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80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55

第二十章 伊夫堡的墳場

  在透進窗口的朦朧光線下,只見一隻粗麻布袋平放在床上。從袋子寬寬的皺褶,隱約可以看出裡面裝著個僵直的人體。這麻袋就是法里亞的裹屍布,照那些獄卒的說法,這塊裹屍布值不了幾個子兒。就這樣,一切都結束了。唐戴斯和長老之間已經橫亙著一種有形的分離,他再也見不到那對睜得大大的,彷彿能穿越死亡的眼睛,再也無法緊握那只為他撥開迷霧、揭示真相的智者之手了。法里亞,這個和他患難與共,幫助他振作起來的好夥伴,只能存在於他的記憶中了。他坐在床前,感到悲從中來,心中充滿苦澀的憂鬱。

  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他重又陷入孤寂之中,重又面對無邊的空虛!

  他是多麼孤獨啊,那個把他和人世間維繫在一起的唯一的朋友,他從此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他何不隨法里亞而去,以穿越死亡之門為代價,祈求天主揭開人生的謎底呢!

  長老在世時,不允許唐戴斯有輕生的念頭,如今老人不在了,這個念頭猶如一個幽靈,從老人的屍體旁矗立起來。

  「我要是死了,」他對自己說,「就去他去的地方,我肯定能找著他。可是怎麼死呢?那挺簡單,」他苦笑了一下,「我待在這兒,有人進來就撲上去掐死他,他們會把我送上斷頭臺的。」

  然而,痛苦的發作猶如波濤的起伏,兩個波峰之間總會有個波谷。唐戴斯在輕生的念頭前退縮了,他驟然從絕望中抬起頭來,內心充滿對生命和自由的渴望。

  「啊不,我不要死!」他對自己說,「既然要死,我何必白白熬這麼多日子,白白受這麼多苦難!以前,幾年以前,我下決心要死的時候,死是一種解脫;而現在,那豈不是太輕易地認命,認定自己的命運就真的那麼悲慘嗎。不,我要活,我要抗爭到底,我要重新獲得被奪去的幸福!我不能忘記,我還有仇人,還有仇要報,說不定也還有幾個朋友要報恩,在這以前我不能死。可是,我這樣子怎麼出得去呢,等我像法里亞一樣被抬出牢房,已經沒人記得我了。」

  說到這裡,愛德蒙愣住了。他兩眼凝滯,就像一個人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自己被它嚇住了那樣。驀地,他站起身來,像是頭暈似的,把手放在額上,在牢房裡轉了兩三圈,又在床前站定……

  「啊!」他自語道,「這主意是誰給我出的?是您嗎,我的天主?既然只有死人才能從這兒出去,那就讓我充當死人吧。」

  他不容自己有時間再去考慮,更不容自己有機會改變主意,橫下心來決定孤注一擲了。他向那可怕的麻袋俯下身去,用法里亞自製的小刀劃開袋子,把屍體從袋中拖出來,挪回自己的牢房平放在床上,拿平時紮頭的破布條給他紮上,給他蓋上毯子,最後一次吻了他那冰涼的額頭,儘量把那雙仍舊睜得大大的、因失神而顯得嚇人的眼睛合上一些,然後讓他的臉衝著牆,這樣一來,獄卒晚上送飯來的時候就會以為自己是睡著了,這在平時也是常有的事。唐戴斯隨即進入通道,拉過床頂住牆,轉身爬回長老的牢房。他從壁爐後面的儲藏櫃裡取出針和線,脫下破衣服扔在裡面,光著身子鑽進麻袋躺好,然後從裡面把袋口縫上。由於光著身子,有人要是摸一下麻袋,會覺得袋裡確實是裸體的屍身。

  這會兒倘若有人正好進來,就能聽見唐戴斯的心跳聲。

  唐戴斯本可以等到晚上查監後再這麼做的,但他生怕典獄長隨時有可能改變主意,提前著人把屍體搬走。

  那樣一來,他的最後一線希望就落空了。

  反正,他已經把每個細節都考慮過,每個步驟都設想好了。

  倘若半路上掘墓人發現了抬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那他就馬上用小刀割開袋子,趁他們驚魂未定之際,一逃了之。倘若他們想抓他,就跟他們動刀子。

  倘若他們把他帶到墳地,安放在洞穴裡,他就聽任他們填土。由於是夜間,只要掘墓人一離開,他就可以掀開鬆軟的泥土,逃之夭夭——但願泥土不要太沉,他能掀得掉。

  倘若情況不是這樣,沉甸甸的泥土壓得他窒息過去,那也好,乾脆一了百了。

  從頭天晚上起,唐戴斯就沒吃過東西,但整整一天他根本沒有想到過自己餓不餓。身處險境,他的身心高度緊張,沒有時間再去想其他事情。

  馬上要面臨的一個考驗,是獄卒七點鐘要送晚飯來,萬一他發覺犯人掉了包,那就一切都完了。幸好以前唐戴斯心情很壞,或是過於疲倦的時候,也常有躺著不睬獄卒的情形。獄卒通常把麵包和湯放在小桌上,不同他說話就退出去。

  可這一次,萬一獄卒偏偏和唐戴斯說話了,看見唐戴斯不搭理,還就走近木床了,那就全都露餡了。

  七點鐘快到了,唐戴斯變得憂心如焚。他一隻手按在胸口,想壓住心臟的狂跳,另一隻手不停地擦拭沿著太陽穴淌下的汗珠。時不時渾身直打戰,彷彿有一把虎鉗在夾緊心臟似的。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監獄裡沒有任何動靜,唐戴斯明白,他已經渡過了第一個難關;這是一個好兆頭。終於,典獄長指定的時間到了,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艾德蒙知道這是關鍵時刻;他鼓起全部勇氣,屏住氣——倘若能讓脈搏急促的跳動也屏住,他一定會這麼做。

  有人走到門口停下,聽腳步聲像是兩個人。唐戴斯捉摸這就是來抬他的掘墓人。這個猜想立刻得到了證實:他聽到他們放下擔架的聲響。

  門打開了,唐戴斯覺得眼前隱隱約約有些亮光。透過裹住他的麻袋布,只見兩個黑影走近床來。第三個人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盞風燈。走到床前的兩人各抓住麻袋的一端。

  「這麼個瘦老頭,還挺沉呐!」抬頭的那人說。

  「你沒聽人家說嗎,骨頭每年要重半斤呢 [1] 。」提腳的那人說。

  「綁上了?」第一個人問。

  「何必一路抬著呢,」第二個人說,「到那兒再綁也不遲哇。」

  「可也是。那就走咧。」

  「他們要綁什麼呀?」唐戴斯暗自思忖。

  兩人把唐戴斯裝的死人抬到擔架上。唐戴斯把身體伸直,儘量裝得像具死屍。兩人把他平放在擔架上,然後由提著風燈的人在前面照路,登上臺階。

  陡然,夜晚寒冽的新鮮空氣湧了過來。唐戴斯感覺到這是地中海上乾冷而強烈的西北風。這個遽然而至的感受,讓他憂喜參半。

  兩個掘墓人走出二十來步,停住,放下擔架。

  其中一人走了開去,唐戴斯聽見腳步聲在石板地上作響。

  「我這是在哪兒?」他暗自思忖。

  「咳,這老頭可不輕呐!」留下的那人說著,在擔架邊上坐了下來。

  唐戴斯的第一反應便是逃走,幸而他克制住了。

  「照著我,蠢貨,」走開的那人說,「要不我一輩子也找不著那東西。」

  提風燈的人聽從了他的命令,儘管,咱們也聽見了,這個命令的措辭不太文雅。

  「他在找什麼?」唐戴斯心想,「大概是把鏟子。」

  傳來一聲得意的喊聲,看來那人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咳,」另一個說,「夠費事的啊。」

  「可不,」那人答道,「總算找到了。」

  說完,他走了過來,艾德蒙聽見他在自己身旁扔下一件很重的東西,發出沉悶的響聲;同時,一根繩子緊緊捆住了雙腳,很疼。

  「嘿,打結了嗎?」一直待在那兒沒動的掘墓人問。

  「打了,」另一人說,「保牢。」

  「那走吧。」

  他倆抬起擔架重新上路。

  一行人走了五十來步,又停下來打開一扇門,然後再往前走。走著走著,波濤拍擊城堡下岩石的聲響清晰地傳到了唐戴斯的耳畔。

  「這鬼天氣!」一個掘墓人說,「今夜泡在海水裡可不是滋味哦。」

  「可不,長老要渾身濕透嘍。」另一個說,兩人哈哈大笑。

  唐戴斯不很明白這個玩笑的意思,但他已經覺得毛骨悚然了。

  「好嘞,總算到了!」第一個人又說。

  「再遠點,再遠點,」另一個說,「上一個不就是撞了岩石,撂在半山腰了嗎。典獄長第二天罵我們是大懶蟲。」

  他們又向上攀登了四五步,接著唐戴斯感到他們同時提起他的頭和腳,把他來回晃蕩。

  「一!」兩個掘墓人齊聲喊道。

  「二!」

  「三!」

  唐戴斯只覺得自己被高高地拋在空中,爾後像一隻受傷墜落的小鳥,筆直地往下墜,他的心恐懼得直發涼。雖說有一樣沉重的東西在腳下拖住他加速往下墜落,他還是覺得墜落的時間長得沒完沒了。最後,隨著一聲可怕的巨響,他像一支離弦的箭鑽進了冰涼的水裡。他不由自主地驚呼一聲,但喊聲立即淹沒在了海水裡。

  唐戴斯被拋進了大海,綁在腳上的一隻三十六磅重的鐵球把他拖向海底。

  大海,就是伊夫堡的墳場。

  [1] 本書中的斤均指法國古斤。一斤約合490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1

第二十一章 蒂布朗島

  唐戴斯頭暈目眩,幾乎透不過氣來,但神志還清醒,及時屏住了呼吸。我們前面說過,他右手捏著一把打開的小刀以防萬一;他迅即劃開麻袋,先伸出胳膊,再探出腦袋。他使足勁兒想托起鐵球,但仍然被拖著筆直往下沉。他彎下身子,好不容易找到捆住兩隻腳踝的繩索,在快要窒息的那一瞬間,一下子割斷了繩索。他使勁一蹬,浮上了海面;而鐵球拖著那塊險些成為他的裹屍布的粗麻布,沉向深不可測的海底。

  唐戴斯吸了口氣,又潛入水裡。他必須格外小心,絕對不能讓人看見。

  再次浮出海面時,他已經在落水處五十步開外了。頭頂上方那片黑壓壓的天空,預示風暴即將來臨。狂風勁吹飛馳的浮雲,不時露出一角藍天和閃爍的星星。向前望去,只見一片昏暗而騷動的海面,濁浪翻滾,洶湧而來。往後看,巨大的山崖猶如妖魔鬼怪高高聳立,比大海和天空更幽暗,黑黢黢的巉岩好似一條正要擒獲獵物的巨臂;崖頂上,一盞風燈照亮了兩個人影。

  遠遠看去,那兩個人向大海傾下身子,好像在焦急地找什麼東西。對了,那兩個古怪的掘墓人準是聽見了他在半空中發出的叫聲。於是,唐戴斯又沒入水中,潛遊了很長一段距離。以前他很喜歡潛泳,在法羅灣常有許多人看他潛泳,稱讚他是馬賽頂尖的游泳好手。

  他再次浮出海面時,風燈消失了。

  得選一個去處。伊夫堡四周的所有島嶼中,拉托諾島和波梅格島是最近的兩個島嶼,可是兩個島上都有人居住,小多姆島也一樣。最安全的還是蒂布朗島和勒梅爾島,這兩個島都在伊夫堡一裡開外。

  唐戴斯打定主意去那兒,可是四周夜色愈來愈濃,在這茫茫大海上怎麼去找那兩個島呢?

  就在這時,他瞧見普拉尼埃的燈塔星星似的在閃爍。

  對準這座燈塔遊去,蒂布朗島應該在稍稍偏左的位置。所以,只要稍稍向左偏斜一點,就能遊到那座島近旁了。

  不過,我們剛才說了,那座島離伊夫堡有一裡多路。

  在獄中,法里亞見到他垂頭喪氣的時候,總會對他說:

  「唐戴斯,可不能無精打采喔。要是體力不行,就算逃了出去,也會淹死的。」

  沉重的、帶著苦味的海浪劈頭打下來時,這句話又在唐戴斯的耳邊響起。他急忙浮上水面,迎著風浪向前遊,想看看自己的體力還行不行。他欣喜地看到,雖然在獄中待了那麼久,他並未喪失力量和靈巧,他感到自己仍是兒時常在其中嬉戲的大海的主人。

  如影隨形的恐懼,也驅使唐戴斯奮力向前。游到浪尖時他屏息細聽是否有聲音傳來。每次浮上波濤的峰頂,他都急切地向目力所及的海面望去,盼望能穿透沉沉的夜色搜索到一個目標。在他眼裡,每個翻捲得稍高一些的海浪都是追逐他的快船,他使足勁兒躲開它們,但這樣做消耗了不少體力。

  他不停地遊著,可怖的伊夫堡漸漸沒入了夜霧,但儘管看不清它的模樣,他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一個小時過去了,唐戴斯渾身充滿自由的喜悅,精神振奮地繼續朝既定方向遊去。

  「行,」他心想,「我遊了快有一個鐘頭了吧,不過我是逆風在遊,速度大概要慢四分之一。只要沒看錯方向,我現在離蒂布朗島不會太遠了……可萬一我認錯方向了呢!」

  唐戴斯周身打了個寒顫;他想仰浮在海面上休息一會兒,然而大海的浪濤洶湧而來,他很快就發現,指望靠仰泳放鬆一下是行不通的。

  「咳!」他說道,「好吧,我就一直這麼游下去,遊到胳臂都麻木,全身都抽筋,然後沉到海底了事!」

  他橫下一條心,使勁繼續向前遊。

  驟然間,昏暗的天空變得更加陰沉,一大塊厚實、沉重而濃密的烏雲衝著他壓了下來。與此同時,只覺得膝蓋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一陣劇痛錐心刺骨,他以為自己是被子彈擊中了,心想馬上還會有第二聲槍響。然而並沒有再聽到槍聲。他伸出手去,覺得有樣東西擋在前面,他垂下一條腿,碰到了地面。這時他明白他錯當成烏雲的是什麼東西了。

  二十步開外,矗立著一堆形狀怪異的岩礁,就像趁燒得發紅突然取出冷凝的一堆碩大無朋的爐石:這就是蒂布朗島。

  唐戴斯站起身來,走上幾步,在岩石上躺了下來。他心中對天主充滿感激之情,覺得身下高低不平的岩石比最柔軟的床墊還要舒服。

  開始下雨了,累得精疲力竭的唐戴斯顧不得颳風下雨,美美地進入了夢鄉。但凡軀體已經動彈不得,而靈魂仍在期望著無上幸福的人,都會有這樣香甜的夢。

  一小時之後,艾德蒙被一聲巨雷驚醒。頃刻間狂風大作,暴雨如注,天空不時劃過一道道火蛇般的閃電,照亮濁浪排空的大海和亂雲飛渡的天空。

  唐戴斯憑著水手的銳利目光沒有看錯,這就是蒂布朗島。他早知道這個小島一片光禿,寸草不生,無任何可供遮蔽的東西。等風暴稍過,他得重新下海游到勒梅爾島去,該島雖然也荒蕪,但畢竟開闊些,更宜於棲身。

  一塊兀立的巨石,給唐戴斯提供了暫時的藏身之處,他躲了進去。幾乎就在同時,暴風雨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小島襲來。

  艾德蒙感到身邊的巨岩在抖動。惡浪在巨大的金字塔般的岩石底下撞得粉碎,翻起的浪花濺了他一身。眼下雖然還安全,但周圍的一切都在轟轟作響,雷鳴電閃弄得他頭暈目眩。小島猶如拋錨的戰艦顫個不停,而纜繩一旦斷裂,他就會被捲進深不見底的漩渦。

  他猛然想起,他已經有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頓時他覺得又饑又渴。

  他伸出手去,貪婪地捧飲積聚在岩石凹處的雨水。

  剛直起身子,只見一道閃電彷彿從上天一直劃開到天主光彩奪目的御座腳下,照亮了整個蒼穹。在這道亮光下,他瞥見四分之一裡外,勒梅爾島和克魯瓦西海角之間,有一隻小小的漁船被風暴和海浪簸弄著,如同一個幽靈,從浪峰一直滑落到谷底,一秒鐘後,又出現在另一個浪尖上,飛也似的迎著他衝來。唐戴斯想大聲叫喊,想找一件破衣裳揮動,好讓他們知道漁船要觸礁了。但看來他們已經知道了。在另一次閃電的光照下,唐戴斯看見有四個人緊抓著桅杆和繩索,第五個人緊緊扶著斷裂的舵輪。他看見的那些人無疑也看見了他,呼嘯的海風把絕望的呼救聲帶到了他的耳邊。桅杆上方,破爛的風帆,折曲得好似一根蘆葦,在風中獵獵作響。突然,繫住它的繩索斷裂了,於是那張帆像在黑雲之上滑翔而過的白色巨鳥,被捲進陰暗的天空,頃刻間消失不見了。

  隨著一聲令人膽戰的爆裂聲,傳來了遇難者臨死的呼救。唐戴斯像一尊石雕似的伏在岩石上,頭朝下向淵底搜尋。又是一道閃電劃過,他看到了粉碎的小船,以及殘骸間神情絕望的臉龐和伸向天空的手臂。

  緊接著,一切都被黑暗淹沒,悲慘的景象猶如閃電一般倏然而逝。

  唐戴斯冒著滾落大海的危險,沿光滑的斜坡直衝下去。他四處張望,側耳細聽,但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沒有叫喊,沒有掙扎,只有體現天主神威的暴風雨繼續挾著狂風咆哮,裹著急浪翻騰。

  風漸漸停息了。天上大片大片被暴風雨洗褪了色的灰雲向西方湧去,蔚藍色的蒼穹顯露出來,星星在夜空中格外明亮。不一會兒,在東方地平線的深藍色波濤上,出現一條淡紅色的長帶,波浪跳躍著,一道亮光在浪尖上掠過,把泛著泡沫的一朵朵浪花染成一條條金色的流蘇。

  曙光來臨了。

  面對這壯麗的景觀,唐戴斯一動不動,默默地站著,彷彿他這是第一次看見似的。的確,自從關進伊夫堡以後,他已經把這種景象遺忘了。他向城堡轉過身子,緩緩地環視著蒼天和大海。

  幽暗的城堡在大海中央聳起,氣象威嚴有如佇立不動的龐然大物,儼然君臨天下,統治著周圍的一切。

  這會兒大約是清晨五點;大海依然那麼平靜。

  「再過兩個鐘頭,」艾德蒙心想,「獄卒就會走進我的房間,發現我那可憐的朋友的屍體,認出屍體後找不著我,他準會大聲叫喊。於是,他們會發現暗洞和地道,還會查問把我扔進海裡的那兩個人,他倆一定聽到了我的叫聲。很快,載滿武裝士兵的小船就會出海追捕我這不幸的逃亡者。他們知道我走不了多遠,會鳴炮向沿岸居民發出警告,通知他們不得收留一個衣不遮體、饑腸轆轆的流浪漢。馬賽的探子和警員都會奉命在海岸上搜索,伊夫堡的典獄長也會派人在海上搜索。到那時,水陸兩路都有人圍截,我可怎麼辦?我又餓又冷,連那把救命的小刀都在游泳時扔了。隨便哪個農夫,只要他貪圖那二十法郎的賞金,都能捉住我;我已經筋疲力盡、走投無路了。呵,天主啊!天主!請您瞧瞧,我受的苦難道還不夠多嗎?我已經無能為力,您就不能救救我嗎?」

  艾德蒙體力消耗過多,腦中一片空白,有點神志不清了,他遙望著伊夫堡,熱切地祈禱著。突然間,波梅格島的盡頭有一艘小船映入他的眼簾。船上的三角帆掠過遠遠的天際,如同一隻擦著波浪滑翔的海鷗;只有目力銳利的水手才能認出,那是一條熱那亞單桅三角帆船,行駛在半明半暗的水天相連處。它從馬賽向外海急駛而去,尖尖的船首吐出閃光的白沫,為圓鼓鼓的船身劈開一條輕巧的航道。

  「嘿!」艾德蒙大聲對自己說,「要是我不怕被人盤問,不怕被認出是逃犯帶回馬賽,再過半個小時我就能登上這條船了!可我能做什麼?能說什麼?怎麼騙得過他們呢?這些人是走私販子,骨子裡都是海盜。他們打著做買賣的幌子,在沿海地帶幹掠奪搶劫的勾當。他們不會願意白白幹一件好事的,他們一定會出賣我。

  「再等一等吧。

  「可我快要餓死了,實在不能再等了。再過幾個鐘頭,我就會連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而且查監的時間快到了。我得趁搜捕通報發出之前,船上的人還沒起疑的當口登上小船。我可以冒充昨夜遇難的船上的水手。這種鬼話沒準真能管用,反正船上的人都死了,不會有人來拆穿我的。就這麼幹吧。」

  唐戴斯說著,望瞭望沉船的地方,不禁打了個寒顫。一塊岩石的尖角上,還掛著遇難水手遺留的一頂維吉尼亞紅帽 [1] ,不遠處漂浮著沉船龍骨的殘骸,這些碎片被海浪沖來沖去,猶如無力的羊角撞擊著岩礁。

  剎那間,唐戴斯拿定了主意。他跳下海向那頂帽子遊去,拿了戴在自己頭上,抓過一根船骨殘片,朝單桅船航行的路線橫切著遊過去。

  「現在我有救了。」他對自己說。

  這個信念使他平添了一股力量。

  不一會兒,他發現那艘單桅船正頂著風,在伊夫堡和勃拉尼埃燈塔之間搶風航行。他頓時擔心起來,小船莫非不是擦著海岸航行,而是要駛出海去,譬如說駛向科西嘉島或薩爾代涅島。不過,定睛細看小船的航跡,他鬆了口氣,看來小船沿著一條去義大利的常規航線,正要從雅羅斯島與卡拉薩雷涅島之間穿過去。

  他和這艘單桅船漸漸靠近。小船又一下搶風行駛,離唐戴斯已不到四分之一裡。唐戴斯趁著一個浪頭直起身子,揮動帽子呼救。但船上的人沒看見他,船身傾斜了一下,折向駛去。唐戴斯想大聲叫喊,但目測了一下距離,明白聲音傳不到船上,半路上就會淹沒在風浪的喧囂聲中。

  他暗自慶倖方才多個心眼,抱了一截龍骨片。否則,以他眼下這麼虛弱的身子,想必堅持不下去,萬一那艘船始終沒能發現他,他就再也遊不上岸了。

  雖說唐戴斯差不多確準了這艘船航行的路線,但他還是懸著顆心,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不一會兒,只見它稍稍轉了一下方向,朝他直駛而來。

  他迎著這艘單桅船遊上去,但還沒來得及遊到它跟前,船首又轉了開去。

  唐戴斯使足勁兒,將大半個身子躍上海面,揮動那頂帽子,發出淒厲的叫聲,遇難水手的這種喊聲,聽上去像海妖的悲鳴。

  這回,船上的人聽到了他的喊聲,也看見了他。單桅船掉轉船頭向他駛來。同時,他看見他們準備把小劃子放到海裡。

  兩個人登上小劃子,奮力劃槳靠近過來。唐戴斯覺得身下的那片龍骨沒用了,就丟開它,讓它隨波逐流而去,自己用力遊過去和他倆會合。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體力,他其實已經筋疲力盡了;此刻他才感到那截已經漂出百步開外的木頭對他是多麼重要。他的胳膊開始僵硬,腿腳也不靈便了,游泳的動作變得生硬而不連貫,胸膛起伏,氣喘不止。

  他大叫一聲,那兩人使勁劃槳,其中一人用義大利語衝他喊道:

  「挺住!」

  他剛聽見這句話,一個浪頭朝他兜頭砸將下來,他再也支援不住,沒入了泛著泡沫的水面。

  他跟每個快要淹死的人一樣,絕望地張開雙臂亂劃亂動,掙扎著浮出海面發出第三聲慘叫。接著他只覺得自己在海裡下沉,猶如腳上還繫著那個鐵球。

  海水在頭頂上湧流,透過海水他看見了蒼白的天空和許多黑斑。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掙扎著靠近海面。這時他覺得有人抓住了他頭髮;接著,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他昏了過去。

  重新睜開眼睛時,他已經在單桅船的甲板上。船繼續在航行。他最先想著的是看看船的航向:只見它離伊夫堡愈來愈遠了。

  他實在太疲憊了,他喜悅的歡叫聽上去像痛苦的呻吟。

  且說唐戴斯躺在甲板上,一個水手用大毛巾為他摩擦四肢。另一個,他認出就是衝他喊「挺住!」的水手,把一隻水壺的嘴伸進他的嘴裡。第三個年歲大些,他既是船上的頭兒又是舵手,此刻正以帶著自私意味的憐憫神情望著他,凡是知道昨天雖然躲過了災難,明天仍有可能大禍臨頭的人,都會有這種類似的神情。

  水壺裡的幾滴朗姆酒,使年輕人衰竭的心臟重新興奮起來。跪在他面前的水手繼續用大毛巾給他擦身,又使他的四肢恢復了彈性。

  「你是誰?」頭兒用蹩腳的法語問道。

  「我是馬爾他水手,」唐戴斯用蹩腳的義大利語回答,「我們從錫拉庫薩 [2] 來,船上裝著葡萄酒和穀物。昨天夜裡在莫爾季翁海岬遇上暴風雨,船就在前面觸礁沉沒了。」

  「你是從哪兒遊過來的?」

  「觸礁時我幸好攀住了那些礁石,就從那兒遊了過來。我們可憐的船長腦袋撞在礁石上開了花。另外三個夥伴淹死了。我想我是唯一倖存的人。待在這個不見人影的荒涼小島上,讓我感到很害怕,看見你的船,我就壯膽抓起一塊船板,想遊到船上來。謝謝你們,」唐戴斯接著說,「你們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你們一個水手抓住我的頭髮,我就完了。」

  「那是我,」一個面容坦誠、開朗,兩頰蓄著長長黑髯的水手說,「我到得還真是時候,你都在往下沉了呢。」

  「是這樣,」唐戴斯向他伸出手說,「我的朋友,我再次感謝你。」

  「說實話,」水手說,「我猶豫了一會兒。你的鬍子有六寸長,頭髮有尺把長,看上去不像個好人,倒像個強盜。」

  唐戴斯想起來了,自從關進伊夫堡之後,他沒有剪過頭髮,也沒有刮過鬍子。

  「噢,」他說,「有一次遇險,我曾經向岩洞聖母許過願,十年不剃頭髮、不刮鬍子。今天是許願到期的最後一天,我差點兒在這個紀念日淹死。」

  「現在,我們怎麼安置你呢?」頭兒問。

  「嗨!」唐戴斯答道,「隨便怎麼都行。我當水手的那條船完了,船長送了命。你們也瞧見了,我撿了一條命,可是身邊什麼也沒有。幸好我是個挺不錯的水手,到下一個港口靠岸時,你們就把我丟下得了,我總能在哪條船上找到份活兒幹的。」

  「你熟悉地中海嗎?」

  「我從小就在地中海航行。」

  「那些港口你都熟悉?」

  「隨便哪個港口,無論水域怎麼危險,我都能閉著眼睛駛進駛出。」

  「哎,你說怎麼樣,頭兒!」那個讓唐戴斯挺住的水手說,「要是這夥計說的都是實話,咱們幹嘛不把他留下來呢?」

  「要真是這樣,當然可以,」頭兒遲疑不決地說,「可瞧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只怕是說得好聽,幹起來不一定行。」

  「我幹得比我說的好。」唐戴斯說。

  「呵呵!」頭兒笑著說,「那咱們走著瞧。」

  「行,」唐戴斯說著站了起來,「你們去哪兒?」

  「去裡窩那。」

  「那麼,搶風行駛只有浪費時間,幹嘛不靠前側風直行呢?」

  「就怕一頭撞上裡翁島唄。」

  「我們會在它的旁邊經過,離岸足足有二十尋。」

  「那你來掌舵,」頭兒說,「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年輕人走上前去,坐在他的位置上。他輕輕壓一下舵把,船頭隨之轉動。他看出這艘船雖說算不上第一流的,但還是可以操縱自如。

  「拉轉桁索和帆角索!」他大聲說。

  船上的四名水手都跑去拉帆索,頭兒看著他們幹活。

  「拉直繩索!」唐戴斯繼續說。

  水手們遵命從事,不打折扣。

  「拴上繩索!」

  如同前兩個命令,這個命令也執行了,這艘單桅船不再搶風行駛,而是徑直向裡翁島方向駛去,正如唐戴斯所預言的,船的右舷側在離島二十尋的地方駛了過去。

  「太棒了!」頭兒說。

  「太棒了!」水手們應聲喊道。

  眾人欽佩地看著唐戴斯。他的目光又充滿著智慧,身體又恢復了活力,在新結識的水手看來,他擁有這一切是毋庸置疑的。

  「看來,」唐戴斯離開舵把說,「至少在這次航行中我還能對你們有點兒用處。倘若你們到了裡窩那不要我了,把我留在那兒就是了。我拿到第一筆工錢,就把這段時間的伙食費還你們,借給我穿的衣服,我也會付錢的。」

  「行啊,行啊,」頭兒說,「只要你提的要求不過分,一切都好說。」

  「大家一樣,」唐戴斯說,「您給夥計什麼待遇,也照樣給我就行了。」

  「這不公平,」把唐戴斯從海裡拉上來的那個水手說,「因為你比我們懂得多。」

  「你插什麼嘴?這關你什麼事,雅各?」頭兒說,「要多要少,讓人家自己說麼。」

  「那也行,」雅各說,「我只是說說自己的意見罷了。」

  「喂!你要是有替換衣服,還不如借條褲子和一件短上裝給他,他還赤著身子呢。」

  「可不行啊,」雅各說,「我只拿得出一件襯衫和一條褲子。」

  「這就夠了,」唐戴斯說,「謝謝,我的朋友。」

  雅各一下子鑽下底艙,不一會兒拿著襯衫和褲子上來。唐戴斯穿上,心裡充滿喜悅。

  「你還要些什麼?」頭兒問。

  「一塊麵包,再來一口我剛才喝的朗姆酒。我有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

  可不是,差不多有四十個小時了。

  水手拿來一塊麵包,雅各把裝酒的水壺遞給他。

  「打左舵!」船長轉身對操舵的水手說。

  唐戴斯接過水壺,朝舵工那兒瞥了一眼。水壺在半空中停住了。

  「看哪!」頭兒說,「伊夫堡那邊出什麼事了?」

  伊夫堡南棱堡的雉堞上方升起一團白霧,唐戴斯也看見了。

  一秒鐘過後,遠方的炮聲隱隱約約地傳到了船上。

  水手們抬起頭來,面面相覷。

  「這是什麼意思?」頭兒問。

  「昨夜那兒有犯人逃跑,」唐戴斯說,「這是放炮示警。」

  頭兒向唐戴斯看了一眼,年輕人在說這句話時已經把水壺口放進嘴裡。這頭兒即便有過一絲疑惑,當他看見年輕人鎮定自若、津津有味地品味朗姆酒時,這一絲疑慮也就一閃而過,立刻消釋了。

  「這酒挺凶。」唐戴斯說著,用襯衫袖子擦著額頭上的汗。

  「管它呢,」頭兒瞅著他,心想,「就算是他,也值。要不,這麼能幹的水手哪兒去找。」

  唐戴斯藉口累了,要求坐到舵工的位置上。操舵的水手樂得輕鬆一下,用目光詢問頭兒,頭兒點頭示意他可以把舵柄交給新來的夥伴。

  唐戴斯坐定之後,終於能把目光死死盯著馬賽方向了。

  「今天是幾號?」唐戴斯等看不見伊夫堡之後,向走來坐在他身旁的雅各問道。

  「二月二十八日。」雅各說。

  「哪一年?」唐戴斯問。

  「什麼哪一年!你問今年是哪一年?」

  「對,」唐戴斯說,「我問今年是哪一年。」

  「今年是哪一年,你忘了?」

  「可不是,昨兒晚上我嚇破了膽,」唐戴斯笑著說,「我差點兒精神失常,直到現在腦子裡還是一片糊塗。我問你,今天是哪一年的二月二十八日?」

  「一八二九年。」雅各回答說。

  唐戴斯自被捕之日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已經熬過了十四個年頭。

  他關進伊夫堡時才十九歲,出來時已經三十三歲了。

  他的唇角露出一絲苦笑,心想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梅塞苔絲大概早就以為他不在人世了。她現在怎麼樣了呢?

  接著,他想到了那三個人,眼裡燃起仇恨的火焰。就是他們,讓他坐了這麼長時間的大牢,使他的身心受了這麼可怕的摧殘。

  他重溫在獄中立下的誓言,他要找唐格拉爾、費爾南和維爾福報仇雪恨,不達目的決不甘休。

  這不會是無法兌現的誓言了。此時此刻,地中海上航速最快的帆船也甭想追上這條單桅船了。它正揚帆鼓風,朝裡窩那疾駛而去。

  [1] 維吉尼亞紅帽:一種紅色錐形帽子,法國大革命期間一度流行。

  [2] 錫拉庫薩:義大利西西里島上的城市。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1

第二十二章 走私販子

  唐戴斯上船不到一天,就已經明白自己在和什麼人打交道了。這艘名叫少女阿梅莉號的熱那亞單桅帆船,它可敬的船長雖然沒有受過法里亞長老的教誨,但幾乎會說地中海這個巨大湖泊沿岸的所有通用語言,從阿拉伯語到普羅旺斯方言都能對付。這樣就省得雇用翻譯了,那些人總是礙手礙腳,有時還會多嘴多舌。憑藉這種本領,他跟各種各樣的人交往,其中有海上相遇的船隻的船員,有沿岸交接貨物的小船的水手,也有既無姓名又無國籍、身份不明的各色人等——比如說在海港碼頭上常能見到的那些人,看上去他們沒有任何謀生手段,可他們自有隱蔽、神秘的經濟來源,簡直像是在靠天吃飯:讀者想必猜到了,唐戴斯是在一條走私船上。

  因此,這個頭兒收留唐戴斯是有過幾分疑慮的。沿海的海關人員都熟悉他,而且那些先生們跟他鬥起法來一次比一次狡詐,所以他起初捉摸唐戴斯是稅務局派來的,是想來摸他底細的探子。但後來,唐戴斯成功地經受了考驗,頭兒看這年輕人熟練的駕船動作,相信了他的話。而當他看見伊夫堡棱堡上方嫋嫋升起的輕煙,聽到遠處傳來的炮聲時,他馬上想到自己收留的此人來頭不小,是個像國王那樣進出要鳴炮的角色。老實說,他心裡反而定了些,這畢竟要比來個海關探子讓他放心得多;隨即看到新來的夥計神情那麼坦然,他乾脆連這點疑慮也打消了。

  於是,艾德蒙占了個便宜,他知道這頭兒是什麼樣的人,而對方卻不知他的底細。任憑這個老江湖和其他水手怎麼套他的話,他就是頂住不露一點口風。他像熟悉馬賽一樣熟悉那不勒斯和馬爾他,把兩個地方的風土人情說得繪聲繪色,並憑著一副好記性,前後說話嚴絲密縫,不露一點破綻。那個熱那亞人雖然精明,但還是讓艾德蒙的溫和笑臉、航海經驗,讓他那高明的掩飾給蒙住了。

  再說,也說不定這個熱那亞人機敏過人,他只是不想知道不必知道的事、不願相信不必相信的事而已。

  他倆彼此就處於這種關係,到了裡窩那。

  艾德蒙還得接受另一次考驗:十四年來他沒有看見過自己是什麼模樣,他現在還能認得出自己嗎?他的記憶中還保存著自己年輕時的模樣,而現在他要看到的卻是成年以後的他。在那些新夥伴眼裡,他當初許的願也該兌現了。他過去來過裡窩那不下二十次,他記得聖費迪南街上有一家理髮店。他進得店去理髮剃鬚。

  理髮師驚訝地瞧著這個滿頭長髮、鬍鬚又密又黑的顧客,他看去活像提香 [1] 筆下的一個人物。當時留長髮蓄長鬚還不時興,換了今天,讓理髮師感到驚奇的,恐怕是他怎麼捨得剃掉這麼一副天生美鬚髮嘍。

  裡窩那的這位理髮師不假思索就把活兒幹完了。

  艾德蒙感到下巴頦光溜溜的,頭髮也修得與常人一般長短了,於是他就要了一面鏡子,端詳起自己來。

  我們前面說過,這時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十四年的鐵窗生活,使他在氣質上有了很大的改變。

  剛進伊夫堡時,他那張圓圓的、開朗坦誠的臉蛋上經常是笑容可掬的,那時候他一帆風順,而且以為未來只是過去理所當然的繼續。現在,這一切全變了。

  圓圓的臉拉長了,含笑的嘴角刻上了表露堅毅和沉著的線條;眉毛上方有一道很深的皺紋,那是長年凝神沉思的印痕;那雙眼睛飽含憂鬱的神色,還不時閃過憤世嫉俗、充滿仇恨的寒光。由於不見陽光,臉色蒼白,襯在黑髮上有一種北歐貴族的美;淵博的學識,則使整個臉龐煥發出一種凜然的智慧之光。此外,雖然身量較高,但長年精力積聚,顯得體魄強健有力。

  原先矯健頎長的身姿,如今呈現出肌肉豐滿、圓渾壯碩的風采。而嗓音卻因祈禱、啜泣、詛咒而有了很大變化,時而是異常柔和的顫音,時而又是幾近嘶啞的粗聲粗氣。

  此外,由於長期待在昏暗甚至漆黑的地牢裡,他的眼睛練就了鬣狗和狼的本領,能在黑夜裡辨別物體。

  艾德蒙看著自己,不由得啞然失笑。倘若他在世上還有朋友的話,那麼即使最要好的朋友也認不出他來嘍,因為,連他自己都已經不認得自己了。

  少女阿梅莉號的頭兒挺想留住艾德蒙這個能幹的水手,提出給他預支一部分紅利,艾德蒙接受了。在理髮店端整了容貌之後,他馬上又進商店買了一套水手服裝,我們知道,這種服裝很簡單,就是一條白褲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頂維吉尼亞軟帽。

  他穿著這身服裝,先把向雅各借來的襯衫和褲子還給他,接著來找少女阿梅莉號的頭兒,又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世再講了一遍。頭兒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瀟灑優雅的水手就是原先那個鬍子拉碴,長髮上夾著海藻,身上淌著海水,被救上甲板時赤身露體、奄奄一息的可憐傢伙。

  他看見唐戴斯這麼容光煥發的模樣很高興,向唐戴斯表示要延長他的雇用期。但唐戴斯有自己的打算,只答應幹三個月。

  且說少女阿梅莉號上的水手都很賣力氣,頭兒吩咐什麼就做什麼,頭兒呢,也幹練得很,從不浪費時間。他們到裡窩那才一個星期,這只船體寬寬的帆船就又載滿了彩色平紋細布、禁運的棉花、英國香粉和專賣局疏於蓋戳的煙草。頭兒打算把這些貨從自由港裡窩那運到科西嘉,在那裡由投機商轉手運往法國。

  船啟程了。艾德蒙又航行在蔚藍色的大海上,這是他青年時代遨遊的天地,是他在獄中魂牽夢縈的去處。小船把戈爾戈納 [2] 拋到右邊,又在皮阿諾札島右側擦過,向保利 [3] 和拿破崙的故鄉前進。

  第二天,頭兒像往常一樣登上甲板,只見唐戴斯倚著船舷,以奇特的目光注視著一堆堆巨大的、沐浴在朝陽玫瑰色光亮中的岩礁。那就是基督山島。

  少女阿梅莉號的右舷在離島四分之三裡處駛過,繼續向科西嘉島行進。

  唐戴斯久久注視著這個小島,在他心中,這個島的名字是鏗然有聲的。他想,只要往海裡一跳,不出半個鐘頭,就可以登上天主賜予他的這塊土地了。可轉念一想,到了那兒又怎麼辦呢?他沒有工具開掘寶庫,也沒有武器保護它。再說,水手們會怎麼說?頭兒會怎麼想呢?不行,他必須再等待。

  幸而,唐戴斯已經學會了等待。他等待自由等了十四年,現在自由了,為財富再等一年半載又算得了什麼呢?

  當初倘若有人向他提議用財富去換取自由,他難道會不接受嗎?

  再說,這筆財富究竟在不在,會不會是海市蜃樓呢?可憐的法里亞長老腦子患病時想出來的東西,會不會和他一起離開了塵世呢?

  但有一點不容置疑,斯帕達紅衣主教的遺囑交代得很確切。

  唐戴斯把那張紙上的內容又從頭到尾默誦一遍。他一個字也沒忘掉。

  黃昏降臨,小島的色彩隨著漸濃的暮色慢慢變深,消隱在黑夜之中——但這是對常人而言,艾德蒙在獄中練就了黑暗中視物的本領,他想必仍能看見這座小島——他獨自留在甲板上最後離去。

  第二天醒來時,船已行駛到阿萊裡亞 [4] 附近。這一整天他們都搶風行駛。入夜,海岸上燃起了燈火。根據燈光的排列位置判斷,他們可以靠岸了,於是這艘單桅船在該掛國籍旗的斜桁上,掛上了一盞信號燈,向前駛進岸上來福槍的射程之內。

  唐戴斯注意到,這無疑是關鍵的時刻,少女阿梅莉號的頭兒在靠近岸邊時,吩咐架起兩門小炮,這種類似城堡防禦武器的土炮,能把四磅重的炮彈送出千步之外而不發出很大的響聲。

  對這天晚上來說,這個預防措施卻是多餘的。一切都進行得悄無聲息,十分順利。四隻小劃子輕輕地駛近單桅帆船,帆船也放下一隻小劃子作為回應。五隻小劃子往來穿梭,到凌晨兩點,單桅船上的貨物就都卸到了岸上。

  少女阿梅莉號的頭兒是個辦事麻俐的人,當晚他就把紅利分了。每人可以拿到一百個托斯卡納利弗爾,折合我們的錢,差不多有八十個法郎。

  航行還沒有結束呢。他們掉頭駛向薩丁島,前往那兒把剛卸空的船再次裝滿。

  這回裝貨同樣很順利,少女阿梅莉號真是福星高照。

  帆船裝著哈瓦那雪茄、赫雷斯和馬拉加 [5] 的葡萄酒,駛往盧卡公國 [6] 。

  在那裡他們與少女阿梅莉號頭兒的死敵——稅務局發生了衝突。一個海關緝私人員中彈倒地,兩名水手受傷,其中一個是唐戴斯,一顆子彈擦破了他左肩的皮肉。

  經歷了這場衝突並受了傷,唐戴斯反倒感到挺高興,這無異於教會了他如何直面危險、承受傷痛的嚴師。他做到了含笑面對危險,中彈的那一剎那,他像希臘哲人那樣說道:「痛苦啊,你並不是壞事。」

  那個海關人員是在他眼皮底下受了致命傷倒地的,但不知是因為發生衝突時他的血在沸騰,還是因為他的情感已經冷卻,看著這場景他只是稍有動容而已。他已經踏上他所要走的路,已經朝著既定的目標前進,那顆心在他的胸膛裡經受錘煉,在漸漸變硬。

  但雅各看見他倒下時,以為他被打死了,撲上前去把他扶起。扶起以後又像好朋友一般盡心照料他。

  所以,這個世界雖然不像龐格洛斯博士 [7] 眼裡的那樣好,但也不像唐戴斯想的那麼壞,例如眼前這個夥伴,見他倒地居然那麼動情,可是除了他的那份紅利,這個人又能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呢?

  我們說了,艾德蒙只受了點輕傷。雅各給他服了從薩丁島老婆子手裡買來的,只有在某些時令才能採到的草藥,居然很見效,傷口很快癒合了。這時,艾德蒙想試試雅各,提出把自己的那份紅利給他,以報答他的精心照料,雅各氣呼呼地一口拒絕了。

  雅各跟艾德蒙初次見面,就對他產生了真誠的好感,艾德蒙也因此對雅各懷有一種友愛的感情。雅各對此已心滿意足了。他本能地感覺到,在艾德蒙身上自有一種超出其地位的優越之處,而這種優越之處,艾德蒙是完全瞞住其他人的。艾德蒙稍對他流露出一點友情,這個厚道的水手就覺得很高興了。

  單桅船在蔚藍色的海面上揚帆前行,行駛得很平穩。在船上漫長的白天,艾德蒙手拿航海圖,當起了雅各的老師,就如可悲的法里亞長老當初教他一樣。他指給雅各看海岸線的位置,向他解釋羅盤的用法,教他學會讀在我們頭頂上打開著的、人們稱之為天空的這本大書,這本大書是天主用鑽石寫在碧空上的。

  有一次雅各問:

  「我是個普通的水手,教我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

  艾德蒙回答說:

  「誰知道呢?也許有朝一日你會成為船長呢,你的老鄉拿破崙不是還當了皇帝嗎!」

  我們忘了提一句,雅各也是科西嘉人。

  兩個半月在這不間歇的一次次航行中過去了。艾德蒙成了沿海航行的好手,正如他以前曾是個勇敢的水手;他和沿岸的走私販子都混得挺熟,學會了這些近乎海盜的走私販子相互間的聯絡暗號。

  基督山島他來來回回經過了不下二十回,但始終沒有找到一次上岸的機會。

  於是他在心裡拿定了一個主意。

  他決定等到和少女阿梅莉號頭兒的合約期滿,就用自己的錢(他可以這樣做了,因為在多次航行中,他已積攢了一百來個金幣),租一條小船,隨便找個藉口,逕自去基督山島。

  到了那裡,就可以放開手來找寶藏了。

  當然也不能太放手,不用說,送他去的人肯定會暗中盯著他。

  在這個世界上,總得冒點兒風險才行。

  但監獄生活已經使艾德蒙變得謹慎小心,他不想再冒風險了。

  可是,他絞盡腦汁也無計可施,除了租條船,他想不出別的辦法去這朝思暮想的小島。

  他正這麼猶疑著,忽然有天晚上,頭兒挽住他胳膊,把他帶到奧利奧街的一家小酒店。那是裡窩那走私販子平時碰頭的地方。頭兒這麼帶他去,表明他對唐戴斯非常信任,一心想留下他了。

  唐戴斯以前也到這兒來過,知道沿岸的走私生意通常都在這兒成交。望著活躍在綿延兩千里海岸線上的各路走私販子,唐戴斯心想,一個人倘若能把自己的堅強意志,同這些有分有合的關係網結合起來,還愁沒有力量嗎?

  這一次他們談的是一筆大生意。先由幾條船裝上土耳其的地毯、地中海東岸地區和喀什米爾的布匹,運到一個中立的交貨地點。然後再設法從那兒偷運到法國海岸。

  這筆生意做成了,紅利數目很可觀,每人可以分到五六十個皮阿斯特 [8] 。

  少女阿梅莉號的頭兒提議把基督山島作為卸貨地點,這座小島荒無人煙,既沒有駐軍,也沒有關卡,似乎早在奧林匹斯時代 [9] 就被商人和盜賊的保護神——墨丘利撂在了大海中央。商人與盜賊這兩個階層,在今天還是略有區分的(雖然界線有些模糊),而在古代,這種區分似乎並不存在。

  唐戴斯聽到基督山這名字,興奮得渾身發顫,為了掩飾激動的情緒,他起身在酒店裡轉了一圈。在這霧氣騰騰的小酒店裡,能聽到各國語言拼湊而成的地中海沿岸特有的混合語。

  當他回到桌邊時,他們已經說定第二天夜間啟航,到基督山島卸貨。

  頭兒徵求艾德蒙的意見,他認為這個小島具有一切可能的安全條件,並說要做大宗生意就得速戰速決。

  於是,對已商定的計畫不再作任何變更,一準第二天傍晚啟航。要是順風,第三天晚上就可以到達這座小島附近的海面。

  [1] 提香(約1490—1576):義大利文藝復興盛期威尼斯派畫家。

  [2] 戈爾戈納:義大利島嶼,位於科西嘉島和裡窩那之間。

  [3] 帕斯卡·保利(1725—1807):義大利政治家。曾領導科西嘉人反對熱那亞的統治。法國大革命後再次領導科西嘉反對法國統治、爭取獨立的鬥爭。

  [4] 阿萊裡亞:科西嘉島上的一個城鎮。

  [5] 赫雷斯、馬拉加都是西班牙盛產葡萄的地區。

  [6] 盧卡公國:拿破崙1805年在義大利北部盧卡地區建立,並授予其妹伊麗莎·波拿巴的一個公國。

  [7] 龐格洛斯:伏爾泰小說《老實人》中的人物,樂觀主義的典型形象。

  [8] 埃及、敘利亞等國輔幣名。

  [9] 古代希臘人視奧林匹斯山為神山。此處奧林匹斯時代指遠古神話時代。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2

第二十三章 基督山島

  長年遭受厄運的人,有時也會由於命運的疏怠而撞上好運,唐戴斯這回正是碰上了這樣的好運氣,竟然有機會用這樣一種既簡單又自然,不會引起任何猜疑的辦法登上基督山島。

  現在,離他嚮往已久的這次航行僅隔著一個夜晚了。

  這個夜晚唐戴斯是在焦慮不安中度過的。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斯帕達紅衣主教用閃光的文字寫在牆上的信;打個盹兒,荒誕不經的夢就會在腦海裡迴旋。他似乎在往下走進一個岩洞,那裡的地面是瑪瑙鋪成的,牆上鑲嵌著寶石,鐘乳石狀的鑽石從岩頂上掛下來,珍珠猶如地下水凝聚的水汽一滴一滴往下掉。

  艾德蒙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在口袋裡揣滿了珠寶;接著,他走回到亮處,珠寶又變成了一粒粒石子。他想回到這些珠光寶氣的岩洞,可是洞穴已是若隱若現,路徑也變得蜿蜒曲折、繚繞盤旋,剎那間洞口不知了去向。他搜索枯腸,就是找不到阿拉伯漁夫喚開阿裡巴巴寶窟洞門的那句咒語。一切都是白費勁;一度有望從大地守護神手裡奪得的寶藏,重歸於大地,銷匿不見了。

  第二天同樣是在極度興奮和焦躁不安中度過的;但白天的想像不再那麼天馬行空,邏輯思維派上了用場,原先朦朧遊移的想法,漸漸變得明確起來。

  暮色降臨,水手們忙著準備啟航。這番忙碌,正好幫唐戴斯掩飾了內心的激動。這些日子來,他贏得了同伴的信任,在船上發號施令儼然就是一船之長。他的指令簡潔、明確、易於執行,所以水手們執行起來不僅迅速,而且樂意。

  頭兒任他去幹:他也看出唐戴斯比這些水手,比他自己都強。在他心目中,這個年輕人是自己當然的接班人,他感到遺憾的是沒有個女兒可以把艾德蒙牢牢地拴在身邊。

  晚上七點,一切就緒。七點十分,燈塔剛點燈,他們就繞過燈塔駛出了海灣。

  平靜的海面上吹來涼爽的東南風。夜空中漸次點亮了一個個上蒼的燈塔;每個這樣的燈塔,都是一個世界。唐戴斯吩咐大家都去睡覺,他一人留下掌舵。

  聽馬爾他人(船上的水手都這麼叫唐戴斯)這麼吩咐,大家二話不說,都乖乖地去睡了。

  有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唐戴斯雖說好不容易才從孤獨中掙脫,重返這個世界,可他又強烈地感到需要孤獨。在一個漆黑的夜裡,萬籟俱寂,在天主的垂顧下,駕著一隻小船,形單影隻地在海面漂蕩,世上還有比這更浩茫、更富有詩意的孤獨嗎?

  這一次,孤獨中充滿了種種遐思,夜晚被幻想照亮,靜寂中有他的誓言在震響。

  頭兒醒來時,船正鼓帆全速前進,沒有一片帆不被風吹得鼓鼓的,船速達每小時兩裡半。

  基督山島在天際顯得越來越大。

  艾德蒙把船交還它的主人,現在輪到他去吊床上躺一會兒了。但儘管一夜未眠,他仍然一刻也不能合上眼睛。

  兩小時過後,他回到甲板上。帆船正在繞過厄爾巴島。他們此刻在瑪律西阿納附近,位於平坦而林木蔥蘢的皮阿諾薩島北面。從這望去,只見基督山火紅的山頂直刺蔚藍的天空。

  唐戴斯命令舵工打左舵,從右邊通過皮阿諾札島。他測算過了,這樣航行可以縮短兩到三節航程。

  傍晚五點左右,全島盡收眼底,緩緩下沉的夕陽的餘暉,把周圍照得晶瑩剔透,小島上的一草一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艾德蒙目不轉睛地望著島上的岩礁漸次染上層層暮色,從鮮豔的玫瑰色變到深暗的藍色。他的臉上不時泛出一陣陣紅暈,額頭發熱,眼前猶如蒙著紫紅色的霧翳。

  即便一個賭徒把全部財產都押在了一盤骰子上,他此刻的心情也不會有艾德蒙的企盼這麼急切,這麼揪心。

  入夜了。晚上十點,少女阿梅莉號靠岸,它是最先按約趕到這座小島的。

  唐戴斯雖說平時極善於克制自己,這回也不能自持了。他首先跳到海灘上,倘若他無所顧忌的話,他一定會像布魯圖那樣撲下身子去親吻大地 [1] 。

  天完全黑下來了。但到了十一點鐘,月亮從大海中央升起,把銀輝灑在粼粼的波光之上。月亮愈升愈高,它的光輝開始變成一束束瀑布似的銀練,在這另一座皮裡翁山 [2] 層層相疊的巨岩上嬉戲。

  少女阿梅莉號的水手都熟悉這座小島,他們常在這兒歇腳。而唐戴斯雖然在地中海沿岸航行時多次經過小島,卻從沒上過岸。

  他問雅各:

  「我們在哪兒過夜?」

  「在單桅船上唄。」水手答道。

  「幹嘛不睡在岩洞裡?」

  「什麼岩洞?」

  「島上的岩洞呀。」

  「我沒聽說過有岩洞。」雅各說。

  唐戴斯額上沁出一陣冷汗。

  「基督山島上沒有岩洞?」他問。

  「沒有。」

  唐戴斯一時間瞠目結舌。但他轉念一想,說不定那些岩洞由於大自然的變故湮沒了,要不就是斯帕達紅衣主教早有防備,先把它們堵上了。

  所以,關鍵是找到湮沒的洞口。在夜間是沒法找的,唐戴斯決定等到第二天再找。再說,半裡開外的海面上剛亮起信號,少女阿梅莉號隨即發出了相同的信號,這表明馬上就要卸貨了。

  後到的那條船看到回應的信號,得知靠岸已萬無一失,於是很快就像幽靈似的悄悄顯出白色的身影,在離岸一鏈處下錨。

  開始卸貨了。

  唐戴斯一面幹活一面想,倘若他把在心裡和耳邊不停地嗡嗡作響的想法大聲說出來,只消說一句,他就能在夥伴中引起一片歡呼。但他不僅不想洩露這個驚人的秘密,而且擔心自己已經說得太多,擔心自己這麼走來走去,這麼反復提問,這麼仔細察看,這麼老是顯得心事重重,會引起人們的猜疑。但幸而至少在當時,痛苦的往事在他的臉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憂傷的印記,偶爾從愁緒中露出的歡愉,只是轉瞬即逝的表情。

  沒人看出半點兒破綻。第二天,當唐戴斯拿著槍、子彈和火藥表示想去打只把在岩石間跳來蹦去的野山羊時,大家都以為唐戴斯要去這麼轉一圈,無非是因為喜歡打獵,或者是想一個人清靜清靜。只有雅各一人執意要跟他去。唐戴斯對此不便反對,生怕拒絕會招來猜疑。才走出不到四分之一裡,他就逮著機會射中了一隻山羊,他就讓雅各把山羊先帶回船上,等烤熟了再鳴槍給他發個信號,他好趕去吃他的那份。烤山羊,再加上幾隻乾果、一瓶普爾西亞諾葡萄酒,就是一頓美餐了。

  唐戴斯一邊往前走,一邊不時回頭往後看。走到一塊岩石的頂上,只見在腳下一千尺開外,雅各已經回到同伴中間,大家興高采烈地準備著早餐,多虧唐戴斯槍法準,早餐添了一道主菜。

  艾德蒙帶著溫和而憂鬱的笑容看了他們一會兒,一個人自知比同伴優越時,會有這樣的表情。

  「再過兩個鐘頭,」他想,「這些人袋裡揣著五十個皮阿斯特,又要為再掙五十個皮阿斯特再去搏命了。等他們揣著六百個利弗爾回來,他們會像蘇丹一樣不可一世,像莫臥兒總督一樣志滿意得。今天,我抱有希望,所以看不起他們的這點兒錢,覺得他們寒磣;明天,一旦我的幻想破滅,也許我也不得不把這點寒磣的小錢看得天一樣大……哦,不!」他出聲說道,「這樣的事不會發生;法里亞是位從不出錯的智者,這件事他是不會弄錯的。要是真得再過這種貧窮卑賤的生活,我寧願死。」

  三個月前,唐戴斯一心只想著自由,現在光有自由不夠了,他還渴望財富;要說過錯,那不在唐戴斯,而在天主,它限制了人的能力,卻給了他無窮的欲望!這會兒,唐戴斯來到兩堵岩壁的夾縫中間,夾縫中有一條湍流沖刷而成的小徑,極有可能還不曾留下過人類的足跡。唐戴斯估計洞穴就在這一帶,於是慢慢向前走去。他沿著海岸一路往前,神情專注地觀察路上每個細微的跡象,覺著某些岩石上似乎有鑿痕。

  時光給有形的物體披上青苔的外衣,一如給無形的物體蒙上忘卻的外衣。這些鑿在岩石上的記號,不曾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湮滅,但它們時時被一叢叢鮮花盛開的香桃木所遮掩,或被寄生的地衣所覆蓋。唐戴斯得撥開樹枝或剝去苔衣,才能找到指向一個個迷宮的記號。這些記號使艾德蒙心中充滿希望。這些莫不是紅衣主教留給侄兒,讓他在遭遇無法完全預料的災難時,可以循跡找寶的指路標記?這麼個僻靜的所在,正是藏寶的好地方。可是,這些原本為親人刻鑿的記號,到底有沒有落在別人的眼裡,洩露過寶藏的秘密,這座充滿奇蹟的荒涼小島,又是不是忠貞不渝地保守了這個驚人的秘密呢?

  唐戴斯憑藉山勢的起伏,避開遠處同伴的目光,一路往前尋去。到了離港灣六十來步的地方,這些刻鑿在岩石上的記號戛然而止;循著標記卻找不到任何岩洞。一塊渾圓的巨岩立在一塊堅實的基石上,似乎是標記導向的唯一目標。艾德蒙心想,這下非但沒有到達終點,而且說不定又回到了起點:於是他掉頭按原路往回走去。

  這當口,那些夥伴正在準備早餐,有的找岩泉汲水,有的把麵包和乾果拿上岸,有的烤山羊肉。山羊肉從臨時架起的鐵叉上取下來的那會兒,他們瞧見艾德蒙在岩石間跳來跳去,像羚羊一樣大膽而輕捷,於是放了一槍向這位獵手發信號。只見遠處的獵手立即改變方向,徑直朝他們奔來。正當所有的人注視著他在半空中飛躍,埋怨他過於大膽時,彷彿為了證明這種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似的,艾德蒙的腳閃了一下,只見他在一塊岩石頂上晃了晃,驚叫一聲便栽下去不見了。

  大家一躍而起衝上前去。雖說艾德蒙在各方面都比他們強,他們還是喜歡他。頭一個跑到的是雅各。

  只見艾德蒙渾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失去了知覺;看來他是從十四五尺的岩石上滾下來的。有人往他嘴裡倒了幾滴朗姆酒,這個藥方曾經在他身上起效,這次也產生了同樣的效果。

  艾德蒙睜開雙眼,哼哼唧唧地說膝蓋疼,腦袋發沉,腰裡也像針扎似的難受。大家想把他抬到岸邊;雅各指揮抬人,但剛一碰著艾德蒙,他就喔唷喔唷直嚷嚷,說疼得實在受不了,一點也不能碰。

  大家明白,唐戴斯是沒法去吃早餐了。可唐戴斯卻說大家不用陪著他,要夥伴們過去吃早餐。至於他,休息一會兒就行了,他們過會兒再來,就會看見他沒事的。

  水手們也不必讓人多說,因為他們都餓了,山羊肉的香味誘惑著他們。這些走南闖北的水手,原本也就不會客套。

  一小時過後,他們回來了。這段時間裡唐戴斯所能做的,僅僅是拖著腿爬了十來步路,靠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岩石上。

  唐戴斯的傷痛好像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加劇了。頭兒惦念著船上的貨,他的這條船必須在當天早上出發,把貨運到尼斯和弗雷汝斯 [3] 之間與皮埃蒙特 [4] 接壤的法國邊境。他堅持讓唐戴斯站起來試一試。唐戴斯為不拂他的面子,咬緊牙關想忍痛抬起身來,但試了幾次都不行,疼得臉色刷白,連聲呻吟。

  「腰扭傷了,」頭兒低聲說,「得,他是個好夥伴,咱們不能撇下他。先把他抬到船上再說。」

  可是唐戴斯神色嚴峻地說,他寧願死在原地也不願忍受活動時引起的劇烈的疼痛,哪怕動一下也不行。

  「那行,」頭兒說,「反正,咱們不能把你這樣的好夥伴撇下不管。咱們今晚動身。」

  水手們聽了這話,誰也沒有異議,但全都大為吃驚。頭兒做買賣向來不講情面,他居然肯放棄一筆交易,或者推遲行期,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因此,唐戴斯堅決不同意為他一人壞了規矩。

  「不能這樣,」他對頭兒說,「我粗心,就該受到粗心的懲罰。給我留下點餅乾,留下一支槍和槍藥子彈,我好打野山羊,必要時也可以自衛;再給我一把十字鎬吧,要是你們去得久了,我就自個兒搭個棚子。」

  「你會餓死的。」頭兒說。

  「餓死也比痛死強,」艾德蒙答道,「只要動一下,我就鑽心刺骨地疼得受不了。」

  頭兒轉過身去看了看帆船,它在小小的港灣裡晃悠著,已經做好啟航的準備,掛上帆就可以出海了。

  「你讓我們怎麼辦呢,馬爾他人,」他說,「我們不能就這樣撂下你,可我們又不能留下來,怎麼辦?」

  「你們走吧,走吧!」唐戴斯高聲說。

  「我們少說也得離開一個星期,」頭兒說,「然後才能繞道來接你。」

  「聽我說,」唐戴斯說,「要是這兩三天裡,你們中途遇到一條漁船或別的什麼船,你就讓他們來接我,我願意付二十五個皮阿斯特搭船回到裡窩那。如果遇不到船,那就你們回來接我。」

  頭兒搖了搖頭。

  「聽我說,巴爾蒂船長,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雅各說,「你們走,我留下來照顧他。」

  「你情願放棄紅利陪我?」艾德蒙問。

  「對,」雅各說,「我情願。」

  「你真是個好心的小夥子,雅各,」艾德蒙說,「天主會報答你的好意的。不過謝謝你,我不用有人陪,休息一兩天就沒事了。說不定還能在石縫裡找到些治外傷的藥草呢。」

  唐戴斯的嘴角掠過一絲奇特的笑意,他動情地握住雅各的手,但他心意已決,一定要留下,而且是獨自一個人留下。

  走私販子給艾德蒙留下他所要的東西,就離開了,他們頻頻回首,一再向他依依作別。艾德蒙只舉起一隻手示意,彷彿身體的其他部位都不能動彈似的。

  等他們走得看不見了,唐戴斯笑著對自己說:

  「真是不可思議,只有在這些人中間,才能找到友情和忠誠。」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爬到一塊岩石的頂上,剛才這塊岩石擋住了視線,他沒法看到大海。從岩頂上,他看見那艘單桅船張帆起錨,如同行將飛翔的海鷗那樣優雅地晃了晃,就出發了。

  一個小時後,它從視線中消失,至少從受傷的人所處的位置看不見它了。

  唐戴斯站起身來,一下子變得那麼輕捷靈便,猶如在岩礁的香桃木和黃連木樹叢中蹦跳的羚羊。他一手提槍,一手拿鎬,向最後看見標記的那塊岩石飛奔而去。

  「現在,」他想起法里亞給他講過的阿拉伯漁夫的故事,大聲說道,「現在,芝麻芝麻,快開門!」

  [1] 布魯圖是古羅馬傳說中塔奎尼烏斯國王的侄兒。國王派兩位王子和他一起去阿波羅聖殿聆聽神諭,神諭預言三人中最先親吻母親者將獲得王位。布魯圖當即稱大地為「人類的母親」,撲下身去親吻大地。後來他成為羅馬共和國的第一任執政官。

  [2] 希臘東北部的一座山。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馬神的住地。

  [3] 弗雷汝斯:法國東南部瓦爾省城鎮。

  [4] 皮埃蒙特:義大利西北部地區。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3

第二十四章 炫目的珍寶

  太陽將近走了一日行程的三分之一。五月溫煦而充滿生機的陽光照在這片岩礁上,岩石似乎也感受到了它的熱力。成千隻知了藏身在灌木叢中,發出單調而持續不斷的鳴叫聲。香桃木和橄欖樹的枝葉微微抖動,發出鏗鏘的金屬聲。唐戴斯在烘熱的岩石上每走一步,那些酷似綠寶石的蜥蜴就紛紛逃竄。遠處的斜坡上,不時有讓獵手看得眼熱的野羚羊在蹦跳。總之,小島上是有生靈居住的,是生氣勃勃、充滿活力的,可是艾德蒙在天主的手掌下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

  他此時的感覺無以名狀,有點近乎恐懼。那是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身處荒無人煙的地方,也生怕有人窺視的恐懼感。

  這種感覺異常強烈;艾德蒙正待動手,不由得又停住,放下十字鎬,提起槍,再一次攀上小島最高的那塊岩石,從那兒向遠處眺望。

  艾德蒙眺望的既不是屋宇依稀可辨的、富有詩意的科西嘉島,又不是在他身後幾乎完全陌生的薩丁島,也不是永遠令人緬懷的厄爾巴島,更不是影影綽綽顯現在地平線上、唯有水手的眼睛能望見的都市熱那亞和商埠裡窩那。不,他凝神遙望的是清晨駛走的那艘雙桅帆船和剛剛啟航的那條單桅帆船。

  雙桅船已經到了博尼法喬海峽,漸漸從視線中消失,單桅船沿相反的方向行駛,正要繞過科西嘉島。

  看到這兒,艾德蒙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把目光轉向周圍的景物。他位於圓錐形島嶼最高處,猶如巨大的底座上一個纖小的雕像;腳下沒有一個人,四周沒有一條船,唯有大海的碧波不停地拍擊著岩礁,給小島鑲上一條銀色的圍邊。

  唐戴斯快步走下岩頂,可步子還是邁得很小心。剛才佯裝失足挺逼真,僥倖騙過了同伴,這會兒可千萬不能真的有個閃失喔。

  我們說了,唐戴斯曾經沿著岩石上的標記往回走,最後來到了一個隱蔽的小海灣。它猶如林中仙女的浴池,隱匿在山岩之中。小灣的開口處很寬,中間很深,足以讓一艘平底小船駛入並可藏在裡面。他看到過法里亞長老是如何根據歸納法,一環扣一環地深入推斷,從而走出假設的迷宮的。此刻他循著長老的思路,設想斯帕達紅衣主教當初怕讓人看見,就在這小灣靠岸,把小船藏在這兒,然後沿著記號所標出的路線走到終點,把珍寶埋藏起來。

  這個設想又把唐戴斯帶回到了那塊圓形巨石跟前。

  不過,這個龐然大物使艾德蒙感到惶惑不解,把他理順了的思路又攪亂了。當初要不是有很多人一齊用力,怎麼能把這塊大約有五六千斤重的巨石搬上來,放在這個位置上呢?

  猛不丁一個想法在他腦子裡冒出來。「這塊岩石不是搬上去的,」他心想,「它是滾落下來的。」

  他衝到岩石頂上,尋找它原先所處的位置。

  果然,他很快發現山崖上方有一道斜坡,大圓石一準是沿斜坡滾落下來,停在現在的位置上的。一塊普通大小的石頭成了它的墊石。巨石四周的縫隙都用石塊和卵石塞得嚴嚴實實,而這小小的石築工程上面,又蓋了一層泥土,野草在上面生長,青苔向四周蔓延,一些香桃木和黃連木的種子也在上面生根發芽,於是,古老的巨石看上去像是天生就落根在那兒的。

  唐戴斯仔細地撥開土層,識破了——至少是自以為識破了紅衣主教的機心。

  他開始用十字鎬去刨經時間風化的外層。

  刨了十分鐘,外層掀開了,露出一個伸得進手臂的洞口。

  唐戴斯找到一棵粗壯的橄欖樹,砍下削去枝丫,把樹幹伸進洞裡當撬棒。

  但是巨石太沉,而且與下面的岩塊板結得太牢,依靠人力,即使是赫拉克勒斯怕也搖不動它。

  唐戴斯想了想,覺得應該先移動那塊墊石。

  怎麼才能移動它呢?

  心裡犯難的唐戴斯朝四下看去;目光落在雅各留給他的那只岩羊角上,掏空的羊角裡裝的是炸藥。

  他笑了笑:這可怕的發明派得上用場了。

  他採用劈山開路的工兵節省人力的辦法,用十字鎬在巨岩和墊石之間挖出一個槽口,往裡面填滿火藥,再把手帕捲起來沾上火藥,做成一根導火索。

  他點燃導火索,趕快躲開。

  很快就引爆了:上面的大圓石頃刻間被巨大的力量掀動,下面的墊石裂成碎塊飛向空中。一大群昆蟲戰戰兢兢地爬出唐戴斯先前挖出的小洞,四處逃竄,一條彷彿把守著這條神秘通道的大蛇,遊動著它那飾著淡藍色渦紋的軀體,剎那間就消失不見了。

  唐戴斯走上前去。大圓石已失去支撐,朝懸崖傾側過去。我們這位無畏的探寶者繞著它轉了一圈,選定一個最易晃動的部位,把當撬棒用的樹幹伸進去,像西緒福斯 [1] 那樣,挺直身子用力去撬。

  已經給震得有些鬆動的巨石搖搖欲墜了。唐戴斯猛地再一發力:這讓人想起力拔群山與眾神之主抗爭的提坦 [2] 。巨岩終於立不住了,連滾帶蹦地墜落下去,轉眼間消失在了大海之中。

  巨石留下一個圓形的印痕,中間露出一塊嵌有鐵環的方石板。

  一舉成功令唐戴斯驚喜萬分,他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

  他想一鼓作氣撬起石板;可是腿直打哆嗦,心狂跳不已,眼睛熱辣辣的,看出去一片模糊。他不得不停了下來。

  但停下來歇一歇的念頭轉瞬即逝。他把撬棒伸進鐵環,用力一抬。石板挪了開去,露出一個陡坡,階梯似的通進石洞,愈往裡愈幽暗。

  換了別人早就直衝下去,興奮得大喊大叫了。但唐戴斯站立不動,臉色蒼白,一時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

  「別忙,」他對自己說,「先得想清楚了!我受了那麼多苦,已經承受不起失望的打擊了。要是沒有寶藏,我豈不是白忙乎了!一顆盛滿希望的心碰到冷酷的現實,是會碎的!也許法里亞只是做了一個夢,斯帕達在這個洞裡什麼也沒埋下,或許他根本就沒來過,也說不定他剛來過,愷撒·博爾吉亞這個大膽的冒險家,這個陰險的強盜,就尾隨而來,像我一樣掀起這塊石頭,在我之前進到洞裡,什麼也沒給我留下呢。」

  他佇立不動,靜靜地想著,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幽暗而深邃的岩洞。

  「但既然我已經不存指望,既然我已經想明白了,再抱任何希望都是發瘋,那麼我再去冒一次險,不就僅僅是出於好奇心嗎?」

  他仍然呆呆地站著,默默地沉思著。

  「沒錯,在這個強盜君王大開大闔、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中,這次冒險會佔有一席之地,這個童話般的奇遇肯定和別的事情有著關聯。沒錯,博爾吉亞在一個夜晚來過這裡,一隻手擎著火炬,另一隻手拿著一柄劍,而離他二十步遠,也許就在這塊岩石下面,站立著兩個衛士,臉色陰沉,殺氣騰騰,監視著大地、天空和大海,而他們的主子就如我待會兒要做的那樣,走進洞去,用他那令人生畏的手臂舉著的火炬驅趕黑暗。

  「是這樣。不過,這一來秘密就洩露給那兩個衛士了,愷撒後來是怎麼處置他倆的呢?」唐戴斯尋思。

  「那還不簡單,」他微微一笑回答自己,「跟埋葬阿拉裡克 [3] 的奴隸一樣處置唄。

  「倘若他真的來過,」唐戴斯接著往下想,「他一定會找到寶藏,把它們全都運走。可是博爾吉亞是個把義大利比作一株菊薊,一片片剝下吞食的人哪,他絕對不會費神再把這塊巨岩按底朝下的位置重新放好的,他是不會浪費時間的。

  「先下去看看再說吧。」

  於是他下到洞裡,嘴上掛著懷疑的微笑,輕聲說出體現人類智慧的那三個絕妙的字眼:「說不定……」

  但是,唐戴斯既沒有置身於他料定要陷入的黑暗之中,也沒有聞到污濁而腐黴的氣息,他只是看到一縷被分解成淡藍色光線的柔和的日光。空氣和光線不僅從他剛才開出的洞口,而且還從洞外看不見的岩石裂縫處滲透進來,從這些裂縫可以看見湛藍的天空,綠色橡樹的枝葉以及樹莓肥厚帶刺、攀緣生長的莖稈,正在藍天的映襯下婆娑搖曳。

  他在洞裡待了幾秒鐘,感到洞裡的空氣溫潤而不潮濕,非但不難聞,反而有些芬芳,溫度比洞外低一些,光線和洞外的陽光相比則略暗而偏藍。我們說過,唐戴斯的眼睛早已習慣在黑暗中看物,幾秒鐘過後他就能看清洞裡最隱蔽的角落了。岩洞是花崗岩構成的,岩壁像鑽石似的粼粼發光。

  「嘿!」艾德蒙微笑著自忖道,「這大概就是紅衣主教留下的珍寶了。好心的長老夢見這些光燦奪目的洞壁,就當它們真是珠寶了。」

  不過唐戴斯想起了遺囑上的一句話,這份他爛熟於胸的遺囑上寫的是:「位於第二洞最深處。」

  他僅僅進了第一個洞,現在得找第二個洞。

  唐戴斯打量周圍:這第二個洞自然應該在島的深處,而且想必隱蔽得更為巧妙。他細細察看每一處岩壁,覺得有一塊岩壁看上去像是洞口。

  十字鎬鑿在岩石上,發出一下下清脆的回聲。唐戴斯的額頭上不由得沁出了冷汗。幸好,不屈不撓的挖掘者終於聽到岩壁的一處發出沉悶、深沉的回聲,他那熾熱的目光投向這堵岩壁,憑著囚犯才有的靈敏感覺,猜想洞口就在這兒。

  不過唐戴斯也像愷撒·博爾吉亞一樣深知時間的價值,為了避免白費勞力,他還是先用十字鎬試探其他幾堵岩壁,用槍托敲擊地面,在每個讓人生疑的地方扒開沙土,但什麼也沒發現,於是他又回到這處響聲令人振奮的岩壁。

  他舉起十字鎬,更加用力地向岩壁鑿去。

  這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幕奇異的景象:鎬頭所到之處,一大片壁畫塗料似的東西應聲剝落,露出一塊顏色發白、看似質地鬆軟的石頭。想必當初就是用這種石塊封住洞口,然後在石塊上敷抹塗層,再在塗層上修飾出花崗岩色澤和紋理的。

  唐戴斯掄起十字鎬鑿去,十字鎬的尖端嵌進這洞口岩壁一寸左右。

  現在該從這兒挖進去。

  但一個人遇事作出的反應,有時真是又奇怪又神秘。眼看法里亞的話一步步得到驗證,按說唐戴斯該滿心歡喜才是,可是他非但沒有把心放寬,反而心生疑慮,變得沮喪起來。這次新的嘗試本該賦予他新的力量,結果卻耗去了他僅剩的力氣。十字鎬落了下來,差點兒從手中滑脫。他乾脆把十字鎬扔在地上,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轉身回到洞外。他對自己說,這是去看看外面有沒有人在偷看,而其實,他是得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要不只怕會暈過去。

  小島上不見人影,升到天頂的驕陽彷彿用它灼熱的火眼直盯著小島;遠處,白帆點點的漁船滑過寶石藍的海面。

  唐戴斯還沒吃過東西。可是在這當口,哪有時間去吃東西呢,他喝了一口朗姆酒,定了定神,重又回到洞裡。

  方才顯得那麼沉重的十字鎬,此刻變輕了;他舉起十字鎬,猶如手握一杆筆,渾身是勁地幹了起來。

  掄了幾鎬,他發現這些石頭並沒砌牢,只是一塊塊疊起來,外面抹了一層塗料而已。他把鎬尖插進一條縫隙,使勁一撬,欣喜地看到一塊石頭滾落在腳前。

  於是,唐戴斯只要用十字鎬的鶴嘴把石頭一塊塊撬出來就行了。石頭一塊挨一塊跌落下來。

  缺口打開,唐戴斯可以鑽進去了。然而,多等一會兒,推遲一會兒進去,就是多抱一會兒希望。

  因此,唐戴斯又遲疑了片刻,才從第一個岩洞進入第二個岩洞。

  第二個岩洞比第一個更低,更暗,形狀也更嚇人。空氣只能從剛剛開啟的洞口進入,洞內散發著惡臭,讓唐戴斯感到納悶的是,在第一個岩洞裡為什麼聞不到這種氣味。

  唐戴斯等了一會兒,讓外面的空氣把這股惡臭沖淡一些,然後才往裡走去。

  洞口的左面,有一個又深又暗的角落。

  但我們知道,對唐戴斯的眼睛來說,是無所謂暗不暗的。

  他朝這個洞窟四下裡看了一遍:它跟第一個洞一樣,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寶藏——如果倘若它確實存在——就埋在那個黢黑的角落。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裡。往下挖兩尺,就一切都見分曉了,不是欣喜若狂,就是灰心喪氣。

  他向那個角落走去,似乎驟然間下了決心,猛地舉起十字鎬鑿下去。

  鑿了五六下,就聽見鎬頭碰在金屬上的聲音。

  無論淒厲的警鐘還是哀傷的喪鐘,都不會產生這樣的效果。唐戴斯的臉變白了——即使他什麼也沒挖到,臉色也不會有這麼慘白。

  他又往旁邊鑿了幾下,鎬頭還是碰到了東西,但聲音有所不同。

  「是個包著鐵皮的木箱子。」他想。

  正在此時,一個黑影倏地一閃而過。

  唐戴斯扔下十字鎬,抓起長槍衝出洞口,往外奔去。

  原來是一隻野山羊剛從外側洞口躥過,正在不遠處吃草。

  這可是飽餐一頓的絕好機會,但唐戴斯生怕槍聲會把什麼人引來。

  他想了想,折下一根樹枝,走到方才走私販子做飯的火堆跟前,就著還在冒煙的餘燼點著樹枝,拿著這支火把回了過來。

  待會兒他得看仔細了,任何一個細小的地方都不能漏掉。

  他舉著火把湊近剛才鑿出的口子,看清了自己沒有弄錯:十字鎬先後鑿在了包鐵和木頭上。

  他把火把插在地上,開始往下挖。

  不一會兒便清出約莫三尺長、兩尺寬的一塊地方,唐戴斯看見了一隻箍著鐵皮的橡木箱子。箱蓋中央鑲著一塊未被腐蝕的銀牌,斯帕達家族的紋徽在上面熠熠生輝,那是一枚義大利式樣的盾形紋章,橢圓形的盾牌上豎著一柄長劍,上端是一頂紅衣主教的冠冕。

  唐戴斯一眼就認出了它:這枚紋徽,法里亞長老曾經給他描繪過多少次喲!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寶藏就在這兒。誰也不會費盡周章到這種地方來埋一隻空箱子的。

  一會兒工夫,箱子周圍便清理乾淨了,只見木箱正中有一把鎖,兩旁各有一把扣鎖,箱體兩側都有把手。所有的器件都精雕細鏤,當年的這一風尚,會使最普通的金屬製品也顯得彌足珍貴。

  唐戴斯抓住兩側的把手,想把箱子抬起來。但休想提得動。

  唐戴斯想打開箱子,但大鎖和扣鎖都鎖得緊緊的,宛如忠心的衛士死守著主人的寶藏。

  唐戴斯把鎬尖嵌進箱體和箱蓋之間,壓住鎬柄使勁往下撬,箱蓋嘎吱嘎吱響了一陣,終於裂開了。木板有了偌大的裂口,箍著的鐵皮也就散落開來,上面兀自掛著翹裂的木片。箱子被打開了。

  唐戴斯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提起槍,壓上鉛彈放在身邊。他閉上眼睛,猶如孩子面對亮光閃爍的天空,閉上眼睛好在想像中繁星滿天的夜空看見更多的星星。可等他睜開眼睛,他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箱子分成三格。

  第一格裡裝著黃澄澄、光燦燦的金幣。

  第二格裡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金條,這些金條不曾經過打磨,但其重量和價值叫人看得怦然心動。

  第三格只裝了一半,裡面全是金剛鑽、珍珠和寶石,艾德蒙抓了一把在手中摩挲,珍寶像瀑布似的流光溢彩,一顆顆落下時,發出冰雹敲擊玻璃窗的清脆聲音。

  艾德蒙反復摩挲撫弄這些金子和珠寶,將顫抖的雙手插進它們中間。然後,他站起身來,猶如發了瘋那樣,一路癲狂地奔出洞穴。他跳上一塊可以觀望大海的岩石,但什麼東西也沒看見;他一個人,只有他一個人和令人不可思議、只有在童話世界中才能見到的巨大財富在一起,而這一切都是他的。他此刻是在做夢還是醒著?他究竟是在做一個短暫的夢,還是真的置身於現實中呢?

  他需要再看看他的金子,可是他感到此刻他已經承受不了那炫目的光芒。他雙手捧住頭,似乎不想讓神智散逸似的。接著,他橫穿全島狂奔,基督山島上本無路可循,他也壓根兒就不是擇路而跑;他的狂叫聲和手舞足蹈的樣子驚跑了野羚羊,嚇壞了海鳥。然後他兜了一大圈回來,猶豫片刻,急匆匆地從第一個岩洞衝進第二個岩洞,再次面對這數不清的金子和鑽石。

  這一回,他雙膝跪下,用痙攣的雙手按住狂跳的心,低聲祈禱起來,而這是唯有天主才能聽懂的禱告。

  不一會兒,他平靜了下來,心情也放鬆了,從此刻起,他不再懷疑自己的幸福了。

  他開始點數自己的財富:金條有一千根左右,每根重兩到三個利弗爾。第一格的金幣他拿了將近一半出來,數下來是兩萬五千枚金埃居,每枚刻有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及其前任教皇頭像的金埃居,按現在的幣制算值八十個法郎。最後,他雙手捧了十捧珍珠、寶石和金剛鑽,其中有許多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除了本身固有的價值,精良的工藝也所值不菲。

  唐戴斯見天色已晚,漸漸黑了下來,擔心再留在洞穴裡會遭到意外的襲擊,於是提著槍走了出去。一塊餅乾和幾口酒便是他的晚餐。然後,他把石塊放回原處,躺在上面,用身體堵住了岩洞的入口,睡了幾個小時。

  這是一個既美妙又可怕的夜晚;而這樣的夜晚,這個情緒異常激動的人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了。

  [1] 西緒福斯:希臘神話中的暴君。死後被罰在地獄把巨石推到山上。每當巨石就要推到山頂時,巨石總會滾落下來,他只得循環往復,推石不已。

  [2] 提坦:指希臘神話中天神烏拉諾斯和地神該亞的十二名巨神子女。他們曾與宙斯頑強抗爭,失敗後被打入塔耳塔洛斯地獄。

  [3] 阿拉裡克(約370—410):西哥特人首領。死於義大利半島東南部卡拉布裡亞,為防其遺體落入羅馬人手中,所有為他建造墳墓並埋葬他的奴隸事後均被殺死。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5

第二十五章 陌生人

  唐戴斯一夜沒合眼,終於迎來了第一線曙光。他迅即起身,像頭天一樣,攀上小島最高的岩頂,放眼向四周望去。島上依然一片空寂,不見人影。

  艾德蒙返身下來,掀開石板回到岩洞,抓起幾把寶石塞進衣袋,然後盡可能按原樣鎖好箱子,在箱蓋上鋪一層塵土,用腳踩實,撒上沙子,使這塊地方看不出動過的痕跡。出得岩洞,重新放上石板,堆上大大小小的碎石,中間用泥土填實,種上香桃木和歐石南,再澆上水,好讓它們不顯得是新栽的。然後他擦去四周的腳印,耐住性子等待單桅船的夥伴回來。他明白,現在要做的事情,並不是整天廝守著一堆沒法用的金子和鑽石,猶如護寶巨龍那般不離基督山島。他應該回到現實生活,回到人群中間去,應該在社會上博取地位、名望和權勢。有了財富就能有這一切;財富,是人世間無堅不摧、無所不能的力量。

  第六天,那艘走私船返航了。唐戴斯遠遠望見少女阿梅莉號的身影駛近;他像受傷的菲洛克忒忒斯 [1] 那樣拖著步子來到海灣。夥伴們上岸以後,他告訴他們自己覺得好多了,但走路還是不行;而後,輪到他聽他們的冒險經歷了。這次走貨得了手,這沒錯;可是貨剛卸下,他們就得知有艘緝私船從土倫出港,正朝他們那邊駛去。他們趕緊扯帆逃離,一路上直惋惜唐戴斯沒在船上指揮,要不準能逃得更快些。到後來,那艘緝私船他們都已經看見了,好在天暗了,他們趁著夜色繞過科西嘉海角,總算把那艘船給甩掉了。

  總的來說,這次航行還不錯;所有的人,尤其是雅各,都為唐戴斯沒能一起去感到可惜,否則,唐戴斯也可以分到那份五十皮阿斯特的紅利。

  艾德蒙不動聲色地聽大家說。他們說到他要是沒留在小島上,能夠得到多少多少好處的時候,他甚至連笑也沒笑一下。由於少女阿梅莉號是專程來基督山島接他的,他當晚就上船,跟著頭兒去了裡窩那。

  到了裡窩那,他去一家猶太人開的店出手了四顆最小的鑽石,每顆到手五千法郎。按說猶太老闆該問一下,一個水手怎麼會有這種東西,但既然每顆鑽石能淨賺一千,他也就不多這個嘴了。

  第二天,唐戴斯買了一條嶄新的小船送給雅各,另外還給他一百個皮阿斯特讓他雇水手;饋贈的條件是雅各得去馬賽打聽兩個人的消息,一個是名叫路易·唐戴斯的老人,住在梅朗巷,另一個是姑娘,住在加泰羅尼亞村,叫梅塞苔絲。

  現在輪到雅各以為自己在做夢了。於是艾德蒙告訴他,自己是因為向家裡要錢父母沒給,一時頭腦發熱才賭氣當水手的;回到裡窩那後,作為一位叔叔的唯一遺產繼承人,接受了他的遺產。唐戴斯憑著自己的修養,把這個故事講得合情合理、娓娓動聽,雅各對昔日的夥伴沒起半點疑心。

  由於艾德蒙在少女阿梅莉號的雇用期已滿,他去向頭兒辭行。頭兒起初還想挽留他,但像雅各一樣聽了繼承遺產的故事以後,打消了念頭,知道昔日這個水手的決心是難以動搖了。

  第二天,雅各啟航去了馬賽。艾德蒙和他約定在基督山島等他。

  同一天,唐戴斯也出發了。他沒說去哪兒,但給少女阿梅莉號的每個成員送了一份厚利,並答應頭兒日後把自己的消息告訴他。

  唐戴斯去了熱那亞。

  到了那兒,剛好有艘遊艇在試航。遊艇是一個英國人訂的貨,這個英國人聽說熱那亞人是地中海沿岸最棒的造船行家,所以特地在這兒定製一艘遊艇。他訂貨的出價是四千法郎:唐戴斯願出六千,條件是遊艇得當天交貨。遊艇打造期間英國人去了瑞士,要過三四個星期才會回來。造船商心想這段時間足夠他另造一艘。於是唐戴斯把造船商帶到猶太人那裡,和猶太人到店鋪裡間去了一下,而後猶太人出來點了六千法郎給造船商。

  造船商自告奮勇為唐戴斯物色水手,但唐戴斯說自己習慣了獨自航行,謝絕了他的提議。他只是要造船商給他在船艙的床頭做一個暗櫃,裡面分三個暗格。按照他給出的尺寸,暗櫃第二天就做好了。

  兩小時過後,唐戴斯駕船駛離熱那亞港,岸上擠滿好奇的人群,大家都想看看這個愛獨自出海的西班牙闊佬長什麼樣兒。

  唐戴斯駕駛這艘遊艇得心應手,他不用走動一步,只需輕輕轉動舵柄,就可以操縱遊艇靈活自如地行駛,小艇彷彿通了靈性,能按主人最細微的心意調整航向。唐戴斯心想,熱那亞人名不虛傳,果然是世界上最出色的造船行家。

  看熱鬧的人目送小艇漸漸遠去,直到看不見了,才紛紛議論,猜測小艇究竟去了哪兒:有說科西嘉的,也有說厄爾巴島的;有人打賭說是去西班牙,有人認定是去非洲。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基督山島。

  而唐戴斯恰恰去了基督山島。

  第二天傍晚時分,他抵達小島。這艘遊艇確實出色,只用三十五小時就駛完了全程。唐戴斯對小島沿岸瞭若指掌;他沒在上兩次的地方上岸,換在一個小灣裡下了錨。

  島上杳無動靜。看來,唐戴斯離開以後,沒有人上過岸。他來到寶窟:一切保持原樣。

  第二天,他那巨大的財富便運到了小艇上,藏在暗櫃的三個暗格裡。

  唐戴斯又等了一星期。他天天駕駛遊艇圍著小島轉,猶如騎師駕馭調教心愛的坐騎。七天下來,他熟悉了遊艇的每一個優缺點,不僅能讓它的優點發揮得更充分,也能彌補它的不足之處了。

  到了第八天,唐戴斯看見一艘小船扯滿風帆駛來,他認出是雅各的船,便打出一個信號,雅各回了個信號。兩小時後,小船靠上了遊艇。

  唐戴斯所問的兩件事,答覆都是令人傷心的。

  老唐戴斯去世了。

  梅塞苔絲下落不明。

  艾德蒙聽這兩個消息時,臉色很平靜;不過他立即離船上了岸,而且不許任何人跟著。

  兩個小時過後,他回來了;雅各小船上的兩個水手登上遊艇幫他操作,他吩咐掉頭直駛馬賽。父親的去世並不很意外,可梅塞苔絲,她究竟怎麼了?

  這事要是讓別人去辦,就得把事情交代清楚,那樣免不了要洩露自己的秘密。再說,唐戴斯還想瞭解更多的情況。因此,他只能親自出馬。在裡窩那照鏡子的那會兒,他就相信沒人認得出他了;何況現在他已經是化裝易容的高手。於是,一天清晨,遊艇後面跟著小船,徑直駛進馬賽港一齊下錨停泊。當初那個終生難忘的夜晚,他就是從對面那個碼頭被帶上船,押送到伊夫堡去的。

  看見一個憲兵乘坐檢疫艇迎面駛來,唐戴斯不由得打了個戰。但他立即控制住自己,鎮定自若地把一本英國護照遞過去。護照是在裡窩那花錢買的。而在法國,外國護照照例比本國護照吃香。他非常順利地上了岸。

  走上卡訥比耶爾大街,他一眼看見法老號上的一個水手。這個人在唐戴斯的手下幹過活,唐戴斯心想,不妨試試他的反應,看看自己外貌的變化到底有多大。他走上前去,問了好幾個問題,水手一一回答。從這人說話的口氣和表情來看,他絲毫沒有覺出說話的對方是他的熟人。

  唐戴斯給了水手一枚硬幣表示謝意。不一會兒,只聽見他從後面奔了上來。

  唐戴斯轉過身去。

  「對不起,先生,」水手說,「您大概是弄錯了,以為給了我一枚四十個蘇的硬幣,可您的是一枚雙拿破崙 [2] 。」

  「喔,」唐戴斯說,「我是弄錯了。不過,您的誠實應該受到獎賞,這裡還有一枚雙拿破崙,請您收下,拿去與夥伴們一起為我的健康乾一杯吧。」

  水手瞠目結舌地望著唐戴斯,連道謝都忘了。眼睜睜看著唐戴斯漸漸走遠,他才回過神來說了句:

  「他準是從印度回來的大富翁。」

  唐戴斯沿著大街往前走;每走一步,就有一份愁緒襲上心頭:童年時代的全部回憶,這些難以磨滅、永遠縈繞在腦際的回憶,在廣場的每個角落,在街道的每個轉角,在路口的每塊界石上浮現出來。走完諾埃伊街,看見梅朗巷就在前面,他不由得腿發軟,差點兒跌倒在一輛馬車的車輪下。最後總算走到了父親居住的那幢小樓跟前。抬眼望去,當年父親精心縛紮在頂樓柵欄上的馬兜鈴和旱金蓮已不復可見。

  他倚在一棵樹上,出神地望著這幢寒磣小樓的頂層。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朝門口走去。進得門來,他問看門人有沒有房間出租,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仍執意要去看看六樓的那個套間。看門人架不住他的請求,只好帶他上樓去請六樓的住戶允許一個外國人看一下房間。住在這個小小套間裡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剛結婚才一星期。

  唐戴斯看見兩位年輕的人兒,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不過,他在這兒已經看不見父親當年留下的痕跡。糊牆紙換掉了;曾是艾德蒙兒時朋友、每個細部都還歷歷在目的老傢俱,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四堵板壁依然是舊時模樣。

  他的目光落在年輕夫婦的床上,那個位置正是當年房客放床的地方。淚水不由自主地湧上眼眶:老人想必就是在這兒,呼喚著兒子的名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年輕夫婦驚訝地望著這個神情嚴肅的陌生人,兩顆眼淚沿著他的臉頰往下淌,他的臉部表情卻始終那麼平靜。一切痛苦自有其莊嚴的意味,所以他倆沒有對陌生人提任何問題,只是默默地退過一旁,好讓他盡情地流淚。最後這對年輕夫婦送他到房門口,對他說他可以再來,他們的陋室隨時歡迎他光臨。

  到了下面一層,艾德蒙在另一扇門前停下,問住在裡面的是否還是那個裁縫卡德魯斯。可守門人回答說,他說的那個人因為生意不好,早就搬出去了,現在聽說在貝爾加德到博凱爾的大路邊上開了家小客棧。

  下得樓來,唐戴斯問了梅朗巷這幢小樓的房東的地址,隨即前往拜訪。他讓僕人通報威爾莫勳爵來訪(他在護照上也用這個名字和爵位)。他用兩萬五千法郎的價錢從房東手裡買下了那幢小樓。這要比小樓所值的價至少高了一萬法郎。可是即使房東開價五十萬,唐戴斯也會照付不誤。

  當天,辦理契約的公證人通知六樓那對年輕夫婦,新房東請他們在樓裡任選一套房間,房租照舊,只要把現在住的兩居室讓出來就行。

  這樁奇怪事兒,梅朗巷的鄰里議論了足足有一個星期,他們做了成百上千種猜測,但沒有一種是猜對的。

  更讓他們困惑不解、腦袋發蒙的是,那天傍晚有人看見,白天去過梅朗巷小樓的這個人,散步去了加泰羅尼亞村,還走進一個簡陋的漁棚,在裡面待了一個多鐘頭,打聽幾個人的下落。都十五六個年頭過去了,這幾個人有的死了,有的不知去了哪兒。

  下一天,他走訪的那家漁戶收到一份禮物:一條嶄新的加泰羅尼亞漁船,兩張大拉網和一張拖網。

  憨厚的漁民想好好謝謝慷慨的訪客。可是有人瞧見,頭天他從漁村回去,向一個水手吩咐了幾句話,便上馬趕路,從埃克斯門出了馬賽城。

  [1] 菲洛克忒忒斯:古希臘神話中赫剌克勒斯的摯友。參加征討特洛伊戰爭途中被毒蛇咬傷,無法隨軍行進,遂留在一座小島上。

  [2] 這裡的拿破崙是法國舊時的金幣名稱。一枚拿破崙值20法郎,一枚雙拿破崙值40法郎。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6

第二十六章 加爾橋客棧

  凡是像我一樣在法國南方徒步遊歷過的人,都會看見在貝爾加德和博凱爾之間,也就是從鄉村到城鎮的半路上,靠博凱爾近些,離貝爾加德稍遠些的地方,有一家小客棧,門口懸著一塊鐵皮,風一吹過便會嘎嘎作響,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加爾橋 [1] 客棧。沿羅納河的流向看去,這個小客棧位於大路左邊,背靠著河。客棧的前門向過路人開啟,後門對著一塊園地,朗格多克人管那叫花園,裡面長著幾棵矮小的橄欖樹,無花果樹的葉叢蒙著塵土,看上去是銀白色的;還種了些蔥蒜辣椒。角落裡,一棵高大的五針松,猶如被遺忘的哨兵,憂鬱地伸出彎彎曲曲的枝丫,頂端扇形的葉蓋,則被三十攝氏度的陽光曬得快枯裂了。

  這些大大小小的樹木,都被西北風刮得彎下了腰——須知普羅旺斯有三害,其一就是來自地中海的乾寒的西北風,另外兩害,讀者也許還有所不知,那就是迪朗斯河和議會。

  周圍的平地,宛如一個積滿塵土的大湖,東一處西一處,稀稀落落長著幾莖小麥,想必是當地好奇心未泯的農藝家撒下的種,麥芒為蟬提供了棲身之處,尖利單調的蟬鳴聲追逐著迷路來到這荒僻角落的旅人。

  這七八年來,經營小客棧的是一對中年男女,他們有個小女傭叫特麗奈特,還有個照看馬廄的小男僕,名叫帕科。打從博凱爾鎮和埃格莫爾特之間開通運河,貨船和馬拉駁船替代了載貨馬車和驛車之後,有這麼兩個小傢伙打雜,人手已經可以說綽綽有餘了。

  這條運河,彷彿偏偏要和倒楣的客棧老闆過不去似的,就在向它輸水的羅納河和被它扼殺生機的大路中間流過,離小客棧僅百步之遙。

  關於這家客棧,我們剛剛作過簡短的介紹,話雖不多,可句句是實情。客棧老闆的年紀麼,四十出頭,四十五不到,瘦高個兒,粗骨骼,眼睛深陷而有神,鷹鉤鼻,牙齒白得像食肉動物,總之,是個地道的南方人。雖說上了點年紀,頭髮卻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變白,和滿臉的絡腮鬍子一樣濃密而捲曲,只稀稀落落雜有幾莖白髮。膚色天生就黑,加上這可憐蟲成天站在門口,盼著有旅客徒步或乘馬車來投宿,所以黝黑的底色上又覆上了一層茶褐色。盼望多半是落空的;頂不住毒日頭的曝曬,他只能在頭上紮一塊紅頭帕,弄得有點像西班牙的趕騾人。說起來,他還是我們的老相識:此人正是加斯帕爾·卡德魯斯。

  那婆娘卻是個臉色蒼白、羸弱多病的女人。她出生在阿爾勒地區,當姑娘時的名字叫瑪德萊娜·拉黛爾,原本也有幾分阿爾勒女人的姿色。但由於患著埃格莫爾特塘地和卡馬格沼澤地常見的流行病,長年低燒不退,姿色也就大大減退了。她幾乎終日坐在樓上的房間裡瑟瑟發抖,不是埋在安樂椅裡,就是靠在床上。做丈夫的整日價守在客棧門口往外張望,他情願這麼守望,因為和老婆待在一起,那婆娘就嘮叨個沒完,抱怨自己命不好,到頭來,他總是用這樣一句挺有哲理的話來堵住她的嘴:

  「別說了,卡爾貢特娘們!這是老天爺的安排。」

  叫她這個綽號有個原因,瑪德萊娜·拉黛爾是位於薩隆鎮和朗貝斯克鎮之間的卡爾貢特村人。而且當地人的習慣就是叫綽號而不叫姓名。再說也難怪卡德魯斯叫她娘們,就他這種粗俗的談吐而言,瑪德萊娜的名字未免太雅了些。

  這位客棧老闆話倒是說得挺豁達,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可是讀者千萬別以為,被可惡的博凱爾運河逼到如此地步,他真的就這麼若無其事,整天聽老婆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地埋怨,他真的就那麼無動於衷。他雖說生活節儉,不抱奢望,但骨子裡是南方人,場面上極講究面子。所以,當初生意興隆的時候,每逢火印節或塔拉斯各龍節 [2] ,他總要帶著他那卡爾貢特娘們參加。他身穿南方男人的漂亮衣服,既像加泰羅尼亞人,又像安達盧西亞人,卡爾貢特娘們身穿阿爾勒迷人的裙子,其款式看上去借鑒了希臘和阿拉伯的服飾。然而這幾年來,錶鏈、項圈、彩色腰帶、繡花胸帶、絲絨背心、花邊長襪、條紋鞋罩、帶銀搭扣的鞋子,都漸漸不見了。加斯帕爾·卡德魯斯無法再像過去一樣炫耀自己的風采,於是便同妻子一起,在那些世俗浮華的場景中銷聲匿跡了。每當他待在寒酸的客棧裡,遠遠聽見歡樂的喧鬧聲飄到耳邊時,他簡直是心如刀絞。他守著這個店,固然是要靠它賺錢謀生,可也是因為,他除了這兒已經沒別的地方好躲了。

  且說那天上午,卡德魯斯跟往常一樣,兀立在客棧門口,憂鬱的目光從母雞啄食的空地,移到向南北兩個方向延伸的、空蕩蕩的大路來回張望。突然,屋裡傳來妻子的尖叫聲,他不得不暫時離開一下門口的崗位。他嘴裡咕噥著回進客棧,爬上二樓——大門卻依然敞開著,彷彿是提醒客人路過時別忘了光顧。

  卡德魯斯進屋的當口,那條他極目張望的大路還如同南方的沙漠一樣空曠寂寥;白色的大路夾在兩行枝葉稀疏的樹木之間,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我們當然明白,但凡一個旅人有可能安排一天的行程,他就決不會選這個時刻到這個可怕的撒哈拉大沙漠來受這份罪。

  可話雖這麼說,巧事還是有啦。倘若卡德魯斯在那崗位上再多待一會兒,他就會看見遠處從貝爾加德方向,隱隱約約有個人騎著馬款款而來,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表明騎手和坐騎之間關係非常融洽。馬是騸過的,四條腿協調而歡快地一路小跑;騎馬的人是位教士,雖然烈日當空,驕陽似火,他仍身穿黑色教士服,頭戴三角帽。他和他的馬穩穩當當地向前而來。

  到了客店門口,人和馬同時停了下來,但很難看出是馬帶住了人,還是人帶住了馬。只見騎馬人跳下馬,牽著韁繩,把它繫在只連著一個鉸鏈的破百葉窗的鉤釘上。然後,教士用紅棉紗手帕擦著額上不停地冒出來的汗水,回到客店門前,用手杖包鐵的一端敲了三下門。

  一條大黑狗應聲豎起身,齜出尖利的白牙,吠叫著躥上前去,這種敵對的表示,說明它很少與生客打交道。

  立時,店裡貼牆的木樓梯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這家可憐的客店的主人彎著身子倒退著走下樓梯,來到教士站立的門前。

  「來了來了!」卡德魯斯連聲說,這會兒有人來他感到挺驚訝,「別叫,馬戈丹!請別害怕,先生,這狗光叫不咬人。您是要喝口酒吧?天太熱啦……哦!對不起。」卡德魯斯看清了他迎接的是一位有身份的過路人,頓了頓說,「恕我眼拙,沒看清自己有幸接待的是誰。您想要點什麼,神甫先生?我聽候吩咐。」

  教士以奇特的目光注視對方兩三秒鐘之久,似乎想讓店主人也集中精神好好地看看自己。但看到對方只是由於沒有聽到回話而感到驚訝,臉上別無表情,教士認為不必再讓他驚訝下去了,於是便帶著濃重的義大利口音問道:

  「您就是卡德魯斯先生?」

  「是的,先生,」店主人說,聽到這句問話,他越發驚訝了,「在下加斯帕爾·卡德魯斯,願為您效勞。」

  「加斯帕爾·卡德魯斯……姓和名都對。從前您住在梅朗巷,是嗎?五層?」

  「一點不錯。」

  「您在那兒當裁縫?」

  「對,但生意不好。馬賽這鬼天氣太熱了,我看哪,到頭來只怕大家都要一絲不掛呢。喔,說到天熱,您不想喝點什麼解解渴嗎,神甫先生?」

  「想啊,請把您最好的葡萄酒拿一瓶給我,然後咱們接著往下談。」

  「好嘞,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

  卡德魯斯還藏著最後幾瓶卡奧爾 [3] 葡萄酒。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趕忙掀起旁邊翻板活門鑽下地窖。底樓的這間屋兼做大廳和廚房,下面就是地窖。

  五分鐘後,他鑽出地窖,看見教士胳膊支在桌子上坐著,那條狗馬戈丹似乎明白這個陌生人和其他人不一樣,看來會在這兒吃點什麼,已經和他和睦相處,把禿毛的頸脖伸在他的腿上,用倦怠的眼神望著他。

  「您是單身嗎?」教士見店主人在他面前放上一瓶酒、一隻酒杯,開口問道。

  「喔!主啊!是的,單身,差不多就是單身,神甫先生,因為我雖說有個老婆,但她什麼也幫不了我。這個可憐的卡爾貢特娘們,是個病秧子。」

  「噢!您結婚了!」教士頗有幾分興趣地說,同時向四下裡掃了一眼,彷彿要估量一下這些簡陋的傢俱能值幾個錢。

  「我並不富有,這您也看到了吧,神甫先生?」卡德魯斯歎了口氣說,「有什麼辦法呢?如今這世道,光做個好人可是發不了財的。」

  教士銳利的目光盯在他的臉上。

  「是的,先生,我可確實是個好人哪,」店主經受住了教士的逼視,一隻手放在胸前,連連點頭說,「這年頭可不是誰都能這樣說的。」

  「如果確實是這樣,就再好不過了,」教士說,「我相信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壞人遲早會遭報應。」

  「您當然這麼說啦,神甫先生;以您的身份,當然該這麼說。」卡德魯斯滿臉苦澀地說,「可人家信不信您的話,就是另一碼事嘍。」

  「您這麼說就錯了,先生,」教士說,「也許再過一會兒您就會看到,我的話是可以當場兌現的。」

  「您說什麼?」卡德魯斯驚訝地問。

  「我想說,我首先得確認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您要我怎麼證明呢?」

  「在一八一四年,或者一八一五年那會兒,您認識一個叫唐戴斯的水手嗎?」

  「唐戴斯!……您問我認不認識可憐的艾德蒙?當然認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卡德魯斯臉漲得通紅地大聲嚷嚷,教士定睛望著他,明亮而堅定的目光彷彿要把他整個兒看個透。

  「嗯,我想他是叫艾德蒙吧。」

  「艾德蒙,那還有錯?就像我叫加斯帕爾·卡德魯斯,絕對錯不了。可憐的艾德蒙,他到底怎麼樣了,先生?」卡德魯斯繼續問下說,「您認識他?他還活著?他獲得自由了?他快活嗎?」

  「他坐牢時著名慈善家埃德姆死了。他比土倫拖著鐵鐐的苦役犯還要絕望,還要悲慘呵。」

  卡德魯斯的臉由紅轉白。他掉轉身子;教士看見他用紅頭帕的一角在擦眼淚。

  「可憐的小夥子!」卡德魯斯嘟嘟噥噥地說,「這不,我剛才沒說錯吧,神甫先生。仁慈的天主只對壞人仁慈哪。唷!」卡德魯斯用南方人有聲有色的語調繼續說,「世道愈來愈壞嘍,老天爺啊,你就乾脆打兩天霹靂,噴一個鐘頭天火,來個一了百了吧!」

  「看上去,您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夥子?」教士問。

  「對,我喜歡他,」卡德魯斯說,「雖說我有一陣子嫉妒過他的幸福,可是後來,我以卡德魯斯的名譽向您發誓,我對他的不幸遭遇同情極了。」

  出現了片刻的靜默;但教士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店主人臉上的表情。

  「這個可憐的小夥子,您認識他?」卡德魯斯問。

  「他臨終時,是我給他做臨終聖事的。」教士說。

  「他是生什麼病死的?」卡德魯斯聲音哽咽地問。

  「一個三十歲的人死在監獄裡,不是被折磨死的,還會怎麼樣呢?」

  卡德魯斯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這件事,奇怪就奇怪在,」教士接著說,「唐戴斯臨終時吻著基督的腳,對我發誓說,他不知道自己坐牢的真正原因。」

  「沒錯,沒錯,」卡德魯斯喃喃地說,「他不可能知道。神甫先生,他不可能知道。可憐的小夥子,他沒撒謊。」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會遭到這樣的不幸,所以他委託我為他弄清事情的真相,恢復被玷污的名譽。」

  教士的目光凝定在卡德魯斯的臉上,看著這張臉上顯出幾近悲傷的神色。

  「一位有錢的英國人,」教士接著說,「是他的患難之交,在第二次王朝復辟時期出了獄。這個英國人有一顆很值錢的鑽石。他在獄中生病,唐戴斯像兄弟一樣照料過他。他臨出獄時,就把這顆鑽石留給了唐戴斯,作為對他的回報。唐戴斯知道獄卒拿了鑽石照樣可能再出賣他,所以沒有拿鑽石去向獄卒行賄,十分珍惜地藏在身邊,準備出獄後用。他知道,一旦出獄,只要賣掉這顆鑽石就不愁吃穿了。」

  「照您這麼說,」卡德魯斯眼睛發紅地問道,「這顆鑽石非常值錢囉?」

  「凡事都是相對而言,」教士說,「對艾德蒙來說,確實非常貴重。這顆鑽石估計值五萬法郎。」

  「五萬法郎!」卡德魯斯說,「那它該像核桃一樣大囉?」

  「那倒不見得,」教士說,「您不妨自己看一下,我帶在身上呢。」

  卡德魯斯急切的目光,似乎要在教士身上立時搜出這顆鑽石。

  教士從衣袋裡掏出一隻黑皮面的小盒子,打開。鑲在一枚做工精湛的戒指上的鑽石射出耀眼的光芒,卡德魯斯頓時感到一陣眼花繚亂。

  「這東西值五萬法郎?」

  「還不算托座,它本身也很值錢。」教士說。

  他關上首飾盒,放回口袋裡。但那顆鑽石仍然在卡德魯斯的腦海中熠熠生輝。

  「那您是怎麼得到這顆鑽石的呢,神甫先生?」卡德魯斯問道,「艾德蒙指定您做遺產繼承人了?」

  「沒有,但他指定了我做遺囑執行人,『我有三個好朋友,還有個未婚妻,』他對我說,『我相信,這四個人一定會為我感到悲傷的。其中一個好朋友名叫卡德魯斯。』」

  卡德魯斯渾身一顫。

  「『另一個,』」教士接著說,似乎沒有覺察到卡德魯斯的情緒變化,「『另一個名叫唐格拉爾。第三個,雖說是我的情敵,但也是我的好朋友。』」

  卡德魯斯臉上露出狠毒的笑容,做了個手勢想打住教士的話頭。

  「等一下,」教士說,「請讓我把話說完。您有什麼事,待會兒再說。『另一個,雖說是我的情敵,但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名叫費爾南。我的未婚妻,名叫……』他未婚妻的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教士說。

  「梅塞苔絲。」卡德魯斯說。

  「對!是這名字,」教士說著,輕輕歎了口氣,「梅塞苔絲。」

  「您怎麼啦?」卡德魯斯問。

  「給我拿一瓶水來。」教士說。

  卡德魯斯趕緊去拿水。

  教士倒了一杯水,喝了幾口。

  「我們說到哪兒了?」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問道。

  「未婚妻名叫梅塞苔絲。」

  「是的,沒錯。『您到馬賽去……』這又是唐戴斯在說話,您明白嗎?」

  「明白。」

  「您把這顆鑽石賣了,把錢分成五份,平均分給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才愛我!』」

  「為什麼分五份?」卡德魯斯說,「您只說了四個人的名字。」

  「因為我聽人說,第五個已經死了……這第五個是唐戴斯的父親。」

  「唉!是啊,」卡德魯斯一時間百感交集,異常激動地說,「唉!是啊,可憐的人哪,他死嘍。」

  「這事我是在馬賽聽說的,」教士竭力顯得無動於衷地說,「但他死了很久了,所以我沒有打聽到詳情……關於老人臨終的情形,您知道嗎?」

  「哎!」卡德魯斯說道,「誰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我和老爹是近鄰……唉,主啊!兒子失蹤不到一年,可憐的老人就死嘍!」

  「得什麼病死的?」

  「醫生說他得了……好像是腸胃炎吧。但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傷心而死……我差不多是親眼看他咽氣的,依我說啊,他是……」

  卡德魯斯不說下去了。

  「是什麼?」教士急切地問。

  「唉!是餓死的!」

  「餓死?」教士從長凳上跳起來,大聲說道,「餓死!最下賤的畜生也不該餓死啊!在街上遊蕩的野狗,也會碰上好心人給它扔一塊麵包哪。一個人,一個基督徒,在那麼多自稱也是基督徒的人中間,居然會餓死!不可能!哦!這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卡德魯斯說。

  「這你就錯了,」樓梯口傳來一個聲音,「這關你什麼事?」

  兩人回過頭去,從樓梯木欄杆的空隙裡,看到那個病容滿面的卡爾貢特娘們。她方才就拖著病懨懨的身子從房間裡出來,坐在最高一級樓梯上,把頭枕在膝蓋上,聽他倆的談話。

  「又關你什麼事啊,娘們?」卡德魯斯說,「這位元先生在打聽消息,我出於禮貌也得告訴他唄。」

  「可是出於謹慎,你該拒絕回答。你怎麼知道人家安的是什麼心,傻瓜?」

  「是好心,夫人,這我可以向您保證,」教士說,「您丈夫什麼也不用害怕,只要照實回答就行。」

  「什麼也不用害怕?可不是,一開頭總是許願許得挺漂亮,接下來就說放心啊,什麼也不用害怕啊。臨了一拍屁股走人,說過的話根本不算數。得,等到哪天早上,這些可憐蟲大難臨頭,還不明白是怎麼惹的禍呢。」

  「請放心,好太太,我向您保證,我決不會給你們惹禍。」

  卡爾貢特娘們咕噥了幾句別人聽不清的話,剛才抬起的頭又垂到了膝蓋上,渾身仍然發燒得直打戰。她由著丈夫去說,憑她占著的這個位置,她一句話也不會漏聽的。

  這當兒,教士喝了幾口水,恢復了平靜。

  「難道,」他接著說,「難道眼看著不幸的老人餓死,就沒人管他嗎?」

  「啊!先生,」卡德魯斯說,「那個加泰羅尼亞姑娘梅塞苔絲,還有那位莫雷爾先生,可都沒有拋棄他。但是,可憐的老人非常厭惡費爾南,」卡德魯斯帶著嘲諷的笑容說,「就是唐戴斯對您說是他朋友的那位唄。」

  「難道他不是朋友?」教士問。

  「加斯帕爾!加斯帕爾!」那女人在樓梯上輕聲說道,「你說話心裡可得有點數。」

  卡德魯斯不耐煩地揮揮手,不去理睬打斷他話頭的女人。

  「一個人想把別人的妻子占為己有,還能算這個人的朋友嗎?」他對著教士說,「唐戴斯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把這些人都當作朋友……可憐的艾德蒙!……其實他什麼都不知道也好。否則,他臨終前就不那麼容易原諒他們嘍……反正,」卡德魯斯接著說,他的語言有時頗有幾分粗糲的詩意,「我怕活人的仇恨,但更怕死人的詛咒。」

  「傻瓜!」卡爾貢特娘們說。

  「您知道費爾南是怎麼害唐戴斯的嗎?」教士問。

  「我想我知道。」

  「那您說吧。」

  「加斯帕爾,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你是一家之主嘛,」那女人說,「不過,你要是還聽我的,就什麼也別說。」

  「這次,我想你說得對,娘們。」卡德魯斯說。

  「怎麼,您不願意說?」教士問。

  「何苦呢!」卡德魯斯說,「假如小夥子還活著,他來找我,想弄明白誰是他的朋友,誰是他的仇人,那我倒不妨告訴他。可您剛才說了,他已經死了,既不會恨,也不能報仇了。這事兒呀,就此別提了吧。」

  「難道您要眼看我把一份該給忠實朋友的酬報,交給您所說的無恥的假朋友嗎?」教士說。

  「可也是,您說得沒錯,」卡德魯斯說,「再說,可憐的艾德蒙的這點遺贈,現在對他們又算得什麼呢?大海裡的一滴水!」

  「你倒不想想,這些人動一動手指頭,就能把你摁扁嘍。」那女人說。

  「哦!這些人這麼有財有勢?」

  「看來,他們的情況,您並不瞭解囉?」

  「不瞭解,請講給我聽聽。」

  卡德魯斯看上去轉了一下念頭。

  「算了吧,這事說起來,話可就太長嘍。」他說。

  「說不說隨您,朋友,」教士說話的口氣似乎很無所謂,「我尊重您處世的謹慎態度。再說,您這麼做,也表明了您確實心地很善良。不說就不說了吧。我的責任是什麼?無非是履行一個簡單的手續而已。把這鑽石賣掉就行了。」

  說著,他從袋裡掏出首飾盒打開,鑽石的光芒照得卡德魯斯眼睛發花。

  「你來看哪,娘們!」他扯開粗啞的嗓門喊道。

  「鑽石!」卡爾貢特娘們說著,站起身來,一步一頓地走下樓來,「這顆鑽石是怎麼回事?」

  「你沒聽見嗎,娘們?」卡德魯斯說,「這顆鑽石是艾德蒙留給我們的。先是他父親,然後是他的三個朋友費爾南、唐格拉爾和我,當然還有未婚妻梅塞苔絲。鑽石值五萬法郎呢。」

  「呵!真漂亮!」她說。

  「照這麼說,這筆錢有五分之一歸我?」卡德魯斯問教士。

  「沒錯,」教士回答說,「另外唐戴斯父親的那一份,我想也給你們四個人平分。」

  「幹嘛是我們四個人?」卡爾貢特娘們問道。

  「因為你們是艾德蒙的四個朋友。」

  「背信棄義的人可算不得朋友!」女人低聲說。

  「就是,就是,」卡德魯斯說,「我說了嘛,有人背信棄義,說不定還犯下過罪孽呢,現在反而要獎賞他,這簡直是傷天害理、褻瀆神明嘛。」

  「是您要這樣嘛,」教士靜靜地說,一面把鑽石放回長袍的衣袋裡,「現在把艾德蒙幾個朋友的位址給我,讓我來完成他最後的意願吧。」

  汗珠沿著卡德魯斯的額頭往下淌。他瞧見教士起身朝門口走去,像是去看了一眼拴著的馬,又回了進來。

  卡德魯斯和那娘們意味深長地互相望了一眼。

  「這鑽石早晚得全歸我倆。」卡德魯斯說。

  「能到手嗎?」女人問。

  「一個教士,我還對付得了。」

  「你怎麼想就怎麼做吧,」女人說,「我可不想摻和在裡面。」

  說完,她又抖抖瑟瑟地爬上樓。天氣這麼熱,可她的牙齒仍在格格打戰。

  走到最後一級梯級,她停下了。

  「你再想想,加斯帕爾!」她說。

  「我拿定主意了。」卡德魯斯說。

  卡爾貢特娘們歎了口氣,回進她的房間。在樓下聽得見她踩著樓板,走過去重重地坐在安樂椅上。

  「您拿定什麼主意了?」教士問。

  「把事情全告訴您。」卡德魯斯說。

  「我說嘛,是該這麼做。」教士說,「您真要不想說,我也不會硬要您說。不過,您說了,我就可以按照委託人的意願分配他的遺產,那當然更好嘍。」

  「我也希望如此。」卡德魯斯說,貪婪的欲望猶如悶著的火,把他的雙頰燒紅了。

  「那就請說吧。」教士說。

  「等一下。」卡德魯斯說,「待會兒說到節骨眼上,要是有人進來打斷我們,那就太掃興啦。再說,也沒必要讓人家知道您來過這裡。」

  他走去把客店的門關上。為了萬無一失,他還插上了平時夜間才上的門閂。

  趁這工夫,教士選了一個位置,好讓自己聽得更自在一些。他坐在一個背光的角落,讓燈光完全照在對方的臉上。他身子前傾,雙手交叉,或者不如說絞在一起,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卡德魯斯拉過一張板凳,在他對面坐下。

  「你可記住,我什麼也沒讓你幹哦!」卡爾貢特娘們抖抖瑟瑟地大聲喊道,她彷彿能穿透樓板看見樓下的情形似的。

  「行了,行了,」卡德魯斯說,「這事你就別管了,有事我來擔待。」

  於是,他開始講了起來。

  [1] 加爾橋:法國南方朗格多克地區加爾河上的引水渠,著名的古羅馬工程,分上下三層橋拱,總高47米。當時用於向尼姆城輸水。

  [2] 火印節和塔拉斯各龍節,都是普羅旺斯地區的傳統宗教節日。

  [3] 卡奧爾:法國南部南比利牛斯大區洛特省省會,盛產紅葡萄酒。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6

第二十七章 往事

  「先生,」卡德魯斯說,「我得請您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教士問。

  「我對您說的故事,如果您以後要提到,千萬別讓人知道是我說的。我要說到的那些人有錢有勢,他們動一根手指頭,就能讓我像玻璃那樣粉身碎骨。」

  「放心吧,朋友,」教士說,「我是神甫,世人的懺悔永遠埋在我的心裡。請您記住,我們唯一的目的,就是圓滿地完成我們朋友的遺願。說吧,別保留,也別帶著意氣,把事實說出來,把全部真相說出來。您要說到的那些人,我不認識,也許永遠也不會認識。再說,我是義大利人,不是法國人;我屬於天主,不屬於人世,等到一個垂死的人的遺願實現以後,我就會返回修道院。」

  這樣言之鑿鑿的承諾,似乎讓卡德魯斯有點放心了。

  「好,既然這樣,」卡德魯斯說,「我願意,或者說我應該讓您明白,可憐的艾德蒙以為真誠和忠貞的那些友誼,究竟是什麼東西。」

  「先從他的父親說起吧,」教士說,「艾德蒙很愛他的父親,對我說了好些老人的情況。」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先生,」卡德魯斯搖著頭說,「開頭的那段,您大概已經知道了。」

  「是的,」教士回答說,「一直到他在馬賽附近一家酒店裡被捕那天的事情,艾德蒙都對我說了。」

  「雷瑟夫酒店。天哪!那天的事情就像發生在眼前喔。」

  「是不是在他的訂婚宴上出事的?」

  「就是。婚宴開始時大家挺高興的,結局可就慘嘍。一個警官帶著四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進來,把唐戴斯抓走了。」

  「我就知道這些,先生,」教士說,「後來的情況,唐戴斯也不清楚。我剛才和您提到的那五個人,他再也沒見過,也沒聽說過。」

  「哎,唐戴斯被捕以後,莫雷爾先生趕緊去打聽消息,情況很不妙。唐戴斯老爹獨自一人回到家裡,流著淚收起參加婚禮的那身禮服,在房間裡走啊走啊,晚上也不睡覺。我住在他樓下,聽見他徹夜走個不停。我自己也沒睡好,這位可憐的父親的痛苦讓我心裡挺難受的,他的腳步聲攪動我的心,就好像他的腳踩在我的胸膛上似的。

  「第二天,梅塞苔絲去馬賽懇求德·維爾福先生出面幫忙,但是一無所獲。她就跑去看老人;老人整夜沒有上床,也一直沒吃東西,梅塞苔絲看他那麼悲傷,那麼虛弱,想帶他回去照顧他,但老人怎麼也不肯。

  「『不行,』他說,『我不能離開這兒。我那可憐的孩子非常愛我,他一出獄就會來看我的。要是我不在,他怎麼辦呢?』

  「這些話我是站在樓道上聽來的,因為我希望梅塞苔絲能說服老人跟她走。他的腳步聲每天在我的頭頂上響個不停,使我一刻也不得安寧。」

  「您就不上樓去安慰安慰他?」教士問。

  「哎,先生,」卡德魯斯答道,「願意讓人安慰的人,你才能去安慰他呀。可他根本不願意讓人安慰。再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好像不怎麼想見到我。有天夜裡,我聽到他在抽泣,我實在受不了,就上樓去,但等我走到房門口,他已經不哭,在祈禱了。他那些動人的話,那些催人淚下的哀訴,我真不知怎樣向您複述,先生,光說那是虔誠和痛苦,都是遠遠不夠的。我不是偽君子,也不喜歡虛偽的人。那天,我心想:仁慈的天主沒給我孩子,倒也好,否則,如果我做了父親,也像可憐的老人一樣遭受這樣的痛苦,卻又沒法記住,也沒法在心裡找到那些動人的祈禱詞,我真會跳到海裡一死了之,省得再受這份煎熬。」

  「可憐的父親!」教士喃喃地說。

  「他一天比一天孤獨,愈來愈少出門。莫雷爾先生和梅塞苔絲常去看他,可他的門總關著,我知道他在家,可他就是不應聲。有一天,他一反常態,開門讓梅塞苔絲進去,可憐的姑娘自己哀痛欲絕,卻還要竭力安慰老人。

  「『相信我的話吧,孩子,』老人說,『他已經死了。現在不是我們等他回來,而是他在等我們去。我挺高興,我老了,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一個讓人見了就傷心的人,你哪怕心腸再好,也不會總是去看他的。到頭來,唐戴斯老爹就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我只是看見一些不相識的人時而上他屋裡去,他們走的時候,身邊總帶著一個包裹。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包裹是怎麼回事,原來他在一點一點變賣東西來維持生計。最後,老人終於山窮水盡,還欠下了三個季度的房錢,房東揚言要趕他出去。他懇求寬限一個星期,房東答應了。我知道這事兒,是因為房東出了他的房門,就上我屋裡來了。

  「最初三天,我聽見他像往常一樣來回走動,到了第四天,什麼也聽不見了。我壯著膽子上樓去,只見房門關著。我從鎖孔裡望進去,看見他面無血色,虛弱不堪。我想他一定病得很重,就讓人去叫莫雷爾先生,我自己跑去找梅塞苔絲。他倆急急忙忙趕了過來。莫雷爾帶來一個醫生,醫生診斷說是腸胃炎,要老人禁食。當時我在場,先生,我永遠忘不了老人聽了這個醫囑後的笑容。

  「從那以後,他把門打開了,他有了絕食的口實,因為是醫生吩咐他禁食的。」

  教士籲出一口氣,聽上去像是在呻吟。

  「這故事您挺感興趣是嗎,先生?」卡德魯斯問。

  「是的,」教士說,「這故事非常動人。」

  「梅塞苔絲來了,看到老人瘦得脫了形,她又提出讓老人搬到她家去。莫雷爾先生也是這個意思,他想不顧老人的反對,硬送他去;但老人號啕大哭,他們不敢再堅持。梅塞苔絲留在老人床前。莫雷爾先生臨離開時,向加泰羅尼亞姑娘做了個手勢——他把一個錢包留在了壁爐上。可是老人藉口遵從醫囑,不肯吃任何東西。最後,他在絕望和衰竭中苦熬了九天,一邊詛咒使他陷於慘境的人,一邊咽了氣。他臨終前對梅塞苔絲說:

  「『您再見到艾德蒙,就告訴他,我至死都在為他祝福。』」

  教士立起身來,把顫抖的手按在發乾的喉嚨上,在屋裡轉了兩圈。

  「按您說,他是死於……」

  「饑餓……先生,死於饑餓,」卡德魯斯說,「這一點我敢肯定,就像你我都是基督徒一樣肯定。」

  教士渾身顫抖,伸手抓起杯子,把剩下的水一飲而盡。他重又坐下,眼睛發紅,雙頰慘白。

  「您瞧,這故事實在太慘了!」他聲音嘶啞地說。

  「先生,慘就慘在它並不是天意,是有人造的孽呀。」

  「那就說說這些人吧,」教士說,「您可得想好嘍,」他說這話的神情已經近乎威脅了,「您答應過全都告訴我的。說吧,讓兒子絕望而死,又讓父親餓死的,究竟是誰?」

  「兩個嫉妒他的人,先生,一個由於愛情,另一個出於野心:費爾南和唐格拉爾。」

  「這種嫉妒是怎麼表現的?說!」

  「他們告密說艾德蒙是波拿巴黨人。」

  「兩個人中間是誰告的密,誰是真正的兇手?」

  「兩個都是,先生,一個寫信,另一個寄信。」

  「信在哪兒寫的?」

  「就在雷瑟夫酒店,訂婚宴的前一天寫的。」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教士低聲自語,「法里亞啊,法里亞!你對人對事看得多透徹啊!」

  「您說什麼,先生?」卡德魯斯問。

  「沒什麼,」教士說,「您繼續說吧。」

  「唐格拉爾怕人家認出他的筆跡,是用左手寫的告密信。寫好以後,交給費爾南去寄出。」

  「噢,」教士突然喊道,「當時你也在場吧!」

  「是誰,」卡德魯斯驚愕地說,「是誰告訴您我在場的?」

  教士發覺自己操之過急了。

  「誰也沒告訴我,」他說,「可您要不是也在場,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呢?」

  「可也是,」卡德魯斯聲音哽咽地說,「我確實在場。」

  「可你沒有阻止他倆的卑劣勾當!」教士說,「那您就是他倆的同謀。」

  「先生,」卡德魯斯說,「他們兩人一個勁兒叫我喝酒,把我給灌醉了。我那會兒看東西就像隔了一層霧。即便這樣,能說的話我還是說了;可是他倆跟我說,他們只是想開個玩笑,不會有事的。」

  「那第二天你總該看見這個玩笑的結果了吧。可你什麼也沒有說。唐戴斯被捕的時候,你應該在場吧。」

  「是的,先生,我在場,我本來是想說,想把一切都說出來的,可是讓唐格拉爾給攔住了。

  「『要是他真的有罪,』他對我說,『要是他真的在厄爾巴島停靠過,真的為巴黎的波拿巴黨人送過信,要是人家真的在他身上找到了這封信,那麼同情他的人就會被當作他的同黨。』

  「說實話,那會兒的政局讓我很害怕,我沒敢再說什麼。我承認我是貪生怕死,但不能說我有罪啊。」

  「我懂了,你是聽任他們犯罪。」

  「是這樣,先生,」卡德魯斯說,「可我每日每夜都在為此感到內疚呵。我可以向您發誓,我經常在祈求天主寬恕我。這是我一生中真正讓我感到痛悔的事情,這不,我老交倒楣運,就是上天給我的報應哪。我一直在為一時的糊塗贖罪,所以,每次那娘們埋怨這埋怨那的,我總對她說:『別說了,娘們,這是老天爺的安排。』」

  說著,卡德魯斯垂下頭,顯出真心懺悔的樣子。

  「好吧,先生,」教士說道,「您說得很坦率。您這樣真心懺悔,上天會原諒您的。」

  「可是艾德蒙已經死了,」卡德魯斯說,「他沒有原諒我啊!」

  「他並不知道。」教士說。

  「說不定他現在知道了,」卡德魯斯說,「聽人說,人死了什麼都知道。」

  兩人一時沉默不語。教士站起身來,邊踱步邊沉思,而後回到原地坐下。

  「你幾次提到一個名叫莫雷爾的人,」他說,「這個人是誰?」

  「他是法老號的船主,唐戴斯的雇主。」

  「在這個悲慘的故事裡,他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教士問。

  「他是個正直的人,很勇敢,又有同情心。他為艾德蒙四處奔走。皇帝復位那會兒,他寫信請求釋放艾德蒙,口氣非常激烈,結果到王朝第二次復辟的時候,他被當作波拿巴黨人受到了迫害。我剛才說了,他好幾次到唐戴斯老爹家去,想把老人接走。在老爹去世的前一天,要不就是前兩天,他在壁爐上留下一個錢袋。這筆錢,後來替老人付清了房租和喪葬費。就這樣,可憐的老人生前也好,死後也好,都沒給別人添過麻煩。那只紅絲線的大錢袋,現在還在我這兒呢。」

  「這位莫雷爾先生還活著嗎?」教士問。

  「活著。」卡德魯斯說。

  「那麼,」教士說,「他有天主保佑,一定很富有……很幸福吧?」

  卡德魯斯苦笑一下。

  「是啊,跟我一樣幸福。」他說。

  「難道莫雷爾先生也遭遇過不幸?」教士拔高了嗓門。

  「他不光保不住家產,先生,他連名譽也保不住了。」

  「怎麼回事?」

  「哎,」卡德魯斯說,「是這麼回事。莫雷爾先生辛辛苦苦花了二十五年心血,在馬賽商界有了個體面的地位;可是現在,他眼看就要破產了。他在兩年之內損失了五條船,三次受到牽連賠償了鉅款,他僅剩的一線希望,就是可憐的唐戴斯指揮過的那條法老號。這條船這幾天就該從印度載著胭紅和靛青顏料返航了。萬一這條船也像其他船一樣出了事,那他就完了。」

  「那麼,」教士問,「這個不幸的人有妻子兒女嗎?」

  「有的,他有個妻子,面對家庭遭受的不幸,她表現得像一個聖人。他有一個女兒,本來就要嫁給一個她心愛的人了,但現在男方家庭不願讓這個年輕人娶一個破產人家的女兒。他還有一個兒子,在軍隊裡當中尉。可是,您當然明白,這一切非但不能減輕莫雷爾先生的痛苦,反而使他倍加難受。如果他是單身一人,往自己腦袋上打一槍,倒也一了百了啦。」

  「真可怕!」教士低聲自語道。

  「天主就是這樣報答有德性的人的,先生,」卡德魯斯說,「這不,我剛才也對您說了,我除了做過一件錯事,從來沒有幹過壞事,可我照樣窮得叮噹響。總有一天,我會眼睜睜看著老婆發燒死掉卻無力救她,自己也會像唐戴斯老爹一樣慢慢餓死。可是費爾南和唐格拉爾,他倆樂得在金子堆上打滾。」

  「怎麼會這樣?」

  「還不是因為他們交了好運,老實人卻老是倒楣。」

  「唐格拉爾怎麼樣了?他不是幕後策劃的主犯嗎?」

  「他怎麼樣?莫雷爾先生並不知道他幹的勾當,推薦他到西班牙的一家銀行裡去當職員。西班牙戰爭時期,他給法軍提供給養攢了點錢。他靠這點本錢做股票生意,財產一下子翻了三四倍。他的前妻就是那個銀行家的女兒。前妻死了以後,他娶了一個寡婦德·娜戈納夫人,她的父親就是在朝中很得寵的王室侍從長薩爾維厄先生。唐格拉爾成了百萬富翁,宮廷封他爵位,現在他是唐格拉爾男爵了。在勃朗峰街有一座府邸,馬廄裡養著十匹馬,前廳裡有六名僕人侍候,保險櫃裡少說也有好幾百萬吧。」

  「哦!」教士的聲音聽上去怪怪的,「這麼說,他現在很幸福囉?」

  「哼!幸福,誰知道呢?幸福不幸福,是牆壁後面的秘密;牆壁什麼都聽得見,但它不會說話。倘若錢多就是幸福,那麼唐格拉爾該算是很幸福了。」

  「費爾南呢?」

  「費爾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過,一個既沒有經濟來源,又沒有受過教育的加泰羅尼亞漁夫,怎麼會發財的呢?說實話,我想不明白。」

  「任誰也想不明白。說不定,他的生活裡有過一樁無人知曉的、不同尋常的秘密吧。」

  「那就說說有人知道的事吧。依您看,他是怎麼一步步爬上去,擁有很多財產,或者很高地位的呢?」

  「他兩樣都有,先生,兩樣都有!他既有錢又有地位。」

  「您是在編故事吧?」

  「我說的是真事兒。您聽我說下去,就會明白的。

  「費爾南是在皇帝復位的前幾天應徵入伍的。波旁王朝讓他安安穩穩地留在加泰羅尼亞人的村落裡,但拿破崙回來後,頒佈了非常徵兵令,費爾南不得不出發了。我也一樣,也得走。不過,因為我比費爾南年紀大,又剛娶了那可憐的娘們,我被就近派到了沿海地帶。

  「費爾南被編入作戰部隊,跟著團隊開往前線,參加了裡尼戰役。

  「戰役結束的當天夜裡,他在一個將軍的門前站崗,這個將軍與敵人暗中串通。就在那天夜間,將軍要去投奔英國人。他慫恿費爾南陪他一起逃跑。費爾南聽了將軍的話,擅離崗哨跟他走了。

  「倘若拿破崙還在皇位上,費爾南就可能被送上軍事法庭。可是王朝復辟,他反倒有了投靠波旁王朝的資本。他回到法國時,肩上已經戴著少尉肩章。那個將軍在王室很得寵;在他的保舉下,費爾南一八二三年升任上尉。西班牙戰爭期間,正在唐格拉爾開始投機買賣的當口,費爾南被派往馬德里,任務是調查他同胞的思想動態——他自己就是西班牙人。他在那裡碰到了唐格拉爾,兩人勾結在了一起。費爾南在將軍面前立下軍令狀,獲准在西班牙首都和外省各地遊說保王黨人。有一次,他帶領自己的團隊通過一條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羊腸小徑,來到保王黨人把守的山隘,在奇襲中功績卓著,因此在法軍佔領特洛加代羅以後,他被任命為上校,封為伯爵,還得了個四級榮譽勳章。」

  「天數啊!天數!」教士輕聲歎道。

  「是啊,不過請聽下去,我還沒講完呐。西班牙戰爭結束後,費爾南的仕途受到影響,原因就是歐洲不再打仗了。當時,只有希臘人起來反對土耳其,發動了爭取獨立的戰爭。公眾把目光轉向雅典,同情和支持希臘成了時尚。法國政府,這您當然知道,雖說沒有公開袒護希臘人,但暗中允許法國人前去參戰。費爾南獲准去希臘效力後,仍在軍隊供職。

  「不久之後,就聽說德·莫爾塞夫伯爵,這是他那時用的名號,在阿裡帕夏 [1] 麾下當了少將教官。

  「您當然也知道,阿裡帕夏後來被人殺害了。他遇害前,給了費爾南一大筆錢,酬謝他的效忠。費爾南帶了這筆錢回到法國,同時保留了中將軍銜。」

  「那麼現在……」教士問。

  「現在,」卡德魯斯說,「他在巴黎埃爾代街二十七號有一座豪華的府邸。」

  教士張開嘴,看上去像是要說什麼話,但最終克制住自己沒說出來。

  「那麼梅塞苔絲呢,」他說,「我聽說她失蹤了?」

  「失蹤,」卡德魯斯說,「對,就像太陽那樣,今天消失了,明天升起時更加明亮。」

  「她也發財了?」教士帶著譏諷的笑容問。

  「眼下梅塞苔絲可是巴黎有名的貴夫人嘍。」卡德魯斯說。

  「請您說下去,」教士說,「我覺得就像是在聽人說夢呢。不過我也見過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兒,所以聽您說的這些事,也就不怎麼感到驚奇。」

  「起先,梅塞苔絲失去了艾德蒙,也曾灰心絕望過。我剛才也說了她怎麼向德·維爾福先生苦苦哀求,怎麼對唐戴斯的父親關心備至。就在這時候,費爾南應徵入伍了,這對她又是一次打擊。她壓根兒不知道費爾南幹過的勾當,待他有如兄弟一般。

  「費爾南走了,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整天以淚洗面,就這樣過了整整三個月。她不知道艾德蒙的下落,也沒有費爾南的消息。眼前只有一位因絕望而就要離開人世的老人。

  「從馬賽到加泰羅尼亞村有兩條小路,她經常坐在其中一條的拐角上。有一天,她又在那裡坐了一整天,可是始終等不到心上人的身影出現在小路上,也等不到親如兄弟的同伴的一點音信。晚上回家時她心情格外頹喪。

  「突然,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腳步聲,她不安地回過頭去,門開了,她看見身穿少尉軍服的費爾南出現在眼前。

  「雖說她流著淚盼望的兩個人只回來了一個,但這畢竟是過去的生活的一部分又回來了呀。

  「梅塞苔絲激動地握住費爾南雙手;費爾南卻以為這是愛他的表示。其實,在度過了漫長的孤獨、悲傷的日子以後,梅塞苔絲表達的是她感到在世上不再孤單、終於又有了一個朋友的喜悅心情。應該說,她從來不曾討厭過費爾南,她只是並不愛他罷了。她把全部的愛,都給艾德蒙,但是他……下落不明……說不定已經死了。梅塞苔絲想到這兒,總是泣不成聲,痛苦地絞著自己的胳膊。以往,每當有人向她提到這種可能性,她總是不往那兒想,現在,腦子裡卻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冒出這個念頭。唐戴斯老爹在的時候,也常對她說:『艾德蒙死了,否則他早該回來看我們了。』

  「可惜啊,老人死了。倘若他還活著,也許梅塞苔絲永遠也不會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子,因為老人會責備她的。費爾南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這一次從軍隊裡回來休假,沒有對梅塞苔絲表示愛慕之情。等下一次升了中尉回來,他知道老爹已經去世了,才提醒梅塞苔絲,說自己仍然愛著她。

  「梅塞苔絲請他讓她再等艾德蒙六個月。」

  「也就是說,總共是十八個月。」教士苦笑一下,說,「哪怕是一個被愛得最深的情人,他還能有什麼奢求呢?」

  他低聲吟誦了一位英國詩人的詩句:Frailty,thy name is woman! [2]

  「六個月後,」卡德魯斯接著說,「婚禮在阿庫爾教堂舉行。」

  「正是她要和艾德蒙舉行婚禮的那個教堂,」教士低聲自語說,「只是換了個新郎。」

  「梅塞苔絲結婚了,」卡德魯斯說,「雖然她在婚禮上顯得很平靜,但走過雷瑟夫酒店時,她還是差點兒昏了過去。十八個月以前,她就在這兒和艾德蒙慶賀他們的訂婚紀念。倘若她敢於正視自己的內心,她會發現她仍然在愛著艾德蒙。

  「費爾南快活多了,但心裡仍不踏實。那時候,我還常看見他,他總是擔心艾德蒙會突然回來。因此,他決定搬家,帶著梅塞苔絲遠走高飛。留在加泰羅尼亞村太危險,勾起回憶的東西也太多。

  「婚後一個星期,他們就走了。」

  「後來您見過梅塞苔絲嗎?」教士問。

  「見過。西班牙戰爭期間,費爾南去了西班牙,把她留在佩皮尼昂。我在那兒見到她的時候,她正一心在教育兒子。」

  教士打了個冷戰。

  「兒子?」他問。

  「是的,」卡德魯斯說,「小阿爾貝。」

  「可是,要教育兒子,」教士接著說,「她本人得受過教育才行呀?我好像聽艾德蒙說過,她是個漁民的女兒,長得很美,但是沒有文化。」

  「嗨!」卡德魯斯大聲說,「他太不瞭解自己的未婚妻了!先生,倘若鳳冠只能戴在最美麗最聰慧的女人頭上,那麼梅塞苔絲就是一位王后。她越是富有,就學得越多。繪畫,音樂,她什麼都學。咱們私下說一句,我覺得她這麼做,只是為了散心,為了忘卻,她讓自己的腦子裝進許多的知識,正是為了排除心頭的思念。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卡德魯斯說,「有了財富和榮耀,她多少總得到了些安慰吧。她那麼有錢,又是伯爵夫人,不過……」

  卡德魯斯停住,不說下去了。

  「不過什麼?」教士問。

  「不過,我知道她並不幸福。」卡德魯斯說。

  「您怎麼知道?」

  「嗯,有一陣我窮得實在過不下去了,我尋思那幾個老朋友也許能幫幫我。我去找唐格拉爾,不料他連見都不想見我。我又上費爾南家,他讓貼身僕人給了我一百法郎。」

  「他們倆您都沒見到?」

  「都沒見到。可是德·莫爾塞夫夫人卻見到我了。」

  「怎麼回事?」

  「我剛走出來,一隻錢袋落在我的腳跟前。裡面有二十五枚金路易。我抬起頭來,只見梅塞苔絲站在窗口,正在關百葉窗。」

  「維爾福先生呢?」教士問。

  「呸!他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認識他,我不會去求他。」

  「這麼說,您對他後來的情況,對他在陷害艾德蒙的陰謀裡該負多少責任,全都不瞭解嗎?」

  「不瞭解。我只知道他下令逮捕艾德蒙後沒多久,就娶了德·聖梅朗小姐,很快離開了馬賽。不用說,他跟那幾個人一樣走運。不用說,他像唐格拉爾一樣富有,像費爾南一樣受人尊重。只有我,唉,註定要一輩子受窮,天主把我給忘嘍。」

  「您錯了,我的朋友,」教士說,「有時候,天主看上去好像忘了,沒有行使裁判的權力;可是到時候它會想起來的。現在我就給您一個證明。」

  說著,教士從衣袋裡掏出鑽石,遞給卡德魯斯。

  「拿著吧,我的朋友,」他對卡德魯斯說,「這顆鑽石歸您了。」

  「怎麼,歸我一個人?」卡德魯斯大聲說,「哦!先生,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這顆鑽石本該在艾德蒙的朋友之間平分。可是既然他只有一個朋友,那就不用分了。拿著這顆鑽石,把它賣了吧。我再說一遍,它值五萬法郎。我想這筆錢足以讓您擺脫貧窮了。」

  「喔!先生,」卡德魯斯怯生生地伸出一隻手,用另一隻手擦去額上沁出的汗珠,「喔!先生,請別拿一個人的幸福和絕望開玩笑吧!」

  「我知道什麼是幸福,也知道絕望的滋味,我從不拿感情開玩笑。請拿著吧,交換的條件……」

  卡德魯斯的那只手已經觸到鑽石了,聽到這兒縮了回來。

  教士微微一笑。

  「交換的條件,」他繼續說道,「是您得把那只紅絲絨的錢袋,就是莫雷爾先生留在唐戴斯老爹壁爐上的那只錢袋給我。您說過錢袋在這兒。」

  卡德魯斯驚愕得回不過神來。他走到橡木櫃子跟前,打開櫃門,拿出一隻狹長的絲絨錢袋,交給教士。紅絲線已經褪色了,上面有兩個曾經鍍過金的銅圈。

  教士接過錢包,把鑽石交給卡德魯斯。

  「啊!您一定是天主派來的人,先生!」卡德魯斯大聲說,「其實沒人知道艾德蒙曾經把鑽石交給您,您完全可以自己留下的。」

  「哼,」教士低聲對自己說,「看樣子,你就會這麼幹的。」

  他站起身來,拿起帽子和手套。

  「呣,」他說,「您對我說的全都是實話,我真的全都能相信嗎?」

  「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牆上有個聖木做的基督十字架,箱櫃上有我老婆的《聖經》。請您打開《聖經》,我願對著十字架,憑我靈魂的永福,憑一個基督徒的信仰向您起誓,我對您說的全都是實話,就像最後審判時天使在天主耳邊說的話一樣。」

  「這就好,」教士說,他從卡德魯斯說話的語氣,相信他說的是真話,「這就好。但願這筆錢能對您有用!再見,我要走得遠遠的,不再看見這些彼此使壞的惡人。」

  他婉言謝絕了卡德魯斯的盛情挽留,自己卸下門閂,出門上馬。向鞠躬作揖、頻頻道謝的店主人告別後,他沿著來時的方向出發了。

  卡德魯斯目送教士走遠,回過頭來,只見卡爾貢特娘們站在身後。她的臉比平時都更沒有血色,身體也抖得更厲害。

  「我都聽到了,是真的嗎?」她問。

  「你問他是不是把鑽石給了咱們?」卡德魯斯說,他興奮得快要發瘋了。

  「對。」

  「真得不能再真了,東西就在這兒呢。」

  女人對著鑽石端詳片刻,聲音喑啞地說:

  「萬一是假的呢?」

  卡德魯斯臉色陡變,身子搖晃起來。

  「假的,」他嘟囔著說,「假的……這個人幹嘛要給我一顆假鑽石呢?」

  「為了不付錢就套出你的秘密唄,傻瓜!」

  這句話好比當頭一棒,卡德魯斯一時說不出話來。

  「啊!」過了一會兒,他拿起帽子,往裹著紅手帕的頭上一戴,說道,「是真是假,馬上就可以知道。」

  「你要幹什麼?」

  「博凱爾的集市上,有好些巴黎來的珠寶商,我把鑽石去給他們瞧瞧。你守在家裡,娘們,過兩個鐘頭我就回來。」

  說著卡德魯斯跑出屋子,朝著跟陌生人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去。

  「五萬法郎,」卡爾貢特娘們一個人留下,喃喃自語道,「是一筆錢……但算不上發財。」

  [1] 阿裡帕夏(1741—1822):希臘約阿尼納大帕夏區的統治者,土耳其蘇丹屬下的總督。

  [2] 莎士比亞《哈姆萊特》一劇中的名句。意為:軟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見第一幕第一場,朱生豪譯本)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7

第二十八章 監獄檔案

  上面那幕場景的第二天,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來見馬賽市長。此人身穿淺藍色禮服,紫花布褲,白背心,舉止和口音都有一股英國味兒。

  「先生,」他對市長說,「我是羅馬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首席代表。近十年來,我們一直和馬賽莫雷爾父子公司有業務關係。鄙公司在這些業務交往中已投入約十萬法郎,現在聽說這家公司瀕臨破產,我們不免感到擔心。這次我專程從羅馬趕來,想向您打聽一下這家公司的情況。」

  「先生,」市長回答說,「我的確知道,最近四五年來,莫雷爾先生厄運不斷,先後損失了四五艘船,吃進了三四家商行破產的倒帳。不過,雖然我本人也是他的債權人,在他的公司有一萬法郎投資,但恕我不能就他的財產狀況向您提供任何情況。倘若您問我身為市長如何看待莫雷爾先生,那麼我會回答您,他是一個極守信用的人,至今為止,他一絲不苟地執行了所有合約的條款。我只能對您說這些,先生;倘若您想知道更多的情況,您不妨去拜訪一下德·博維爾先生,這位監獄督察長住在諾埃伊街十五號,據我所知,他在莫雷爾公司有二十萬法郎投資,這筆款子比我的多得多,所以,假如真的有什麼事值得擔心的話,他想必會瞭解得比我更清楚。」

  英國人似乎很欣賞這番委婉得體的託辭,躬身告別市長後,邁著大不列顛子民特有的大步,向剛才說到的那條街而去。

  德·博維爾先生在書房裡。英國人乍一見他,微微吃了一驚,彷彿此次拜訪的人,他並不是首次見面似的。而德·博維爾先生,由於心情過於沮喪,滿腦子只想著眼前的事情,無暇讓自己的記憶和想像去追溯往事了。

  英國人以本民族特有的冷峻態度,把剛才向馬賽市長提過的問題,幾乎一字不易地又問了一遍。

  「唉,先生,」德·博維爾先生大聲說,「不幸的是您的擔憂很有根據,您說的那個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有二十萬法郎在莫雷爾公司,這筆錢是我女兒的陪嫁,原本我打算讓她半個月後就完婚的。這二十萬法郎都是到期付款的款項,十萬在本月十五日到期,十萬在下個月十五日。我已經通知莫雷爾先生,希望款子能按時付清,可是先生,他在半小時前剛來過,他對我說,要是他的法老號在十五日前不能返航,他就無力償還這筆錢款。」

  「哦,」英國人說,「這聽上去像是一種要求緩付的說法。」

  「只怕更像是宣佈破產呐!」德·博維爾先生沮喪地說。

  英國人思索片刻,接著說:

  「這麼說來,先生,這筆債務讓您很擔心囉?」

  「我看這筆錢是完蛋了。」

  「噢,我把您的債權買下來。」

  「您?」

  「對,我。」

  「那麼,是低價收進?」

  「不,按二十萬法郎原價收進,」英國人笑著說,「我們的公司不做那種缺德事。」

  「以什麼方式結帳?」

  「現金。」

  說著,英國人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現鈔,看來有德·博維爾先生擔心損失的錢款的兩倍。

  一絲欣喜的表情掠過德·博維爾先生的臉,但他還是盡力克制住自己,說:

  「先生,我得提醒您,按照目前情況來看,您至多只能收回本金百分之六的款項。」

  「這不關我的事,」英國人說,「這是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事,我只是受人之托。也許他們是想促使競爭對手早日破產吧。給我的指令,就是用現金支付,收購您的全部投資。您轉個帳就行了。至於我,我只要求支取一筆傭金。」

  「當然,先生,這完全是應該的!」德·博維爾先生大聲說,「通常傭金是一厘半,您要二厘?三厘?五厘?還是更多一些?請說吧!」

  「先生,」英國人笑著說,「我和我們公司一樣,不做這樣的事。不,我要的是另外一種傭金。」

  「請說吧,先生,我聽著呢。」

  「您是監獄督察長?」

  「幹了有十四個年頭了。」

  「您掌管著犯人進出獄的檔案?」

  「沒錯。」

  「檔案裡附有犯人的有關材料?」

  「每個犯人都有一份卷宗。」

  「嗯,先生,我在羅馬時的老師是一位古怪的神甫,後來他突然失蹤了。我打聽到他被囚禁在伊夫堡,我想瞭解一下他臨終的情況。」

  「他叫什麼?」

  「法里亞長老。」

  「嘿!我記得!」德·博維爾先生大聲說,「他是個瘋子。」

  「別人都這麼說。」

  「喔!我可以肯定,他是瘋了。」

  「也許吧。他有哪些症狀呢?」

  「他老是說他知道一個藏寶的地方,只要恢復他的自由,他就捐給政府一筆天文數字的鉅款。」

  「可憐的人!他死了?」

  「死了,大概就在五六個月以前,是二月份吧。」

  「您的記性真好,先生,居然記得這麼清楚。」

  「我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這個可憐的人死了以後,還出過一件古怪的事情。」

  「可以跟我說說這件事嗎?」英國人冷峻的臉上浮現出的那種好奇的表情,想必會叫一個目光敏銳的旁觀者暗自感到吃驚。

  「當然可以,先生。離這位長老的地牢不到五十尺的另一個地牢裡,關著一個波拿巴黨人的眼線,此人在一八一五年幫助篡權者復位出力不小,是個非常頑固的危險人物。」

  「是嗎?」英國人問道。

  「是的,」德·博維爾先生答道,「我在一八一六,要不就是一八一七年,曾經見過他一次。我們帶了一隊士兵下到他的地牢裡,此人給我印象很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那張臉。」

  英國人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

  「您剛才說,先生,」他說,「這兩間地牢……」

  「相距五十尺左右,不過,這個艾德蒙·唐戴斯……」

  「這個危險人物名叫……」

  「艾德蒙·唐戴斯。是的,先生,這個艾德蒙·唐戴斯似乎弄到了工具,或者自己製作了工具,因為我們發現了一個連通兩個牢房的地道。」

  「挖地道顯然是想逃跑囉?」

  「一點不錯。可是那兩個犯人運氣不好,法里亞長老得了一種全身肌肉僵直的怪病,突然死了。」

  「我明白了;這樣他們的越獄計畫就只能中止了。」

  「對死者,是這樣,」德·博維爾先生說,「但對生者卻不是。這個唐戴斯反而趁機從監獄裡逃出去了。他大概以為伊夫堡死掉的犯人也會埋在尋常的墳場,就先把死者搬進自己的牢房,然後鑽進收屍袋從裡面縫好,想等下葬後逃走。」

  「這樣做很冒險,看來他還有幾分膽量。」英國人說。

  「哦!我已經說了,先生,這個人相當危險。幸好結果是他自己倒楣,政府倒不用再為他操心了。」

  「此話怎講?」

  「您不明白吧?」

  「不明白。」

  「伊夫堡是沒有墳場的;犯人死了,就在他的腳上綁上一隻三十六磅重的鐵球,扔進海裡了事。」

  「哦?」英國人應聲說,彷彿他還不很明瞭。

  「嗯,他們在唐戴斯腳上綁上一隻三十六磅重的鐵球,把他扔進了大海裡。」

  「真的嗎?」英國人大聲說。

  「真的,先生,」督察長說,「您能想像得出,越獄的犯人感覺到自己在筆直地往下墜落,會嚇成什麼樣子嗎?我真想在那一刻看看他那張臉。」

  「這可不容易。」

  「可不是!」德·博維爾說,他已確信那二十萬法郎能保住了,所以心情很好,「可不是!不過我能想像喔。」

  說完,他放聲大笑。

  「我也能想像。」英國人說。

  他也笑了笑,但那是英國式的矜持的淺笑。

  「這麼說,」英國人迅即斂住笑容說,「這麼說,越獄的犯人淹死在海裡了?」

  「毫無疑問。」

  「也就是說,典獄長一下子就除掉了一個狂人和一個瘋子?」

  「一點不錯。」

  「這件事情,應該有一份書面材料存檔吧?」英國人問。

  「有,有死亡證明。您知道,唐戴斯如果還有親屬的話,他們會打聽他究竟是活是死的。」

  「要是他還有些遺產的話,他的親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繼承嘍?他肯定死了?」

  「肯定死了。假如他們需要,我可以給他們出具證明。」

  「那好吧,」英國人說,「我們還是回頭談談檔案吧。」

  「對,一說起這件事,話頭就扯遠了。對不起了。」

  「幹嘛對不起?就為說了這事兒?完全不必,我聽得挺有趣呢。」

  「可也是。那麼先生,那個可憐的神甫的有關材料,您是不是看一下呢?他倒是挺斯文的。」

  「好呀。」

  「請到裡間來,我這就拿給您。」

  兩人走進裡間。

  果然,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得井井有條。每一本登記簿都編上號碼,每一個卷宗都佔據一格。督察長請英國人坐在自己的圈手椅裡,把有關伊夫堡的登記簿和卷宗一一放在他面前,讓他隨意翻閱。然後督察長揀了個牆角的位置坐下,看起報紙來。

  英國人毫不費勁地找到了有關法里亞長老的卷宗。不過,德·博維爾先生剛才敘述的那個故事,似乎也讓他很感興趣,因為他看了幾頁,就又找出了艾德蒙·唐戴斯的卷宗來看。卷宗裡材料很全:告密信、審訊記錄、莫雷爾的請求信、德·維爾福先生的批復。他悄悄地把告密信折攏,放進衣袋裡,接著再讀審訊記錄,看見上面並未提到諾瓦蒂埃的名字。他又流覽了一下標有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日期的那封請求信,由於當時拿破崙在位,所以莫雷爾聽從代理檢察官的勸告,在請求信裡有意誇大了唐戴斯對帝國事業的貢獻,而此信一經維爾福批復,唐戴斯為拿破崙效力就成了不容置疑的事實了。看到這兒,艾德蒙全都明白了。這封寫給拿破崙的請求信,維爾福扣了下來,第二次王朝復辟時它就成了檢察官手中的一張王牌。艾德蒙在檔案上看到自己名字下面的那幾行字,也就不再感到太吃驚了:

  艾德蒙·唐戴斯

  狂熱的波拿巴黨人,曾積極參與厄爾巴島事變。

  須絕密關押並嚴加監視。

  頁面下方還有幾個字,看上去筆跡有所不同:

  無須覆議。

  不過,他把頁面上方的那幾行字跡,跟莫雷爾請求信上批復的筆跡一比較,就看出它們出自同一個人之手,也就是說,都是維爾福的手筆。

  至於下方的那幾個字,英國人猜想大概是某個巡視監獄的官員加上的,也許那人曾對唐戴斯的案子表示關注,但看到檔案上的定性結論,他也就作罷了的。

  我們剛才說了,督察長出於謹慎,不想影響法里亞長老的學生查閱檔案,離得遠遠的自顧自讀著《白旗報》。

  因此他沒有看見英國人折起告密信放進衣袋,這封告密信是唐格拉爾在雷瑟夫酒店的涼棚下寫的,上面蓋著馬賽郵局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六點鐘的郵戳。

  不過,話該這麼說,由於督察長對這張紙並不看重,而對他那二十萬法郎又非常看重,所以他即便看到了英國人在做什麼,即便知道那樣做不好,想必也不會提出異議的。

  「謝謝,」英國人重重地合上檔案說,「情況我已經瞭解了。現在該我來履行諾言了。您只要寫一張債權轉讓書,確認收到全部款項,我就可付錢給您了。」

  說完,他把辦公桌前的位子讓給德·博維爾先生。督察長不再客氣,趕忙坐下去寫轉讓證書,而英國人則在檔案櫃邊上點數現鈔。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8

第二十九章 莫雷爾公司

  假定有個熟悉莫雷爾公司的內部情況的人,幾年前離開馬賽,現在剛回來,那他準會發現這家公司變得面目全非了。

  公司裡那種熱氣騰騰的場景,那種輕鬆歡快的氛圍,窗戶裡那一張張愉悅的臉龐,走廊裡那些耳朵上夾著筆、來去匆匆的職員,都已不復可見。院子裡堆得滿滿的貨包,笑著嚷著忙碌著的搬運工,也都從眼前消失了。映入眼簾的,是一派蕭條、落寞的景象。在冷清清的走廊、空蕩蕩的院子裡,往日每個辦公室坐得滿滿當當的那麼些職員,如今只剩下了兩個。一個是年輕人,二十三四歲年紀,名叫埃馬紐埃爾·雷蒙,他正在追求莫雷爾先生的女兒,雖說父母好說歹說要他離開公司,他還是留了下來。另一個是管帳務的老夥計,獨眼,叫科克萊斯 [1] ,這是那些當年擠在碩大而喧鬧的辦公室裡的年輕人給他起的綽號,這個綽號取代了他的真實姓名,現在誰要用真名喊他,十有八九他連頭也不會回過去。

  科克萊斯仍在莫雷爾先生手下工作,在船主目前的處境下,他的地位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既升任為出納主任,又降職為僕役。

  然而,科克萊斯依然故我,善良、耐心、忠誠,在數字計算上決無通融餘地——為此,他敢同任何人抗爭,莫雷爾先生也包括在內。他精於計算,從不出錯,在他面前任何人休想蒙混過關。

  莫雷爾公司上上下下愁緒彌漫的當口,科克萊斯是唯一不受這種氣氛影響的人。他之所以無動於衷,並非感情天生冷漠,而是由於具有不折不撓的精神。據說,在一艘註定要沉沒的航船上,老鼠會預先逃離,還沒等船起錨,這些自私的小動物就會離開原來棲身的航船。現在的情形是類似的,原來在公司裡棲身的職員,一個個都從辦公室和倉庫溜走了。科克萊斯看著他們先後離去,甚至都沒想過問一下原因。科克萊斯唯一關心的,就是數位。他在莫雷爾公司幹了二十個年頭,公司如期付款,從來不出差錯,似乎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無法想像嚴格的規章制度居然會中止執行,應付的款項居然會拖延宕帳,正如終年靠長流不息的河水作動力的磨坊主無法想像河水居然會乾涸。只要河水還沒到乾涸的一天,科克萊斯的信念也就不會發生動搖。上個月底結帳時分毫不差。科克萊斯曾查出莫雷爾先生少算的七十個生丁的錯帳,同一天,他又把多算的十四個蘇還給莫雷爾先生,船主苦笑一下,收下這點錢扔進幾乎空空如也的抽屜,說道:

  「科克萊斯,您真是出納中的一顆明珠啊!」

  科克萊斯退出時心滿意足;莫雷爾先生本人就是馬賽城正人君子中的一顆明珠,他的讚賞對科克萊斯而言,比五十埃居的賞錢更使他受寵若驚。

  但從圓滿結清上月底的帳目以來,莫雷爾先生真是度日如年。為了結清這筆帳目,他湊集了僅剩的全部資金,甚至去博凱爾集市變賣了妻子、女兒的首飾和家裡的部分銀器——他擔心讓人看見自己捉襟見肘的窘態,生怕面臨困境的消息在馬賽不脛而走。這次,莫雷爾公司總算保住了面子;但是他已經山窮水盡。風聲傳了出去,人家唯恐貸出的款項血本無歸,沒有人再肯給莫雷爾先生貸款。面對本月十五日要償還德·博維爾先生的十萬法郎,以及下月十五日到期的另外十萬法郎,莫雷爾先生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了法老號上。與法老號同時起錨的還有另一艘船,它已順利返航,並帶來了法老號啟航的消息。

  那艘船和法老號都從加爾各答開出,但它早在兩個星期前就到了,法老號卻杳無音信。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表,在與德·博維爾先生談成我們已作過介紹的那筆重要交易後的第二天,前來拜訪莫雷爾先生。

  先由埃馬紐埃爾接待他。每張陌生面孔,都可能意味著一個出於擔心而來向公司方面瞭解情況的新的債權人,因此可以說,每張陌生的臉都使這個年輕人感到害怕。他想為老闆擋個駕,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來。但陌生人聲稱跟他埃馬紐埃爾先生無話可說,堅持要同莫雷爾先生面談。埃馬紐埃爾歎了口氣,叫來科克萊斯,請他把陌生人帶去見莫雷爾先生。

  科克萊斯走在前頭,陌生人跟在後面。

  在樓梯上,他們碰見一位十六七歲的漂亮少女。她驚恐不安地望著陌生人。

  科克萊斯並沒注意她臉上的表情,但看來這表情卻沒逃過陌生人的眼睛。

  「莫雷爾先生在辦公室裡嗎,朱麗小姐?」出納員問道。

  「是的,我想是的,」少女遲疑了一下說,「請您先去看看,科克萊斯,倘若我父親在那裡,就請通報一聲這位先生來了。」

  「不用通報我的名字,小姐,」英國人說,「莫雷爾先生並不知道我的名字。這位先生只需說我是羅馬湯姆森先生和弗倫奇先生的首席代表就行了,令尊的公司和他們有業務往來。」

  少女臉色變白,下樓往埃馬紐埃爾的辦公室而去。科克萊斯和陌生人繼續上樓。

  科克萊斯身上帶著一把鑰匙,沒有要事一般是不用的,這回他用這把鑰匙打開了三樓樓梯平臺拐角上的一道門,把陌生人引進前廳,又打開第二道門,關上,讓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專員單獨等了一會兒,然後出來示意請他進去。

  英國人走進房間,只見莫雷爾先生坐在桌子後面,面對一摞摞堆得高高的、記載著公司負債情況的帳簿,臉色慘白。

  莫雷爾先生看見陌生人,合攏帳本站起身來,示意對方坐下。等來客落座後,他自己才坐下。

  十四年過去了,這位可敬的商人已今非昔比。我們的故事剛開始時他才三十六歲,現在他已快到五十。頭髮變白了,憂慮在額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曾經堅定而沉穩的目光,變得茫然而遊移,好像害怕凝定在一個人或一個想法上。

  英國人注視著他,好奇的神情中,明顯地帶著關切的意味。

  「先生,」莫雷爾開口說道,英國人專注的目光似乎使他感到很不自在,「您有事要和我談嗎?」

  「是的,先生。您知道我是代表哪家公司來的,是嗎?」

  「我的出納告訴我,您代表的是湯姆森—弗倫奇公司。」

  「他說得不錯,先生。湯姆森—弗倫奇公司在本月和下月期間,要在法國支付三四十萬法郎的款項。本公司素知您嚴守信用,於是儘量收購由您簽署的期票,委派我到貴公司兌現陸續到期的期票,並由我支配使用這些款項。」

  莫雷爾長長地歎出一口氣,舉手抹了抹汗水淋漓的額頭。

  「那麼,先生,」莫雷爾說,「您手頭有我簽署的期票?」

  「是的,先生,數額相當大。」

  「總數有多少?」莫雷爾盡力使聲音保持鎮靜,問道。

  「這些債權轉讓書,」英國人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紙說,「是監獄督察長德·博維爾先生開具給本公司的,金額總數為二十萬法郎。德·博維爾先生的這些期票,您想必是記得的?」

  「是的,先生,他存在本公司的這筆款項,利率為四厘半,存了快滿五年了。」

  「約定的償還期限是……」

  「本月十五日支付一半,下個月十五日支付另一半。」

  「沒錯。另外,這是一張本月到期的三萬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也是您簽署的。期票持有人把款項劃給了本公司。」

  「這張期票我認得,」莫雷爾說,想到平生也許要第一次無法兌現自己簽字的票據,他羞愧萬分,臉漲得通紅,「還有別的嗎?」

  「還有,先生,下月底還有帕斯卡公司以及馬賽的懷德—特納公司轉讓給我們的五萬五千法郎到期。總共加在一起是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

  聽著對方列數這些款項,可憐的莫雷爾心中的痛苦簡直無法描述。

  「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他下意識地重複說。

  「是的,先生,」英國人說,他頓了一頓,然後繼續往下說,「我想無須向您隱瞞,莫雷爾先生,儘管您無可指責的信譽是眾所周知的,但目前馬賽已有傳聞,說您無力償付這些債務。」

  聽了這番近乎唐突的開場白,莫雷爾的臉色白得嚇人。

  「先生,」他說,「至今為止,我從家父手裡接過公司已有二十四年,他本人經管這個公司也有三十五個年頭;至今為止,由莫雷爾父子公司簽署的期票,從來沒有不能兌現的。」

  「是的,這我知道,」英國人回答說,「但你我都是看重榮譽的人,請您坦率地告訴我,先生,這些期票您能按時支付嗎?」

  莫雷爾渾身一顫,注視著這個語氣如此自信的人。

  「既然您坦率地問我,」他說,「我也坦率地回答您。是的,先生,倘若如我所希望的,貨船能安全返航,我就能按時支付,因為只要船一抵港,因我接連遭遇意外而中斷的貸款便可恢復。但是,倘若不幸法老號,我這最後的指望也落空……」

  可憐的船主眼眶裡噙滿淚水。

  「怎麼樣,」對方問,「倘若您這最後的指望也落空……」

  「唉,」莫雷爾說,「先生,我真不願意說……不過,我既然已經習慣了遭受痛苦,也應該習慣於蒙受羞辱。唉!我想,那樣的話,我就不得不延宕付款期了。」

  「難道就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幫助您嗎?」

  莫雷爾苦笑一下。

  「您知道,先生,在生意場上是沒有朋友,」他說,「只有客戶的。」

  「是這樣,」英國人輕聲說,「那麼,您就只存唯一的希望了?」

  「唯一的希望。」

  「最後的希望?」

  「最後的希望。」

  「要是這個希望落空……」

  「我就完了,徹底完了。」

  「我來拜訪的時候,剛好有艘船在進港。」

  「我知道,先生,是個年輕人告訴我的。這位年輕人在我患難之際仍對我忠心耿耿,他每天有一部分時間是在屋頂的平臺上度過的,因為他希望能第一個把好消息告訴我。」

  「那不是您的船?」

  「不是。那是一條波爾多貨船吉倫特號,也是從印度返航的,但不是我的那條船。」

  「也許這條船見過法老號,會給您帶來一些消息。」

  「您真要我明說嗎,先生!我害怕這樣吉凶未蔔地等著,但同樣害怕聽到這條三桅船的消息。吉凶未蔔,畢竟還有一線希望。」

  他聲音喑啞地接著說:

  「這麼遲遲不歸是很不正常的;法老號是二月五日離開的加爾各答,一個多月前就該到了。」

  「怎麼回事?」英國人一邊側耳諦聽,一邊說,「外面是什麼聲音?」

  「呵,主啊!我的主啊!」莫雷爾臉色煞白地大聲說,「又出什麼事了?」

  果然,從樓道上傳來嘈雜的聲響;只聽得人來人往,一片喧鬧,甚至有人慘叫了一聲。

  莫雷爾站起來想去開門,但渾身無力地跌坐在扶手椅裡。

  這兩人面對面地待著,莫雷爾四肢抖索,陌生人注視著他,目光裡包含著深深的憐憫。喧鬧聲停歇了。但莫雷爾好像還在等著什麼:想必喧鬧事出有因,他在等著下文吧。

  陌生人覺得聽見有人輕輕走上樓梯,聽腳步聲,好像不止一個人。來人在門外站定了。

  一把鑰匙插進第一道門的鎖孔,傳來房門開啟的吱呀聲。

  「只有兩個人有這扇門的鑰匙,」莫雷爾喃喃說道,「科克萊斯和朱麗。」

  與此同時,第二道門也打開了。少女臉色蒼白、淚流滿面地走了進來。

  莫雷爾顫巍巍地抬起身來,雙臂撐住椅子的扶手,才勉強站直。他想發問,可就是說不出話來。

  「哦,爸爸!」少女合起雙手說,「請原諒女兒給您帶來了壞消息!」

  莫雷爾臉無血色;朱麗撲進他的懷裡。

  「哦爸爸!爸爸!」她說,「您可要挺住啊!」

  「法老號真的沉沒了?」莫雷爾哽咽地問道。

  少女沒有回答,但在父親的懷裡點了點頭。

  「那麼船員呢?」莫雷爾問。

  「他們得救了,」少女說,「剛剛進港的那條波爾多貨船把他們救上來了。」

  莫雷爾向上天舉起雙手,臉上那順從、感恩的表情令人肅然起敬。

  「謝謝,我的天主!」莫雷爾說,「您只打擊了我一個人。」

  那英國人雖說冷漠,眼眶也濕了。

  「請進來吧,」莫雷爾說,「請進來吧,我知道你們都在門口。」

  果然,他剛說出這句話,莫雷爾夫人就啜泣著走了進來,埃馬紐埃爾緊隨其後;在前廳裡,還可以看見七八個臉容粗獷、衣衫破敝的水手站在那兒。英國人看見這些水手,打了個激靈;他邁出一步似乎要向他們走去,但隨即收住腳步,躲進一個最不起眼、最幽暗的角落。

  莫雷爾夫人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雙手握住丈夫的一隻手,而朱麗則仍然依偎在父親的胸口。埃馬紐埃爾停在房間中央,彷彿充當莫雷爾一家和站在門口的水手之間的連絡人。

  「是怎麼出的事?」莫雷爾問。

  「走近些,佩納隆,」年輕人說,「您講講事情的經過吧。」

  一個臉膛被赤道的陽光曬得黑黝黝的老水手,手裡捏著一頂破破爛爛的帽子,走上前來。

  「您好,莫雷爾先生,」他開口說,彷彿他頭天晚上剛離開馬賽,今天從埃克斯或土倫回來似的。

  「您好,我的朋友,」船主說,他在淚花中強露出笑容,「船長在哪兒?」

  「船長麼,莫雷爾先生,他生病了,留在了帕爾馬。天主保佑,他會沒事的。過幾天您就會看見他回來,身體棒得跟我一樣。」

  「這就好……現在,您請說吧,佩納隆。」莫雷爾先生說。

  佩納隆把嚼煙從右頰移到左頰,用手遮在嘴前,轉過身子,朝前廳吐出一口黑乎乎的唾沫,然後叉開腿說了起來。

  「情況是這樣的,莫雷爾先生。我們在風平浪靜的海上航行了一個星期以後,趁著偏南的西南風在勃朗海岬和布瓦雅多爾海岬之間穩穩當當地行駛。突然,戈瑪爾船長朝我走來,那會兒我正在掌舵,他對我說:『佩納隆老爹,前面天邊升起的那幾塊烏雲,你看見了嗎?』

  「恰好這時我也在看這一大片烏雲。

  「『我看哪,船長,我看這片烏雲升得太快,有點兒出格,再說也太黑,看上去不是好兆頭。』

  「『我也這麼想,』船長說,『我們得防著點。眼看馬上就要起大風了,我們的帆張得太多……喔呵!注意啦!收頂帆,落第一斜帆!』

  「真及時哪,命令剛下,狂風已經在追逐我們,船向一側傾斜了。

  「『嗨!』船長說,『帆還是張得太多,得落主帆!』

  「五分鐘後,主帆落下了,我們靠前桅帆、二層帆和三層帆往前行駛。

  「『喂,佩納隆老爹,』船長對我說,『你幹嘛搖頭啊?』

  「『得,我要是你呀,我可不想留在這條航線上。』

  「『我想你說得對,老夥計,』他說,『馬上就要起風了。』

  「『呵!船長,』我回答他說,『光是一陣大風,倒也好嘍。我看準是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風雨,要不就算我看走眼!』

  「那陣風刮過來,就像從蒙特爾東刮過來的沙塵暴;幸好對付它的是個行家。

  「『收兩格方帆!』船長喊道,『鬆開帆角索,頂風轉帆桁,收方帆,吊車穩住桅桁!』」

  「在那個海域,這樣做是不夠的,」英國人說,「換了我,就收起四格方帆,落下前桅帆。」

  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堅定而響亮,在場的人一下子都怔住了。佩納隆把手遮在眼睛上,仔細端詳這個以如此泰然自若的口吻對船長評頭論足的人。

  「我們幹得更棒,先生,」老水手不無敬意地回答說,「我們收起後桅帆頂風行駛,打算趕到暴雨前面去。過了十分鐘後,我們乾脆收起所有的帆,光著桅杆航行。」

  「船太舊了,經不起這樣的風險。」英國人說。

  「哎,讓您說著了!這下可遭殃嘍。我們在風浪裡顛簸了十二個鐘頭,就是魔鬼也受不了這份罪。接著,船開始進水了。『佩納隆,』船長說,『我想我們在往下沉,老夥計;把舵輪給我,您到底艙去看看。』

  「我把舵輪交給他,走下艙去;那裡已經積有三尺深的水。我一路嚷著跑上來:『快抽水!快抽水!』唉!可惜晚嘍!水手拼命抽水;可是好像愈抽水愈多。『好吧!』眼看已經忙乎了四個鐘頭,水卻愈漲愈高,我就說,『反正這船得沉,咱們就跟著沉下去吧,人不就死一回嘛!』

  「『你是這樣帶頭的嗎,佩納隆?』船長說,『好!你等著,你等著!』

  「他回進艙房,拿出兩把手槍,說:『誰第一個離開水泵,我就朝他腦門上給他一槍!』」

  「好。」英國人說。

  「頭腦清醒了,勇氣也就來了,」水手接著往下說,「再說這時候天開始放亮,風也平息了;不過,船艙仍在進水,並不很多,大約每小時升高兩寸左右,但是在一點一點往上漲。您想想,每小時兩寸,好像不算什麼,但進了十二個小時水,也就有二十四寸,二十四寸,就是兩尺哪。兩尺,加上原來的三尺,一共是五尺。那麼,一艘船的肚子裡灌進五尺水,差不多就像一個人生大肚子水腫病啦。

  「『行了,』船長說,『已經很夠啦,莫雷爾先生沒什麼可指責我們的了;我們為了救船,已經盡力而為了;現在,要想辦法救人。夥計們,放救生艇,越快越好!』

  「請聽我說,莫雷爾先生,」佩納隆繼續說道,「我們愛法老號,可是水手哪怕對船的感情再深,畢竟還是更珍愛自己的生命。所以,沒等他說第二遍,我們就行動了。就在這當口,船呻吟起來了,它似乎在對我們說:『你們走吧,快點離開吧!』可憐的法老號,它沒騙人,我們感覺得到,它在我們腳下漸漸往下沉。我們一齊動手,迅速把救生艇放到海裡,八個人全都一齊跳到裡面。

  「船長最後一個下來,或者不如說,不,他沒有下來,因為他不願意離開他的船,是我上去攔腰把他抱住,把他扔給其他夥計,然後,我也跟著跳下去了。真是千鈞一髮哪!因為我剛剛跳下小艇,甲板就帶著一聲巨響炸裂了,好似一艘主力艦的側舷炮齊發似的。

  「十分鐘後,它先是往前傾,然後往後沉,接著就像一隻狗追逐自己的尾巴似的自身兜圈子;最後,各位再見,噗嚕嚕嚕!……一切都結束了,法老號沒有了!

  「至於我們,我們在小艇上三天三夜沒吃沒喝;後來,我們竟然談論到抽籤決定命運,看誰讓大家分食了,就在這時,我們發現了吉倫特號,我們向它發出信號,它看見我們,向我們調轉船頭,為我們放下救生艇,把我們接上去了。這就是全部經過,莫雷爾先生,我說話算數並以水手的榮譽發誓!其他人說說,是這樣的嗎?」

  一片表示贊同的低語聲,表明剛才他說的都是真實的情況,細節也描繪得很生動。

  「好,朋友們,」莫雷爾先生說,「你們都是好樣的,我早就知道,我遭受這場災難,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的命。這是天主的旨意,而不是人的過錯。讓我們順從天主的意願吧。噢,我欠你們多少薪水?」

  「喔!算了!咱們不說這個,莫雷爾先生。」

  「不,一定要說。」船主淒然一笑,說。

  「那好吧,欠三個月的……」佩納隆說。

  「科克萊斯,給這些好人每人發兩百法郎。如果我的景況不像現在這樣,朋友們,」莫雷爾說,「我會再說一句:再給每人發兩百法郎的獎金;可是日子不好過呀,朋友們,我剩下的一點兒錢也不屬於我了。請你們多多原諒我,別因此嫌棄我。」

  佩納隆感動地咧了咧嘴,轉身和夥伴們交談了幾句,又回過身來。

  「說到這個,莫雷爾先生,」他把嚼煙移到嘴的另一側,又往前廳裡吐了一口唾沫,正巧吐在跟第一口唾沫對稱的地方,「說到這個……」

  「說到什麼?」

  「錢……」

  「怎麼樣?」

  「是這樣,莫雷爾先生,大夥兒說,眼下,他們每人有五十法郎就夠了,餘下的以後再說。」

  「謝謝,朋友們,謝謝!」莫雷爾先生深受感動地大聲說,「你們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不過,你們還是拿著吧,拿著吧。假如你們找到一份好工作,就去幹吧,你們是自由的。」

  他的最後一句話,在這些厚道的水手中間產生了奇特的效果。他們面面相覷,神情惶恐。佩納隆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把嚼煙吞下去;幸好他及時用手掐住了喉嚨。

  「怎麼,莫雷爾先生,」他結結巴巴地說,「怎麼,您要辭退我們!您是對我們不滿意嗎?」

  「不,朋友們,」船主說,「不是我對你們不滿意,而是恰恰相反。不是我要辭退你們,而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已經沒有船,也不需要水手了。」

  「怎麼,您沒有船了!」佩納隆說,「那好,您就讓人再造幾條,我們等著。感謝天主,我們都知道航海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錢再造新船了,佩納隆,」船主淒涼地笑了笑說,「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您的建議。」

  「那好吧,既然您沒有錢了,您就不必再付我們工資。我們就像可憐的法老號不張帆一樣,空著身子走就是了,沒事!」

  「行了,你們不用說了,朋友們,」莫雷爾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去吧,求求你們了。等景況好些,我們再相聚吧。埃馬紐埃爾,」船主轉身說,「請你送送他們,並請按照我說的去做。」

  「起碼,咱們可以再見面,是嗎,莫雷爾先生?」佩納隆說。

  「是的,朋友們,至少我希望如此。你們走吧。」

  說著他向走在頭裡的科克萊斯做了個手勢。水手們跟在出納員後面,埃馬紐埃爾再隨其後。

  「現在,」船主向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說,「請讓我單獨待一會兒,我要與這位先生談談。」

  他用目光向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瞥了一眼,後者在整個談話過程中,一直站在角落裡沒挪動身子,只是中間插了幾句話,我們已介紹過了。兩個女人抬起眼睛看了看陌生人,她們早已把他全忘了,然後都退了出去;不過,少女在出門的當兒,向這個人投去一道讓人感動的哀求的目光,那人以微笑作答;如果此時有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在場,看到這張冷冰冰的臉上綻出這個笑容,準會感到很驚奇。屋裡只剩下兩個男人。

  「好吧!先生,」莫雷爾跌坐在扶手椅裡說,「您都看見了,也都聽見了,我沒什麼再可奉告的了。」

  「我看見了,先生,」英國人說,「新的災難又降臨到您的頭上,它跟其他災難一樣,都是您完全不應該蒙受的,這就使我更加希望能使您感到有所寬慰。」

  「呵,先生!」莫雷爾輕呼一聲。

  「嗯,」陌生人繼續說道,「我是您的主要債權人,是嗎?」

  「至少您擁有近期兌現的全部期票。」

  「您希望對我延期付款嗎?」

  「延期付款能挽救我的名譽,因而也能挽救我的生命。」

  「您希望延期到何時?」

  莫雷爾猶豫了一下。

  「兩個月吧。」他說。

  「好吧,」陌生人說,「我給您三個月期限。」

  「可是,您認為湯姆森—弗倫奇公司……」

  「放心吧,先生,一切由我負責。今天是六月五日。」

  「是的。」

  「那好,請您重新開具期票,把日期改成九月五日;九月五日上午十一點(掛鐘此時正指在十一點上),我再到這兒來。」

  「我會恭候您的,先生,」莫雷爾說,「到時候,不是您拿到錢,就是我死去。」

  這句話說得非常之輕,陌生人並沒能聽清楚。

  期票重新開好,舊的撕掉了,可憐的船主至少有三個月的緩衝期來聚集最後的資金。

  英國人以這個民族特有的冷漠神情接受了莫雷爾的謝忱,並向他道別。船主連聲稱謝,把他一直送到門口。

  陌生人在樓梯上遇見了朱麗。少女裝著要下樓的樣子,其實是正在等他。

  「呵,先生!」她合著雙手說。

  「小姐,」陌生人說,「您有一天會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德的信……不管您覺得信上的要求看上去有多麼奇怪,請務必逐一按照信上說的去做。」

  「好的,先生。」朱麗答道。

  「您答應我一定照辦?」

  「我向您起誓。」

  「好!再見,小姐。願您永遠像現在這樣,做一個善良、聖潔的姑娘;我希望天主會回報您,讓埃馬紐埃爾成為您的丈夫。」

  朱麗輕叫一聲,雙頰漲紅得像櫻桃;她緊緊抓住樓梯的扶手,才沒摔下樓去。

  陌生人向她揮手告別,下樓而去。

  在院子裡,他碰見了佩納隆,憨厚的水手每只手捏著一捲一百法郎的鈔票,似乎拿不定主意這錢是拿還是不拿。

  「請過來一下,朋友,」他對水手說,「我有話跟您說。」

  [1] 古羅馬的英雄,在戰場上打瞎一隻眼睛。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