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79
《基度山恩仇記》大仲馬.jpg

【小說書名】:基督山伯爵

【作者概要】:

  大仲馬,19世紀最受歡迎與最多產的法國作家之一,30歲時便以劇本創作而名聲大噪,開啟了法國浪漫主義戲劇的序幕,與雨果同被譽為戲劇界的雙傑。

【小說類型】:歷史 > 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1815年2月底,埃及王號遠洋貨船年輕的代理船長愛德蒙·鄧蒂斯回到馬塞港。老船長病死在途中,他曾托鄧蒂斯把船開到一個小島上去見囚禁中的拿破崙。拿破崙委託鄧肯斯帶一封密信給在巴黎的親信。鄧蒂斯這次回國可以說是春風得意:他已經準備好要和相愛多年的女友結婚,然後一同前往巴黎。

  但他沒有想到,一場厄運正在等著他。在貨船上當押運員的鄧格拉斯一心要取代鄧蒂斯的船長地位,鄧蒂斯的情敵--弗南對他又嫉又恨。結果兩個人勾結到一起,弗南把鄧肯拉斯的一張告密條送到了當局的手中。

  5月,正當鄧蒂斯舉行婚禮之際,他被捕了。審理這個案子的是代理檢察官維爾弗,他發現密信的收信人就是自己的父親。為了確保自己的前途,他宣判鄧蒂斯為極度危險的政治犯,將其投入了孤島上的死牢。

【其他作品】:《三劍客》、《二十年後》、《布拉熱洛納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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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waterkcl 於 2019-2-24 10:2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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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3 10:43

第一章 返航馬賽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聖母瞭望塔值班員發出信號,示意有船進港。法老號抵達士麥那 [1] 後,途經特裡雅斯特 [2] 、那不勒斯 [3] 返航了。

  領港員照例迅即登艇駛離港口,繞過伊夫堡 [4] ,在莫吉翁海角和裡翁島之間登上大船。

  聖讓堡平臺上也照例很快擠滿看熱鬧的人。在馬賽,大船進港自是大事,何況來的是在弗凱亞人古城 [5] 建造、裝備的三桅大船法老號,船主又是當地紳士。

  法老號順利穿越卡拉薩雷涅島和雅羅斯島間因火山爆發形成的海峽,繞過波梅格島 [6] 前行。這艘三桅船張滿中桅的主帆、船首的三角帆和船尾後帆,漸漸駛近港口,但行駛極為緩慢,看似有氣無力。岸上看熱鬧的人都覺著有些不對勁兒,紛紛揣測船上出了什麼意外。不過行家一眼便能看出,即使發生意外,也不在船本身;大船行進平穩,全無操縱失靈跡象:鐵錨徐徐放下,船首斜桁脫離支索,船已駛進馬賽港狹窄的入口。有個年輕水手站在領港身邊,機敏地注意著大船的每一個動作,準確地複述著領港員的每一個指令。

  一種莫名的不安,在聖讓堡平臺的人群中彌散開來。其中一人按捺不住,等不及大船進港,便跳上一艘小艇。小艇向法老號劃去,在大船駛近雷瑟夫灣時靠了上去。

  年輕水手見小艇駛近,便離開領港員,脫下帽子拿在手裡,迎前幾步在船舷上俯下身去。

  他看去還不到二十歲,身材頎長,黑眼睛,黑頭髮:那種沉毅的神情,是從小慣於同風浪搏鬥的人所特有的。

  「嗨!是你呀,唐戴斯,」小艇上的人大聲說,「出事了嗎,船上怎麼死氣沉沉的?」

  「是出事了,莫雷爾先生!」年輕人答道,「出了不幸的事,我非常難過。在奇維塔—韋基亞 [7] 附近,我們失去了可敬的勒克雷爾船長。」

  「貨呢?」船主急切地問。

  「貨沒事,完好無損,莫雷爾先生,這您可以放心。但是可憐的勒克雷爾船長……」

  「他出了什麼事?」船主問道,看得出他鬆了一口氣,「這位好船長到底怎麼了?」

  「他死了。」

  「掉進海裡了?」

  「不是,先生。他是得腦膜炎死的,臨終前很痛苦。」

  說完此話,他轉身朝船上的水手放聲喊道:

  「全體注意!各就各位,準備放錨!」

  話音剛落,船上的十來個水手迅即各就各位;帆腳索,轉桁索,桅杆索,縱帆索,絞帆索,各處都已有水手待命。

  年輕人目光在船上掃過,見命令執行無誤,便又向船主轉過身來。

  「到底怎麼出的事?」船主繼續剛才中斷的話頭問道。

  「唉,先生,事情全然出乎意料!勒克雷爾船長在那不勒斯跟港監談了很久,起錨離港後情緒非常激動;一天過後,他開始發高燒,三天後就死了。我們按規矩為他海葬,讓他平躺在一張吊床上,包裹嚴實,兩頭各繫一隻三十六磅重的鐵球,在埃爾吉利奧島 [8] 附近葬入大海。我們帶回了他的榮譽十字勳章和長劍,準備交給遺孀。他和英國人打了十年仗,」年輕人露出一絲苦笑說,「到頭來總算還能和普通人一樣死在床上。」

  「唉!沒辦法的,艾德蒙,」船主說話間,神情已頗為自若,「人總要死的,年長的總得讓位給年輕的,要不然就沒有升遷的機會嘍;剛才你說船上的貨……」

  「完好無損,莫雷爾先生,您放心。這一趟來回要是您只估兩萬五法郎盈利,我看就估低嘍。」

  這時他見船已駛過圓塔,便大聲發令:

  「準備收主桅帆、三角帆和後帆!」

  命令執行之迅速,如同在戰艦上一般。

  「下帆,收帆!」

  霎時間,所有的帆都降落下來,大船憑著慣性,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地往前滑行。

  「您請上船來吧,莫雷爾先生,」唐戴斯說,他知道船主已經等急了,「從船艙出來的那位,是給您管帳的唐格拉爾先生,他會把詳細情況告訴您的。船馬上要下錨了,船上掛喪的事我也得去關照一下。」

  船主二話沒說,抓住唐戴斯拋過來的繩索,以水手般矯捷的身手攀上船側的舷梯。唐戴斯站回大副的位置,讓那個名叫唐格拉爾的人去跟船主交談,這時他正向船主走來。

  此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年紀,臉色陰沉,一副諂上欺下的嘴臉。管帳的身份本就不討人喜歡,他的作為更讓水手們看不順眼,大家對他的厭惡和對艾德蒙·唐戴斯的喜愛,形成了鮮明對比。

  「莫雷爾先生,」唐格拉爾說,「您已經知道那件不幸的事了,是嗎?」

  「是啊,可憐的勒克雷爾船長!他是個正直的好人!」

  「更是一名出色的船長,一輩子都生活在藍天大海之間。以莫雷爾父子公司這樣的聲譽,只有他才適合擔當船長的重任。」唐格拉爾說。

  「可依我看,」船主注視著正在指揮下錨的唐戴斯說,「船長不一定得像您說的那麼老,唐格拉爾,你看唐戴斯,他幹得挺出色,我們不用為他擔心了吧。」

  「對,」唐格拉爾向唐戴斯瞥了一眼說,眼中閃過仇恨的光芒,「對,他年輕,所以無所顧忌。船長剛死,他也不徵求一下別人的意見,就發號施令起來;而且他沒有直接返回馬賽,在厄爾巴島耽擱了一天半時間。」

  「作為大副,頂替船長是他的職責,」船主說,「至於在厄爾巴島耽擱一天半,那是他的錯——除非這條船出了毛病需要修理。」

  「這條船像我的身體一樣棒,我敢說也像您的身體一樣棒,莫雷爾先生。在厄爾巴島耽擱這一天半,純屬恣意任性,他只是想到岸上去玩玩罷了。」

  「唐戴斯,」船主轉身對那年輕人說,「你過來一下。」

  「對不起,先生,」唐戴斯說,「請稍等片刻。」

  說完,他對水手下令:

  「下錨!」

  鐵錨即刻落下,鐵鍊嘩啦啦地向下滑。雖說有領港員在場,唐戴斯仍然恪盡職守,親眼看著操作完成,然後大聲說:

  「下半旗,艦旗打結、帆桁放斜至哀!」

  「您瞧瞧,」唐格拉爾說,「我沒說錯吧,他已經自以為是船長了。」

  「事實上他已經是了。」船主說。

  「您和您的合夥人可還沒簽字認可呢,莫雷爾先生。」

  「哦!有什麼理由不認可呢?」船主說,「他還年輕,這我很清楚,但我看他做事盡心盡力,航海經驗也相當豐富。」

  唐格拉爾的額頭掠過一道陰霾。

  「對不起,莫雷爾先生,」唐戴斯走近說道,「船已經下好錨了,我聽候您的吩咐。」

  唐格拉爾往後退了一步。

  「我想問一下你在厄爾巴島耽擱的原因。」

  「原因我並不清楚,先生。這是勒克雷爾船長的最後一項囑託,他臨終前給我一包東西,讓我轉交貝特朗元帥 [9] 。」

  「你見到他了,艾德蒙?」

  「誰?」

  「元帥?」

  「見到了。」

  莫雷爾向四周張望一下,把唐戴斯拉到一邊。

  「皇上好嗎?」他急切地問。

  「我看他挺好的。」

  「你見到皇上了?」

  「我在元帥房裡時,他走了進來。」

  「你和他說話了?」

  「是他和我說話了,先生。」唐戴斯笑著說。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問了船的情況,什麼時候啟程回馬賽,從哪兒來,裝些什麼貨。我猜想,倘若船艙是空的,我又是船主的話,他可能有意把船買下來;我對他說,我是大副,這船屬莫雷爾父子公司所有。『噢!噢!』他說,『我熟悉這家公司。莫雷爾家族世代相傳,都是當船主的;那年我在瓦朗斯駐防時,有一位莫雷爾和我在同一個團裡服役。』」

  「對呀,對呀!」船主喜不自禁地大聲說,「那是波利卡爾·莫雷爾,我的叔叔,後來當了上尉。唐戴斯,日後你對我的叔叔說,皇上還念著他,你準會看見這個老兵感動得流淚。好了,」他親熱地拍拍年輕人的肩膀,「唐戴斯,你遵照勒克雷爾船長的囑咐在厄爾巴島逗留,做得好;不過,要是有人知道你曾把一包東西交給元帥,還同皇上交談過,你怕是會受牽連的啊。」

  「先生,我怎麼會受牽連呢?」唐戴斯說,「我根本不知道帶的是什麼東西,皇上問我的那些問題,他見了別人也會那麼問的。噢,對不起,檢疫站和海關的人來了,我可以過去一下嗎?」

  「當然可以,親愛的唐戴斯。」

  年輕人離開了;等他走遠之後,唐格拉爾又湊上前來。

  「怎麼樣,」他問道,「看來他有充足的理由說明為什麼在費拉約港 [10] 停泊囉?」

  「理由非常充足,唐格拉爾先生。」

  「那就好,」唐格拉爾說,「看到一個同事沒有盡職,心裡總不好受啊。」

  「唐戴斯很盡職,」船主說,「這事不用再說了,是勒克雷爾船長命令他在島上逗留的。」

  「說起船長,他沒把船長的信轉交給您嗎?」

  「誰?」

  「唐戴斯。」

  「交給我?沒有呀!有一封信嗎?」

  「我想,除了那包東西,勒克雷爾船長還託付他轉交一封信。」

  「你說的是一包什麼東西,唐格拉爾?」

  「就是唐戴斯留在費拉約港的那包東西。」

  「你怎麼知道他有一包東西留在費拉約港?」

  唐格拉爾臉刷地紅了。

  「那天,」他說,「我經過船長的房門口,門半開著,我看見他把一包東西和一封信交給唐戴斯。」

  「唐戴斯沒提起過這事,」船主說,「假如有這封信,他會轉交給我的。」

  唐格拉爾猶豫了一下。

  「既然這樣,莫雷爾先生,」他說,「請您千萬別對唐戴斯提起這件事,也許是我弄錯了。」

  這時,年輕人回來了;唐格拉爾走開去。

  「噢!唐戴斯,事兒都辦完了?」船主問。

  「是的,先生。」

  「進港沒什麼麻煩吧?」

  「沒有。我交給海關人員一份貨物清單,又把其他證件交給了貨棧派來的人,他是和領港員一起上船的。」

  「你在這兒沒什麼事了?」

  唐戴斯很快地向四周看了一遍。

  「沒什麼事了。」他說。

  「那你可以和我共進晚餐了?」

  「請原諒,莫雷爾先生,很抱歉,我先得去看父親。不過,有幸得到您的邀請,實在非常感激。」

  「不錯,唐戴斯,不錯。我知道你是個好兒子。」

  「嗯……」唐戴斯遲疑了一下,問道,「您知道家父身體好嗎?」

  「我想挺好吧,親愛的艾德蒙,雖說我好久沒見著他了。」

  「是呀,他成天把自己關在那個小房間裡。」

  「這至少說明你不在時他不缺什麼。」

  唐戴斯笑了笑。

  「家父自尊心很強,先生,哪怕他一無所有,我想他除了天主也不會向任何人伸手要什麼的。」

  「那好,你見過父親之後再來找我吧。」

  「再次請您原諒,莫雷爾先生。見過家父之後,我還得去看一個人,那對我是同樣重要的。」

  「喔,對了,唐戴斯,瞧我差點給忘了,在加泰羅尼亞人的村子裡,還有個人在等你,正跟你父親一樣心焦地盼著你去:她就是美麗的梅塞苔絲吧。」

  唐戴斯又笑了笑。

  「嘿嘿!」船主說,「怪不得她三次來我這兒打聽法老號的消息哩。嗨!艾德蒙,你運氣不錯呀,你的情婦挺漂亮!」

  「她可不是情婦,先生,」年輕水手神色莊重地說,「她是我的未婚妻。」

  「有時候未婚妻就是情婦嘛。」船主笑吟吟地說。

  「我們不是這樣,先生。」唐戴斯回答。

  「好了,親愛的艾德蒙,」船主說,「我不留你啦;我的事你辦得很出色,現在也該讓你痛痛快快辦自己的事啦。錢夠用嗎?」

  「夠了,先生!我已經拿過這次航行的酬金,將近三個月的工錢。」

  「你真是個本分規矩的小夥子,艾德蒙。」

  「您知道,我有個窮苦的父親,莫雷爾先生。」

  「對,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兒子。那麼去看令尊吧;我也有個兒子,如果他在海上待了三個月,有人還攔住不讓他見我,我也會怨恨那傢伙的。」

  「那我可以走了?」年輕人欠了欠身問道。

  「可以……你沒有什麼別的事要對我說了?」

  「沒有了。」

  「勒克雷爾船長臨終前,沒讓你把一封信轉交給我嗎?」

  「當時他已經提不起筆了,先生;不過,我倒想起來了,我還得向您請半個月假。」

  「去結婚?」

  「先結婚,再去巴黎一趟。」

  「行!你想請多長時間假都行,唐戴斯;船上卸貨要六個星期,三個月之內,我們不會再出海……不過,過了這三個月,你可得在這兒噢。」船長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法老號啟航不能沒有船長呀。」

  「不能沒有船長!」唐戴斯眼中閃爍著欣喜的光芒大聲說,「您可得當真哦,先生,因為您恰好提到了我內心最隱秘的願望。您真要任命我當法老號的船長?」

  「假如我一個人說了算,唐戴斯,我就會向你伸出手來說:『一言為定。』可是我還有個合夥人,您知道義大利有句諺語:『Che a compagne a padrone。』 [11] 但至少事情已經成了一半,兩票你已經有了一票。我會盡力而為,讓你得到另一票。」

  「莫雷爾先生,」年輕人眼裡含著熱淚,緊緊抓住船主的雙手大聲說,「莫雷爾先生,我代表家父和梅塞苔絲謝謝您。」

  「好啊,好啊,艾德蒙,好人自有天主保佑。快去看你父親和梅塞苔絲吧,過後再回來找我。」

  「我把您送上岸吧?」

  「不必了;我還要和唐格拉爾結帳呢。這次出航你對他滿意嗎?」

  「這要看指哪個方面了,先生。如果問他是不是一個好夥伴,我說不是,我們有過一次口角,而後我又一時衝動,向他提議在基督山島 [12] 上岸十分鐘做個了斷,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我想打那以後,他就很討厭我。如果您是問他作為會計表現如何,我想他是無可指責的,您對他的工作會滿意的。」

  「那你說說看,唐戴斯,」船主說,「如果你是法老號的船長,你願意留下唐格拉爾嗎?」

  「無論我當船長還是大副,莫雷爾先生,」唐戴斯回答,「我都會尊重船主所信任的人。」

  「好,唐戴斯,你確實是個好小夥子,我不再拖住你啦,去吧,我看得出你已經待不住了。」

  「那麼您准假了?」唐戴斯問。

  「去吧,我已經說過了。」

  「您准許我用您的小艇嗎?」

  「用吧。」

  「再見,莫雷爾先生,多謝了。」

  「再見,艾德蒙,祝你好運!」

  年輕人跳上小艇,到船尾坐下,吩咐水手向卡訥比耶爾大道劃去。兩名水手立即彎腰劃槳。一艘艘海船停泊在從海港入口處到奧爾良碼頭的通道兩側,形成一條狹窄的河道,中間擠滿數不勝數的小艇和劃子。他們的小艇以最快的速度穿行於船陣之中。

  船主微笑著目送他上了岸,看他躍上碼頭的石板地,隨即消失在打扮得花花綠綠的人群之中。卡訥比耶爾大道在當地頗享盛名,從清晨五點到晚上九點都熱鬧非凡,當代的弗凱亞人以此為榮,他們說下面這句話時神色莊重,一副煞有介事的派頭:「要是巴黎也有卡訥比耶爾大道,巴黎就是小馬賽了。」

  船主剛轉過臉,便看見唐格拉爾站在身後,乍一看似乎在等他吩咐,其實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年輕人遠去。

  雖說是看同一個人,兩人的眼神卻迥然不同。

  [1] 士麥那:土耳其西部港口城市,伊茲密爾的舊稱。

  [2] 特裡雅斯特:一譯的里雅斯特。義大利東部港口城市,瀕臨亞得里亞海。

  [3] 那不勒斯:義大利西部港口城市,瀕臨第勒尼安海。

  [4] 伊夫堡:離馬賽兩公里的一座小島上的城堡,建於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時期,後用作關押重犯的監獄。

  [5] 弗凱亞是小亞細亞的一座古城。西元前六世紀,弗凱亞人在地中海沿岸創建馬賽城。故此處弗凱亞人古城即指馬賽。

  [6] 波梅格島:地中海中靠近法國海岸的一個小島。

  [7] 奇維塔—韋基亞:義大利西部港口城市,位於那波利至厄爾巴島航線的中途。

  [8] 埃爾吉利奧島:義大利托斯卡納群島一多山的火成岩島嶼,瀕臨第勒尼安海。

  [9] 貝特朗(1773—1844):伯爵,元帥,拿破崙一世的親信。1815至1821年間隨拿破崙流放厄爾巴島和聖赫勒拿島。

  [10] 費拉約港:義大利厄爾巴島上的港口城市。

  [11] 義大利文,「有了個合夥人,就有了個主人」。

  [12] 基督山島(l』ile de Monte-Cristo):厄爾巴島南面的一個小島。地圖冊上一般音譯為蒙特克裡斯托島。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3 10:47

第二章 父與子

  我們先撇下被仇恨精靈撩撥得妒火中燒的唐格拉爾,讓他兀自在船主的耳邊嚼舌頭,說同事的壞話。且說唐戴斯在卡訥比耶爾大道走到頭,來到諾埃伊街,然後走進梅朗巷左邊的一座小樓,沿著陰暗的樓梯一口氣跑上六樓。他一隻手扶著欄杆,另一隻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停在半掩的房門跟前。從門縫裡一眼便看得到房間那頭的牆壁。

  唐戴斯的父親就住在這間小屋裡。

  老人還沒知道法老號返航的消息。他站在一張椅子上,顫巍巍地把攀援而上的鐵線蓮和旱金蓮跟柵欄縛在一起。

  驀然間,他覺得自己被人攔腰抱住,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身後喊道:

  「爸爸,我的好爸爸!」

  老人驚叫一聲,轉過身子;看見眼前真是兒子,他臉色發白,渾身哆嗦,險些從椅子上栽下來。

  「你怎麼啦,爸爸?」年輕人一把扶住他,擔心地問道,「你病了嗎?」

  「沒事,親愛的艾德蒙,我的兒子,我的孩子,沒事。我沒想到你會來,突然一下子看見你,我太興奮,太激動了……哦!主啊!我覺得好像要死了!」

  「別激動,爸爸!是我,是我呀!大家常說快樂是不傷身體的,所以我悄悄地進來了。好了!對我笑一笑吧,別這樣愣著看我。我回來了,我們要過開心日子了。」

  「那敢情好,孩子!」老人接著說,「可我們怎麼個開心法呢?你再也不離開我了嗎?來,給我講講你交了什麼好運。」

  「願天主寬恕我,」年輕人說,「我把幸福建築在另一家人的喪事上了!天主知道我並沒祈求過這樣的幸福,但是幸福既然來了,我也做不出悲哀的樣子。爸爸,可敬的勒克雷爾船長死了,靠莫雷爾先生的舉薦,我很可能接替他的職位。你明白嗎,爸爸?我二十歲就能當船長了!薪金有一百金路易 [1] ,還可以分紅!像我這樣的窮水手,簡直連想也不敢這麼想呀!」

  「是的,孩子,」老人說,「這真是開心事兒。」

  「我要把掙來的第一筆錢為你蓋一幢小房子,讓你在花園裡種上你的鐵線蓮,旱金蓮,還有忍冬……哎,你怎麼啦,爸爸,你不舒服嗎?」

  「不用急,我沒事。」老人這麼說著,身子卻癱倒下去。

  「你怎麼啦?爸爸,」年輕人說,「喝杯酒提提神。酒放在哪兒啦?」

  「不用,別找了,我不用喝。」老人拉住兒子說。

  「要喝,要喝的,爸爸,告訴我酒在哪兒。」

  說著,他打開兩三隻櫃子。

  「找不到的……」老人說,「沒有酒了。」

  「什麼?沒有酒了!」唐戴斯的臉色也變白了,他看看老人瘦削蒼白的臉頰,又看看空無一物的櫃子,「沒有酒了!你難道沒有錢了嗎,爸爸?」

  「你回來了,我就什麼都有了。」老人說。

  「可我,」唐戴斯擦著額頭淌下的冷汗說,「可我三個月前臨走時,給你留下了兩百法郎呀。」

  「是的,艾德蒙,是留下了;可你忘了欠鄰居卡德魯斯一筆小小的債;他向我提起,說如果我不能為你還債,他就要去莫雷爾先生家讓他還了。你知道,我擔心會影響你……」

  「所以?」

  「所以我就付還了。」

  「可是,」唐戴斯大聲說,「我欠了卡德魯斯一百四十法郎哪!」

  「沒錯。」老人訥訥地說。

  「你從那兩百法郎裡拿出來還他了?」

  老人點點頭。

  「你就靠六十法郎過了三個月?」年輕人低聲地說。

  「你知道,我用不了什麼錢。」老人說。

  「哦,天主啊,請饒恕我吧!」艾德蒙跪倒在老人面前喊道。

  「你怎麼啦?」

  「哦!你讓我的心都碎了。」

  「瞧!」老人微笑著說,「現在你回來了,就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對,我回來了,爸爸,」年輕人說,「我回來了,帶回了希望,還帶回了一些錢。拿著,爸爸,」他說,「拿著,快去買點東西。」

  說著他把口袋裡的錢倒在桌子上,總共有十來枚金幣,五六枚五法郎面值的埃居 [2] 和一些零星硬幣。

  老唐戴斯的臉綻開了笑容。

  「這是誰的?」他問。

  「我的,你的……我們的!拿著,去買些日用品,別再發愁了。明天還有呢。」

  「輕點,輕點,」老人笑盈盈地說,「要是你不反對,我還是想省著點用。人家看見我一下子買好多東西,會覺得我是等你回來才有錢的。」

  「你怎麼著都行;不過你得先雇個用人,爸爸,我不想讓你再孤零零地過日子了。我還帶了一點走私咖啡和上等煙草,都在船艙的小櫃子裡,明天拿來給你。哎!有人來了。」

  「是卡德魯斯,他準是聽說你回來,想過來說幾句祝你平安歸來的客氣話。」

  「哼,口是心非,」艾德蒙低聲自語,「不過,他畢竟是鄰居,也幫過我們,不該把他拒之門外。」

  這當兒,樓道口露出了卡德魯斯那張鬍子拉碴的臉。此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手裡拿著一塊布料,他是裁縫,打算拿它做一件衣服的襯裡。

  「嗨!你回來啦,艾德蒙?」他帶著濃重的馬賽口音,咧開嘴笑著說,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我回來了,卡德魯斯先生,隨時願為您效勞。」唐戴斯答道,這句客氣話沒能掩飾住他內心的冷淡。

  「多謝,多謝;不過我什麼也不需要,倒是有時別人用得著我呢。(唐戴斯打了個激靈)我這不是衝著你說的,小夥子;我借錢給你,你還我了,好鄰居有借有還,我們兩清了。」

  「對幫助過我們的人,我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唐戴斯說,「就是我們不再借他們的錢,也還欠著他們的情。」

  「幹嘛這麼說!過去的事,不就過去了嘛。說說你的好事兒吧,朋友。我剛才去碼頭配塊栗色料子,碰巧遇上了我們的朋友唐格拉爾。

  「『你在馬賽?』我問。

  「他回答說:『可不是。』

  「『我還以為你在士麥那呢。』

  「『去過了,回來了。』

  「『艾德蒙呢,小艾德蒙在哪兒?』

  「『大概在他父親家吧。』

  「所以我就來了,」卡德魯斯接著往下說,「來握握好朋友的手啊!」

  「好心的卡德魯斯,」老人說,「他喜歡我們。」

  「可不是,我喜歡你們,我還敬重你們,如今好人不多見哪!嘿,小夥子,看樣子你發財了?」裁縫斜眼看著桌子上的那些金幣、銀幣說。

  年輕人看見鄰居的黑眼睛裡閃出貪婪的光芒。

  「噢!」唐戴斯輕描淡寫地說,「這些錢不是我的;爸爸看出我擔心他缺錢用,為了讓我放心,就把錢袋裡的錢倒在桌上了。行了,爸爸,」他說,「把錢收好吧。但如果卡德魯斯先生需要,那自然不成問題。」

  「不,小夥子,」卡德魯斯說,「我什麼也不需要,感謝天主,我幹這一行夠吃夠用了。你把錢留著,留著吧,錢總是不嫌多的;不管用不用得上,我都謝謝你的好意。」

  「我說的是真心話。」唐戴斯說。

  「那當然。看來,莫雷爾先生挺喜歡你,你的確討人喜歡。」

  「莫雷爾先生向來對我很好。」唐戴斯說。

  「那你就不該不領他的情,不跟他一起吃晚飯呀。」

  「什麼,不去吃晚飯?」老唐戴斯說,「他請你一起去吃晚飯?」

  「是的,爸爸。」艾德蒙說,看見父親對他有幸得到的殊榮這麼吃驚,他不由得意地笑了。

  「你為什麼不去,孩子?」老人問。

  「為了儘快回到你身邊,爸爸,」年輕人答道,「我急著見到你。」

  「這會讓好心的莫雷爾先生不高興的,」卡德魯斯說,「要想當船長,惹船主不高興可不合適喔。」

  「我向他解釋了不去的理由,」唐戴斯說,「我想他會諒解我的。」

  「謔!要當船長,可得討好討好老闆喔。」

  「我希望不討好也能當船長。」唐戴斯回答。

  「那敢情好,敢情好!這樣會讓所有的老朋友都高興的,還有,我知道聖尼古拉堡後面也有個人會高興的。」

  「梅塞苔絲?」老人說。

  「是的,爸爸,」唐戴斯說,「現在,我見到你了,知道你身體挺好,什麼也不缺,我請你允許我到加泰羅尼亞村去一下。」

  「去吧,孩子,」老唐戴斯說,「但願天主保佑你的妻子,如同保佑我的兒子一樣。」

  「他的妻子!」卡德魯斯說,「瞧您說的,唐戴斯老爹!她好像還不是他的妻子吧。」

  「還不是,」唐戴斯說,「但很快就是了。」

  「那是,那是,」卡德魯斯說,「可你得趕快操辦才行哪,小夥子。」

  「什麼意思?」

  「梅塞苔絲可是個漂亮姑娘,漂亮姑娘總少不了追求者。她就更不用說了,身後有成打的人跟著呢。」

  「是嗎?」艾德蒙的微笑中露出一絲不安。

  「可不是,」卡德魯斯接著說,「那些人條件都不錯呢;但你知道,你就要當船長了,她怎麼會拒絕你呢。」

  「你是想說,」唐戴斯的笑容已經掩飾不住他的不安了,「假如我不是船長……」

  「咳!咳!」卡德魯斯乾咳了兩聲。

  「不,」年輕人說,「我對女人的看法比您準確,對梅塞苔絲更是如此,我堅信無論我當不當船長,她都會對我忠貞不渝。」

  「那再好不過!再好不過!」卡德魯斯說,「馬上要成親的人信心十足是好事嘛;得,不說了。聽我的,小夥子,快去報個到,把你的好消息告訴她吧。」

  「我這就去。」艾德蒙說。

  他擁抱了父親,向卡德魯斯點點頭,轉身離去。

  卡德魯斯又磨蹭了一會兒,才向老唐戴斯告別。下得樓來,他去塞納克街角去和等著他的唐格拉爾會合。

  「怎麼樣,」唐格拉爾問,「看見他了?」

  「剛和他分手。」卡德魯斯說。

  「他說起要當船長的事了?」

  「說啦,那口氣就像已經當上船長了。」

  「哼!」唐格拉爾說,「我看他太性急了。」

  「未必!看樣子莫雷爾先生已經答應他了。」

  「所以他就來勁兒了?」

  「簡直是盛氣凌人。他說什麼要幫我,好像他是個大人物似的;他還許諾要借錢給我,倒像當上銀行家了。」

  「你拒絕了?」

  「拒絕了,其實我拿了也受之無愧,他最初摸到的幾枚銀幣還是我放在他手心裡的呢。不過現在唐戴斯先生不需要別人的説明了,他要當船長啦。」

  「呸!」唐格拉爾說,「還沒當呢。」

  「還是沒當的好哇,」卡德魯斯說,「要不,就別想跟他說上話囉。」

  「只要我們不讓他當,」唐格拉爾說,「他以後就還是老樣子,甚至比現在還不如。」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在自言自語。對了,他還愛著那個漂亮的加泰羅尼亞姑娘嗎?」

  「愛得發瘋。他去她家了。要是我沒猜錯,他這下子可得遇到不順心的事了。」

  「說來聽聽。」

  「有什麼用?」

  「比你想像的有用得多。你不喜歡唐戴斯,對嗎?」

  「我不喜歡狂妄自大的人。」

  「那好!這個加泰羅尼亞姑娘有什麼事兒,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我知道的也不確切;不過,剛才我說了,我看見些事兒,琢磨著未來的船長在舊診所街附近可能會有麻煩。」

  「你看見什麼了?說呀。」

  「得,我看見梅塞苔絲每次進城,身邊總有個身材高大的加泰羅尼亞小夥子,烏黑的眼睛,皮膚黑裡透紅,長得挺有精神,她叫他堂兄。」

  「當真!你是說這位堂兄在追求她?」

  「我猜是的。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對一個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還會怎麼樣呢?」

  「你說唐戴斯去加泰羅尼亞村了?」

  「比我早走一步。」

  「我們也往那兒走走,到雷瑟夫酒店歇歇腳,一邊喝拉瑪爾格葡萄酒,一邊等消息,怎麼樣?」

  「等誰的消息?」

  「我們在路邊等著唐戴斯,從他臉上就看得出情況如何。」

  「行,」卡德魯斯說,「你付酒錢?」

  「當然。」唐格拉爾答道。

  於是,兩人快步走向預定地點。到了那兒,他們吩咐上一瓶酒,兩隻酒杯。

  十分鐘前,邦菲爾老爹剛瞧見唐戴斯從這兒走過。

  他們確信唐戴斯已進了加泰羅尼亞村,便在枝繁葉茂的梧桐和埃及榕樹下落座。一群歡樂的小鳥棲落在枝葉間,在早春的明媚風光裡鳴囀歌唱。

  [1] 金路易:法國舊金幣。一個金路易相當於20法郎。

  [2] 埃居:法國十三世紀以來鑄造的多種金幣或銀幣。在本書故事發生的年代,一個埃居約合5法郎銀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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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加泰羅尼亞村

  兩個朋友一邊喝泛著泡沫的拉瑪爾格葡萄酒,一邊豎著耳朵望著遠處。百步開外,一座被烈日和寒風銷蝕得光禿禿的山岡背後,就是加泰羅尼亞村。

  當初有一群神秘的移民離開西班牙,來到這個狹長的半島。人們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只知道他們說著陌生的語言。其中一個首領懂得普羅旺斯語,他請求馬賽當局把這個光禿而貧瘠的岬角賜給他們,他們像古代水手那樣,已經把帆船拖了上去。當局同意了他的請求,三個月後,在這些海上波希米亞人帶來的十多條帆船周圍,建起了一個小村落。

  這個村落建築奇特,情調別致,半是摩爾風格,半是西班牙風格。現在的居民是那些移民的後代,說著祖先的語言。三四個世紀以來,他們不曾離開過這兒,猶如一群海鳥,在這塊藉以棲息的小小岬角上生生不息,與馬賽居民界線分明,不相通婚,保留著故鄉的風俗和服式,如同仍然說著祖先的語言一樣。

  讀者且隨我們穿過這個村裡唯一的街道,一起走進那座小屋。小屋和村裡其他的房屋一樣,外牆由於常年日照,變成美麗的土黃色,形成了當地建築的特色,內牆大都塗著一層石灰,這種白顏料就是這些西班牙式小屋的唯一裝飾。

  一個俊俏的姑娘背靠牆站著。她的頭髮像烏玉般又黑又亮,睫毛又濃又密,一雙大眼睛像羚羊似的溫柔,纖細秀美的手指正揉著一株無辜的歐石南,花瓣撒了一地;手臂裸露到手肘處,淺棕色的臂膀彷彿照阿爾勒的維納斯女神 [1] 雕成,因內心的焦躁而顫動著;一隻柔韌而拱起的腳拍打著地面,讓人能窺見那裹著藍灰邊紅色棉紗長襪的線條優美、豐滿勻稱的小腿。

  離她幾步遠的凳子上坐著個二十出頭、個子挺高的小夥子,胳膊支在一張蛀蝕的舊桌子上,下意識地顛動著凳腳,神情煩惱地注視著她;他用目光在探詢,可是姑娘以堅定的目光鎮住了他。

  「你瞧,梅塞苔絲,」小夥子說,「復活節就要到了,這正是舉行婚禮的好時候,答應我吧!」

  「我已經回答你一百遍了,費爾南,你要再問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再說一遍吧,我求你,再說一遍讓我相信吧。你就第一百次地告訴我,你拒絕我的愛,拒絕你母親許諾過的親事吧;讓我明白,你對我的幸福漠不關心,我的生死對你算不了什麼吧。主啊!整整十年,我心心念念想著娶你為妻,梅塞苔絲,現在我的希望破滅了,生活中唯一的目標落空了!」

  「可我從沒讓你這樣希望,費爾南,」梅塞苔絲說,「我從不對你撒嬌,我總是對你說:『我愛你就像愛我的哥哥,但我沒法給你更多的感情,因為我的心已經屬於別人了。』我是一直這樣對你說的吧,費爾南?」

  「是的,梅塞苔絲,」年輕人說,「是的,我知道,你對我是坦誠相見的,但這有多殘酷啊。加泰羅尼亞人有一條族規,只能在同族間通婚,這你難道忘了?」

  「你說錯了,費爾南,這不是族規,只是習俗而已。聽我的話,別再指望這個習俗來幫你了。你已經到了服役年齡,費爾南,現在你還沒服役,那是暫時緩徵,你隨時都會被徵召入伍。一旦當了兵,你怎麼安置我呢?我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沒有財產,只有一間差不多就要倒坍的小屋,還有幾張舊漁網,這就是父親留給母親,母親又留給我的遺產。母親去世一年了,你也知道,費爾南,我幾乎全靠大家的接濟在生活。有時,你裝著要我幫忙,好讓我分享你打到的魚,我接受了你的好意,費爾南,因為你是我父親的侄子,因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更因為,假如我拒絕你,就會過分傷你的心。我賣魚換來錢,再去買紡線的麻,可心裡明白,這是你的一份施捨,費爾南。」

  「那又怎麼呢?梅塞苔絲,你再窮,再孤單,也比馬賽那些最高傲的船主女兒、最有錢的銀行家小姐和我更相配!像我這樣,還能要什麼?一個誠實的妻子,一個好主婦。我哪兒還能找到比你更好的人呢?」

  「費爾南,」梅塞苔絲搖了搖頭說,「如果一個女人有了丈夫,卻又愛著另一個男人,她就不是一個誠實的妻子,也不可能是好主婦。我再說一遍,除了友誼別再向我提別的要求,我只能給你這些了,我不想允諾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

  「行,我明白了,」費爾南說道,「你能安於自己的清貧,卻怕跟著我受窮。那好,梅塞苔絲,有了你的愛,我就會去發憤掙錢;你會給我帶來幸福,我會變得富有的!我可以捕更多的魚,我可以進魚行去當夥計,我可以自己當商人。」

  「你沒法這麼做,費爾南;你是個軍人,現在還能待在加泰羅尼亞村裡,只是因為沒有打仗。所以你還是捕魚吧,別胡思亂想了,那會使你覺得現實更難以忍受。就滿足於我的友誼吧,我真的沒法再給得你更多了。」

  「行,你說的有理,梅塞苔絲,那我就去當水手;我換下你不屑一顧的祖輩的衣服,戴上有光澤的帽子,穿上海魂衫,還有紐扣上綴鐵錨的藍色外套。這樣一身穿戴會讓你高興了吧?」

  「你是什麼意思?」梅塞苔絲的目光不威自重,「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說,梅塞苔絲,你對我這麼無情,這麼冷酷,是因為你在等另一個人,而他正是這樣穿戴的。不過,你等的那個人也許會變心。就算他不變心,大海也會對他變心的。」

  「費爾南,」梅塞苔絲高聲說,「我原以為你很善良,看來我錯了。費爾南,你祈求天主的憤怒來發洩你的嫉恨,你的心地有多壞!對,我不想對你隱瞞,我是在等你說的那個人,我愛他,即使他不回來,我也不會責備他變了心,我會說,他到死還一直愛著我。」

  加泰羅尼亞小夥子做了個狂怒的動作。

  「我明白你的意思,費爾南,因為我不愛你,所以你就恨他,你會用你的加泰羅尼亞短刀去和他的匕首決鬥!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呢?倘若你輸了,你會失去我的友誼;倘惹你贏了,你會看到我對你的友誼變成仇恨。聽我的話,去向一個女人所愛的男人挑釁,是不會贏得這個女人好感的。不,費爾南,我不相信你會聽任自己變得那麼卑鄙。我不可能做你的妻子,但我還是你的朋友,你的妹妹。而且……」她淚眼蒙矓地說,「你等著,等著吧,費爾南,你剛才說過,大海是無情的,他已走了四個月了,這四個月來,海上一次又一次,起過多少次風暴哦!」

  費爾南漠無表情,他不想去擦流淌在梅塞苔絲雙頰上的淚珠,儘管他願意用自己的血去換這每一滴眼淚。但這些眼淚是為另一個人而流的。

  他立起身來,在小屋裡來回走了幾步,又回到原地,停在梅塞苔絲面前,神情陰鬱,緊攥雙拳。

  「告訴我,梅塞苔絲,」他說,「這是你最後的決定嗎?」

  「我愛艾德蒙·唐戴斯,」姑娘冷冷地說,「除了艾德蒙,我誰也不嫁。」

  「你永遠愛他?」

  「活一天就愛他一天。」

  費爾南心灰意冷地垂下頭,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如同一聲呻吟;隨即他又猛地抬起頭,翕動著鼻孔,咬緊牙關說:

  「假如他死了呢?」

  「假如他死了,我也去死。」

  「假如他把你忘了呢?」

  「梅塞苔絲!」屋外一個人歡快地大聲叫道,「梅塞苔絲!」

  「啊!」姑娘臉上泛出興奮的紅光,她高興地跳起身來喊道,「你看,他沒忘記我,他來了!」

  說著她向門口衝去,一邊開門一邊喊:「來啊,艾德蒙!我在這兒。」

  費爾南臉色慘白,渾身顫慄,像一個見到了蛇的遊人那樣向後退去,碰到一張椅子,跌坐在上面。

  艾德蒙和梅塞苔絲緊緊地擁抱著。馬賽熾熱的陽光瀉進開著的房門,兩人沐浴在粼粼的光波之中。他們一時顧不得注意周圍的一切,無邊的幸福將他們與世隔絕了。他們說的話都是斷斷續續的,那其實是過分興奮激動的緣故,但看上去倒像痛苦的流露。

  陡地,艾德蒙瞥見了暗處顯現出來的費爾南的臉,那是一張陰沉、蒼白而怕人的臉。這個加泰羅尼亞年輕人本能地把手按在了腰間掛著的短刀上。

  「對不起!」唐戴斯皺了皺眉頭說,「我沒注意這兒還有別人。」

  說完,他向梅塞苔絲轉過身子。

  「這位先生是誰?」他問。

  「這位先生會成為你最好的朋友,唐戴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堂兄,我的哥哥,他是費爾南。艾德蒙,除了你,他就是我在這個世上最珍愛的人了。你不認識他啦?」

  「噢,認識。」艾德蒙說。

  他一隻手仍緊握著梅塞苔絲的手,另一隻手友好地伸向加泰羅尼亞人。

  費爾南對這友好的舉動毫不理會,像一尊雕像那樣沉默不動。

  於是艾德蒙把目光從激動地顫抖著的梅塞苔絲身上移開,探詢地看了一眼費爾南陰沉可怕、充滿敵意的臉。

  這一下,他全明白了。

  他的臉上升起了怒火。

  「我這麼忙著趕來,梅塞苔絲,沒想到會遇上一個敵人。」

  「一個敵人!」梅塞苔絲惱怒地看著堂兄大聲說,「你是說在我家裡有一個敵人,艾德蒙!假如真是這樣,我就會挽起你的胳膊到馬賽去,離開這個家,永遠不再回來。」

  費爾南的眼裡閃出一道寒光。

  「如果你遭遇不幸,艾德蒙,」她繼續說,神色異常鎮靜,意在向費爾南表明,她已經看透他頭腦裡最陰險的想法,「我就從莫吉翁海角跳下去,一頭栽在岩石上。」

  費爾南變得面無人色了。

  「但你想錯了,艾德蒙,」她接著說,「這兒沒有你的敵人,只有我的哥哥費爾南,他會像對一個好朋友那樣緊握你的手。」

  姑娘的目光逼視著費爾南,加泰羅尼亞小夥子懾於這目光的威嚴,慢慢地走近艾德蒙,伸出手去。

  他的仇恨像個來勢洶洶卻沒有後勁的浪頭,粉碎在姑娘對他施加的影響之下。

  但他剛觸到艾德蒙的手,就再也受不住了,猛地衝出屋去。

  「呵!」他大聲喊道,雙手插在頭髮裡,像個瘋子似的狂奔,「呵!有誰能幫我甩掉這個人呵!我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喂,加泰羅尼亞人!喂,費爾南!你去哪兒?」一個聲音傳來。

  年輕人倏地停下腳步,向四周張望,只見卡德魯斯與唐格拉爾坐在涼棚下的一張桌子旁。

  「哎!」卡德魯斯說,「不來坐坐嗎?敢情你那麼急,跟老朋友打個招呼都來不及了?」

  「何況老朋友面前還放著一瓶酒呢。」唐格拉爾說。

  費爾南愣愣地望著他倆,一句話也不說。

  「他看上去神色不對,」唐格拉爾用膝蓋碰了碰卡德魯斯說,「莫非我們失算,唐戴斯得勝了?」

  「得!咱們來瞧瞧。」卡德魯斯說。

  他轉身朝年輕人說:

  「嗨,加泰羅尼亞小夥子,想好了沒有呀?」他說。

  費爾南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慢慢走進涼棚,在濃蔭下他的神志似乎清醒了點兒,涼意也使他疲憊的身子舒服了些。

  「你好,」他說,「你是在叫我嗎?」

  說完,他跌坐在桌邊的一張椅子裡。

  「是我叫你,我看你像瘋子似的在跑,擔心你去跳海呢,」卡德魯斯笑嘻嘻地說,「朋友嘛,請他喝杯酒是應該的,可也不能瞅著他喝海水不管呀。」

  費爾南歎了口氣,聽上去像在呻吟,頭低下去,垂在交叉擱在桌上的兩隻手腕上。

  「嘿!要我告訴你嗎,費爾南,」卡德魯斯說,這種粗魯直率的口氣,是好奇心切、顧不上耍手腕的小市民常用的,「嘿!你看上去像個失意的情人!」

  說完,他哈哈大笑。

  「瞎說!」唐格拉爾說,「這麼棒的小夥子哪會情場失意呢,你在開玩笑,卡德魯斯。」

  「得,」卡德魯斯說,「你聽他怎麼歎氣來著。行了,費爾南,抬起頭來,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朋友關心你,你總不能不睬人家吧。」

  「我挺好。」費爾南攥著拳頭說,頭始終沒有抬起。

  「你瞧,唐格拉爾,」卡德魯斯對他使了個眼色說,「事情呢,是這樣的:你面前的費爾南是個善良正直的加泰羅尼亞人,是馬賽最出色的捕魚能手,他愛上了一個名叫梅塞苔絲的姑娘,可惜的是,美麗的姑娘好像愛上了法老號的大副,法老號呢,就在今天進了港,你明白了嗎?」

  「不明白。」唐格拉爾說。

  「可憐的費爾南讓她給拒絕嘍。」卡德魯斯接著說。

  「你還想說什麼?」費爾南問,他抬起了頭來,盯住卡德魯斯,彷彿要找他出氣,「梅塞苔絲是自由的,不是嗎?她想愛誰就愛誰。」

  「你要是這麼說,」卡德魯斯說,「那就另當別論了!我還以為你是條加泰羅尼亞漢子呢;人家對我說,加泰羅尼亞漢子是不會讓情敵取而代之的,尤其是費爾南,他的報復心厲害得嚇人呢。」

  費爾南慘然一笑。

  「一個情人是永遠不會嚇人的。」他說。

  「可憐的小夥子!」唐格拉爾接上茬,裝出一副從心底裡同情這個年輕人的樣子,「哎呀,他沒料到唐戴斯會這樣突然回來,他本以為那小子早就死了,或者變心了。哎!事情來得太突然,就更讓人難受。」

  「我說,」卡德魯斯邊喝邊說,拉瑪爾格酒已經在他身上顯出力道了,「我說,唐戴斯交了好運,倒楣的可不光是費爾南,是不,唐格拉爾?」

  「你說得沒錯,可我得說他是最倒楣的。」

  「別提它了,」卡德魯斯說著給費爾南斟上一杯酒,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滿,他已經喝了不下八杯,而唐格拉爾每次只是抿抿嘴唇,「別提它了,反正唐戴斯就要娶梅塞苔絲,那位美麗的梅塞苔絲了,可不是,他就是為這事回來的嘛。」

  這當兒,唐格拉爾銳利的目光盯在年輕人臉上,他看出卡德魯斯的話如同子彈擊中了年輕人的心口。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唐格拉爾問。

  「還沒定呢!」費爾南咕噥了一句。

  「還沒定,可只是遲早的事兒,」卡德魯斯說,「就跟唐戴斯要當法老號船長一樣,鐵板釘釘,沒得說。是不,唐格拉爾?」

  唐格拉爾冷不丁遭此一擊,不由打了個激靈,他轉身朝向卡德魯斯,揣摩著他的表情,想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這麼說的;但在這張喝得醉醺醺的臉上,他看到的只有嫉妒。

  「好吧!」他把三個人的酒杯都斟滿,「為艾德蒙·唐戴斯船長,美麗的加泰羅尼亞姑娘的丈夫,幹!」

  卡德魯斯很吃力地把酒杯舉到唇邊,一飲而盡。費爾南拿起酒杯往地上扔去,杯子摔得粉碎。

  「啊哈!」卡德魯斯說,「我看到什麼啦?小山岡的頂上,往加泰羅尼亞村那邊。費爾南,你眼力比我好,我敢情是有些眼花了。你知道,酒是會糊弄人的。我好像看見一對情人手挽手、肩並肩在走呢。天主饒恕我!他倆不知道我們看得見他們。瞧,這會兒他們摟在一塊兒啦!」

  唐格拉爾沒有放過費爾南每一絲苦惱的神情,眼看著他的臉變得扭曲起來。

  「你認識他倆嗎,費爾南先生?」他問。

  「認識,」費爾南聲音嘶啞地回答說,「是艾德蒙先生和梅塞苔絲小姐。」

  「喲!」卡德魯斯說,「我都認不出他倆了!喲謔,唐戴斯!喲謔,漂亮姑娘!過來一下,告訴我們什麼時候舉辦婚禮,行嗎?這位費爾南先生固執得很,怎麼也不肯對我們說啊。」

  「你閉上嘴行不行!」唐格拉爾說,裝出阻止卡德魯斯往下說的樣子,卡德魯斯仗著酒勁正把頭探出涼棚去,「你就給我站住,讓人家安安靜靜說說情話行不行!你瞧費爾南先生,學學他的樣子吧,人家這才叫有涵養哪。」

  費爾南像一頭被鬥牛士激怒的公牛,被唐格拉爾撩撥得醋性大發,眼看就要猛衝過去了;他站起身,使足全身的勁兒準備衝向他的情敵,可就在這時,梅塞苔絲笑盈盈地抬起可愛的臉龐,明亮的眼眸閃閃發亮;費爾南陡地想起她說過,如果艾德蒙死了,她也去死,這麼一想,就又垂頭喪氣地跌坐在椅子上了。

  唐格拉爾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個被酒灌得稀裡糊塗,另一個被愛情弄得垂頭喪氣。

  「跟這兩個傻瓜打交道真沒意思,」他自語說,「一個醉鬼,一個膽小鬼,夾在他們中間,弄得我也提心吊膽;這一個嫉妒成性,本該感到萬分苦惱才是,這會兒卻已經爛醉如泥;那一個是十足的呆子,別人剛剛從他鼻子底下把情婦搶走,他卻像孩子似的只會哭,只會埋怨。不過,他那雙發亮的眼睛挺像復仇心切的西班牙人、西西里人或卡拉布裡亞 [2] 人,他那兩隻拳頭像屠夫手上的重錘,能擊斃一頭牛。沒錯,艾德蒙運氣好,他就要娶到漂亮姑娘,就要當上船長,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除非……」唐格拉爾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除非我來插一手。」

  「嗨!」卡德魯斯支起身子,拳頭撐在桌子上嚷道,「嗨!艾德蒙!你是沒看見朋友呢,還是驕傲得眼睛朝天了呀?」

  「親愛的卡德魯斯,」唐戴斯答道,「我不是驕傲,而是幸福,我想,幸福比驕傲更能讓人視而不見。」

  「好,解釋得好,」卡德魯斯說,「哎!你好,唐戴斯太太。」

  梅塞苔絲神色莊重地點頭致意。

  「現在我還不姓這個姓,」她說,「我的家鄉有個說法,在未婚夫成為丈夫之前,用未婚夫的姓氏稱呼姑娘會招災惹禍。所以,請還是叫我梅塞苔絲吧。」

  「應該原諒我們的好鄰居卡德魯斯,」唐戴斯說,「他是難得弄錯的。」

  「這麼說,婚禮很快就要操辦了,唐戴斯先生?」唐格拉爾向這一對年輕人致意說。

  「盡可能快吧,唐格拉爾先生,今天我們去我父親那兒,明天,最遲後天,訂婚宴席就在雷瑟夫酒店舉行。我希望朋友們都能參加。請讓我對您說,您是我們的客人,唐格拉爾先生;也請讓我對你說,你是我們的客人,卡德魯斯。」

  「費爾南呢?」卡德魯斯傻笑著說,「你也請他嗎?」

  「我妻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艾德蒙說,「梅塞苔絲和我在這樣的時刻見不到他和我們在一起,會感到遺憾的。」

  費爾南張嘴想說什麼,但聲音卡在喉嚨裡出不來。

  「今天準備,明後天就訂婚……夠急的啊,船長。」

  「唐格拉爾,」艾德蒙笑著說,「我也要像剛才梅塞苔絲對卡德魯斯說的那樣對您說:請別把還不屬於我的頭銜給我戴上,這會給我帶來災禍的。」

  「對不起,」唐格拉爾答,「我只是說你挺急的。這不,我們有的是時間,法老號在三個月內不會出海。」

  「人人都急於得到幸福,唐格拉爾先生,我們已經忍受得太久,都快不敢相信還能得到幸福了。而我這樣做,也不完全是為自己考慮,我還得去一趟巴黎。」

  「真的嗎,去巴黎?你是第一次去那兒?」

  「是的。」

  「到那兒有事要辦?」

  「不是私事,是勒克雷爾船長最後囑託的事兒;唐格拉爾,您知道,這是一個神聖的使命。您放心,我去去就來。」

  「沒錯,我明白。」唐格拉爾說。

  隨後,他暗自對自己說:

  「去巴黎,準是去轉交元帥給他的那封信。哼!這下子有戲了,好主意!哈!唐戴斯呀唐戴斯,法老號的花名冊上還不是你打頭呢。」

  等他轉過身來,艾德蒙已經走了。

  「一路走好!」他衝著他嚷道。

  「謝謝。」艾德蒙回過頭來,友好地揮揮手說。

  這對情人繼續往前走去,安詳而快樂,就像兩個升天的使者。

  [1] 阿爾勒的維納斯女神:指古羅馬時代的藝術傑作,在法國城市阿爾勒發現的維納斯女神雕像。

  [2] 卡拉布裡亞:義大利南部的一個地區,以民風剽悍著稱。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3 10:54

第四章 陰謀

  唐格拉爾看著艾德蒙和梅塞苔絲漸漸走遠,消失在聖尼古拉堡的拐角處;他轉過身子,但見費爾南臉色發白,渾身顫慄地倒在椅子裡,卡德魯斯則嘟嘟囔囔地唱著一首飲酒歌。

  「唷,老弟,」他對費爾南說,「看來這樁婚事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哪!」

  「我算是完了。」費爾南說。

  「那你是愛著梅塞苔絲?」

  「我愛她愛得發狂!」

  「很久了?」

  「從我認識她那一天起,我一直愛著她。」

  「可你就知道在這兒揪自己的頭髮,也不去想個辦法!哼!我沒想到你們加泰羅尼亞人會是這樣的。」

  「你讓我怎麼辦呢?」費爾南說。

  「問我?我怎麼知道。這事跟我有什麼相干?愛梅塞苔絲小姐的不是我,而是老弟你哪。福音書上不是說嗎,誰去找,誰就會找著。」

  「我已經找著了。」

  「找著什麼?」

  「我想殺了那男的,可那女的對我說,她的未婚夫要有個好歹,她就自殺。」

  「哼!說歸說,做歸做唄。」

  「你不瞭解梅塞苔絲。她會說到做到的。」

  「傻瓜!」唐格拉爾低聲自語說,「她自殺不自殺關我什麼事,只要唐戴斯當不上船長就成。」

  「梅塞苔絲要死,」費爾南語氣決絕地說,「我就先死。」

  「這才叫愛情!」卡德魯斯說,聲音裡醉意越發濃了,「這才叫愛情,要不我就見不到愛情啦!」

  「得,」唐格拉爾說,「看來你是個好小夥子,我挺想幫你一把,誰讓我碰上了呢。不過……」

  「好嘞,」卡德魯斯說,「說出來聽聽。」

  「老兄,」唐格拉爾說,「你已經有七八分酒意,把這瓶都喝了,你就爛醉如泥了。喝吧,這事你別來摻和。我們做事得頭腦清醒。」

  「誰說我醉了?」卡德魯斯說,「去你的!這種酒,我還能喝上四瓶,這酒瓶才和科隆香水瓶一樣大嘛!邦菲爾老爹,拿酒來!」

  說著,他拿酒瓶在桌上敲了起來。

  「你剛才說——」費爾南介面說,他急切地等著聽下文。

  「我說什麼來著?我記不起來了。卡德魯斯這醉鬼打斷了我的思路。」

  「醉鬼就醉鬼,總比不敢喝酒的傢伙好呐,不敢喝,是心裡有鬼,怕酒後把真話給說出來。」

  卡德魯斯說完,唱起了當時很流行的一首歌的最後兩句:

  壞人個個都喝水,

  挪亞見到洪水可作證。

  「你剛才說,」費爾南說,「你想幫我一把,接下去你又說:不過……」

  「噢,我說了不過……要幫你不難,別讓唐戴斯娶你的心上人不就行啦。依我看,就是唐戴斯不死,這樁婚事也成不了。」

  「只有死才能把他倆分開。」費爾南說。

  「你的腦袋瓜真不開竅,老弟,」卡德魯斯說,「他可是唐格拉爾哪,狡猾得像個希臘人,他馬上可以證明給你看,是你錯了。證明給他看,唐格拉爾。我給你打了包票啦。告訴他,唐戴斯不用死,真讓他死挺叫人傷心的。他是個好小夥子,我喜歡唐戴斯。為唐戴斯乾杯。」

  費爾南按捺不住,站起身來。

  「讓他去說,」唐格拉爾拉住他的胳膊說,「他是醉話,可也有點道理。生離跟死別是一樣的。你想想,要是艾德蒙和梅塞苔絲中間隔著堵監獄的牆,那不就跟隔著座墳墓一樣嗎。」

  「對,可要是監獄裡的人出來,」卡德魯斯說,他的神志還沒有完全不清,「要是監獄裡的人出來了,他又叫艾德蒙·唐戴斯,那他就會報仇。」

  「那怕什麼!」費爾南低聲自語道。

  「再說,」卡德魯斯接著往下說,「憑什麼把唐戴斯關進監獄?他不偷,不搶,也沒害過人。」

  「你住嘴。」唐格拉爾說。

  「我不想住嘴。」卡德魯斯說,「我想聽聽憑什麼把唐戴斯關進監獄。我,我喜歡唐戴斯。為你乾杯,唐戴斯!」

  他又一口氣喝下一杯酒。

  唐格拉爾從裁縫混濁的眼眸看出酒性已經發作,就轉臉對費爾南說:

  「不用讓他死,你明白嗎?」

  「我明白,可你也說了,得讓他進監獄。你有什麼辦法讓他進監獄?」

  「辦法麼,」唐格拉爾說,「總能想出來的,」唐格拉爾說,「可這跟我又不相干,我幹嘛要插手進去?」

  「我不知道跟你相干不相干,」費爾南抓住他的胳膊說,「可我知道,你自己也有對唐戴斯復仇的動機。一個滿腔仇恨的人,在這一點上是不會看走眼的。」

  「我有對唐戴斯復仇的動機?我發誓,絕對沒有。我只是看著你這麼痛苦,同情你。既然你以為我有個人目的,那就再見了,朋友,你好自為之吧。」

  唐格拉爾裝著站起身要走。

  「別走啊,」費爾南拉住他說,「請你留一下!你對唐戴斯恨也好,不恨也好,跟我沒關係。反正我恨他!我毫不隱瞞地承認這一點。請你想個辦法,我來動手,只要不死人就行。梅塞苔絲只是說,要是有人殺了唐戴斯,她就自殺。」

  卡德魯斯耷拉在桌上的腦袋,忽然抬了起來。那雙混濁、呆滯的眼睛看著費爾南和唐格拉爾。

  「殺了唐戴斯!」他說,「誰在說殺了唐戴斯?我不許有人殺他,他是我朋友。今兒早上,他還說要借錢給我,就像我那會兒借錢給他呢。我不許有人殺他!」

  「誰說要殺他了,蠢貨!」唐格拉爾說,「是在說著玩呢。你就為他的健康乾杯吧,」他把卡德魯斯的酒杯斟滿,「別來打擾我們。」

  「行,為唐戴斯的健康乾杯!」卡德魯斯把酒灌了下去,「為他的健康……健康……」

  「辦法呢?」費爾南說。

  「你沒想出來?」

  「沒有,辦法得你想。」

  「可不是,」唐格拉爾說,「法國人就是比西班牙人強,西班牙人冥思苦想,法國人一拍腦袋主意就來。」

  「那你就拍腦袋吧。」費爾南不耐煩地說。

  「夥計,」唐格拉爾朝侍者喊道,「拿支筆來,還有墨水和紙!」

  「筆,墨水,紙!」費爾南低聲說。

  「對,我是管帳的,這些是我幹活的傢伙。沒有傢伙,我什麼也幹不了。」

  「拿支筆來,還有墨水,紙!」這回費爾南喊了。

  「全在那張桌上放著呢。」夥計指著那些東西說。

  「拿過來。」

  夥計端起紙筆墨水,拿到涼棚下的桌上。

  「這些東西,」卡德魯斯手按在紙上說,「殺起人來,比守在樹林邊上殺人還狠呐!一支筆,一張紙,一瓶墨水,我覺著比一柄劍、一把手槍更可怕。」

  「這個傻瓜還不夠醉,」唐格拉爾說,「再灌灌他,費爾南。」

  費爾南便又給卡德魯斯的酒杯滿上,那酒鬼從紙上抬手抓過酒杯。加泰羅尼亞人看著他喝得一滴不剩,把酒杯擱在——讓酒杯跌落在桌上。

  「行了吧?」加泰羅尼亞人見卡德魯斯已不省人事,便說道。

  「行了。我是這麼想的,」唐格拉爾說,「唐戴斯剛出海回來,途中到過那不勒斯和厄爾巴島,假如有誰向檢察官舉報說,他是波拿巴分子的眼線……」

  「我來舉報!」年輕人立刻說。

  「好,可是他們就會要你在舉報信上簽字,還會要你和被舉報人對質。我可以給你準備一些證據,這我能做到。可是,唐戴斯不會坐一輩子牢,他總有一天會出來,到那時候,送他進監獄的人就該倒楣啦!」

  「我不怕,」費爾南說,「我還就怕他不來找我打架呢。」

  「好,那麼梅塞苔絲呢?你只要不小心擦破她心上人的一塊皮,她就會恨你!」

  「是這樣。」費爾南說。

  「所以,」唐格拉爾說,「還不如像我這樣,拿起筆在墨水裡蘸一下,用左手寫一封短短的舉報信,左手寫,筆跡就認不出了。」

  唐格拉爾邊說邊做,用左手寫了幾行往右傾斜的字。他把寫好的信遞給費爾南,費爾南低聲唸道:

  檢察官先生台鑒:

  鄙人乃王室與教會之友,現有一事稟報。法老號大副艾德蒙·唐戴斯從士麥那港返航途中,曾於那不勒斯和費拉約港逗留。此人奉繆拉之命送信給逆賊,並奉逆賊之命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逮捕此人便可截獲罪證,蓋因該信尚未送出,當在此人身上、其父住處或法老號船艙內。

  「好啦,」唐格拉爾說,「這樣一來,你報了仇,而且沒落下把柄。現在我只要把信像這樣折起來,寫上『王室檢察官閣下』,就全妥了。」

  唐格拉爾神情輕鬆地寫上了。

  「嗯,全妥了,」卡德魯斯嚷道,他憑著殘存的一點知覺聽見了信的內容,本能地感覺到了這封信會帶來的後果,「嗯,全妥了。可這有多卑鄙。」

  說著他伸手想去拿信。

  「你瞧你,」唐格拉爾不讓他拿到信,「我這麼說,這麼做,不都是在開玩笑嗎。要是唐戴斯真出什麼事,我先就不答應!你瞧……」

  他拿起信,揉成一團,往涼棚的角落一扔。

  「這就好,」卡德魯斯說,「唐戴斯是我的朋友,我不許別人對他使壞。」

  「嘿,誰會對他使壞呀!我不會,費爾南也不會!」唐格拉爾說著,立起身來,看著費爾南。費爾南坐著沒動,目光卻斜斜地盯在扔到一邊的舉報信上。

  「好咧,」卡德魯斯說,「叫人給我們再拿酒來,我要為艾德蒙和美麗的梅塞苔絲再乾一杯!」

  「你喝得夠多啦,酒鬼,」唐格拉爾說,「再喝,你就站也站不穩,得躺在這兒了。」

  「我,」卡德魯斯站起身來,「我站不穩!我跟你打賭,我上阿庫勒教堂鐘樓,腳步不晃一晃!」

  「好,」唐格拉爾說,「我和你打賭,不過放到明天吧。現在你該回家了,來,我扶你回家。」

  「回家?」卡德魯斯說,「我不用你扶。你呢?費爾南,你和我們一起回馬賽嗎?」

  「不,」費爾南說,「我回加泰羅尼亞村。」

  「別價,和我們一起回馬賽嘛。」

  「我不想去馬賽。」

  「瞧你說的,小夥子,你不想去?那好,不去就不去!每個人都有自由!唐格拉爾,讓這位先生回他的加泰羅尼亞村吧。」

  唐格拉爾順著卡德魯斯的心意,拽著他回馬賽。但他沒走新岸碼頭,特地走聖維克多城門,好方便費爾南抄條近路。卡德魯斯由他掖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

  走出二十步開外,唐格拉爾回過頭,瞧見費爾南衝過去撿起那張紙,放進衣袋。而後,只見他快步走出涼棚,朝皮隆方向而去。

  「咦,他在幹嘛?」卡德魯斯也回過頭來瞧見了,「他騙我們,他說回加泰羅尼亞村,怎麼進城去了!嗨,費爾南!你走錯路了,小夥子!」

  「是你眼花了,」唐格拉爾說,「他是順著舊診所街在走。」

  「是嗎!」卡德魯斯說,「我還以為他往右拐了呢。酒這東西真蒙人。」

  「行了,」唐格拉爾低聲自語說,「好戲已經開場了,咱們往下瞧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3 10:55

第五章 訂婚宴

  第二天是個晴天。初升的太陽純淨而明亮,紫紅的曙光鮮豔奪目,把泛著泡沫的浪尖點綴得絢麗多彩。

  雷瑟夫酒店二樓,盛宴準備就緒。酒店的涼棚我們已經熟悉,二樓則是個寬敞的大廳,五六扇落地長窗的窗楣上,鐫刻著法國各大城市的名字。對這種裝飾風格作何評價,讀者盡可以見仁見智。

  窗外是個左右貫通的陽臺,圍著木欄杆。

  午宴定於十二點舉行,但從上午十一點鐘起,陽臺上就聚滿散步散得已經不耐煩的來賓。他們是與新郎相與的法老號船員,還有幾位當兵的朋友。為了給新人賀喜,大家都穿上了節日盛裝。

  消息傳來,說是法老號的船主也要蒞臨大副的訂婚宴。但不少人覺著唐戴斯的面子未必有這麼大,所以沒把這事當真。

  唐格拉爾和卡德魯斯一起來了。他證實了這一消息,說早上遇見莫雷爾先生,莫雷爾先生說了要親自來雷瑟夫酒店赴宴。

  果然,他倆前腳到,莫雷爾先生後腳就進了大廳。法老號的船員鼓掌向他致意。在他們看來,船主的到來證實了唐戴斯要當船長的傳聞;唐戴斯在船上很有人緣,這些正直的船員為船主的選擇與他們的心願不謀而合向他鼓掌。莫雷爾先生剛進來,大家就催唐格拉爾和卡德魯斯快去通知唐戴斯,這位舉座矚目的貴賓已經到了,讓他趕快過來。

  唐格拉爾和卡德魯斯向外跑去。但他倆還沒跑上一百步,就在香粉店附近看見一群人迎面走來。

  這群人中,艾德蒙挽著新娘的胳臂走在前面,四個少女陪在新娘身旁,她們都是梅塞苔絲的朋友,也是加泰羅尼亞人。新郎身邊是唐戴斯老爹。費爾南走在後面,臉上掛著陰沉的笑容。

  梅塞苔絲和艾德蒙沒有注意到費爾南的壞笑。這對年輕人沉浸在幸福中,看到的只有對方和自己,還有正為他們祝福的晴朗天空。

  唐格拉爾和卡德魯斯完成了報信的使命。兩人和艾德蒙親熱地緊握了一下手,唐格拉爾隨即陪在費爾南身旁往前走,卡德魯斯悄悄挨到了唐戴斯老爹身邊,這位老爹今天引來了街上行人的注目。

  老人穿著漂亮的棱紋塔夫綢上裝,衣服上綴著棱紋大紐扣。他瘦削而仍有力的小腿上套著質地很好的碎花點長筒襪,遠遠一看便知道是英國貨。三角帽上垂下一束藍白相間的緞帶。

  他拄著一根杖身絞扭、模樣挺像古羅馬彎頭牧杖的硬木手杖,打扮得簡直就像一七九六年在重新開放的盧森堡公園和杜伊勒裡花園中得意揚揚的保王黨人。

  上面說了,卡德魯斯悄悄挨在了他身邊,大快朵頤的想望已經讓他跟唐戴斯父子重歸於好了;頭天發生的事情只在卡德魯斯的記憶裡留下了模模糊糊的殘片,一如早晨醒來,腦子裡還模模糊糊地保存著夜間的殘夢。

  唐格拉爾走近費爾南,對這個失意的情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費爾南走在那對未婚夫婦後面,此刻的梅塞苔絲已經完全顧不上他了,她沉浸在愛情的甜蜜和歡樂中,眼裡看見的只有她的艾德蒙。費爾南的臉色白一陣紅一陣,每交替一次就變得更加蒼白。他時不時地朝馬賽方向望一眼,這時全身都會神經質地抽動一下。他好像在等待什麼,又好像預感到了要發生一件大事。

  唐戴斯的穿著很簡樸。他是商船船員,所以衣著介於軍服和便裝之間;他原本氣色就好,未婚妻的快樂和美麗更使他顯得容光煥發。

  梅塞苔絲像賽普勒斯和希俄斯的希臘姑娘那樣美麗,眼睛烏黑,嘴唇鮮紅。步履像阿爾勒女人和安達盧西亞少女那般輕盈婀娜,落落大方。城市姑娘往往會把幸福隱藏在面紗後面,起碼也會垂下長長的睫毛,梅塞苔絲卻始終笑盈盈地看著周圍的人們;她的微笑和眼神彷彿在說:「如果你們是我的朋友,那就與我一起歡樂吧,因為我真的太幸福了!」

  莫雷爾先生望見這對新人和伴隨的人群走近,便下樓迎上前去。他身後跟著船員和士兵,他剛才告訴了大家,他已許諾讓唐戴斯接替勒克雷爾的船長職位。艾德蒙見船主過來,脫開未婚妻挽著的胳膊,讓她去挽著莫雷爾先生。於是,船主和姑娘率先登上通往大廳的樓梯,木樓梯在眾多賓客的腳下噔噔作響,足足響了五分鐘。

  「爸爸,」梅塞苔絲走到餐桌跟前說,「請您坐在我右首;至於左首,我留給我的兄長。」她溫柔地說,這柔情猶如匕首扎進費爾南的心窩。

  他的嘴唇全無血色,在那張棕褐色的臉上,我們可以看見血又一次漸漸往下退,往心臟湧去。

  唐戴斯這時也在請客人入席。他請莫雷爾先生坐在他右首,唐格拉爾坐在左首;而後,他揚臂示意,請大家各自入座。

  宴席上已經擺滿香味濃郁的阿爾勒臘腸,晶晶發亮的大龍蝦,色澤淡紅的螯蝦,周身長刺的海膽,還有南方老饕交口讚譽、聲稱盡可與牡蠣媲美的蛤蜊,以及隨海浪沖上海灘、識貨的漁人統稱為海果的各式可口海鮮的冷盤。

  「怎麼都不說話呀!」老人呷了一口琥珀色的葡萄酒說,這酒是邦菲爾老爹剛給梅塞苔絲送來的,「敢情這三十來個人都只顧得笑了。」

  「喔!做丈夫的不見得老是興高采烈的。」卡德魯斯說。

  「可我,實在是因為太幸福,才反而不覺得興奮了。」唐戴斯說,「如果您也是這麼想,我的鄰居,那您就說對了。有時候,快樂會產生一種奇特的效果,和痛苦一樣讓人喘不過氣來。」

  唐格拉爾瞅著費爾南,此人性格外向,喜怒都會形之於色。

  「喔,」他對唐戴斯說,「您難道是擔心會出什麼事?聽我說,沒事兒,您這不是挺稱心如意的嗎?」

  「正因為這樣,我才心裡感到不安,」唐戴斯說,「我覺得一個人是不會這麼容易就得到幸福的!幸福如同神奇小島上有巨龍看守的宮殿。要獲取幸福,非得經過一場惡鬥不可;而我,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憑了什麼得到這幸福,成為梅塞苔絲的丈夫。」

  「丈夫,丈夫,」卡德魯斯哈哈大笑說,「你還沒當丈夫呢,我的船長;要等你當了丈夫,你才知道那是啥滋味呢。」

  梅塞苔絲臉漲得通紅。

  費爾南坐在椅子上痛苦難當,一聽聲響就渾身哆嗦;他不時擦一下額頭的汗珠,這些沁出的汗珠,猶如暴風雨來臨前密集的雨點。

  「沒錯,」唐戴斯說,「我的鄰居,我明白您的意思。梅塞苔絲此刻還不是我的妻子,這沒錯,」說著他掏出掛表看了看,「但再過一個半小時,她就是了!」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叫出聲來,唯有唐戴斯老爹安坐不動,滿心歡喜地笑著,露出依然整齊潔白的牙齒。梅塞苔絲粲然一笑,臉上的紅暈退了下去。費爾南痙攣地握住短刀刀柄。

  「再過一個半小時!」唐格拉爾說,他的臉也變白了,「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朋友們!」唐戴斯說,「莫雷爾先生是除父親外,我在世上欠情最多的人,這次又是多虧了他的貸款,我們的問題才都解決了。結婚登記已經辦妥,下午兩點半鐘,馬賽市長會在市政廳等我們。剛才敲了一點一刻,所以我說再過一個半小時梅塞苔絲就是唐戴斯太太,想必是不錯的。」

  費爾南緊閉雙眼,感到有兩團火球在灼燒眼皮。他緊靠餐桌不讓自己癱倒,可還是忍不住籲出了一聲呻吟,但呻吟聲淹沒在了賓客的哄笑和賀喜聲中。

  「辦得好啊!」唐戴斯老爹對唐格拉爾說,「您看,這可不算磨蹭了吧?昨天大清早回來,今天下午三點就結婚!當水手的幹事情就是麻俐。」

  「可還有手續要辦呢,」唐格拉爾底氣不足地說,「結婚契約……」

  「契約,」唐戴斯笑著說,「契約已經寫好了,既然梅塞苔絲沒有財產,我也沒有多少,我們就依財產夫妻共有的方式結婚,就這樣!這種契約寫起來簡單,而且開銷也省些。」

  這個玩笑又激起一陣歡呼和喝彩聲。

  「這麼說,這桌訂婚宴也就是結婚喜酒了。」唐格拉爾說。

  「不,」唐戴斯說,「您不會吃虧的,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去巴黎。四天去,四天回,用一天時間把受託的事情辦完;三月一日我就回來,三月二日,舉辦真正的婚宴。」

  賓客們聽說還將有一次宴請,情緒更加高漲。一開始還嫌午宴場面有些冷清的唐戴斯老爹,這會兒在一片嘈雜的說話聲中,想讓大家安靜下來,聽他對新婚夫婦表達美好的祝願,也難以做到了。

  唐戴斯猜到父親在想什麼,滿含親情地朝父親笑了笑。梅塞苔絲看了一眼餐廳的掛鐘,向艾德蒙遞了個眼神。

  筵席上喧鬧異常,無拘無束。宴席快要結束時,這種氣氛在下層百姓中是常有的。有些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不住了,從桌邊站起來,走到別處去尋鄰座聊天。整個大廳裡人人都在說話,但沒人留心於接對方的茬,大家都只管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

  唐格拉爾的臉色,幾乎也變得像費爾南一樣潦白;而費爾南如同在火海裡受煎熬的囚犯,覺得自己就像死了一般。他夾在第一批站起來的人中間,在大廳裡來回踱步,只想躲開那嘈雜的歌聲和酒杯的碰擊聲。

  他似乎也想躲開唐格拉爾,但唐格拉爾在大廳的一角碰上了他,而卡德魯斯正好也走了過來。

  「說真的,」卡德魯斯說——唐戴斯友好熱情的款待,尤其是邦菲爾老爹的上等葡萄酒,早已把他嫉恨唐戴斯交上好運的怨氣打消了,「說真的,唐戴斯是個可愛的小夥子,我瞅著他坐在未婚妻身旁,心裡就想,你倆昨天想跟他開那個糟糕的玩笑太不應該啦。」

  「就是,」唐格拉爾說,「這不你也看見了,玩笑並沒有開下去;我看這位可憐的費爾南先生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開始還真有點難過;但既然他完全能控制自己,而且情願在情敵的婚宴上做伴郎,我也就沒什麼好說嘍。」

  卡德魯斯看了看費爾南,只見他臉色鐵青。

  「姑娘確實長得美,」唐格拉爾接著說,「所以犧牲就更大嘍。嗨!未來的船長真是個走運的傢伙;我能做半天唐戴斯也就甘心嘍。」

  就在這時,梅塞苔絲以柔美的聲音問道:「我們這就去嗎?兩點敲過了,他們在等我們,約好兩點一刻到呢。」

  「對,我們走吧!」唐戴斯迅即起身說。

  「走嘍!」所有的賓客應聲高喊。

  唐格拉爾一直注視著坐在窗臺上的費爾南,這時只見他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周身痙攣地站起身來,而後重又跌坐在窗臺上。幾乎就在同時,樓梯上傳來沉悶的響聲。沉重的腳步聲,含糊不清的說話聲,夾雜著槍支的碰撞聲,蓋過賓客的喊聲,一時間鎮住了在場的人們,不安的寂靜籠罩著大廳。

  響聲逼近,大廳門口響起三下叩擊聲;大廳裡的人驚異地面面相覷。

  「以法律的名義!」一個人響亮的嗓音喊道,沒有人應答。

  門隨即被打開,一個掛著肩帶的警長走進大廳,另一名伍長帶著四名士兵跟隨其後。

  不安變成了恐懼。

  「出什麼事了?」船主認識這個警長,迎上前去問道,「先生,這裡面肯定有誤會。」

  「如果有誤會,莫雷爾先生,」警長回答,「那就請相信,這場誤會很快會澄清。現在,我身上帶有逮捕令,雖然我很遺憾,這項命令要由我來執行,但我責無旁貸。各位,請問誰是艾德蒙·唐戴斯?」

  所有的目光轉向唐戴斯,這個年輕人情緒很激動,但仍保持著尊嚴,跨上一步說:

  「我就是,先生。您有什麼事?」

  「艾德蒙·唐戴斯,」警長說,「我以法律的名義逮捕你!」

  「逮捕我!」艾德蒙說著,臉色微微泛白了,「為什麼要逮捕我?」

  「我不清楚,先生,但初審過後,你就會知道了。」

  莫雷爾先生心裡明白,這種情形下是沒有通融餘地的:一個掛著肩帶的警長此時已不是通情達理的人,而是一尊代表法律的雕像,冷峻,無情,緘默無語。

  老爹卻向警官撲了上去;世上有些事情,做父母的是沒法用自己的心去理解的。

  他又是請求又是哀號:眼淚和央求都無濟於事;然而,他的悲慟畢竟使警長的心軟了下來。

  「先生,」他說,「請您冷靜些;也許您的兒子觸犯了海關或衛生公署的某些規定,他可以提出證據表明自己無罪,證據一經查實,他就可以獲釋。」

  「嗨,怎麼回事?」卡德魯斯皺起眉頭對唐格拉爾說,後者裝出一副驚詫的樣子。

  「我怎麼知道?」唐格拉爾說,「我同你一樣,對眼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什麼也不明白。」

  卡德魯斯用目光尋找費爾南,但他不見了。

  這時,上一天的情景異常清晰地在他腦海中顯現了出來。

  頭天他喝醉了,記憶彷彿蒙上了一層薄紗。眼下,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把薄紗掀開了。

  「謔!」他嗓子嘶啞地說,「莫非這就是你們昨晚兒開玩笑的結果,唐格拉爾?要真是這樣,誰開玩笑誰該死,這實在太過分了。」

  「沒這回事!」唐格拉爾大聲說,「你明明知道我把紙條撕了。」

  「你沒有撕,」卡德魯斯說,「你把它扔在角落裡了。」

  「閉上你的嘴,你當時喝醉了,什麼也沒看見。」

  「費爾南在哪兒?」卡德魯斯問。

  「我怎麼知道?」唐格拉爾說,「大概有事走了吧;哎,咱們別管這事了,還是去幫幫那些可憐的人吧。」

  在他倆說話的當口,唐戴斯面帶微笑,和所有的朋友一一握手,然後邊往外走邊向大家說:

  「請放心吧,事情會解釋清楚的,也許沒等我走進監牢就沒事了。」

  「噢,當然!我可以擔保。」唐格拉爾說,前面說過,他正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唐戴斯被士兵挾持著,跟在警長後面走下樓梯。一輛車門大開的馬車停在門口。他先登上去,警長和兩名士兵隨後跟上,車門關上後,馬車沿著去馬賽的方向駛去。

  「別了,唐戴斯!別了,艾德蒙!」梅塞苔絲撲向欄杆喊道。

  被羈押的年輕人聽見了這最後一聲呼喊;它從他的未婚妻口中衝出,猶如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他從車門探出頭來,喊了一聲「再見,梅塞苔絲!」便消失在聖尼古拉要塞的拐角處。

  「各位請留在這兒等我,」船主說,「我要儘快乘上一輛馬車,趕到馬賽去,然後我會把消息帶回來的。」

  「請快去吧!」所有的人都大聲喊道,「請快去吧,早點回來!」

  這兩撥人走後,大廳裡剩下的人一時間都驚慌得不知所措。

  老人和梅塞苔絲悲痛欲絕,各自在一邊傷心;過了一會兒,兩人的目光終於相遇了,同一打擊的受害者彼此認出了對方,兩人抱頭痛哭。

  這當口,費爾南走了回來,倒了杯水一飲而盡,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梅塞苔絲離開老人懷抱之後,湊巧坐在了費爾南身旁的一張椅子上。

  費爾南下意識地把椅子向後挪了挪。

  「是他。」卡德魯斯對唐格拉爾說,他的目光盯在加泰羅尼亞小夥子身上。

  「我看不會,」唐格拉爾說,「他太蠢了,不會是他。反正,就讓作孽的人受懲罰吧。」

  「你怎麼不說那個教唆他的人呢。」卡德魯斯說。

  「哦,是嗎!」唐格拉爾說,「敢情隨口說說也有關係嗎!」

  「隨口說說的話一旦當了真,說的人就脫不了關係。」

  這當口,人們三五成群地正議論唐戴斯的被捕,意見眾說紛紜。

  「您呢,唐格拉爾,」有人問他,「您對這件事怎麼看?」

  「我嗎,」唐格拉爾說,「我想他大概帶回了幾包違禁品。」

  「要真是這樣,唐格拉爾,您該知道的呀,您是管帳的嘛。」

  「這沒錯;可管帳的只知道報關的那些貨;我知道我們裝載的棉花,是亞歷山大港的帕斯特雷先生和士麥那港的巴斯卡先生的貨物,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噢,想起來了,」可憐的老爹想起了那些小東西,囁嚅地說,「他昨天對我說,他給我帶了一包咖啡和一盒煙草。」

  「看到了吧,」唐格拉爾說,「就是嘛。可能在我們離船時,海關人員到法老號上檢查,抓住了把柄。」

  梅塞苔絲沒法相信這是真的;一直強忍住淚水的她,放聲大哭了起來。

  「哎,哎,這就還好!」唐戴斯老爹有些不知所云地說。

  「這就還好!」唐格拉爾跟著說。

  「這就還好。」費爾南也想喃喃地說,但這幾個字卡在喉嚨裡了,只見他的嘴唇在翕動,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各位,」一位站在欄杆前瞭望的來賓大聲喊道,「各位,有輛馬車來了!噢!是莫雷爾先生!他準是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

  梅塞苔絲和老爹奔去迎接船主,三人在門口相遇了。莫雷爾先生臉色慘白。

  「怎麼樣?」兩人同時問道。

  「唉!」船主搖著頭答道,「事情比我想的嚴重得多。」

  「哦!先生,」梅塞苔絲大聲說,「他是無辜的!」

  「我也這麼相信,」莫雷爾先生說,「但是有人指控他……」

  「指控他什麼?」老唐戴斯問。

  「指控他是波拿巴黨人的眼線。」

  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生活過的讀者一定會明白,莫雷爾先生剛剛說出的那個罪名有多可怕。

  梅塞苔絲尖叫了一聲;老人跌坐在一張椅子上。

  「噢!」卡德魯斯低聲說,「你騙了我,唐格拉爾,玩笑當了真;可我不想讓老爹和姑娘痛苦地死去,我要把真相告訴他們。」

  「閉嘴,你這傢伙!」唐格拉爾抓住卡德魯斯的手說,「要不我就不管你了。誰告訴過你唐戴斯不是真正的罪犯?商船在厄爾巴島停靠過,他下了船,在費拉約港待了一整天,要是在他身上真的搜到了一封牽連到他的信,誰同情他誰就是同謀。」

  卡德魯斯本是個生性自私的人,他明白這番話說得有根有據;他恐懼而痛苦地瞅著唐格拉爾,方才已經向前跨出一步,這會兒卻往後退了兩步。

  「那就等等再說。」他嘟噥著說。

  「是的,咱們得等著瞧,」唐格拉爾說,「他若是無辜的,就會被釋放;如果有罪,那我們就沒必要為一個陰謀分子連累自己。」

  「那就走吧,我不能再待在這兒了。」

  「好,走吧,」唐格拉爾說,他慶倖自己找到了一個開溜的同伴,「他們愛走愛留,就隨他們去吧。」

  他倆走了。費爾南現在又成了姑娘的保護人,他牽著梅塞苔絲的手,把她帶回加泰羅尼亞村。唐戴斯的朋友也扶著險些昏厥過去的老人向梅朗巷而去。

  很快,唐戴斯作為波拿巴黨人眼線被捕的消息,傳遍了全城。

  「您相信這是真的嗎,唐格拉爾?」莫雷爾先生趕上了他的管帳和卡德魯斯,匆匆問道,此時他正趕著進城,要到代理檢察官德·維爾福先生那兒打聽艾德蒙的消息,他曾經和這位先生有過一面之交,「您相信這是真的嗎?」

  「唉,先生!」唐格拉爾答道,「我早就告訴過您,唐戴斯毫無理由地在厄爾巴島靠過岸,我始終覺得這次停靠有些蹊蹺。」

  「除了我,您把您的疑點跟別人說過沒有?」

  「我會守口如瓶的,先生,」唐格拉爾輕聲說,「您的叔叔波利卡爾·莫雷爾曾在另一個人 [1] 麾下效過勞,並且他從不隱瞞他的政治觀點。而由於您叔叔的緣故,有人懷疑您同情拿破崙。我怕就怕和唐戴斯過不去會牽連到您。有些事情,一個下屬有責任對他的船主說,但對其他人就該絕口不提。」

  「好樣的,唐格拉爾!好!」船主說,「您是個正直的小夥子,說實話,在讓唐戴斯當法老號船長的時候,我考慮過您的安排。」

  「此話怎講,莫雷爾先生?」

  「嗯,我先問唐戴斯對您有何看法,他對您繼續在船上任職有沒有意見;因為我發現你們倆關係挺冷淡,可又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他是怎麼回答您的?」

  「他總覺得曾在什麼地方開罪過您,雖然究竟是什麼事他沒有明說。」

  「偽君子!」唐格拉爾咕噥了一聲。

  「可憐的唐戴斯!」卡德魯斯說,「他可確確實實是個好小夥子。」

  「對,」莫雷爾先生說,「可是眼下法老號就沒有船長了。」

  「可以等一等吧,」唐格拉爾說,「我們不是要再過三個月才啟航嗎?到那時,唐戴斯也許就放出來了。」

  「也許吧,可在那之前呢?」

  「喔!在那之前有我呢,莫雷爾先生,」唐格拉爾說,「您知道,我懂得如何指揮一艘遠航的商船,決不亞於任何一個經驗豐富的船長。用我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如果艾德蒙從牢裡放出來了,您無須再還誰的情,他和我照舊各司其職就行,這樣豈不省事。」

  「謝謝您,唐格拉爾,」船主說,「這一來事情就都解決了。請您負責指揮吧,我現在就委任您,同時,我請您監督卸貨。不管人事上有什麼變動,貨運不能受影響。」

  「放心吧,先生;那麼,現在能不能去看看我們的艾德蒙呢?」

  「這我們待會兒再說吧,唐格拉爾;我正設法與德·維爾福先生聯繫,想請他為艾德蒙開脫罪名。我知道他是一個狂熱的保王黨人,可那沒關係!他儘管是保王黨人、檢察官,也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吧,而且我認為他這個人並不壞。」

  「沒錯,」唐格拉爾說,「可我聽說他挺有野心,這樣一來就難說了。」

  「反正,」莫雷爾先生歎了口氣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現在請您上船去吧,我一會兒到船上去找您。」

  說完他離開兩位朋友,往法院方向而去。

  「你看看,」唐格拉爾對卡德魯斯說,「這事兒有多棘手。你現在還想幫唐戴斯嗎?」

  「不,不幫了。可是,開玩笑會弄到這地步,想想可真怕人。」

  「哼!誰弄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吧?是費爾南。你很清楚,我把那張紙扔掉了——起先我還以為我把紙撕了呢。」

  「沒撕,你沒撕,」卡德魯斯說,「啊!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我看見那張紙撂在涼棚的一個角落裡,皺巴巴的蜷成一團,我真巴不得它現在還撂在那兒呢!」

  「是嗎?敢情是費爾南把它揀走了,說不定他抄了一份,要不讓別人抄一份,沒準這他都嫌煩;嗯,我想……天哪!沒準他就把我寫的那封信給寄走了!幸虧我改了筆跡。」

  「這麼說,你早就知道唐戴斯參與謀反了?」

  「天地良心,我可不知道。我不是說了嗎,我只是想開個玩笑,沒別的意思。看來我就像阿爾勒甘 [2] ,說笑說出了實情。」

  「結果還不是一樣,」卡德魯斯說,「我情願破財消災,但願這件事根本沒發生,再不濟,至少沒把我牽連進去。你瞧著吧,這件事會讓我們倒楣的,唐格拉爾!」

  「就算它會叫人倒楣,也只會叫真正有罪的人倒楣,真正有罪的人是費爾南,不是你和我。你想想,我們怎麼會有麻煩呢?我們只要自己穩住,不露一點口風,暴風雨就會過去,雷不會打下來的。」

  「阿門!」卡德魯斯心事重重地晃著腦袋說,朝唐格拉爾揮揮手,朝梅朗巷走去。

  「好啊!」唐格拉爾自言自語道,「事態的發展不出我所料:我現在是代理船長,只要這個蠢貨卡德魯斯能保持沉默,我船長就當定了。難道法院還會把唐戴斯放出來?哼!」他冷笑一聲,「法院就是法院,我相信它。」

  他跳上一艘小船,吩咐船夫把他帶到法老號,讀者想必還記得,船主約他在船上見面。

  [1] 另一個人:此處指拿破崙一世。

  [2] 阿爾勒甘:義大利喜劇人物,敏感而天真的家僕的典型形象。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3 10:57

第六章 王室代理檢察官

  同一天,同一時刻,在大河道街上的墨杜薩 [1] 噴泉正對面,一座由皮熱 [2] 設計的具有貴族建築風格的古老府邸裡,也在舉辦訂婚喜宴。

  不過,這個場面上的角色並非普通市民、水手和士兵,而是馬賽上流社會的頭面人物。在座的有拿破崙攝政時期提出辭呈的法官,也有從法國軍隊裡開小差加入孔代軍 [3] 的老軍官,還有一些年輕人,這些年輕人都是在對那個人——那個本該因五年的流放生活變成殉道者,卻在十五年的復辟時期 [4] 變成了神的人——充滿仇恨的家庭裡長大的,雖說都由家裡花錢雇四五個人代服兵役,但境況仍不穩定。

  大家坐在餐桌旁,情緒激昂地交談著。在當時的南方,這種情緒尤為激進和狂熱,在五百年來尖銳的政治對立中,又加進了宗教上的仇恨情緒。

  這個皇帝,主宰過世界上的一大片疆土,聽到過一億兩千萬臣民用十種不同的語言高呼「拿破崙萬歲」,而後卻成了治下僅五六千人口的小小厄爾巴島的主子。在餐桌旁的這些人眼裡,他對法國,對王室來說,都已經是個過了氣的人物。法官指責他在政治上的失策;軍人抨擊他在莫斯科戰役和萊比錫戰役的失利;女人議論他和約瑟芬的離婚。這幫保王黨人不僅由於這個人的倒臺,而且由於這個體制的滅亡而興高采烈、趾高氣揚。他們覺得生活又要重新開始,噩夢已經過去。

  一個胸佩聖路易十字勳章的老人立起身來,提議為路易十八國王的健康乾杯。這個老人就是德·聖梅朗侯爵。

  在座的人想起哈特韋爾 [5] 的流亡生活和法國的綏靖王,這一杯酒引來一片嘈雜的聲音,大家按英國式的禮儀頻頻舉杯。女人則把她們的花束解開,撒在筵席的桌布上。這樣一來,全場氣氛既熱烈,又充滿詩意。

  聖梅朗侯爵夫人是個眼睛乾澀、嘴唇很薄的女人,舉止頗有貴族氣派,雖說已年屆五十,但風度仍很優雅。她開口說:「要是那些革命黨人這會兒在這裡就好了,他們該明白,是他們把我們趕走的。在恐怖時代 [6] ,他們用一塊麵包就買下了我們所有這些古老的宅邸;而現在,我們卻一聲不吭地聽任他們密謀造反。他們該明白,真正的忠誠表現在我們身上,因為我們依戀的是一個行將沒落的君主政體,而他們是在向一個初升的太陽頂禮膜拜;我們破了產,他們卻發了財。他們該明白,我們的國王是真正的受人愛戴的路易,而他們的那個篡權者,只是個受人詛咒的拿破崙。我說得對不對,維爾福?」

  「您說什麼……侯爵夫人?……請您原諒,我剛才沒聽清。」

  「唉,讓孩子們隨便些吧,侯爵夫人,」先前提議祝酒的那個老人說,「孩子們快結婚了,他們自然愛說些別的事兒,而不是政治。」

  「我請您原諒,母親,」一個年輕的美人兒說,她長著金黃色的頭髮,一對睫毛濃密的眼睛左顧右盼時,猶如珍珠那般流光溢彩,「我剛才佔用了德·維爾福先生一些時間,現在我把他交還給您。德·維爾福先生,我母親在和您說話。」

  「對不起,夫人,如果您能重述一遍問題,我一定認真作答。」德·維爾福先生說。

  「我們原諒您,蕾內,」侯爵夫人說著,那張乾癟的臉上綻出一個令人驚奇的溫柔的笑靨,「女人的心就是這樣,雖說偏見的影響和禮儀的要求會把它變得冷漠,但它總還留有寬厚、善良的一角,這是天主給母愛留下的一隅之地。我們原諒您……剛才我是說,維爾福,波拿巴黨人既沒有我們的信念,也沒有我們的熱情和忠誠。」

  「噢,夫人,他們好歹還有代替這些品質的東西,那就是狂熱。拿破崙是西方的穆罕默德,這是對普通百姓而言;對野心十足的極端分子而言,他不僅是一個立法者,一個主子,而且還是一種象徵,平等的象徵。」

  「平等!」侯爵夫人大聲說道,「拿破崙,平等的象徵!那麼您把羅伯斯庇爾先生比作什麼呢?我覺得您把他的頭銜拿來給這個科西嘉人了;我看哪,有一次篡位已經足夠啦。」

  「不,夫人,」維爾福說道,「我把每個人都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羅伯斯庇爾的歸宿,只能是路易十五廣場上的斷頭臺;而拿破崙的歸宿,應該是旺多姆廣場的廊柱。他們的區別,在於前一位降低了平等的水準,後一位則抬高了平等的地位;前一位把國王們壓低到斷頭臺上,後一位卻把人民抬高到了王座上。」維爾福笑著往下說,「我的意思,並不是要否認這兩個人是下流可鄙的革命者,也不是要否認熱月九日和一四年的四月四日對法國而言是幸運的日子,是值得熱愛秩序和王朝的朋友們慶祝的日子;我只是想說,拿破崙雖說跌倒後再也爬不起來——但願如此——但他仍擁有眾多的狂熱信徒。這有什麼辦法呢,侯爵夫人?克倫威爾只及得上半個拿破崙,也還擁有不少信徒呢!」

  「您知道嗎,維爾福,您的話在一裡 [7] 開外就能聞出革命黨的味道。不過我對此表示諒解,既然您是吉倫特黨人的兒子,就難免會對恐怖保留一點兒興味。」

  維爾福的臉漲得通紅。

  「不錯,夫人,家父是吉倫特黨人,」他說,「可是家父並沒有投票贊成處決國王,他在恐怖時代像您一樣被流放了,他的腦袋幾乎和令尊大人的腦袋一樣落在同一個斷頭臺上。」

  「是啊,」侯爵夫人說,這血腥的回憶絲毫也沒讓她動容,「不過,即便如此,他們也抱著截然相反的信念,證據就是我的家族中每個成員都始終追隨著流亡的王室,而您的父親卻迫不及待地投奔了新政府,諾瓦蒂埃公民成為吉倫特黨人以後,諾瓦蒂埃伯爵就成了參議員。」

  「媽媽,媽媽,」蕾內說,「我們別再談論這些可怕的事情好嗎。」

  「夫人,」維爾福說,「我贊同聖梅朗小姐的意見,懇請您忘掉這些往事。這些往事,就連天主的意志也對它們無能為力,我們又何必再議論呢?天主能改變未來,但不能改變過去。我們只是凡人,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即使不能否定它,至少可以忘掉它。所以,我不僅拋棄了家父的主張,而且拋棄了他的姓氏。家父曾經是,也許現在還是波拿巴黨人,他叫諾瓦蒂埃;而我,我是保王黨人,叫維爾福。在一棵老樹的樹身上,殘留著一點革命的液汁,那就讓它慢慢乾掉吧,您只要看到,夫人,一株幼芽已經和這棵老樹保持了相當的距離,儘管它不能,或者說恐怕也不想,徹底和它斷絕關係。」

  「說得好,維爾福,」侯爵說,「說得好,回答得精彩!我也一樣,我總是勸侯爵夫人忘記過去,但怎麼也勸不動,但願您會比我走運些。」

  「好,」侯爵夫人說,「就讓我們忘記過去吧,我也巴不得這樣,我們一言為定;可是,維爾福,您對未來的信念絕對不能動搖。請別忘了,維爾福,我們在陛下面前保舉過您;在我們的請求下,陛下才答應忘掉您的過去,就如我答應您忘掉過去一樣。」說到這兒,她把手伸給維爾福,「但是,一旦有謀反分子落在您的手裡,您就得記著,正因為您來自一個可能與這些謀反分子有牽連的家庭,別人會對您加倍注意。」

  「哎,夫人,」維爾福說,「我的職業,尤其是我們生活的時代,都要求我不能手軟。我會這麼做的。我已經就幾起政治案件進行了起訴,以此表明我的忠心。遺憾的是,我們並沒有一查到底。」

  「您這樣想嗎?」侯爵夫人問。

  「我很擔心。拿破崙在厄爾巴島,離法國很近,從那兒幾乎看得見我們的海岸,因此他的擁戴者始終懷著希望。馬賽城裡領半餉的舊軍官隨處都有,他們成天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找保王黨人尋釁滋事;上層的人熱衷決鬥,平民百姓動輒拔刀相見。」

  「是啊,」德·薩爾維厄伯爵說,「德·聖梅朗先生的這位老朋友,是德·阿爾特瓦伯爵 [8] 的侍從官。是啊,不過您知道,神聖同盟要讓他換個地兒呢。」

  「沒錯,我們離開巴黎那會兒就聽說了,」德·聖梅朗先生說,「他們要把他送往哪兒去?」

  「聖赫勒拿島。」

  「聖赫勒拿島!這是什麼地方?」侯爵夫人問。

  「離這兒兩千里的一個小島,在赤道那邊。」伯爵答道。

  「好極了!正如維爾福說的,把這麼一個人放在科西嘉和那不勒斯之間真是再蠢不過了,一個是他出生的地方,一個是他妹夫還在執政的地方,島的對面就是義大利,他一心想給兒子建立王朝的那個義大利。」

  「可惜啊,」維爾福說,「我們有一八一四年的協議,要動拿破崙就不能不違反協議。」

  「哦,這些協議遲早得違反,」德·薩爾維厄先生說,「他當初下令槍斃不幸的德·昂甘公爵 [9] ,他遵守協議了嗎?」

  「對,」侯爵夫人說,「就這麼說定,神聖同盟為歐洲除掉拿破崙,維爾福為馬賽除掉他的黨羽。國王無論即位不即位,總是國王:如果他即位,他的政府應該是強有力的,他的臣僚應該是絕對忠誠的,這樣才能防止出亂子。」

  「夫人,遺憾的是,」維爾福微笑著說,「王室的代理檢察長總要等出了亂子以後才出面。」

  「那他就該平亂。」

  「我可以對您說,夫人,我們不是在平亂,而是在以牙還牙。就是這樣。」

  「哦!德·維爾福先生,」一位漂亮的姑娘開口說,她是德·薩爾維厄伯爵的女兒,德·聖梅朗小姐的朋友,「等我們到了馬賽,請設法辦一次大案吧,我還沒見過重罪法庭審案呢。聽人說,這可有趣了。」

  「的確非常有趣,小姐,」代理檢察長說,「因為這不是看一出虛構的悲劇,而是在看一場真正的悲劇;其中的痛苦不是演戲,而是真實的痛苦。我們在被告席上見到的那個人,不是一等落幕就可以回家跟家人共進晚餐,然後安安心心睡上一覺,第二天再去登臺演出的演員,他是要被帶進監獄,交給劊子手的。您看,對喜歡追求刺激、愛激動的人來說,沒有什麼場面比這更值得看的了。放心吧,小姐,一旦有了機會,我會提供給您的。」

  「他在嚇唬我們……他還在笑呐!」蕾內說,她嚇得臉都白了。

  「有什麼辦法呢……這是一場生死決鬥……我已經出庭不止五次,要求判處政治犯或其他罪犯死刑了……噢,誰知道有多少人此刻正在暗處磨刀霍霍,並且把刀尖對準了我呢?」

  「哦!主啊!」蕾內說,她愈來愈擔心了,「請您嚴肅些好嗎,德·維爾福先生?」

  「我夠嚴肅的了,小姐,」年輕檢察官的嘴角帶著微笑說,「小姐想要滿足好奇、我想要施展抱負而起訴的這些案子,案情一個比一個重。拿破崙的這些士兵早已養成盲目向敵人衝鋒的習慣,您想想,他們在開火或是拼刺刀肉搏時會思考什麼呢?他們在殺一個他們視為有私仇的人時會比殺一個從沒見過面的俄國人、奧地利人或是匈牙利人多斟酌一下嗎?再說,您瞧,事情也該這樣才對;否則,我們要想盡職也沒有用武之地了呀。這不,每當我看見罪犯眼裡閃爍出仇恨的怒火時,我就感到渾身是勁,興奮地想:這不是一次審訊,而是一次戰鬥;我向他進攻,他抵抗,我再進攻,而戰鬥的結果,就跟打仗一樣,不是得勝便是失敗。這就叫訴訟。危險使人雄辯。假如我辯駁後,被告在向我笑,我就知道我說得不好,我的話一定蒼白無力,而且論據不足。您想想吧,當一位檢察官看見犯人面對他論據充足的證詞,面對他電閃雷鳴般的雄辯,臉色變得蒼白,腦袋低垂下來的時候,他會感到多麼自豪!這顆垂下的頭顱,不久便會落地。」

  蕾內輕輕地叫了一聲。

  「這才叫字字鏗鏘呐。」一位賓客說。

  「這才是我們時代所需要的人!」另一位說。

  「就是,」第三位說,「您最近辦的那件案子,辦得漂亮極了,親愛的維爾福。你們知道,那個傢伙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毫不誇張地說,沒等死在劊子手的刀下,他就死在您的訴狀下了。」

  「哦!對那些弑殺父母的罪人,」蕾內說,「哦!對那些罪犯怎麼懲處都不過分;但是對不幸的政治犯……」

  「他們更壞,蕾內,因為國王是一國之父,誰想推翻或謀殺國王,就是想殺死三千二百萬人的父親。」

  「哦,不管怎麼說,德·維爾福先生,」蕾內說,「請您答應我,對那些我向您求情的人寬容一些,好嗎?」

  「放心吧,」維爾福笑容可掬地說,「到時候我們一起來寫公訴狀。」

  「親愛的,」侯爵夫人對女兒說,「你就玩玩小鳥,養養鬈毛狗,做做針線活,讓你未來的丈夫做他該做的事情吧。如今,刀劍不時興了,長袍是最時髦的。這個意思,拉丁文有句話說得很透徹。」

  「Cedant arma togae [10] 。」維爾福欠身說。

  「我不敢說拉丁文。」侯爵夫人說。

  「我想,我寧願您當大夫,」蕾內接著對維爾福說,「殺人天使雖有天使之稱,還是讓我害怕。」

  「善良的蕾內!」維爾福輕聲說,滿含愛戀地看了姑娘一眼。

  「我的女兒,」侯爵說,「德·維爾福先生將成為本省道德和政治的大夫;請相信我,這個角色大有前途。」

  「這也是一個辦法,可以讓人忘掉他父親做過些什麼。」積習難改的侯爵夫人介面說。

  「夫人,」維爾福帶著苦笑說,「我剛才就有幸告訴過您,家父已經——至少我希望如此——公開承認他過去所犯的錯誤,他現在是宗教和社會秩序的摯友,也許是比我更出色的保王黨人;因為他帶著懺悔之情,而我只是憑著一腔熱血。」

  維爾福字斟句酌地說完這番話後,為了觀察自己辯才的效果,環視了一下在場的賓客,正如在法庭上說了一段有分量的訟詞以後,要對聽眾瞧一眼一樣。

  「好啊!親愛的維爾福,」德·薩爾維厄伯爵說,「前天在杜伊勒裡宮,御前大臣讓我說說一個吉倫特黨人的兒子和一位孔代軍軍官的女兒離奇的聯姻是怎麼回事,我回答的就是您說的這番話。大臣對此非常理解。這種聯姻的方式正是路易十八主張的。我們沒注意到,國王走過來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他打斷我們說:『維爾福,』請注意,國王沒說諾瓦蒂埃這個姓,只說維爾福,『維爾福很有前途,這個年輕人已經很成熟,他是我的人。我很高興德·聖梅朗侯爵和侯爵夫人擇他為婿,如果他們沒有先來請求我恩准這門婚事,我也會把這一對撮合起來的。』」

  「國王這麼說了,伯爵?」維爾福欣喜若狂地問道。

  「我說的是他的原話,倘若侯爵願意直說的話,他會承認六個月前,當他向國王提起他女兒與您的婚事時,國王也是這麼對他說的。」

  「確實如此。」侯爵說。

  「哦!我的一切,全是這位可敬的君主給予的。我誓為國王竭盡犬馬之勞!」

  「好極了,」侯爵夫人說,「我喜歡您這樣;現在就來個謀反分子吧,我們正等著歡迎他呢。」

  「母親,」蕾內說,「我祈求天主千萬別聽您的話,願他只給德·維爾福先生送來些小偷小摸的蟊賊、破產倒楣的傢伙和膽子不大的騙子吧;這樣我才能睡得安穩。」

  維爾福笑著說:「您這就等於希望醫生只看些頭痛腦熱、麻疹蜂蜇的小毛小病。如果您想讓我當王室檢察官,那麼您就應該希望來一些病入膏肓的病人,那樣醫生才有用武之地哪。」

  就在這時,猶如造物主就等著維爾福說這句話,好讓他如願以償似的,一個貼身男僕走進餐廳,低聲向維爾福說了幾句話。維爾福起身向在座的人打了個招呼,離開餐桌出去,過了一會兒回進來時,神情愉悅,面帶微笑。

  蕾內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因為此時她看著他湛藍的眼睛,白皙的皮膚和那一圈烏黑的頰鬚,覺得他真是一個高雅、英俊的小夥子。於是少女整個心靈似乎都懸在了他的嘴上,她等著他解釋剛才短暫離席的原因。

  「噢,小姐,您剛才發願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一個醫生,跟阿斯克勒庇俄斯 [11] 的弟子們(一八一五年,人們還是習慣這樣說)相比,我至少有一點是大同小異的,那就是沒有哪一刻是屬於我自己的,甚至當我和您在一起時,在我的訂婚喜宴上,還會有人來打擾我。」

  「他們以什麼理由打擾您呢,先生?」美麗的少女略帶不安地問道。

  「哦!如果來人說的是實情,那就是有一個病人已危在旦夕了。這次,病情非常嚴重,病人得上斷頭臺。」

  「哦,天主啊!」蕾內大聲說,臉色變得煞白。

  「果真這樣!」賓客們異口同聲說道。

  「看來我們剛發現了波拿巴黨人一次小小的陰謀活動。」

  「怎麼會呢?」侯爵夫人問。

  「舉報信就在我手上。」

  接著維爾福唸了起來:

  檢察官先生台鑒:

  鄙人乃王室與教會之友,現有一事稟報。法老號大副艾德蒙·唐戴斯從士麥那港返航途中,曾於那不勒斯和費拉約港逗留。此人奉繆拉之命送信給逆賊,並奉逆賊之命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逮捕此人便可截獲罪證,蓋因該信尚未送出,當在此人身上、其父住處或法老號船艙內。

  「可這只是封匿名信,」蕾內說,「而且是交給檢察官先生,不是交給您的。」

  「您說得對,可是檢察官不在。於是信件轉交給了他的秘書,而秘書有責任及時拆信,他拆開看了以後,馬上派人來找我,沒找到我,就下發了逮捕令。」

  「那麼罪犯被捕了?」侯爵夫人問。

  「或者說,被告。」蕾內說。

  「是的,夫人,」維爾福說,「正如剛才我有幸對蕾內小姐說的,果真搜到那封信的話,病人就病得不輕了。」

  「這個不幸的人在哪兒?」蕾內問。

  「在我家裡。」

  「去吧,我的朋友,」侯爵說,「當您需要在別處為國王效忠時,別為了和我們待在一起而瀆職;國王需要您在哪兒盡責,您就該去哪兒。」

  「哦!德·維爾福先生,」蕾內雙手合十說,「請寬容些吧,今天可是您訂婚的日子啊!」

  維爾福繞著餐桌走了一圈,走近姑娘的椅子,把身體支在這張椅子的靠背上。

  「為了不讓您操心,」他說,「我當盡力而為,親愛的蕾內;不過,假如證據確鑿,指控成立,就必須割掉這株波拿巴分子的毒草。」

  割掉兩字讓蕾內聽得膽戰心驚,因為這株草上長著個腦袋呢。

  「行啦!行啦!」侯爵夫人說,「別聽這個小姑娘嘮叨了,她會習慣的。」

  說著她向維爾福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維爾福邊吻邊看著蕾內,他的眼神似乎在向她示意說:

  「我此時吻的是您的手,至少我希望如此。」

  「不祥的預兆。」蕾內喃喃地說。

  「我說小姐,」侯爵夫人說,「您的孩子氣真是改不了啦,我倒想問問您,您這麼恣意任性、多愁善感,可還想著國家的命運嗎。」

  「哦!母親!」蕾內輕輕喚了一聲。

  「請對這位不合格的小保王黨人開恩吧,侯爵夫人,」維爾福說,「我向您保證,我會盡到王室代理檢察官的職責,決不姑息手軟。」

  然而,當檢察官維爾福對侯爵夫人說這話時,做未婚夫的維爾福偷偷地向未婚妻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彷彿在說:

  「放心吧,蕾內,看在您的愛情份上,我會儘量寬容的。」

  蕾內以溫柔的微笑回報了他的目光。維爾福走出去時,心頭充滿了幸福。

  [1] 墨杜薩:一譯美杜莎。希臘神話中的蛇髮女怪。誰只要看她一眼,就會變成石頭。珀耳修斯殺死她後,割下她的頭獻給雅典娜作為飾物。

  [2] 皮熱(1620—1694):法國雕塑家、畫家、建築家,出生並長期生活在馬賽。

  [3] 孔代軍:孔代,即約瑟夫·孔代親王(1736—1818),法國波旁王族孔代家族成員。法國大革命時期流亡並招募軍隊對抗共和政權的軍隊,人稱「孔代軍」。

  [4] 復辟時期:指1814年至1830年間的法國王朝復辟時期。

  [5] 哈特韋爾:位於英國白金漢郡的一個村鎮。1809至1814年,法國路易十八於流亡期間居住在此地。1814年路易十八返抵法國,發動波旁王朝第一次復辟。

  [6] 恐怖時代:指法國大革命中從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的這一段時間。

  [7] 本書中的裡,都指古長度單位法裡。一法裡約合四公里。

  [8] 德·阿爾特瓦伯爵(1757—1836):路易十八的弟弟,路易十八死後繼位為查理十世(1824—1830)。

  [9] 昂甘公爵(1772—1804):波旁王族成員,因指使保王黨人暗殺拿破崙被槍決。

  [10] 拉丁文,「讓武器讓位於長袍吧」語出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的演講集《論責任》。

  [11] 阿斯克勒庇俄斯:阿波羅之子,希臘神話中的醫神。1815年正是本書故事發生的年份,後文括弧內「1815年,人們還是習慣這麼說」,當指那時習慣於稱醫生為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弟子。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3 10:59

第七章 審訊

  德·維爾福剛走出餐廳,便收起歡愉的面容,做出一副莊重的樣子,那是負有重大使命,要去對另一個同類的命運作出判決的人應有的神態。身為代理檢察官,就得像出色的演員那樣富於表情的變化,所以他不止一次在鏡子前研究過自己的表情,但這一次要他皺起眉頭,裝出陰沉憂鬱的神情,可真有些不容易。誠然,父親的政治傾向是危險的,他熱拉爾·德·維爾福絕不能沿那條道走下去,否則必將毀了自己的前程;但除了偶爾想到這一點,心緒有些不寧之外,他此時正享受著人間所有的幸福。他靠自己的努力已經很富有,才二十七歲便在司法界頗有聲望,馬上要娶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為妻,雖說愛得不狂熱,但也是憑一個代理檢察官的理智盡可能地去愛了。未婚妻德·聖梅朗小姐長得很美,又出身顯赫的名門,她父母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所以他們肯定會施加全部影響來説明這個女婿;而且,她能給做丈夫的帶來五萬埃居的嫁資,有朝一日還會有一筆五十萬埃居的遺產——照有些人酸溜溜的講法,叫倘來之物。

  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構成了讓維爾福感到目眩的幸福,每當他透過心靈之窗注視內心世界時,他就禁不住覺得自己看到了太陽的黑子。

  他在門口遇上正在等他的警長。一看見這個穿黑制服的人,維爾福立刻從九天之上跌落到了我們行走的平地上;於是他就如我們說的,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朝警長走去。

  「我來了,先生,」他對警長說,「我看了那封信,您逮捕此人做得很對;現在,請把您搜查到的,有關他以及謀反陰謀的全部材料都交給我。」

  「關於謀反的陰謀,先生,我們還一無所知;從他身上搜出的所有信件都放在一隻大信封裡,蓋了封印,放在您的辦公桌上。至於被告,您已經從告發信上知道,他名叫艾德蒙·唐戴斯,是法老號上的大副,這艘三桅商船出航亞歷山大港和士麥那港做棉花交易,屬馬賽的莫雷爾父子公司所有。」

  「他在商船工作之前,有沒有在海軍服過役?」

  「噢,沒有,先生;他還很年輕呢。」

  「多大年紀?」

  「也就十八九歲,最多二十吧。」

  維爾福順著大街走到樞密院街的拐角,有個人似乎在那兒專等著他,此時迎面走了過來。這人是莫雷爾先生。

  「哦,德·維爾福先生!」船主上前大聲說道,「很高興遇見您。您瞧,剛才發生了一場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誤會,有人把我船上的大副艾德蒙·唐戴斯抓走了。」

  「這我已經知道,先生,」維爾福說,「我正要審訊他呢。」

  「哦,先生,」莫雷爾對那年輕人的友情,使他顯得很激動,「您不瞭解被控告的人,我卻瞭解他;請相信,他是最善良、最正直的人,而且我敢說,他是最精通航海業務的海員!哦,德·維爾福先生!我誠心誠意把他介紹給您。」

  正如讀者可能已經看出的,維爾福屬於城裡的上層圈子,莫雷爾只是一介平民;前者是極端的保王黨人,後者卻有同情波拿巴黨羽之嫌。因此,維爾福頗為不屑地看著莫雷爾,冷冰冰地對他說:

  「您知道,先生,有人在個人生活中可能很善良,在商務交往中可能很正直,在業務上可能很精通,但在政治上,他照樣可能身犯重罪;這想必您是明白的吧,先生?」

  檢察官在最後一句話上加重了語氣,彷彿想讓船主掂出它的分量;他那審視的目光好像要看到船主的內心深處去,好像在說你這傢伙膽子夠大的,居然還為別人說情,你該明白你自己還不見得脫得了關係呢。

  莫雷爾臉紅了起來,因為他感覺到了自己在政治上還沒撇清。再說,唐戴斯出於對船主的信任,把他和大元帥見面,以及皇上對他說的那幾句話都告訴了船主,這也使船主有些心緒不寧,但他還是以非常關切的語氣接著說:

  「我請求您,德·維爾福先生,請求您務必做到秉公執法,請求您一如既往慈悲為懷,把可憐的唐戴斯儘快還給我們吧!」

  還給我們這幾個字,在代理檢察官聽來很有點革命黨暗號的味道。

  「嗯哼!」他暗自想道,「『還給我們』……這個唐戴斯莫非加入了某個燒炭黨 [1] 組織,要不他的保護人怎麼會脫口說出這個暗號呢?記得警長對我說過,犯人是在一家酒店被捕的,當時有很多人在場,沒準那就是個燒炭黨的秘密集會呢。」

  他接著開口說:

  「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倘若犯人是無辜的,您即使不說,我也一定會秉公辦事;不過,倘若他真的有罪,那麼先生,鑒於時勢艱難,開不得姑息養奸的先例,我將不得不行使我的職權。」

  說到這兒,他已走到位於法院背後的宅邸門口。他冷冷地向不幸的船主點了點頭,便昂首闊步進門而去,撇下船主站在門外發呆。

  前廳裡擠滿了憲兵和員警,被看押的那個犯人站在人群中,一動不動,表情平靜,四周投向他的都是仇恨的目光。

  維爾福穿過前廳時,從眼角裡朝唐戴斯瞥了一眼;然後,他接過一個員警遞給他的卷宗,邊走邊說:

  「把犯人帶進來。」

  就憑這匆匆的一瞥,維爾福已經對自己要審訊的這個人有了一個印象:他從開闊的前額看到了智慧,從堅定的目光和微皺的眉宇間看到了勇氣,在那露出兩排潔白牙齒的厚厚的嘴唇上,他看到了坦誠。

  這第一印象對唐戴斯是有利的;可是,有道是最初的衝動信不得,這句從政治的角度看頗為深刻的名言,維爾福是常聽人說的,既然這句話挺管用,他就把它也用到了最初的印象上,而不考慮兩者有什麼差別了。

  就這樣,他在善良的本能就要充滿心間、進而躍入腦際的當口,硬生生地把它壓了下去。他對著鏡子端整好辦公事的表情,板著臉、狠巴巴地坐到辦公桌前。

  不一會兒,唐戴斯被帶了進來。

  年輕人臉色始終很蒼白,但舉止鎮定,面帶微笑;他自然大方地向法官鞠躬致意,然後用目光尋找座位,彷彿他是在莫雷爾船主的客廳裡似的。

  這時,他與維爾福暗淡的目光相遇了;這是法院裡的人特有的目光,他們不願意讓人一眼看透他們的想法,於是把自己的眼睛變成了沒有光澤的玻璃球。這道目光讓唐戴斯明白了,他面對的是法律的化身,鐵面無情的法官。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維爾福一邊翻著員警帶進犯人時交給他的筆錄,一邊問道。一小時之內,筆錄已摞成厚厚的一疊,許多間諜活動案都迅速地和這個被稱為罪犯的不幸傢伙掛上了鉤。

  「我叫艾德蒙·唐戴斯,先生,」年輕人語調平靜、聲音響亮地回答,「我是法老號上的大副,船是莫雷爾父子公司的。」

  「年齡?」維爾福問。

  「十九歲。」唐戴斯回答。

  「被捕的當時,你在幹什麼?」

  「我在舉辦我們的訂婚筵席,先生。」唐戴斯微微有些激動地說,方才的歡愉和眼下死氣沉沉的司法程式真有天壤之別,在德·維爾福先生這副尊容的映襯下,梅塞苔絲笑盈盈的臉龐更顯得光彩照人。

  「你的訂婚筵席?」代理檢察官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說。

  「是的,先生,我正要娶一位我已經愛了三年的姑娘為妻。」

  維爾福平時從不輕易動感情,此刻卻被這巧合打動了;在幸福來臨之際突遭逮捕的唐戴斯的激動話音,觸動了他心靈深處的同情之弦;他同樣快要結婚,同樣非常幸福,而現在竟然有人來打擾他的幸福,要他去毀掉另一個像他一樣幸福在望的人的歡樂。

  他心想,等回到德·聖梅朗先生的客廳,他一定要對這一相似之處的哲學意義詳加議論;趁唐戴斯等著他提問的當口,他就得先理一下思路,找出一些對比鮮明的詞兒,有了這些詞兒,演說家就能以鏗鏘動聽的演說詞博得聽眾的掌聲,而掌聲又往往給他們帶來雄辯的美名。

  維爾福給小小的演說詞打腹稿時,臉上漾起了笑意。他回過神來對唐戴斯說:

  「請繼續說,先生。」

  「您想讓我說什麼呢?」

  「對法官把一切都說清楚。」

  「請法官先生告訴我,您要我說哪方面的事情,我將毫無保留地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不過,」說到這兒,他也笑了笑,「我想預先說一句,我知道的並不多。」

  「你在篡位者手下當過兵嗎?」

  「我們剛要編入海軍,他就倒臺了。」

  「據說你的政治見解很極端。」維爾福說,雖然沒人向他這麼說過,但他還是作為一項指控提了出來。

  「先生,您是說政治見解?噢,說出來真有些難為情,可我根本談不上有什麼見解。我剛才告訴過您,我才十九歲;我知道的東西少而又少,我起不了什麼作用;我能有一個還算過得去的今天,一個小小的前程,能得到我所期望的那個位子,全虧了莫雷爾先生的提攜。所以,假如說我有見解,當然不是指政治見解,而是指生活上的見解,那也僅僅局限於三種情感:我愛父親,我尊敬莫雷爾先生,我崇拜梅塞苔絲。先生,這就是我能告訴法官先生的一切,我想您對這些是不會感興趣的。」

  維爾福一直注視著唐戴斯平靜而開朗的臉,一面聽他往下講,一面回想起蕾內說過的話。蕾內雖然不認識犯人,但曾請求他對犯人從輕發落。代理檢察官根據對案例和罪犯的審理經驗,已經看出唐戴斯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證實他的無辜。這不,這個年輕人差不多還是個孩子,單純,樸實,說話時理直氣壯,這是內心光明磊落的自然流露;對每個人都懷著愛心,這是因為他感到幸福,而幸福能使惡人都顯得可親可愛,他甚至對法官都這麼溫和親切,這讓人感覺得到他內心情感的豐富。儘管維爾福對艾德蒙的態度刻板而嚴厲,艾德蒙的眼神、語調和舉止,卻滿含著對這個審訊官的溫情和善意。

  「沒錯,」維爾福心想,「他是個可愛的小夥子,我希望不用費多大勁兒,就把蕾內第一次要求我做的事給做好,好讓她給我點甜頭:她會當著大家的面緊握一下我的手,並且私下裡給我一個甜蜜的吻。」

  維爾福想到這溫馨的前景,臉頓時變得開朗起來。唐戴斯目不轉睛地看著審訊官的一舉一動和臉部表情的變化,當維爾福的目光帶著他的思緒,停留在唐戴斯的臉上時,艾德蒙彷彿受了這思緒的感染,臉上也綻出了笑容。

  「先生,」維爾福說,「你有什麼仇人嗎?」

  「仇人?」唐戴斯說,「幸好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還沒到結仇的份上呢。要說脾氣,我也許有些急躁,但我一直注意對手下的水手要溫和。我手下有十一二個水手,先生,您要是問他們,他們準會告訴您他們喜歡我,尊重我,當然,不是像尊重父輩那樣,因為我還很年輕,他們是把我當成兄長的。」

  「既然沒有仇人,那麼或許有人嫉妒你。你才十九歲,就被提升當了船長,這對你來說已經升得很快了;你又要娶一位愛著你的漂亮姑娘為妻,這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非常難得的幸福,命運在這兩件事上對你的偏愛,說不定會給你招來嫉妒。」

  「是的,您說得很對。您對人的瞭解一定比我深刻,這是有可能的;不過,如果這些嫉妒我的人是我的朋友,那麼我得向您承認,我寧可不知道他們是誰,好讓自己不必非得去憎恨他們。」

  「你錯了,先生。你應該盡可能隨時看清自己周圍的一切;確實,我看得出你是個心地高尚的年輕人,我現在為你破一次例,把密告你的那封信給你看一下,這樣會有助於澄清事實。這就是告密信,你認得出筆跡嗎?」

  維爾福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放在唐戴斯眼前。唐戴斯看著信,唸了起來。一道陰影掠過他的前額,他說:

  「不,先生,我不認識這個筆跡,筆跡是偽裝的,但寫得很流暢。不管怎麼說,寫這信的是個很有心計的人,」他感激地看著維爾福說,「我很幸運,能有一位像您這樣的人審理我的案子,我得說,嫉妒我的這個人確確實實是個仇人。」

  年輕人說這幾句話時,眼睛裡閃出一道光,維爾福看出來了,在這個溫和的年輕人身上,蘊藏著一種驚人的力量。

  「好吧,」代理檢察官說,「現在請你,不是作為犯人面對法官,而是作為一個處境很危險的人面對另一個關心他的人,坦率地告訴我,這封匿名告密信上說的事情是否屬實?」

  他這麼說的時候,厭惡地把唐戴斯交還給他的信往辦公桌上一扔。

  「都屬實,又都不屬實;先生,現在我憑水手的榮譽,憑我對梅塞苔絲的愛,以我父親生命的名義起誓,我下面說的完全是事實。」

  「請說吧。」維爾福大聲說。

  接著他輕聲自語道:

  「倘若蕾內能看見我,我希望她會對我滿意,再也不會稱我是割腦袋的人了!」

  「事情是這樣的,船駛離那不勒斯後,勒克雷爾船長得了腦膜炎,一病不起;我們船上沒有醫生,他又急於去厄爾巴島,不願中途停靠別的港口,因此病情越來越重,一直拖到第三天傍晚,他覺得自己快不行了,才把我叫到他的跟前。

  「『親愛的唐戴斯,』他對我說,『你憑你的榮譽起誓,一定照我對你說的話去做;這件事關係重大。』

  「『我起誓,船長。』我回答他說。

  「『那好,我死後,你作為大副來指揮這艘船,你把船開往厄爾巴島,在費拉約港靠岸,去找大元帥,把這封信交給他。他也許會交給你另外一封信,並囑咐你辦一件事情。原來這件事情該由我來辦的,唐戴斯,現在由你代替我去完成,一切由此而來的榮譽歸於你。』

  「『我會去做的,船長,但也許面見大元帥不像您想的這麼容易吧。』

  「『這兒是一枚戒指,你讓他手下的人交給他,』船長說,『你就不會遇到任何阻礙了。』

  「說完他交給我一枚戒指。

  「他說得正是時候,因為兩小時後他昏迷過去,第二天就死了。」

  「接下來你怎麼做呢?」

  「我做了我該做的事,先生,換一個人處在我的情形,也會這樣做的,不管怎麼說,一個垂死的人的心願是神聖的,而對海員來說,船長的願望更無異於命令。於是我便把船駛往厄爾巴島,下一天靠了岸。我命令所有的人留在船上,我隻身一人上岸。正如我預料的,要見大元帥得過好幾道崗哨,但我出示了那枚作為聯絡信號的戒指後,所有的門都向我敞開了。他接見了我,問了我不幸的勒克雷爾船長臨死前的一些情況,正如船長所說,他交給我一封信,囑咐我親自送到巴黎。我答應了他,因為這等於完成船長最後的心願。我上岸後,處理完一切公務,就去看我的未婚妻,我發現她比以往更美麗更可愛了。多虧莫雷爾先生的幫助,我們辦妥了教會方面的一些繁瑣手續,最後,先生,正如我已經告訴過您的,我訂了婚,筵席再持續一個小時,我就要成婚了,我打算下一天出發去巴黎,結果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封告密信,我就被捕了。這封信,我想您現在也和我一樣,對它不屑一顧了。」

  「沒錯,」維爾福低聲說,「你說的這些看來都是事實;你即使有罪,也是不慎所致,況且你的本意只是執行船長的命令,因而是正當的。請把在厄爾巴島收到的那封信交給我,並保證隨傳隨到,然後你就去找你的朋友們吧。」

  「這麼說我自由了,先生!」唐戴斯興奮地大聲說。

  「是的,不過你得把信交給我。」

  「信在您那兒吧,先生;員警是把這封信和別的信件一起搜走的。我認得出有幾封就夾在這疊文件當中。」

  「等一下,」代理檢察官對唐戴斯說,年輕人已經拿起自己的手套和帽子了,「請等一下,信是寫給誰的?」

  「巴黎雞鷺街,諾瓦蒂埃先生。」

  即使一個響雷炸在維爾福頭上,也不會像眼下這個打擊來得那麼迅猛,那麼猝不及防;他剛才已經從椅子上支起身子,要去拿即將作為唐戴斯案宗存檔的那疊紙,現在一下子跌坐在扶手椅上。他急忙翻閱這疊卷宗,從中抽出那封至關重要的信,不勝恐怖地向信封望去。

  「雞鷺街十三號,諾瓦蒂埃先生收。」他輕聲唸道,臉色越來越白。

  「正是,先生,」唐戴斯驚訝地說,「您認識他?」

  「不,」維爾福急忙回答,「國王忠誠的臣僕不會認識謀反分子。」

  「這事跟謀反有關?」唐戴斯問,他剛以為獲得了自由,這一下心又揪緊,反而害怕起來,「可是,先生,我剛才告訴您,我根本不知道我帶的這封信上寫些什麼。」

  「不錯,」維爾福聲音喑啞地說,「但是您知道收信人的名字!」

  「要把信送給他本人,先生,我當然得記住他的名字。」

  「您沒把這封信給任何人看過?」維爾福邊看邊說,越往下看,他臉色越蒼白。

  「沒給任何人看過,先生,我發誓!」

  「沒人知道您從厄爾巴島帶了一封信給諾瓦蒂埃先生?」

  「沒人知道,先生,除了交給我信的那個人。」

  「已經夠啦,這就已經夠啦!」維爾福喃喃自語道。

  維爾福再往下看,臉色越發陰沉;瞧著他那蒼白的嘴唇、顫抖的雙手、熾熱的眼睛,唐戴斯的腦子裡掠過種種可怕的念頭。

  維爾福讀完信,把頭垂下,埋在雙手裡,一時間整個人癱倒了。

  「哦,我的天主!您怎麼啦,先生?」唐戴斯怯生生地問。

  維爾福默不作聲;不一會兒,他抬起了蒼白、扭曲的臉,又把信讀了一遍。

  「你說你不知道這封信寫些什麼?」維爾福問。

  「我以我的榮譽起誓,先生,」唐戴斯說,「我再說一遍,我不知道。可您這是怎麼啦!您是病了吧;我拉鈴行嗎,我可以叫人嗎?」

  「不,」維爾福急忙立起身說道,「你別動,也別開口,在這裡下命令的是我,不是你。」

  「先生,」唐戴斯說,他的自尊心受了傷害,「我是想叫人來幫幫您,沒別的意思。」

  「我誰也不需要;只是一時頭暈而已,沒什麼;你管好自己,不用管我。回答問題吧。」

  唐戴斯等著他提問,但白等了:維爾福重又跌坐在扶手椅裡,把一隻冰冷的手放在大汗淋漓的額頭上,第三次重讀這封信。

  「哦!要是他知道信的內容,」他在心裡說,「要是他知道諾瓦蒂埃就是維爾福的父親,那我就完了,徹底完了!」

  他時不時抬眼看看艾德蒙,彷彿目光能摧毀由嘴把守著,並把秘密鎖在心中的那道無形屏障似的。

  「哦!不能再猶豫了!」他驟然喊道。

  「我以天主的名義起誓,先生!」不幸的年輕人高聲說,「假如您不相信我,假如您懷疑我,那就審問我吧,我做好了回答的準備。」

  維爾福強打起精神,儘量以平靜的口吻說:

  「從審訊的情況來看,你的罪名是嚴重的,我不能如一開始所希望的那樣,擅自作主立即還你自由,在作出這樣的決定之前,我得先聽聽預審法官的意見。但你已經看到我是怎麼對待你的了。」

  「是的,先生,」唐戴斯大聲說,「我很感謝您,因為您剛才對我與其說像一個法官,不如說更像一個朋友。」

  「那好!我要再拘留你一段時間,但我會盡我所能早日釋放你;對你最不利的物證就是這封信,你瞧……」

  維爾福走近壁爐,把信扔進火裡,看著信慢慢燒成灰燼。

  「你瞧,」他接著說,「我把它銷毀了。」

  「哦!」唐戴斯大聲說,「先生,您不僅是位好法官,您還是善良的化身。」

  「不過聽我說,」維爾福緊接著說,「我作出這個舉動之後,你該明白你能信任我了吧?」

  「先生!請吩咐吧,我一定遵命。」

  「不,」維爾福走近年輕人說,「不,我給你的不是命令,你得明白,而是忠告。」

  「請說吧,我一定聽從,如同執行您的命令一樣。」

  「今晚之前,我把你留在法院裡;可能還會有人來提審你,你就照剛才對我說的複述一遍,但絕口不要提這封信。」

  「我答應您,先生。」

  此刻似乎是維爾福在請求,安慰審判官的則是犯人。

  「你要明白,」他說著朝灰燼瞥了一眼,灰燼還保留著信紙的形狀,在火苗上舞動,「現在,信燒掉了,只有你與我知道曾經有過這麼一封信。如果有人問起這封信,你就大膽地否認,這樣你就有救了。」

  「我會否認的,先生,請您放心。」唐戴斯說。

  「好!好!」維爾福說著,把手放在拉鈴的繩子上。

  他正要拉鈴,又鬆開了手。

  「你身上就只帶著這一封信?」他問。

  「就這一封。」

  「你發誓。」

  唐戴斯伸出一隻手。

  「我發誓。」他說。

  維爾福拉了鈴。

  警長走進來。

  維爾福走近警長,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警長點頭會意。

  「請跟這位先生去吧。」維爾福對唐戴斯說。

  唐戴斯欠身致意,向維爾福感激地看了一眼,出門而去。

  門剛關上,維爾福已經疲憊不堪,幾乎是昏倒在了一張扶手椅上。

  過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

  「哦,天主啊!我的身家性命在此一舉了!……假如檢察官此時在馬賽,假如召來的是預審法官而不是我,我就完了;而這封信,這封該死的信將把我推向深淵。啊,父親啊父親,難道在這世上你永遠是我幸福的障礙,難道我必須和你的過去鬥到底嗎!」

  驀地,似乎一道突如其來的光芒劃過他的頭腦,照亮了他的臉;一絲微笑浮現在他那兀自痙攣著的嘴上,那雙惶恐的眼睛定了定神,彷彿停留在一個想法上面。

  「就這樣,」他說,「是啊,這封信本來可能毀了我,這下也許反而能成全我。來吧,維爾福,行動吧!」

  王室代理檢察官確信犯人不在前廳之後,出得門來,匆匆朝未婚妻的宅邸而去。

  [1] 燒炭黨:義大利秘密革命組織,十九世紀初在法國統治下的那波利王國成立。因最初成員逃避在燒炭山區而得名(一說沿用中歐燒炭者秘密組織之名)。旨在使義大利從外國的統治下取得解放,並消滅封建專制制度。受其影響,法國也出現同名的秘密組織,旨在推翻復辟的波旁王朝。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3 11:00

第八章 伊夫堡

  警長穿過前廳時,向站在唐戴斯左右的兩名憲兵做了個手勢;憲兵打開從王室檢察官宅邸通往法院的一扇門,一行人沿著其中一條陰森森的長廊往前走去。隨便哪個人,即使他跟案子毫不相干,走在這樣的長廊上,也會情不自禁打個寒顫。

  維爾福的宅邸通往法院,法院的另一個出口通向監獄,緊靠法院的這個監獄是座灰濛濛的建築,從它開著的視窗望出去,可以看見正面聳立的與之很不相稱的阿庫爾教堂鐘樓。

  在長廊上拐了好幾個彎之後,他們來到一扇帶鐵窗的門跟前,小鐵窗打開著。警長用一把鐵錘在門上敲了三下,響聲回蕩,唐戴斯聽來隻覺得是敲在自己的心上。門開了,兩個憲兵輕輕推了推犯人,唐戴斯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即跨過了可怕的門檻;門在他身後猛地關上。他吸到另一種空氣,一種混濁、帶有惡臭的空氣:他入獄了。

  他又被帶到一間較為乾淨的牢房。窗上裝著鐵柵欄,門也上了鎖。牢房的外觀並不怎麼使他害怕,再說,代理檢察官剛才說的話顯得既關切又善解人意,檢察官的聲音兀自在他的耳畔迴旋,猶如對未來的溫存許諾。

  唐戴斯被帶進牢房時已是下午四點。我們前面說過,那天是三月一日,所以不一會兒犯人便陷入黑暗的包圍之中。

  由於視覺不起作用,聽覺就變得格外敏銳。聽到有一點聲響傳來,他就以為有人來釋放他,立即站起身來,向門口走上一步。但聲音很快消失在另一個方向,他只得坐回到那張矮凳上。

  終於捱到了晚上十點鐘,正當唐戴斯開始絕望之際,又傳來了一個聲響,這次的聲音確實是衝著他的牢房來的。果真,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腳步在牢房門前停住;一把鑰匙在鎖孔裡轉動,鎖芯嘎嘎作響,厚重的橡木門打開了,兩支火把突然間照亮了整個牢房。

  在兩支火把的光照下,只見四個憲兵的佩刀和短筒火槍閃閃發亮。

  唐戴斯跨上兩步,站住望著新來的士兵。

  「你們來找我?」他問。

  「對。」一個憲兵說。

  「是代理檢察官派來的?」

  「我想是的。」

  「好,」唐戴斯說,「我這就跟你們走。」

  可憐的年輕人聽見是德·維爾福先生派來的,心就放了下來。他神情鎮定、步履從容地走到押解他的士兵中間。

  一輛馬車停在臨街的門前,馬車夫已坐在座位上,一個下級警官坐在車夫身旁。

  「這輛車在等我?」唐戴斯問。

  「是在等你,」一個憲兵答道,「上車吧。」

  唐戴斯還想再看上幾眼,但車門已打開,他覺得有人在推他,他既不能也不想反抗,頓時坐倒在車廂的後座,夾在兩個憲兵中間;另外兩個憲兵坐在前排座位上,車輪開始滾動,發出陰沉的轔轔聲。

  犯人從車窗向外看去,車窗上也裝著鐵柵:原來他只是換了個牢房,區別在於這個牢房是滾動的,帶著他滾向一個未知的目的地。鐵柵之間只夠伸出一隻手去,唐戴斯從這空隙望出去,發現馬車沿著工廠街行駛,拐進聖洛朗街和塔拉米斯街,然後往下駛向河岸。

  不一會兒,透過車窗鐵柵和面前一幢建築的窗戶,他看見軍艦的舷燈在閃爍。

  馬車停住了,下級警官下車,向崗哨走去;十來個士兵從裡面出來,排列成兩行;唐戴斯憑藉河堤上街燈的燈光,看見他們的步槍在閃亮。

  「這麼興師動眾是為了我嗎?」唐戴斯暗自思忖。

  下級警官打開上鎖的車門。他雖然沒作聲,但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唐戴斯看見兩列士兵從馬車一直排到碼頭,中間為他讓出一條長長的通道。

  坐在前面的兩個憲兵先下車,然後再把他帶下,緊跟著下的是坐在他兩旁的憲兵。一行人走向一隻小船,港口的值班水手在碼頭上用一條鐵鍊拉住小船。士兵們好奇地眼看著唐戴斯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很快,他就被安置在小船尾部,還是夾在這四個憲兵中間,而那個下級警官坐在船頭。小船猛地震動一下便離開碼頭,四個槳手有力地把船劃向皮隆。小船上的人發一聲喊,封港的鐵鍊落下,轉眼間,唐戴斯已經置身在人們稱作弗留利 [1] 的那個地方,也就是說到了港口之外。

  一旦到了大海上,犯人最初的感覺是舒暢。空氣,幾乎就意味著自由。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那輕快的微風好像插上了雙翼,帶來夜和大海的神秘氣息。不過,他很快就歎了一口氣;小船正駛過雷瑟夫酒店,當天早上被捕的前一刻,他還曾是那麼幸福,此刻酒店舞會歡快的樂聲,從兩扇敞開的窗戶飄出,傳到了他的耳畔。

  唐戴斯雙手合在胸前,抬頭望天,祈禱著。

  小艇繼續前進;它已經越過骷髏峽,駛到法羅灣的對面,正要繞過炮臺,這條航線讓唐戴斯感到費解。

  「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他問一個憲兵。

  「待會兒就知道了。」

  「但是……」

  「我們奉命不得向你作任何解釋。」

  唐戴斯也可算是半個兵,向這些上司有令不得作答的士兵提問,他自己也覺得有些蠢,於是他沉默了。

  他的腦際冒出種種奇怪的想法:既然這麼一隻小船不可能作長距離航行,既然他們去的港灣也沒有大船停泊,他們想必是要把他帶到一個遠離海岸的地方,然後對他說他自由了;另外,他沒有被捆綁起來,也沒戴上手銬,這看來是個好兆頭;還有,代理檢察官對他的同情是很明顯的,他不是說了,只要他不說出諾瓦蒂埃這個名字,就沒什麼可害怕的嗎?維爾福不是當著他的面燒掉了那封信,那個對他不利的唯一證據嗎?

  他不作一聲,心事重重,極力想用那雙在黑暗中經受過磨煉,習慣於在夜色中航行的眼睛辨別方向。

  在小船的右首,塔燈閃爍的拉托諾島已被甩在後面,小船近乎貼著海岸線在行駛,來到了加泰羅尼亞村附近的海灣。他屏息凝神遠遠望著梅塞苔絲所住的村落,只覺得瞧見一個姑娘影影綽綽的身影顯現在昏暗的沙灘上。

  梅塞苔絲有沒有感覺到,她的心上人正從離她三百步開外的水面上經過呢?

  加泰羅尼亞村只亮著一盞燈。唐戴斯認出這是未婚妻屋裡的燈火。梅塞苔絲是這個小村唯一熬夜的人。他現在只要大喊一聲,未婚妻就能聽見。

  可是無端的羞愧攫住了他,他沒喊出聲。看守他的這些士兵聽到他像瘋子似的大喊大叫,他們會怎麼想呢?他仍然不作一聲,眼睛盯在這盞燈上。

  小船往前劃去,但犯人的心已離開小船,飛向了他的梅塞苔絲。一片隆起的高地擋住了燈光。唐戴斯轉過身子,發現小船已經駛到了大海上。

  他剛才凝神靜想的時候,小船升起的風帆替代了木槳,這會兒,小船憑藉風力向前駛去。

  雖說唐戴斯並不情願再問那憲兵,但他還是挨近他,握住他的一隻手。

  「夥計,」他對那憲兵說,「我請您憑您的良知和士兵的品格,可憐可憐我,回答我的問題。我是唐戴斯船長,一個善良、誠實的法國人,我莫名其妙被人指控犯有叛國罪,現在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告訴我,我以海員的人格擔保,我會盡到我的本分,聽從命運的安排。」

  憲兵抓了抓後腦勺,又看看身邊的同伴。那人聳了聳肩,意思是說:「到了這一步,說說也無妨。」於是那憲兵就向唐戴斯轉過臉來。

  「你是馬賽人,又是海員,」他說,「卻問我這是去哪兒?」

  「是的,我發誓我不知道。」

  「一點也猜不出來?」

  「猜不出來。」

  「這不可能。」

  「我以世上一切最神聖的東西向您起誓,我確實不知道。發發慈悲,回答我吧。」

  「那命令怎麼辦?」

  「命令並沒有阻止您告訴我十分鐘、半小時,也許是一小時以後我自己也會知道的事情呀。差別在於您現在告訴我就免得讓我心神不定,度時如年了。我把您看成朋友才問您的,您瞧,我既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跑;何況我也做不到。我們究竟去哪兒?」

  「除非你從未出過馬賽港,要不你眼上又沒蒙著黑布,怎麼會猜不出去哪兒呢?」

  「我真的猜不出。」

  「那你看看四周。」

  唐戴斯站起身,目光自然地投向小船看來正在駛近的那個地點。只見一百托瓦茲 [2] 開外,隆起一座陡峭險峻的黑黝黝的山岩,山岩上似乎矗立著一塊燧石 [3] ,那便是陰氣沉沉的伊夫堡。

  這座形狀怪異的監獄籠罩在一片陰森恐怖的氛圍之中。這座城堡三百年來以其悲慘的歷史沿革而使馬賽聲名在外,唐戴斯從來沒有想到過它,現在驟然看見它,那感覺就像死刑犯看見了斷頭臺。

  「哦!天哪!」他失聲喊道,「伊夫堡!我們到那兒去幹什麼?」

  憲兵笑了笑。

  「你們要把我押到那兒去坐牢?」唐戴斯問,「伊夫堡是國家監獄,是專門關押政治要犯的。我沒有犯罪。在伊夫堡有沒有預審法官、有沒有審判官?」

  「我說啊,」那憲兵說,「裡面只有典獄長、獄卒、衛隊和高高的圍牆。行了,行了,朋友,別這麼大驚小怪的;要不我真會以為你是不把我的好意當回事,存心來調侃我了。」

  唐戴斯使勁捏住那憲兵的手。

  「那麼您是說,」他說道,「你們把我帶到伊夫堡是要把我關在裡面?」

  「可能是吧,」憲兵說,「不過夥計,你把我的手捏得這麼緊可不管用喔。」

  「既沒有預審,也不辦手續?」年輕人問。

  「手續辦齊了,預審也審過了。」

  「難道德·維爾福先生說的話……」

  「我不知道德·維爾福先生跟你說了些什麼,」憲兵說,「我只知道,我們是去伊夫堡。嘿!你在幹什麼?嗨!大家當心!」

  唐戴斯迅如閃電地聳起身,往大海跳去,但訓練有素的憲兵早有提防,他的雙腳還沒來得及離開小船船板,四隻強勁的手已經鉗住了他。

  他跌倒在小船後座上,發瘋似的又喊又叫。

  「好啊!」憲兵大聲說道,用膝蓋頂住他的胸口,「好啊!您就是這樣實現水手的諾言的呀。我們不能相信甜言蜜語的人!行啦,現在,我的朋友,你再動一下,僅僅一下,我就往您的腦袋裡撂一顆槍子兒。我已經違背了上司給我的第一道命令,現在你給我聽著,我決不會再違背第二道命令了。」

  他將短槍往下壓,唐戴斯感覺到槍筒抵住了自己的前額。

  那一剎那,他想反抗,想跟鷹爪一般攫住他的無妄之災同歸於盡。然而,正因為災難來得太突然,唐戴斯覺得它也許很快就會過去;再說,他又想到了德·維爾福先生的承諾;還有,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那就是在他看來,在一隻小船上,死在一個憲兵手裡,未免也太丟醜,太不值。

  他跌坐在船板上,猛吼一聲,狂怒之中絞著自己的雙手。

  就在這時,小艇劇烈地晃了一下。船梢靠上了一塊岩礁,一個槳手跳上礁石。鐵索在滑輪上嘎嘎作響,往下放去。唐戴斯明白,他們到達目的地了,他們這是在繫泊小船。

  憲兵們抓住他的雙臂和衣領,把他拖起來押上了岸,往城堡門前的石階走去,那個警官提著上了刺刀的短槍緊跟其後。

  唐戴斯已經不想再徒然進行反抗了;他拖著步子,但這並非消極反抗,而是一種麻木。他像一個醉漢那般暈頭轉向、步履蹣跚。他看見士兵重又迅速排列成行,他覺著腳下碰到了石階,下意識地提起雙腳,他依稀感到他們經過了一道門,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但他只是機械地做著所有這些動作,面前彷彿是一團濃霧,什麼也看不清。他甚至連大海都沒看見;島外這片浩渺的大海,是囚犯的斷腸之處,島上的囚犯望著無法穿越的茫茫大海,心中便充滿了恐懼和悽楚。

  他們停留了一下。這時,他定了定神,向四周張望,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裡,四周圍著高牆;聽得見哨兵緩慢而均勻的腳步聲。堡內閃爍著兩三盞燈火,燈光在牆上投射出兩三道反光,哨兵每次經過,槍筒都閃閃發亮。

  他們待了十來分鐘;憲兵確信唐戴斯再也無法逃跑,就放開他。他們似乎在等待命令;命令下達了。

  「犯人在哪兒?」一個聲音問道。

  「在這裡。」眾憲兵答道。

  「讓他跟我來,我這就帶他去他的住處。」

  「走!」憲兵說著,推了他一把。

  犯人跟著那人往前走,來到一間近乎地下室的大牢房,牢房的牆面光禿禿、水淋淋,似乎浸透了淚水的霧氣。一盞小油燈放在矮凳上,燈芯浸在散發出怪味的濁油中。燈光照亮了這間可怕的牢房發亮的牆壁,也讓唐戴斯看清了帶他來的那人,他像個下級獄卒,穿著邋遢,臉容猥瑣。

  「今晚你就待這兒,」他說,「天太晚,典獄長先生已經睡下了。明兒等他起來,瞭解你的情況以後,說不定會給您換個房間;得,麵包在這兒,罐子裡有水,牆角有稻草,一個犯人能有的就這些了。睡覺吧。」

  沒等唐戴斯想到張口回答,沒等他瞧一眼獄卒留下的麵包和水罐,也沒等他轉過臉去看看那堆給他當床的稻草,獄卒逕自提起燈,關上門,撤去了犯人那點微弱的亮光。剛才唐戴斯憑藉著這點亮光,猶如憑藉閃電時的亮光,看見了牢房裡水淋淋的牆壁。

  現在,他獨自一人待在黑暗和寂靜之中,如同牢房的拱頂一樣沉默與陰鬱。他感到拱頂瘮人的寒氣壓在自己滾燙的額頭上。

  清晨的第一線陽光給陰森的地牢帶來些許光亮時,獄卒來了,他奉命讓犯人在原地住下。唐戴斯沒有挪動過一步,好似有一隻鐵掌把他釘在了頭天晚上停留的地方。他始終凝視著地面,一動不動,淚水濡濕的眼眶腫了起來。

  整整一夜他就是這樣站著度過的,他沒有合過眼。

  獄卒走過來,繞著他轉了一圈,但唐戴斯似乎沒有看見他。

  獄卒拍拍他的肩膀,唐戴斯打了個哆嗦,晃了晃腦袋。

  「你沒睡覺?」獄卒問。

  「不知道。」唐戴斯答道。

  獄卒驚訝地看著他。

  「你不餓?」他又問。

  「不知道。」唐戴斯還是這樣回答。

  「你想要什麼東西嗎?」

  「我要見典獄長。」

  獄卒聳聳肩,走了出去。

  唐戴斯注視著他,向半開的門伸出雙手,但門又關上了。

  這時,唐戴斯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胸膛似乎炸開了。蘊積著的淚水,好似兩道小溪泉湧而出;他撲倒下去,額頭碰地,久久地祈禱著。他再次把過去的時日在頭腦裡重溫一遍,捫心自問在他短短的一生裡究竟做錯了什麼,才要受到如此殘酷的懲罰。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他僅僅吃了幾口麵包,喝了一點兒水。他時而坐著沉思,時而像關在鐵籠裡的野獸,在牢房裡打轉。

  有一個想法尤其使他激動。在他被人押著駛向未知目的地的途中,他的內心還是很鎮定、很平靜的,他本來完全可以有十次機會往海裡跳,一旦到了水裡,憑著他的游泳技術,憑著一個馬賽最棒的潛水夫的能耐,他完全可以在水下逃之夭夭,擺脫看守遊上岸,躲藏在某個荒僻的小灣,等候一艘熱那亞或加泰羅尼亞的海船到來,投奔義大利或是西班牙,再從那兒寫信給梅塞苔絲,讓她來與他團聚。至於生活,不論在哪兒都不用犯愁,因為優秀的海員在哪兒都是不可多得的;他說義大利語像托斯卡納 [4] 人一樣地道,說西班牙語與舊卡斯蒂利亞 [5] 的本地人沒什麼區別;他可以把父親也接出來,自由自在地和梅塞苔絲、和父親過著幸福的生活。現在他卻成了囚犯,關在伊夫堡這座不可逾越的監獄裡,無從知道父親和梅塞苔絲的情況,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聽信維爾福的話造成的。想到這裡,他氣得要發瘋,狂躁地在稻草上打滾。

  第二天同一時刻,獄卒進來了。

  「嗨!」獄卒說,「今兒你清醒些了吧?」

  唐戴斯默不作聲。

  「得,」那人說道,「打起精神來!有什麼要求就提,讓我看看行不行。得,說吧。」

  「我要和典獄長說話。」

  「唉!」獄卒不耐煩地說,「我不對你說過嗎,這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監獄有規定,不允許犯人這麼做。」

  「那麼這兒允許什麼呢?」唐戴斯問。

  「付錢吃得好一點啊,散散步啊,有幾本書啊。」

  「我不需要書,也沒心思散步,飯食這樣就可以了;我只想著一件事,就是見典獄長。」

  「你要是老提這事讓我心煩,」獄卒說,「我就不給你吃的。」

  「好吧,」唐戴斯說,「您不給我吃的,我就餓死,一了百了。」獄卒從唐戴斯說這話的語氣裡聽出,他的囚犯真會寧願餓死的。獄卒一般每天可以從囚犯身上扣下十個蘇的生活費,他的囚犯如果死了,他就虧了這些子兒,想到這兒獄卒放緩口氣說:

  「聽著,你這個要求是辦不到的,別再提了。犯人提出要見典獄長就能見他的先例是沒有的。你要是放聰明點,我們可以允許你散散步。沒準碰巧典獄長路過,你就可以見到他了,至於他願不願意搭理你,那要看他高興了。」

  「那麼,」唐戴斯說,「要是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在這兒像這樣得等多久?」

  「這沒準!」獄卒說道,「一個月,三個月,六個月,或許一年。」

  「太長了,」唐戴斯說,「我要馬上見到他。」

  「嗨!」獄卒說,「您別老纏住一個要求不放嘛;這麼下去,不出半個月你就會變瘋的。」

  「你真這麼想?」唐戴斯問。

  「沒錯,發瘋都是這麼開頭的。我們這兒就有個現成的事兒:有個神甫先前就住這間牢房,他老想著要給典獄長一百萬法郎來換他的自由,時間一長,他就變瘋了。」

  「他離開這間牢房多久了?」

  「兩年。」

  「他被釋放了?」

  「沒有,他進了地牢。」

  「聽著,」唐戴斯說,「我不是神甫,也不是瘋子,也許我以後會是,但現在我神志還很清楚,我也有個提議。」

  「什麼提議?」

  「我不會給你一百萬,因為我給不出;但我可以給你一百個埃居,條件是你去一趟馬賽,找到加泰羅尼亞村,把一封信交給一個名叫梅塞苔絲的姑娘,這封信也就兩行字。」

  「可要是我帶著這兩行字的信給逮住,我這獄卒就當不成了。在這兒我每年可以掙一千利弗爾 [6] ,伙食免費,還有外加的好處。你瞧,我為掙這三百個利弗爾去冒險,弄不好要丟掉一千,我不成了大傻瓜啦。」

  「好,」唐戴斯說,「你給我聽著。要是你拒絕把這封信交給梅塞苔絲,或是連告訴她我在這兒都不願意,那麼總有一天,我會躲在門背後等你,你一進來,我就用這張木凳砸碎你的腦袋。」

  「你威脅我!」獄卒大聲說著,往後退下一步做出防備的架勢,「你一定是頭腦發昏了,那個神甫一開始也這樣。不出三天,你就會像他一樣瘋得手舞足蹈了。好在伊夫堡還有地牢呢。」

  唐戴斯抓起矮凳,在獄卒的頭上揮舞。

  「得!得!」獄卒說,「得!既然您堅持,我這就去稟報典獄長。」

  「這就對了!」唐戴斯說著,把矮凳放好,坐在凳上低著頭。可他的眼神非常怕人,似乎他真的變成瘋子了。

  獄卒走出去,回進來時帶來一個下士和四個士兵。

  「典獄長有令,」他說,「把犯人帶到下一層牢房去。」

  「帶他去地牢。」下士說。

  「去地牢;瘋子就得跟瘋子關在一起。」

  四個士兵向唐戴斯撲過來,他渾身癱軟,毫無抵抗地被他們架走了。

  士兵帶他走下十五級臺階,打開一間地牢的門。他進去時口中喃喃念叨:

  「他說得對,瘋子就得跟瘋子關在一起。」

  門又關上了。唐戴斯向前走,伸開雙臂,手碰到了牆。他在牆角坐下,一動不動;而他那雙漸漸習慣在黑暗中辨物的眼睛,已開始能分清東西了。

  獄卒說得不錯,唐戴斯跟瘋子相差無幾了。

  [1] 弗留利:義大利的一個地區。此處人稱弗留利云云,當是指馬賽與伊夫島之間的一個海域。

  [2] 法國舊長度單位。1托瓦茲合1.949米。

  [3] 燧石俗稱火石,呈暗褐色,質地堅硬緻密,產於石灰岩中。伊夫堡所在的伊夫島即為石灰岩島嶼。

  [4] 托斯卡納:義大利中部地區名。

  [5] 舊卡斯蒂利亞:卡斯蒂利亞是西班牙中部一個地區的名稱。其北部稱為舊卡斯蒂利亞,南部稱新卡斯蒂利亞。

  [6] 利弗爾:法國古代貨幣。在本書故事發生的年代,一個利弗爾約合1/3埃居。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3 11:02

第九章 訂婚之夜

  前面說到,維爾福沿著大河道街返回德·聖梅朗夫人府邸。方才和他在餐桌前分手的那些賓客,此刻正在客廳喝咖啡。

  蕾內心焦地盼著他回來,其他人也急切地等著他。所以他一進客廳,頓時響起一片歡呼聲。

  「嘿!割人腦袋的主兒,國家的棟樑,保王黨的布魯圖 [1] !」一個人大聲說道,「出什麼事了?快告訴我們。」

  「喲!莫非又要有個恐怖時代不成?」另一個人問。

  「科西嘉魔頭 [2] 要從巢穴裡跑出來了嗎?」第三個人問。

  「侯爵夫人,」維爾福走到未來的岳母跟前說,「請原諒我剛才的失禮……侯爵先生,我能私下和您說幾句話嗎?」

  「哦,難道事情真有這麼嚴重?」侯爵夫人見維爾福的臉上佈滿愁雲,問道。

  「十分嚴重,因而我不得不請你們允許我離開幾天;」他轉身向著蕾內繼續說,「您想必看得出,事情確實很嚴重。」

  「您這就要走?」蕾內大聲說,她無法掩飾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後的激動。

  「不幸是這樣,小姐,」維爾福回答,「我必須立即動身。」

  「您去哪兒?」侯爵夫人問。

  「我得保密,夫人;不過,倘若這兒有誰在巴黎有事,我有個朋友今晚出發,他樂意效勞。」

  大家面面相覷。

  「您要和我談一會兒?」侯爵問。

  「是的,我們到您書房去吧,請。」

  侯爵挽起維爾福的胳膊,與他一起離開客廳。

  「怎麼樣?」侯爵進了書房就問,「出什麼事了,說吧。」

  「我想是出了大事,我必須馬上出發去巴黎。現在,侯爵,請原諒我十分唐突地問一個問題:您有國家證券嗎?」

  「我的全部財產都買了國家債券,差不多六七十萬法郎吧。」

  「好,請趕快賣掉,侯爵,趕快賣掉,否則您就破產了。」

  「我在這兒怎麼賣出呢?」

  「您有個證券經紀人,是嗎?」

  「是的。」

  「寫一封信由我轉交給他,讓他賣掉,一分鐘、一秒鐘也不能耽擱,也許等我到巴黎已經為時過晚了。」

  「唷!」侯爵說,「那我們得趕緊。」

  他當即坐在桌前給經紀人寫了一封信,吩咐他無論如何要把證券賣掉。

  「現在,這封信我有了,」維爾福小心翼翼地把信放進口袋,「我還得有另外一封信。」

  「給誰的?」

  「給國王。」

  「給國王?」

  「是的。」

  「我不敢擅自給陛下寫信。」

  「所以我不是要您,而是要您請德·薩爾維厄先生給陛下寫信;讓他把那封信交給我,憑那封信我就可以直接進宮覲見陛下。辦理求見的手續,勢必要浪費寶貴的時間。」

  「您不是認識掌璽大臣嗎?他可以自由出入杜伊勒裡宮,只要他帶著您,白天、晚上您隨時可以見到國王。」

  「是的,這沒錯。但是,我沒有必要讓另一個人知道我的事情,分享我的功勞。您明白嗎?掌璽大臣到時候會把我甩在一邊,獨佔這份功勞。我告訴您一點就夠了,侯爵:倘若我第一個進宮見駕,我的前程就有了保證,因為我將要為國王做的事情,他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既然這樣,親愛的,您趕快收拾行裝吧!我去跟德·薩爾維厄打招呼,讓他寫封信給您當通行證。」

  「好,我們不能再耽擱了,再過一刻鐘,我必須乘上驛站快車。」

  「您得讓驛車在門口停一停。」

  「好的;請您替我向侯爵夫人致歉,也請跟德·聖梅朗小姐說一聲,在這樣的時刻離開她,我覺得非常遺憾。」

  「您會在我的書房裡見到她倆,可以當面向她們道別。」

  「非常感謝,請關照伯爵寫信吧。」

  侯爵拉鈴,一個僕人應聲進來。

  「去告訴德·薩爾維厄伯爵,就說我在等他……」侯爵對僕人說完,又轉向維爾福說,「您先走吧。」

  「好,我去去就來。」

  維爾福拔腿往外奔去。但到了門口轉念一想,一位元王室代理檢察官如此行色匆匆,萬一被人看見,整個城市都會惶惑不安。於是他放慢腳步,神情凜然地往前走去。

  到了自己宅邸門前,他看見暗處有個白色的身影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是在等他。

  那正是美麗的加泰羅尼亞姑娘。她得不到艾德蒙的消息,趁著夜色降臨,從法羅灣趕來打聽未婚夫被捕的原因。

  她看見維爾福走近,便從倚著的牆根閃出,擋住他的去路。唐戴斯曾向代理檢察官提到過未婚妻,所以梅塞苔絲無須自報家門,維爾福就把她認出來了。少女的端莊美貌使他暗自吃驚;當她向他詢問未婚夫的情況時,他覺得彷彿自己成了被告,而她倒是法官。

  「您所說的人,」維爾福態度生硬地說,「是個罪大惡極的犯人,我不能幫他,小姐。」

  梅塞苔絲抽噎了一聲,看見維爾福要走,她又攔住了他。

  「至少請告訴我他在哪兒,」她說,「好讓我知道他究竟活著還是死了?」

  「這我不知道,他已經不歸我管了。」維爾福說。

  梅塞苔絲溫柔的目光和謙恭的態度,讓維爾福感到很不自在;他推開她往前走去。回進宅邸,他用力關上門,彷彿要把別人加在他身上的痛苦關在門外似的。

  然而痛苦不是這麼容易擺脫的。就如維吉爾 [3] 所說的致命的箭,它扎在了受傷的人身上。進了門,到了客廳,維爾福的雙腿就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籲出一口氣,嗚咽了一聲,一下子癱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這顆受傷的心靈深處,萌發了致命潰瘍的最初徵兆。他為了滿足自己野心而犧牲的那個人,正代他有罪的父親受過的那個無辜的人,活生生地浮現在他眼前,臉色蒼白,怒目而視,同樣蒼白的未婚妻牽著他的手。想起這個無辜的人,維爾福難以排遣內心的愧疚;這份內疚沒讓他像古代遭厄運的狷者那樣焦躁,卻猶如沉重、淒苦的鐘聲,一下一下地敲擊他的心坎。每當回想起這件事,他就痛苦不堪,致命傷引起的刺痛自此永遠不得消停,至死方休。

  此刻這個人的靈魂裡還有片刻的猶豫。他曾經好多次提出公訴,要求法庭判處被告死刑,那時他胸中充溢的是檢察官對罪犯的敵愾;由於他的伶牙俐齒而被法官和陪審團判處極刑的那些被告,並沒有在他額頭留下絲毫陰影,因為這些被告罪有應得,維爾福相信證據是確鑿的。

  但是這一次,情況卻不同:他剛給一個無辜的人,一個幸福在望的無辜的人判了無期徒刑,他不僅剝奪了這個人的自由,而且剝奪了他的幸福;這一次,他不是審判官,而是劊子手。

  想到這裡,我們上面描述過,他以往從未感受過的沉重的敲擊聲,又在他內心深處響起,胸中則湧起陣陣驚恐的波濤。這個心靈受傷的人,在劇痛中本能地意識到,只要傷口一天不癒合,他就一天不得安寧,哪怕只用手指碰一下淌血的傷口,他也會痛得打戰。

  而他的傷口是不會癒合的了。即使它暫時能癒合,過不久傷口也會再裂開,變得更加鮮血淋漓,更加痛苦難當。

  這時,倘若蕾內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請求他寬容待人;倘若美麗的梅塞苔絲走來對他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請看在天主的份上,把我的未婚夫還給我吧。」那麼,對,儘管他會微微皺起眉,但他也會羞愧地低下頭,他會不顧一切可能的後果,用這只冷涼的手簽署釋放唐戴斯的命令。但是,耳畔沒有低語聲,門啟處只見貼身僕人進來稟報,驛車快馬已經套在四輪旅行馬車上了。

  維爾福猛地立起身來,或者說有如經過思想鬥爭作出了抉擇的人那樣一躍而起,快步走到寫字臺跟前,拉開一隻抽屜,把裡面的金幣統統塞進自己的口袋,而後慌亂地在房間裡轉了個圈,手放在額頭上斷斷續續地嘟噥了幾句;而後,待得感到貼身僕人把大氅披在了他的肩上,便匆匆出門,跳進馬車,吩咐馬車直奔大河道街德·聖梅朗府邸而去。

  不幸的唐戴斯就這樣被定罪了。

  正如德·聖梅朗先生許諾過的那樣,侯爵夫人和蕾內等在書房裡。維爾福看見蕾內,不由得顫慄了一下,他下意識地覺得她又要請求他釋放唐戴斯了。但遺憾的是,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此刻美麗的蕾內小姐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維爾福的離去。

  她愛維爾福,維爾福在即將做她丈夫之際離她而去,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此刻的蕾內非但不會同情唐戴斯,反而還會詛咒他,都是因為他犯了罪,才把她和維爾福拆開了。

  那梅塞苔絲又該怎麼說呢!

  可憐的梅塞苔絲在拉洛日街和費爾南相遇,費爾南陪著她回到了加泰羅尼亞村。她心情抑鬱,愁腸百結,一頭倒在了床上。費爾南跪在床邊,把她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她居然沒想到抽回。他在這只手上蓋滿了熾熱的吻,她甚至都沒有感覺到。

  她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夜晚。油盡燈滅。剛才她看不見燈火,現在她看不見黑暗;到了白天,她也看不見光明。

  是痛苦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只能看見艾德蒙。

  「啊,你在這裡!」她終於轉過臉來,對費爾南說。

  「從昨天起我就沒離開過你。」費爾南痛苦地歎了口氣說。

  莫雷爾先生還不肯認輸。他得知唐戴斯在審訊過後進了監獄,便奔波於朋友之間,拜訪馬賽所有能施加影響的人士。但是風聲已經傳出來,年輕人是以波拿巴黨人眼線的罪名被捕的。在那個年頭,即使膽子再大些的人,也把拿破崙的東山再起看成荒誕不經的妄想。因此莫雷爾先生處處受到冷遇,人人怕他,拒絕他;回到家中,他心灰意冷,不得不承認事態已經極其嚴重,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卡德魯斯呢,他非常不安,非常痛苦。他沒像莫雷爾先生那樣奔走設法——他也沒有什麼辦法。他只是帶上兩瓶黑茶藨酒把自己鎖在屋裡,指望喝個一醉方休。可是以他的酒量,兩瓶酒還不足以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已經醉得抬不動腿再去找酒喝了,但又還沒醉到把往事忘得一乾二淨的地步,他兀自坐在一張蹺腳的桌子跟前,支著腦袋面對兩隻空酒瓶,在長芯蠟燭搖曳的光線下,只看見眼前盡是霍夫曼 [4] 灑在酒漬斑斑的手稿上的幽靈,如同奇形怪狀的黑點那般在跳舞。

  唐格拉爾卻既沒覺得不安,也不感到痛苦;他甚至很高興,因為他已經向一個對頭報了仇,並且在法老號上確保了自己擔心失去的地位。唐格拉爾是工於算計的人,這種人生來就耳朵上擱一支筆,心頭放一瓶墨水;這個世界上一切的一切,對他來說只是加減乘除而已。在他眼裡,如果一個數字能使總數有所增加,而一個人只能使總數減少,那麼這個數字比這個人更加珍貴。

  唐格拉爾照樣按時上床,睡得很安穩。

  維爾福拿到德·薩爾維厄先生的信後,在蕾內的兩頰親了親,吻了吻德·聖梅朗夫人的手,和侯爵握了握手,便坐上驛車沿通往埃克斯的大路飛駛而去。

  唐戴斯老爹心如刀絞,悲痛欲絕。

  至於艾德蒙,我們已經知道他的命運了。

  [1] 布魯圖:羅馬王政時代第七王蘇佩布的侄子,於西元前509年廢除王政,建立共和政體,史稱羅馬早期共和國。據法文版原書注釋,此處稱維爾福為布魯圖,帶有揶揄的意味。

  [2] 科西嘉魔頭:保王黨人給拿破崙起的綽號。在他們眼裡,拿破崙這個科西嘉人就像童話中的食人巨妖(l』ogre)那麼可怕。

  [3] 維吉爾(西元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他在代表作《埃涅阿斯紀》的第四章中寫到牧羊人擲出一支箭,這支致命的箭刺中了一頭牝鹿的脅部。

  [4] 霍夫曼(1776—1822):德國小說家。曾任樂隊指揮,也作過曲。作品以怪異、恐怖的超自然體驗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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