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七章 十月五日 傍晚六點左右,一縷燦爛的秋天的陽光,從乳白色的暮靄中穿過,把金色的光線射到蔚藍的海面上。 白天的炎熱漸漸消退了。輕輕拂過的微風,猶如大自然在熱浪灼人的中午休憩了一陣,醒來時呼出的氣息;這清新的氣息,給地中海沿岸送去涼爽,把摻和著海水腥味的森林的芳香從一座海灘送往另一座海灘。 在這片從直布羅陀海峽通往達達尼爾海峽,從突尼斯通往威尼斯的遼闊的湖面上,有一艘精美而輕巧的遊艇正在初起的暮靄中穿行。它的行駛,猶如一隻天鵝迎風展翅在水面上滑行。它迅速而優美地掠過水面,在船尾留下一道粼光閃閃的水波。 漸漸地,我們禮贊過的那片夕陽,消失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但是,彷彿要將希臘羅馬神話中絢爛的夢境留待人們去遐想似的,尚未收盡的餘暉,如同一朵朵火焰,跳動在湧起的浪尖上,好像是在告訴人們,安菲特裡特 [1] 把火神藏進她的懷抱以後,並沒能用她蔚藍色的斗篷把自己的情人裹緊在裡面。 遊艇迅捷地向前駛去;儘管海面拂過的風,看上去似乎還不足以吹亂姑娘的鬈髮。 一個身材高挑、皮膚黝黑的年輕男子站立在船頭,睜大眼睛望著迎面而來的那片黑魆魆的島礁,這片島礁呈圓錐形,宛如從萬頃波濤中湧上來的一頂巨大的加泰尼亞人的帽子。 「這就是基督山島嗎?」這位旅客用一種低沉的、內心充滿憂傷的聲音問道,這艘遊艇看上去完全在按他的吩咐行駛。 「是的,閣下,」艇長回答說,「我們到了。」 「我們到了!」那旅客以一種無法形容的憂鬱的語調低聲說。 隨後他輕輕地加上一句: 「是的,那就是港灣。」 說完,他又陷入沉思,露出一絲比淚水更憂傷的苦笑。 幾分鐘後,只見島上閃過一道轉瞬即逝的亮光,一聲槍響也幾乎同時傳到遊艇上。 「閣下,」艇長說,「島上發信號,您要不要親自回答?」 「什麼信號?」他問。 艇長伸手指指島上,只見島的一側有一縷白濛濛的孤煙正在嫋嫋地消散。 「噢!對,」他像剛從夢中醒來似的說,「給我吧。」 艇長遞給他一支裝好火藥的馬槍:他接過來,慢慢地舉起,朝天開了一槍。 十分鐘過後,水手收起船帆,在一個小港灣的五百米開外下了錨。 小劃子已經放在海面上,裡面有一個舵手和四個槳手,那位旅客也下艇上了劃子,小劃子的船尾特地為他鋪著一塊藍色的氈毯,但他並不去坐在那兒,卻兀自把手叉在胸前站著。 槳手在待命,手裡的槳稍稍地翹起著,宛如海鳥在晾乾它們的翅膀。 「走吧。」那旅客說。 八支槳一齊劃入水面,沒有濺起一點水花;小劃子趁勢迅速向前滑去。 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一個天然形成的小港灣裡;船底觸到了海灘的細沙。 「閣下,」舵手說,「請騎在這兩個水手的肩膀上,讓他們送您上岸。」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只是做了個完全不在乎的手勢,跨出劃子滑進齊腰深的海水裡。 「喔!閣下,」舵手喃喃地說,「您不該這麼做,主人要責怪我們的。」 兩個水手蹚水在前面試探可以踏腳的地方,年輕人跟在後面蹚水往前走。 走了三十來步以後,他們上了岸;年輕人在乾硬的地面上蹭蹭腳,使勁往四下裡望著,像看著待會兒人家可能帶他走哪條路,因為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在他轉過頭去的當口,有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同時有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您好,馬克西米利安,」這個聲音說,「您很準時,謝謝!」 「是您,伯爵。」年輕人喊道,帶著一種可以說是喜悅的表情,同時用雙手握住基督山的手。 「對,您看見了,我也跟您一樣準時;可您身上還在淌水呢,親愛的朋友,您得換換衣服,我說的這話,就像卡呂普索對忒勒瑪科斯說的。來吧,那兒有個專門為您準備的住處,您在那兒會忘掉疲勞和寒冷的。」 基督山看見莫雷爾回過頭去,像在等什麼人。 原來,這年輕人看到那些把他帶到這兒來的水手連一句話也沒跟他說,沒收他一分錢就走了,不由得大為驚奇。他甚至已經聽到了小劃子劃回遊艇的槳聲。 「啊!對,」伯爵說,「您在找您的水手?」 「可不是,我還沒付他們錢,他們就走了。」 「別去管這事了,馬克西米利安,」基督山笑道,「我跟常年跑海上的那些人有個約定,凡是到我的島上來的客人,一路乘坐的馬車和航船一概免費,照文明國家的說法,我們是有君子協定的。」 莫雷爾驚訝地望著伯爵。 「伯爵,」他說,「您跟在巴黎時不一樣了。」 「怎麼啦?」 「是的,您在這兒笑了。」 基督山的臉色一下變得憂鬱起來。 「您這麼提醒我說得很對,馬克西米利安,」他說,「見到您,對我來說是一種幸福,可我忘了,所有的幸福都是過眼雲煙。」 「哦!不,不,伯爵!」莫雷爾又抓住他的朋友的雙手,喊道,「您應該笑,您應該幸福,您在以您的談笑自若向我表明,生活只有在受著折磨的人眼裡才是個累贅。哦!您這麼善良,這麼仁慈,這麼崇高,我的朋友,您是為了鼓勵我才這麼快活的。」 「您錯了,莫雷爾,」基督山說,「我確實很幸福。」 「這麼說,您是把我給忘了;那樣也好!」 「為什麼這麼說?」 「對,因為您知道,朋友,就像在古羅馬的鬥士在走進競技場時對至高無上的皇帝說的那樣,我要對您說:『赴死的人來向您致敬了。』」 「您的痛苦還沒有減輕嗎?」基督山帶著一種奇特的眼神問道。 「哦!」莫雷爾目光中充滿苦澀地說,「難道您真的以為我能那樣嗎?」 「請聽我說,」伯爵說,「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馬克西米利安?您不會把我看作一個庸俗無聊、喋喋不休盡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的人。當我問您有沒有減輕痛苦的時候,我是作為一個洞悉人類心靈秘密的人在對您說話。嗯!莫雷爾,讓我們一起深入到您的心靈,來對它作一番探索吧。充滿在您內心的,難道仍然是那種讓您全身都感到跳動不已的焦躁不安的痛苦,就像獅子被蚊子叮得亂蹦亂跳 [2] 那樣嗎?難道仍然是那種直到進墳墓方能停息的狂熱的渴望嗎?難道仍然是那種使人一心想去捨生就死的深深的悔恨嗎?或者,也許那僅僅是一種喪失勇氣的沮喪,一種遏抑住希望之光不讓它閃耀的煩惱?也許那僅僅是一種使人欲哭無淚的喪失記憶?哦!親愛的朋友,如果是這樣,如果您已經哭不出來,如果您覺得那顆麻木的心已經死了,如果您已經只有最後那點祈望天主的力量,只有最後那道投向上天的目光,那麼朋友,我們就什麼也別說了,因為任何話語相對於我們靈魂所賦予它們的含義來說,都太狹隘了,馬克西米利安,您的痛苦已經減輕了,別再抱怨了吧。」 「伯爵,」莫雷爾用輕柔而又堅決的聲音說,「伯爵,請您聽我說,請聽一個用手指著大地,眼睛望著蒼天的人對您說:我到您這兒來,是為了能死在一個朋友的懷裡。是的,這世上還有我愛的人:我愛我的妹妹朱麗,我愛她的丈夫艾瑪紐埃爾;可是我需要有人對我張開有力的臂膀,在我臨終時微笑地對著我。我妹妹會哭成淚人兒似的暈厥過去;我瞧著她那麼痛苦,也會感到痛苦。艾瑪紐埃爾會奪下我手裡的槍,嚷得整座屋子上下都知道。而您,是對我作過保證的,再說,您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要不是您也有凡人的軀體,我會以為您是一位神祇的。您會安靜地、親切地把我領向死神之門,對嗎?」 「朋友,」伯爵說,「我還有一點疑慮;您是不是因為太軟弱了,所以才如此驕傲地來炫耀自己的痛苦?」 「不,您瞧,我很正常,」莫雷爾伸手給伯爵說,「我的脈搏既不比平時快,也不比平時慢。不。我只是覺得我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沒法再往前走了。您對我說要等待,要存有希望,可是您知道您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嗎,您這位不幸的智者?我等了一個月,這就是說,我受了一個月的折磨!我希望過(人真是一種可憐而又可悲的動物),我希望過,可希望過些什麼呢?我不知道,反正是一種不可知的、荒謬的、跟情理相悖的東西!也許我是在盼望一種奇蹟……但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奇蹟呢?這一切,只有天主才能知道,因為是他,把這種人稱為希望的瘋狂摻進了我的理智。是的,我等待過,是的,我希望過,伯爵,就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刻鐘裡,雖然您並沒有意識到,但您已經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使它一次又一次地再破碎,因為您的每句話都在向我表明我已經不會再有希望了。呵,伯爵!請讓我靜靜地安息,愉快地走進死神的懷抱吧!」 莫雷爾說最後幾句話時情緒非常激動,伯爵看了不覺打了個寒噤。 「我的朋友,」莫雷爾看見伯爵不作聲,繼續往下說,「您把十月五日定作要求我延緩的最後期限……我的朋友,今天就是十月五日……」 莫雷爾掏出懷錶。 「現在是九點鐘,我還有三個鐘頭要活。」 「那好吧,」基督山回答說,「您跟我來。」 莫雷爾機械地跟著伯爵往前走,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一個岩洞。 他發覺腳下鋪著地毯;一扇門開了,馥鬱的香氣在他的四周繚繞,一道強烈的光線照花了他的眼睛。 莫雷爾停住腳步,遲疑著不敢往前走;他怕安逸享樂會使自己的意志鬆懈下來。 基督山輕輕地拉拉他。 「我們何不就學學古代被尼祿皇帝判了死刑的羅馬人,像他們那樣來消磨這三個鐘頭呢?」他說,「那些死後連財產也得歸皇帝的羅馬人,是坐在蓋滿鮮花的桌子邊上,吸著香水草和玫瑰的香氣從容死去的。」 莫雷爾笑了笑。 「隨您的便吧,」他說,「反正死總歸是死,是忘卻,是休憩,是生命的超脫,因此也就是痛苦的超脫。」 他坐了下來,基督山坐在他對面。 他們是在我們曾經描寫過的那個富麗堂皇的餐廳裡,大理石的雕像頭上頂著籃筐,裡面隨時都裝滿著鮮花和水果。 莫雷爾神情茫然地望瞭望周圍的這一切,多半是什麼也沒看見。 「讓我們像男子漢那樣地談談吧。」他說,目光停在伯爵的臉上。 「請說吧。」伯爵答道。 「伯爵,」莫雷爾說,「在您身上集中了人類的全部知識,您使我感到,您是從一個跑在我們這個星球前面,比它更進化的星球上來的。」 「您說的也有幾分道理,莫雷爾,」伯爵帶著那種使他變得非常美的憂鬱的笑容說,「我是從一個叫作痛苦的星球上來的。」 「只要是您對我說的話,我都是相信的,甚至都不想去深究其中的含意,伯爵;證據就是,您對我說要活下來,我就活下來了,您對我說要抱有希望,我就幾乎也抱有希望了。所以伯爵,我要把您當作一個已經死過一回的人,冒昧地問您一個問題:伯爵,死想必很痛苦吧?」 基督山以一種無法形容的溫柔的表情,望著莫雷爾。 「是的,」他說,「是的,那當然是很痛苦的,如果您粗暴地讓這執著地要求生存下去的軀體毀於一旦,如果您把匕首無情的尖刃捅進這哀號的肉體,如果您把一顆什麼也不懂,只知道亂躥的槍彈射進這稍受震動就會受傷的腦袋,那當然,您是會感到痛苦的。在即將可悲地結束生命的時候,您在絕望的彌留之際,會感到生命是比代價如此慘痛的休憩更可貴的。」 「是的,我明白,」莫雷爾說,「死亡就跟生命一樣,也有它的苦與樂的秘密:關鍵是要知道這種秘密。」 「正是這樣,馬克西米利安,您剛才說的是個莊嚴的字眼。死亡,按照我們有沒有很當心地跟它處好關係而定,有時會像一個朋友那樣輕輕地搖我們入睡,猶如一個奶媽在搖晃她的寶寶,有時又會像一個冤家對頭,粗暴地揍得我們魂靈出竅。將來有一天,當人類再生活上一千年,當人們能夠主宰自然界中所有毀滅性的力量,把它們用來為人類造福的時候,當人們像您剛才說的那樣,完全知道了死亡的秘密以後,死亡就會變得像安睡在心愛的人懷抱裡一樣甜蜜和愉快。」 「假如您想死的話,伯爵,您會像這樣地去死,是嗎?」 「是的。」 莫雷爾向他伸出手去。 「我現在明白了,」他說,「您為什麼選了這座大海中的孤島,這座地下宮殿,這座會讓埃及的法老羡慕不已的陵墓,讓我到這兒來見您。這是因為您愛我,對不對,伯爵?這是因為您對我的愛,使您決意要讓我能有您剛才說的那樣一種死亡,一種沒有臨終痛苦的死亡,一種能握著您的手,呼喚著瓦朗蒂娜的名字慢慢離去的死亡,是這樣嗎?」 「對,您猜對了,莫雷爾,」伯爵很簡捷地回答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謝謝;想到明天我就不用再受苦受罪,我這可憐的心裡感到甜滋滋的。」 「您什麼都不留戀嗎?」基督山問。 「是的。」莫雷爾回答說。 「連我也不再想到了?」伯爵很動感情地問。 莫雷爾頓住不說了;他那雙明澈的眼眸剎那間暗淡下去,隨後又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芒;兩顆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沿著臉頰淌下來,留下兩道閃亮的淚痕。 「怎麼!」伯爵說,「這世界上還有您留戀的東西,而您卻要去死!」 「哦!我求求您,」莫雷爾以一種虛弱的聲音喊道,「什麼也別再說了,伯爵,別再讓我繼續痛苦下去了!」 伯爵以為莫雷爾的決心動搖了。 這麼一想,當年曾在伊夫堡地牢裡困惑過他的那種可怕的疑慮,又在腦海中閃過。 「我一心想把幸福歸還給這個人,」他暗自想道,「我想借此在天平的另一端加上一個重量,來平衡我給他帶來過的痛苦。可是,萬一我是弄錯了呢,萬一這個人所遭到的不幸,還不值得讓他接受這種幸福呢?唉!偏偏我又只有在給了他幸福以後才能忘懷我給他帶來的痛苦,我可怎麼辦呢!」 「您聽我說!莫雷爾,」他說,「我知道,您的痛苦是巨大的;可是您還相信天主,您不會拿靈魂的得救去冒險吧?」 莫雷爾憂鬱地笑了笑。 「伯爵,」他說,「您知道我不會做出多愁善感的樣子;而我可以向您發誓,我的靈魂早已不屬於我了。」 「請聽我說,莫雷爾,」基督山說,「您是知道的,我在這世上沒有任何親人,我一向把您看作我的兒子。那好吧!為了拯救自己的兒子,我連生命都能犧牲,更何況財產呢。」 「您想說什麼呢?」 「我想說,莫雷爾,您願意結束生活,是因為您還不知道巨大的財富能給生活帶來多少享受。莫雷爾,我的財產差不多有一億,我把它們都給您,您有了這筆財產,就能無往而不利。您雄心勃勃嗎?條條道路都在您面前為您敞開著。您可以把這世界攪個天翻地覆,可以讓它完全變樣,您可以聽憑自己想入非非地行事,必要時哪怕犯罪也行,可是,您得活下去。」 「伯爵,您是對我保證過的,」莫雷爾冷冷地說,一邊掏出懷錶,「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了。」 「莫雷爾!您真要在我家裡當著我的面去死嗎?」 「那麼,請您讓我走吧,」馬克西米利安變得很陰鬱地說,「要不然,我就要認為您對我的愛不是為了我,而是為您自己了。」 說著,他立起身來。 「好吧,」基督山這麼說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情,「您執意要死,莫雷爾,什麼也勸不住您;對!您的苦難是那麼深重,您自己也說了,只有奇蹟才能治癒您的痛苦;您請坐下,莫雷爾,再等一會兒。」 莫雷爾照他說的做了。基督山立起身走到一個仔細地上了鎖的櫃子跟前,從身上掏出一枚懸在金鏈條上的鑰匙,打開櫃子取出一隻精雕細刻的小銀箱,銀箱的四個角上雕鏤著四個感情激越、仰面彎著身子的女人,她們象徵著嚮往飛上天堂的天使。 基督山把這個小銀箱放在桌子上。 他打開銀箱,取出一隻小小的金匣,在一個暗鈕上按了一下,匣蓋就自動開啟了。 金匣裡盛著一種稠膩的膠凍,拋光的金子和鑲嵌在上面的藍寶石、紅寶石、純綠寶石的色澤交映生輝,以至膠凍本身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了。 它像是一種天藍、緋紅和金色交織在一起的閃色。 伯爵用一把鍍金的銀匙舀起一小匙這種膠凍,遞給莫雷爾,同時把目光久久地留在他身上。 這會兒,可以看清這膠凍是暗綠色的。 「這就是您要的東西,」基督山說,「也是我答應過給您的東西。」 「趁我這會兒還活著,」年輕人從基督山手裡接過小匙說,「我要說我從心底裡感謝您。」 伯爵另外拿了一隻小匙,又在金匣裡舀起一匙。 「您要幹什麼,朋友?」莫雷爾抓住他的手問道。 「噢,莫雷爾,」基督山微笑著對他說,「我覺得,願天主寬恕我,我也同您一樣地對生命感到厭倦了,既然有這個機會……」 「別動!」年輕人喊道,「哦!您,您愛著別人,別人也愛著您,您是相信能有希望的,哦!我要去做的事,您可不能去做;那對您是一種罪孽。別了,我高尚而慷慨的朋友,我會把您為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訴瓦朗蒂娜的。」 說完,他把伸向伯爵的左手按住對方的手,緩緩地,但毫不猶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給他的這種神秘的膠凍。 這時,兩人都沉默了。阿裡悄沒聲兒地小心翼翼端上煙草和煙管,斟好咖啡,又退了下去。 擎在大理石雕像手中的燈漸漸地變得幽暗了,莫雷爾似乎覺得薰爐裡的香氣也不那麼濃烈了。 基督山坐在他對面的陰影裡看著他,而莫雷爾只看見伯爵的那雙眼睛在閃閃發亮。 一陣巨大的憂傷向年輕人襲來;他覺得煙管從自己手裡滑落了下去;所有的東西都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原有的形狀和色彩;眼睛裡看出去,昏昏沉沉地似乎覺得牆壁裡生出了門和門簾。 「朋友,」他說,「我覺著我在死了;謝謝。」 他竭力想最後一次把手伸給伯爵,但手無力地垂落在了身旁。 這時,他覺得基督山彷彿在微笑,但這不是曾經好幾次讓他隱約窺見這個深邃的心靈中的奧秘的那種奇特而嚇人的笑,而是父親在聽孩子信口胡謅時那種慈愛寬容的笑。 與此同時,伯爵在他眼裡變得高大起來,幾乎增加了一倍的身量呈現在紅色壁幔的背景上,他把黑髮掠在後面,就像一位將在末日審判時懲辦惡人的天使那樣,傲然站立著。 莫雷爾衰弱而順從地仰臥在長沙發上;一種愜意的麻木的感覺滲透到全身的每一根血管。他的腦子裡,不妨這麼說,變幻著成百上千個意念,就像萬花筒裡變幻著成百上千個圖案。 莫雷爾平躺著,神情激動,氣喘吁吁,除了還感覺得到在做夢外,渾身沒有一點活力:他似乎很快進入了一種茫然的譫妄狀態,繼這種狀態而來的就該是那種名叫死亡的從未體驗過的狀態了。 他又一次想把手伸給伯爵,但這一次,他的手根本動彈不了;他想對伯爵道一聲永別,但舌頭笨拙地堵在了喉嚨口,就像一塊石頭堵在了墳墓的出口。 他那雙倦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了下來;然而,從垂下的眼瞼的縫隙中望出去,他依稀看到了一個人影,而且儘管他覺得此刻周圍是一片昏暗,還是認出了這個人影是誰。 這是伯爵,他剛去打開一扇門。 霎時間,一大片明晃晃的光亮從相鄰的房間,或者不如說從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瀉進了莫雷爾正在靜靜等待著甘美的臨終時刻來到的這間大廳。 這時,他看見一個絕頂美麗的女人從那個房間走來,走到這間大廳的門口。 她臉色蒼白,帶著甜蜜的微笑,看上去就像一位來趕走復仇天使的仁慈天使。 「莫非天國的大門已經為我打開了?」這個臨死的人想道,「這位天使真像我失去的那位姑娘啊。」 基督山對那位姑娘用手指了指莫雷爾躺著的這張長沙發。 她雙手合在胸前,嘴邊帶著微笑向他走來。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爾從靈魂深處喊道。 但是他的嘴裡沒能發出一點聲音;而且,彷彿他的全部力量都已經集中到這種內心的激情上去了,他籲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瓦朗蒂娜向他撲了過去。 莫雷爾的嘴唇還在翕動。 「他在叫您,」伯爵說,「他在昏睡中呼喊著您,您把自己的生命託付給了他,死神卻曾經想把你們拆開。但幸虧我在那兒,戰勝了死神!瓦朗蒂娜,從今以後,你們在人世間再也不能分離了。他為了找到您,曾經勇敢地邁進過墳墓。要是沒有我,你倆都早已死了;是我使你們團聚的,天主是可以把我救下的這兩條性命記在我的帳上的!」 瓦朗蒂娜抓住基督山的手,在一種無法抑制的喜悅的衝動下,捧起它放在嘴唇上吻著。 「哦!您感謝我吧,」伯爵說,「哦!請您不厭其煩地再對我這麼說,再告訴我是我使你們得到幸福的吧!您不知道我是那麼需要能確信這一點呵。」 「哦!是的,是的,我從心底裡感謝您,」瓦朗蒂娜說,「要是您還不能相信我的感激是真心誠意地,嗯!那您就去問海黛,去問我親愛的海黛姐姐吧,自從我倆離開法國以後,她就一直和我在講您,讓我能耐心地等待今天這個幸福的日子。」 「這麼說,您愛海黛?」基督山的語氣中,有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激動。 「哦!我從心底裡愛她。」 「那好!請聽我說,瓦朗蒂娜,」伯爵說,「我想求您做件事。」 「我!天哪!我能有這樣的榮幸嗎?……」 「是的,您剛才把海黛稱作您的姐姐;讓她真的做您的姐姐吧,瓦朗蒂娜,請把您覺得欠我的情都還給她吧;請您和莫雷爾好好保護她,因為(伯爵的聲音哽咽了),因為從今以後她在這世界上就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 「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一個聲音在伯爵身後響起,「為什麼?」 基督山轉過身去。 海黛站在那兒,臉色蒼白而冷峻,渾身僵直地望著伯爵。 「因為明天,我的女兒,你就自由了,」伯爵回答說,「因為你將在這世界上重新得到你應有的地位,因為我不願讓我的命運遮蔽你的前途。你是位公主!我要把財富和你父親的姓氏,都還給你。」 海黛臉色慘白,像童貞女祈求天主幫助那樣,伸出白晳的雙手,含著熱淚,聲音沙啞地說: 「這麼說,大人,你要離開我了?」 「海黛!海黛!你還年輕,你很美。忘掉我的名字,去過幸福的生活吧。」 「好的,」海黛說,「我會執行你的命令,大人;我會忘掉你的名字,去過幸福的生活的。」 說著,她往後退一步,準備離去。 「哦!天主呵!」瓦朗蒂娜喊道,她這時已經把昏迷不醒的莫雷爾的頭枕在了她的肩上,「您難道沒看見她的臉色這麼白,您難道不明白她有多麼痛苦嗎?」 海黛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表情對她說: 「你為什麼要希望他能明白我痛不痛苦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隸;他有權力什麼都不看見。」 伯爵聽著這撥動他最隱秘心弦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的目光與那年輕姑娘的目光相遇時,覺得自己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芒了。 「天主呵!天主!」基督山說,「你讓我在心裡隱隱約約猜想過的事情,難道竟是真的嗎!海黛,你真的覺得留在我身邊很幸福嗎?」 「我還年輕,」她溫柔地回答說,「我愛這你永遠為我安排得這麼甜美的生活,我不想去死。」 「難道你是說,要是我離開你,海黛……」 「我就會去死,大人,是的!」 「難道說你愛我?」 「哦。瓦朗蒂娜,他竟問我是不是愛他!瓦朗蒂娜,就請你告訴他,你是不是愛馬克西米利安吧!」 伯爵覺得自己的胸膛在脹開來,心也在脹開來;他張開雙臂,海黛高叫一聲,撲進他的懷抱。 「是的!是的,我愛你!」她說,「我愛你,就像愛父親,愛兄弟,愛丈夫那樣地愛你!我愛你,就像愛生命,愛天主那樣地愛你,你在我眼裡是天下最美、最好、最崇高的人!」 「但願能像你想的這樣,我親愛的天使!」伯爵喃喃地說,「天主激勵我去跟仇人搏鬥,而且讓我成了勝利者,現在我知道了,天主並不願意讓我在勝利後感到後悔;我曾想懲罰自己,是天主寬恕了我。愛我吧,海黛!有誰能知道,也許你的愛真能使我忘掉那些該忘掉的事呢。」 「你一個人在那兒說些什麼呀,大人?」那年輕姑娘問。 「我在對自己說,海黛,憑我愚鈍的悟性摸索二十年,竟比不上你的一句話,讓我的心裡變得這麼亮堂。我在這世上只有你了,海黛;有了你,我就會重新生活,有了你,我就又能感到痛苦和幸福!」 伯爵靜靜地想了一會兒。 「莫非我已經瞥見人生的真諦了嗎?」他說,「呵,我的天主!無論那是補償還是懲罰,我都願意接受這種命運。來吧,海黛,來吧……」 說著,他摟著那年輕姑娘的腰,跟瓦朗蒂娜握了握手,就走開了。 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在這一小時裡,瓦朗蒂娜一直焦急地,默不作聲地凝視著莫雷爾。終於,她覺得他的心臟開始搏動,嘴裡也呼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息,這絲顫悠悠的氣息,顯示著生命又回到了這個年輕人身上。 他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但起先目光是呆滯的,猶如失去了理智一般;然後漸漸地恢復視覺,看到的影像變得清晰、真切起來;隨著視覺的恢復,感覺也清醒了;隨著感覺的清醒,痛苦也復蘇了。 「哦!」他絕望地喊道,「我還活著!伯爵騙了我!」 說著,他把手伸到桌上,握住一把刀。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帶著她那可愛的笑容說,「你快醒醒,朝我這兒看看吧。」 莫雷爾大叫一聲。他如癡如狂,充滿疑惑,像見到了天國的景象感到頭暈目眩似的跪了下去。 第二天,莫雷爾和瓦朗蒂娜迎著晨曦,手挽手在海邊散步。瓦朗蒂娜把所有的一切都向莫雷爾和盤托出;基督山怎麼出現在她的房間裡,怎麼告訴了她事情的原委,怎麼向她揭示她面臨的險境,以及最後怎麼奇蹟般地把她從死亡中拯救出來,而讓別人以為她真的死了。 他倆剛才是發現岩洞的門開著,才走了出來的。此刻,夜晚的最後幾顆星星還在清晨淡藍色的天空上閃爍著。 這時,莫雷爾瞥見一堆岩石的陰影裡站著一個人,像在等著他倆招呼他過去;莫雷爾把這人指給瓦朗蒂娜看。 「啊!那是雅各,」她說,「遊艇的頭兒。」 她做了個手勢,招呼他過來。 「您有事要對我們說嗎?」莫雷爾問。 「我這兒有封伯爵的信,要交給您。」 「伯爵的信!」兩個年輕人同時輕輕地喊道。 「是的,請看吧。」 莫雷爾打開信,唸道: 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 島邊為你們停泊著一艘小帆船。雅各會把你們帶到裡窩那去,諾瓦蒂埃先生正在那兒等著他的孫女兒,希望能在您領她上聖壇以前先為她祝福。我的朋友,這座岩洞裡的全部財寶,我在香榭麗舍林蔭大道的宅邸以及在特雷波爾的城堡,都是艾德蒙·唐戴斯送給莫雷爾船主的兒子的結婚禮物。也請德·維爾福小姐俯允接受其中的一半,因為我想請她將她從已經發瘋的父親的名下,以及從已於九月份同她的繼母一起去世的弟弟的名下繼承的全部財產,都捐贈給巴黎的窮人。 莫雷爾,請告訴這位將終生眷顧您的天使,讓她有時為這樣一個人祈禱吧,他一度曾經像撒旦那樣,自以為能跟天主匹敵,但後來終於懷著一個基督徒的謙卑心情認識到了,只有天主才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無窮無盡的智慧。她的祈禱,也許可以減輕一些他在心底裡感到的愧疚。 至於您,莫雷爾,我要告訴您的秘密是:這個世界上無所謂幸福,也無所謂不幸,有的只是一種境況和另一種境況的比較,如此而已。只有體驗過極度不幸的人,才能品嘗到極度的幸福。只有下過死的決心的人,馬克西米利安,才會知道活著有多好。 幸福地生活下去吧,我心愛的孩子們,請你們永遠別忘記,直至天主垂允為人類揭示未來圖景的那一天來到之前,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這五個字裡面: 等待和希望! 您的朋友 艾德蒙·唐戴斯 基督山伯爵 瓦朗蒂娜從這封信裡才得知父親發瘋和弟弟去世,這些情況她以前一無所知,所以在唸這封信的時候,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從胸口籲出一聲悲痛的長歎,悄無聲息但也同樣令人心碎的熱淚,沿著臉頰淌了下來;她的幸福是花了昂貴的代價才換來的。 莫雷爾焦急地朝四周望去。 「哦,」他說,「伯爵實在是太慷慨了;就算只有我那點微薄的財產,瓦朗蒂娜也會很滿足的。伯爵在哪兒呢,我的朋友?請把我們帶到他那兒去吧。」 雅各伸手指著遠方的地平線。 「怎麼!您這是什麼意思?」瓦朗蒂娜問,「伯爵在哪兒?海黛在哪兒?」 「瞧。」雅各說。 兩個年輕人沿著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深藍色的大海與地中海的天空相接的遠方,他們看見一片白帆,小得就像海鷗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爾喊道,「他走了!別了。我的朋友,我的父親!」 「她走了!」瓦朗蒂娜喃喃地說,「別了,我的朋友!別了,我的姐姐!」 「誰知道我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們呢?」莫雷爾拭著眼淚說。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伯爵不是告訴我們,人類的智慧就包含在這五個字裡面嗎: 「等待和希望!」 [1] 希臘神話裡的海中女神,海神波塞冬的妻子。火神赫菲斯托斯是宙斯和赫拉的兒子,因生下來時很醜陋,赫拉將他扔入海中。女神忒提斯把他救起來交給女神們撫養。他長大後愛戀過包括安菲特裡特在內的好幾個女神。 [2] 典出《伊索寓言》。 (全書完) |
第一百十六章 寬恕 第二天,唐格拉爾又覺得餓了;這岩洞的環境,也不知怎麼會讓人這麼開胃的。但這囚犯心想今天可用不著破費了:他是個節儉的人,把半隻雞和半塊面包藏在了地牢的角落裡。 可是剛吃完東西,他就覺得口渴了:這是他不曾料到的。 他起先還竭力忍著,但到後來,只覺得舌頭乾得都跟上顎粘住了。 這時,他沒法再跟這股要把他渾身燒乾的內火耗下去了,他喊叫起來。 崗哨打開門,是張陌生面孔。 他想還是跟一個老相識打交道為好,於是就喊佩皮諾。 「我來了,閣下,」那個強盜一邊說,一邊急忙趕過來,這在唐格拉爾看來是個好兆頭,「您有什麼吩咐?」 「給我喝的。」這個囚徒說。 「閣下,」佩皮諾說,「您知道,在羅馬附近酒可貴著呢。」 「那就給我喝水吧。」唐格拉爾說,他想避開對方的這一擊。 「哦!閣下,水比酒更稀罕;這年頭可是大旱呢!」 「得了,」唐格拉爾說,「看來咱們又要重新兜圈子了!」 說這話時,這倒楣傢伙臉上帶著笑,裝著是在逗樂的樣子,但額角上卻已經汗水涔涔了。 「瞧,朋友,」唐格拉爾看見佩皮諾仍然無動於衷,就說,「我就不過向您要杯酒,這您都拒絕嗎?」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閣下,」佩皮諾神情嚴肅地回答說,「我們這兒是不零賣的。」 「嗯!那好,就來一瓶得了。」 「一瓶什麼?」 「最便宜的。」 「這兒的兩種酒,價錢是一樣的。」 「什麼價錢?」 「每瓶兩萬五千法郎。」 「什麼!」唐格拉爾尖叫一聲,人聲的這個高音區,只有阿巴貢 [1] 才夠得到,「您乾脆就說你們是要剝我的皮吧,那還比這麼一刀一刀地割我的肉痛快些。」 「沒準兒,」佩皮諾說,「這正是頭兒的意思呢。」 「頭兒!誰是頭兒?」 「就是前天我們領您去見過的那位唄。」 「他這會兒在哪兒?」 「就在這兒。」 「我要見他。」 「這容易。」 一會兒工夫,路易吉·萬帕就站在唐格拉爾面前了。 「您叫我?」他問囚徒。 「您,先生,就是把我帶到這兒來的那些人的頭兒嗎?」 「是的,閣下。」 「您要我付多少贖金?說吧。」 「您身上的那五百萬就夠了。」 唐格拉爾覺得心頭起了一陣可怕的抽搐。 「我就只剩下這點錢了,先生,那麼大的家產就只剩下這麼一點了:如果您要奪走這筆錢,那就把我的命也搭上吧。」 「我們得到的命令是不准傷害您的性命,閣下。」 「誰給你們下的命令?」 「那個我們服從的人。」 「這麼說,您也服從別人?」 「是的,服從頭兒。」 「可我以為您就是頭兒?」 「我是這些人的頭兒,但是另外有個人是我的頭兒。」 「那個頭兒也服從別人嗎?」 「是的。」 「誰?」 「天主。」 唐格拉爾想了一會兒。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說。 「有可能。」 「是那個頭兒讓你們這樣對待我的嗎?」 「是的。」 「他的用意是什麼?」 「我不知道。」 「可我的錢袋都要給掏空了。」 「多半會吧。」 「好,」唐格拉爾說,「給您一百萬怎麼樣?」 「不行。」 「兩百萬?」 「不行。」 「三百萬?……四百萬?啊,四百萬?條件是您放我走。」 「值五百萬的東西,幹嘛只付四百萬呢?」萬帕說,「銀行家閣下,您這算是砍價呢還是怎麼的?」 「那就都拿去!統統都拿去,我在對您說呢!」唐格拉爾喊道,「再把我也殺了吧!」 「行啦,行啦,別發火,閣下,要不您的血液迴圈會加快,胃口會好得一天要吃掉一百萬的;還是省著點用吧!」 「要是我不付你們又怎麼樣!」被激怒的唐格拉爾喊道。 「那麼,您就得挨餓。」 「就得挨餓?」唐格拉爾臉色發白地問。 「多半是這樣。」萬帕冷冷地回答。 「可您說過你們不想殺我的?」 「是的。」 「那您怎麼又想讓我餓死呢?」 「那是另一回事。」 「喔!你們這些渾蛋!」唐格拉爾喊道,「我決不會讓你們卑鄙的陰謀得逞的;反正總是一死,我寧可馬上就死;你們就折磨我,拷打我,殺死我吧,可是你休想得到我的簽字!」 「隨您的便,閣下。」萬帕說。 說完,他就退出了這間牢房。 唐格拉爾怒不可遏地往羊皮床墊上一躺。 這幫傢伙是些什麼人?那個幕後的頭兒又是誰?他們到底打算把他怎麼樣?為什麼別人都可以付了贖金就放人,唯獨他不行呢? 喔!當然,乾脆一死了之,既快當又乾脆,對於這夥看來像是要在他身上進行一種不可思議的報復的死敵來說,這不失為一個讓他們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的好辦法。 對,一死了之。 在這漫長的一生中,唐格拉爾可能還是第一次這麼又渴望又懼怕地考慮到死;不過緊接著,他的思緒就被心裡那個毫不容情的精靈給纏住了,每個人的心裡都有這麼一個精靈,此刻這個精靈正隨著一下下心跳,在一遍遍地對他說:「你要死了!」 唐格拉爾就像那些被圍捕的猛獸,它們起初會被追逐所激怒,變得異常亢奮,但過後就會精疲力竭;而這種絕望的境地,有時卻能使它們絕處逢生。 唐格拉爾尋思著逃跑的辦法。 但是這兒的牆是岩壁本身,從這間牢房出去的唯一通道上,有個人在讀書,而在此人身後又有好些拿著長槍的人影,在來來往往地走動。 拒不簽名的決心持續了兩天。兩天以後,他拿出一百萬要求吃東西。 他們給他送來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拿走了他的一百萬。 從那以後,這個倒楣囚徒的生活就淪為得過且過的苟且偷生了。他受罪已經受夠,再也不想去招罪來受,所以任什麼都肯答應了;到了第十二天的下午,他又像在家貲巨萬的那會兒一樣,美美地吃了一頓以後,算一算帳,發覺自己只剩下五萬法郎,其餘的都已經簽憑單簽掉了。 這時,他身上起了一種很奇特的反應:剛把五百萬都甩出手的他,這會兒一心想保住這剩下的五萬法郎了。為了保住這五萬法郎,他甚至寧願再去受那份饑餓的折磨,因為他的眼前有一種近乎瘋癲的希望之光在閃爍;多年以來早已把天主忘在腦後的他,這時又想起了天主,因為他要對自己說,天主有時是會創造奇蹟的,這座洞穴說不定會塌陷,教皇的憲兵說不定會找到這個該詛咒的秘密地點,把他救出去,而那時候他身邊還有五萬法郎,憑這五萬法郎他就餓不死了。他祈禱天主保住他的五萬法郎,他一邊祈禱,一邊流下了眼淚。 就這樣又過了三天,在這三天裡,他即使不在心裡,至少也在嘴上,不停地念叨著天主;有時他會處於一種譫妄的狀態,覺得自己透過一個窗子,看見一間陋室裡有個老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這個老人,也是餓死的。 第四天,唐格拉爾已經完全不成人形,變成一具活屍了;他揀完了先前掉在地上的食物粒屑,開始嚼起鋪在地上的乾草來了。 這時,他哀求佩皮諾,就像哀求自己的守護神一樣,要想討點吃的東西;他拿出一千法郎想換一小塊麵包。 佩皮諾沒搭理他。 第五天,他爬到牢房門口。 「您難道不是基督徒嗎?」他支撐著跪起來說,「您忍心眼看一個在天主面前和您同是兄弟的人去死嗎? 「哦!我當年的朋友,當年的朋友們呵!」他喃喃地說。 他的頭往下沉去,臉貼在了地上。 隨後,他神情絕望地直起身來。 「頭兒!」他喊道,「我要見頭兒!」 「我在這兒!」萬帕即刻出現在他面前,「您還想要什麼?」 「把我最後一個金幣也拿去吧,」唐格拉爾把錢袋伸過去,含糊不清地說,「請您讓我在這兒,在這個洞裡活下去吧;我不想要自由了,我只要活下去。」 「這麼說,您真的感到痛苦了?」萬帕問。 「哦!是的,我痛苦,我痛苦極了!」 「但是還有人比您更加痛苦呢。」 「我不相信。」 「有的!想想那些活活餓死的人吧。」 唐格拉爾想起了那個老人;他在昏迷的幻覺中,從一間陋室的窗子裡,看見老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 他發出一聲呻吟,用頭去撞地。 「是的,您說得不錯,是有人比我更痛苦,可是他們,至少是殉道而死的喲。」 「那您懺悔了嗎?」一個低沉而莊嚴的聲音說,唐格拉爾聽得頭髮根都豎了起來。 他竭力睜大昏花的眼睛,想看清眼前的東西。他看見在那個強盜後面,有個人裹著披風,站在石柱的陰影裡。 「我該懺悔什麼呢?」唐格拉爾囁嚅著說。 「懺悔你做過的壞事。」那個聲音說。 「哦!是的,我懺悔!我懺悔!」唐格拉爾喊道。 說著,他用瘦骨嶙峋的拳頭捶擊自己的胸口。 「那麼我就寬恕你。」那人甩掉披風,往前走上一步置身於亮處。 「基督山伯爵!」唐格拉爾說,饑餓和痛苦已經使他變得臉色煞白,這會兒,恐懼更使他變得面如土色。 「你錯了;我不是基督山伯爵。」 「那您是誰?」 「我就是那個被你誣陷、出賣和投進監獄的人,他的未婚妻被你害得過著屈辱的生活;我就是那個你踩在腳下爬上去發財的人,他的父親被你害得活活地餓死;我,本來也要讓你餓死,但現在我寬恕了你,因為我也需要被寬恕:我是艾德蒙·唐戴斯!」 唐格拉爾大喊一聲,俯身合撲在地上。 「起來吧,」伯爵說,「你的生命是安全的;你的那兩個同夥運氣就沒這麼好了:他們一個瘋了,另一個死了!你身邊的那五萬法郎就留給你,算是我送給你的吧。至於你從濟貧院騙來的那五百萬,它們已經通過匿名的方式歸還給濟貧院了。 「現在,你可以好好地吃一頓;今晚你是我的客人。 「萬帕,等這個人吃飽以後,就把他放了。」 伯爵已經走了,唐格拉爾仍匍匐在地上。唐格拉爾隨後抬起頭來時,只看見一個人影漸漸在通道裡走遠,他所過之處,兩旁的強盜都對他躬身行禮。 一如伯爵的吩咐,萬帕用最上等的葡萄酒和最新鮮的義大利水果款待了唐格拉爾,然後把他送上馬車,駛到大路上把他放下,讓他背靠在一棵大樹上。 他在那兒待了一夜,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天亮以後,他看見附近有條小溪。他覺得口渴,就一路爬過去,爬到小溪跟前,當他俯下身去飲水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頭髮已經完全白了。 [1] 莫里哀喜劇《吝嗇鬼》中的主人公,慳吝刻薄的典型。 |
第一百十五章 路易吉·萬帕的菜單 凡是睡眠,只要不是唐格拉爾曾經害怕過的那種睡眠,總有醒來的時候。 唐格拉爾醒來了。 對於一個看慣絲綢的窗幔、光滑悅目的牆壁,聞慣從壁爐爐膛裡嫋嫋升起的松木清香以及從綾緞床幔往下飄散的芳馨的巴黎人來說,在一個白堊質的岩洞裡醒來不啻是場噩夢。 摸著山羊皮的床墊,唐格拉爾恍惚覺得自己成了薩穆瓦耶德人或拉普人 [1] 。 但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哪怕是滿腹狐疑,頃刻間也會變得確信無疑的。 「對,對,」他喃喃地說,「我是落在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對我們說過的那夥強盜手裡了。」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做深呼吸,以便確定自己沒有受傷:他從《堂吉訶德》裡學來了這一招,那是他雖說並沒有看過,卻能知道其中一些情節的唯一的一本書。 「噢,」他說,「他們沒殺掉我,也沒打傷我。莫非他們把我的錢搶走了?」 他急忙把手伸進衣袋。一切都安然無恙;從羅馬到威尼斯的旅途費用一百路易,好端端的在褲袋裡;裝著五百零五萬法郎信用卡的錢袋,也在外衣的插袋裡待著。 「奇怪的強盜,」他暗自思忖,「我的錢和錢袋都沒動過!還是像我昨晚臨睡前說的,他們是要我付贖金。嘿!連表都沒拿走!讓我瞧瞧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唐格拉爾的懷錶是佈雷蓋製作的精品,昨天上路前他剛上過發條,此刻指針正指著早晨五點半。要是沒有這塊表,唐格拉爾就全然沒法知道時間了,因為陽光是透不進這個地牢裡來的。 他是不是該要求這夥強盜來解釋一下?還是就這麼耐住性子等他們來問他?後一種選擇更保險。於是唐格拉爾等著。 他一直等到了中午。 從夜裡起就有個崗哨在門口看守。早上八點換過一次崗。 當時,唐格拉爾很想看一眼,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在看守他。 他早就注意到有光線,不是陽光,而是燈光,透過門板的罅縫照進來;他把眼睛湊近一道縫隙,剛好看到那個強盜正仰著脖子喝燒酒,由於這酒是裝在羊皮袋裡的,一股怪味兒讓唐格拉爾聞著直噁心。 「呸!」他說著,往這間地牢的裡面縮去。 到了中午,另一個崗哨換下了喝燒酒的傢伙。唐格拉爾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瞧瞧自己的這個新看守;他又向那條縫隙湊近過去。 那是個體格魁梧的強盜,活像個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的哥利亞 [2] ;紅頭髮擰成一綹綹的披在肩頭,像一條條遊蛇。 「喔!喔!」唐格拉爾說,「這傢伙不像是人,倒像是吃人妖魔;好在我老了,啃不大動;肉頭也粗,不好吃。」 我們看到,唐格拉爾這會兒還有心思開個玩笑哩。 正在這時,那個看守彷彿是要向他證明自己並非吃人妖魔,從褡褳裡掏出黑麵包、洋蔥和乳酪,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見鬼,」唐格拉爾從門縫裡瞥了一眼這個強盜的午餐,「見鬼,我真不明白這種垃圾東西怎麼能吃。」 說著,他走過去坐在羊皮床墊上,這羊皮又使他想起了第一個崗哨的燒酒味道。 可是唐格拉爾再怎麼著也不管用,大自然的奧秘真是不可思議,最粗劣的食物也竟然會對一個空蕩蕩的胃袋具有如此之大的誘惑力。 唐格拉爾突然覺得自己的胃袋此刻空空如也了:他看出去覺得這傢伙不那麼難看,麵包不那麼黑,乳酪也變得新鮮了。 最後,就連那些生洋蔥,野蠻人的可怕食品,也使他聯想起他的廚師用高超手藝做的羅貝爾調味汁和洋蔥回鍋牛肉來了,那會兒唐格拉爾總是這麼對那廚師說的:「德尼佐老弟,今兒給我做個鄉下人的可口菜吧。」 他立起身,走去敲門。 那強盜抬起頭來。 唐格拉爾看出他是聽到了,就又敲了幾下。 「Che cosa? [3] 」那強盜問。 「喂!喂!朋友,」唐格拉爾用手指在門板上敲得咚咚直響,「我說,你們也該想到讓我吃點東西了吧!」 可是,不知道是聽不懂呢,還是沒有接受過有關唐格拉爾伙食方面的命令,那個巨人又自管自大吃大啖起來。 唐格拉爾覺得自尊心受了傷害,不高興再去和這個野蠻人打交道,他往那塊羊皮上一躺,悶著頭不說話。 四個鐘頭過去了;另一個強盜換下了那個巨人。唐格拉爾覺得胃開始在痙攣,一陣陣地抽痛,他慢慢地爬起身來,把耳朵貼在門縫上細聽,隨後又用眼睛去張望,認出了先前的嚮導那張精明的臉。 果然,這是佩皮諾,他正坐在門對面,準備把這差使儘量弄得舒服些。只見他兩腿中間放著個瓦盆,裡面盛著一盆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肥肉燴鷹嘴豆。 在這盆燴豆子邊上,佩皮諾還放好了一籃韋萊特裡葡萄和一長頸瓶奧爾維耶托酒。 不用說,佩皮諾準是個美食家。 瞧著他為自己準備的這頓豐盛的晚餐,唐格拉爾直咽口水。 「啊!啊!」這個囚徒對自己說,「讓我瞧瞧,他會不會比那個傢伙好說話一些。」 於是他很斯文地敲了敲門。 「就來。」那強盜說,他常在帕斯特裡尼老闆的旅館裡進進出出,好歹學會了一些法語常用語。 他走來把門打開。 唐格拉爾認出他就是惡狠狠地衝他喊「把頭縮進去」的那個人。不過這會兒不是計較這種事的時候。於是他做出一副最和藹可親的模樣,嘴角掛著討好的微笑。 「對不起,先生,」他說,「難道不準備給我吃飯了嗎?」 「怎麼?」佩皮諾大聲說,「閣下可是有點兒餓了?」 「只是有點兒倒也好了,」唐格拉爾嘟噥著說,「我都整整二十四個鐘頭沒吃東西了。」 「是的,先生,」他提高聲音說,「我餓了,餓得挺厲害呢。」 「這麼說閣下是想吃東西嘍?」 「最好馬上就吃。」 「小事一樁,」佩皮諾說,「這兒要什麼有什麼,當然,得付現錢,就跟所有誠實的基督徒國家裡一個樣兒。」 「這沒問題!」唐格拉爾喊道,「雖說他們既然把人抓來關在這兒,其實至少是該讓人家吃飽的。」 「哎!閣下,」佩皮諾說,「這兒不興這麼做。」 「這不能成為理由,」唐格拉爾說,他想用和藹的態度把這看守籠絡住,「不過我也接受了。好吧,叫人給我拿吃的來吧。」 「馬上,閣下;您想吃什麼?」 說著,佩皮諾把手裡的瓦盆放在一個位置上,讓香味直接往唐格拉爾的鼻孔裡鑽。 「您吩咐吧。」他說。 「這麼說,你們在這兒有廚房囉?」銀行家問。 「瞧您說的!在這兒有廚房囉?呱呱叫的廚房哩!」 「還有廚師?」 「一流的!」 「好吧!來個雞吧,或者魚,野味,管它呢,什麼都行。」 「閣下只管吩咐就是;剛才是說雞來著,是嗎?」 「對,來個雞吧。」 佩皮諾立起身來,使足勁兒喊道: 「給閣下來個雞嘍!」 佩皮諾的聲音還在岩洞的拱頂下面回蕩,一個小夥子已經跑了出來,他長得挺俊,身材瘦削而勻稱,像古代的送魚人那樣赤著膊;他手裡托著一個銀盤,一隻烤雞兀自坐在銀盤裡。 「簡直像在巴黎咖啡館。」唐格拉爾喃喃地說。 「雞來了,閣下。」佩皮諾說著,從小強盜手裡接過銀盤,放在一張蟲蛀的桌子上,這張桌子,再加上那張木凳和鋪著羊皮的床,就是這間地牢裡的全部家當。 唐格拉爾要一副刀叉。 「來了,閣下。」佩皮諾邊說邊把一把鈍口的小刀和一把黃楊木的叉子遞給他。 唐格拉爾一手拿刀,一手拿叉,準備把雞切開。 「對不起,閣下,」佩皮諾說著,把一隻手按在銀行家的肩上,「這兒得先付後吃;要不吃完以後說聲吃得不滿意就……」 「嘿嘿!」唐格拉爾對自己說,「這可不像巴黎囉,再說他大概還想敲敲我竹杠;得,我乾脆就做得漂亮些。唔,我常聽人說義大利的東西便宜;一隻雞在羅馬想必也就值十二個蘇吧。」 「拿去吧。」他說,一邊拋給佩皮諾一枚路易。 佩皮諾撿起那枚路易,唐格拉爾把刀向雞伸過去。 「等一下,閣下,」佩皮諾直起身來說,「等一下,閣下還少我錢呢。」 「我早說過他要敲我一筆的。」唐格拉爾喃喃地說。 但他決定對這種敲詐逆來順受。 「唔,就這麼只瘦雞,我還少您多少錢啊?」他問。 「閣下付過一個路易定洋了。」 「一個路易吃只雞,還算是定洋?」 「可不是,定洋。」 「好……說吧!說吧!」 「閣下現在只少我四千九百九十九個路易了。」 唐格拉爾聽到這個漫天要價的笑話,不由得睜圓了眼睛。 「啊!真有趣,」他喃喃地說,「確實很有趣。」 說完,他又想開始切雞;可是佩皮諾用左手捏住他的右手,把自己的右手向他伸去。 「拿出來吧。」他說。 「什麼!您不是開什麼玩笑吧?」唐格拉爾說。 「我們從來不開玩笑,閣下。」佩皮諾說,神情嚴肅得像個公誼會教徒。 「什麼,十萬法郎吃只雞!」 「閣下,您都想像不到,在這該死的岩洞裡養雞有多難哩。」 「行了!行了!」唐格拉爾說,「我真的覺得這挺滑稽,挺逗的;不過我餓了,快讓我吃吧,喏,再給您一個路易,我的朋友。」 「那麼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個路易了,」佩皮諾仍然那麼不動聲色地說,「我們會耐心等您付清的。」 「哼!沒門兒,」唐格拉爾說,他覺得對這種胡攪蠻纏的嘲諷忍無可忍,「沒門兒,你們休想!你還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打交道呢。」 佩皮諾做個手勢,那小強盜馬上伸手把那盤雞奪了過去。唐格拉爾往鋪羊皮的床上一躺;佩皮諾關好門,又吃起他的肥肉片燴豆子來了。 唐格拉爾看不到佩皮諾在做什麼,但那咀嚼聲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那個強盜在忙乎些什麼。 事情很明白,他在吃東西,而且像所有沒有教養的人一樣,吃得聲音很響。 「粗坯!」唐格拉爾說。 佩皮諾只作沒聽見,連頭也不回,照樣那麼慢慢騰騰地吃他的東西。 唐格拉爾只覺得自己的胃穿了底,就像達那伊得斯 [4] 的無底桶;他簡直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填滿它。 然而,他還是耐住性子等了半個小時;要說這半個小時對他就像一個世紀,那也一點兒不過分。 他又起身走到門前。 「嗨,先生,」他說,「別再讓我這麼不死不活地等下去了,你們究竟要我怎麼辦,乾脆就告訴我行不行?」 「不過,閣下,還是請您告訴我們,您究竟要我們怎麼辦吧……您只管吩咐,我們馬上照辦。」 「那麼,先把門給我打開。」 佩皮諾打開門。 「我要,」唐格拉爾說,「見鬼!我要吃東西!」 「您餓了?」 「算了吧,這您早知道了。」 「閣下想吃什麼呢?」 「來一塊麵包吧,既然在這該死的洞裡雞那麼貴。」 「麵包!好咧。」佩皮諾說。 「嗨!上麵包嘍!」他喊道。 那小夥子端上來一小塊麵包。 「麵包來了!」佩皮諾說。 「多少錢?」唐格拉爾問。 「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已經預付過兩個路易了。」 「什麼,一塊麵包要十萬法郎?」 「十萬法郎。」佩皮諾說。 「可一隻雞也只收十萬法郎呀!」 「我們這兒不興按菜論價,價格全是一樣的。不管吃多吃少,不管吃十個菜還是吃一個菜,全是一個價。」 「又是這種玩笑!親愛的朋友,我告訴您吧,這種玩笑又荒唐,又愚蠢!您還是乾脆說你們就是想餓死我吧,那樣倒還省事。」 「不,閣下,是您自己在想找死。您只要付錢,就有您吃的。」 「你讓我拿什麼付錢,蠢貨?」唐格拉爾憤怒地說,「難道你以為我會在口袋裡裝著十萬法郎出門嗎?」 「您口袋裡有五百零五萬法郎,閣下,」佩皮諾說,「夠您吃五十只十萬法郎的雞,還有五萬可以吃半隻。」 唐格拉爾渾身打起哆嗦來。他終於拎清了:儘管還是個玩笑,但他畢竟懂得其中的含意了。 甚至可以說,他覺得這個玩笑不像先前那樣無聊了。 「行了,」他說,「行了。要是我把這十萬法郎給您,您就能說話算數,讓我安安生生地吃雞嗎?」 「當然。」佩皮諾說。 「可我怎麼個給法呢?」唐格拉爾稍稍鬆了口氣說。 「容易極了;您在羅馬銀行街的湯姆森—弗倫奇銀行有一個貸方帳號;您給這家銀行開一張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的取款憑單,交給我,我們的銀行家會去取錢的。」 唐格拉爾心想還是乖乖地照辦為好;他接過佩皮諾遞給他的筆和紙,寫了一張取款憑單,簽了字。 「給您,」他說,「這是當場可以取款的憑單。」 「這是您的雞,給您。」 唐格拉爾歎著氣開始切那只雞。付了那麼一大筆款子以後,這只雞看上去更瘦了。 至於佩皮諾,他把那張紙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放進袋裡,又繼續吃他的肥肉片燴豆子去了。 [1] 薩穆瓦耶德人生活在西伯利亞凍土地帶。拉普人生活在北歐沿海地帶,靠遊牧和漁獵為生。 [2] 《聖經》故事中的巨人。 [3] 義大利文:什麼事? [4] 希臘神話中埃及王達那俄斯的女兒,被罰永遠不斷地往一個無底桶裡裝酒。 |
第一百十四章 佩皮諾 當伯爵的汽艇消失在莫爾季翁海岬後面的時候,一個人乘著驛車賓士在從佛羅倫斯到羅馬的大路上,剛駛過阿卡龐當特這座小城。這輛馬車一路上速度很快,但還不至於快到使人生疑的地步。 此人身穿一件禮服,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件大氅,穿這種衣服旅行實在是活受罪,不過它畢竟可以把一條榮譽勳位的綬帶襯托得更加鮮豔奪目;從他的這兩個標誌,再加上他跟驛車夫說話時的口音,可以看出他是個法國人。還有一個證據,也可以證明他出生在全球通用語言的故土,那就是他除了幾個音樂術語外對義大利語一竅不通,這幾個音樂術語就如費加羅說的goddam [1] 那樣,可以代表某一種語言的全部精華。 「Allegro [2] !」每次上坡時他都要對車夫喊一聲。 「Moderato [3] !」每次下坡時又要喊一聲。 從佛羅倫斯出發,取道阿卡龐當特去羅馬,這一路上究竟有多少次上坡和下坡,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不過,聽他說這兩個詞兒的漢子們,沒有一個不是放聲大笑的。 當那座永恆的城市遙遙在望之際,也就是說當馬車駛抵拉斯托爾塔,可以從那兒瞥見羅馬時,這位旅客卻並不像那些外國遊客一樣激動地從車廂座位上直起身,充滿好奇地爭著先看一眼聖彼得大教堂的圓頂。不,他只是從袋裡掏出一隻錢袋,從錢袋裡抽出一張折成四折的紙,很當心地把它打開看一眼,又重新折好,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頗有點近乎敬畏的味道。然後他說了句: 「好,它還在我身邊哩。」 驛車駛過波波洛城門,往左拐進去,停在西班牙旅館門前。 我們的老相識帕斯特裡尼老闆把帽子拿在手裡,站在旅館門口恭候這位旅客。 這位旅客下了車,吩咐準備一頓可口的晚餐,然後詢問湯姆森—弗倫奇銀行的地址,旅館老闆馬上把地址告訴了他,因為這家銀行是羅馬最有名的銀行之一。 它就坐落在聖彼得大教堂附近的銀行街上。 在羅馬,就像在隨便哪個別的城市一樣,一輛驛車的到達是件稀罕事兒。馬略和格拉古兄弟 [4] 的十來個後代,赤腳光肘,一隻手叉腰,另一條胳臂有模有樣地彎過去搭在後腦勺上,打量著旅客、驛車和馬匹;跟這座傑出城市裡的這幫小淘氣結伴的,還有教皇陛下治下的五十來個遊手好閒的二流子——台伯河裡有水的時候,他們通常聚集在聖天使橋上一邊噴煙圈,一邊朝台伯河裡吐唾沫。 不過,羅馬的頑童和二流子比巴黎的同行有個沾光的地方,那就是他們聽得懂四面八方的語言,特別是聽得懂法語,所以他們聽明白了,這位旅客要了一個套間,訂了一客晚飯,最後還問了湯姆森—弗倫奇銀行的地址。 於是,當這位新來的旅客帶著旅館派給他的導遊走出旅館時,有一個人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抽身出來,稍稍隔開一段距離跟在這外國佬後面,這外國佬壓根兒沒注意他,那導遊看上去像是也沒注意他,此人就這麼機靈得有如巴黎警探,尾隨著他倆往前走。 這個法國佬心急火燎地想馬上趕到湯姆森—弗倫奇銀行去,就連給轅馬套轡頭的這點時間也等不及了;他吩咐車夫隨後一路追上來,或者就在銀行門口等他。 他走到銀行時,馬車還沒趕上來。 法國佬進門後,把導遊撇在前廳,這個導遊馬上就跟兩三個二流子搭訕了起來,這些不幹任何營生,或者說什麼營生都幹的小夥子,平時常在羅馬街頭的銀行、教堂、古跡、博物館或劇院門口轉悠。 法國佬前腳進銀行,那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抽身出來的人後腳跟進;法國佬敲辦公室門,走進第一個房間;他的影子也照樣這麼做。 「湯姆森先生和弗倫奇先生在嗎?」法國佬問。 一個一本正經地佔據著第一張寫字桌的高級職員做了個手勢,一個僕役模樣的人馬上立起身來。 「怎麼通報?」那僕役問,一邊做出為來客引路的姿勢。 「唐格拉爾男爵先生。」這位旅客回答說。 「請隨我來。」僕役說。 一扇門打開了,僕役和男爵消失在這扇門裡面。尾隨唐格拉爾進來的那個人,在長凳上坐下等著。 職員的那支筆,繼續在紙上沙沙地響了大約五分鐘之久;在這五分鐘裡,那個人一直保持沉默,紋絲不動地端坐著。 隨後,職員手裡的筆停了下來;他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四下望了一遍,確認房間裡沒有外人。 「嘿嘿!」他說,「你來啦,佩皮諾?」 「來了!」對方的回答非常簡潔。 「你在這個胖子身上聞到油水的味兒啦?」 「對他我可沒費這份勁兒,我們是預先得到情報的。」 「這麼說,你是知道他上這兒來幹嘛的囉,你這機靈鬼。」 「沒錯,他是來提款的;不過,還得弄清楚提款的數額。」 「待會兒我會告訴你的,老弟。」 「很好;不過,你可別像上回那樣,給我弄個假情報哦。」 「瞧你說的,你說的是哪一回啊?敢情是說前不久從這兒取走三千埃居的那個英國人?」 「不是,那傢伙身上確實有三千埃居,我們都搜到了。我是說那個俄國親王。」 「怎麼啦?」 「怎麼啦!你對我們說是三萬利弗爾,可我們只搜到兩萬二。」 「也許搜得不夠仔細。」 「是路易吉·萬帕親自動手搜的。」 「那麼,他沒準兒是還債了……」 「一個俄國人會還債?」 「要不就是花掉了。」 「這還差不離。」 「準是這樣;現在我得去看一下,要不然,說不定沒等我來得及弄清個準數,那法國佬就把事情辦完了。」 佩皮諾點點頭,接著從口袋裡摸出一串唸珠,嘴裡唸唸有詞地禱告了起來,而那個職員則消失在僕役和男爵經過的那扇門裡。 約摸十分鐘過後,那職員滿臉興奮地出來了。 「怎麼樣?」佩皮諾問他的朋友。 「好傢伙,好傢伙!」那職員說,「數額可大著呢。」 「五百到六百萬,對不對?」 「對呀;你知道這數額?」 「拿的是基督山伯爵大人的收據。」 「你認識這位元伯爵?」 「銀行劃帳到羅馬、威尼斯和維也納,讓他作為貸方。」 「一點不錯!」那職員喊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告訴過你,我們事先得到情報了。」 「那麼,你幹嘛還要來問我?」 「為的是確認一下他是不是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就是他,沒錯……五百萬,好大的一筆數目哎,佩皮諾!」 「對。」 「咱們一輩子也甭想有這麼多錢哪。」 「不過至少,」佩皮諾冷靜地回答說,「我們早晚也能有個零頭吧。」 「噓!他來了。」 職員又提起筆,佩皮諾拿起唸珠;當門打開時,一個在紙上沙沙地寫,另一個在喃喃地禱告。 唐格拉爾滿面紅光地出現在門口,銀行經理親自送他出來,一直送到大門口。 佩皮諾跟在唐格拉爾後面出了門。 照事先的約定,後面趕上來的那輛馬車等在湯姆森—弗倫奇銀行門前。導遊給唐格拉爾打開車門:導遊是個愛獻殷勤的角色,什麼事情都可以派到他的用場。 唐格拉爾縱身跳進車廂,動作輕捷得像二十歲的小夥子。 導遊關好車門,爬上車,坐在車夫旁邊。 佩皮諾跳上車,坐在車廂外的後座上。 「閣下想去看看聖彼得大教堂嗎?」導遊問。 「去幹嘛……?」男爵回答說。 「天哪!去觀光唄。」 「我不是到羅馬來觀光的,」唐格拉爾大聲說,隨後他帶著貪婪的笑容低聲地對自己說,「我是來提款的。」 說著,他真的摸摸自己的錢袋,他剛把一份信用卡裝在裡面。 「那麼閣下要去……?」 「旅館。」 「Casa Pastrini [5] 。」導遊對車夫說。 這輛馬車就像輛私家馬車似的疾駛而去。 十分鐘過後,男爵回到了旅館的房間,佩皮諾跟我們在本章開頭提到過的那夥馬略和格拉古兄弟的後代中的一個小淘氣咬了一陣耳朵以後,在旅館正門旁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而那個小淘氣則拔腿往卡皮托利山丘拼命跑去。 唐格拉爾覺得疲乏而滿足,倦意襲了上來。他上了床,把錢袋放在長枕頭下面,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佩皮諾閒著沒事做;他跟那些facchino [6] 玩morra [7] ,輸了三個埃居,為了安慰一下自己,又喝了一小瓶奧爾維耶托酒。 第二天,唐格拉爾醒得很晚,雖說他昨晚睡得很早;一連有五六個晚上了,他就算躺在床上,也從沒睡過一個好覺。 他美美地吃了一頓早飯,由於正如他說過的那樣,他並不想去領略這座永恆的城市的景色,所以他吩咐驛車在中午備好馬。 但是唐格拉爾沒有想到,警方的手續居然如此繁瑣,驛站的掌櫃辦事居然又如此磨蹭。 驛馬到兩點鐘才來,而那份去辦簽證的護照,導遊到三點鐘才拿來。 格拉古兄弟和馬略的後代們,卻一個都沒落下。 男爵得意揚揚地穿過人群,小淘氣們為了想得到幾個baiocco [8] ,都管他叫大人。 我們知道,唐格拉爾是個很平民化的人,到現在為止只嘗過聽人稱他男爵的滋味,可還從來沒聽人喊過他大人,這個頭銜使他覺得大為過癮,便撒了十幾枚小錢給這群頑童,他在口袋裡還另外摸好了十幾枚小錢,準備等他們喊殿下時撒出去。 「走哪條路?」驛車夫用義大利話問。 「去安科納的大路。」男爵回答說。 帕斯特裡尼老闆翻譯了這一問一答,隨即馬車就疾駛而去。 唐格拉爾是想先到威尼斯提出一部分錢來,然後從威尼斯到維也納把剩下的款項都取出來。 他盤算著在最後那個城市住下來,他聽人說過那是個尋歡作樂的城市。 馬車在羅馬城郊剛駛過三裡路程,夜色就開始降臨了;唐格拉爾事先沒想到會動身得這麼遲,要不然他就不走了;他問車夫還有多少時間才能到下一個城鎮。 「Non capisco [9] 。」車夫回答說。 唐格拉爾點了點頭,意思是說: 「很好!」 馬車繼續往前行駛。 「到前面的第一個驛站,」唐格拉爾思忖道,「我就停下休息。」 唐格拉爾因為昨晚睡了個好覺,現在還能感受到那種舒適愜意的餘味。此刻他懶洋洋地躺在一輛雙層彈簧坐墊的豪華英國馬車裡,感覺得到車子正由兩匹駿馬拉著往前行駛;他知道,每隔七裡路才有一個驛站。誰叫他是個銀行家,又碰巧是個破產的銀行家呢? 唐格拉爾對留在巴黎的妻子想了十分鐘,又對跟著阿爾米依小姐出逃的女兒想了十分鐘;接著對他的那些債權人以及將來怎樣花他們的錢也想了十分鐘;然後,由於沒有什麼事情好想,就閉上眼睛入睡了。 不過有時候,隨著一下特別猛烈的顛簸,唐格拉爾也會暫時張開一下眼睛;這時,他感覺得到自己仍然在羅馬的城郊飛速前進,沿途到處都是殘存的高架引水渠 [10] ,宛如隨著歲月流逝而石化成的花崗岩巨人,屹立在那兒。但夜晚是陰冷的,而且下著雨,在這種時候,能閉上眼睛縮在車廂裡面,實在要比從車窗裡探出頭去問一個隻會回答「non capisco」的車夫舒服得多了。 所以,唐格拉爾琢磨著反正到下一個驛站總會醒的,就繼續睡他的覺。 馬車停下了;唐格拉爾心想,總算把驛站給盼來了。 他睜開眼睛從車窗望出去,滿心以為是到了一個城鎮,再不濟總也是個村莊;卻不料看見的是一座孤零零的破屋子,再有就是三四個像幽靈似的走來走去的人影。 唐格拉爾稍等了一會兒,心想驛車夫一定會來要車錢的;他想趁這個機會向新換的車夫問個訊;但是那兩匹馬卸下了套,新換上的馬也配上了轡頭,可就是沒有人來跟乘客要錢。唐格拉爾驚訝之餘,推開了車門;可是一隻有力的手馬上把它關上了,馬車又往前滾動。 男爵目瞪口呆,完全清醒了。 「哎!」他對著車夫說,「哎!mio caro [11] !」 這個抒情的義大利詞兒,想必是男爵在女兒和卡瓦爾坎蒂親王唱兩重唱時聽來的。 可是mio caro沒有搭腔。 這回,唐格拉爾只敢打開車窗。 「喂,朋友!咱們這是去哪兒呀?」他把頭探出去問道。 「Dentro la testa [12] !」一個低沉而蠻橫的聲音喊道,伴著一個恫嚇的手勢。 唐格拉爾明白了,dentro la testa的意思是:把腦袋縮進去。由此可見,他的義大利語進步很快。 他服從了,但心裡卻不免七上八下起來;而且,由於這種不安變得愈來愈強烈,所以不出幾分鐘,他的頭腦就不再像剛上路時我們所說的那樣空空蕩蕩、昏昏欲睡了,他的頭腦裡,不妨這麼說,此刻裝滿各種各樣的念頭,而這些念頭,一個比一個更適宜於喚起旅客,尤其是處於唐格拉爾目前處境的旅客的想像。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變得非常敏銳,凡是在情緒異常激動的情況下,起初都會是這樣,但隨後由於東張西望看得太緊張,視覺就會變得遲鈍起來。在尚未感到害怕的時候,一個人的視力是正常的;在剛受到驚嚇的當口,看到的東西都有重影,但在已經嚇慌了的時候,看出去就是一片模糊了。 唐格拉爾看見一個人裹著披風,在車廂右側策馬賓士。 「一個憲兵,」他說,「難道法國方面已經把我的情況發急報給教皇當局了?」 他決定要消除一下這個疑團。 「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呀?」他問。 「Dentro la testa!」仍然是那同樣的嗓音和同樣的恫嚇口氣。 唐格拉爾朝車廂左邊轉過身去。 車廂左邊也有一個人在騎馬賓士。 「完了,」唐格拉爾滿臉是汗,暗自思忖道,「我準是被捕了。」 說著,他往後倒在車廂背墊上,但這一回不是為了睡覺,而是為了思索。 不一會兒,月亮升上來了。 他靠在車廂背墊上,望著窗外的原野;這時他又瞥見了曾經見到過的那些花崗岩幽靈似的引水渠架;不過,剛才看見時,它們是在右邊,而現在是在左邊了。 他明白了,那些人已經把馬車掉了個頭,這會兒是帶著他回羅馬去。 「呵!倒楣,」他喃喃地說,「他們準是弄到了引渡權!」 馬車繼續以驚人的速度向前行駛。一個小時就是在這樣的擔驚受怕中度過的,沿途每看到一個景點,這個逃亡者都會覺得,他們確定無疑地是在往原路返回。最後,他見到了一座黑魆魆的龐然大物,而且只覺得馬車像要撞上去似的。但馬車拐了個彎,擦著它的邊緣繼續往前行駛,這座黑魆魆的龐然大物,原來就是圍繞羅馬的城牆。 「喔!喔!」唐格拉爾喃喃地說,「我們不是回城裡去,這麼說我沒有落進司法部門的手裡。仁慈的天主!且慢,要是他們是……」 他的頭髮豎了起來。 他想起了阿爾貝·德·莫爾塞夫,那位年輕的子爵,在他快要當唐格拉爾夫人的女婿、歐仁妮的丈夫的那會兒,對她們母女講的那些關於羅馬強盜的有趣的故事,當時在巴黎,是幾乎沒人把這些故事當真的。 「說不定他們就是強盜!」他喃喃地說。 驟然間,馬車駛上了一條比碎石路面更堅硬的車道。唐格拉爾壯著膽子向路的兩邊望瞭望;他瞥見的是些奇形怪狀的斷垣殘壁,莫爾塞夫講的故事還在他的腦海裡盤桓著,此刻,故事裡的種種細節呈現在他眼前,他意識到他這會兒大概是在亞庇古道上。 馬車左邊,在一片峽谷模樣的凹地裡,可以看見一個圓形的窪陷。 這就是卡拉卡拉競技場的遺跡。 騎馬跑在馬車右邊的那個人一聲令下,馬車剎住了。 同時,左邊的車門打開了。 「Scendi! [13] 」一個聲音命令說。 唐格拉爾立即下車;他仍不會說義大利語,但已能聽懂了。 半死不活的男爵,往四下裡望望。 四個人把他圍在中間,這還沒把那個車夫算進去。 「Di quà [14] 。」其中的一人說道,領頭走下一條小路,這條小路從亞庇古道一直通往羅馬城郊一片地面起伏不平的腹地。 唐格拉爾一聲不吭地跟在那人後面往前走,不用回過頭去,他也知道另外那三個人跟在他後面。 但他似乎覺著,那三個人沿途分別按大致相等的距離站定下來,就像是布崗似的。 唐格拉爾一聲不響地跟著那人走了大約十分鐘以後,發現自己來到一座小山岡和一片雜草叢生的荊棘叢中間;三個人一聲不吭地站在三個角上,把他圍在中間。 他想開口說話;但是舌頭像是不聽使喚了。 「Avanti [15] 。」那同一條嗓音短促而專橫地喝道。 這一回唐格拉爾更加明白了:他不僅聽懂了話,而且領會了動作的含意——走在他後面的人把他猛地往前一推,他差點兒撞在了前面帶路的嚮導身上。 前面帶路的嚮導,就是我們的朋友佩皮諾,他一頭扎進高高的草叢,沿著想必是由櫸貂和蜥蠍開出的窄路,蜿蜒曲折地往前走去。 到了一塊掩映在茂密的荊棘之中的岩石跟前,佩皮諾停住腳步;這塊岩石眼瞼似的半開半掩,恰好可以容這個小夥子鑽進去,就如夢幻劇中的那些妖精跌進了陷阱似的。 跟在唐格拉爾後面的那人,用聲音和動作催促銀行家也照樣這麼做。無可置疑,破產的法國銀行家是落在羅馬強盜手裡了。 唐格拉爾就像一個身臨險境進退維谷,卻又被恐懼激起勇氣的人那樣,執行了這個命令。儘管他的大肚皮非常不適合鑽羅馬城郊的石頭縫縫,他還是跟在佩皮諾後面鑽了進去,而且閉緊眼睛聽憑自己一路往下滑,直朝洞裡栽去。 直到腳碰到地面,他才睜開眼睛。 洞裡的通道挺寬敞,但黑黝黝的。佩皮諾現在到了家,不必再藏藏掖掖,他打著火鐮,點亮了一個火把。 另外兩個人也在唐格拉爾之後下來了,他們充當後衛,一看見他停步就從後面推他,就這麼一路推著他,沿著一道緩坡來到了一個模樣陰森可怕的岔道口。 四周的石壁層層疊疊鑿了許多棺材模樣的洞穴,映在灰白色的岩石上,就像一個個骷髏頭上黑咕隆咚的眼眶。 一個哨兵啪的一聲把馬槍槍箍握在左手裡,問道: 「誰?」 「自己人,自己人!」佩皮諾說,「頭兒在哪裡?」 「在那裡。」哨兵說著,指了指肩後一個大廳模樣的岩洞,燭光正從那寬敞的拱形洞口透出來,照在過道的石壁上。 「一條大魚,頭兒,一條大魚。」佩皮諾用義大利話說。 說著,他拎著唐格拉爾的外衣領子,把他帶到那個類似於門的洞口,進了洞口就是那個首領作為起居室的大廳。 「就是這個人嗎?」首領問,他剛才正在聚精會神地讀普盧塔克寫的《亞歷山大大帝 [16] 傳》。 「就是他,頭兒,就是他。」 「很好;讓我瞧瞧。」 隨著這聲頗為無禮的命令,佩皮諾冷不丁地把火把舉到唐格拉爾的臉前,唐格拉爾嚇得直往後躲,生怕眉毛給燒掉。 這張驚慌失措的臉,已經嚇得毫無血色,變得極為醜陋。 「這個人很累了,」首領說,「帶他上床去睡吧。」 「喔!」唐格拉爾心想,「他說的床,大概就是鑿在牆壁裡躺死人的洞穴;他說的睡覺想必就是死亡了,這會兒我在黑暗中瞧見它們閃閃發亮的這些匕首,隨便哪一把都能叫我沒命的。」 果然,在這寬敞的大廳黑黝黝的深處,可以瞥見好些人在從他們的乾草或狼皮的鋪褥上坐起身來,他們都是這位當年莫爾塞夫看見他讀《愷撒回憶錄》,而這會兒唐格拉爾看見他讀《亞歷山大大帝傳》的首領的夥伴。 銀行家發出一聲喑啞的呻吟,跟在那個嚮導後面;他既不想祈禱,也不想叫喊。他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意志、精力和感覺,什麼都沒有了;他在往前走,只是因為有人帶著他往前走。 他腳下碰到一級臺階,意識到面前有幾級踏步,因為怕撞痛頭,便本能地低下頭,走下臺階來到一個在岩石中間鑿出來的地牢跟前。 這個地牢雖說光禿禿的,卻挺乾淨,雖說是在深不可測的地層下面,卻挺乾燥。 牆角鋪著(而不是搭著)一張用乾草鋪就、上面蓋著山羊皮的床。唐格拉爾瞧見這張床,不啻瞧見了自己得救的曙光。 「哦!感謝天主;」他喃喃地說,「這是張真正的床!」 這是一小時來,他第二次提到天主;這種事在他已經有十年沒發生過了。 「Ecco [17] 。」嚮導說。 他把唐格拉爾往裡面一推,關上門。 門閂嘎的一響;唐格拉爾成了囚徒。 其實,即便門沒上閂,那也除非他是聖彼得 [18] ,而且有天使引路,才能從這夥在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安營紮寨的強盜中間逃出去,這夥強盜的首領,我們的讀者當然認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路易吉·萬帕。 唐格拉爾也認得了這個強盜,但當莫爾塞夫想在法國讓他們相信這個強盜的存在的那會兒,他可是壓根兒不相信的。他不僅認得了這個強盜,而且也認得了關過莫爾塞夫的地牢,這兒十有八九是專門給外國佬住的地方。 唐格拉爾想著想著不由得有些高興起來,這些回憶使他放下了心。既然這夥強盜沒有馬上殺掉他,那麼說不定他們根本就沒想殺他。 他們抓他來是為了敲詐錢財,而由於他身邊的現金只有不多幾枚路易,他們準會向他勒索贖金。 他記得莫爾塞夫的贖金好像是四千埃居;由於他自以為身價要比莫爾塞夫高得多,所以他在心裡把自己的贖金定為八千埃居。 八千埃居,就是四萬利弗爾。 他還有約摸五百零五萬法郎。 誰要是有了這些錢,就能處處逢凶化吉,化險為夷。 所以,這一關他十拿九穩能逃過,因為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人的贖金會要到五百零五萬的;唐格拉爾躺在床上,來回翻了兩三個身以後,就像路易吉·萬帕讀的那本書中的主人公一樣坦然地入睡了。 [1] 英語:該死。費加羅是法國劇作家博馬舍(1732-1799)的喜劇《塞維爾的理髮師》和《費加羅的婚禮》中的角色。 [2] 義大利文,音樂術語:快板。 [3] 義大利文,音樂術語:中板。 [4] 馬略(約西元前157—前86)是古羅馬統帥、政治家。格拉古兄弟,即提比留·格拉古(西元前162—前133)和蓋約·格拉古(西元前153—前121),也都是古羅馬政治家。 [5] 義大利文,帕斯特裡尼旅館。 [6] 義大利文,腳夫。 [7] 在義大利很流行的賭博遊戲。玩時一人舉起右手然後迅速放下,同時伸出一個或幾個手指,另一人須猜出他伸出的是幾個手指。 [8] 教皇領地內使用的一種低值小硬幣。 [9] 義大利文,聽不懂你的話。 [10] 古羅馬時代的城市供水設施,廢棄不用後作為古跡保留了下來。 [11] 義大利文:我親愛的。 [12] 義大利文:把頭縮進去。 [13] 義大利文:下來! [14] 義大利文:跟著走。 [15] 義大利文:往前走。 [16] 馬其頓國王(西元前336—前323),亞歷山大帝國的創立者。 [17] 義大利文:到了。 [18] 《聖經》中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 |
第一百十三章 往事 伯爵離開這座小屋時心裡很難過,他把梅塞苔絲留在了這裡,今後天各一方,很可能他是不會再見到她了。 自從小愛德華去世以來,基督山的心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他沿著曲折的山坡緩緩爬上復仇的頂峰以後,他在山坡的另一側看到了疑慮的深谷。 事情還不止於此;剛才和梅塞苔絲的談話,喚醒了他心底裡的回憶,他感到自己必須重新審視一下這些回憶。 一個像伯爵這樣性格剛毅的人,不會長久地沉浸在那種憂鬱的狀態裡,那種精神狀態,在平庸的人身上,能使他們的生活看上去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地方,而在一個出類拔萃的人身上,卻會毀了他。伯爵在心裡想,既然現在他幾乎到了要責備自己的地步,那麼一定是他的全盤計畫中有了一個失誤。 「我沒把過去看清楚,」他在心裡說,「可我不能讓自己這樣受騙。 「難道我所確定的目標竟是一個荒謬的目標!難道我這十年都走錯了路!難道只要一個鐘頭的時間,就足以證明一個建築師傾注了他全部希望的作品,竟然是一件無法實現,至少是褻瀆神明的作品! 「我不想讓這種想法纏住我,它會把我逼瘋的。在我今天的推理中所缺少的,是對往事精確的評價,因為我是從地平線的另一端來回顧這些往事的。其實,往事就如同旅途的景色,隨著歲月的流逝,是會在記憶中淡忘的。我現在的情形,就好比那些在夢中受傷的人,他們看到了傷口也感到了疼痛,可就是想不起自己曾經受過傷。 「那麼好吧,你這獲得重生的人,你這行為怪癖、終日夢游的闊佬,你這在幻覺中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百萬富翁,你再去重溫一下那種饑餓痛苦的生活的悲慘情景吧;再去沿著當年厄運和不幸把你驅趕上去,而絕望又把你收留下來的那條道路走一遍吧;在基督山看唐戴斯的這面鏡子的玻璃上,如今鑽石、金子和幸運的光芒已經太耀眼了;收起這些鑽石和金子;抹去這些光芒吧;你就從富人變回到窮人,從自由的人變回到囚犯,從獲得重生的人變回到屍體去吧。」 基督山一邊對自己說著這些話,一邊沿著工廠街往前走。就是在這條街上,二十四年前的一個晚上,一隊默不作聲的士兵在把他押送到監獄去;街道兩旁這些賞心悅目、充滿生氣的房屋,在那個夜晚陰暗而沉寂,門窗都是緊閉的。 「可是,它們就是當年的那些房子呵,」基督山喃喃地說,「只是當時是在晚上,而今天是在陽光燦爛的白天;是陽光使這一切變得明亮,變得喜氣洋洋的。」 他沿著聖洛朗街走上碼頭,朝行李寄存處走去;當年他就是在這個地方被帶上船的。一艘有遮陽布篷的遊船正好駛過;基督山向船主人招呼了一下,船主人馬上把船靠了過來,那種急切的神情,就好比渡船的船夫兜到一筆好生意時的模樣。 陽光明媚,在這種好天氣乘船航行真是賞心樂事。遠處的海面上,通紅透亮的太陽正在往下沉去,粼粼的波光在接近太陽時像火焰的燃燒;平滑如鏡的水面,不時被躥出水面的魚兒激起一圈圈漣漪,這些魚兒為了躲避敵人的追逐,衝出水面在向夥伴求援;在天水相接的遠方,可以看見返回瑪律提格的漁舟,或駛往科西嘉和西班牙的商船的白帆,悠然地駛過,猶如海鷗滑過海面。 儘管天空那麼明朗,船影那麼優美,儘管沐浴在金色光線中的景色那麼迷人,伯爵卻裹在披風裡,一點一點地回憶那次可怕的航行的每個細節;加泰羅尼亞漁村裡那盞淒迷而孤單的燈光,乍見伊夫堡猛然意識到自己被帶到什麼地方的印象,想縱身跳海時跟憲兵的搏鬥,被制服後的絕望,以及冰涼的槍口猶如一隻冰環似的頂在太陽穴上的感覺。 漸漸地,猶如夏日驕陽下乾涸的泉水,當秋天的雲層在高處聚斂之際又漸漸地變得濕潤,一滴一滴地冒出來,基督山伯爵又感覺到當年浸透過艾德蒙·唐戴斯心田的苦汁,在從胸中往外滲出來。 於是,明朗的天空,優雅的船影,燦爛的陽光對他來說又都不復存在了;天空像蒙上了黑紗,被稱作伊夫堡的那個黑黢黢的龐然大物使他感到膽戰心驚,彷彿那是一個死敵的幽靈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們到了。 伯爵下意識地往後退去,一直退到船尾。船主人卻在用柔和的聲音對他說: 「我們登岸吧,先生。」 基督山記得,就是這個地方,就是在這塊岩礁上,那隊士兵把他粗暴地拖上岸,用刺刀頂著他的腰,推著他沿斜坡往上走。 當初在唐戴斯眼前那麼漫長的這段路程,如今基督山覺得它很短很短;船槳每劃一下,就激起一串水珠四濺的浪花,同時也激起千頭萬緒往事的記憶。 自從七月革命以後,伊夫堡不再關押囚犯了,只有緝私隊在這設立了一個哨站;一個看守城堡的人在門口迎接遊客,領他們去參觀這座業已變成旅遊點的陰森森的城堡。 然而,儘管伯爵事先聽說過所有的情況,可是當他在拱頂下面進入城堡,走下黑黝黝的石梯,當那嚮導按照他的要求把他帶到地牢裡去的時候,他的臉還是變得冰涼而慘白,渾身都是冷汗了。 伯爵打聽復辟時代的獄卒還有沒有留下的;他們不是退休就是改行了。 帶他參觀的這個人是在一八三○年才來這兒的。 嚮導把他帶到了他當年的牢房。 他重又見到了從窄小的氣窗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重又見到了當年放床的地方,在這張已經搬走的床的背後,法里亞神甫掘的那條地道的洞口雖然已經堵上了,但依據看上去比較新的那幾塊石頭,仍然可以判斷出它的位置所在。 基督山覺得自己的腿在發軟;他拉過一張木凳坐了下來。 「關於這座城堡,除了米拉波 [1] 給毒死的故事以外,還有些什麼故事呢?」伯爵問,「這些悲慘的牢房,簡直叫人不敢相信裡面竟然關過活人,關於它們有沒有什麼傳說呢?」 「有啊,先生,」嚮導說,「就說這間地牢吧,那位獄卒安東莞老兄就給我說過一個故事。」 基督山打了個哆嗦。這個安東莞獄卒就是以前看管他的獄卒。伯爵差不多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和長相;可是,一聽到這個名字,那張長滿絡腮鬍子的臉,那件褐色的上衣,驟然間又栩栩如生地浮現在眼前,就連他身上的那串鑰匙,彷彿也還在耳邊叮噹作響。 伯爵轉過頭去,恍惚間覺得在過道的陰影裡又看見了他,嚮導手裡擎著的火把的亮光,使得道裡的陰影反而越發顯得濃厚了。 「先生想聽我講這個故事嗎?」嚮導問。 「是的,」基督山說,「請講吧。」 說著,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前,想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聽人敘述自己的往事,真使他感到不寒而慄。 「請講吧。」他又說了一遍。 「這間地牢裡,」嚮導接著往下說,「很久以前關過一個囚犯,聽說那是一個很危險的犯人,而且他特別有心計,所以就更加危險了。那時候,這城堡裡還關著另一個犯人;那人可一點兒不兇狠,他是個可憐的神甫,是個瘋子。」 「啊!是的,瘋子,」基督山重複說,「他怎麼個瘋法?」 「他老是說,誰給他自由,他就把幾百萬財寶都給他。」 基督山抬起眼睛望向上天,可是他看不到天空:有一堵石壁隔在他和蒼穹中間。伯爵心想,在法里亞神甫要把財寶給他們那些人和他要給他們的那些財寶中間,也隔著一堵同樣厚的屏障呵。 「犯人彼此能看見嗎?」基督山問。 「喔!不行,先生,這是明令禁止的;可是他們躲過了獄卒,在兩間地牢之間挖了一條通道。」 「兩人中間,是誰挖的這條通道?」 「喔!那當然是那個年輕人囉,」嚮導說,「那個年輕人有心計,人又強壯,而那個可憐的神甫年紀又老,身體又弱;再說他那麼瘋瘋癲癲的,也沒個準念頭。」 「這些睜眼的瞎子呵!……」基督山喃喃地說。 「不管怎麼說吧,」嚮導繼續說,「那個年輕的犯人挖了一條通道;用什麼東西挖呢?誰也不知道。可他硬是挖通了,證據就是現在還能看到的那個痕跡。喏,您看到了嗎?」 說著,他把火把湊近牆壁。 「啊!真的沒錯。」伯爵說,他的聲音由於激動而變得喑啞了。 「結果呢,兩個犯人就可以來往了。他們來往了多久?誰也不知道。不過後來有一天那個年老的生病死掉了。您猜那個年輕的怎麼著?」嚮導打住話頭問。 「您說吧。」 「他把那個死人背到自己的牢房,讓他臉朝牆躺在自己的床上,然後再回到那間空牢房,堵好洞口,鑽進裝屍體的布袋,您可曾聽到有誰想出過這樣的主意嗎?」 基督山閉上眼睛,頓時又感覺到了當時那粗麻袋(上面還留有他調包的那具屍體冰涼的感覺)擦過臉頰時的全部印象。 嚮導繼續說: 「您瞧,他的計畫是這樣的:他以為死人就埋在伊夫堡,心想他們是不會肯花錢為囚犯買棺材的,所以他盤算自己準能用肩膀頂開泥土爬出來。可是不幸的是,城堡有一條規矩打亂了他的計畫,他們不把死人埋掉,而是就在死人腳上縛個鉛球,乾脆往海上一扔完事。對他也這麼幹了。我們的這位小夥子,給人從懸崖頂上拋進了海裡。第二天,那個真正的死人在他的床上被發現了,於是事情露餡了。這時那兩個抬死人的獄卒,也把一直不敢說的一件事說了出來,原來那個裝屍袋扔到半空中的那會兒,他們聽到過一聲慘叫,但一落進海裡,那聲音馬上就窒息在海水裡了。」 伯爵困難地呼吸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沿著額頭往下淌,焦慮和痛苦揪緊著他的心。 「不!」他喃喃地說,「不!我感覺到那種疑慮,意味著我在開始忘卻過去;而現在,我的心又在流血,又變得渴望復仇了。」 「那麼這個犯人,」他問,「你們就再沒聽到過他的下落嗎?」 「沒有聽說過,壓根兒沒聽到過;您也明白,他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平躺著掉下去,那麼,因為他是從五十尺的高處摔下去的,他肯定當場就死了。」 「您說過他們在他腳上綁上了個鉛球,那他大概是豎著往下掉的。」 「另一種可能就是豎著掉下去,」嚮導接著說,「那麼鉛球的重量就會把他往海底拉,結果他就只能葬身海底嘍,可憐的人!」 「您同情他?」 「可不,我挺同情他的,雖說他死在海裡也算是得其所哉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風聲說這個可憐的人當年是個海軍軍官,是當作波拿巴黨人給關進來的。」 「的確,」伯爵喃喃地自語,「天主讓你從波濤和烈火裡逃了過來。所以還有講故事的人想著那個可憐的水手;他們在溫暖的家裡講著他的悲慘故事,人們聽到他劃破長空、栽進大海去的時候,都打起了寒顫。 「他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嗎?」伯爵提高嗓音問道。 「哦!可不是!」嚮導說,「他們就知道他叫三十四號。」 「維爾福呀,維爾福!」基督山輕輕地說,「當你被我的鬼魂纏得無法入睡的時候,你一定有許多次默唸過我的名字吧。」 「先生還想繼續參觀嗎?」嚮導問。 「是的,尤其想去看看那個可憐神甫的房間。」 「噢!那個二十七號?」 「對,那個二十七號。」基督山重複說。 他彷彿在耳邊聽到了當他問法里亞神甫名字時,對方隔著牆壁大聲回答他這個號碼的聲音。 「請跟我來。」 「等一下,」基督山說,「我還想對這間牢房最後再好好地看一眼。」 「那好吧,」嚮導說,「我正好忘記帶那間牢房的鑰匙了。」 「您去拿吧。」 「火把我給您留下。」 「不用,請帶走吧。」 「那您就一片漆黑了。」 「我在黑暗裡也能看見東西。」 「嗨,就跟他一樣。」 「哪個他?」 「那個三十四號唄。聽人說啊,他在黑暗裡待慣了,就連牢房最暗的旮旯裡的一根針,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是花了十年工夫才練到那種地步的。」伯爵心裡想道。 嚮導帶著火把走開了。 伯爵沒說錯:他在黑暗裡待了幾秒鐘,就能像在大白天一樣地看清周圍的東西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這時他才真正認清了自己的地牢。 「對,」他說,「這是我常坐的那塊石頭!這是我的肩膀在牆壁上磨出的痕跡!這是有一天我用頭去撞牆留下的血跡!……哦!……這些數字……我記得它們……那是有一天我計算年齡時寫的,我算父親的年齡,為的是知道我能不能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再見到他,我算梅塞苔絲的年齡,為的是知道我能不能在她還沒嫁人的時候再見到她……算好以後,我曾經有過一陣子希望……可是我沒有把饑餓和變心算進去!」 伯爵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剛才就像在夢中一樣,他依稀看到父親在向墓地走去……而梅塞苔絲則在走向結婚的聖壇! 在另一面牆上,一行刻在石壁上的字映入他的眼簾。在暗綠色的牆壁上,這行字白濛濛地顯現了出來: 「我的主呵!」基督山喃喃唸道,「請讓我保存記憶吧!」 「哦,是的,」他出聲說道,「這是我在最後那段日子裡唯一的祈願。我已經不再祈求自由了,我只祈求保存記憶,我怕自己會發瘋,會忘記那一切。我的天主!您保存了我的記憶,我什麼都沒忘記。謝謝,謝謝,我的天主!」 這時,牆壁上映出火把的光亮;那個嚮導往下走來。 基督山走到他的跟前。 「請跟我來吧。」那人說。 他帶著伯爵,從一條地下走廊,無須返回地面,直接到達另一間牢房的門口。 到了這兒,千頭萬緒湧上了基督山的心頭。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刻在牆上的子午線,那是法里亞長老用來計算時間的,隨後他又看見了那可憐的囚犯死在上面的床的殘骸。 見到這些東西,伯爵心中並沒有湧起在自己的牢房裡所感覺到的焦慮和愁苦的情緒,而只覺得心裡充滿溫暖的感謝之情,兩行熱淚從眼眶裡流了下來。 「那個瘋神甫,」嚮導說,「就關在這裡。那個年輕的囚犯,就是從這兒過來的。(他說著,指給基督山看那條出口並沒封住的通道。)從石頭的顏色,」他繼續說,「一位有學問的先生推斷出,這兩個犯人彼此來往差不多有十年工夫。可憐的人哪,這十年裡頭他們的日子可不好過呀。」 唐戴斯從口袋裡摸出幾枚金路易,遞給這個雖然不認識自己,卻已經第二次對自己表示同情的人。 這個嚮導收下了,他還以為這是幾枚普通的硬幣。可是湊在火把的亮光下一看,他認出了對方給他的這幾枚金幣的價值。 「先生,」他說,「您弄錯了。」 「怎麼啦?」 「您給我的是金幣。」 「這我知道。」 「什麼!您知道?」 「是啊。」 「您的本意就是給我金幣?」 「對。」 「那我真的可以收下,不必感到不安囉?」 「對。」 嚮導驚訝地望著基督山。 「您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伯爵就像哈姆雷特那樣說 [2] 。 「先生,」嚮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先生,我實在不明白您為什麼要這麼慷慨大方。」 「這挺容易明白,我的朋友,」伯爵說,「我當過水手,我聽了您的故事也許要比旁人更感動些。」 「先生,」嚮導說,「既然您這麼慷慨,我也該回敬您一點東西才是。」 「你要給我什麼呢,我的朋友?貝殼,草編工藝品?謝謝啦。」 「不,先生,不是的;是跟剛才的故事有關的一樣東西。」 「是嗎!」伯爵急切地大聲說道,「什麼東西?」 「請聽我說,」嚮導說,「是這麼回事:我有一陣子在尋思,一個囚犯待了十五個年頭的牢房裡,總該能找到些什麼吧,於是就沿著牆壁找了起來。」 「啊!」基督山出聲喊道,他記起了神甫那兩處藏東西的地方。 「找呀找呀,」嚮導繼續說,「我發現床頭旁邊的牆壁和壁爐爐膛下面,敲上去都像裡面是空的。」 「噢!」基督山說,「噢!」 「我撬開石頭,發現……」 「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伯爵喊道。 「您怎麼知道的?」嚮導驚訝地問。 「我並不知道,我是猜的,」伯爵說,「通常在犯人藏東西的地方找到的,往往是這種東西。」 「對,先生,」嚮導說,「是一條繩梯,還有些工具。」 「它們還在您這兒?」基督山喊道。 「不在了,先生;這幾件東西挺稀罕的,我把它們賣給來參觀的遊客了。可是我還留著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伯爵急不可耐地問道。 「那東西有點像本書,是寫在布條上的。」 「喔!」基督山大聲說,「你還留著這本書嗎?」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本書,」嚮導說,「可這東西我確實留著。」 「快去給我拿來,朋友,快去,」伯爵說,「倘若這真是我心裡想的那東西,你就放心吧。」 「我跑去拿,先生。」 說完,嚮導往外跑去。 這時,伯爵虔誠地走去跪在那張殘破的床前,死者已使它變成了一個祭壇。 「呵,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說,「你給了我自由、知識和財富;你就跟那些比我優越的生靈一樣,有分辨善惡的本領,倘若人死後靈魂還能流連在我們曾經在那兒深深愛過、受過苦難的地方,那麼,你這高尚、深邃、超塵拔俗的靈魂呵,我懇求你,我憑著你給過我的父親般的愛,以及我對你的兒子般的尊敬懇求你,請你告訴我一句話,讓我看到一個徵兆,或者給我一點啟示,幫我把心底的最後這點疑慮也打消了吧。因為,倘若這種疑慮不能打消,心中始終沒有明確的信念,疑慮是會變成悔恨和內疚的呵。」 伯爵低下頭,合攏雙手。 「拿來了,先生!」一個聲音在背後說。 基督山吃了一驚,回過頭來。 嚮導把凝聚著法里亞長老淵博學識的布片遞給伯爵。這就是法里亞神甫關於義大利王國的那部巨著的手稿。 伯爵急忙拿了過來;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題詞上,那上面寫道: 主說:你將拔去龍的牙齒,你將傲然地把獅子踩在腳下。 「啊!」他喊道,「這就是回答!謝謝,我的父親,謝謝!」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隻小錢袋,裡面有十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給,」他說。「請把這只錢袋收下吧。」 「您把它給我了?」 「是的,不過有個條件,要等我走了以後才能打開。」 說完,他把剛得到的這件對他來說比任何珍寶都更貴重的紀念品,放進胸口的衣袋裡,疾步走出地牢,出城堡回到了遊船上。 「回馬賽!」他說。 遊船離去時,他的目光凝視著那座陰森的監獄。 「那些把我關進這座監獄的人,」他說,「那些忘了我曾經被關在裡面的人,讓他們全都倒楣吧!」 遊船駛過加泰羅尼亞漁村。伯爵回過頭去,臉裹在披風裡,嘴裡輕輕地呼喊著一個女人的名字。 他已經完全戰勝了自己,已經兩次戰勝了疑慮。 他以溫柔的、幾乎是愛戀的聲音喊出的這個名字,是海黛。 上岸後,基督山向公墓走去,他知道在那兒能找到莫雷爾。 十年前,他懷著虔敬的心情到這兒來尋找過一座墓,結果沒能找到。他成了百萬富翁,重新踏上了法國的土地,依然沒能找到餓死的父親的墓。 老莫雷爾曾經在那座墓前豎過一個十字架,但那個十字架早已倒塌,被掘墓人付之一炬了。對橫七豎八躺在公墓裡的朽木,掘墓人都是照此辦理的。 那位可敬的商人要幸運得多:他死在子女的懷裡,由他們護送到公墓,安息在早他兩年長眠於此的妻子身邊。 兩塊寬寬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著兩人的名字,並排豎在一塊小小的墓地前面,墓地圍在鐵欄杆中,遮蔽在四棵柏樹的濃蔭下。 馬克西米利安倚在一棵柏樹上,眼神茫然地對兩座墳墓望著。 他的心情是沉痛的,他幾乎都要失去理智了。 「馬克西米利安,」伯爵對他說,「您該看的不是這兒,而是那兒!」 說著,他向莫雷爾指指天空。 「死者是無所不在的,」莫雷爾說,「您帶我離開巴黎時,不是這樣對我說過嗎?」 「馬克西米利安,」伯爵說,「您在途中要求我讓您在馬賽待幾天。您現在還希望這樣嗎?」 「對我,早就無所謂有沒有希望了,伯爵;可是我覺得,在這兒等,要比在別處等好受些。」 「那也好,馬克西米利安,我這就要跟您分手了,可我是記得您發過誓的,是嗎?」 「喔!我會忘記的,伯爵,」莫雷爾說,「我會忘記的!」 「不!您不會忘記的,因為您是一個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的男子漢,莫雷爾,因為您已經發過誓,也因為您還要重新發誓。」 「呵,伯爵,可憐可憐我吧!伯爵,我已經夠不幸的了。」 「我認識一個比您更不幸的人,莫雷爾。」 「這不可能。」 「唉!」基督山說,「這就是人性中一種可憐的驕傲,每個人總以為自己比身邊另一個在哭泣、呻吟的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還有誰會比一個失去了他在這世上唯一心愛、期盼的人兒的男人更加不幸呢?」 「請您聽我說,莫雷爾,」基督山說,「請把思想暫且集中在我要對您說的話上。我認識一個人,他跟您一樣,曾經把全部幸福寄託在一個姑娘身上。這個人很年輕,他有一個他敬重的老父親,有一個他心愛的未婚妻;就在他要娶她的時候,變化無常的命運——要不是天主後來給他以啟示,讓他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為了把他引向一種無限和諧的境界,這種變化無常的命運是會讓他懷疑天主的公正的——那變化無常的命運,奪去了他的自由、他的未婚妻以及他在想像中(因為他就像蒙住了眼睛,只能看到眼前的東西)以為自己能擁有的未來,把他投進了地牢的深處。」 「哦!」莫雷爾說,「關在地牢裡,過一個星期,過一個月,過一年,也就出來了。」 「他在裡面關了十四年,莫雷爾。」伯爵把手按在年輕人的肩膀上說。 馬克西米利安打了個激靈。 「十四年。」他低聲地說。 「十四年。」伯爵重複說,「在這十四年裡,他也有過絕望的時刻;他也像您一樣,莫雷爾;以為自己在所有的人中間是最不幸的,他想自殺。」 「後來呢?」莫雷爾問。 「後來,在最後的時刻,天主通過一個凡人給了他啟示,因為天主已經不再創造奇蹟了;也許一開始(被淚水蒙住的眼睛,是要一些時間才能完全睜開的),他並沒有理解天主無限的仁慈;但是最終他懂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奇蹟般地從墳墓中出來時,已經改變了容貌,變得富有,變得有權勢,儼然像個神祇了。他的第一聲慟哭是為父親而發的:他的父親已經死了!」 「我的父親也死了。」莫雷爾說。 「對,可是您的父親死在您的懷抱裡,是被人愛著的,幸福的,受尊敬的,有錢的,頤養過天年的。他的父親卻是貧窮、絕望,帶著對天主的懷疑而死的;當他去世十年以後,他的兒子去尋找他的墓,但就連這墓也全無蹤影了,誰也沒法告訴他說:『那位曾經慈祥地愛過你的老人就在那兒,他安息在天主的懷抱裡。』」 「哦!」莫雷爾說。 「所以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兒子,莫雷爾,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父親的墓在哪裡。」 「可是,」莫雷爾說,「他至少還有那個他心愛的姑娘。」 「您錯了,莫雷爾;這位姑娘……」 「她死了?」馬克西米利安喊道。 「比這更糟:她變心了;她嫁給了一個迫害過她未婚夫的人。所以您瞧,莫雷爾,這個人是一個比您更不幸的情人。」 「這個人,」莫雷爾問,「天主可曾給他安慰?」 「天主至少給了他寧靜。」 「這個人將來還能有幸福嗎?」 「他這麼希望,馬克西米利安。」 年輕人的頭又垂到了胸前。 「您保留我的諾言吧,」他在沉默片刻過後說,一邊把手伸給基督山,「但您得記住……」 「十月五日,莫雷爾,我在基督山島等您。四日那天會有艘遊艇在巴斯蒂亞港等著您,這艘遊艇叫歐洛斯 [3] 號,您把自己的名字告訴船長,他就會帶您去見我。這事就這麼說定了,是不是,馬克西米利安?」 「說定了,伯爵,我會照做的;但您要記住十月五日……」 「孩子,您還不知道一個男子漢的許諾究竟意味著什麼……我已經對您說過二十次了,到那一天,如果您還要想去死,那我是會幫您去死的,莫雷爾,再見了。」 「您要離開我了?」 「是的,我在義大利有點事情;我就讓您一個人留在這兒,獨自去跟不幸搏鬥,去跟天主派來把選民帶到他腳下去的神鷹周旋;該尼墨得斯 [4] 的故事並不是神話,馬克西米利安,它是一個譬喻。」 「您什麼時候動身?」 「即刻就走;汽艇在等我,一個鐘頭以後我就已經遠遠地離開您了;您願意陪我到港口嗎,莫雷爾?」 「我悉聽您的吩咐,伯爵。」 「擁抱我吧。」 莫雷爾把伯爵一直送到港口;宛如巨大羽翎的白煙,已經從黑色的煙囪噴向半空中,不一會兒,汽艇啟航了,一小時以後,正如基督山剛才所說,這縷羽翎般的淡淡的白煙已經飄浮在東方天水相接的地平線上方,融入了初起的夜霧之中。 [1] 米拉波(1749—1791):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君主立憲派領袖之一。 [2] 《哈姆雷特》的主人公在劇中並沒有這麼說過。但莎士比亞《亨利四世》等劇中的人物說過這句話。作者這麼寫,想必是記錯了。 [3] 希臘神話中的東風神或東南風神。 [4] 希臘神話中俊美的牧羊少年,宙斯化為神鷹把他掠走,讓他作眾神的侍酒童子。 |
第一百十二章 啟程 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成了整個巴黎議論的話題。埃馬紐埃爾和他妻子,此刻就在梅斯萊街的小客廳裡,以一種很自然的驚奇的心情談論這些事情。他們正在對照議論莫爾塞夫、唐格拉爾和維爾福三家人家所遭遇的意想不到的、突如其來的災難。 馬克西米利安是來看他們的,他跟平常一樣神情木然地聽著他倆談話,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僅僅是在這次談話中在場而已。 「說真的,」朱麗說,「我簡直覺得就像是這麼一回事,埃馬紐埃爾,所有這些昨天還那麼快活的有錢人,他們靠自己的算計得到了好運氣,得到了幸福和尊敬,可是他們在算計時卻把那個邪惡的精靈給忘了,所以那個邪惡精靈就像佩羅 [1] 的故事裡不曾被邀請參加婚禮或浸禮儀式的巫婆一樣,突然一下子冒了出來,報復這要命的遺忘。你說是不是呢?」 「多麼慘痛的災難!」埃馬紐埃爾說,他想到了莫爾塞夫和唐格拉爾。 「多麼難以忍受的痛苦!」朱麗說,她想到了瓦朗蒂娜,但憑著女性的直覺,她沒在哥哥面前說出這個名字。 「如果說這是天主在懲罰他們,」埃馬紐埃爾說,「那一定是因為仁慈為懷的天主在他們過去的經歷中找不到可以減輕懲罰的情由,所以他們都是些受詛咒的人。」 「你這樣下結論豈不是太輕率了嗎,埃馬紐埃爾?」朱麗說,「當我的父親手裡握著槍準備自殺的時候,如果有人像你現在這樣地說:『這個人是罪有應得。』這個人豈不是說錯了嗎?」 「對,可是天主沒有讓我們的父親死去啊,正像他沒有讓亞伯拉罕 [2] 獻出兒子一樣,不是嗎?天主對那位百歲老人,就如對我們一樣,派了天使在半道上斬斷了正在飛來的死神的翅膀。」 他的話還沒說完,只聽見鈴聲響了起來。 這是看門人通知有客來訪的信號。 幾乎就在同時,客廳的門打開了,基督山伯爵出現在門口。 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欣喜的喊聲。 馬克西米利安抬起頭來,又垂了下去。 「馬克西米利安,」伯爵說,他裝作沒注意到自己的來訪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應,「我是來找您的。」 「找我?」莫雷爾彷彿從夢中驚醒似的。 「對,」基督山說,「不是說定了我帶您一起走,我還提醒過您做好準備嗎?」 「所以我來了,」馬克西米利安說,「我來跟他們告別。」 「您要去哪兒呀,伯爵先生?」朱麗問。 「先去馬賽,夫人。」 「去馬賽?」兩個年輕人齊聲說。 「對,而且把你們的哥哥一起帶去。」 「咳!伯爵先生,」朱麗說,「請把他治癒以後再還給我們吧!」 莫雷爾轉過臉去,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臉紅。 「這麼說,你們也看出他很痛苦了?」伯爵說。 「是的,」少婦回答說,「我怕他跟我們在一塊兒覺得膩煩了。」 「我會讓他去散散心的。」伯爵說。 「我準備好了,先生,」馬克西米利安說,「別了,我好心的朋友們!別了,埃馬紐埃爾!別了,朱麗!」 「怎麼!別了?」朱麗喊道,「您這麼說走就走,什麼都沒準備,連護照都沒有?」 「時間拖得久,只會增添離別的憂傷,」基督山說,「而馬克西米利安,我相信他一定早就把東西都準備好了:我事先關照過他。」 「護照我有了,箱子也收拾好了。」莫雷爾表情平靜而木然地說。 「很好,」基督山笑著說,「由此可見優秀的軍人辦事就是乾脆俐落。」 「你們這就要離開我們?」朱麗說,「馬上就走?你們就不能再多待一天,哪怕再多待一個鐘頭嗎?」 「我的馬車等在門口,夫人;我得在五天內趕到羅馬。」 「馬克西米利安不去羅馬吧?」埃馬紐埃爾說。 「伯爵愛帶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莫雷爾帶著憂鬱的笑容說,「還有一個月,在這個期間我是屬於他的。」 「哦!天哪!他怎麼說這話呀,伯爵先生!」 「馬克西米利安一路陪著我,」伯爵帶著他那使人安心的親切態度說,「所以你們不用為你們的哥哥擔心。」 「別了,妹妹!」莫雷爾說,「別了,埃馬紐埃爾!」 「瞧著他這麼漫不經心的樣子,我的心都要碎了,」朱麗說,「哦!馬克西米利安,馬克西米利安,你一定有事瞞著我們。」 「呵!」基督山說,「你們會看到他快快活活,高高興興地笑著回來的。」 馬克西米利安對基督山瞥了一眼,那眼神幾乎是蔑視的,而且幾乎是憤怒的。 「我們走吧!」伯爵說。 「在您走之前,伯爵先生,」朱麗說,「請讓我對您說,那一天您為我們所做的……」 「夫人,」伯爵拉住她的兩隻手,打斷她的話說,「您要對我說的這些話,永遠抵不上我從您眼睛裡所看到的,您在心裡所想的,以及我在我的心裡所感覺到的那一切。作為傳奇故事裡的恩人,我本該不辭而別的;可這我沒法做到,因為我是一個軟弱的、有虛榮心的人,因為我的同類的濕潤、欣悅而溫柔的目光會使我感到溫暖。現在我要走了,我的自私讓我沒法不對你們說一句:『請別忘了我,朋友們,因為你們恐怕再也見不到我了。』」 「再也見不到您了!」埃馬紐埃爾喊道,而兩顆大滴的眼淚則沿著朱麗的臉頰淌了下來,「再也見不到您了!這麼說,離開我們而去的不是一個凡人,而是一位神祇,這位神祇是在降臨塵世做了好事以後回到天上去嗎。」 「別這麼說,」基督山急切地說,「千萬別這麼說,朋友們;神祇是不會做錯事的,他們想要做到什麼分上就能做到什麼分上,命運不如他們來得強,恰恰是他們,反過來掌握著命運。不,我是個凡人,埃馬紐埃爾,正如您的話是褻瀆神明一樣,您的讚譽也是不公正的。」 說著,他拉著朱麗的手吻了一下,朱麗縱身撲進他的懷抱;他把另一隻手伸給埃馬紐埃爾。然後,他毅然決定離開這座房子,離開這個幸福溫柔的窩,他做了個手勢,把木訥寡言、垂頭喪氣的馬克西米利安拉著一起往外走,自從瓦朗蒂娜去世以來,馬克西米利安始終是這個模樣。 「請讓哥哥重新得到歡樂吧!」朱麗俯在基督山耳邊說。 基督山握了一下她的手,就跟十一年前,在通往老莫雷爾書房的樓梯上握她的手時一模一樣。 「您還能信得過水手辛巴德嗎?」他笑吟吟地問她。 「哦!是的。」 「那好吧,您放心地安睡,把一切都託付給天主吧。」 正如我們說過的,馬車等在門口;四匹強健的駿馬豎起鬃毛,不耐煩地蹬踏著地面。 在臺階跟前,滿頭大汗的阿裡等在那兒;他像是剛趕了長路回來。 「嗯,」伯爵用阿拉伯語問他,「你到那老人屋裡去過了?」 阿裡表示是的。 「你像我關照的那樣,把信攤在他面前讓他看了?」 阿裡挪到光線下面,好讓主人看清他的臉。然後,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老人的表情,像老人要說「對」時那樣閉攏眼睛。 「好,他答應了。」基督山說,「我們走吧!」 他的話音剛落,馬車已經往前滾動,馬蹄在石子路上濺起夾著塵埃的火星。馬克西米利安一聲不吭地坐在車廂角落裡。 半個小時過去了。旅行馬車驟然停下;因為伯爵剛拉了一下繫在阿裡手腕上的那根細絲線。 努比亞黑奴跳下馬車,打開車門。 星星在夜空中閃爍。他們此刻位於維勒瑞夫 [3] 的坡地高處,居高臨下看下去,巴黎像一片黑沉沉的海,數以百萬計的點點燈火猶如波濤上閃爍的磷光;那確實是波濤,是比呼嘯的海洋更喧鬧、更奔放、更活躍、更狂暴、更貪婪的波濤,是跟浩瀚大海一樣永遠不知平息的波濤,是永遠澎湃激蕩,捲起浪花,吞噬一切的波濤!…… 伯爵獨自站立在那兒,阿裡按他手勢的意思,把車停在前面幾步路遠的地方。 這時伯爵叉起雙臂,久久地凝視著這座大熔爐,那些從沸騰的深淵中衝出,要想把整個世界攪個天翻地覆的念頭,就是在這裡熔煉、壓延和成形的啊。隨後,他敏銳的目光在這座使多少信仰天主的詩人,像憤世嫉俗的唯物主義者一樣凝思冥想的巴比倫城上,低頭合攏雙手,祈禱般地喃喃說道: 「雄偉的城市呵,我闖進你的大門還不到半年。我相信是天主的智慧指引我到這兒來的,他又勝利地把我從這兒帶走;我進入你的城牆中來的秘密,我只向天主吐露過,因為只有他才能洞察我的心靈;只有他,知道我此刻離去時既無怨恨也不驕矜,但還是不無遺憾的;只有他,知道我從來不曾為一己的私欲或出於無謂的動機,濫用過他交給我的權力。喔,雄偉的城市呵!我在你跳動的胸膛裡找到了我要尋找的東西;我像一個很有耐性的礦工,在你的胸膛裡挖掘,為的是剷除那裡面的毒瘤;現在我的事情做完了,我的使命完成了;現在,你已經不能再給我以歡樂或痛苦了。別了,巴黎!別了!」 他的目光,依然像夜間的精靈那樣,在廣袤的平原上流連著;而後,他把一隻手按住額頭,登上馬車。車門隨即關上,馬車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坡地的另一側,只留下一片飛揚的塵土和車輪的滾動聲。 車子行駛了兩裡路,兩個人一直沒說一句話。莫雷爾在冥想,基督山在看他冥想。 「莫雷爾,」伯爵終於說道,「您後悔跟我出來嗎?」 「不後悔,伯爵先生。可是離開巴黎……」 「倘若我覺得幸福在巴黎等著您的話,莫雷爾,我當然會讓您留在那兒的。」 「瓦朗蒂娜安息在巴黎,離開巴黎,我就又一次失去了她。」 「馬克西米利安,」伯爵說,「我們失去的朋友並沒有安息在地下,他們珍藏在我們心間,天主這樣安排,是為了讓他們能永遠陪伴著我們。我有兩個像這樣永遠陪伴著我的朋友:其中一個給了我生命,另一個給了我智慧。他們兩人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遇到疑難不決的事,就聽聽他們是怎麼說的,如果我做過一些好事,那得歸功於他們的勸告。聽聽您的心聲是怎麼說的吧,莫雷爾,問問這個聲音您該不該老是把這張哭喪著的臉衝著我吧。」 「我的朋友,」馬克西米利安說,「我的心聲充滿著憂傷,它只能給我帶來不幸。」 「這是神經變得衰弱的緣故,這是您看所有的東西都像隔著一層黑紗;一個人看到的景象是隨心境而變的;您的心境很陰鬱,所以您看到的是個彤雲密佈的天空。」 「也許是這樣吧。」馬克西米利安說。 說完,他又陷入了沉思。 馬車跑得飛也似的,讓旅行如此神速,正是伯爵的一種能耐。一座座城鎮,猶如幽靈似的落在道路的後方;在初起的秋風中搖曳的大樹,像蓬頭巨人般的向他們迎面撲來,剛接近他們便又急速往後掠去。第二天早晨,他們到了夏隆,伯爵的汽艇在那兒等著他們。馬車即刻被拉上甲板;兩位旅客也上了船。 這是艘造型輕巧的快艇,看上去就像印第安人的獨木舟;兩隻葉輪宛如飛鳥掠過水面時的兩隻翅膀。莫雷爾也陶醉在由速度引起的快感中;海風不時拂起他的頭髮,像是要暫且驅散一下他額頭的愁雲。 至於伯爵,隨著巴黎的漸漸遠去,彷彿有一種幾乎非常人所能有的安詳從容的意蘊,光暈般的圍在他的四周。這情形就像是一個流亡多年的遊子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 不一會兒,耀眼的、溫暖的、充滿生機的馬賽就呈現在了眼前;作為提爾 [4] 和迦太基 [5] 的妹妹的馬賽,繼她們之後承擔了地中海的制轄權;馬賽在他倆眼裡,是一座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愈加顯得年輕的城市。圓塔,聖尼古拉要塞,由皮熱設計的市政廳,還有他們在孩提時代都曾在上面玩耍過的這座磚砌的碼頭,對他倆來說都是常年縈繞在記憶中的景象。 所以,來到卡納比埃爾街,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 一艘海輪正要啟航去阿爾及爾;行李、乘客擠滿了甲板,前來送行的親人、朋友在向遠行的人告別,在叫嚷,在哭泣,離別總是一幕令人心惻的場景,即使對那些天天見到這種場景的人亦然如此。但馬克西米利安從踏上碼頭寬闊的石板之時起,腦子裡就始終由一個念頭佔據著,就連這喧鬧熙攘的場面,也沒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瞧,」他拉住基督山的胳膊說,「就在這兒,當年法老號進港時,我父親就站在這兒;就在這兒,這個被您從死亡和恥辱中拯救出來的好人,一頭撲進了我的懷裡;我的臉上彷彿還能感覺到他的淚水,當時哭的不是他一個人,好多人見到我們也都哭了。」 基督山微微笑了笑。 「我當時在那兒。」他指給莫雷爾看一條街的轉角。 正當伯爵這麼說著的時候,在他所指的那個方向,我們聽見了一聲痛苦的呻吟,只見一個女人在向即將啟航的海輪上的一個乘客揮手示意。基督山凝望著這個戴面紗的女人,莫雷爾這時正在往相反的方向望著海輪,否則他一定會覺察到伯爵激動的神情。 「喔!天哪!」莫雷爾喊道,「我沒看錯!那個揮著帽子跟人告別、穿著制服的年輕人就是阿爾貝·德·莫爾塞夫!」 「對,」基督山說,「我也認出他了。」 「怎麼會呢?您不是在朝對面的方向看嗎?」 伯爵笑了笑,每當他不想回答別人問題的時候,他總是這麼笑笑。 他又往那個戴面紗的女人望去,但她已經在街角消失了。 這時,他轉過身來。 「親愛的朋友,」他對馬克西米利安說,「您在這裡沒什麼事要做嗎?」 「我要到父親的墳前去大哭一場。」莫雷爾聲音喑啞地回答說。 「那好,您去了,就在那兒等我吧。我到那兒跟您碰頭。」 「您要跟我分手?」 「是的……我,也有一個我心中的聖地要去。」 莫雷爾聽憑伯爵伸手握了握他的手;隨後,他帶著一種無法描繪的憂鬱的表情搖了搖頭,跟伯爵分手,朝城東方向走去。 基督山目送馬克西米利安遠去,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見他的人影,才朝梅朗巷的方向走去,他要去的那座小屋,讀者在本書開頭就已經很熟悉了。 這座小屋依然坐落在悠閒的馬賽人常來散步的那條有名的小巷邊上,掩映在椴樹的濃蔭裡,牆上爬滿了大片大片的葡萄藤,歷盡滄桑、黝黑乾裂的老枝,在被南方的驕陽曬得泛黃的石牆上攀緣虯結。兩級因長年踩踏而磨光的石頭臺階,通往一扇正門,這扇由三塊木板拼成的門,儘管拼縫每年都要裂開一次,卻從來沒有嘗過油灰和油漆的滋味,總是靜靜地等到潮濕天氣來臨時才把這些縫隙漲攏。 這座小屋,雖然破舊卻依然那麼可愛,雖然看上去其貌不揚,卻依然有它動人的風采,它就是唐戴斯老爹當年居住的小屋。不過,老人只住低矮的頂樓,而現在伯爵把整座屋子都給了梅塞苔絲。 基督山剛才看見從啟航的海船前面離去的那個戴長面紗的女人,走進了這座小屋;但就在他走到街上轉角的當口,她把院子的門關上了,所以他幾乎剛瞥見她的身影,她便馬上消失不見了。 對他來說,這磨光的石階是當年的老相識;如何打開這扇舊木門,他比任何人都熟悉,只要用一根大頭的鐵釘挑開裡面的門閂就行了。 於是他沒有敲門,沒有聲張,就像一個老朋友,一個住在這兒的主人那樣,悄悄進了院子的門。 一條磚頭鋪成的小徑,通到一個暖意融融、陽光明媚的小花園,就在這座小花園的一個指定的地點,梅塞苔絲找到了伯爵精心保存了二十四年之久的那筆錢。從臨街的正門望進去,就可以看見花園裡前面的幾排樹。 基督山走到門口時,聽見一聲很像啜泣的歎氣聲,他循聲望去,看見梅塞苔絲正坐在素馨花攀成的綠廊下面,低著頭在哭泣,這些維吉尼亞素馨長得枝繁葉茂,綻開著紫色細長的花朵。 她撥開面紗,把臉埋在雙手中間;剛才在兒子面前壓抑了很久的悲歎和抽泣,此刻當她獨自面對蒼天之際,都盡情地宣洩了出來。 基督山往前走了幾步;細沙在他腳下簌簌作響。 梅塞苔絲抬起頭來,瞧見面前站著一個男人,不由得驚恐地喊出聲來。 「夫人,」伯爵說,「我已經不能給您帶來幸福了,可是我想給您一些安慰:您肯把它們當作是一個朋友對您的安慰嗎?」 「我確實非常不幸,」梅塞苔絲回答說,「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我只有一個兒子,可是他也離開我走了。」 「他做得很對,夫人,」伯爵說,「他是個心地高尚的青年。他懂得,每個人都應該對國家盡自己的義務:有人貢獻他們的才智,有人貢獻他們的技藝;有的獻出自己的勤勉,有的獻出自己的熱血。要是一直待在您的身邊,他會感到自己虛度年華,會無法習慣在您的悲哀中生活的;他會為自己的無能而憎恨周圍的一切。而在跟厄運的搏鬥中,他會變得高大而強壯,他會戰勝厄運,得到好運。讓他去為你倆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吧,夫人;我敢向您保證,他會得到非常細心的照應的。」 「哦!」可憐的女人哀傷地搖著頭說,「您說的這種好運,這種我從心底裡祈求天主賜給他的好運,我,我是享受不到了。在我身上,在我周圍,一切的一切都破滅了,我已經萬念俱灰,離墳墓不遠了。伯爵先生,承蒙您讓我回到了這個曾經使我感到那麼幸福的地方:一個人曾經有過幸福的地方,也應該是她最後的歸宿。」 「唉!」基督山說,「您的這些話,夫人,讓我的心感到苦澀和灼痛,尤其當我想到您是有理由恨我的,這時就更是如此;您的一切苦難,都是我造成的;您為什麼要憐憫我,為什麼不譴責我?您這樣只有使我感到痛苦……」 「恨您,譴責您,對您艾德蒙?……您饒了我兒子的性命,您原先立過誓願,下過狠心,要把德·莫爾塞夫引為驕傲的兒子置於死地,可是您沒有這麼做,難道我還能來恨您,譴責您嗎?哦!瞧瞧我吧,難道您能從我的臉上看出半點責備的意思嗎?」 伯爵抬起眼睛,注視著梅塞苔絲,梅塞苔絲半直起身子,把雙手伸給他。 「哦!瞧瞧我吧,」她繼續以一種無限憂傷的語氣說道,「如今我的眼睛裡已經不再有光彩了,當年艾德蒙·唐戴斯在他老父親住的頂樓的窗口等我,望著我微笑地向他奔去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從那以後,多少痛苦的歲月流逝了過去,在我和那個美好時光中間挖出了一道鴻溝。讓我譴責您,艾德蒙?讓我恨您,我的朋友?不,我譴責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哦!我是一個壞女人!」她把雙手合在胸前,抬眼望著上天喊道,「我受到了懲罰!……我曾經擁有虔誠、純潔和愛情,那三樣使人變成天使的幸福我都有過,而我卻那麼可恥,我居然對天主感到過懷疑!」 基督山走上一步,默默地向她伸出手去。 「不,」她輕輕地縮回自己的手說,「不,我的朋友,請別碰我。您寬恕了我,然而在您所懲罰過的那些人中間,我卻是罪孽最深重的。他們或是出於仇恨,或是出於貪欲,或是出於自私;而我,卻是出於怯懦。他們是各有所求,我卻是由於害怕。不,請別來握我的手。艾德蒙,您想說一些親切溫情的話,我看得出,可是請您別說出來;留著它們對另一個人說吧,我,我不配聽這些話。您瞧……(她完全把自己的臉對著伯爵)您瞧,不幸使我的頭髮變得花白了;流過那麼多淚水的眼睛,四周有了發紫的黑圈;皺紋爬上了額頭。而您,艾德蒙,卻依然這麼年輕,這麼英俊,這麼自信。這是因為您沒有放棄過信仰,因為您沒有喪失過毅力,因為您始終信賴著天主,而天主也一直在支持著您。我,我是個懦弱的女人,我背棄了天主,天主也拋棄了我,就是這樣。」 梅塞苔絲淚如雨下;痛苦的回憶讓這個女人心都碎了。 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可是她感覺到這是一個沒有熱情的吻,彷彿伯爵吻的是一位聖女的大理石雕像的手。 「有些人,」她繼續說,「是命中註定只要做錯一件事就得毀掉終生幸福的。我當時既然以為您死了,那我本來也該去死的;因為,把對您的哀悼永遠藏在心裡又有什麼好處呢?那只能讓一個三十九歲的女人就此變成五十歲呵。在所有的人中只有我認出了您,認出您以後,我單單只救出了我兒子,這又有什麼用呢?難道我不該把儘管罪孽深重,而我已經同意做了他妻子的那個人也救出來嗎?可是,我卻讓他死了;我還能說些什麼呢?天主啊!我不記得,我不願意去記得,他是為了我才犯下變節叛賣的罪行的,我用自己卑怯的冷漠,用自己的鄙視,促成了他的死!我陪著兒子來到這兒,又有什麼用呢?既然我現在又失去了他,既然我還是讓他獨自離去了,既然我還是把他交給了非洲那片恐怖的土地。哦!我要對您說,我曾經是個怯懦的女人;我背棄了我的愛情,所以,就像所有的變節者一樣,我給我周圍的人都帶來了不幸!」 「不,梅塞苔絲,」基督山說,「不,別把自己說得這麼壞。不;您是位高尚而聖潔的女性,是您的悲痛使我的心變軟了;可是在我後面,還有著我們肉眼看不見也認不出的憤怒的天主,是他派我來的,而且他不願意讓我已經進行的懲罰半途而廢。哦!這十年來我天天匍匐在他腳下的這位天主呵,我懇求他為我作證,證明我曾經是要為您犧牲我的生命,犧牲跟我的生命維繫在一起的全部計畫的。但是,我可以自傲地告訴您,梅塞苔絲,天主需要我,我沒有死去。請您審視我的過去和現在,請您努力去猜測一下我的未來,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天主的工具吧;最可怕的不幸,最巨大的痛苦,被那些愛我的人所遺棄,遭到那些不認識我的人的迫害,這就是我的人生的第一個階段;然後,突然之間,在囚禁、孤獨、受苦之後,來了空氣,來了自由,來了那麼光彩奪目、不可思議的巨大財富,假如我到這時還不能想到,這是天主派我來完成偉大的使命,那我一定是眼瞎了。從那時起,這筆財富對我來說就像一種神聖的託付;從那時起,我不曾再去想過生活的甘美,可那是一個即使像您這樣可憐的女人有時也能品嘗到的;我不曾有過一刻的安寧,一刻也沒有,我覺得自己像飛在天上的一片火雲,要去焚毀一座座遭詛咒的城市。我又像那些駕船去做危險航行,去做艱險遠征的船長一樣,備足糧食,槍炮上膛,擬定各種進攻和防守的方案,讓肉體適應最劇烈的運動,讓心靈適應最殘酷的打擊,訓練手臂習慣於殺人,訓練眼睛習慣於看人受折磨,訓練嘴巴習慣於對著最可怕的場景微笑;曾經是善良純潔,信任別人,豁達大度的我,終於變成有仇必報,城府很深,鐵石心腸,或者說,變成跟又聾又瞎的命運一樣的冷酷無情。這時,我就開始踏上展現在我面前的征途,我越過重重障礙,達到了目的:那些擋我道的人,活該他們倒楣!」 「別說了!」梅塞苔絲說,「別說了,艾德蒙!相信我,那個唯一能認出您的人,才是唯一能理解您的,所以,艾德蒙,這個認出了您,而且也能理解您的女人,即使她也曾擋過您的道,也曾像玻璃似的被您踩得粉碎,但她還是應該崇拜您的,艾德蒙!正像我和過去之間有了一道鴻溝一樣,您和其他人之間也有了一道鴻溝。我承認,一直折磨著我,使我感到最痛苦的事,就是進行比較;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跟您相比,沒有一個人能跟您相像。現在請跟我說聲別了,艾德蒙,讓我們就這樣分手吧。」 「在我離開您以前,您有什麼要求嗎,梅塞苔絲?」基督山問。 「我只有一個要求,艾德蒙,那就是希望我的兒子能夠幸福。」 「請向唯一掌握著人的生命的天主祈禱,請求他讓您的兒子免於一死吧,除此之外,他的一切我都會負責。」 「謝謝,艾德蒙。」 「可是您呢,梅塞苔絲?」 「我麼,我什麼也不需要,我生活在兩座墳墓中間:一座是艾德蒙·唐戴斯的,他早就已經死了;我愛過他!這句話現在從我褪色的嘴唇上說出來已經並不動聽了,可是我的心裡還保存著這個記憶,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不能讓我忘掉心靈深處的這個記憶。另一座是一個被艾德蒙·唐戴斯殺死的男人的;我對他的死並不感到惋惜,但我應該為死者祈禱。」 「您的兒子會幸福的,夫人。」伯爵重說一遍。 「那就是我所能有的最大的幸福了。」 「可是……嗯……您怎麼辦呢?」 梅塞苔絲憂鬱地笑了笑。 「要是我對您說,我在這裡會像當年的梅塞苔絲一樣地生活,也就是說靠自己的勞動來生活,您是不會相信的;我除了祈禱已經什麼也不會做了,可是我也還不需要去勞作;我已經在您告訴我的地方找到了您埋下的那筆錢。別人會打聽我是什麼人,會探問我是做什麼的,他們不知道我靠什麼為生,但這些都沒關係!只要有天主、您和我知道就夠了。」 「梅塞苔絲,」伯爵說,「我可不是責備您,但您放棄德·莫爾塞夫先生積聚起來的全部家產,實在是一種過分的犧牲,因為其中有一半是靠您治家有方,精心操持那個家才得來的。」 「我知道您要向我建議什麼;可是我不能接受。艾德蒙,我的兒子不會同意的。」 「那麼,我在沒有得到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先生的同意之前,是不會為您做什麼事的。我將去徵詢他的意見,而且照他的意見去辦。不過,要是他同意我的做法,您也會毫不勉強地仿效他的,是嗎?」 「您知道,艾德蒙,我已經是一個沒有思想的女人了;我除了決定永遠不作決定以外,已經不能作出別的決定了,天主把我在暴風雨裡顛簸搖晃得太厲害,我已經喪失了自由意志。我在他的掌心裡,就像麻雀被老鷹抓在掌心裡一樣。可既然我還活著,那就是說他不願意讓我死。如果他給我送來援助,那就是說他願意這麼做,所以我會接受它們的。」 「您得當心哪,夫人,」基督山說,「我們崇拜天主,可不是像您這麼做的喲!天主希望我們理解他,希望我們對他的權力提出異議;正因為這樣,他才給了我們自由意志。」 「可憐的人呵!」梅塞苔絲喊道,「請別對我這麼說吧;如果我相信了天主會給我自由意志,我還能靠什麼從絕望中得救呢!」 基督山的臉色稍稍有些變白,他低下頭去,感到被這強烈的悲痛壓垮了。 「您不願意和我說聲再見嗎?」他說著向她伸出手去。 「我當然要對您說再見,」梅塞苔絲說,她神色莊重地向他指了指天空,「我向您說這兩個字,就是向您表明我還懷著希望。」 梅塞苔絲瑟瑟發抖地在伯爵的手上輕輕碰了一下,衝上樓梯,在伯爵眼裡消失不見了。 基督山慢慢地走出這座屋子,向碼頭方向走去。 梅塞苔絲雖然站在唐戴斯父親那間小屋的窗前,卻並沒有看到伯爵一步步遠去。她的目光在向遠處尋找那艘載著兒子駛向浩瀚大海的船。 可是她的嘴裡,卻不由自主地輕輕念叨著; 「艾德蒙,艾德蒙,艾德蒙!」 [1] 佩羅(1628—1703):法國童話故事作家。 [2] 猶太人的始祖。百歲時得子以撒,天主為考驗他,命他將此子獻為燔祭。但在亞伯拉罕舉刀要殺兒子時,天使出現救下以撒。 [3] 位於巴黎東南方的小城,也稱猶太城。 [4] 歷史上曾盛極一時的地中海沿海城市,今為黎巴嫩的蘇爾。 [5] 古代最著名的城市之一,今為突尼斯市郊區。羅馬時代的迦太基至今仍有很多遺跡可尋。 |
第一百十一章 贖罪祭禮 德·維爾福先生看見稠密的人群在他面前閃開了一條路。極度的悲痛會使旁人產生一種敬畏,即使在歷史上最不幸的時代,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的第一個反應,幾乎從來就是對蒙受巨大災難的人表示同情。許多人齎恨死於一場騷亂之中;但參加這場騷亂的歹徒,不管他們的罪行有多大,那些旁聽他們的死刑宣判的群眾,卻幾乎沒有人會去侮辱他們。 於是,維爾福從聽眾、法警和法官的人籬中穿過,走遠,他已經供認了自己有罪,但他的悲痛保護了他。 碰到這種情形,人們往往是憑直覺行事,而不是憑理智進行判斷的;在這種情形下,最偉大的詩人就是喊得最有感情、最自然的人。大家能從這聲叫喊中聽出整整一段故事,他們有理由以此為滿足,當這叫喊的感情是真摯的時候,他們更有理由認為它是崇高的。 然而,維爾福離開法院時的那種恍惚迷離的狀態是難以言述的,一種極度的亢奮,使他的每條動脈都在搏動,每根神經都在繃緊,每根血管都像在脹裂,這具受盡折磨的痛苦的軀體中,每個部位都像在受著宰割,這一切也都是難以描繪的。 維爾福拖著身子沿著過道往外走,靠的僅僅是一種習慣;他從肩頭往下拉那件法官長袍,這並不是因為他想舒服一些,而是因為肩頭的這件長袍已經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重負,成了一件讓人受盡折磨的涅索斯毒袍 [1] 。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多菲納廣場,看見他的馬車停在那兒;他一邊推醒車夫,一邊自己打開車門,跌坐在車廂的靠墊上,只顧得上用手指了指聖奧諾雷區的方向。車夫駕車出發了。 厄運臨頭,所有的一切都在倒塌,都在向他的頭上壓下來;它們的重量把他完全壓垮了,他無從知道後果將會是怎樣;他沒有去稱量它們有多重;他只是感覺到它們,他並未像冷酷的兇手評論一項熟知的法律條款那樣,去對和他自己有關的法典進行思考。 他心裡想到的是天主。 「天主呵!」他喃喃地說,卻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天主呵!天主呵!」 在這場剛降臨的災難後面,他看到的是天主。 馬車跑得很快;維爾福在靠墊上顛了一下,覺得有件什麼東西頂在背上。 他伸手拿到了這件東西,是德·維爾福夫人忘在車廂座背和靠墊間的一把扇子;這把扇子猶如一道閃電掠過夜空,喚醒了他的記憶。 維爾福想到了妻子…… 「喔!」他喊道,彷彿有一根燒紅的鐵針穿透了他的心窩。 誠然,在這一個小時裡,他眼前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苦難,而現在突然間,他的腦海裡展現了另一幅苦難的情景,另一幅同樣淒慘的情景。 這個女人,他剛嚴厲地審判過她,剛宣判過她的死刑;而她,這個受著恐懼的煎熬和內疚的噬齧,由於他義正詞嚴、雄辯有力的呵斥而感到羞愧難當的可憐的女人,是沒有力量進行自衛,去跟一種專橫的、至高無上的權力進行抗衡的,所以此刻她或許已經準備去死了! 從他讓她去死到這會兒,已經有一個小時過去了;也許此刻她正在回憶她的一樁樁罪行,正在祈求天主的寬恕,也許她正在寫信哀求操行高潔的丈夫的寬恕,這是她用生命作代價乞求的寬恕。 維爾福又悲慟地狂吼一聲。 「哦!」他在車廂的緞面靠墊上輾轉反側地喊道,「這個女人是因為跟我在一起,才變成罪犯的。是我,把罪孽傳染給了她!她傳染到了罪孽,就像有人傳染到了斑疹傷寒,傳染到了霍亂,傳染到了鼠疫!……而我卻去懲罰她!……我竟敢對她說:『懺悔吧,去死吧……』我!喔!不!不!她得活下去……她得跟我一起走……我們要逃走,要離開巴黎,要到天涯海角,有多遠就走多遠。我對她說到了斷頭臺!……萬能的主呵!我怎麼竟敢說出這三個字呵!斷頭臺在等著我自己呢!……我們要逃走……對,我要向她懺悔!對,我天天都要低首下心地告訴她,我也犯過一次罪……哦!老虎跟蛇配在了一起!哦!像我這樣的丈夫,配她這樣的妻子,再也般配不過了!……我得讓她活下去,我得用我的恥辱去沖淡她的恥辱!」 維爾福幾乎來不及把車廂前面的玻璃窗放下來,就迫不及待對車夫吼道: 「快,再快!」 聽到這聲大喊,車夫嚇得在車座上跳了起來。 驚恐萬分的轅馬,飛也似的向宅邸奔去。 「對,對,」維爾福看著馬車愈來愈駛近自己的家,反復地念叨著,「對,應該讓這個女人活下去,應該讓她懺悔,讓她撫養我的兒子,這可憐的孩子,在這個遭到滅頂之災的家裡,他和那個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老人,就是僅有的倖存者了!她愛這孩子;她是為了他才做出那些事情來的。一個母親只要還愛著她的孩子,就不應該對她感到絕望;她會懺悔的,沒有人會知道她是有罪的;在我家裡犯下的這些罪孽,儘管外面已經議論紛紛,但隨著時間的消逝,很快就會被忘卻的,或者,倘若有幾個仇人非要記住不可,那好吧!就讓我把他們列在我的殺人名單上吧。再多殺一個,兩個,三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的妻子可以帶著財產,帶著她的兒子逃走,遠遠地離開這個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將跟我一起掉進去的深淵。她會活下去,她還會幸福的,既然她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了她的兒子身上,既然她跟兒子是永遠不會分離的。我要來做一件好事;它可以讓我的心頭得到一些寬慰。」 檢察官鬆了一口氣,他感到已經有好久沒有呼吸得這麼順暢了。 馬車在宅邸的院子裡停下。 維爾福從馬車的踏腳跳上臺階;他發覺僕人們看見他這麼快回家都臉露驚訝之色。但他從這些僕人臉上並沒有看出別的什麼表情;沒有人對他說話;他們只是像平時那樣立定,讓他從面前經過。 他經過諾瓦蒂埃的房間,從半開的房門裡瞥見兩個人影,但他沒有心思去過問跟他父親在一起的是誰;他焦急不安地要趕到另一個地方去。 「沒事,」他走上那座小樓梯時對自己說,這座樓梯可以通到他妻子的套間和瓦朗蒂娜的空房間,「沒事,一切都是老樣子。」 他隨手把樓梯門先關上。 「不能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們,」他說,「我一定要能夠毫無顧忌地對她說話,在她面前認罪,把一切都和盤托出才行……」 他走到門前,用手搭在玻璃門的把手上,門卻自行打開了。 「門沒關!喔!好,很好,」他喃喃地說。 說著,他走進了小客廳,裡面到了晚上就為愛德華放著一張床;因為,愛德華雖然在寄宿學校唸書,但每天晚上都回家來睡:他母親不肯讓他離開自己的身邊。 他用目光很快地在這個小客廳裡掃了一遍。 「沒人,」他說,「她一定是在臥室裡。」 他疾步走到臥室房門跟前。這扇門是鎖著的。他停在門外,渾身直打寒顫。 「愛洛伊絲!」他喊道。 他好像聽到有傢俱移動的聲音。 「愛洛伊絲!」他又喊道。 「是誰?」他叫喊的這個女人問道。 他覺得這個聲音比平時微弱得多。 「開門!開門!」維爾福喊道,「是我!」 可是,儘管他在命令,儘管他的聲音裡充滿著焦慮,她仍然不開門。 維爾福一腳踹開了門。 在臥室通內客廳的門邊,德·維爾福夫人站立著,臉色慘白,肌肉痙攣,目光嚇人地凝視著他。 「愛洛伊絲!愛洛伊絲!」他說,「您怎麼啦?您說話呀!」 這個少婦把她僵直發青的手朝他伸去。 「已經完事了,先生,」她聲音嘶啞得像要把喉嚨撕裂似的喘著氣說,「您還想要怎麼樣呢?」 說完,她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毯上。 維爾福撲上前去,抓起她的手。這只手痙攣地捏緊著一隻金蓋的小玻璃瓶。 德·維爾福夫人死了。 維爾福恐怖至極地往後退去,一直退到了房門口,眼睛死死地盯在屍體上。 「我的兒子!」他猛然間喊道,「我的兒子在哪兒?愛德華!愛德華!」 他往房門外衝去,嘴裡喊道: 「愛德華!愛德華!」 他呼喊這個名字的語氣是如此恐慌,以至僕人們都奔了上來。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在哪兒?」維爾福問,「快帶他離開這座屋子,別讓他看見……」 「愛德華少爺不在下面,先生。」貼身男僕回答說。 「他一定在花園裡玩;快去瞧瞧!快去瞧瞧!」 「不,先生。大約半小時前夫人把他叫了上去;愛德華少爺進了夫人的房間,後來就一直沒下來。」 維爾福額頭上直冒冷汗,兩條腿在打著哆嗦,各種念頭在他的腦子裡亂轉,好似一隻摔壞的掛表裡亂了套的齒輪。 「夫人的房間!」他喃喃地說,「夫人的房間!」 他拖著腳步慢慢地往回走,一隻手拭著前額,另一隻手扶在護壁板上。 要回進那個房間去,就又得看到那不幸的女人的屍體。 要喊愛德華,就得在這個變成棺材的套間裡引起回聲;在這兒說話,就得打破這墳墓的靜穆。 維爾福覺得自己的舌頭在喉嚨裡僵住了。 「愛德華,愛德華。」他結結巴巴地說。 孩子沒有回答;既然照僕人的說法,孩子進了母親的房間以後就沒出來過,那麼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維爾福往前走了一步。 德·維爾福夫人的屍體橫在內客廳的門口,而愛德華一定是在內客廳裡面;這具屍體就像是守護在門口,張得大大的眼睛凝望著一個方向,嘴角帶著一種可怖而神秘的嘲弄的表情。 在屍體後面,從掀起的門簾望進去,可以看見內客廳的一角,一架豎式鋼琴和小半隻藍緞面長沙發。 維爾福往前走了三四步,看見他的孩子就躺在長沙發上。 孩子一定是睡著了。 這可憐的人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喜悅湧上心頭;一線光明,射向了他在其中苦苦掙扎的地獄。 現在只要跨過那具屍體,走進內客廳抱起孩子,帶著他一起逃走,走得遠遠的就行了。 維爾福不再是那個由精緻的墮落所造就的文明人的典型了;他是一頭受了致命傷的老虎,在最後那次受傷時,它的牙齒都咬碎了。 他不再怕那個被他預判過的女人,而只怕鬼魂了。他連奔幾步,從屍體上面跳了過去,就像是越過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似的。 他抱起孩子,摟他,搖他,喊他;孩子沒有一點反應。他把滾燙的嘴唇貼在孩子慘白冰涼的臉頰上;他撫摸著孩子僵直的四肢;他把手按在孩子的心口,這顆心已經不再跳動了。 孩子死了。 一張折成四折的紙片,從愛德華的胸口掉了下來。 維爾福猶如五雷轟頂,腿一軟就跪倒了下來;孩子從他變得麻木的胳膊裡滑落,滾到母親的身邊。 維爾福拾起紙片,認出妻子的筆跡,迫不及待地看起來。 紙上寫道: 您知道,我是個好母親,我是為了我的兒子才犯罪的!一個好母親是不能撇下兒子走的! 維爾福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沒法相信自己的理智。他用膝蓋向愛德華的屍體爬去,再一次極其細心地檢查了一遍,一隻母獅望著它死去的幼獅時,用的就是這種神情。 從他的胸膛裡迸發出一聲令人撕心裂肺的叫喊。 「天主!」然後,他低聲地說,「仍舊是天主!」 這兩個死人使他感到驚恐極了,這兩具屍體的存在形成了一種孤寂的氛圍,他覺得這恐怖的氛圍在向自己逼近過來。 剛才支撐著他的是狂熱和絕望,狂熱能使強壯的人變得力大無比,而絕望則能在極度苦惱的人身上產生一種異乎尋常的勇氣:激勵提坦攀登天界,驅使埃阿斯 [2] 對神祇伸出拳頭的,正是狂熱和絕望。 維爾福不堪痛苦的重負,低下了頭;他從地上直起身來,甩了甩被汗水浸濕的頭髮,內心充滿著恐懼。這個從來不曾憐憫過別人的人,現在要去找他的父親,找那個老人,因為他感到自己是這麼虛弱,需要找到一個人,可以向他訴說自己的不幸,可以在他身邊痛哭一場。 他走下我們熟悉的那座樓梯,走進諾瓦蒂埃的房間。 當維爾福進屋時,諾瓦蒂埃似乎正以一個癱瘓老人所能表示出來的最親熱的態度,聚精會神地在聽布索尼神甫說話,這位神甫仍然像平時一樣鎮靜而冷漠。 維爾福瞧見神甫,不由得把一隻手按在額頭上。往事猶如起伏的波濤湧現在眼前,而憤怒更在這波濤上激起層層浪花。 他記起了奧特伊那次晚宴後第三天他對神甫的拜訪,也記起了瓦朗蒂娜去世當天神甫的來訪。 「您在這兒,先生!」他說,「可是您怎麼好像總是伴隨死神一起來的呢?」 布索尼挺起身子;看著檢察官變了樣的臉容和眼睛裡露出的凶光,他知道,或者說他以為自己知道,庭審的那出戲已經收場了;但他當然想不到還有其他的情況。 「我曾經來為您女兒的遺體祈禱過。」布索尼回答說。 「那您今天又來做什麼?」 「我來對您說,您已經把欠我的債還得差不多了,從現在起,我會向天主祈禱,祈求他也像我一樣就此感到滿足。」 「天哪!」維爾福說著往後退去,臉上露出驚恐萬分的表情,「這不是布索尼神甫的聲音!」 「沒錯。」 神甫脫下頭套,搖了搖頭,讓那頭壓緊的黑髮披散開來,垂到他的肩頭,襯托著那張蒼白的臉。 「這是基督山先生的臉!」維爾福神色驚慌地喊道。 「還不全對,檢察官先生,再好好想想,往遠處想想。」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我是在哪兒第一回聽見這個聲音的?」 「您是在馬賽第一回聽見這聲音的,那是二十三年以前,在您和聖梅朗小姐訂婚的那天。到您的記憶裡去好好找找吧。」 「您不是布索尼?您不是基督山?天哪,您就是那個躲在暗處,毫不容情地非置我於死地不可的仇人!當年我在馬賽一定做了什麼得罪您的事,哦!該我倒楣喲!」 「是的,你說對了,正是這樣,」伯爵把雙臂交叉在寬闊的胸前說,「想想吧,再想想吧!」 「可是我到底做了什麼事哪?」維爾福喊道,他的神志已經處於錯亂的邊緣,飄蕩在半夢半醒的雲霧中,「我到底做了什麼事?說呀!告訴我呀!」 「你判了我一種緩慢而可怕的死刑,你害死了我的父親,奪走了我的自由、愛情和幸福!」 「你是什麼人?天哪!你是誰?」 「我是被你埋在伊夫堡地牢裡的一個可憐的人的幽靈。這個終於從墳墓中爬了出來的幽靈,天主為他戴上了基督山伯爵的面罩,還給了他許多鑽石和金子,為的就是讓你直到今天才能認出他來。」 「啊!我認出你了,我認出你了!」檢察官說,「你是……」 「我是艾德蒙·唐戴斯!」 「你是艾德蒙·唐戴斯!」檢察官一把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麼,你跟我走!」 說著,他拉著伯爵走下樓去。基督山驚訝地跟著他往下走,不知道檢察官要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但他預感到了某種新的災難。 「瞧!艾德蒙·唐戴斯,」他邊說邊把妻子和兒子的屍體指給伯爵看,「瞧!你瞧呀,你的仇報了吧?……」 基督山看著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臉色變得慘白;他明白,他剛才已經把報仇的權利用過頭了;他明白他已經不能再說這句話了: 「天主是站在我的一邊的,他和我同在。」 他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驚恐表情撲到孩子的屍體上,扒開他的眼睛,捫著他的脈搏,然後抱起他衝進瓦朗蒂娜的房間,把門從裡面鎖上…… 「我的孩子!」維爾福喊道,「他把我孩子的屍體搶走了!哦!該死!壞蛋!你不得好死!」 他想跟在基督山後面衝進去;但是,他猶如置身於夢中,只覺得兩隻腳彷彿生了根,兩隻眼睛拼命睜大,就像要從眼眶裡凸出來,手指在胸口往肉裡摳,直到指甲漸漸地被血染紅;太陽穴的血管裡脹滿了滾燙的體液,像是要把過於狹窄的顱蓋頂起,把腦子融進一片烈火中去似的。 這種遲滯的狀態持續了好幾分鐘,直到令人驚心動魄的神志錯亂的過程完成為止。 這時,他大喊一聲,爆發出一陣持續的大笑,逕自往樓下衝去。 一刻鐘以後,瓦朗蒂娜房間的門打開了,基督山伯爵走了出來。 他臉色慘白,眼神憂傷,胸口彷彿透不過氣來;這張平時總是那麼平靜、那麼高貴的臉,此刻由於悲痛而神色大變。 他的臂彎裡抱著那個已經無法起死回生的孩子。 他彎下一條腿跪在地上,虔敬地把他放在他母親身邊,讓他的頭枕在她的胸前。 然後,他立起身,走出房間;在樓梯上,他遇到一個僕人。 「德·維爾福先生在哪兒?」他問這僕人。 僕人沒有作聲,用手向花園的方向指了指。 基督山走下臺階,朝那僕人指的方向走去,只見維爾福被僕人們團團圍在中間,手裡拿著一把鍬,發狂地掘著地。 「這裡也沒有,」他說,「這裡也沒有。」 說著,他又往前面去掘。 基督山走近他,用一種幾乎可以說是謙卑的語氣,對他低聲說: 「先生,您失去了一個兒子;可是……」 維爾福打斷了伯爵的話;他既沒有聽,也聽不懂。 「哦!我會找到他的,」他說,「你說他不在這兒也是白搭,我會找到他的,哪怕要找到末日審判來臨,我也會找下去。」 基督山恐怖地往後退去。 「喔!」他說,「他瘋了!」 說完,他像是害怕這座遭詛咒的宅子牆壁會塌下來壓在他身上似的,急忙地往外面的街上跑去,這會兒,對於他是否有權做他所做過的這一切,他第一次感到了疑惑。 「喔!夠了,這樣就夠了,」他說,「快去把那最後一個救回來吧。」 回到香榭麗舍大街府邸時,他遇到莫雷爾在客廳裡來回踱著步,沉默得猶如一個幽靈,正在等待天主指定回墳墓去的時刻來臨。 「您準備一下,馬克西米利安,」他微笑著對年輕人說,「我們明天就離開巴黎。」 「您在這兒沒有別的事要幹了?」莫雷爾問。 「沒有了,」基督山回答說,「天主希望我別做得太過分!」 [1] 涅索斯是希臘神話中人頭馬腿的怪物,他將染上毒血的長袍送給德伊阿尼拉,德伊阿尼拉的丈夫赫拉克勒斯穿上這件長袍後,即中毒而死。 [2] 希臘神話中特洛伊戰爭的英雄。 |
第一百十章 起訴狀 法官們在一片肅靜中就座,陪審員也紛紛坐下;眾人矚目,甚至可以說眾望所歸的德·維爾福先生,也在高背扶手椅上落座,以平靜的目光環視四周。 每個人都驚異地望著這張嚴肅而冷峻的臉,從這張毫無表情的臉上似乎根本看不出半點做父親的悲痛,大家帶著一種恐怖的感覺,望著這個全然不為人類感情所動的人。 「法警!」庭長說,「帶被告。」 聽到這句話,聽眾席上的氣氛更活躍了,所有的目光都盯在貝內代托將要進來的那扇門上。 不一會兒,這扇門打開,被告出現了。 在場的人得到了一個相同的印象,而且每個人都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 這張臉上,全然沒有那種使心臟停跳,使額頭和臉頰變得蒼白的強烈的激動情緒的痕跡。一隻手優雅地拿著帽子,另一隻手瀟灑地插在白背心的紐孔裡,手指沒有絲毫顫抖:目光是平靜的,甚至是明亮的。他剛走進大廳,目光就在一排排法官席和聽眾席上掃過,在庭長身上,尤其在檢察官身上停留得特別長些。 安德莉亞旁邊是他的律師,這個由法庭指定的律師(因為安德莉亞似乎覺得這種事情無關緊要,不想為這種小事多費心),是個淡黃頭髮的年輕人,情緒比被告要激動一百倍,所以此刻已經激動得滿臉通紅了。 庭長請檢察官宣讀起訴狀,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這份起訴狀出自維爾福那支靈巧而無情的筆下。 起訴狀篇幅很長,對其他人來說真是不堪負擔,所以在宣讀的過程中,大家的注意力都仍停留在安德莉亞身上,而他則以斯巴達人那種樂觀的精神承受著這種重負。 就維爾福而言,他的起訴狀也許從來沒有寫得像這樣生動而雄辯過。罪行被描繪得有聲有色;罪犯的經歷,他的淪落,從少年時代起的種種犯罪事實之間的聯繫,都被分析得絲絲入扣;如此這般的條分縷析,只有一位像檢察官這樣思想敏銳的人,憑藉他的豐富閱歷以及洞察人心的天賦才能做到。 單憑這個開頭,貝內代托就已經聲名狼藉了,更何況待會兒法律武器還要對他嚴懲不貸哩。 安德莉亞對這些相繼坐實在他身上的罪名,根本不予理睬;德·維爾福先生常常停下來打量他,想必檢察官想把他經常有機會在被告們身上進行的心理學研究,繼續用在他的身上;然而,雖然檢察官用那深邃的目光盯在他的臉上,卻一次也沒能讓他垂下眼瞼去。 起訴狀終於宣讀完了。 「被告,」庭長說,「您的姓名?」 安德莉亞立起身來。 「請原諒,庭長先生,」他以一種音色純正的嗓音說道,「依我看,您所要採用的提問程式我無法遵命。我要求您就平時的提問程式稍加變通,而且下面我就會證實我的要求確是事出有因的。所以,我請求能允許我按另一種順序來回答問題;我仍然會對全部問題都給予回答。」 庭長驚訝地望著陪審團,陪審員們則望著檢察官。 全場的人都露出一種莫名驚訝的表情。但安德莉亞依然不動聲色。 「您的年齡?」庭長問,「這個問題您可以回答吧?」 「對這個問題,我將作出回答,對所有其他的問題,我也都將一一作出回答,庭長先生,但要按一定的順序。」 「您的年齡?」法官重問一遍。 「二十一歲,或者更確切地說,幾天以後剛好二十一歲,因為我出生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到二十八日的夜間。」 德·維爾福先生正在做筆記,聽到這個日期抬起了頭來。 「您出生在什麼地方?」庭長繼續問道。 「在巴黎近郊的奧特伊。」貝內代托回答說。 德·維爾福先生第二次抬起頭來,看著貝內代托。他就像看到了墨杜薩的頭似的,臉上變得沒有一點血色。 貝內代托卻掏出一塊繡著花邊的細麻布手帕,很瀟灑地輕輕按了按嘴唇。 「您的職業?」庭長問。 「起先是造假幣,」安德莉亞說,他的語氣是再平靜不過的,「後來就偷東西,最近又殺了人。」 一陣低語聲,或者說一陣憤慨驚詫的聲浪,從整個大廳席捲而過:法官們驚愕地面面相覷,陪審員們沒想到一個體體面面的人竟然會這麼厚顏無恥,都露出非常厭惡的神情。 德·維爾福先生用一隻手按在前額上,他的臉方才毫無血色,這會兒又變得通紅滾燙了;陡然間,他立起身來,神情恍惚地環視四周:他已經舉止失措了。 「您是在找什麼東西嗎?檢察官先生?」貝內代托帶著最殷勤的笑容問道。 德·維爾福先生沒有回答,重又坐下,或者說跌倒在他的椅子上。 「被告,現在您願意說出您的姓名了嗎?」庭長問,「鑒於您在列舉自己的罪行時那種肆無忌憚的裝腔作勢,還有您在作所謂的交代時那種得意揚揚的神態,法庭必將以人類道德尊嚴的名義對您從嚴懲處。您之所以不肯先說出您的名字,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您是想靠前面的一串頭銜使這個名字聽上去響亮些吧。」 「太神了,庭長先生,」貝內代托以最親切的語調、最謙恭的態度說,「您真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請求您顛倒提問的順序,果然就是出於這個目的。」 人們的驚愕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此刻被告說的話裡,既沒有誇誇其談的意思,也沒有厚顏無恥的況味;情緒激動的聽眾,預感到這片黑壓壓的雲層裡將爆發出一聲驚雷。 「好吧!」庭長說,「您的名字?」 「我沒法告訴您我的名字,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父親的名字,我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訴您。」 一陣疼痛難忍的眩暈,使維爾福感到眼前直冒金星;他用一隻痙攣而顫抖的手下意識地翻動著案卷,只見苦澀的汗珠一滴接一滴地順著他的臉頰滾落到紙上。 「那就說出您父親的名字吧。」庭長接著說。 寬敞的大廳裡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屏息斂氣地等待著。 「我的父親是個檢察官。」安德莉亞鎮靜地回答說。 「檢察官!」庭長驚愕地說,並沒有注意到維爾福臉上的驚慌神情,「檢察官!」 「是的。既然您要知道他的名字,那我就告訴您:他叫德·維爾福!」 在所有的人胸中鬱積已久,出於對法庭權威的敬重才克制著的義憤,如同一聲驚雷般地爆發出來了;法官們也無意去制止這種民眾情緒的流露。斥責,怒罵,向著毫無表情的貝內代托劈頭蓋腦地湧來,許多人激憤地做著手勢,法警來回地走動著,有一部分聽眾——凡是集會上出了麻煩,起了騷亂,總免不了有這麼一部分卑賤的聽眾上躥下跳地起哄,此刻這部分聽眾正拼命對著貝內代托冷笑傻笑,這種混亂的局面一直延續了五分鐘之久,法官和執達員才使整個法庭重歸平靜。 在剛才那片喧鬧聲中,可以聽見庭長在大聲喊道: 「您是在戲弄法庭,被告,您竟敢當著您的同胞的面演這麼一出傷天害理的醜劇?儘管如今世風日下,您的這種做法卻也實在是太異乎尋常了。」 十來個人團團圍住癱軟在座位上的檢察官先生,安慰他,鼓勵他,向他表示關切和同情。 整個大廳差不多都安靜下來了,只剩一處還有為數不少的一群人在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 據說是有位女士剛才暈了過去;但旁邊的人給她聞了嗅鹽,她又清醒過來了。 在這場騷亂中,安德莉亞始終轉過臉笑吟吟地朝著聽眾;過後,他以一種頗為優雅的姿勢,把一隻手撐在被告席的橡木欄杆上。 「諸位,」他說,「天主不容我起念侮辱法庭,並且當著諸位可敬的先生夫人的面無理取鬧。法官先生問我年齡,我告訴他了;問我出生在哪裡,我也回答了;問我名字,我沒法回答,因為我從小就是被父母遺棄的。但是,雖說我因為沒有名字所以無法回答,我卻能告訴他我父親的名字;所以,我再重複一遍,我的父親名叫德·維爾福先生,而且我願意來證明這一點。」 在這個年輕人的語氣中,有一種叫人無法置疑的東西,一種確信,一種魄力;喧鬧的大廳頓時安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向檢察官射去,而他則像一具剛遭雷劈的屍體那樣,木然不動地呆在座位上。 「諸位,」安德莉亞繼續說道,一邊用手勢和聲音要求大家安靜,「我上面說的話,是應該向諸位提出證據並作出解釋的。」 「可是,」庭長氣急敗壞地喊道,「您在預審中說過您叫貝內代托,是個孤兒,您還說您的家鄉在科西嘉。」 「我在預審中說的都是應付預審的回答,因為我不願意讓人沖淡或者消除我的話所能引起的巨大反響,而這種事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 「現在我向您重複一遍,我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到二十八日的夜間出生於奧特伊,是檢察官德·維爾福先生的兒子,現在,您是不是需要瞭解詳情?我可以提供。 「我降生在方丹街二十八號二樓一個掛著紅緞窗幔的房間裡。我父親抱起我,對我母親說我已經死了,用一塊繡有H和N字樣的繈褓把我裹住,帶到花園裡活埋了。」 全場的人眼看被告愈說愈自信,而德·維爾福先生卻愈聽愈驚惶,都不由得打起了寒顫。 「您是怎麼知道這些詳細情況的?」庭長問。 「請聽我說,庭長先生。那天晚上,正好有個人潛入我父親埋我的花園,這個人同我父親有不共戴天之仇,長久以來一直伺機要按科西嘉人的方式向他報仇。這個人藏身在樹叢裡,看見我父親在埋一隻箱子,就趁機刺了他一刀;過後,他以為那只箱子裡藏的是金銀財寶,掘出來一看,發現我還沒斷氣。這個人把我送到了育嬰堂,我在那兒的登記號是五十七號。三個月以後,他的嫂子從羅利亞諾趕到巴黎來找我,她領養了我,把我當作養子帶回了家。 「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雖然出生在奧特伊,卻在科西嘉長大。」 接下來是片刻的靜默,這是一種絕對的靜默,要不是成千上百個胸膛焦慮的呼吸彷彿造成了一種不安的氣氛,真會使人覺得整個大廳是空蕩蕩的。 「請繼續說下去。」庭長的聲音響了起來。 「當然,」貝內代托繼續說,「我在這些愛著我的好人中間,本來是可以過得很幸福的;但是我邪惡的本性摒棄了養母想澆灌進我心田的種種美德。我走上了歪道,滑到了犯罪的路上。於是有一天,我在詛咒天主把我造得這麼壞,給我一個這麼可憎的命運的時候,我的養父走過來對我說: 「『別說褻瀆神明的話,可憐的孩子!因為天主造你時是並沒有怨怒的!罪過是在你的父親,而不是在你;是你父親讓你註定了要遭罪,要是你當初死了,你就得進地獄,而即使上天的奇蹟讓你活了下來,你也註定要受苦!』 「從那以後,我就不再詛咒天主,而是詛咒我的父親;我之所以會說出那些受到您譴責的話來,原因就在於此,庭長先生;我之所以會做出讓諸位到現在還在感到震驚的丟臉的舉動,原因也在於此。如果這又是一樁罪名的話,那就懲罰我吧;但是,如果我已經說服了您,讓您相信我從生下來那天起,就註定要遭受悲痛、苦澀、淒慘的命運,那就請您憐憫我吧!」 「那您的母親呢?」庭長問。 「我母親當時以為我死了;她是無罪的。我沒有想去探究我母親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這時,從我們剛才說過的那位女士周圍的人群中,傳來了一聲尖叫,隨後它又變成了一陣嗚咽聲。 這位女士由於神經所受刺激過重,暈了過去;她馬上被抬出了法庭。在扶她起來的當口,遮在她臉上的那塊厚厚的面紗掀了開來,大家認出了她是唐格拉爾夫人。 維爾福儘管情緒緊張而沮喪,儘管耳朵裡的嗡嗡聲顫個不停,儘管腦子昏亂得像要發瘋,也還是認出了她;他立起身來。 「證據!證據!」庭長說,「被告,您得記住,這一連串駭人聽聞的指控,是必須有最確鑿的證據才能成立的。」 「證據?」貝內代托笑著說,「您想要證據嗎?」 「是的。」 「好吧!請您瞧瞧德·維爾福先生,再來向我要證據吧。」 所有的人都轉過頭去望著檢察官,他承受不了這麼多雙眼睛盯著他看的重負,搖搖晃晃地走到大廳中央,頭髮蓬亂,臉上佈滿指甲抓出的道道血痕。 全場響起一片持續很久的驚訝的低語聲。 「他們問我要證據呢,父親,」貝內代托說,「您說我要給他們嗎?」 「不,不,」德·維爾福先生聲音發哽,結結巴巴地說,「不,不用了。」 「什麼,不用了?」庭長喊道,「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檢察官喊道,「在這致命的打擊下,我再怎麼掙扎也是徒勞的,諸位;我看清了,我是落在復仇之神的手心裡了。不用什麼證據;沒有那個必要。這個年輕人剛才說的全都是事實!」 一陣令人壓抑的陰森森的靜默,如同自然界的災難來臨前的寂靜,把所有在場的人裹進它那鉛一般沉重的帷幔裡,使這些人一個個聽得頭髮根都豎了起來。 「德·維爾福先生!」庭長大聲說,「您不會聽任幻覺控制自己吧?您沒有失去理智吧?我們都能理解,一個如此奇特,如此意想不到,如此可怕的指控,一定是把您的腦子給攪糊塗了,嗨,請您恢復一下神志吧。」 檢察官搖搖頭。他像發高燒的人那樣,上下牙齒咯咯地打戰,臉色卻是死一樣的慘白。 「我沒有喪失理智,先生,」他說,「我僅僅是機體出了毛病,這一點您是不難看出的。這個年輕人剛才指控我的罪名,我都承認,從現在起,我將待在家裡聽候新任檢察官的處置。」 德·維爾福先生以一種沙啞的、幾乎窒息的聲音說出這些話的同時,搖搖晃晃地向大廳的門走去,站在門口的執達吏不由自主地為他打開了門。 全場的人聽了那通指控,又聽了這番供認,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這樣的指控和供認,為半個月來轟動巴黎上流社會的、一波三折的活劇,安排了一個可怕之至的結局。 「嗯!」博尚說,「現在還有誰會說這齣戲不合情理呢!」 「啊,」夏托—勒諾說,「我寧可像德·莫爾塞夫先生那樣收場:對準自己開一槍,也要比這麼當眾受盡折磨少受點罪。」 「再說他也還是要去死的。」博尚說。 「可我,有一陣還打算娶他的女兒哩,」德佈雷說,「我的天主,虧得她死了,可憐的姑娘!」 「諸位,現在退庭,」庭長說,「本案將移交下一庭審理,並將另行委任檢察官,重新進行預審。」 至於安德莉亞,他依然那麼鎮靜自若,而且更加令人感興趣了;他由法警押送著退出審判庭時,連這些法警也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了。 「嗯!您對這事兒有什麼看法,老兄?」德佈雷問庭警,一邊往他手裡塞了一個路易。 「根據有些情節,可能會酌量減刑。」這個庭警回答說。 |
第一百零九章 開庭 法庭及上層社會稱為貝內代托案件的這樁謀殺案,引起了巨大的轟動。這個假卡瓦爾坎蒂在巴黎的兩三個月輝煌生涯中,是巴黎咖啡館的常客,又經常出現在根特林蔭大道和布洛涅樹林,所以他已經結交了一大批熟人。報紙上對被控罪犯在當苦役犯和混跡上流社會這兩個不同生活階段的情況作了報導,從而在那些跟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親王相識的人中間激起了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們決心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去看一看坐在被告席上的貝內代托先生,那個殺害銬在同一根腳鐐上的同夥的苦役犯。 在許多人的眼裡,貝內代托即使不是法律的一個犧牲品,至少也是法律的一樁過錯:他們在巴黎見過老卡瓦爾坎蒂先生,所以大家期待他會再來保護這個名聞遐邇的兒子。好些人不曾聽說過他造訪基督山府時那件令人印象深刻的繡有黑色肋形胸飾的禮服,這位老派貴族留給他們的印象,是他軒昂的儀錶、紳士的氣派以及世故通達的風度,說句公道話,這一位只要不開口說話,也不埋頭算帳,看上去還確實挺像個大人物。 至於被告本身,許多人還記得當時見到他時,他是那麼可愛,那麼漂亮,那麼慷慨,所以他們寧願相信他是被某個仇人算計才遭的殃,這種事在上層社會裡屢見不鮮,財產愈多,算計的手段愈高明,下手之狠毒無所不用其極。 於是,大家都趕來旁聽這次開庭審判,有的是為了看看熱鬧,有的是為了評頭品足;從早上七點起,鐵門外就排起了隊,開庭前一個小時,審判廳裡已經坐滿了捷足先登的享有特權的來賓。 逢到審理重大案件的日子,在法官入場,有時甚至在他們入場後也這樣,審判廳就好比一個客廳,許多熟人或者因為坐得較近,為了不離開座位,於是就拉開嗓門聊天,或者因為中間隔著好些來客、律師和法警,而不得不彼此用手勢打著招呼。 這是秋天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這樣的好天氣像是特地來補償轉瞬即逝、過於短促的夏天似的。德·維爾福先生清晨見到的那些被朝霞染紅的雲層,早就魔幻般地消散得無影無蹤了,陽光普照著九月末秋色宜人的大地。 博尚是無冕之王,因而到處都是他的寶座,此刻他正四下裡東張西望。他瞧見夏托—勒諾和德佈雷剛跟一個庭警套上近乎,讓他同意站在他倆背後,而不是站在他倆跟前執勤,以免擋住他倆的視線。這位可敬的庭警嗅出了大臣秘書和百萬富翁身上的味兒;他對這兩位高貴的鄰人真是優渥有加,甚至答應讓他們去跟博尚攀談,由他代為照看他倆的座位。 「嗯!」博尚說,「咱們都來看這位老朋友了?」 「哦!天哪,可不是嗎,」德佈雷回答說,「好一個親王!這些義大利親王。都見他們的鬼去吧!」 「這傢伙有但丁給他寫譜系,是在《神曲》裡掛了號的!」 「他會被判死刑嗎?」德佈雷問博尚。 「哎!我親愛的,」報紙編輯回答說,「我認為這問題該問您才對呢:部裡的氣候,您可比我們這些人摸得準喔。在你們大臣最近的那次晚會上,您見到庭長了?」 「見到了。」 「他對您說了些什麼?」 「說了一樁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事情。」 「啊!那就快說吧,親愛的朋友,我有好久沒聽到這種新聞了。」 「嗯!他告訴我說,大家都以為是個狡詐的老手、邪惡的天才的貝內代托,其實只不過是個下三流的騙子,這種蹩腳貨色,死了以後根本不值得作顱相學實驗。」 「呵!」博尚說,「可是他親王演得還挺不錯。」 「對您也許是這樣,博尚,因為您厭惡這些倒楣的親王,巴不得看到他們的醜態;可是對我則不然,我憑本能嗅出誰是真正的紳士,碰到貴族世家,不管它藏在哪兒,我都能像條研究紋章的獵犬那樣把它給銜出來。」 「這麼說,您一向不信他這個親王的頭銜?」 「親王的頭銜?我信……親王的氣質?我不信。」 「這就不錯啦,」德佈雷說,「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除了您,誰都不會疑心他……我在幾位大臣的府上都見過他。」 「啊!對,」夏托—勒諾說,「這一下,你們的大臣們總算領教這些親王了!」 「您剛才這句話很精彩,」博尚笑著回答說,「話雖短,但夠味兒。請允許我在我的報導裡引用這句話。」 「用吧,親愛的博尚先生,」夏托—勒諾說,「用吧;我把這句話給您,悉聽尊便。」 「不過,」德佈雷對博尚說,「既然我跟庭長談過話,那您想必也跟檢察官談過話?」 「瞧您說的,這一星期來,德·維爾福先生根本沒露面;說來這也很自然:家庭屢遭不幸,再加上女兒死得那麼蹊蹺……」 「死得蹊蹺!您這是什麼意思,博尚?」 「喔!行啦,別因為這些事都發生在穿袍貴族 [1] 府上,您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博尚一邊說,一邊把單片眼鏡擱在眼睛上,使勁想把它夾住。 「我親愛的先生,」夏托—勒諾說,「請允許我告訴您,要說擺弄單片眼鏡,您可比不上德佈雷。德佈雷,露一手教教博尚先生。」 「瞧,」博尚說,「我沒看錯。」 「什麼?」 「那是她。」 「哪個她?」 「大家都說動身走了的那位。」 「歐仁妮小姐?」夏托—勒諾問,「她回來了?」 「不,是她的母親。」 「唐格拉爾夫人?」 「得了吧!」夏托—勒諾說,「這不可能。她女兒出走才十天,丈夫破產才三天!」 德佈雷的臉微微紅了起來,朝博尚所指的方向望去。 「哦!」他說,「那是位戴著面紗的女人,一位陌生的夫人,興許是哪位外國公主,興許是卡瓦爾坎蒂親王的母親。不過您剛才說到,或者說正要說到的事兒,博尚,我倒是挺感興趣的。」 「我?」 「對,您說了瓦朗蒂娜死得很蹊蹺。」 「啊!對,是這樣。不過,為什麼德·維爾福夫人沒來這兒呢?」 「這位可憐的好太太!」德佈雷說,「她準是又忙著幫著醫院蒸餾蜜裡薩藥酒 [2] ,或者在給自己和朋友配製美容劑了。您知道,據說她每年在這項愛好上要花費兩三千埃居哩。其實您說得也有理,德·維爾福夫人,為什麼她不來這兒呢?見到她會使我感到很高興的,我挺喜歡這個女人。」 「可我,」夏托—勒諾說,「我討厭她。」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愛?又為什麼恨?我就是看著她覺得不舒服,所以就討厭她唄。」 「也許,都是憑一種直覺吧。」 「說不定是吧……我們還是回到剛才說的事情上來,博尚。」 「好吧!」博尚接著說,「二位,你們不是急於想知道,為什麼在維爾福府上人死得那麼勤嗎?」 「勤才有趣唄。」夏托—勒諾說, 「親愛的,這話出自聖西門 [3] 的書上吧?」 「可這事兒出在德·維爾福先生的府上;咱們還是回來說事兒吧。」 「就是!」德佈雷說,「我承認,我密切注視著三個月來始終掛著喪幔的這戶人家,就在前天,夫人還跟我談起瓦朗蒂娜哩。」 「哪位夫人?……」夏托—勒諾問。 「當然是大臣夫人囉!」 「喔!對不起,」夏托—勒諾說,「我平時從來不去大臣府上,我都讓給那些親王去了。」 「您原先不過是長得俊,這會兒您變得光芒四射了,男爵;可憐可憐我們吧,否則您就要像另一個朱庇特,把我們都燒死了。」 「我不說話了,」夏托—勒諾說,「可真見鬼,你們也得行行好,別把話茬兒扔給我呀。」 「得了,咱們還是正經往下說吧,博尚;我剛才說,夫人昨天問起我這件事了。二位元有什麼消息就請告訴我,我好拿去告訴她。」 「好吧!二位,如果說維爾福府上人死得特別勤——我還是要用這個詞兒,那是因為這座屋子裡有個殺人兇手!」 兩個年輕人都打了個寒噤,因為他倆的腦子都已經不止一次地有過這個念頭。 「誰是殺人兇手?」他們問。 「小愛德華。」 兩個聽眾不禁哈哈大笑,但說話的人毫不窘迫地接著說: 「是的,二位,就是小愛德華,那個與眾不同的孩子,他殺人已經稱得上行家裡手了。」 「您是開玩笑吧?」 「絕對不是,昨天我剛雇用了一個從德·維爾福先生府上出來的僕人;二位請聽清楚了。」 「我們聽著呢。」 「此人我明天就要解雇他了,因為他食量奇大,一心想把在那兒嚇得不敢吃東西的損失補回來。嗯!看來是這麼回事,這個可愛的孩子弄到了一瓶麻醉藥,他就時不時用這瓶藥水來對付他不喜歡的人,首先是讓他覺著討厭的聖梅朗外公外婆,他給他倆滴了三滴那種酏劑:三滴就夠了。然後是那個正直的巴魯瓦,諾瓦蒂埃爺爺的老僕人,因為他有時候要責罵我們這個可愛的小淘氣。可愛的小淘氣也給他滴了三滴那種酏劑。再下來就是可憐的瓦朗蒂娜了,她沒罵過他,可是他嫉妒她,他給她也滴了三滴那種酏劑,她也就跟他們一樣完結了。」 「您在給我們講什麼鬼故事呀?」夏托—勒諾說。 「可不是,」博尚說,「就像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對不對?」 「荒唐之至。」德佈雷說。 「喔!」博尚說,「你們先別忙著說不信呀!嗨!你們可以去問我那個僕人——那個明天就不是我僕人的傢伙嘛。那幢屋子裡的人,個個都這麼說。」 「可是那瓶酏劑,它在哪兒?它是什麼東西?」 「嗨!那孩子把它藏起來了唄!」 「那他是從哪兒找到的呢?」 「從他母親的實驗室裡。」 「這麼說他母親的實驗室裡有毒藥?」 「那我怎麼知道!你們倒像是檢察官,盡問我這些問題。我只不過是把聽到的消息,而且連消息來源一起告訴你們。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那個可憐的傢伙前一陣嚇得都不敢吃東西。」 「這種事叫人難以置信。」 「不,親愛的,沒什麼難以置信的,你們去年不是見到過黎塞留街的那個男孩嗎?他就為了好玩,在他哥哥、姐姐熟睡的時候,把別針刺進他們的耳朵,弄死了他們。咱們的下一代很早熟呢,親愛的。」 「我親愛的,」夏托—勒諾說,「我敢打賭說,您對我們說的這個故事,您自己壓根兒就不相信,是不是?……可我沒瞧見基督山伯爵;他怎麼沒在這兒?」 「他這個人不愛湊熱鬧,」德佈雷說,「再說,他這會兒恐怕也未必願意抛頭露面,因為剛讓那兩個卡瓦爾坎蒂敲去了一筆錢,看起來是這麼回事,那一老一小帶著一封偽造的債權信來見他;結果,一個親王的頭銜就騙走了他十萬法郎抵押貸款。」 「順便問一句,德·夏托—勒諾先生,」博尚說,「莫雷爾近況如何?」 「說真的,」這位紳士說,「我上他家去了三次,一次都沒碰到他。不過他妹妹看上去並不怎麼擔心,她挺快活地對我說,她這兩三天裡也沒見到他,可是她確信他一切都好。」 「喔!我想起來了!基督山伯爵是不會上法庭的。」博尚說。 「為什麼?」 「因為他是這齣戲裡的演員。」 「莫非他也殺了什麼人不成?」德佈雷問。 「不是,正相反,是有人想殺他。你們都知道,那位德·卡德魯斯好好先生,是在從伯爵府上出來的時候,讓他的小朋友貝內代托給殺了的,你們都知道,那件轟動一時的背心是在伯爵家裡找到的,而婚約的簽字儀式就是讓背心裡的那封信給攪了的,你們瞧見那件出了名的背心嗎?它正血跡斑斑地放在桌上充當物證呢。」 「哎!行了。」 「噓!二位,法官進來了;我們還是各就各位吧!」 果然,法庭裡響起一片喧嘩聲;庭警對他的兩位被保護人使勁地「嗨」了一聲,招呼他們快回座位上去。執達吏出現在大廳門口,用博馬舍時代的執達吏早已有之的尖細嗓音喊道: 「諸位,開庭了!」 [1] 大革命前的法國,政府官員除了小部分世襲的舊貴族外,絕大部分是買官晉爵進入官場的投機商和暴發戶。後者稱為「穿袍貴族」,其爵位只要定期向國王繳納年貢就可以世襲。而世家舊貴族稱為「佩劍貴族」,他們有為國王領兵打仗的義務。 [2] 用一種名叫蜜裡薩的蜜蜂花屬植物釀製的藥酒。 [3] 聖西門(1675—1755):法國貴族作家,以多卷《回憶錄》著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