眼看這個看那個,又把一個大紅薯裝在褲襠裡,故意戳得老高,走到明堂媳婦面前,說:你看這是啥?明堂媳婦沒有看,也沒理他。迷糊就說:我給你說話哩。明堂媳婦說:說啥的?迷糊說:明堂有沒有這粗的?明堂媳婦說:比你頭粗!提了筐子就走。迷糊來拉,拉得明堂媳婦跌了一跤,明堂媳婦便罵迷糊:這裡又沒母豬,你發騷了到地堰的石頭縫裡去戳麼!旁邊人就嘿嘿笑。迷糊養豬,總是養母豬,但養母豬又不給母豬配種生豬娃,而且白天豬在圈裡,晚上把豬關在屋裡,他對人說把豬關在屋裡是害怕豬被人偷,或者豬半夜跑了,但村人卻傳著迷糊夜夜要和豬幹事哩,聽到過半夜裡豬在叫喚。這事人都在背地裡議論,從沒當面說過,明堂媳婦這麼一說,迷糊就翻了臉,罵明堂媳婦。明堂媳婦也回罵,雙方一高聲,在另一塊地裡挖紅薯的明堂就跑過來幫老婆,兩人像公雞啗仗一樣,脖子伸著往前撲。迷糊說:做啥呀,做啥呀,要打架呀?明堂說:你耍流氓,就是欠打!迷糊說:那你來,你來打,看你把老子毜咬了!竟然就解褲帶,手在襠裡掏。明堂一下子就撲過去,兩人抱在一起倒在地上,你翻上來,我又翻上來,從坡上滾下去,滾到那一堆紅薯邊,明堂把迷糊壓在了身下。地裡的人都不幹活了,站在坡上看熱鬧,還一哇聲喊:咬毜麼,咬毜麼!當迷糊尖叫了一下,明堂從迷糊身上站起來,人們才覺得出事了,不敢再煽火了,跑下來拉架,而迷糊的褲子被扯開了,他雙手捂著腿根,他的那東西果然被明堂咬了,沒有咬斷,牙印子上滲了血。

  而站在人群裡也看熱鬧的來回,咚地一頭栽倒在地上,她的病又犯了。

  咬毽的事讓古爐村人說了幾天,先是當笑話說,後來竟然傳到了下河灣和東川西川,就覺得丟人現眼了。天布和磨子到洛鎮去見武幹,武幹就提到這事真不真,天布說:是有這事。武幹說:人罵人說咬毜呀,還真有人咬毜啦!咬毜的人是誰?兩人一臉無光,沒有說是紅大刀的明堂。

  迷糊在古爐村向來就是賴,誰也不怕,村人說他是毽咬腿。毜咬腿的人現在毜讓明堂咬了,迷糊害怕了明堂,再見到明堂就躲,而明堂不在就又叉著腿走路。生產隊裡幹什麼活,他就也去,去了還是叉個腿,然後就坐著不勞動,不勞動還得記工分。一些人有意見,磨子說:記就記吧,毜都讓咬了還不給人家記工分?

  明堂倒一時成了角兒,紅大刀一有了活動,必然少不了他,他一去大家就說咬毯的事,說打人打臉,你往狗日的臉上打麼,咬那毜?明堂說:有毜才有勢,我看不慣狗日的在榔頭隊裡張狂,想去了他的勢!大家就起哄說既然咬了咋就沒有咬斷,讓那狗日的徹底斷子絕孫。明堂才說了原委:那東西臭得很麼。

  狗尿苔一直在恨著自己沒有看到那咬氈的場後,那天他是跟著長寬去犁地,長寬幹活是個死筋子,須要他把沒法犁到的地頭用鐝頭挖了才收工,當他得到消息跑到後窪地的時候,打架已經結束了。他只說榔頭隊會尋紅大刀的麻煩了,雙方擱不下了,至少,迷糊要報復了,村裡又要熱鬧開來,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村子裡一切安然。這日吃了午飯,豬也不餵,他就在巷道裡轉,大字報欄上沒有新貼的紙,宣傳欄上也沒有新貼的紙,牛鈴也在那裡轉悠。誰家的孩子又拉了屎,在¨麼¨麼吆地叫狗,三隻四隻狗熱烈地說著話順了巷道跑。

  狗尿苔說:沒啥事嗎?

  牛鈴說:咋沒事呢?!

  狗尿苔說:不文化大革命啦?

  牛鈴說:咋不文化大革命啦?!

  出工還有一段時間,兩人就到大碾盤上去鬥石子棋,鬥石子棋的水準牛鈴比狗尿苔高,狗尿苔眼看著要輸了,遲遲不肯再走棋子,抬了頭看旁邊的苦楝樹,樹枝茂盛,像浮著一層綠雲。牛鈴說:走呀!走呀!狗尿苔說:咋沒個苦楝籽掉下來?牛鈴也抬頭往樹上看,狗尿苔的一隻手在下邊就換了一步棋子。等牛鈴再看棋局,發現棋子不是了原來的樣子,就說狗尿苔你挪了棋子,狗尿苔不承認,兩人就嚷著,紅脖子漲臉。老順進了院門,又走了出來,說:哎,碎(骨泉),沒看到你嬸子吧?

  狗尿苔立即說:沒見麼。低了頭小聲說:誰把她叫嬸子了?!

  老順說:早上一起來人就不見了,我到自留地忙回來,只說她在屋裡的,咋人沒影,冰鍋冷灶的?

  牛鈴說:不知道。

  老順就變臉失色,順著碾盤後的土路往土塄那兒跑去了。

  狗尿苔說:她咋啦,兩口子吵架啦?牛鈴說:你不知道她又瘋了?狗尿苔說:聽說犯了病,那病犯過就沒事了。牛鈴說:這回是瘋圓了,今早我還見了呢,披頭散髮像個鬼,拿了個掃帚在支書家的前路上掃,我說你這幹啥哩,她說掃雲呀。狗尿苔說:那你咋給老順說不知道?牛鈴說:咱要鬥棋呀!狗尿苔一把將棋局抹了,說:咱到河裡看看去。

  不知怎麼回事,狗尿苔聽說來回犯病走失了,他腦子裡立即就想到了州河。來回是從州河裡撈到古爐村的,會不會不願意當古爐村人又要回到州河裡去!但是,州河裡沒有見到來回,連河堤邊的蘆葦園裡也沒來回的影兒。他們順著鎮河塔繼續往下尋,牛鈴一邊嘟囔著不尋了,到哪兒尋去?一邊就翻著那些他能翻動的石頭。翻開的那些石頭下差不多都要爬出個小螃蟹,口吐白沫,斜著爬行,牛鈴說:狗日的螃蟹也羊角風了?狗尿苔就盯著小螃蟹看,牛鈴卻提起了一隻螃蟹,撕掉了一條腿,再撕掉了一條腿,所有的腿都撕掉了,螃蟹成了一塊肉疙瘩,狗尿苔一下子撲過去抓住牛鈴的胳膊往後擰,牛鈴哎喲哎喲叫,狗尿苔說:你也知道疼啦?它招你惹你了?!牛鈴掙脫開來,說:我撕的是螃蟹!狗尿苔說:螃蟹就是來回變的!牛鈴說:人能變成螃蟹?狗尿苔說:咋不能變螃蟹?我還變捶布石哩!牛鈴說:你還變捶布石?你變,你變!狗尿苔當然變不成石頭,他要說他有時感覺自己就變成了捶布石,但這話給牛鈴說不清,就是能說清,牛鈴也感受不來,他不願和牛鈴一塊尋來回了,自個向河堤的一個石塄下走去。牛鈴還在身後說:你對來回好哩,來回啥時說過一句你的好話來?!

  走過了石塄,杏開卻在那裡洗衣裳,洗過的衣裳就晾在河灘的一片石頭上,五顏六色,像突然開了許多花,也像天上掉下來了彩霞。狗尿苔說:啊咋不在泉裡洗?杏開說:我想在哪兒洗就在哪兒洗!杏開又是冷言冷語待他,狗尿苔咽了一口唾沫,沒生杏開的氣,他知道杏開就是這脾氣,還可能杏開也心裡窩著氣吧。他說:在河裡洗著朗然。見沒見到老順的媳婦?杏開說:她不願見我,我也不願見她!狗尿苔就不和杏開再說了,牛鈴趁機攆上來,說:還是我好吧?

  兩人離開了石塄,牛鈴說:你發現了沒?狗尿苔說:發現啥?牛鈴說:杏開洗的衣服裡有黃軍上衣,她給霸槽洗哩。其實狗尿苔也看見了那些衣服裡有霸槽的,說:你管那麼多,洗個衣裳有啥哩?牛鈴說:都說杏開晚上就住在窯神廟啦?狗尿苔說:誰說的?胡說八道口生瘡啊!

  狗尿苔和牛鈴沒有尋著來回,老順在塄畔下,後坡上,跑遍了巷道問所有人家,甚至還到中山腰的窯場也都尋過了,仍是沒來回的蹤影。古爐村人這就慌了,看著老順哭聲拉著說媳婦對他怎麼怎麼好,白天給他做飯,給他撓脊背,黑來抱著他的腳睡,突然間就沒有了,怎麼能突然間就沒有了呢?人們就勸他:她自動來的又自動走了,算了,老順,那是緣分盡了。老順還在說:她不會的,她是犯了病糊裡糊塗走失了。人們也只好說:那大家找,都找,或許她清醒後就回來了。

  狗尿苔相信著老順的話,來回是犯了病糊裡糊塗走失了,可她能走失了哪兒呢?突發奇想:羊角風病犯了要昏倒的,昏倒在了誰家的尿窖池裡?他拿了竹竿挨家挨戶地攪人家的尿窖池,攪到了禿子金家,半香說:要驗尿水啦?狗尿苔說:我看裡邊掉啥了沒有?半香說:你們古爐村怪得很,尿窖池不棚蓋,那麼深的屎尿就在巷道旁邊,黑來走路都害怕哩。狗尿苔說:你不是古爐村人?半香說:我娘家都是旱廁所。你把啥掉進去了?狗尿苔說:看老順的媳婦在沒在裡邊?半香說:那麼大個人能掉進去?掉進去沒個響聲?她從河裡能爬出來,尿窖池子裡還爬不出來?老順的媳婦?她算什麼媳婦,領結婚證啦?人家能跟了老順就是一時救急,急救過了不走,還讓老順一輩子睡呀?狗尿苔拿了竹竿又去了另一家。

  就在狗尿苔攪了十八家尿窖池子,霸槽從洛鎮上回來了。霸槽是什麼時候又去的洛鎮,大多數人卻不知道,他是在縣上參加了縣聯指系統的會議後,在洛鎮各個村的聯指隊又召開了一次新階段工作的部署會議,就和兩個背著長槍的人回到了古爐村。一進村,水皮和禿子金就廝跟上了,他們沒有去窯神廟,沒有召開榔頭隊會,也沒有在村裡敲鑼打鼓地宣傳,就直接去了牛圈棚。

  自紅大刀佔據了老公房後,榔頭隊的人還是第一次進牛圈棚院子,水皮有些怯,提議是不是多叫些人,霸槽說用不著,有槍哩你怕啥,腰桿子挺硬著走。一進了院子,老公房的臺階上有人脫了襖在捉虱,突然看見霸槽領人進來,啊了一聲就跑進房去,房裡立即就出來了五六個人,都緊張了,卻不知道咋辦,提著拳頭,睜著眼睛,呼哧呼哧出氣。霸槽瞧也沒瞧他們,只是喊:朱大櫃!朱大櫃!支書正用刷子給一頭牛刷毛,聽見喊聲,隔著牛胯往外看,牛鞭擋住了他的視線,往起站的時候,腳下的牛糞滑得跌了一跤。霸槽還在喊:朱大櫃!朱大櫃!支書就走出來,他看見了是霸槽,還有背槍的人,就說:叫我?趕緊從柱子上取下夾襖披上,整了整夾襖袖子上的袖筒。霸槽說:啥意思?袖筒上滿是牛糞是表示不滿嗎?支書就在地上抓麥草先擦手,再擦袖筒,站了過來。霸槽就大聲地說:洛鎮開辦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凡是洛鎮公社的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都要分批去學習班接受學習和改造.你聽見了沒有?支書說:聽見了。霸槽說:聽見了沒有?!支書說:聽見了。其實,霸槽是知道支書聽見了,面對面說話,支書能聽不見嗎,他是要給老公房門口的人說的。老公房門口的人是聽見了,他們呼吸還緊促著,但沒有從臺階上下來。霸槽然後就指著背槍的人,說這兩位同志都是洛鎮來的,一個是黎同志,一個是焦同志,黎同志和焦同志專門來宣讀檔的。支書說:噢黎同志,焦同志。水皮說:你稱什麼同志?誰是你的同志?!支書就不再吭聲了,他在後腰帶上取煙袋,取下來了又別在到後腰帶,姓焦的就把長槍換了一下肩,拿出一張紙開始宣讀,宣讀的是洛鎮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第一號通知,上邊有參加第一批學習改造的人的名單,名單很長,支書聽到了公社書記社長的名,聽到了下河灣、西川村、東川村、瓦房村支書的名,唸到笫十二位,第十二位是朱大櫃。

  宣讀完了,支書在搓著手,說:幾時去?姓焦的說:現在就走。支書說:那我回去給老婆說一聲。姓黎的說:不用啦!支書就跟著他們走了。走到院子中間,回頭看了看站在老公房臺階上的人。霸槽說:看啥呀,是不是還想找一個給你陪伴的?!臺階上的人騷動了一下,有人從臺階上要跳下來,但衣襟又被另外的人拉住了一院門口呼嗤鑽進一隻狗,嘴裡的舌頭掉出多長,霸槽他們往出走,它往裡鑽,霸槽從姓黎的身上-卸下槍,就給狗了一槍托,狗一下子趴在院門口不再呼嗤了,霸槽大聲地罵:好狗不擋路!

  狗尿苔攪尿窖池子攪到灶火家,灶火和本來在門口說話,灶火說:說鬼話吧,天布是民兵連長都沒槍,他霸槽有槍?本來說:就是背了槍,真槍!灶火說:他是從哪兒弄的槍,鎮咱呀?狗日的,他手裡有槍啦!就燥了,指著狗尿苔說:你還攪,攪得臭不臭,那是個人又不是雞呀貓呀的就掉進去了?!狗尿苔也就不攪了,問:誰有槍啦?

  狗尿苔明知故問。他聽出來是霸槽和別人背了槍回了村,心裡也是咯噔一下,上一次霸槽拿回了炸藥,嚇得紅大刀緊張了一陣,灶火的手就那麼炸了,現在霸槽又背回了槍!不管怎樣,狗尿苔越來越佩服了霸槽,真是能折騰也會折騰的人麼,天布、磨子,還有這個灶火行嗎,不行。狗尿苔伸出了大拇指,又伸出了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呸了一口。灶火手又指過來了,雖然再不攀吊在脖子上,指過來的還是一個白紗布包。

  灶火說:你呸的啥?!

  狗尿苔說:我嘴乾。

  灶火罵了:是×幹!

  灶火不攆狗尿苔,狗尿苔也要走呀,他想去看看霸槽背回來的是杆什麼槍?民兵訓練時他就乞求過也能放一槍,天布不讓放,這回乞求霸槽,說不定霸槽會同意哩。狗尿苔順著橫巷就往窯神廟去,但是,就在三岔巷的藥樹底下,猛地剎住了腳,又急忙隱身在藥樹身後,因為他看見霸槽一夥人從巷道往西走,霸槽背了一杆長槍,太陽在槍管上跳躍,使他看不清槍管多長,而在他們前面的是支書,已經不再披著那件黑布褂子,是緊緊地穿在身上的,胳膊上戴著黑袖筒,頭上的汗也在太陽下閃著亮。狗尿苔從三岔巷往北跑,跑出窄巷了又順著北邊塄畔跑回自家院子,婆在院門口抱柴禾,他一下子把婆推進院,就把院門關了。婆說:狼攆哩!他給婆說:把支書拉走了!婆說:咋又被拉走了,這回是紅大刀拉走的?他說:還是霸槽,還帶了槍,他們拉走支書還能不來拉你?婆說:到底咋回事,咋回事?狗尿苔沒有給婆說,把婆推進上房,把上房門鎖了,再出來鎖了院門,把鑰匙攥在手裡,蹴在門口。

  狗尿苔在設想對策:如果有人來叫婆了,就要說不知道婆到哪兒去了,他也是才回來的,回來尋不著院門的鑰匙。但是,人家不信,要搜他的身咋辦?狗尿苔便把鑰匙藏在了院牆頭的瓦縫裡。藏好了,又想:人家用別人家的鑰匙來開門了又咋辦?狗尿苔在地上尋柴棍兒,要把柴棍兒塞進鎖孔裡,讓任何鑰匙都無法捅開,直到他們不尋婆了,寧願再把鎖砸了換個新的。剛尋了個柴棍兒,跟後從巷子那頭進來,跟後現在是霸槽跟前的人了,是不是就來叫走婆的?狗尿苔急忙把柴棍兒塞進鎖孔,然後就抱著頭坐下來。他坐下來是假裝著他開不了門,而抱著頭卻是他不敢看跟後,但是,眼睛不看跟後,耳朵在動著,而且渾身都似乎長了耳朵,耳朵全在動,逮聽著跟後的任何聲響。

  跟後走近了,沒有說話,擰著狗尿苔會動的耳朵。

  狗尿苔把手從頭上取下來,他看著跟後,跟後的頭剃得青光,冒著汗,那汗不是水,是油,一顆一顆粘在那裡。狗尿苔突然說道:你咋沒去?

  跟後說:去哪兒?

  狗尿苔:跟霸槽呀!

  跟後說:水皮和禿子金跟著,我就不去了。

  狗尿苔說:那他要屙屎呀咋辦?

  跟後這才明白狗尿苔奚落他,就恨恨地又擰狗尿苔耳朵,說:你婆呢?

  狗尿苔立即站起來,問著跟後找婆幹啥呀,他準備好了,一旦跟後說拉走婆,他就說婆不在,他回來院門就鎖著,而且鎖孑L裡讓哪個狗日的塞了柴棍兒。但是,跟後卻說娃他媽病了,要婆過去看看。狗尿苔一下子心鬆了,重新坐在了地上。

  狗尿苔說:娃他媽病了?唉,好長日子也沒去看娃了。

  跟後說:瞎婆娘病的不是時候!

  狗尿苔說:我婆不在呀,是不是請善人,善人說病靈哩。

  狗尿苔害怕著婆在屋裡聽到跟後媳婦病了又跑出來要去看,就竭力推薦著善人,似乎善人是神仙,手到病除。跟後拍了拍門扇,說:好吧。卻讓狗尿苔去請善人。

  狗尿苔只好去了一趟山神廟,善人正在切南瓜片,切下了用繩子串了一條一條往牆上掛。善人說:支書被拉走了,知道不?狗尿苔說:知道。善人說:沒有去叫你婆吧?狗尿苔說:都沒叫你能叫我婆?!善人說:好好好,你狗尿苔現在凶了!狗尿苔嘿嘿笑著,趁勢就提了一串南瓜片,說他要帶給他的乾兒子。

  跟後家是三間房,房子破爛不堪,東簷頭苫著犛氈,簷下的牆皮掉了一大片,樣子像一個人在那裡站著。那個乾兒子臉髒得像畫眉鳥,坐在院裡吃飯,碗還是木碗,裂了縫,用繩子納著。狗尿苔進去把南瓜片往牆上掛,問乾兒子:吃啥飯?乾兒子說:糊糊。善人說:讓我看看啥糊糊?不是白麵糊糊,也不是包穀麵糊糊,是紅薯麵糊糊,沒想孩子說:不要吃我飯,不要吃我飯!善人說:跟後呀,日子咋過成這樣了,咋請得起我來說病呀!跟後的媳婦從屋裡出來,說:讓你笑話了!我整天嘮叨著讓他收拾房子,讓他去南山裡換些糧哩,他就不麼,他不顧家麼。說著說著就罵開了:不顧家你娶媳婦呀?你日了娃你不養娃?!跟後說:房子倒了?我看這房好著哩!都是生產隊分的糧,咱沒啥吃是你不會精打細算過日子麼!跟後媳婦說:葫蘆的娃沒你多嗎,人家咋著活的,人家去山裡用米換了三次包穀了,你去過一次了麼?!生產隊靠不住,就憑自留地的糧哩,人家咋種自留地的,你又是咋種的,籽兒一撒就沒事啦,包穀苗苗沒草高,還指望收多少包穀?!跟後說:你這麻迷貨,你沒見我沒空嗎?我去喝酒啦,賭錢啦?我去幹革命了你知道不?!轉過頭給善人說:咱這媳婦不賢慧麼。你知道,我在榔頭隊裡跟著霸槽,霸槽幹革命沒黑沒白的,攆得我和水皮,還有禿子金,都是提了褲子尋不著腰。不能不積極啊,責任大呀!善人說:你只知道你的責任大,你不知道世上每個人的責任都不小啊!咱都是農民,若不盡心盡力做活,每畝地少收一半糧,十畝地少打十斗,你說少打十斗,虧了誰呢?跟後說:虧了生產隊。善人說:因為少打了糧,就少吃飯嗎?跟後說:不能少吃。善人說:我也不能少吃一口飯。那究竟虧了誰呢,實在是虧了所有人。善人說畢,就問跟後媳婦是啥病?跟後媳婦說她都是讓跟後氣得來,幾年前肚皮上就起了一個包,起初只腫著,日久變成了瘡,出頭流膿,年前用寬頻子把腰緊上,壓住瘡口,還能照常做活,到了前幾天,出豬圈裡的糞震著了,腹部的瘡腫得像水瓢,疼痛難忍。善人讓她把帶子解開,看了看瘡,說:你這麼窮,這病你治不起,藥太貴了。善人竟這麼說話,跟後愣住了,狗尿苔也愣住了,跟後的媳婦哐地把拿著的小板凳扔到了地上。

  她大聲地說:你是說我等著死了?

  善人說:你想吃啥了就吃點啥。

  她說:你不給我治,我也死不了!

  善人說:那為啥?

  她說:我上有兩輩老人,下有孩子,還得我養活!就是我沒福,老人孩子哪能都沒福呢?

  善人說:喂哎,你還是個孝子啊!這麼說有你的命在啊!有你的命在啊!

  臨走,給開了三包藥方。

  狗尿苔陪善人出來,問:她真的病那麼重嗎?善人說:重著。又問:你那藥吃了能好嗎?善人說:保住命就是了,終究是個殘廢人了。狗尿苔這個晚飯吃著不香,夜裡也沒有睡好。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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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支書送進了洛鎮學習班,霸槽和水皮、禿子金買回來了幾十尊毛主席的石膏塑像,榔頭隊的成員差不多家裡都可以供上一尊。榔頭隊當然要慶祝,就每人抱一尊,敲鑼打鼓在村道裡遊行。姓夜的人家都打開門,有鞭炮的放一串鞭炮,沒鞭炮的站在門口鼓掌或者擊打著瓷缸和臉盆。姓朱的人家知道榔頭隊之所以遊行,說的是請回了毛主席石膏塑像,內心裡還是高興著把支書送進學習班而煞紅大刀的威風,就都閉門不出。遊行隊伍經過院門外,因為人家都抱著毛主席石膏塑像,不能從院子裡往外扔爛襪子臭鞋,孩子們要趴在院門縫往外看,當然就被大人過去扇個耳光,院子裡就有了罵聲和哭聲,直到孩子開門逃出來,大人還要追出來用笤帚打。遊行的隊伍不免有些騷亂,水皮在喊:幹啥,要幹啥?回答是:打娃哩!水皮就停下來,遊行隊伍也停下來,水皮很威嚴了,說:我們在慶祝哩,你打娃?回答說:你慶祝你的麼,我打我的娃!笤帚打在孩子的頭上,又是罵:你跑你媽的×哩,你給我跑?!水皮伸著脖子要爭辯,霸槽把水皮拉開了,說:要允許輸家發脾氣罵人麼!遊行隊伍喊著口號走過去了。

  灶火急火火地來到了天布家,天布和磨子在家吃巴瓜,一拳頭把瓜砸開,兩人把瓜吃了,也把瓜裡的瓤都吃了,不吐一顆籽。灶火說:這是啥事麼,好像毛主席是他們的毛主席了?!磨子拉灶火坐下,說:我和天布正說這事的。灶火說:咱每次都晚人家一步,你們當頭兒的得想個法子呀,要這樣下去,長人家志氣,滅咱們威風,怎麼發動群眾,爭取群眾?天布說:你去把守燈給我叫來。灶火說:四類分子都是死老虎,你就是把他批上十回八回頂個屁用!天布有些生氣,說:你只管給我叫去!灶火到守燈家,守燈在炕上睡著,叫來了,天布說:守燈你幹啥哩?守燈說:我檢討罪行哩。灶火說:,你睡在炕上檢討哩?!守燈說:我沒睡著,在心裡檢討著罪行,想著怎麼重新做人呀。天布說:,那好,既然要重新做人,那我問你窯封後,窯上還有多少瓷貨?守燈說:當時窯上有一批貨,後來都轉到窯神廟了。天布說:榔頭隊動不動就去鎮上縣上開會哩,聯絡哩,買筆墨紙張又買炸藥呀,還買了毛主席石膏塑像,他霸槽的行頭也越穿越新,他們哪兒有的錢?沒等天布說完,灶火就說:對對對,他們是把瓷貨賣了是不是?守燈說:這話我可不敢說。灶火手指著守燈:你為啥不敢說,霸槽給你分錢了?你是榔頭隊的?守燈說:你把手挪開,不小心我撞了,你又說我故意的。天布就讓灶火坐下,對守燈說:在窯神廟的瓷貨有帳,從窯上後轉去的瓷貨他們就可能沒入帳,那有多少貨,你得列個清單,有上千件吧?守燈說:這倒沒有那麼多。灶火又說:你就寫八百件。守燈說:我不能說瞎話,我說了,榔頭隊還不整死我!天布說:他敢?你是紅大刀的人他敢?!守燈說:我是紅大刀的?我這瞎瞎膏藥,你能往紅大刀上貼?天布說:要你重新做人嘛!守燈說:我一直要重新做人的。天布說:需要你配合時,你就好好配合。你拿個瓜,先回去吧。守燈拿了桌子上一個巴瓜,出門走了。

  灶火說:你咋讓守燈加入了紅大刀?

  天布說:他成分是高,你沒看見古爐村還有比他手巧的?

  灶火說:他鬼心眼多,人不正,讓他人了,紅大刀的人會不會有想法,榔頭隊也就有了口實?

  天布說:咱現在得先壓住榔頭隊,壓不住了,紅大刀人心就會渙散。至於榔頭隊有什麼口實,他們自己又都是些啥人?!

  也就在當日下午,天布和磨子去了洛鎮,當然他們找的是武幹,才知道洛鎮正籌備著革命委員會,這個革命委員會裡要有各造反派的頭頭參加。天布就問有沒有霸槽份兒,如果有霸槽就要想辦法把霸槽取掉,能安排他或者磨子進去。磨子當場表示,讓天布進。天布說:爭取名額麼,咱一塊進。武幹說革命委員會才是醞釀階段,這裡邊還複雜得很,能不能醞釀成還說不準,而即便一切正常進行,古爐村畢竟是一個小村,他當然要爭取紅大刀的名額,萬一爭取不了,但有一點,他霸槽是堅決不能進的。心裡有了底,天布和磨子就把古爐村目前的形勢和紅大刀下一步的行動計畫給武幹作了彙報。武幹就建議一定要把握住四個字:針鋒相對。榔頭隊幹什麼,紅大刀就幹什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有處處壓住了榔頭隊,紅大刀才能爭取更多群眾,立於不敗之地,才有可能加重進入革命委員會名額的砝碼。武幹的話使天布和磨子立即想到的就是去洛鎮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要求揪回支書批鬥,既然霸槽能把支書送去學習班,他們從學習班再把支書要回來,就可以讓古爐村人看看到底誰是厲害。兩人和武幹分手後,就在鎮街上打問著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在哪兒,沒想,竟然就遇到了狗尿苔。

  這讓狗尿苔幾乎嚇了個半死。

  狗尿苔是偷偷來替支書的老婆給支書送東西的。天麻麻亮,狗尿苔就離開古爐村,他帶著一瓦罐燉好的雞肉,一包煙末,還有幾件換洗衣裳,他後悔著沒有找著來回,如果來回在,來回是對支書最好的,能和來回一塊去,即便被人發現了,他可以把一切推到來回的身上,來回瘋著,瘋著就可以做任何事的。但來回找不著。狗尿苔步行著到了鎮上,已經是中午了,他四處打問著學習班在鎮上的什麼地方,後來尋到鎮東關小學,果然學校門口有站崗的。站崗的背著槍,臉又平又扁,只說古爐村的人臉是柿餅臉,站崗的臉比柿餅還要柿餅臉。他往門口走,站崗的說:避遠!他說:這不是小學?站崗的說:乒乓球案子不能用了,辦學習班了!他不知道什麼是乒乓球案子,說:啊就是學習班啊,我找支書爺。站崗的說:什麼支書爺?幹啥的?他說是古爐村的支書,送到學習班了。站崗的說:送來的都是牛鬼蛇神還什麼支書?!他說:我來送幾件衣裳。站崗的說:你是他什麼人?他說:是我爺,讓我進去吧,一送我就出來了,叔!他叫著叔,其實站崗的年紀並不大。站崗的被叫了一句叔,有些高興,走近來揭開瓦罐蓋兒,就擰一個雞腿,他趕忙捂住,捂住了又放開手,說:你擰雞冠吧,雞就兩個腿,你把雞腿吃了,我爺還以為我吃了。背槍的說:你爺還不叫你吃?他說:爺和爺不一樣。站崗的說:唼?!他覺得他說漏嘴了,趕緊又叫:叔,叔。把雞冠擰下來給了站崗的。站崗的剛把雞冠塞在嘴裡,院子裡有人拉著架子車出來,車後跟著一個人,對站崗的說什麼,鐵門就打開了,拉車人突然哭了起來。站崗的咽下了雞冠,說:不許哭!那人說:人都死了,我還不能哭呀?站崗的說:他自絕於人民,死有餘辜,你再哭就不讓拉出去了!那人止了哭,把車子往門外拉,鐵門下有一根鐵管子焊著,車子拉不出去.站崗的就對狗尿苔說:瓷著?還不幫手!狗尿苔跑過去幫著推車子,車子一晃,車上的被單裡露出一個頭來,男的,頭髮一半留著,一半剃光了,舌頭吐出那麼長。狗尿苔啊地叫了一下。他知道這是個死人,他也是見過死人的,馬勺他娘死的時候他見過,滿盆死時他也見過,連歡喜死他都見過,但沒有見過這個人死了還吐舌頭,舌頭怎麼會那麼長呢?站崗的說:叫啥哩,不許叫!狗尿苔就不叫了。車子一拉出鐵門,拉車人放聲大哭,車子就在院門前的土路上顛顛簸簸拉走了。狗尿苔突然驚慌起來了:支書會不會也要死呢?就再次央求站崗的讓他能進去,但站崗的不讓進。狗尿苔沒辦法了,拿眼看院牆,唉,如果院牆不是那麼高,他就不求這個柿餅臉了,如果這柿餅臉沒有背槍,他也肯定硬鑽進去了,可人家有槍!狗尿苔已經準備返回呀,但他想耍一回賴,就大聲說:你都把雞冠吃了你不讓進?站崗的齜牙咧嘴的要過來打他,而剛才跟著架子車的人已經返回去要轉過一排房的拐角了,卻轉身,問:你是哪個村的?狗尿苔立即說:古爐村的。那人說:古爐村,是人咬毜的那個村?狗尿苔說:是呀,是呀,讓我進去看看我爺。那人說:古爐村的朱大櫃是你爺?狗尿苔說:我爺,我爺,我送衣裳。那人就走過來對站崗的嘰咕了,然後說:你進來。狗尿苔也不看站崗的就進了鐵門,過門時還故意碰了一下槍桿子。那人領著狗尿苔走到房拐角了,讓他站住不許亂動,狗尿苔老實得站著不動。那排房子坐北向南,他站在山牆下,山牆上貼滿了大字報,也有許多畫,其中一幅畫著一個大錘子砸一個小鬼,他還想:錘子這麼大,到底洛鎮和村子不一樣,古爐村裡木榔頭,人家用的是大鐵錘!支書就從前邊過來了。狗尿苔喊:支書爺!支書見是狗尿苔,著實吃了一驚,說:你咋來啦?狗尿苔說:我婆走不動,讓我給你送衣裳。當下就打開了瓦罐,雞湯已灑出了好多,他忙用指頭刮了刮罐沿,把指頭在嘴裡吮了一下,說:支書爺,爺,你吃呀,沒筷子,你用手捏。支書捏了一疙瘩肉在嘴裡嚼,嚼,嚼了很久,但沒有咽下去。狗尿苔說:香吧?這雞還有一窩小蛋哩.婆說小蛋最有營養。他說著取出了煙末包和衣裳,支書把煙末包和衣裳接了,卻把瓦罐蓋了,說:肉你提回去,我吃不下。狗尿苔說:肉還有吃不下?領他進來的那人就說:時間到了!帶了支書就走,支書轉身的時候使勁地咳嗽,咳嗽得像是憋住了氣,身子往前傾,一個肩頭高,一個肩頭低,但回頭看了狗尿苔一眼。

  狗尿苔就這樣短暫地見了支書一面,他永遠也忘不了支書回頭朝他看了一下的眼神,這眼神他無法給人講清,但在洛鎮的街上,他一想起來,不知怎麼就嗚嗚地哭了。當天布和磨子發現了狗尿苔一個人在洛鎮的街道上哭,吃驚了,他怎麼會在這裡,問他哭啥哩?狗尿苔嚇得全沒了眼淚,他想跑,無法跑了,眼珠子就骨錄骨錄轉,終於編起了謊,說是他婆讓他來買雨鞋的,他卻把鞋錢丟了。

  天布把瓦罐蓋揭開了,看見了雞肉,說:你哭呀,你再哭麼。

  狗尿苔說:我哭過了。

  天布說:你給我編謊哩?唼,你也不想想你能不能編得圓?!

  狗尿苔一下子不行了,他說:天布叔,叔。就把什麼都說了。

  天布說:行麼,你這碎髁,還能來看望走資派?!

  狗尿苔說:我,我……。這雞是她家的,我只是來送送。不來看我也是黑人,我看就是來看了還能黑到哪兒去。

  天布卻沒有再凶,對磨子說:這碎(骨泉)虧長不大,再能長大那不得了哩!

  天布和磨子把雞肉用手抓出來吃了,只給狗尿苔留了個雞翅,但他們並沒有告訴他們來鎮上的目的。

  狗尿苔回到古爐村的第二天,天布和磨子把支書從學習班帶了回來,回來當然是批鬥的,批鬥的還有守燈,批鬥的內容說支書貪污了瓷貨錢,說守燈在窯封後倒賣了窯上的瓷貨。支書就交待他沒有貪污一分錢,瓷貨帳本已經交給霸槽了,守燈也說他沒倒賣一件瓷貨,窯上的所有瓷貨都轉到窯神廟了。問題交待出來了,人們就押著支書和守燈去窯神廟查對,一路上喊著口號:保衛集體財產,誰敢貪污就把誰揪出來!霸槽、禿子金和水皮就從窯神廟出來,霸槽說:天布,你們紅大刀來砸榔頭隊呀?!天布說:這不是紅大刀的事,群眾反映朱大櫃和守燈貪污集體財產,這牽涉到每一個人利益,榔頭隊不至於保護貪污犯吧?霸槽沒了理由,只好讓都進了廟裡。天布就說:是這,現在不說誰是榔頭隊的誰是紅大刀的,朱大櫃和守燈貪污一個碗,咱們所有人就少一個碗,咱們讓群眾推選幾個人負責查。於是,榔頭隊推出霸槽和禿子金,紅大刀推出天布和磨子,開始對帳查貨。結果,帳面上記錄著還剩兩千件瓷貨,守燈也說轉過來三百件瓷貨,而廟裡的存貨只清查出了一千八百件,五百件瓷貨沒了下落。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磨子就說:那貨呢?禿子金說:貨都在這房子堆著,誰知道?磨子說:總不會被老鼠咬的吃了,你們在廟裡住著能不知道?禿子金說:在廟裡住著又咋啦,你們不也在老公房住著?住在廟裡又不是來看守瓷貨的,誰讓看守瓷貨了?磨子說:你們在廟裡住著瓷貨丟了,那就是你們貪污了。禿子金說:你有證據嗎?灶火就跳起來說:啥證據?這又不是日×哩,日過了不破不爛的,這是瓷貨,少一個就少一個!禿子金聽出灶火的話裡捎帶了他媳婦偷漢子的意思,就說:你個貪污犯還有臉說人呀?!灶火以前當過生產隊的保管,被大家懷疑貪污過三根木椽,雖然再沒追究,但從此也沒讓他再當保管。灶火當下臉色通紅,說:你提這話?我現在還怨恨當年給我披賊皮哩!我告訴你,我灶火行得端走得正,日他媽的才貪污了生產隊的木椽!禿子金也說:我也告訴你,日他媽的才拿了生產隊的瓷貨!

  霸槽坐在殿房門檻上吃紙煙,紙煙只剩下一指長的把兒了,去唾,紙煙把兒還粘在嘴皮上,沒唾掉,用手取下丟了,說:吵啥哩,屁大個事有啥吵的?兩派代表到殿房裡協商這事,有啥協商不可的?!別的人都出去,湧在這裡幹啥呀?都出,都出!天布也就說:那好,大夥都出去,我們協商了給大夥答覆。

  幾個人一進殿房,霸槽說:坐。天布磨子就坐在凳子上,坐下了又覺得這窯神廟是古爐村的窯神廟,用得著霸槽像是在他家似的讓你坐你就坐了?又站起來。霸槽便笑了,自個坐下,說:你們是不是懷疑我們把瓷貨賣了?天布說:反正缺口這麼大。霸槽說:是缺口大,可守燈說轉過來三百件,是不是三百件當時又沒清點,誰能說得清?再說,廟裡整天都來人,外村的,鎮上的,誰來了能保證不撞碎幾件,臨走時稀罕拿幾件?古爐村產這東西,人家來拿幾件算啥,你摘柿子誰到樹底下你不給他一兩個柿子?磨子沒想到霸槽會這樣說話,一時倒反駁不了,說:那也不能是這大的缺口呀?霸槽說:就這麼大的缺口呀!磨子說:瞧你這麼說就沒事啦?霸槽說:榔頭隊批鬥朱大櫃,紅大刀也批鬥朱大櫃,目標一致麼,哪還有啥事?!磨子說:這是兩碼事!集體財產不明不白地沒了,你問問群眾答應不答應?霸槽說:要協商就這樣協商,要讓群眾表態,那勢必就得打架,那可是你挑起來的。氣得磨子往霸槽跟前撲,站在霸槽身後的迷糊就喊:要打架啊?要打架啊?院子裡的人都忽地警覺起來,兩派立馬各站在了一邊。天布把磨子攔住了,說:迷糊你喊叫啥哩?選你是代表了?!出去!迷糊說:禿子金是代表,他不在我頂著!霸槽說:你出去!誰來打我?打我的人古爐村恐怕還沒人吧?天布說:迷糊你出去,毜都被人咬了,還詐唬啥哩?!迷糊恨了一聲。天布說:你恨啥哩?迷糊就看霸槽,霸槽說:你出去,出去。迷糊一走,天布說:霸槽,好長時間了咱都沒在一塊坐過了,雖然兩派,可都是古爐村的,都是在一塊地裡討吃喝,既然你霸槽說瓷貨撞的撞了,外人拿的拿了,這我都信你說的,但集體財產畢竟不能再糟蹋了,今日社員都在,就把剩下的瓷貨都分了,分了大夥就不再有話說了。霸槽說:集體財產怎麼說分就分了?天布說:你得看這陣勢,你不分你去給大夥解釋這麼大的缺口,要鬧起來我管不住,我可以立即走。霸槽就說:好啊天布,要來把瓷貨分掉才是你的目的呀,好吧,我佩服你這用心,行,分就分吧,我霸槽還在乎這些爛瓷貨?!

  天布說:窯神廟裡不僅有這些瓷貨,還有那一百斤稻子,一百斤包穀,也都一塊分。

  磨子說:那是儲備下的糧……

  天布說:儲備著幹啥呀,餵老鼠呀?!

  霸槽一仰頭,突然哈哈大笑,說:分!全分!

  糧食和瓷貨當下就分開了,按戶分,不管是稻子是包穀,一家一戶一斤糧食,就各自或在夾襖口兜裡裝了,或在帽殼裡盛了,瓷貨一個甕,三個盤子,六個碗。一時半會兒,分了個淨光。

  狗尿苔是最後一個分到的,但甕比他還高,他無法把甕扛回去,就橫著放在地上往家裡滾,滾到天布家的照壁下了,他聽見了院子裡有喝酒劃拳聲。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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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書被揪回的當天並沒有被送回學習班,這個晚上天陰著,沒有月亮也沒星星,他摸黑從河灘裡給豬圈裡擔墊圈土,先前沒有了墊圈土,總有人替他擔著,現在圈裡成了稀泥湯,豬都成了泥豬。他一氣擔了五次,第六次擔著剛拐進巷,黑乎乎地從巷角過來了馬勺,一下子把馬勺撞坐在地上。馬勺長年患偏頭疼的病,又新添了他媽遺傳下來病,心也慌,去三嬸家借了一枚金戒指,要喝用金戒指熬過的水。馬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已經看清是支書的土籠子撞了他,他裝著沒看清,發凶道:誰嗎,眼窩呢,要眼窩出氣呀,你會走路不會走路?!支書趕緊說:我沒想到有人麼,你從巷角過來腳步輕輕的。馬勺說:我走路哩是打胡基呀要多大聲?!哎喲,哎喲。支書放下籠擔子,過去拉他,說:還疼不,疼不?馬勺這才說:噢支書呀?咋是你嗎,黑漆半夜的你做啥哩?支書說:我擔些墊圈土。馬勺說:擔土你說一聲麼,誰給你擔不了,得你去?你回來啦?支書說:還得去學習班。馬勺說:咋還去學習班?支書說:我現在是水裡的葫蘆麼,按下去提上來,提上來按下去麼。馬勺心裡說:落水狗麼。嘴上卻說:這不是糟賤人麼,你胃不好,要人命呀?支書說:這倒沒事,胃病好了。馬勺說:還能治胃病?從地上起來,說:那好,那好。就離開了,心裡說:能治胃病?那你就好好去受批鬥吧。

  第二天,支書在家裡等著送他去學習班,沒人來,他就去中山坡塄上他家的老柿樹上夾柿子。村裡有柿樹的人家差不多都夾過了,他家的柿樹最大,柿子也結得繁,去夾的時候碰著狗尿苔,狗尿苔就幫著他夾。夾了一個上午,背回去了三背簍,樹梢上還稀稀拉拉有七八個沒夾淨,支書說不夾了,給老鴉留些食,狗尿苔覺得給老鴉留得太多了,但樹梢他爬不上去,就回家掮了梯子來。先是他上了梯子用竹竿去夾,還是夠不著,便讓支書上梯子,他在下邊穩著,沒想他梯子一頭搭在樹上,他用著腳蹬著梯子根,正指揮著支書往右往上夾柿子,腳下稍一鬆勁,梯子就滑了,支書掉下來把腿摔斷了。

  善人為支書接了骨,需要的簸箕蟲和篦篦芽草都是狗尿苔找來的,狗尿苔覺得這都怪他,就一定要把柿樹上剩下的柿子再夾回來。他盡最大的能力仍是爬不到樹梢,就在樹上抱了枝股使勁搖。老鴉在空中說:嗇皮嗇皮,不給我留!狗尿苔說:朝南那三個枝股上的給你留著!善人從山神廟下來,他要去複查支書的傷,見狗尿苔搖樹枝股子,柿子誇哩誇啦掉下來,他就在地上撿著如掉下的雞蛋一樣的軟柿吃。支書的老婆也來要把夾下的柿子拿回去,撿起一個軟柿,柿汁瀝瀝淋淋往下掉,善人緊跑過去,彎下腰用嘴去接,軟柿卻一下子全掉下來,嘴沒接住,稀紅的柿汁從下巴上滑落在地上。善人說:再好的飯倒在地上了就看著噁心。狗尿苔卻在樹上咯咯咯地笑開來。支書的老婆說:這娃,我一天愁得吃不下睡不著,你是那身份,倒這樂哉!狗尿苔說:我是碎娃兒。善人就說:你要學狗尿苔哩,人一變碎娃,神就來了。支書的老婆說:來啥神?善人說:再苦,你都要故意的樂,時間久了,真樂就能出來,陰氣像一股煙飛了出去,百病全消,俗話說神出鬼沒,樂就是神,陰氣就是鬼,神一出來鬼自然就跑啦。支書的老婆說:那咋做得到呢?你說今年我家咋這不順呀,不說他失了勢,就那身子,只說胃病好了,沒想腿卻又斷了。支書的老婆臉上皺紋本來就多,她一慪愁,鼻臉凹裡的皺紋聚了一疙瘩。善人說:你要有另一種醒法哩。支書的老婆說:啥醒法?善人說:不當支書了,胃就好了,這就是壞事變了好事麼,腿一斷,學習班不是去不了嗎,還不是好事?這入活在世上,有……。善人突然不說了,背了手往坡根的路上走,支書的老婆還在說:你咋走呀,你?狗尿苔在樹上急得要叫支書的老婆,又不能叫,想摘個柿子砸著她,也摘不到,脫下一隻鞋扔下去,鞋砸在她的肩上,支書的老婆一扭頭,看見了走過來的水皮,她也就閉了嘴。

  水皮站在那裡對狗尿苔說:狗尿苔你幹啥呢?狗尿苔說:你也去夾你家樹上的柿子嗎?水皮說:我問你幹啥哩?狗尿苔說:你沒看見我在夾柿子嗎?水皮說:給誰夾柿子?狗尿苔說:給支書家夾柿子。水皮說:你是走資派的孝子賢孫啊!狗尿苔說:我本來就叫支書是爺麼。水皮說:聽說是你穩梯子時他跌斷了腿?狗尿苔說:怪我沒穩住。水皮說:你們故意的吧,弄斷腿就逃避去學習班了?支書的老婆說:水皮,你不敢說這話。狗尿苔說:你把你手指頭砸爛,我給你家夾柿子!水皮恨了恨,背了背簍到他家的柿樹下去了。狗尿苔還在說:你下不了手砸的話,我幫你砸!

  古爐村的柿子都夾了,樹上沒了紅柿子,柿葉也全落了,柿樹又像冬天一樣只剩下樁和一股一股的枝條,枝條平衡擺列,斜斜地朝上展開,形成一個圓形,遠遠看去,像是過去東川村廟裡的千手觀音,一尊一尊站在中山坡上。但是走近去,那觀音就沒了,枝股蒼黑硬倔,像無數的蟒蛇突然向四面衝出,又像長胳膊大手,惡狠狠伸出來要打人。柿子夾回家了,有傷的摘掉把兒放進甕裡捂醋,囫囫圇圇沒傷沒疤的一部分存放到房頂用包穀稈圍了,讓慢慢地變軟,開春了拌稻皮干做炒麵,一部分就削了皮做柿餅,拿繩子拴成一串一串掛在屋簷下的牆上。家家的屋簷下牆上或多或少地掛了柿子串兒,唯獨霸槽家沒掛,他甚至連他家柿樹上的柿子都沒夾。他不夾,也沒人敢去偷著夾,所有的老鴉全飛在那裡去吃。老鴉的長喙在柿子上啄出一個洞,把柿汁全吸了,留著一個空殼,稍有風吹,空殼就落下來。

  霸槽越來越多地去了洛鎮,這一個傍晚,他一回來,卻往中山坡根去,跟後立即取了鍁跟上了。但到了中山坡根,霸槽並沒有屙屎,而站在了他大他媽的墳頭。從墳頭看過去,能看到霸槽家的柿子樹,跟後說:村裡的柿樹就只有你沒夾了!霸槽沒吭聲,跪下來磕頭作揖。跟後說:你讓柿子爛在樹上呀?!霸槽說:你就操心幾個柿子?!他磕了一個頭,又磕了一個頭,說:大哪,媽,我給你們說個事,我要進革命委員會呀!革命委員會是個啥,給你們說也說不清,比方吧,進入了就是官,比朱大櫃大得多!這話把跟後嚇了一跳,從墳上回來,跟後對人說:呀呀,霸槽要當官呀!聽的人說:他當啥官,榔頭隊隊長是啥官?跟後把霸槽在他大他媽墳頭上的話說了,聽的人仍是不信,說:他在哄鬼哩!

  但是,也就從那以後,村裡開始出現一個新名詞:革命委員會。都在說要有革命委員會呀,但革命委員會是什麼,大多數人並不清楚,水皮就給解釋,革命委員會要取代原先的政府呀,縣政府便變成了縣革命委員會,洛鎮公社便成了洛鎮革命委員會。有人說:那還不是把貓叫個咪?!水皮說:革命委員會是文化大革命的政府,名字換了,人員當然換了,走資派全靠邊了,造反派要掌權了!村人這才明白,朱大櫃從此再不會是村幹部了,再叫他也不能稱呼是支書了。接著,就又傳出洛鎮的革命委員會裡要有霸槽了,以前下河灣出了個公社書記張德章,下河灣人就瞧不起古爐村,以後古爐村人該砸呱下河灣了。迷糊也就給人透露,杏開已經去洛鎮買了六尺黑哢嘰布呢,正給霸槽做新衣裳,是上下四個兜的那種。他這麼悄悄地給人咬耳根,眉飛色舞,最後還說他四個兜的上衣好看,可前邊開口的褲子好看卻不耐穿,不能前後換著穿麼,容易爛。狗尿苔聽到這話,觀察過杏開,杏開並沒有什麼變化,走路慢慢的,手裡也沒做針線活。他說:你最近忙呀?杏開說:不忙。他說:你做衣裳了不忙?杏開說:做啥衣裳?狗尿苔就不敢問了,覺得奇怪。再接著,村子裡又傳出要進入洛鎮革命委員會的不是霸槽,而是天布。再再接著,傳著洛鎮革命委員會要進霸槽,也要進天布,霸槽和天布都要進革命委員會。天呀,解放至今,古爐村就出了個朱大櫃,朱大櫃也只是個村支書,現在一下子有兩個人要進洛鎮革命委員會呀!榔頭隊有人放起了火銃,紅大刀有人放了鞭炮,只有長寬說:壞了!面魚兒問:咋是壞了?長寬說:榮耀是榮耀,可一山不能二虎,古爐村還得不安寧麼。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洛鎮革命委員會流產了。

  洛鎮革命委員會之所以流產,就是聯指和聯總你死我活,矛盾難以調和,他們的頭兒更是坐不到一條板凳上,你指責我,我指責你,不共戴天。革命委員會成立不了,籌委會就在一段時間裡將學習班的牛鬼蛇神集中一起到各村遊鬥。來古爐村安排在十九號,通知下來後,榔頭隊召開了會議,要求每一個隊員都得參加,帶上榔頭。紅大刀也開了會,要求凡是姓朱的不僅男人們去,老人孩子和婦女都去,雜姓的也儘量去,由灶火負責組織和聯絡。來遊鬥的當然有洛鎮公社的走資派張德章,有下河灣的老支書劉江水,有東川村的支書李發林。還有一個校長。還有現行反革命分子劉天亮,他寫過反動標語。有破壞軍婚分子陸林,他是朱大櫃兒子單位的技術員,和現役軍人的妻子私通。還有姓李的一個洛鎮信用社幹部,有一個收音機,偷聽敵臺廣播。少不了,還有朱大櫃。這些牛鬼蛇神都戴了高帽子,帽子已經不是先前紙糊的帽子了,是用鐵絲編的,然後糊上白紙,鐵絲編的圈兒大小一樣,但牛鬼蛇神的頭有圓的有扁的,陸林的頭小,戴上去壓住了耳朵,而張德章的卻是大頭,根本戴不上,硬戴,鐵絲就在腦門上勒出一道渠來。朱大櫃腿還不能走,是坐在椅子上抬來的,負責遊鬥的是武幹和一個絡腮鬍子,武幹對古爐村熟了,看見朱大櫃被人抬了來,並沒說什麼,絡腮鬍子卻認為坐在椅子上算什麼,是來要聽報告嗎,命令把椅子撤掉。支書的老婆就尋了個棍讓拄上,拄著棍站在那裡不穩,支書的老婆急得說:得有拐杖,誰有拐杖呀?沒人理睬,她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沒說二話就從人群裡跑回家去,他是在一個木棍上釘一塊板子,板子上又纏了他的一件破褂子,拿了來讓支書頂在胳膊下。水皮說:你想得周到麼!狗尿苔這才意識到自己當著這麼多人給支書做好事哩,就說:他站穩了你們好批鬥麼。絡腮鬍子說:這是誰?水皮說: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狗尿苔,長得難看吧。絡腮鬍子說:哦,你過來!狗尿苔有些怯。絡腮鬍子說:四類分子關心走資派啊,你過來,就讓他扶著你站!狗尿苔說:我不是四類分子。絡腮鬍子說:不是四類分子是貧下中農啦?!去站著!狗尿苔一下子傻眼了,支書說:我能站的,我拄個棍能站的,再說,他那麼矮,我也沒辦法讓他扶。支書把釘有木板的棍扔了,重新拄了先前的木棍。絡腮鬍子就看了看狗尿苔,沒再說話,武幹趁機踢了狗尿苔一腳,狗尿苔趕緊鑽到人群裡。

  榔頭隊的人集中在會場的東邊,都拿著長杆子榔頭,榔頭染得血紅,霸槽就站在隊前吹哨子整隊,佇列排得非常整齊,又一律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右手裡還拿著毛主席語錄本。西邊的紅大刀並沒有列隊,但人數卻多,有拿著鐵皮刀的,有拿著木板鋸成的刀,更多的是男人們卻拿著旱煙鍋,婦女們拿了線拐子和鞋底。牛鈴是站在紅大刀人群裡,狗尿苔叫他,要給他吃紅薯片子,但牛鈴聽到了不言喘,反倒把頭挺得高高的,顯得很神氣。狗尿苔就不願意叫他來吃了,自己把紅薯片子從口袋掏出來,還舉著,對著太陽耀,然後塞在嘴裡,咯嘣咯嘣地咬。會場的中間是些什麼派別都不是的人,有長寬,有面魚兒,有六升的媳婦,有扣子,百安,四狗和他那跛腿叔。這次沒有讓守燈和婆陪鬥,他們也就在中間站著。還有善人。灶火的手已經去了紗布包,也不在胸前攀吊了,但他的右手上戴了一個手套,他從人群後走過來,經過狗尿苔面前,忽地一下把紅薯片子抓走了,狗尿苔說:哎,哎!灶火並不回應,好像沒事似地,過去對天布說:你也叫叫隊,紅大刀不是不會站隊嘛!天布說:咱就憑人多哩,你看還有誰沒來,都叫來!灶火伸了脖子瞅,瞅著了答應,問:你大呢?答應說:我大氣管炎犯了,在炕上氣短得爬不起來。灶火說:那你媳婦呢?答應說:來了,在後邊站著的。灶火說:往前頭站!就又對狗尿苔說:往這邊站,往這邊站。狗尿苔說:你叫我?灶火說:姓朱的都往這邊站。狗尿苔說:我是姓朱。但婆拉了他一下衣襟,狗尿苔說:我哪派都不是。灶火說:那你就靜靜站在那兒,別一會兒又鑽過去。狗尿苔說:嗯。一回頭,霸槽卻也在看他,他給霸槽笑了笑,頭就低下了。半香就站在婆的身後,和面魚兒老婆說話,禿子金就過來拉了她到榔頭隊那邊去,說:你胡站啥哩!半香說:我又不是榔頭隊的。禿子金說:中間站的都是四類分子,你白衣服往黑牆上蹭呀?半香說:長寬是四類分子?面魚兒是四類分子?又站到面魚兒老婆身邊,看面魚兒老婆納鞋底。

  水皮媽和杏開來的遲,她們站在人群外看了看陣勢,水皮媽自然就站到榔頭隊那邊了,姓朱的人就有了小聲的罵。而水皮家的狗卻往紅大刀這邊鑽,灶火立即抬腳去踢,狗在地上滾了一圈,四蹄朝上,人們才發現還是個亮鞭。水皮媽說:你攆就攆麼,把它踢成那樣?灶火說:我嫌它是亮鞭!榔頭隊那邊也有著三隻狗,禿子金就叫著狗來咬,這邊狗一咬,巷道裡立即竄出六七隻狗來也咬。狗一咬,狗尿苔就來勁了.他跑過去,抱住了行運家的狗,說:豹子,豹子!豹子是禿子金家的狗,豹子就撲過來,咬了行運家狗一口毛。狗尿苔過去又騎跟後家的狗,狗頭夾在他的雙腿之間,後腿在地上蹬,他喊:黑虎,黑虎!黑虎是八成家的狗,黑虎又撲過來咬跟後家的狗,一咬一退,一咬一退。阿汪,阿汪,阿汪,狗聲像是響雷,叫了一片,狗毛就一團一團在地上。老順家的狗終於出現了,它的皮毛越發寬鬆,似乎一揭就揭開了,四條腿慢騰騰地走著,一步一步,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低著頭在地上尋什麼。狗尿苔把雙腿鬆開了,他知道老順家的狗要叫了,它一叫,所有的狗都不會叫了。但是,老順家的狗卻坐了下來,它坐下來像是個人,看著那些亂咬的狗,竟一語未發。

  狗在咬的時候,站在會場前的牛鬼蛇神就都站得不老實了,有的腰直了起來,有的腿開始分開,一會兒手撐撐腰,一會兒又在後脖子上抓癢。絡腮鬍子在和武幹說著什麼,突然就走過來踢了支書一腳,支書站在那裡低著頭,閉著眼睛,似乎在瞌睡了。被踢了一腳,支書打了個趔趄,棍子還是撐住了。絡腮鬍子說:睡著了?!支書說:醒著。絡腮鬍子說:醒著你閉著眼?支書說:我有這毛病。絡腮鬍子說:毛病多!把頭抬起來!支書的頭抬起來。

  狗尿苔不知道支書是不是瞌睡了,古爐村人都會站著甚至走著路就瞌睡的,他自己在和一夥人進山砍柴的時候,起得早,他在人群裡走著走著就瞌睡了,而腳步依然在走,何況支書平日就有一空閒就閉眼的習慣,他又是受批鬥得多了,他能不是瞌睡了嗎?可是,今天多大的批鬥場面,他是拄著棍兒站在那裡的,他真的就能瞌睡了?!

  牛鈴終於在紅大刀那兒呆不住了,因為他個子小,站在那裡看不見站著的牛鬼蛇神,他的面前是本來,本來老是放屁,他說本來叔你吃啥好東西了克化不過?本來說饑屁冷尿你知道不知道?!牛鈴就站到了狗尿苔這兒來了。狗尿苔也故意不理他,還在口兜裡掏紅薯片子要再吃,但口兜裡卻沒了紅薯片子。牛鈴低聲說:支書爺瞌睡啦?狗尿苔說:他是那習慣,沒瞌睡。牛鈴說:肯定瞌睡了,他能把胃病好了,心大得很。絡腮鬍子發話了:開會啦,馬上開會啦,把狗攆出去,攆出去!狗尿苔說:你說他長嘴了沒?牛鈴說:沒嘴他說話呀?狗尿苔說:有嘴為啥拿鬍子遮著?沒嘴!旁邊的半香說:沒嘴是屁眼呀?!絡腮鬍子又在喊:攆出去!攆出去!狗聽不懂絡腮鬍子的話,它們還在咬,東邊西邊兩派也沒有一個人喝住狗,武幹就走過來又踢狗尿苔屁股:去把狗攆走!

  狗尿苔去攆狗,狗往巷道裡跑,邊跑邊嚷:咬死你!——你來呀,看誰能咬過誰!——那走呀,打麥場上去,就咱兩個咬!——去就去,誰怕誰呀!——把狗尿苔叫上,當裁判!狗尿苔罵道:我開會呀,我給你們當裁判?!但所有的狗競一下子圍住了狗尿苔,狗尿苔用手去打,狗咬住了他的袖子,狗尿苔用腳去踢,狗咬住了他的褲管,他被拉扯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又被拖著走,就像一群螞蟻搬運了一顆碩大無比的果仁。哈,哈,狗尿苔大聲笑。他的褲子被拉扯得溜脫了,露出了屁股,屁股蛋是白的,其實他的臉不白外,脖子以下都是白的,會長的人是臉白身子黑,他不會長麼。白屁股的兩胯處卻有兩塊黑肉,這是背背簍磨出來的,牛鈴的胯上也有黑肉,古爐村所有人的胯上都有這種黑肉。我去,我去嘛,狗東西!狗尿苔不再煩這些狗了,他感覺在狗面前擁有這麼大的威信啊,就高高興興去了打麥場。兩隻狗果然在打麥場上廝咬了一場,最後是灶火家的狗咬倒了水皮家的狗,水皮家的狗腿上傷了一塊皮,它倒在地上渾身發抖,那條難看的亮鞭就不顧了羞恥地露著。狗尿苔摘了一片蓖麻葉給遮蓋了。

  杏開一直站在打麥場邊看著,人瘋過了,狗也散了,杏開才說:你家自留地的南瓜葉都讓蟲咬成網啦!

  杏開是提了草木灰去撒她家的南瓜葉的,天已經好久不下雨了,螢火蟲就吃南瓜葉。撒完灰,杏開摘了個南瓜,南瓜焦黃,狗尿苔用指甲去掐了掐,老得掐不下。

  狗尿苔說:你咋沒去……文化大革命?

  杏開說:我去轉了一下就走了。

  狗尿苔說:今日去的咋是兩派的人?

  杏開說:讓聯合麼。

  狗尿苔說:榔頭隊和紅大刀能聯合?

  杏開說:你說呢?

  好像今天的杏開心情好,能和狗尿苔說這麼多話,但杏開能這樣和他說話了,他得一定要回答杏開的,想來想去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狗尿苔突然想到了刺蝟。古爐村是沒有刺蝟的,而他去南山用米換包穀時看見過山裡人家飼養的刺蝟,那些刺蝟都鑽在窩裡不出來,那是個冬天,冷得豬都抱堆兒睡覺,他想不來刺蝟和刺蝟如果冷了會不會也抱著睡呢,那又怎麼抱呢?

  狗尿苔說:刺蝟麼。

  杏開說:唉。

  狗尿苔以為他說錯了,說:唉?

  杏開還是唉了一聲。

  狗尿苔不再說刺蝟了,卻問:榔頭隊今日隊排得好,你要走就走了?

  杏開說:我病了。

  病了?狗尿苔並不知道杏開病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麼病,而杏開就突然捂了嘴,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做鬼臉。醜人做鬼臉不覺得醜,漂亮人一做鬼臉卻顯得特別醜。杏開哇地一下就吐起來,把狗尿苔嚇壞了,他忙著要給杏開捶背,還要去撕一片蓖麻葉給她擦嘴,但杏開卻極快地離他而去,她小跑著,也是兩隻腳跑著直線。

  狗尿苔疑惑地看著杏開,很快卻欣賞起了杏開的姿勢,禁不住地走起來,把自己的腳往裡撇,先還是內八字,走了十幾步就不會走路了,一隻腳雖然還在向裡勾,另一隻腳卻照舊外撇了。他並沒有去自留地裡看南瓜葉,來到了會場。

  也就在這一刻,他看到了一幕令他一生都難忘的事,如果他晚來一會兒,他就錯過一部分機會,如果他晚來更多一會兒,他就錯過了全部的機會,來的正是時候。事後,狗尿苔也覺得奇怪:這是天故意安排了要讓他看到嗎?過年吃餃子,在某一個餃子裡包一分錢的硬幣,誰吃到了誰就有福,有人吃了幾碗都不能吃到,有人來串門了,偶爾夾一顆讓人家嚐,人家就吃到了。杏開就是沒福的人,她沒能看到這一幕。

  狗尿苔來到會場,會場的氣氛十分熱烈,可能是絡腮鬍子先聲討了那些牛鬼蛇神們的罪行,兩派就開始了呼喊口號。榔頭隊領呼的是水皮,紅大刀領呼的是明堂,兩派各呼各的,形成了競賽,比誰的口號喊得新,聲大又齊整。水皮口舌利,聲音又高又飄,他每每一喊起來,就把明堂的聲音壓了。氣得天布讓灶火領呼,灶火的聲音還是不尖,但節奏快,紅大刀的口號就急而短促。這邊一快,榔頭隊也快了節奏,兩邊的人就不是衝著牛鬼蛇神們,而是面對面,臉色漲紅,脖子上的青筋凸現,一個個像掐鬥的公雞。呵呀呀,狗尿苔簡直是興奮透了,他站在了兩派隊伍的中間,中間的雜姓人數少,先還是三人一排一個隊形,慢慢成了一行,幾乎僅僅做了榔頭隊和紅大刀的分界線。他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左邊的口號一起,他們頭往左邊看,右邊的口號一起,他們的頭往右邊看,脖子多虧是軟的,就一左一右,左左右右地扭動。喊呀,喊呀,喊了就文化大革命呀,不喊就不文化大革命呀!禿子金在對著他們這樣喊,迷糊在對著他們那樣喊,其實禿子金和迷糊是不是這樣那樣對他們喊的,根本聽不清,這是他們心裡在對自己喊,似乎再不和榔頭隊、紅大刀喊口號就是不對了,就丟人了,要羞愧了。他們也就全張開口地喊,連三嬸、面魚老婆都喊了,婆也在喊了。他們沒有領喊的,就合著東邊西邊的口號只啊啊啊地幫腔拉調。狗尿苔喊著喊著,為了聲音突出,把眼睛都閉上了,但他還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猛地睜開眼,似乎看見東邊西邊的人脖子是那樣奇怪,頭和身子像是被什麼力量拉著了,只有脖子在長,在長,這些長脖子斜著往對方一頂一抖,腦袋就一晃動,他倒擔心起了這些腦袋在一晃動中突然要掉下來。這種擔心越來越強烈,他就不再喊了,盯著那腦袋上的嘴,嘴都是一個一個黑窟窿,大得能伸進一個拳頭,而噴出來的唾沫就濺在他的臉上,濺在雜姓人的臉上。狗尿苔竟然就一縮身子,從人群裡往出鑽,鑽到了人群後邊的藥樹根上。藥樹根像蛇一樣盤纏了一堆,被人踏坐磨得光溜溜,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和唾沫,看見了頭頂不遠處的樹幹上趴著一隻知了也在叫喊,但它的聲音只有狗尿苔聽到。知了也看見了狗尿苔,不叫了。狗尿苔說:你知了什麼?知了說:你知了什麼?他們全不知道兩派在這麼拼了命的喊口號是為了什麼,但兩派就這麼要喊,狗尿苔和知了也要喊。喊吧,喊吧,張嘴就喊,不喊就難受,喊著就暢快。水皮又在領呼:毛主席萬歲!狗尿苔現在不再只幫腔拉調了,也就喊:毛主席萬歲!灶火在呼:革命無罪!狗尿苔也在喊:革命無罪!並且喊過毛主席萬歲後再喊幾聲萬歲萬歲,喊過革命無罪後再喊幾聲無罪無罪。突然雙方都不喊了,寂靜下來,只有知了還在叫著知了啊知,知,知了——!狗尿苔把知了一捏,知了從樹幹上掉下來,他同時聽到了一種別樣的聲音,這種聲音許多人都聽到了,但一時聽不來是什麼聲響,狗尿苔馬上意識到這是鼾聲,輕微的鼾聲,往站在那裡的牛鬼蛇神們看去,支書頭又垂著,身子在一晃一晃的,又瞌睡了,支書這會兒一定是真瞌睡了才發出鼾聲。狗尿苔一下子緊張了,他害怕支書被發現,果然,水皮就從榔頭隊裡出來,而同時灶火也從紅大刀裡出來,但他們並沒走向支書,天呀,他們在對視,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目光是錐子,是刀子.幾乎能聽到錐子和刀子相撞的聲音。突然間,水皮渾身抖動著,呐喊了一聲,狗尿苔以為那是在發洩,在仇恨,在罵灶火了,×你媽,×你媽啊!水皮卻呐喊出的是:毛主席萬歲!灶火也立即回應:革命無罪!為了壓倒水皮,他把身子縮成一團,似乎身子是一個皮袋子,要擠出所有的氣,猛地一鬆手,再噴出來,他的呐喊一出口真的很大,卻畢竟有些破音。所有的人都沒有再附和喊,也沒去注意支書,都盯著水皮和灶火:水皮喊一句,灶火喊一句,越比聲越高,越比節奏越快,後來就比著誰的口號能連著喊。水皮喊:擁護毛主席!打倒劉少奇!擁護毛主席!打倒劉少奇!灶火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水皮再喊:擁護毛主席打倒劉少奇擁護毛主席打倒劉少奇!灶火再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接著同時喊,不停頓,不換氣,臉憋得通紅。為了給水皮鼓勁,榔頭隊重新合著水皮喊擁護毛主席打倒劉少奇擁護毛主席打倒劉少奇!紅大刀見榔頭隊又集體喊起來了,也就跟著灶火再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會場上震耳欲聾,狗尿苔就攆不上了節奏,只是胳膊在不斷地揮,只是嘴跟著喊席——!奇——!席——!奇——!罪——!理——!罪——!理!驀地,水皮喊道:擁護劉少奇打倒毛主席!狗尿苔覺得不對呀,舉起的胳膊停在空中,榔頭隊的人也跟著喊了,擁護……也突然停了。紅大刀正喊過革命無罪.也突然停了。一時鴉雀無聲,都拿眼看著水皮,水皮還沒有反應過來,說:咋不呼了?禿子金說:你喊錯了,錯了。水皮才猛地醒悟自己呼喊錯了,趕緊重呼:擁護毛主席!毛主席萬歲!榔頭隊應聲喊了,紅大刀卻沒有喊,天布跳了起來,大聲說:武幹,武幹,你聽著了沒有,水皮在喊打倒毛主席,他反革命了,現行反革命!這一聲,武幹和絡腮鬍子,以及洛鎮來的人都站了起來,如臨大敵。榔頭隊的紅大刀的全都看著武幹和絡腮鬍子,連低著頭站在那裡的牛鬼蛇神也都抬了頭朝武幹和絡腮鬍子看,只有支書沒有了鼾聲,但頭還垂著,雙手拄著木棍搖搖晃晃,沒有倒。天布就從紅大刀裡跑出來,站在了武幹的旁邊,揮胳膊呼了口號: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打倒他,揪出水皮,揪出水皮!紅大刀的一一價聲呼喊:揪出水皮!揪出水皮!武幹雙手在空中按了按,不讓紅大刀的人再呼喊了,說:朱水皮,你站過來!

  水皮已經面如土色,他在說:我喊錯了,我糊塗了,武幹!

  絡腮鬍子冷不丁地吼道:你過來!把反革命分子給我揪過來!

  榔頭隊的沒人動彈,他們都驚呆了,想走動一下,雙腳卻像釘住了一樣。水皮還在說:我喊糊塗了……。霸槽一腳蹬在了水皮屁股上,他沒有說話,水皮卻撒腿就跑。

  誰也沒有料到水皮在這個時候要逃跑,竟然都愣住了。水皮撥著人群往外跑,他推倒了看星,撞開了得稱,經過禿子金時,禿子金說:水皮,水皮!水皮的手抓了一下,抓下了禿子金頭上的帽子,起了一個躍子,躍過了正蹲下趿鞋的開石。天布和灶火呼嗤撲了過來,快速地像兩條狼,攆著水皮。水皮左一拐右一拐,不跑直線,後邊的人群全聚過來,水皮跑不過去,就繞著藥樹轉。天布和灶火攆不上,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緊張得不知所措,竟從樹根上跌了下來,沒想跌下來卻把水皮絆倒了。天布將水皮按在了地上,使勁地往上扳胳膊,水皮就尖聲叫疼,後來像一隻兔子一樣,被天布提著扔到了絡腮鬍子的腳下。

  下來,批鬥會就再不是批鬥牛鬼蛇神了,變成了批鬥水皮,紅大刀的口號連天震響,榔頭隊卻再無聲息,他們沒有理由不讓紅大刀揪出水皮,而揪出了水皮,使他們感到窩火,委屈和喪氣。當遊鬥結束,帶來的牛鬼蛇神又被帶回洛鎮的學習班,也帶走了支書,帶走了水皮。明堂在緊急地做一個高帽子,但做帽圈兒的鐵絲已經沒有了,就折了些樹股子編,灶火說:去哪兒弄不來些鐵絲?!明堂就回家尋鐵絲,還是尋不下,就把裝雞蛋的竹簍子拿來,外邊用白紙糊了扣在了水皮的頭上。竹簍子大,一扣上就遮住了眼睛,水皮得不停地用手往上掀掀,眼睛露出來才看清腳下的路。

  水皮媽一直在哭,姓朱的沒有一個人去勸慰她。霸槽說:不哭了,哭頂啥用!水皮媽說:霸槽,你要保保水皮,水皮一直跟著你,他們揪水皮其實是打你的臉哩!霸槽發了一聲恨,拿腳踢地上一塊半截磚,沒說一句話,水皮媽哭得鼻涕都流下來。

  狗尿苔突然覺得水皮媽有些可憐了,他要去拉水皮媽回家去,霸槽卻盯著他說:你絆得好,狗尿苔!

  狗尿苔立刻說:我不是故意的,我跌倒了絆住了他。

  霸槽說:我知道你恨他。

  狗尿苔說:這不怪我,霸槽哥,這不怪我。

  霸槽掉頭卻走了。

  霸槽要走,狗尿苔更慌了,攆上說:這不怪我,霸槽哥。

  霸槽說:滾遠,你煩人不煩人!

  狗尿苔說:你說一句話……

  霸槽說:我沒說怪你。

  狗尿苔不攆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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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的黎明,狗尿苔比以往要醒得早,怎麼就睡不著了呢,但醒過來卻不願意起來,就靜靜地聽著屋外的響動。他聽見婆在開著櫃的聲,婆肯定又從櫃裡取剪刀剪紙花兒了。聽見蛐蛐在叫,野外的蛐蛐在叫著,一有響動就停了,但屋裡的蛐蛐在後牆根住著,它們是家裡的熟蟲,開櫃聲響了並不理睬。雞已經在散步,步子均勻,那是在院子裡,浮土上就該踏出一行竹葉紋來,卻突然沒了響聲,哦,又有響聲了,是雞走上了捶布石又從捶布石上下來去那個盛著水的破碗嗎?燕子沒有自言自語,而院門口的麻雀在碎嘴,它們給婆說著今日要曬稻了,但話語急促,又是爭著說,聽起來還是像在吵。蟬又在叫,不是一曳聲地叫,叫兩聲停一下再叫兩聲,一定是誰捏了蟬在搔它的腹部,果然婆在說:牛鈴,一大早就逮了知了?牛鈴說:我們要開會呀!狗尿苔呢?婆說:還睡哩。牛鈴說:還睡?宣傳欄上貼著批判水皮的大字報了,他不去看看?懶蟲!婆說:是懶蟲,懶蟲瞌睡多。一串腳步跑遠了。叮咣,叮咣,誰在箍木桶,是土根還是老誠的那個長了癭瓜瓜的媳婦?是老誠的媳婦,她又在罵老誠了,她每天睜開眼就罵老誠,老誠從來不回嘴,怎麼她又拉著長聲地哭了?是老誠的媳婦哭嗎,不是,是水皮的媽。

  水皮媽的哭聲像唱戲一樣,曳著長調,哭的什麼,吐字含糊,而且哭著哭著,就停了,咯地一聲,像要憋住了氣。狗尿苔越來越覺得他不該從樹根上跌下來就絆住了水皮,他在檢點著自己:他是從樹根上跌下來的,當時心裡也確實想著能絆住水皮,可偏妙就把水皮絆住了。現在水皮成了現行反革命,比婆的問題還嚴重,水皮這輩子也就完了。

  狗尿苔同情起了水皮,再不記以前水皮種種不是了,但狗尿苔的情緒依然不好,所以並沒有去宣傳欄那兒看大字報。

  榔頭隊經受了沉重的打擊,活動就少了許多,村裡似乎又安靜下來,長寬也在給行運家砌尿窖池了。原來的尿窖池漏水,補了幾次都沒效果,重新選址,挖出的坑倒比原來大了一倍。許多人閒著沒事,湊了過來,拿自己的煙鍋在行運的煙匣子裝煙吃,行運說:沒事?他們說:來看你砌尿窖池呀!行運說:不是吧,想吃便宜煙了?他們就笑,說:你應該請客麼!行運說:我請啥客,砌個尿窖池又不是立木房子呀!老順袖著手走過來,看了看,說:行運,砌這麼大的尿窖池?行運說:重砌一回,砌大些。老順說:那以後生產隊的合糞水讓你全包呀?!行運覺得這話不中聽,說:你把你的事管好!老順落了個燒臉紅,起身就走了。

  老順的事就是來回跑了,跑得沒個蹤影,這是老順的心病。老順幹什麼事都提不起勁,每晚要坐在村頭的碾盤子上等來回回來,直到天黑嚴了,還不願回去,便心慌慌的到土根家看土根編席。土根在他家院子門口蹬著碌碡碾葦子,碾好了就坐在那裡編起來,月亮下葦眉子在懷裡跳躍,發著碎光,像魚在濺水。土根說:咱古妒村咋爛成這個樣兒了,爛得不如席片子麼!解放後古爐村沒一個人受過法的,今日倒好,這才多長時間呀,麻子黑進去了,支書進去了,水皮也進去了,你發現了沒有,麻子黑和水皮都是法令到口角。老順說:啥是法令?土根說:你咋啥都不知道?!老順說:我現在腦子壞了。土根說:法令就是鼻子兩邊的紋路。瞧我臉,紋路從嘴邊過吧,麻子黑和水皮的直接到嘴裡了,這就是吃口紋,有牢獄之災。老順說:麻子黑是迸了牢,水皮是去了學習班。土根說:學習班還不是牢?你看村裡誰還長著這吃口紋?老順說:誰長著?土根說:霸槽和天布長沒長著?老順說:你說霸槽和天布長著?土根說:這話我沒說。你說霸槽和天布長著吃口紋?老順說:我沒說。土根說:咱沒說,說那閒話於啥,吃多了?!咱把咱活好,這話合適吧?老順說:合適。土根說:聽說了沒,霸槽說占爐村應該是姓夜的村,古爐村怎麼是姓夜的村呢,那姓朱的住哪兒,趕出去?他是不是想把古爐村分成兩個村,那就不是古爐村了,叫朱村和夜村,雜姓人家又到哪兒去?老順說:你先前話不多呀,現在咋成了老婆嘴!起身走了。土根說:瞧你,比死人多一口氣,不就是來回不在嗎,你給我說說,她能到哪兒去?

  老順又袖著手在巷道裡遊悠,大多數的院門已經關著,少數幾家,看見他走過來了,說:還沒睡?就要關門。老順說:這早就睡呀,睡得著?但門就關了。有糧的院門沒關,在院子裡點著燈箍木甑。有糧永遠沒多餘話,看著老順進來,也不搭言,拿嘴努了努旁邊放著的煙匣子,便低頭忙他的活。老順坐下吃煙,說:你要做酒呀?有糧說:不做。老順說:那你箍甑哩?有糧說:沒事哩。老順說:幾時才做酒呀,開石要生娃娃那陣村裡燒酒哩,以後怕是再也燒不成了。有糧沒接話,把一頁木板安上去,不合適,取下來用鉋子刨,鉋子槽裡往外捲木花。噌,噌,噌。老順說:你咋有這好手藝。噌,噌,噌。老順說:你也不教個徒弟?有糧把木板刨好了,說:你吃煙。老順又吃了一鍋,還要吃,從地上撿木花去燈上點火,木花有些軟,也覺得自己的褲管也潮潮的了,說:起露水了。再沒有吃,起身要回家。有糧說:不坐啦?老順說:不坐啦。有糧用錘子敲打木甑,沒有送老順,老順就撲遝撲遝走了。

  第二天,老順還是心慌得啥事捉不到手裡來,在巷道裡轉出轉進,就喊叫著狗尿苔和牛鈴去大碾盤上鬥石子棋麼,狗尿苔約著牛鈴去蘆葦園捉鱉呀,就不去了,坐在大碾盤上鬥石子棋。鬥棋必然爭吵,老順又覺得聒,不讓鬥了,狗尿苔和牛鈴偏就不走,老順拿了笤帚在碾盤下掃地,掃得烏煙瘴氣。狗尿苔說:武幹來了你也這麼掃呀?!

  狗尿苔說這話,是看見了武幹從前邊的巷道走進來,厚底翻毛皮鞋在地上踢踏著響。老順一看見武幹,擰身進院就不出來了。

  武幹原本要去下河灣的,從公路上順腳卻拐進古爐村,他是頭一天夜裡就托人給天布捎話,說可能路過古爐村來吃一頓包穀面攪團。現在,武幹在巷道裡碰著了馬勺,馬勺熱乎地說:武幹呀,我在這兒等你哩!武幹說:你咋知道我要來的?馬勺說:天布給我說啦。你來,我們重視得很哩!武幹說:咋個重視?馬勺說:我天沒亮起來就把院子掃啦!

  馬勺說著,梆子頭轉著在巷裡瞅,巷裡沒人,巷頭的大碾盤上坐著狗尿苔和牛鈴,馬勺就喊狗尿苔和牛鈴你們去石磨那兒幫著磨包穀面,給天布說武幹已經來了,讓他快回來。狗尿苔沒有動,牛鈴說:咱叫天布去?狗尿苔說:我不去。馬勺還在喊:磨出新包穀面了給武幹打攪團呀!牛鈴說:要去哩。兩人往石磨那兒去,拐過一條巷,狗尿苔卻往村口下的土路上跑,牛鈴說:往哪兒跑?!狗尿苔說:他馬勺算啥呀,他讓咱去叫天布咱就去叫天布?他們吃攪團又不給咱吃,逮鱉去!

  州河堤內的東南角,蘆葦園裡起了風。蘆葦園裡的風有著大手和大腳,手往左推,蘆葦就往左邊倒,手往右推,蘆葦就往右邊倒,它的腳又從蘆葦上來回走,蘆葦就旋著笸籃大的窩。蘆絮漫天飛舞,一會兒就在他們頭髮上眉毛上沾了一層,顯得他們也老了。兩個人為逮鱉來的,興趣卻轉移到了蘆絮上,就跑著攆絮團,絮團像雲一樣,腳一去就飄了,手一抓又沒了。一朵蘆絮卻鑽進狗尿苔嘴裡,哢哢地往出吐,突然就不動了,牛鈴說:咽啦?狗尿苔說:我又聞見那氣味啦。牛鈴上來就捏狗尿苔鼻子,說:你這是啥鼻子,老聞見怪味?!竟捏得狗尿苔出不出氣來。狗尿苔掙脫開來,並沒有罵牛鈴,就揉著鼻子,揉著揉著,說:我給你說謊哩。其實,這句話才在說謊。狗尿苔個子矮受人作踐,但狗尿苔卻在牛鈴面前不怯,因為他五官好好的,而牛鈴是個豁豁耳朵。現在,狗尿苔是個有了毛病的鼻子,他就在牛鈴面前也自卑了。

  牛鈴說:你哄我?

  狗尿苔又捏鼻子,說:嘿。

  牛鈴說:那你還捏鼻子?

  狗尿苔說:我鼻子塌,往直著捏哩。

  狗尿苔還在捏鼻子,一直捏得聞不見了那氣味。

  灶火穿著一件漿得硬硬的褂子上了公路,扁擔挑著兩個甕,甕裡還裝著幾十個碗,看著狗尿苔和牛鈴從蘆葦園跑過來,說:咦,狗尿苔,鼻子咋紅成紅蘿蔔啦?!

  狗尿苔站住,說:你這去哪呀?

  灶火說:去鎮上。

  狗尿苔說:我也去!

  灶火說:別人屙屎你就喉嚨疼,我賣甕呀,你去幹啥?

  狗尿苔說:賣眼麼。

  灶火說:就你這髒褂子?!

  狗尿苔就讓灶火等等他,他還有個褂子,婆也給他用米湯水漿了,在捶布石上捶得硬噌噌的,去換穿了一塊去。在村裡實在沒意思,到鎮逛逛,他是挑不了扁擔,還可以幫灶火拿那些碗的。可是,狗尿苔回去換了褂子再來,公路上卻沒了人影,氣得哭灶火:日弄我?你栽一跤,甕碎八片!

  灶火在洛鎮便宜著賣了瓷貨,給丈人買了一瓶酒,一包紅糖,本來要再買一節布的,卻沒有布票,就買了一個軟席編的褡褳。還剩下一捲錢,灶火想:毜呀,能給丈人買壽禮哩,還沒有給自己吃的?吃,吃頓好的!他盤算著是吃三碗素面呢,還是吃米飯,吃米飯可以再買一碟番茄炒雞蛋,一碟木耳炒土豆片的。灶火決定了吃米飯炒菜,才去一家飯館,路過了供銷社,那裡排了很長的隊在搶購什麼,一時好奇,湊近去看了,才知是賣毛主席的石膏塑像。這石膏塑像竟然比榔頭隊所買的還要大,灶火立即改變了吃飯的打算,買一個拿回去,一是可以給紅大刀長臉,他就是姓朱人家裡第一個有石膏塑像的人呀。二是也滅滅榔頭隊的威風,你們有石膏塑像我們就不會有嗎,誰的大,我們的大!灶火就買下了一個,錢只剩下了一角二分,立在那個涼粉攤前吃了一碗綠豆涼粉,又吃了一碗綠豆涼粉。,

  去洛鎮的時候,甕是用扁擔挑的,甕賣了繩索纏在扁擔上,扁擔提在手裡,買來的酒和紅糖可以裝在褡褳裡挎到肩上,但石膏塑像在褡褳裡裝不下,便抱在懷裡。出了洛鎮,走不到二里,肩膀上挎了褡褳,胳膊下要夾著扁擔,懷裡還抱石膏塑像,灶火就累得滿頭大汗,他尋思著用繩索把石膏塑像纏綁在扁擔頭上,然後掮著扁擔走路輕省,卻又擔心纏綁不牢掉下來,就把石膏塑像纏綁結實了吊在自己脖子上。就這樣,直到半下午回到了古爐村時,天變了,嘎喇喇地響了炸雷。

  鐵栓在碾盤後的窪地裡犁那片芝麻地,炸雷一響,地頭上突然落下一個火球,火球在地上滾,碰著了那棵老棗樹,呼地一聲把老棗樹炸斷了。五年前,雷把鐵栓一個本家哥叫銀栓的擊過,好好的一個人,就是掮了鋤在鎮河塔下避雨,雷也是落下一個火球,沒炸著塔,把他擊了,擊得像一截燒過的木頭。鐵栓當下嚇得臉色煞白,丟了犁杖,趕緊就往地邊的石頭磊子裡鑽,石磊子裡有空隙,他鑽進去了又喊狗尿苔。狗尿苔是他讓來套牛的,正蹲在石磊子後屙屎,聽見鐵栓叫,褲子一提也往石磊子裡鑽。但天上再沒有落下火球來,雷聲仍嘎喇喇嘎喇喇地響,鐵栓就說龍抓人呀,這地犁不成了,趕快回去,說完鑽出石磊子跑回村了。狗尿苔不能跑,他即便不收拾犁杖和套繩,也得把牛趕回去,就自己給自己壯膽:我沒做虧心事,龍不抓的。

  鐵栓跑回村子,正碰著灶火進了巷道,問:你脖子上吊了個啥?灶火本來不願意和鐵栓說話,卻要顯派,說:毛主席石膏塑像呀!你跑啥哩,小心把毜跑遺了!鐵栓說:打雷啦,打雷啦!灶火說:打雷就打雷麼,雷攆著你啦!鐵栓回頭看看,身後並沒有火球,就說:你別嚇我!灶火說:咱村裡啥事都是成雙成對的,銀栓之後還缺一個名額哩!說完就走了。鐵栓氣得站在那裡,半天沒回過神。

  半香拿著鐮走過來,後邊跟著禿子金,禿子金掮了一大捆包穀稈。鐵栓說:嫂子,你還拿著鐮呀,不怕招雷?半香說:打死了我就清淨了!禿子金上來奪了鐮,塞在包穀稈裡,說:你胡說個毜呀,快往回去!半香擰著屁股自個走了。鐵栓說:咋啦,兩口子又吵架啦?禿子金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哩,她竟然和我不一心,我回家一說榔頭隊的事,她就和我吵!鐵栓說:那就是說,連×都日不上啦?禿子金說:不日就不日,革命成功了,還愁沒日的×!鐵栓說:好好好,志氣大。我要給你說個事的,咱古爐村啥事都成雙成對的,水皮犯了事……。禿子金說:你啥意思,榔頭隊沒了水皮還得再一個?鐵栓說:你聽我說的,榔頭隊出了水皮,紅大刀能不再出一個?剛才灶火買了個毛主席石膏塑像,你知道他是咋拿的?他是用繩子拴在毛主席的脖子上拿的,這不是要勒毛主席嗎,要讓毛主席上吊嗎?禿子金咵地扔下包穀稈,說:反革命了嘛!鐵栓說:現行的!禿子金說:再說,說!鐵栓說:你過來,咱不要站在樹底下說,這樹老了,招雷哩。

  兩人站在霸槽家的山牆下說灶火,狗尿苔拉著牛尾巴過來,牛見了包穀稈就伸過頭來,禿子金踢了一腳,罵:咋吆的牛?!牛還是叼了幾根包穀稈。狗尿苔拍著牛屁股,說:甭叨,甭叨,你以為你是天布呀?!禿子金說:啥,他天布就應該吃我的啦?忽然想到天布和半香的事,眼睛睜著過來要揍狗尿苔,鐵栓推著狗尿苔,說:把牛快趕到牛圈棚去!狗尿苔就罵著牛:狗日的,回去給你戴個口罩!禿子金不理了狗尿苔,又問起鐵栓:他是從哪兒買的?鐵栓說:鎮上吧。禿子金說:那就是一路上都讓毛主席上吊了?鐵栓說:上吊了一路。禿子金說:這太惡毒了麼!狗尿苔說:誰惡毒了?鐵栓說:你咋還不走?牛卻啉通卟通拉下屎來,熱騰騰的牛糞落在狗尿苔的腳上,狗尿苔就也從禿子金的包穀稈上撕了一把葉子擦腳。禿子金沒看見,繼續說:這要給霸槽說哩,水皮喊錯了口號都進了學習班,他灶火把毛主席吊了一路,他能不進學習班?狗尿苔心裡咯噔一下,沒有叫出聲,歪了頭說:犁杖還在地裡哩,我沒拿,不會丟吧?鐵栓說:你套牛的能不拿犁杖?丟了拿你的骨殖犁地呀!沒雷了去把犁杖掮回來,把鏵上的土擦淨!鐵栓和禿子金就往窯神廟去了。

  狗尿苔沒有吆牛去牛圈棚,也沒去掮犁杖,牽了牛鼻圈直接到了天布家的照壁前,見天布家院門開著,就進去,反身又關了門。天布的媳婦正在廚房裡擀面,面是麥麩子黑面,擀不到一起,用手拍成餅狀了拿刀切片兒,聽見響動,雙手沾著麵粉出來就罵:你弄啥,弄啥,我家是牛圈棚呀!狗尿苔皺了嘴,噓地一聲,說:我天布哥呢?天布光著上身從上房出來,狗尿苔就上前嘰嘰咕咕說了幾句,天布臉色當下就變了,媳婦還在高聲罵狗尿苔,天布說:喊啥哩?!媳婦不罵了。天布說:這是真的?狗尿苔說:誰哄你是豬!牽了牛就出了院。天布也穿了褂子,沒繫扣子便去了灶火家。

  狗尿苔把牛牽到牛圈棚後,又去後窪地掮回了犁杖,就回家了。雷還在響著,他關了門也關了窗,婆做好了飯後,在炕上補蓑衣,她擔心天要下雨了,蓑衣沿爛了,得用布納個邊兒,她說:關窗子幹啥,把光擋住了。狗尿苔說:關了窗雷就不進來了。他聽見天上呼嚕呼嚕,雷是小跑著轉了幾個圈子跑到村東邊的人家房上去了。

  飯是米粥,婆怎麼把米粥做得稠了,而且裡邊還煮了紅的白的蘿蔔丁兒,一筷子能抄出一疙瘩。婆告訴說今日是他的生日。自來回從河裡撈出來後,村裡人說過他也是從河裡撈出來的,那麼,是撈出來的婆怎麼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生的呢,是把撈出來的日子定為生日嗎?但狗尿苔疑惑,這個時候州河裡不可能漲水啦!他說:啊婆,那一年河裡漲水早?婆一下子怔住,說:胡說啥哩,生日就是生日,啥漲水不漲水的?!狗尿苔知道婆不願提說往事,他也就不說了,端了粥,卻端到巷道裡去吃。婆說:端了稠飯你出去啊?!狗尿苔說:那怕啥,誰過生日不吃稠的?他在巷道裡走,隔著房子與房子的空隙往州河看去,心想河水把他送到了古爐村的,婆收留了他,這村巷道裡的每一棵樹每一個石頭都收留了他。來回同他一樣來到了古爐村,但她瘋後又離開了,一定是這每一棵樹每一個石頭不再收留她了。於是,狗尿苔走過每一棵樹每一個石頭,就夾一口粥放在樹權上和石頭上,說:你吃,你吃!樹都給他搖葉子,石頭沒動,石頭縫裡鑽出個灰蛾子,忽地飛了。走了一條巷道,碗裡的粥被夾出去了一半,狗尿苔又心疼了,他想起清明節村人在祖先墳上獻涼麵,獻過了就都坐在墳頭把涼麵又吃了,就連死了人供在靈堂上的飯,供過後人也都吃了,狗尿苔就往回返的時候,又把放在樹權上和石頭上的粥捏著塞到了嘴裡。然後拿著眼睛瞅人,拿著耳朵聽動靜,奇怪的是巷道裡竟然沒有人,雷還在響著,雖然再沒有嘎喇喇天裂了縫子一樣地響,但雲厚厚的,雷在雲裡滾動,像是推著空石磨。人呢,都幹啥了呢,他之所以端了粥出來,是估摸著村子裡要發生大事,榔頭隊和紅大刀都要開會的,灶火就要倒楣了,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狗尿苔畢竟有一點失望,端著碗回到家裡,又吃了一碗,他說:婆,這雨咋不下呢?婆說:你操老天的心!他就覺得睏,想睡呀,便爬上炕去睡了。

  狗尿苔睡覺了.天下了雨。婆沒有叫醒狗尿苔,因為吃了稠米粥,不擔心他能尿炕,但狗尿苔做了一個夢,夢見葫蘆的媳婦叫他一塊去中山上挖野小蒜,他說中山上野小蒜少得很,跑半天挖不了一把,划不來。葫蘆的媳婦說她婆婆想吃野小蒜的,划不來也要去挖。他就跟著葫蘆的媳婦去了中山,尋呀挖呀,尋呀挖呀,突然發現崖頭上長了一棵很大的野小蒜,他剛要跑去挖,一隻鷹直戳戳地飛過來,他一側身,腳沒站好,就從崖頭跌下去。那崖谷深得很,他往下跌,往下跌,就失聲大叫。一叫,醒來了。醒來了,才知道是做了夢,睜眼看著滿房裡燈光亮著,婆還沒有睡,他說:婆,啥時候了?婆沒做聲。他又說:啊婆,做夢跳崖哩,是不是在長個子呀?婆還是沒做聲。狗尿苔翻身坐起,婆卻屁股撅著,頭鑽在炕洞裡。狗尿苔說:婆,婆!婆的頭出來了,手裡拿著櫃檯上的那個毛主席語錄本。狗尿苔急了,說:婆,你把毛主席往炕洞裡塞呀?!婆一下子撲過來捂住了狗尿苔的嘴。

  婆告訴了狗尿苔,語錄讓水泡了,是中午就讓水泡的。中午,婆端了一瓦盆水擦櫃蓋,面魚兒老婆來還兩碗紅豆,這紅豆還是春上面魚兒老婆借的,她拿著升子來還,說她借的時候是平平兩碗,須要婆再拿碗來量。婆就到廚房取了簸箕和一隻碗,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裡,再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裡。面魚兒老婆一走,婆在簸箕裡撿紅豆中的石子兒,雞就謀著過來吃,婆一趕,雞跳到了櫃蓋上,婆嘬了嘴吆,失,失,雞就是不失。婆順手拿了剪紙花兒的剪刀裝著要擲過去的樣子來嚇雞,沒想那剪刀真的從手裡飛了出去。飛出去也就罷了,誰又能想到會打中了盛水的瓦盆,哐,就把瓦盆打破了,水流得泡了毛主席語錄本,完整還完整,但厚起來了一倍,發皺得再也壓不平。

  婆說:我怕讓人看見了說咱是故意的,我藏到炕洞去。

  狗尿苔說:誰看見呀,誰到咱家來呀?

  婆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來了人呢?灶火買了個毛主席石膏像,不就讓鐵栓看見啦。

  狗尿苔說:他看見就看見了麼。

  婆說:他說灶火是在勒毛主席哩,要毛主席上吊哩!

  狗尿苔說:榔頭隊真的去揪灶火啦?

  婆說:可不就去揪了!哎,你說真的去揪灶火啦,好像你知道?

  狗尿苔說:啊,啊,我哪裡知道,我睡了麼。

  婆說:多虧你睡了。

  狗尿苔卻說:那是怎麼一回事,你去看了沒嗎?

  婆說:我像你一樣就跑去看呀?巷道裡一起了吵鬧聲,我就去關院門,護院的媳婦正跑過門口,我問出啥事啦,她說了榔頭隊去揪灶火哩,灶火買了毛主席石膏像用繩子吊著拿回來的,是讓毛主席上吊哩,是現行反革命。灶火不承認,說他不是水皮,他沒喊反動口號,怎麼就現行啦就反革命啦,他是買了毛主席石膏像,他哪是吊了毛主席,他是雙手抱回來的。灶火死不承認。

  狗尿苔說:啊好,就要不承認哩,不承認不就完事啦!

  婆說:能完事?護院媳婦給我說,當時場面亂得很,灶火不承認,鐵栓就說是他親眼看見的,灶火說你看見的,我沒看見你,你就看見我了?以前為自留地畔子咱打過架,你現在就陷害我?鐵栓說,如果我沒看見而說看見,那就讓我爺死!灶火說,我要是讓毛主席上吊也讓我爺死!鐵栓說,你爺早死啦!灶火說,你爺在炕上癱了幾年了,你盼不得你爺死哩。

  狗尿苔咯咯笑起來,說:後來呢?

  婆說:護院媳婦說,兩個人爭吵不下,紅大刀的人也都跑了去,差一點打起來。

  狗尿苔:打起來啦?

  婆說:你盼打呀?!

  狗尿苔說:那就沒事啦?

  婆說:我沒敢多問護院媳婦,就回來藏咱家的毛主席書了,再沒聽見村裡有啥鬧騰,可能是沒事了。

  狗尿苔一仰脖子,倒在炕上,兩隻腳乍起來像手一樣拍,說:這多虧了我哩!

  婆說:你說啥?

  狗尿苔趕緊說:我說多虧我早早睡了,哎婆,你把毛主席書藏在炕洞裡,萬一讓人看見了那不是更說不清了嗎?

  婆愣住了,說:噢,噢,那咋辦?

  狗尿苔說:燒了,燒了就沒人知道了。

  狗尿苔就跳下炕要點火燒毛主席語錄本,婆趕緊去關院門,院門其實她早關了,又關了上房門,兩人就點著了書,一頁一頁撕下來點。書最後是燒成了一堆灰,可書燒的灰還是紙灰,又從炕洞裡掏出些草木灰攪在一起,再鏟了倒回炕洞去。還沒蓋上炕洞板,院門就有了敲響聲。婆忙蓋好炕洞板,又掃了炕腳底,才出去在院子裡,問:誰?院門外咳嗽了一下。婆說:是灶火嗎?院門外又一聲咳嗽。婆說:啊你真沒事了?我給你開門。但院門外沒有回應,卻從院門底下塞進來一個南瓜。這南瓜扁扁的,大得像個小蒲團,上面一層灰氣。婆覺得奇怪,把南瓜撿了抱著,開門看時,院子外卻沒了人影。

  狗尿苔從上房出來,問:誰個?

  婆說:聽著是灶火,開了門卻沒了人,塞進來一個南瓜。

  狗尿苔說:灶火?

  婆說:是灶火。

  狗尿苔說:噢。

  婆說:他咋給咱塞個南瓜呢,咱怎麼能吃人家的南瓜?

  狗尿苔突然得意地說:吃吧吃吧,給咱的咱咋不吃,吃。

  狗尿苔從婆懷裡取了南瓜,在廚房的案板上一刀切開了,瓜子掏出了一碗
本帖最後由 waterkcl 於 2019-2-4 10:29 編輯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4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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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火差點要出大事,但灶火終究沒出大事,或許是那天夜裡的雨了,雨雖不大,卻澆濕了一堆要燃燒的柴禾,只冒著黑煙。榔頭隊的人心裡明白,紅大刀的人心裡也明白,柴禾堆冒黑煙並不是柴禾堆是滅的,那煙是火在憋著,總要憋出焰來。好的是又下了一場雨,雨一駐,莊稼就熟了,莊稼熟的也真是時候,十幾天裡人像狼攆一樣,歇不下,尿尿都來不及尿淨,褲襠裡總是濕的。待到收割了屹岬嶺根的那十八畝稻子,秋收就徹底了。自留地裡的包穀不等成熟卻早已吃完,生產隊的新包穀一分下來就家家剝顆,該曬乾了上磨子的上了磨子,不上磨子的便裝櫃入甕,有的人家又碾下了新米,用布袋提著,往南山裡去換包穀了。地還有一部分沒犁完,地裡的包穀根茬子和稻子根茬子,卻在夜裡被人挖了回去當柴曬。古爐村人習慣著出了門回來手不能空的,比如擔一擔墊豬圈的土,拾了半籠子人糞牛屎,實在沒啥能拿的了,就提一塊半截子磚。只有狗尿苔和婆稀罕著柴禾,他們沒錢去西川村煤礦上買煤,也沒力氣去南山腦的溝岔裡砍柴,遲早進門不是胳膊下夾一把乾蒿呀,穀子稈呀,就是籠子裡撿著樹枝草葉。所以,一連幾個晚上,婆孫倆都是在地裡挖稻根茬。

  十五的月亮一圓,就圓到頭了,接下來的夜裡月亮便越來越小,以至於再不露面,整個天是個黑門扇,幾顆星星像門扇上的釘泡在亮著。婆孫倆挖到半夜,背了稻根茬簍子往回走,地是黑的,地堰上的石頭是黑的,狗尿苔和婆也黑得只是個人形。婆說:走慢些,別崴了腳。狗尿苔說:啊婆,前邊亮亮的。婆說:不要往亮處走。狗尿苔說:為啥?婆說:那是蓮菜池了。今年的蓮菜池裡蓮萊沒長好,因為都去撈浮萍草,踩得多半的蓮菜都壞了,只有池中間還長些荷葉,蓮菜池倒成了一個澇池。狗尿苔以為這夜裡一切都黑了,蓮菜池在白天裡水就不清澈,應該在夜裡更黑的,沒想到它卻是亮的。

  狗尿苔說:噢,它不就是一池水嗎?

  婆說:是水。

  狗尿苔說:水在夜裡不黑?

  婆說:它越黑越亮的。

  狗尿苔從此記著了這句話.他說:蓮菜池子跟人的眼睛一樣呀,它在看夜哩?

  婆說:你這娃!

  晚上挖稻根茬的只有狗尿苔和婆,而白天挖稻根茬的人就多了,都是些婦女,有榔頭隊家的,也有紅大刀家的。往日裡男人們鬧革命哩,話說不到一塊,而婆娘們還是相互問候著,家長里短,唆是弄非,雖時不時就撅嘴變臉,卻也狗皮襪子沒反正,一會兒惱了,過會兒又好。但是,現在卻突然地拙了口,誰見誰都不說話,各挖各的稻根茬,吭哧,吭哧,掙得放出個響屁,也沒人笑。狗尿苔挖出的稻根茬在地頭積了一堆,裝進簍要背回家,卻背不起來,讓得稱的媳婦幫他揪一揪,得稱的媳婦幫著把簍揪上背,他說:我得稱哥咋沒來?得稱的媳婦不說話。他說:你咋不說話呢?得稱媳婦說:我憋得很了,可我不敢說麼,我一句話說錯了就有人報告哩。狗尿苔心裡咯噔一下,以為得稱的媳婦知道了他給天布通風報信過,當下臉也紅了,背了簍就走。得稱的媳婦卻說:讓我看看你的鼻子!狗尿苔說:我塌塌鼻不好看。得稱媳婦說:是不好看,但聽說你鼻子能聞出一種氣味,一旦聞出氣味了村裡十有八九不死人就出事,是這樣嗎?狗尿苔立即說:你聽誰說的?得稱的媳婦說:牛鈴說的。狗尿苔說:牛鈴我日你媽!得稱的媳婦說:你真的能聞出?狗尿苔趕緊就走。得稱的媳婦說:瞎人還長個能行鼻子,狗尿苔,嫂子給你說,再聞見那氣味了,誰都先不說就給嫂子說,不敢讓我和你得稱哥有個啥事!狗尿苔說:誰有事,你們也不會有事的。走出地畔了,想著得稱是老實言短的,可得稱的媳婦卻是舌頭壓不住話的人,就悄聲說:哼,我啥話敢對你說?!

  走到村巷裡了,狗尿苔又想起得稱媳婦的話,得稱媳婦說能行的鼻子,哦,他一直恨自己的鼻子,卻還有人說他鼻子能行呀!狗尿苔當然用手要摸一下鼻子了,就覺得自己對不住了自己鼻子,他使勁擤著鼻,要讓鼻子乾淨,還伸出舌頭來,舔了一下鼻尖,向巷道拐彎處那棵香椿樹走去,把鼻子貼到樹身子,說:給你聞些香氣!

  看星擔了一擔墊圈土經過,看見狗尿苔在香椿樹上蹭鼻子,叫了一句:哎!狗尿苔回頭看他了,他卻又沒再說話,立在那裡換肩。看星戴了個圍肩,圍肩是用獐子毛裝成的,那是他最顯派的東西,古爐村也就他一人有,進山砍柴或用米換包穀土豆時戴著,連擔水挑糞他也戴著。他沒有放下擔子,就站在那裡換肩,換得特別輕巧,身子只擰了一下,扁擔就從右肩換到了左肩。巷道拐彎處的對面是個尿窖池子,池子邊長著一棵枸樹,那是跟後家的枸樹,跟後就一邊整理著割下來的枸樹皮,一邊拿眼睛瞅著看星。看星在換肩的時候已經看到了跟後在看他,但他沒有理,偏揚了頭往旁邊的屋簷上看,屋簷上站著一對撲鴿,一隻白撲鴿,一隻黑撲鴿。跟後說:看星,看星。看星沒吭聲。跟後說:看星,我給你說話哩。看星這才回頭說:我耳朵笨,你給我說話哩?你咋還能給我說話呀?跟後說:我不像你,嚇得不敢理我了,我是害過你嗎,我是打問過你毜長毛短的事嗎?看星說:那啥事?跟後說:剛才看見你在地裡於活就想給你說,又怕你不理我……。看星說:理的,咱都是貧農,都忠於毛主席的,咋不能說話?你要是半香,我不敢說的,要是狗尿苔我也不敢說的。狗尿苔臉一下子紅了,接了話茬兒,說:我是攪屎棍啦,是非精啦,我可不是榔頭隊的也不是紅大刀的。看星說:你人小鬼大,兩邊都不是,兩邊落好麼。你碎(骨泉)小心點,兩邊能都對你好,兩邊也就都能對你不好!狗尿苔剛才還滿不在乎的,一下子蔫了。看星不理會了狗尿苔,問跟後:你給我說啥事?跟後說:說了你不要急。看星說:急啥?不急。跟後說:我路過你家豬圈,你老婆抱了兩個豬娃去找頂針她大,說是豬立不起腿子,吐哩。看星一聽,就把扁擔推開了,扁擔一離肩,兩籠土咚地摔在地上,撒了腿就往東跑。跟後說:不讓你急,不讓你急,你就急了?!

  看星一口氣跑到頂針家,頂針家的種豬正在給八成家的母豬配種.種豬撲在母豬的身上了,母豬沒有站穩,種豬的那東西戳不到裡邊去,嘀嘀噠噠流水,急得頂針她大罵母豬也罵種豬,就過去把那東西幫著往裡塞。配完了,八成問這樣能不配上?頂針她大說:咋配不上?!頂針她大脾氣怪,不合群,但只有他養種豬,又會給豬治病,八成就不和他多說話,從褡褳裡取了四斤包穀,還有二元錢,放在了頂針家的櫃蓋上,說:我放這兒啦,要是沒配上,我得再來一次,就不拿禮啦。頂針她大說:行。,從地上抓了一把柴草在擦手。看星問了是不是他老婆抱了豬娃來過?頂針她大說:豬活啦嗎死啦?看星說:你說的屁話,你盼我豬死呀?!頂針她大說:我又不是榔頭隊的,有啥仇盼你豬死?你還沒回去?看星說:沒回去。頂針她大說:那你快回去看看,你老婆把豬抱來就上吐下瀉,我認不得是啥病,讓回去熬些綠豆湯灌灌。看星說:你講究給豬治病的,你認不得病?!說完就跑走了。頂針她大對八成說:吃屎的把屙屎的顧住了?!真個是造反派的人就這麼橫!八成說:這事不要往造反派上扯,我也是造反派的。頂針她大說:呀,啥人都造反哩?!

  看星趕回家,兩個豬娃已經死了,而另外的幾頭豬娃也都在上吐下瀉,他老婆熬了一鍋綠豆湯,一邊哭著一邊給豬餵,豬就是不張口。看星就跳進豬圈,把豬娃抱在懷裡,掰開了嘴,老婆拿勺子往裡灌,不是灌得豬噎住了就是沒灌到嘴裡,看星罵:你能幹了你媽的×!讓老婆掰豬嘴,他來灌,一手灌著一手還撫摸豬的脖子,但是,豬脖子越來越硬,後來全身也都硬了。死了一個豬娃,又死了一個豬娃,不到天黑,所有的豬娃就都死了,看星在豬圈裡號啕大哭。村人說:他媽死也沒這麼傷心過。

  看星家的豬一死,奇怪的是幾天之內,村裡的豬都在死,而且下河灣也傳來消息,下河灣的豬挨家挨戶全死了。頂針她大就懷疑這是一場豬瘟,一定是下河灣死了豬,把豬殺了賣肉,就詢問古爐村誰買過下河灣的豬肉,但沒有誰家買過,就又懷疑有下河灣人來過村裡,他們吃過瘟豬肉後有糞便屙在古爐村。頂針她大的話說得人毛骨悚然,死了豬的人家當然還都在殺了豬拿到洛鎮或鄰村去賣,古爐村人不敢吃,沒有死的豬就熬著綠豆湯灌。但最後,豬還是死了一半,尤其是橫巷和東斜巷,十三戶人家豬死的沒剩下一頭。

  狗尿苔家的豬在第三天出現了異常,先是不再從豬圈牆上撲出來,但狗尿苔還是在豬圈牆上架了木板,警告著說:你可別撲出來,出來你就染上病了。豬沒有往出撲,卻總是前蹄搭在牆頭,晃著腦袋哼哼叫。後來,再去餵它,它往食槽前走突然前蹄閃了一下,臥在那裡。狗尿苔就害怕了,說:哎,哎,你別嚇我!把豬趕起來,豬走了三步,竟然走的是貓步,又是前蹄閃了一下,但沒有臥倒,拿眼睛看著狗尿苔。狗尿苔立即從它的眼神裡看出它也是得病了,就趕緊抱了回屋,不讓它再住在圈裡。婆熬了綠豆湯給灌了,豬趴在地喘氣,婆開始立柱子,但用作柱子的筷子怎麼也立不住。狗尿苔說:撞著什麼鬼了?婆說:你去砍些柏朵,給豬燎一燎。狗尿苔才出院門,牛鈴來了,狗尿苔說:不要進,別把瘟病帶進來。牛鈴說:我又不是豬,帶什麼病?兩人去中山坡根的墳地裡砍柏朵,巷中遇見面魚兒和長寬,長寬說:你吃啦?面魚兒說:吃啦。長寬說:豬沒病吧?面魚兒說:咋沒病呀,脖子撐不起來,一天都不吃了。長寬說:唉,這倒是咋回事麼。狗尿苔說:你家豬也不行啦?長寬擺了擺手,意思讓狗尿苔走遠,眼睛卻瓷呆呆看著巷口,巷口裡走過來的是善人。

  面魚兒立即把善人擋住,求善人能給他家豬說說病,善人說:我是給人說病哩,給豬咋說病呀?長寬說:面魚兒你真急糊塗了,豬能聽了人話?狗尿苔說:豬能聽人話。長寬說:去去去,別搗亂。狗尿苔說:我沒搗亂,豬就是能聽人話麼。面魚兒說:善人,你說這到底出了啥怪了,這人整天吵吵鬧鬧的,這豬就也生了瘟?這豬生瘟是不是給人提什麼醒兒哩?善人說:有你這話,那我就給你說說,你知道道德二字嗎?面魚兒說:知道是知道,可我說不清。善人說:是不好講。換句話說,就是性命。人若無性必死,無命也必亡。因為這個緣故,人們須認得道理。就是性有天理,心存道理,身盡情理。倫常定不住位,天理沒了,做事奸詐,道理何在?專為自己打算,情理淪喪。人人都這樣,世界要不亂,那還有天理嗎?為什麼我說病能一說就好?天理沒了就有災,屬天曹管,道理沒了就生病,屬地曹管,情理沒了就有人罪,屬人曹管。因為三曹不清,社會才亂。我是在找三曹的帳,治病才能效驗的,不然只說幾句白話哪能治病呢?這個方法是誰告訴我的呢?並沒人告訴我。有句話說:思之思之,鬼神告之。我也是這樣,就明白了道理。我以前也是長過十二年的瘡癆,後來從三娘教子一案受啟發,三個人爭不是,我想世人都爭哩,爭名爭利哩,可他們不爭功,反爭罪呀,這一明白,瘡也就好啦。有句話說:為天地立心,就是人得有天心地心,我就是醒悟了才給人說病的。還有句話: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我才明白吃豬牛羊肉是造孽,從此戒葷。天有好生德,地有養育恩,這就是本著天心地心做的。為生民立命啥意思?就是立住倫常,若能真講倫常,就不犯國法,豈不是好人?所以我到處勸人,就是本著這道理。安居樂業,雞犬不驚,天下自然太平。狗尿苔聽善人說話,聽著聽著聽不進去了,說:人家問你豬的事哩,你說到哪兒去了?善人說:你說豬能聽人話的,豬和人都一回事麼。其實長寬和面魚兒也不耐煩了善人的話,見狗尿苔插了嘴,就說:善人你沒養豬,不操心豬的事,這往哪兒去呀?善人說:唉,瞧你這些人……不說了不說,天布叫我哩。面魚兒說:你是紅大刀的?善人說:我想參加哩,沒人要麼。哎,你知道不知道天布叫我去幹啥?面魚兒說:是不是要讓你加入呀?長寬卻擰身就走。面魚兒說:長寬你咋走呀?長寬說:你們說革命的事哩,我不聽著好。

  長寬一走,狗尿苔也要避嫌,拉起牛鈴也走了,路過泉上的塄畔上,突然聽到一陣狂笑,兩人嚇了一跳。看時,禿子金就在他家的豬圈裡,抱了那頭豬說: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一抬頭看見了狗尿苔和牛鈴,他沒有理牛鈴,對狗尿苔說:你說我命好不好,這條巷裡豬一個個都死了,就我家的豬活得旺旺的。狗尿苔說:那恭喜你!禿子金說:你家的豬死了吧?狗尿苔說:還好著,只是豬頭上爛個疤。狗尿苔不高興禿子金的問話,話裡暗著罵禿子金,禿子金竟沒聽出來,還在興奮地說:你給咱統計統計,榔頭隊的能死幾頭豬,紅大刀的能死幾頭豬?肯定紅大刀的死的豬多,他們應該死得光光淨淨!牛鈴說:你咒人呀?禿子金說:我就咒了,你去報告吧,叛徒!牛鈴說:誰是叛徒?禿子金說:狗尿苔你真沒出息,人家害過你哩,你還和人家耍?!氣得牛鈴咬牙子。禿子金從豬圈裡跳出來,唬了眼說:咋?!牛鈴就不往前撲了,打不過就往過躲,拉著狗尿苔往墳地去。

  狗尿苔砍了柏朵,牛鈴卻撿了一塊石頭,說石頭就是禿子金,挖了坑就把那塊石頭埋了。返回走到三岔巷,放下柏朵去一個廁所裡要尿,廁所裡咳嗽了一下,裡邊有人,他們就繞到廁所牆外的尿窖池子邊去尿,從褲襠裡一掏出來,卻興趣了比誰尿得高,兩股子尿就高高地揚起來,在太陽底下銀亮亮發光。牛鈴先伸著脖子拿舌頭接了一下尿水,說:鹹鹹的。狗尿苔也伸出舌頭嚐了嚐自己的尿,說:就是鹹的。磨子就從他家院門口出來,罵道:啥比不了,比喝尿呀?!也過來掏出一股尿出來。

  磨子說:做啥去了?牛鈴說:幫狗尿苔去砍柏朵。磨子說:你一會兒回去拌些糨糊,宣傳欄要換一期大字報呀。牛鈴說:這一期啥內容?磨子說:天布從鎮上帶了消息,毛主席又有新指示啦。牛鈴說:毛主席咋不停地有新指示?磨子立即說:啥話?!毛主席萬歲!牛鈴說:哦,毛主席萬歲!牛鈴說完,突然說:你知道不知道,禿子金剛才在他家豬圈裡抱了豬說: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磨子說:這是他說的?萬壽無疆的只能是毛主席,他說他家豬萬壽無疆?牛鈴說:就是他說的。磨子說:好,好,牛鈴,你提供的情況十分重要。就提了褲子,匆匆走了。狗尿苔埋怨起了牛鈴:你咋把這事說給了磨子?牛鈴說:為啥不說,狗日的罵我哩,他是反革命罵我哩!狗尿苔就抱了柏朵,再沒讓牛鈴一塊到他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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