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75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3 11:03

第十章 杜伊勒裡宮的小書房

  維爾福先後三次換乘驛車,往巴黎疾駛而去。讓我們暫且撇下他,穿過兩三間客廳,走進杜伊勒裡宮的小書房。這間有拱形圓窗的小書房,因拿破崙和路易十八特別喜愛而聞名,如今它是路易-菲力浦 [1] 的書房。

  且說這間書房裡,路易十八坐在從哈特韋爾帶回的一張桌子跟前。大人物都有些為世人所知的癖好,路易十八的一個癖好,就是珍愛這張桃花心木的桌子。此刻,國王正漫不經心地聽著一個老臣說話,那人五十一二歲年紀,頭髮已經灰白,氣度不凡,面容端莊。陛下一邊聽他說,一邊在格裡菲烏斯 [2] 編注的賀拉斯 [3] 詩集的頁邊做注釋,這個版本雖說很受推崇,卻多有舛誤之處,正好讓陛下卓越的哲學見解有了用武之地。

  「您說什麼,先生?」國王問道。

  「我說臣下憂心如焚,陛下。」

  「真的嗎?莫非您夢見了七頭肥牛和七頭瘦牛 [4] ?」

  「不是的,陛下,那無非預示七個豐年和七個荒年而已,陛下英明,有陛下治理天下,饑荒不足為懼。」

  「那麼您說的是什麼災難,親愛的勃拉加斯?」

  「陛下,我想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南方正醞釀著一場大風暴。」

  「嗯,親愛的公爵,」路易十八答道,「我相信您的消息並不準確,我可以肯定地說,那邊陽光很明媚。」

  路易十八儘管很有才智,還是愛開淺薄的玩笑。

  「陛下,」德·勃拉加斯先生說,「陛下就不能派一些忠實可靠的人到朗格多克、普羅旺斯和多菲內三省去一下,把那些地方的民情向您如實稟報嗎,即便是為了讓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僕放心也好哇?」

  「Conimus surdis [5] .」國王一邊繼續在賀拉斯詩集上寫注,一邊說道。

  「陛下,」朝臣做出懂得這位韋努西亞詩人 [6] 這句詩的樣子,笑著說,「陛下信賴法國民眾的忠心在情在理,不過我想,提防某些亡命之徒的垂死掙扎也是無可厚非的。」

  「您指誰?」

  「波拿巴,還有他的黨羽。」

  「親愛的勃拉加斯,」國王說,「您這麼疑神疑鬼,讓我沒法工作。」

  「而我,陛下,您這麼高枕無憂讓我無法安睡。」

  「等一下,親愛的,請等等,我在Pastor quum traheret [7] 上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注呢;過一會兒您再往下說。」

  出現了片刻的沉寂。路易十八用極小的字體在賀拉斯詩集空白處寫上一條新的注釋,寫完,他抬起頭來說道,帶著自以為頗有見地的人的得意神情,其實他只是在評價另一個人的見地而已,「請繼續說下去,我聽著呢。」

  「陛下,」勃拉加斯說,他突然想把維爾福的功勞占為己有了,「我不得不對您說,使我擔憂的決不是一些缺乏根據的傳聞或捕風捉影的街頭巷議。我派了一個有頭腦、完全值得信賴的人去視察南方動態(公爵說此話時猶豫了一下),他坐驛站快車來對我說:『國王受到巨大的威脅。』於是,我就趕來了,陛下。」

  「Mala ducis avi domum [8] .」路易十八一邊寫注,一邊說。

  「陛下命令我不再堅持這一說法嗎?」

  「哪兒的話?親愛的公爵,請把手伸出來。」

  「哪一隻?」

  「隨便,左邊的吧。」

  「這只,陛下?」

  「我說左邊的,您卻伸右邊的;我是說我的左邊。對了,這邊。您大概可以找到警務大臣昨天送交的報告……啊,聽,唐德雷先生這就來了……是唐德雷先生嗎?」路易十八問掌門官,後者剛巧進來稟報警務大臣到。

  「是的,陛下,唐德雷男爵先生到。」掌門官重複一遍。

  「您來得正好,男爵,」路易十八微微一笑說,「來,請對公爵說說波拿巴先生的最新消息吧。無論局勢多麼嚴峻,請您不要有絲毫隱瞞。怎麼樣,難道厄爾巴島真是個火山,我們當真會看到那兒爆發一場烈焰衝天的戰爭嗎?bella,horrid a bella [9] 。」

  唐德雷先生把兩手放在安樂椅的扶手上,靠著椅背優雅地晃動著說:

  「陛下看過昨天的報告了?」

  「看過,看過了,不過請您對公爵說說,他還沒看過報告。對他詳細談談那個篡權者在島上的所作所為吧。」

  「先生,」子爵對公爵說,「陛下所有的臣僕都應該對厄爾巴島傳來的最新消息感到歡欣鼓舞,波拿巴……」

  唐德雷先生看著路易十八;國王埋首加注,連頭都不抬。

  「波拿巴悶得要死,」子爵接著說,「他成天看隆戈納港的礦工幹活。」

  「他還以搔癢來消遣。」國王說。

  「搔癢?」公爵問,「陛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錯,親愛的公爵,難道您忘了這位大人物,這個半人半神的英雄得了一種要命的皮膚病,prurigo [10] ?」

  「還有呢,公爵先生,」警務大臣繼續說,「我們幾乎可以肯定,要不了多久,篡權者就會變成瘋子。」

  「瘋子?」

  「會瘋到極點。現在,他已經神志不清了,他時而熱淚滾滾,時而縱聲大笑;有幾次在海邊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向大海扔石子,只要石片打了五六個漂兒,他就像又贏一場馬倫哥 [11] 戰役或是奧斯特利茨 [12] 戰役那麼心滿意足。陛下,您同意這是發瘋的徵兆吧?」

  「或者是智慧的徵兆,子爵先生,智慧的徵兆,」路易十八笑著說,「古代的偉大統帥就是往海裡扔石子取樂的;您去看看普盧塔克 [13] 的《阿非利加西庇阿 [14] 生平》吧。」

  兩人對時局的漫不經心,著實讓德·勃拉加斯先生暗暗叫苦。雖說維爾福沒把機密向他和盤托出,生怕功勞全給他攬了去,但就憑維爾福告訴他的情況,他已經感到極為不安了。

  「瞧,唐德雷,」路易十八說,「勃拉加斯還沒有被說服;您再說說篡權者的轉變。」

  警務大臣躬了躬身。

  「篡權者的轉變!」公爵低聲說,他看看國王,又看看唐德雷,他倆就像維吉爾詩歌裡的牧童那樣一唱一和,「篡權者有所轉變了?」

  「絕對沒錯,親愛的公爵。」

  「變得循規蹈矩了。請詳細說說吧,子爵。」

  「事情是這樣的,公爵先生,」警務大臣一本正經地說,「前不久拿破崙視察舊部,有兩三個部下,按他的說法就是老兵,表示想回法國。他當場批給他們假期,勉勵老兵要為他們的好國王效力。這是他的原話,公爵先生,我可以肯定。」

  「呣!勃拉加斯,您怎麼說?」國王目光暫離那本翻開的皇皇巨著,滿臉得意地說。

  「我想說,陛下,警務大臣和我之間,肯定有一個人弄錯了。警務大臣既然負責陛下的安全和尊嚴,他是不可能弄錯的,所以很可能是我弄錯了。但是陛下,假如我處在您的地位,我會垂詢一下我對陛下說過的那個人。我甚至堅持懇請陛下給他這樣的榮幸。」

  「行啊,公爵,我願意接見您舉薦的任何人;不過,我希望接見他時手裡有準備好的材料。大臣先生,您有一份比這更新的報告嗎?這一份是二月二十日簽發的,今天已經是三月三日了!」

  「還沒有,陛下,不過我每時每刻都在等一份新的報告。我一早就出門了,說不定報告已經送到,而我剛好不在。」

  「那您到員警總署去走一趟吧,倘若沒有,」路易十八笑著說,「您就造一份出來,你們不是經常這樣做的嗎?」

  「啊,陛下!」大臣說,「我主仁慈,這樣的報告,根本無須編造。每天我的辦公桌上都堆滿了詳盡的舉報材料,都是些可憐的窮光蛋寫的,他們巴不得能為陛下效力,拿一些賞錢。他們一心指望時來運轉,有朝一日撞上一件大事,好靠告密撈上一把。」

  「很好;您去吧,先生,」路易十八說,「記得我在等您。」

  「我去去就來,陛下;十分鐘就回來。」

  「陛下,」德·勃拉加斯先生說,「那我就去找那個信使。」

  「等一下,等一下,」路易十八說,「勃拉加斯,我真得為您換一下紋章了,我要給您一隻展開雙翅的鷹,鷹爪牢牢攫著一隻拼命掙扎的獵物,上面的題銘是:Tenax [15] 。」

  「陛下,我聽著。」德·勃拉加斯先生忍住心中的焦急說。

  「這一段,我想聽聽您的意見:molli fugies anhelitu [16] ;您知道,這是指一隻逃避狼的鹿。您是獵手,還是王室捕狼主獵官。憑這雙重身份,您覺得molli anhelitu [17] 如何?」

  「妙極了,陛下;而我的信使就像您說的這只鹿,他剛剛乘驛站快車,在三天時間裡趕了二百二十裡路程。」

  「這可真是又累又乏,親愛的公爵,其實有了急報,只要花三四個小時就能把消息傳到,連氣也不用喘一下唷。」

  「哦!陛下,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從大老遠趕來,滿懷熱忱地給陛下送一份重要情報,陛下未免有些冷落他了吧;德·薩爾維厄先生把他介紹給我,老臣懇求陛下看在德·薩爾維厄先生面上,恩准接見這位信使。」

  「德·薩爾維厄先生,我弟弟的那個侍從官?」

  「正是。」

  「沒錯,他是在馬賽。」

  「他是從那裡給我寫信的。」

  「向您提到了這次陰謀?」

  「沒有,不過他向我推薦了德·維爾福先生,並托我把他引薦給陛下。」

  「德·維爾福先生?」國王大聲說,「這個信使是德·維爾福先生?」

  「是的,陛下。」

  「從馬賽趕來的就是他?」

  「就是他。」

  「您剛才怎麼不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呢!」國王臉上露出些許不安的神色。

  「我以為陛下不熟悉這個名字。」

  「錯了,錯了,勃拉加斯;這個人辦事認真,有教養,而且很有抱負;對了,您知道他父親的名字嗎?」

  「他父親?」

  「是的。諾瓦蒂埃。」

  「吉倫特黨人諾瓦蒂埃?參議員諾瓦蒂埃?」

  「對,就是他。」

  「陛下任用此人的兒子?」

  「勃拉加斯,我的朋友,您根本沒聽明白;我不是對您說了維爾福很有抱負嗎。為了達到目的,他會不惜犧牲一切,包括他的父親。」

  「這麼說,陛下,我可以讓他進來了?」

  「馬上進來,公爵。他在哪兒?」

  「他在下面等我,在我的馬車裡。」

  「把他叫來。」

  「我這就去。」

  公爵轉身出去,敏捷有如年輕人;他對王朝的熱忱使他看上去就像二十歲。

  路易十八又把目光投向翻開的賀拉斯詩集,嘴裡唸唸有詞:

  「Justum et tenacem propositi virum. [18] 」

  德·勃拉加斯先生帶著維爾福,像剛才一樣敏捷地返回;但到了前廳,他不得不停了下來。維爾福的衣著完全不合宮廷的禮儀,他那件沾滿塵土的上衣沒逃過德·勃雷澤先生的眼睛,宮廷禮儀總管先生看見這個年輕人居然這般穿戴去覲見國王,感到大為吃驚。不過公爵以「陛下有旨」為維爾福解了圍:雖然宮廷禮儀總管出於維護禮儀尊嚴的考慮,依然對維爾福的儀錶頗有微詞,但他最後還是放行了。

  國王仍然坐在老位子上沒動。維爾福進門時,正巧和他打了個照面,年輕檢察官的第一個反應是驟然停住腳步。

  「進來,德·維爾福先生,」國王說,「請進來。」

  維爾福躬身致敬,朝前走上幾步,等候國王垂詢。

  「德·維爾福先生,」路易十八繼續說,「德·勃拉加斯公爵說您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們。」

  「陛下,公爵先生說得不錯,希望陛下也會首肯我們的判斷。」

  「先生,先請告訴我們,依您看事情真有他們說的那麼嚴重嗎?」

  「陛下,我認為事情非常緊迫;不過,我希望由於我行動快速,事態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好,先生,您說吧,」國王說,讓德·勃拉加斯先生臉容變色、維爾福話音岔聲的激動情緒,他不由得也感染上了,「從頭說起,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交代清楚。」

  「陛下,」維爾福說,「我當把事情原原本本稟報陛下,不過我現在過於激動,如果說話條理欠周,懇請陛下見諒。」

  維爾福說了這番開場白之後,向國王瞥了一眼,看見這位威嚴顯赫的聽者態度和藹,便放下心來,接著往下說:

  「陛下,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巴黎向陛下稟報,我在我的職責管轄範圍內,發現了一宗真正的謀反事件。這決非百姓或軍隊底層天天有人在策劃、註定成不了氣候的陰謀,而是一次真正的謀反,一場直接威脅到陛下王位的風暴。陛下,篡權者武裝了三條船;他在策劃某項計畫,即便他是異想天開,這也是一個極其可怕的計畫。此時此刻,他應該已經離開厄爾巴島,去哪兒?我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他想捲土重來,在那不勒斯,或是在托斯卡納海岸,甚至在法國本土登陸。國王陛下不會不知道,厄爾巴島的這個統治者還和義大利和法國保持著聯繫。」

  「是的,先生,我知道,」國王激動地說,「最近還有消息說,波拿巴黨人在聖雅克街有次集會。不過,還是請您說下去,您是怎麼得到這些情報的?」

  「陛下,詳情是我在審訊一個馬賽人時得到的,長期以來我一直在嚴密注意他,我臨行的當天,派人拘捕了他。此人是一個不安分守己的水手,我一直懷疑他是波拿巴黨人,他曾暗中登上厄爾巴島,在那裡會見了大元帥,後者讓他捎口信給一個在巴黎的波拿巴黨人,我沒能從他口中套出此人的名字。但口信的內容是要這個波拿巴黨人網羅黨羽迎接波拿巴歸來(當然這是案犯的說法,陛下),行動時間就在最近。」

  「這個人現在哪兒?」路易十八問。

  「在監獄裡,陛下。」

  「您覺得事態很嚴重?」

  「非常嚴重,陛下。那天正是我的訂婚日。我在家宴席間得知情況後大吃一驚,立即撇下未婚妻和朋友,急忙趕來投到國王陛下的腳下,陳訴我的擔憂,表白我的忠心。」

  「噢,對了,」路易十八說,「您的未婚妻是德·聖梅朗小姐吧?」

  「她是陛下一位最忠誠的臣僕的女兒。」

  「對,對。您再說說這個陰謀吧,德·維爾福先生。」

  「陛下,我擔心不僅僅是陰謀,我擔心這是舉事謀反。」

  「舉事謀反,談何容易,」國王面帶笑容說,「先祖的王位剛恢復承襲,我們對過去、現在和未來都不敢掉以輕心;十個月來,我的大臣們倍加警惕以確保地中海沿岸安然無恙。波拿巴若在那不勒斯登陸,聯軍在他到達皮翁比諾 [19] 之前定會採取行動;他若在托斯卡納登陸,他踏上的將是敵對的國土;他若在法國登陸,手下人馬勢必不多,何況他已不得民心,我們很容易制服他。所以您儘管可以放心,先生。不過請您相信,王室仍然感謝您。」

  「哦!唐德雷先生回來了!」德·勃拉加斯公爵說。

  果然,警務大臣先生出現在門口,他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目光飄忽,彷彿突然頭暈得厲害似的。

  維爾福退後一步準備離去,但德·勃拉加斯先生一把拉住了他。

  [1] 路易-菲力浦(1773—1850):出身波旁王朝的奧爾良家族,法國大革命期間流亡國外。1830年7月革命後登上王位。1830年至1848年間為法國國王。小說《基督山伯爵》自1845年8月起在報紙上連載;此處的「如今」,當指路易-菲力浦治下的這一年代。小說中的故事則發生在稍早的路易十八(1755—1824)時代。

  [2] 格裡菲烏斯(1616—1664):德國詩人、劇作家。

  [3] 賀拉斯(西元前65—前8):古羅馬詩人,出生在韋努西亞,即今天的義大利韋諾薩。

  [4] 見《聖經·舊約·創世紀》。埃及法老夢見七頭肥牛和七頭瘦牛。約瑟釋夢說,這表示七個豐年後會有七個荒年。後來果然應驗。

  [5] 拉丁文:我們不為聾子歌唱。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牧歌》中的詩句。

  [6] 大仲馬的本意是指維吉爾,但似將維吉爾與賀拉斯的出生地弄混了。

  [7] 拉丁文:牧羊人無法自持。賀拉斯《頌歌》中詩句。

  [8] 拉丁文:你帶回了不祥的預兆。賀拉斯《頌歌》中的詩句。

  [9] 拉丁文:戰爭,可怕的戰爭。維吉爾《埃涅阿斯紀》中的詩句。

  [10] 拉丁文:瘙癢症。

  [11] 馬倫哥:義大利地名。1800年6月拿破崙率法軍在此地與奧地利軍隊血戰一天,取得以少勝多的戰績。

  [12] 奧斯特利茨:捷克地名。1805年12月拿破崙集中優勢兵力在此地擊潰沙皇和奧皇親自指揮的俄奧聯軍,取得輝煌勝利。

  [13] 普盧塔克(約46—約120):古希臘傳記作家。代表作《列傳》收有希臘名人傳和羅馬名人傳各二十三篇。

  [14] 阿非利加西庇阿(西元前約185—約129):古羅馬統帥。西元前147年當選執政官。次年率軍攻陷北非重鎮迦太基,故史稱阿非利加西庇阿。

  [15] 拉丁文:執拗。

  [16] 拉丁文:你會氣喘吁吁地逃跑。賀拉斯《頌歌》中的詩句。

  [17] 拉丁文:你會氣喘吁吁。

  [18] 拉丁文:正直而意志堅強的人呵。賀拉斯《頌歌》中的詩句。

  [19] 皮翁比諾:義大利中部城鎮。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40

第十一章 科西嘉魔頭

  路易十八看見這張氣急敗壞的臉,猛地把身前的桌子推開。

  「出了什麼事,子爵先生?」他大聲說,「您看上去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您這麼驚慌失措,莫非跟德·勃拉加斯先生說的情況,跟德·維爾福先生剛才證實的消息有關?」

  德·勃拉加斯先生疾步走近子爵,但見到警務大臣如此驚恐萬狀,朝廷重臣的得意勁兒頓時煙消雲散;到了這種緊要關頭,他也顧不得去指責面前的這位警務總監情報失實,而寧可對手真能占個上風了。

  「陛下……」子爵一時口吃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說呀。」路易十八說。

  警務大臣做了個絕望的手勢,腳步踉蹌地撲到路易十八跟前,國王皺起眉頭,往後退了一步。

  「您說不說?」他問。

  「哦!陛下,大禍臨頭了!都是我的過錯,我永遠也不能寬恕自己!」

  「先生,」路易十八說,「我命令您快說。」

  「哦,陛下,篡位者二月二十八日離開了厄爾巴島,三月一日已經登陸。」

  「在哪兒?」國王急切地問。

  「法國,陛下。在儒昂灣的一個小港口,離昂蒂布很近。」

  「篡位者在法國登陸,在儒昂灣,昂蒂布附近,離巴黎才兩百五十裡路,三月一日上的岸,而您到今天三月三日剛剛知道這個消息!……哼!先生,這種事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如果不是別人給您打了假報告,就是您自己瘋了。」

  「陛下,此事千真萬確!」

  路易十八做了個無法形容的又氣又怕的手勢,直挺挺地豎起身來,彷彿有一個出其不意的打擊同時擊中了他的心臟和臉。

  「他到了法國!」他喊道,「篡位者到了法國!可是為什麼你們不把他看住?啊?難道你們和他是串通一氣的?」

  「陛下,」德·勃拉加斯公爵高聲說,「唐德雷先生是不可能沾上背叛罪名的。陛下,我們大家都兩眼漆黑,警務大臣只是和大家一樣看不見而已。」

  「不過……」維爾福開口想說,但馬上打住了,「噢,請原諒,陛下,」他欠身說,「我的忠誠使我一時難以自製,還望陛下恕罪。」

  「說吧,先生,大膽地說,」國王說,「只有您一個人及時把這件事通知了我們,請您和我們一起想想主意吧。」

  「陛下,」維爾福說,「南方民眾痛恨篡位者,我以為他倘若在南方起事,我們完全可以在普羅旺斯和朗格多克兩省發動民眾反對他。」

  「對,這沒錯,」大臣說,「但他是在沿加普和西斯特隆一線推進。」

  「推進?」路易十八說,「您是說他在向巴黎逼近?」

  警務大臣默認。

  「那麼多菲內呢,先生,」國王問維爾福,「您認為我們能像在普羅旺斯那樣,把這個省也動員起來嗎?」

  「陛下,我遺憾地向陛下坦陳一個嚴峻的事實:多菲內省的民眾遠遠不如普羅旺斯和朗格多克兩省。那些山民都是波拿巴黨人,陛下。」

  「呣,」路易十八喃喃地說,「您的消息是準確的。那麼,他帶了多少人馬?」

  「陛下,我不知道。」警務大臣說。

  「什麼,您不知道!您忘記去打聽了?嘿,」他慘笑一聲說,「這種小事您是不放在心上的。」

  「陛下,我無從打聽;急報只報告了篡位者登陸和沿線推進的消息。」

  「這個急報是怎麼到您那兒的?」國王問。

  大臣低下頭,臉漲得通紅。

  「是急報站接力傳遞的,陛下。」他囁嚅著說。

  路易十八向前跨了一步,像拿破崙那樣把胳臂交叉在胸前。

  「難道說,」他氣得臉色發白,「七國聯軍推翻這個人,上天顯靈讓我在流亡二十五年後坐上先祖的御座,我在這二十五年中研究、探索、分析安危繫於我一身的法蘭西民情風物,難道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在我所有心願都將實現的時候,讓我的權力在手中炸開,炸得粉碎嗎!」

  「陛下,這是劫數。」大臣低聲說,他感覺到國王這番話的分量,雖說同命運相比並不足道,但已足以壓垮一個人了。

  「這麼說,我們倒是讓對頭給說中了:『什麼也沒學會,什麼也沒忘記』?倘如我像他一樣是被人欺騙,我還可以自己安慰自己;可是,這些人的高官厚祿都是我給他們的,他們應該愛護我勝過愛護自己才對,因為我的命運就是他們的命運,在我接位之前,他們一無所有,在我遜位之後他們也將一無所有,想不到我卻要由於他們的無能和愚蠢而落得悲慘的下場!哦!您說得太對了,這是劫數。」

  大臣聽著這些辛辣的冷嘲熱諷,弓身不敢抬頭。

  德·勃拉加斯先生擦著額頭上的汗珠;維爾福卻暗自得意,因為他覺得自己顯得越發重要了。

  「一敗塗地,」路易十八接著說,他依稀看到了王朝將要墜入的深淵,「還要等急報來了才知道自己一敗塗地哦!我寧可像我哥哥路易十六一樣上斷頭臺,也不願被人當作笑柄攆走,從杜伊勒裡宮的樓梯上滾下去……笑柄,先生,您不知道這在法國意味著什麼吧,不過,您真應該知道才是。」

  「陛下,陛下,」大臣喃喃地說,「請陛下開恩!……」

  「德·維爾福先生,您過來,」國王對年輕人說,後者始終一動不動地站在後面,仔細聽著這場於一個岌岌可危的王國性命攸關的談話,「請您過來告訴這位先生,他不知道的事情,有人早就全都知道了。」

  「陛下,」大臣說,「其實誰也不可能猜出那個人的具體計畫,他對誰也沒透露過。」

  「其實不可能!啊,瞧您說得多麼振振有詞。不巧的是,好些振振有詞的大字眼,就跟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一樣,我早就掂過分量嘍。一個大臣有偌大的一整套機構,一大批屬下,有警員,有密探,有一百五十萬法郎的秘密活動經費,卻其實不可能知道離法國海岸線六十裡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而這位先生,他只是個普通的法官,沒有任何情報來源,他卻比您與您的所有員警知道的多得多,如果他像您一樣有權動用急報設置,他就能保住我的王冠了。」

  警務大臣帶著極其輕蔑的表情把目光轉向維爾福,後者以一個勝利者的謙虛姿態低下頭。

  「我這話不是對您說的,勃拉加斯,」路易十八說,「雖然您什麼也沒發現,至少您頭腦很清楚,沒有輕易放過疑點;換了另一個人,就會認為德·維爾福先生的發現無足輕重,甚至認為那是出於邀功的目的杜撰的。」

  這幾句話,影射的是一小時前警務大臣口氣極為自信的那番議論。

  維爾福明白國王的意圖。換了另一個人,也許會陶醉在讚賞之中忘乎所以,然而維爾福卻在擔心自己將成為警務大臣的死敵,雖說他明白這個大臣已經註定要完蛋了。誠然,這個大臣在權傾朝野之際沒能及早洞悉拿破崙的詭計,但他在做垂死掙扎之時,卻有可能揭穿維爾福的秘密——只消提審一次唐戴斯就行了。所以維爾福非但不對此人施加壓力,反而決定幫他一把。

  「陛下,」維爾福說,「事態發展之迅速,恰恰向國王陛下證明除了上帝沒人能掀起一場風暴阻止它。陛下謬誇我有先見之明,其實完全是緣於偶然。我作為陛下忠誠的臣僕,只是抓住了機會而已。請陛下別再對我過獎,否則我留給陛下的最初印象恐怕就難保了。」

  警務大臣向年輕人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作為答謝。維爾福明白自己的心思沒白費,也就是說,他既沒有失去國王的感激之情,又新結交了一個朋友,一個在必要的時候可以信賴的朋友。

  「很好。現在,」國王轉向德·勃拉加斯先生和警務大臣說,「我不需要你們了,你倆告退吧。剩下的是軍機大臣的事情啦。」

  「所幸我們的軍隊是可靠的,陛下,」德·勃拉加斯說,「陛下知道,所有的報告都證實了軍隊是效忠政府的。」

  「別跟我提報告,公爵,我知道我們對軍隊可以有幾分信任。噢,說起報告,子爵先生,您知道聖雅克街事件的最新消息嗎?」

  「聖雅克街事件!」維爾福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

  但他馬上打住了話頭。

  「請原諒,陛下,」他說,「我對陛下的忠忱讓我又忘了——並不是我對陛下的尊敬,那已經深深地銘刻在我心間,但我又忘了禮儀。」

  「您但說無妨,先生,」路易十八說,「今天您有權提任何問題。」

  「陛下,」警務大臣回答國王的問話說,「我剛才正是來向陛下稟報有關這個事件的最新情報的,不想陛下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海灣的敵情上面。現在這些小事也許不會再使陛下感興趣了。」

  「恰恰相反,先生,恰恰相反,」路易十八說,「我覺得這件事與我們所關心的事有著直接的關聯,蓋斯內爾將軍之死或許會捅出內部的一個大陰謀呢。」

  維爾福聽到蓋斯內爾的名字,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陛下,」警務大臣說,「種種跡象表明,蓋斯內爾之死是有預謀的,而不是我們先前所想的自殺。這是一次暗殺。看來蓋斯內爾從一個波拿巴黨人俱樂部出來以後就失蹤了。當天早上曾有一個陌生人去找他,跟他約定在聖雅克街相會;來人被引進書房時,將軍的貼身侍僕正在給將軍梳頭,可惜他只聽到來人說了個聖雅克街,沒聽清門牌號。」

  警務大臣向國王路易十八轉述情報時,維爾福全神貫注地聽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國王轉向他。

  「德·維爾福先生,有人認為蓋斯內爾將軍與篡位者有瓜葛,但事實上他是完全忠於我的,他是波拿巴黨人安排的一個圈套的犧牲者。您對此怎麼看?」

  「很可能是這樣,陛下,」維爾福答道,「我們還知道其他什麼情況嗎?」

  「我的手下人跟蹤了那個陌生人。」

  「跟蹤了那個陌生人?」維爾福重複說。

  「是的,僕人報出了他的特徵。此人約莫五十出頭,棕色皮膚,濃眉毛,黑眼睛,蓄髭,穿藍色常禮服,飾孔上別著四級榮譽勳章。昨天,他們跟蹤的一個人外貌完全相符,但跟到絮西埃納街和雞鷺街的拐角,此人突然不見了。」

  維爾福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因為警務大臣說話的時候,他覺得腿軟得實在站不住了;後來聽到此人甩掉了尾巴,他才鬆了口氣。

  「繼續追蹤此人,」國王對警務大臣說,「蓋斯內爾將軍當前對我們很有用,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他是一次謀殺的犧牲者。如果情況確鑿,那無論兇手是不是波拿巴黨人,都必須嚴懲不貸。」

  聽國王這麼說,維爾福竭盡全力克制住自己,才算掩飾住了內心的恐懼。

  「真是怪事!」國王發火地說,「警方說了『發生一起謀殺案』,就以為什麼都說清楚了;再說『正在跟蹤罪犯』,就以為沒什麼別的可做了。」

  「陛下,我相信在這件事上我們會讓陛下滿意的。」

  「好,我們等著瞧吧。我不再留您了,子爵。德·維爾福先生,您經過長途跋涉也累了,去休息吧。您大概住在父親那兒?」

  維爾福感到一陣目眩。

  「不,陛下,」他說,「我住馬德里旅店,在圖爾農街。」

  「您去見過他了?」

  「陛下,我一到就直奔德·勃拉加斯公爵府了。」

  「那您總得去看看他吧?」

  「我不想去,陛下。」

  「哦!可也是,」路易十八說著笑了一笑,意思是說他這麼問是另有用意的,「我忘了,您和諾瓦蒂埃先生的關係很冷淡,這是為王室利益所作的又一次犧牲,我該對您有所補償。」

  「陛下對我的眷顧已經是一種超過我奢望的褒獎,我對國王別無所求。」

  「請放心,先生,我們不會忘掉您的。暫且,」(國王摘下榮譽勳位十字勳章,通常它掛在他的藍色外衣上,位於聖路易十字勳章旁邊,加爾邁山聖母院和聖拉札爾騎士團徽章上方,他把它交給維爾福)他說,「暫且,您拿著這枚勳章吧。」

  「陛下,」維爾福說,「陛下想必是看錯了,這枚勳章是四級榮譽勳章呢。」

  「別管這麼多了,先生,」路易十八說,「就拿這一枚吧;我沒時間再讓人去定製一枚了。勃拉加斯,請您記住把榮譽勳位證書發給德·維爾福先生。」

  維爾福的眼眶裡湧滿了喜悅和自豪的淚水,他捧起勳章吻了一下。

  「現在,」他問,「敢問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去休息吧,您需要休息;請記住,您在巴黎雖然無法為我效力,在馬賽可是大有可為啊。」

  「陛下,」維爾福欠身答道,「我再過一小時就離開巴黎。」

  「去吧,先生,」國王說,「假如我把您忘了(當國王的記憶力都不怎麼樣),提醒我就是了,別害怕……子爵先生,請下令去找軍機大臣。勃拉加斯,您留下。」

  「先生,」警務大臣走出杜伊勒裡宮時對維爾福說,「您開門大吉,前途無量啊。」

  維爾福一面向仕途已盡的大臣致意,一面暗自思忖:「這能長久得了嗎?」同時,他在用目光尋找一輛出租馬車準備回旅店。

  一輛馬車經過碼頭,維爾福朝它做了個手勢。馬車駛近,維爾福交代了住址,坐進車廂深處,對前景美美地想了一番。十分鐘過後,維爾福回到住地,他吩咐馬車兩小時後來接他,並命令僕人準備早餐。

  他正準備坐上餐桌,忽然鈴聲響起,聽得出有人在果斷有力地拉著鈴繩。貼身侍僕前去開門,維爾福聽見來人在說他的名字。

  「誰會知道我在這兒呢?」年輕人心想。

  貼身侍僕走了進來。

  「呣,」維爾福說,「有什麼事?誰拉鈴想見我?」

  「一個陌生人,他不肯說出姓名。」

  「什麼!一個不願說出姓名的陌生人?他找我幹什麼?」

  「他想和先生說話。」

  「和我?」

  「是的。」

  「他說我的名字了?」

  「一點沒錯。」

  「這個陌生人什麼模樣?」

  「哦,先生,此人有五十來歲。」

  「小個還是大個?」

  「和先生的個兒差不多。」

  「皮膚是棕色還是黃色?」

  「棕色,深得發黑;黑頭髮,黑眼睛,黑眉毛。」

  「穿著呢,穿什麼衣服?」維爾福急切地問。

  「穿藍色長禮服,從上到下有一排紐扣,佩戴榮譽勳位勳章。」

  「是他。」維爾福臉色變得慘白,喃喃地說。

  「沒錯!」我們已兩次描述過他特徵的那個人進得門來說,「嘿,規矩倒不少;兒子讓父親在前廳等著是馬賽的習俗嗎?」

  「父親!」維爾福大聲說,「我沒猜錯……我就想到也許是您。」

  「行啦,如果你想到是我,」來人說,他把手杖靠在一邊,把帽子放在椅子上,「那麼請允許我對你說,親愛的熱拉爾,你讓我這樣等著可不大客氣。」

  「你去吧,熱爾曼。」維爾福說。

  僕人神色驚訝地退了出去。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41

第十二章 父與子

  剛才進來的確實是諾瓦蒂埃先生,他的目光追隨著熱爾曼,看著這個僕人把門關上;然後,大概是擔心僕人會在前廳偷聽,他又去把門打開。他的小心謹慎並不是多餘的,熱爾曼退下速度之快,證明他決難倖免於誘使我們先祖墮落的原罪 [1] 。諾瓦蒂埃先生不憚其勞,親自去把前廳的門關上,再返回關上臥室的門,插上門銷,這才轉過身來把手伸給維爾福。維爾福不勝驚訝地瞧著他開門關門,一時沒能回過神來。

  「哎!你知道嗎,我親愛的熱拉爾,」他帶著詭異的笑容對年輕人說,「你看上去好像並不高興看見我啊?」

  「怎麼會呢?父親,」維爾福說,「我很高興;不過我完全沒想到您會來,所以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啊哈,親愛的朋友,」諾瓦蒂埃先生邊說邊在一張扶手椅裡坐下,「我還以為這話該我對您說呢。這不!您告訴我二月二十八日您在馬賽訂婚,可是三月三日您卻在巴黎?」

  「我在這兒,父親,」熱拉爾走近諾瓦蒂埃說,「您沒什麼可以抱怨的。我來巴黎就是為了您,這趟旅行也許能救您的命。」

  「噢,是嗎,」諾瓦蒂埃先生在扶手椅裡灑脫地挺直身子說,「說給我聽聽吧,法官大人,這大概會很有趣的。」

  「父親,您聽說過聖雅克街上有個波拿巴黨人的俱樂部吧?」

  「聖雅克街五十三號?沒錯,我是這個俱樂部的副主席。」

  「父親,您的冷靜使我害怕。」

  「這有什麼辦法呢,親愛的?我被山嶽派 [2] 流放過,坐在一輛運乾草的小車上逃出巴黎,後來又在波爾多的荒原裡被羅伯斯庇爾的暗探追逐,經過這樣的磨煉就沒什麼好怕的囉。哎!聖雅克街的俱樂部怎麼樣?」

  「有人曾把蓋斯內爾將軍帶到那兒。他是晚上九點離開家的,第二天在塞納河裡發現了他的屍體。」

  「誰對您講了這麼個動聽的故事?」

  「國王陛下。」

  「好吧!作為對您的故事的回報,」諾瓦蒂埃說,「我告訴您一個消息。」

  「父親,我想我已經知道您要說什麼。」

  「哦!您已經知道皇上登陸的消息了?」

  「輕點,父親,我求您了,首先為您,其次為我。是的,我已經知道這個消息,甚至比您知道得更早。三天來,我的馬車在馬賽到巴黎的路上拼命狂奔,我恨不得把腦子裡翻騰的念頭一下子送到二百里開外。」

  「三天前!您瘋了嗎?三天前,皇上還沒上船呢。」

  「可我已經知道了這個計畫。」

  「怎麼會呢?」

  「是從厄爾巴島上給您的一封信裡知道的。」

  「給我的信?」

  「給您的信,我是從送信人的文件袋裡截獲的。假如這封信落到另一個人手裡,父親,此刻沒準您正挨槍子兒呢。」

  維爾福的父親笑了起來。

  「行了,行了,」他說,「看來復辟王朝從帝國那裡把果斷速決給學來了……挨槍子兒!親愛的,瞧您說的!那麼這封信,它在哪兒?我太瞭解您啦,不用擔心您會把信隨便亂扔。」

  「我把信燒了,生怕留下片言隻語。因為單憑這信就能把您定罪。」

  「還會毀了您的前程,」諾瓦蒂埃冷冷地說,「是的,我懂;不過,既然有您保護我,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我不止是保護您,先生,我還要救您一條命。」

  「呵!事情愈來愈戲劇化了。說出來聽聽。」

  「先生,我們再來說說聖雅克街的俱樂部吧。」

  「看來這個俱樂部讓警方落下一塊心病了。為什麼他們不再仔細找找呢?這個俱樂部是找得到的嘛。」

  「他們沒有找到,但已經有線索了。」

  「這話說得妙,我懂。警方如果出了岔子,他們就說已經有線索了,讓政府靜靜地等著,然後他們又會耷拉著腦袋走來說:線索丟了。」

  「您說的沒錯,不過他們找到了一具屍體;蓋斯內爾將軍被殺了,這事任你放在哪個國家,都叫謀殺。」

  「謀殺?您這麼認為?可是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將軍死於謀殺啊;在塞納河裡每天都可以找到許多人,他們不是陷於絕望投河自盡,就是不會游泳溺水而死。」

  「父親,您很清楚將軍不會因為絕望而投河,而在一月份,沒人會到塞納河去洗澡。不,您別繞彎子了,他肯定是死於謀殺。」

  「誰說得這麼肯定呢?」

  「國王。」

  「國王!我原以為他還有些哲學家的頭腦,不會不理解在政治上沒有謀殺這一說法。在政治上,親愛的,您應該和我同樣明白,沒有人的存在,只有思想的存在;沒有感情,只有利益。在政治上,我們不說殺了一個人,只說清除了一個障礙。您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嗎?那好,我這就告訴您。我們原以為蓋斯內爾將軍是可以依靠的,厄爾巴島上有人把他推薦給我們。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去找他,請他到聖雅克街參加一次朋友間的集會;他來了,在那兒,我們向他介紹了全盤計畫,對他說了厄爾巴島的出發時間、計畫中的登陸時間。然後,等到把一切都聽完,並且認為不會再有什麼新的內容了,他才對我們說他是保王黨人。這時大家面面相覷;我們要他發誓不洩露機密,他照做了,但非常勉強,倒像他這麼發誓,是在試試老天爺靈驗不靈驗。好吧!雖然他很勉強,我們還是給了他自由,絕對的自由,讓他離開了俱樂部。他沒回到自己家裡,這有什麼辦法呢,親愛的?他從我們那兒出去,很可能迷了路,如此而已。謀殺!您這麼說還真讓我吃了一驚,維爾福,您身為王室代理檢察官,光憑捕風捉影就能給我定罪嗎?當您為王室盡責,讓人把我同伴的腦袋砍下來時,我對您說過『我的兒子,您犯了謀殺罪』嗎?從來沒有,我只是說:『很好,先生,您得勝了,等著回報吧。』」

  「不過父親,您得當心,一旦輪到我們回報你們,那就是毀滅性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在指望篡位者東山再起?」

  「就算是吧。」

  「您指望錯了,父親。他在法國腹地走出十裡地,就會像一頭野獸那樣被人追捕、圍剿、抓住。」

  「親愛的朋友,此刻皇上正在向格勒諾布爾前進,十日到十二日到達里昂,二十到二十五日到達巴黎。」

  「民眾會奮起……」

  「奮起歡迎他。」

  「他隨身只帶了不多的人馬,而我們可以派幾支軍隊去堵截他。」

  「這些軍隊將護送他回到首都。親愛的熱拉爾,您其實還只是個孩子;您自以為情報確實,因為有一份急報在皇帝登陸後對您說:『篡位者帶少量人馬在坎城登陸,我們正在追擊中。』可是他在哪兒?他在幹什麼?您一無所知。您只知道他們在追擊他,但您不知道,他們會不發一槍一彈,把他一直追送到巴黎呢。」

  「格勒諾布爾和里昂都是效忠國王的城市,民眾會築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線阻止他。」

  「格勒諾布爾會熱情地為他敞開大門,里昂會傾城出動去歡迎他。相信我吧,我們的情報來源不比您的差,我們的警探和你們的一樣能幹。您需要證據嗎?證據就是,您想對我隱瞞這次旅行,而我在您通過關卡半小時後就知道您到達了;您的住址,除了您的馬車夫外,其他人一概不知,可是我知道您的住址,正當您要用餐時我準時到達,這就是證據。請按鈴讓人再放一套餐具,我們一起用餐吧。」

  「沒錯,」維爾福驚奇地看著父親說,「看來您知道得還挺多。」

  「嘿嘿!事情很簡單;你們執掌著權力,但你們所有的只是金錢能買到的東西,我們還沒有執掌權力,但我們擁有的獻身精神,使我們無往而不利。」

  「獻身精神?」維爾福笑問。

  「是的,獻身精神;這是一種說法,其實也就是為實現目標,可以不惜犧牲、不擇手段。」

  說完,他伸手想去拉鈴叫僕人,因為做兒子的並沒叫。

  維爾福按住他的胳膊。

  「等一下,父親,」年輕人說,「還有一句話。」

  「說吧。」

  「王室的警探雖說無能,卻掌握著一個機密的情報。」

  「什麼情報?」

  「關於某人特徵的情報;蓋斯內爾將軍失蹤的當天早上,此人去過他家裡。」

  「哦!這他們也知道,好樣的!那麼是些什麼特徵呢?」

  「褐色皮膚,頭髮、頰髯和眼睛都是黑色的,高領排扣的藍色常禮服,飾孔裡別一枚四級榮譽勳章,戴寬邊帽,拿白藤手杖。」

  「好傢伙!他們全都知道啊?」諾瓦蒂埃說,「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把這個人抓起來呢?」

  「因為昨天或是前天他從雞鷺街的拐角跑掉,就此不見了。」

  「還是啊,我說你們的員警是草包嘛。」

  「不錯,但是他們遲早會找到他的。」

  「呣,」諾瓦蒂埃漫不經心地往四周掃了一眼說,「呣,要是這個人還蒙在鼓裡,那倒也說不定,可是他已經知道了,而且,」他笑了笑說,「他還會改換一下容貌和服裝。」

  說著,他站起身來,解開外衣紐扣,鬆開領帶,朝一張桌子走去,桌上放著兒子的梳洗用品,他拿起剃鬚刀,在臉上塗上肥皂,用他結實有力的手,刮掉給員警提供了珍貴線索的礙事的頰髯。

  維爾福看著他這麼做,驚恐中夾雜著幾分敬佩之意。

  諾瓦蒂埃刮掉頰髯之後,又在頭髮上下了一番功夫,再換下那條黑領帶,戴上放在打開的旅行箱面上的花領帶,脫下那件藍色常禮服,穿上維爾福的一件下擺呈喇叭狀的栗色常禮服。他又在鏡子前試戴了一下年輕人的捲邊帽,對自己新的模樣似乎挺滿意,沒有再去拿先前放在壁爐旁邊的白藤手杖,而是用那只壯實的手,把一根細軟的竹棍揮得噝噝作響,舉止優雅的代理檢察官平時就是用這根手杖給自己的步履平添一種灑脫風度的。

  「怎麼樣?」諾瓦蒂埃轉身面對呆若木雞的兒子說,「經過這番簡單的化裝,嗯,你認為你的員警還認得出我嗎?」

  「認不出,父親,」維爾福結結巴巴地說,「至少我希望如此。」

  「現在,親愛的熱拉爾,」諾瓦蒂埃繼續說,「我相信你的謹慎,這些東西就由你來處理掉吧。」

  「噢,這您可以放心,父親。」維爾福說。

  「當然!現在我想你是對的,你確實能救我一條命,不過你也放心,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報你的。」

  維爾福搖了搖頭。

  「你還不信?」

  「至少我希望是您錯了。」

  「你還要去見國王?」

  「也許。」

  「你想讓他把你當成一個預言家嗎?」

  「預言災禍的人在宮裡是不受歡迎的,父親。」

  「沒錯,但總有一天,大家會為他們說公道話的。倘若真的發生了第二次復辟,你就會被當成英雄看待了。」

  「我可以對國王說些什麼呢?」

  「告訴他:『陛下,關於法國的形勢、市民的輿論和軍隊的士氣,我要說您全都受騙了。您在巴黎稱作科西嘉魔頭的這個人,在納韋爾還被人叫作篡位者,但在里昂已被人稱為波拿巴,在格勒諾布爾則被尊稱為皇上了。您以為他被人圍剿、追逐,四處逃竄;但他在前進,像他獵獲的鷹一樣行動快捷。您以為他的散兵游勇快要餓死、累垮,都想開小差了,但他們卻像滾雪球那樣越滾越大。陛下,走吧;把法國拱手交給它真正的主子,交給那個不是買下它,而是征服它的人;走吧,陛下,儘管你並沒冒多少風險,因為你的對手已經強大到足以寬容你的地步,但是對聖路易的一個孫子來說,要讓阿庫爾、馬倫戈和奧斯特利茨戰役的勝利者來饒他一命,未免也太讓他難堪了。』把這些話告訴他,熱拉爾,要不你乾脆走自己的路,什麼也別對他說。閉口不提你的巴黎之行,千萬別吹噓你到巴黎來幹什麼和已經幹了什麼。回去仍然幹你的老本行。如果說你是心急火燎般趕來的,那麼就照樣地趕回去。趁著夜色回到馬賽,從後門悄悄回家。在那裡,要溫和、謙恭、深居簡出,特別是千萬別傷害人,因為這一次,我們已經清楚誰是敵人,一定會果斷採取行動。去吧,兒子,去吧,親愛的熱拉爾,如果你能聽從父親的命令,或者如果你更愛他一些,把他的話當成一個朋友的忠告,到時候我們可以保留你的職位。」諾瓦蒂埃笑著往下說,「如果政治天平有一天讓你在上而我在下,你就又有一次救我的機會了。再見,親愛的熱拉爾,下一次來巴黎,就住我家吧。」

  諾瓦蒂埃說完這番話,神情自若地走了出去;在整個這場讓維爾福感到尷尬的談話中,他的神情始終這麼鎮靜自若。

  維爾福臉色蒼白,心情激動,他奔到窗臺前,撩開窗簾,看見父親若無其事地從兩三個鬼鬼祟祟的人中間走過去,這些人在街頭巷尾打埋伏,正是為了抓住那個黑鬍鬚、藍禮服、寬邊帽的人呢。

  維爾福就這樣氣喘未定地站在視窗,直到看見父親消失在比西街的十字路口。然後,他衝向諾瓦蒂埃扔下的衣物,把黑領帶和藍禮服塞進箱底,把帽子折攏塞進一個衣櫃的下層,把白藤手杖折成三段,扔進壁爐的爐火中。他戴上一頂旅行便帽,喚來貼身侍僕,用眼神示意他別提任何他想提的問題。結好帳後,他跳上一輛等在門口的馬車。他在里昂得知波拿巴剛剛進入格勒諾布爾,從里昂到馬賽的一路上亂得很,但他終於抵達了馬賽。這個野心勃勃、初嘗尊榮滋味的年輕人,此刻正憂心忡忡。

  [1] 人類的先祖亞當和夏娃因好奇偷吃伊甸園的禁果,犯了原罪。此處影射熱爾曼難逃好奇心的誘惑,退下後原想躲在門外偷聽。

  [2] 山嶽派:法國大革命期間國民公會的激進派議員,因開會時坐在議會中較高座位上得名。1792年秋,山嶽派作為較溫和的吉倫特派的對立面而出現。1793年至1794年間,山嶽派實際上一度統治法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43

第十三章 百日王朝

  諾瓦蒂埃是個出色的預言家,正如他預言的那樣,事態發展很快。我們都知道,從厄爾巴島返回巴黎,這種非同尋常、奇蹟般的東山再起,非但史無前例,恐怕也後無來者 [1] 。

  路易十八對這一迅猛的打擊只是軟弱無力地抵擋了一陣,他不相信民眾,對事態的發展也就失去了信心。王朝,或者說他剛剛重建起來的君主政權,本來就基礎不穩,搖搖欲墜,拿破崙只消一揮手,整個這座建築——陳舊的偏見與嶄新的觀念的畸形混合體——就轟然倒塌了。維爾福從國王那兒得到的只是感激——它眼下不僅無用,甚至還很危險——和一枚四級榮譽勳章,這枚勳章維爾福很識相地沒有佩戴,儘管德·勃拉加斯先生遵照國王的吩咐,派人小心翼翼地把榮譽勳位證書給送來了。

  諾瓦蒂埃憑著他所冒的風險和所出的力,成了百日王朝煊赫一時的人物,沒有他的保舉,拿破崙肯定要免去維爾福的職位。這位一七九三年的吉倫特黨人、一八○六年的參議員,正如他所許諾的那樣,保護了這個不久前保護過他的人。

  帝國正在還魂,不過它的再次傾覆也不難預見;這段時間裡,維爾福的心思全都用在把唐戴斯當初險些兒透露出去的秘密掩蓋得嚴嚴實實。

  只有王室檢察官被免了職,因為他有忠於王室的嫌疑。

  帝國政權剛剛建立,也就是說皇帝剛剛住進路易十八離開的杜伊勒裡宮,他就在小書房裡向四處發佈各種各樣的命令,至於這間書房,我們先前隨著維爾福進去後已作過介紹。在書房的桃心木桌子上,皇帝還發現了路易十八啟封後還留下一半煙絲的鼻煙盒。而就在這樣的時刻,在馬賽方面,不管官員態度如何,老百姓已經感到南方始終未曾熄滅的內戰餘燼重又燃燒了,保王黨人若敢外出,定會遭到斥罵和侮辱,此時若要挑動民眾報復保王黨人,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可敬的船長莫雷爾先生,我們先前說過他始終是站在民眾一邊的,這會兒他的社會地位自然有了根本的改變,我不想說他現在有多少權勢,因為他生性謹慎,又有幾分靦腆——但凡兢兢業業、勤儉起家的生意人,大抵都是如此,我只想說,儘管在那些激進的波拿巴黨人眼裡他只是個溫和派,但他的社會地位已經足以讓他向當局發出頗有分量的籲請了——我們不難猜出,這一籲請與唐戴斯有關。

  維爾福雖然上司倒臺,自己卻站住了腳跟。但他的婚事已暫時擱在一邊,要等待一個更為有利的時機。倘若皇帝在位不倒,他熱拉爾當然是另攀一門親較為合適,而對象,自有父親會為他物色;倘若王朝第二次復辟把路易十八重新送上王位,德·聖梅朗先生的影響就會像他本人一樣成倍增加,那樁婚事也就比以前更實惠了。王室代理檢察官暫時當了馬賽的首席法官。且說一天早晨,僕人推門進來通報,莫雷爾先生來訪。

  換了別人,很可能就趕忙前去迎接船主了,而這份殷勤恰恰無異於示弱。維爾福可要高明得多,他即使不是對任何情況都有過歷練,至少是對任何事情都有一種直覺。他像在王朝復辟時一樣,讓莫雷爾在前廳等候,王室代理檢察官向來的習慣就是不管身邊有沒有人,先讓來客在前廳等上一陣。這次也不例外,他用了一刻鐘時間翻閱了兩三種風格各異的報紙之後,才吩咐讓船主進來。

  莫雷爾先生原以為維爾福會垂頭喪氣的,不料一眼就看到,維爾福和一個半月以前一模一樣,也就是說,鎮靜,堅定,冷漠而不失禮貌,這最後一點,是有教養的人與平民百姓之間的一道難以逾越的坎兒。

  走進書房前,他滿心以為法官見了他會瑟瑟發抖,結果卻是見了這個把胳膊支在書桌上等著提問的人,他自己反倒抖抖索索,局促不安了。

  他在門口站住。維爾福注視著他,彷彿一時還沒能認出他來似的。兩人相持默視了幾分鐘,可敬的船主把手裡的帽子轉來轉去,簡直不知所措,結果還是維爾福先開口:

  「我想是莫雷爾先生吧?」

  「是的,先生,是我。」船主答道。

  「請走近些,」法官說,打了個表示恩賜的手勢,「請問閣下光臨有何見教?」

  「您猜不到嗎,先生?」莫雷爾問。

  「一點兒也猜不到;但我當盡我所能為您效勞。」

  「這事您完全有辦法的,先生。」莫雷爾說。

  「那就請說吧。」

  「先生,」船主說,他漸漸恢復了自信,再說他的申訴完全在理,立場又很鮮明,所以他的語氣非常堅定,「您想必記得,大家得知皇帝陛下登岸的前幾天,我來為一個不幸的年輕人向您求過情。他是一個水手,在我的船上當大副。您想必也還記得,他被指控和厄爾巴島有聯繫,有這層關係,在當時是個罪名,但放在今天就是一種光榮了。當時您為路易十八效力,沒法庇護這個年輕人,先生,您在盡您的職責。如今您為拿破崙效力,您理應保護他,這仍然是您的職責。我來,就是想問一下他現在怎麼樣了。」

  維爾福竭盡全力控制住自己。

  「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他問,「請把他的名字告訴我。」

  「艾德蒙·唐戴斯。」

  不用說,維爾福寧願在決鬥中讓對手從二十五步開外先開槍,也不願聽人提到這個名字,但他仍然臉不改色,眉頭也不皺一下。

  「這樣,」維爾福心裡想,「就沒人能責備我當初逮捕這個年輕人是假公濟私了。」

  「唐戴斯?」他重複了一遍,「您是說艾德蒙·唐戴斯?」

  「是的,先生。」

  維爾福打開放在旁邊格子裡的一個卷宗,放到桌上,又走到旁邊去翻閱其他文件,然後,他轉身面向船主。

  「您肯定您沒弄錯,先生?」他以最自然的語氣問道。

  倘若莫雷爾更精細一些,或對這種事情的經驗更豐富一些,他也許會覺得奇怪,為什麼代理檢察官會親自過問這樁已經無關的案子,他也許會尋思,為什麼維爾福不讓他到囚犯登記處,到典獄長那兒去打聽。但莫雷爾現在看不出維爾福有半點心虛的樣子;而既然看不出維爾福害怕,他在維爾福身上見到的就只是屈尊俯就的態度了。維爾福得計了。

  「不,先生,」莫雷爾說,「我沒有弄錯。我認識這可憐的小夥子有十年了,他在我手下也已經幹了四年。您想必還記得,一個半月前,我來請求您對這可憐的孩子網開一面,就像今天我來請求您對他秉公處理一樣;您那時接待我的態度非常冷淡,不高興多搭理我。咳!那會兒保王黨對波拿巴黨就是看不順眼!」

  「先生,」維爾福以慣常的敏捷和冷靜招架說,「我當時是保王黨,認為波旁家族是王座的合法繼承人,是當仁不讓的法蘭西君王;但我們看到了皇上奇蹟般的復位,這證明我是錯了。天才的拿破崙勝利了:得民心者才是真正的君主。」

  「好啊!」莫雷爾爽聲說道,「聽您這樣說我真高興,看來艾德蒙有救了。」

  「等一等,」維爾福翻閱一個新的卷宗接著說,「我找到了:他是一個海員,是嗎?他要娶一個加泰羅尼亞姑娘是嗎?對,對!現在我想起來了,這是一個重案。」

  「怎麼會呢?」

  「您知道,他離開這兒以後,就被帶到法院的監獄去了。」

  「噢,後來呢?」

  「後來,我向巴黎打了報告;我把在他身上找到的信件送去了。這是我的職責,我不能不這麼做……過了一個星期,他就被帶走了。」

  「帶走了!」莫雷爾大聲說,「他們把他怎麼樣了?」

  「哦,不用擔心。他可能被送到弗内斯特雷爾、皮涅羅爾或者聖瑪格麗特群島 [2] 去了,按我們的行話,這叫換換環境。放心吧,不定哪天早上,他就會回來再給您當船長的。」

  「他什麼時候回來,這個位置都給他留著。可他也該回來了吧?我想波拿巴黨法院的當務之急,就是釋放保王黨法院監禁的犯人吧。」

  「別太心急,親愛的莫雷爾先生,」維爾福說,「什麼事都得按法律程式辦才行。監禁的命令來自上面,釋放的命令也得自上而下。拿破崙回來才半個月,那些甄別平反的公文大概也剛送上去。」

  「但是,」莫雷爾問道,「我們現在掌權了,難道就沒有辦法加快這個程式嗎?我有幾個朋友還是有些影響的,我弄得到撤銷逮捕令的公文。」

  「根本就沒有逮捕令。」

  「那麼在監獄花名冊上勾銷他的名字。」

  「政治犯入獄是不入冊的。有時候,政府就是用這個辦法讓一個人失蹤而不留任何痕跡。入了花名冊就有據可查了。」

  「在波旁王朝時代也許是這樣,但現在……」

  「任何時代都一個樣,親愛的莫雷爾先生:政府一個接一個換,其實是大同小異的。路易十四治下的司法機構今天還在運轉,就只巴士底獄除外。皇上對監獄的管理比國王更嚴格!監獄裡不入冊的囚犯可以說是不計其數。」

  這番合情合理的解釋說服了莫雷爾,他甚至連半點懷疑都沒有了。

  「那麼,維爾福先生,」他說,「您是不是可以給我一些忠告,好讓可憐的唐戴斯早日歸來呢?」

  「只有一個,先生——給司法大臣寫信請求幫助。」

  「哦!先生,這樣的信大臣每天要收到兩百份,可他看不了四封。」

  「沒錯。但是由我審批並直接報送的信,他是會看的。」維爾福說。

  「您會親自把信送上去,先生?」

  「一點不錯。唐戴斯在當時有罪,但現在他是無辜的。當時判他入獄是我的職責,現在讓他獲得自由也是我的職責。」

  就這樣,維爾福避免了一次可能性雖說不大、但畢竟存在的調查的危險,這樣的調查是會讓他完蛋的。

  「那我怎麼對大臣說呢?」

  「請坐這兒,莫雷爾先生,」維爾福說著把座位讓給船主,「我來口述。」

  「這不太讓您費心了嗎?」

  「沒事。我們得抓緊,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是啊,先生,您想想,那可憐的年輕人在那兒等待,在那兒受罪,說不定他都已經絕望了呐。」

  維爾福想到這個犯人在寂寞和黑暗中咒罵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但是他已陷得太深,無法回頭了,唐戴斯必得在他野心的齒輪之間被碾得粉碎。

  「請說吧,先生。」船主說,他已坐在維爾福的扶手椅裡,手上拿著一支筆。

  於是,維爾福口述了一封請求信。這封信意在請求釋放唐戴斯,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但信中過分渲染了唐戴斯效忠拿破崙的熱忱,唐戴斯儼然成了輔佐拿破崙東山再起的中堅人物。顯然,如果唐戴斯還在含冤蒙辱,大臣看了信一定會立即為他伸張正義。

  信寫完以後,維爾福又把它高聲唸了一遍。

  「成了,」他說,「剩下的事我來辦吧。」

  「信很快就會送出嗎,先生?」

  「今天就送。」

  「加上您的審批意見?」

  「我會儘量寫得好些,先生,證明您在信中所說的情況完全屬實。」

  維爾福坐下,在請求信的一角寫上審批意見。

  「下一步,先生,我該幹什麼呢?」莫雷爾問。

  「您就等著好了,」維爾福說,「一切由我來辦。」

  這個保證使莫雷爾充滿了希望。他滿心喜悅地離開代理檢察官去告訴唐戴斯老爹,他很快就能見到兒子了。

  可是維爾福並沒有把請求信送呈巴黎。他把它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起來。這封信眼下雖可救出唐戴斯,但將來說不定會給唐戴斯帶來更大的麻煩——從歐洲的局勢及事態的發展可以看出,第二次王朝復辟並不是不可能的。

  唐戴斯於是繼續當犯人,他被關在深深的囚牢裡,根本聽不見路易十八滾下王位的巨大聲響,也聽不見帝國垮臺的更為可怖的聲響。

  但維爾福卻以警覺的目光注視著,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在世人稱之為百日王朝的帝國複出的短暫時期,莫雷爾兩次為請求釋放唐戴斯而來,每次維爾福都信誓旦旦,以前景樂觀來安慰他;最終,滑鐵盧戰役發生了。莫雷爾再也不到維爾福府上登門了;船主為他年輕的朋友做了一切他出於人道而該做的事情;在第二次復辟時期再想進行新的嘗試是徒勞而且有害的了。

  路易十八重新登上王位。對維爾福而言,馬賽給了他過多的記憶,而且都——成了內疚之事,他請求得到在圖盧茲某一空缺的檢察官職位,獲得了允准。他到新任所後兩個星期,娶了蕾內·德·聖梅朗小姐為妻,這時他岳父在宮廷的地位比以前更顯赫了。

  這就是唐戴斯在百日政變期間和滑鐵盧戰役之後仍然被關在囚牢,不說完全被人遺忘,卻至少為天主所遺忘的原因。

  拿破崙一起事,唐格拉爾就明白他給唐戴斯的那一擊有多麼厲害:他的告密可謂適逢其時。他這種人生來就是壞種,平日裡又有點小聰明,他管這奇怪的巧合叫天意。

  當拿破崙重又在巴黎發號施令的時候,唐格拉爾嚇破了膽。他每時每刻都擔心唐戴斯會出現在眼前。唐戴斯知道一切,唐戴斯既可怕又強悍,他會來報仇的。於是,唐格拉爾向莫雷爾先生辭去船上的職務,並請船主把他推薦給一個西班牙商人。三月底,他在那個商人那裡做了個小職員。這是拿破崙重返杜伊勒裡宮後十到十二天之間的事情。他就此去了馬德里,人們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了。

  費爾南什麼也不明白。唐戴斯不在,這就夠了。他現在怎麼樣?費爾南根本不想去知道。不過,唐戴斯不在的這段時間裡,費爾南冥思苦想,既要為唐戴斯的不在編些理由哄住梅塞苔絲,又要考慮遷移到別處並把她強行帶走的計畫。也有時,這是他一生中最難受的時刻,他坐在法羅灣的頂端——從這兒可以同時看清馬賽和加泰羅尼亞村——像獵鷹般憂鬱而凜然地望著大路,等著看見那個瀟灑倜儻的年輕人回轉家門。對費爾南來說,這個年輕人就是他的復仇使者。費爾南暗自下決心:他要先一槍擊碎唐戴斯的腦袋,然後自殺;他想,自己的死會給殺死情敵抹上幾分浪漫色彩。但是費爾南是在騙自己:他是不會自殺的,因為他還抱有希望。

  就在這時候,命途多舛的帝國發佈了最後一次徵兵令,所有尚能拿起武器的人都響應皇帝響亮有力的號召衝到法國境外去 [3] 。費爾南離開家園和梅塞苔絲,和其他人一樣應徵入伍。一個陰暗、可怕的想法折磨著他:他怕自己這一走,他的情敵就會回來娶他心愛的人。

  如果費爾南真的想自殺,那他在離開梅塞苔絲時就該這麼做了。

  正如忠誠的表現在善良的人身上終會產生效果一樣,費爾南對梅塞苔絲的關心,對她的不幸所表示的同情,以及盡可能滿足她一切要求的殷勤,終於產生了效果。梅塞苔絲始終和費爾南保持著友誼,如今友誼又添上了感激之情。

  「我的兄長,」她給費爾南背上新兵的背包,「您是我唯一的朋友,您一定要小心保護自己,別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您要是死了,我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在費爾南整裝待發之際,梅塞苔絲說的這番話使他又有了一線希望。倘若唐戴斯不再回來,梅塞苔絲說不定有一天還會是他的。

  留下的梅塞苔絲孤單單的,陪伴她的只有這片從未顯得這麼荒涼的土地,以及一望無際的大海。她整日兩眼淚汪汪的,猶如淒婉的故事中的癡情女子,不停地圍著本族人的小村落轉悠。她時而在南方的烈日下佇立,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似的不言不語,呆呆地望著馬賽;時而坐在堤岸上,傾聽大海的呻吟,這呻吟和她的痛苦一樣不絕如縷;她常常自問是不是就該讓身子向前傾去,投入深淵葬身谷底,這樣做是不是會比永無盡頭的等待,比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來得好受些。

  梅塞苔絲沒有跳下去,並不是因為缺乏勇氣。宗教信念援救了她,使她沒有走上自盡的絕路。

  卡德魯斯與費爾南一樣應徵入了伍。但他比加泰羅尼亞人年長八歲,又已經結婚,所以他是第三批入伍,被派到了沿海地區。

  唐戴斯老爹的生命是靠希望支撐著的。皇帝一倒臺,希望全都成了泡影。

  離開兒子五個月之後,就在當初兒子被捕的那個時分老人在梅塞苔絲的懷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莫雷爾先生負擔了他的全部喪葬費,把老人在患病期間欠下的一小筆債也還清了。

  這樣做光憑大慈大悲是不夠的,它還需要勇氣。那時南方戰事未平,幫助一個像唐戴斯這樣危險的波拿巴黨人的父親,即便老人已經氣息奄奄,也可以是一條罪名。

  [1] 1815年2月下旬,拿破崙率領數百名衛士和老近衛軍士兵,從厄爾巴島悄悄返回法國。3月20日拿破崙重返巴黎,再次登上皇位,重新統治法國近100天。這段時期史稱「百日王朝」。6月兵敗滑鐵盧後,拿破崙簽署退位詔書。隨後他被放逐到聖赫勒拿島,在那兒度過餘生。

  [2] 弗内斯特雷爾和皮涅羅爾分別是皮埃蒙特和都靈的監獄。聖瑪格麗特群島位於坎城附近,此處的國家監獄曾於1687至1698年間囚禁過鐵面人。

  [3] 1815年6月,拿破崙率領新組建的軍隊進入比利時,迎戰第七次反法同盟軍。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44

第十四章 憤怒的囚徒和瘋癲的犯人

  路易十八重返王位約莫一年的時候,監獄督察長前來巡察。

  唐戴斯在地牢裡聽見了上面嘈雜的聲響。這些門軸轉動和木門開啟的動靜在地面上聽起來固然很響,但在地下是很難分辨的,只有習慣於在黑夜的靜謐中諦聽的囚犯才能聽清——他們聽慣了地牢裡蜘蛛織網、凝聚的水珠每隔一小時滴落一次的聲音。

  他猜想那些鮮活的人群中間一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長久以來,他幾乎生活在一座墳墓裡,覺得自己跟死人沒什麼兩樣了。

  結果,是督察長來逐一視察大牢、單間牢房和地牢。他詢問了好幾個犯人,之所以選這些犯人,或是因其表現好,或是因其特別傻。督察長問他們伙食怎麼樣,有什麼要求。

  他們一致回答伙食糟糕,要求恢復自由。

  督察長問他們有沒有別的事情要向他說。

  他們又都一致搖頭。這些犯人還有什麼比自由更為寶貴的東西要申請呢?

  督察長微笑著轉過身子,對典獄長說: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上面要叫我們這麼徒勞無益地巡迴視察。看過一個犯人就等於看了一百個,聽過一個犯人講,就等於聽了一千個,永遠是千篇一律:吃得不好,自己無辜。還有其他犯人可以看看嗎?」

  「有,我們還有危險和發瘋的犯人,關在地牢裡。」

  「去看看吧,」督察長帶著極為厭倦的神色說,「還得恪盡職守喲,下去看看地牢吧。」

  「請稍等,」典獄長說,「讓我先去找兩個士兵來。犯人有時會走極端,或者是活得不耐煩了,想被定成死罪。因此您有可能成為一次絕望行動的犧牲者。」

  「那麼就採取預防措施吧。」督察長說。

  典獄長派人找來兩個士兵,一行人開始沿著一條黴腐、惡臭、潮濕的樓梯往下走。單單在這兒走上一走,眼睛、鼻子和呼吸就都會變得極其難受。

  「謔!」督察長走到半道停住說,「誰能住在這種鬼地方?」

  「一個最危險的謀反分子,上面特別關照說他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傢伙。」

  「他一個人住?」

  「當然。」

  「他在這裡多久了?」

  「將近一年。」

  「他一來就關在地牢裡?」

  「不是的,先生。他想殺死一名為他送飯的獄卒,這才被關進地牢的。」

  「他想殺死獄卒?」

  「是的,先生,就是替我們掌燈的這個人。是這樣嗎,安東莞?」典獄長問。

  「對,他要殺我。」那獄卒說。

  「是嗎!他是個瘋子?」

  「比瘋子更糟,」那獄卒說,「簡直是魔鬼。」

  「不要訓訓他嗎?」督察長問典獄長。

  「不用了,先生,像這樣已經夠他受的啦;再說他也快瘋了。這種情形我們見過,我看不出一年,他的神經就完全錯亂了。」

  「這對他來說,說不定倒是好事,」督察長說,「真的瘋了,痛苦反而少些。」

  讀者不難看出,這位督察長是個挺有人情味的人,很適合從事這份應以博愛為懷的工作。

  「您說得對,先生,」典獄長說,「您的想法表明您對這事兒琢磨得挺透徹。這不,二十來尺 [1] 開外還有一個地牢,可以從另一個樓梯下去。那裡面關著一個老神甫。他當過義大利一個政黨的頭兒,一八一一年起關在這兒,一八一三年底發了瘋。從那以後,他就像變了個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先是愈來愈瘦,後來又長胖了。您看這一位不如看那一位,他瘋得有趣,看了不會讓您傷感。」

  「我兩個都看,」督察長說,「做事得做實在嘍。」

  督察長是第一次巡視監獄,想給上峰留個好印象。

  「我們先進去看第一個地牢吧。」他又說。

  「好的。」典獄長答道。

  說完,他向掌匙獄卒示意,後者打開了門。

  唐戴斯蹲在地牢的一角,帶著難以言狀的激動迎接穿過狹窄的鐵柵射進來的微弱日光。聽到笨重的鐵鎖嘎嘎作響,銹蝕的鉸鏈在支軸上轉動發出的刺耳聲音,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陌生人由兩個獄卒擎著火把照明,典獄長帽子拿在手上和他說話,旁邊還有兩名士兵護送,唐戴斯猜出了來人的身份。向上級部門申訴的機會終於盼到了,他雙手合在胸前,猛地撲上前去。

  士兵們立即把刺刀交叉成十字,他們以為犯人要傷害督察長。督察長本人也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唐戴斯發現他們把他看成兇狠的要犯了。

  於是,他在目光中凝聚起內心所能有的全部溫順和謙恭,極其恭敬地一口氣說了很多話,想以此來打動來訪者。見他這麼會說,在場的人都挺驚訝。

  督察長從頭到底聽完唐戴斯的陳述,然後轉向典獄長輕聲說:

  「他會皈依宗教的,他已經變得順從多了。瞧,威嚇對他還是管用的,他在刺刀前退縮了。可真的瘋子是什麼都不怕的。關於這一點我在夏朗東 [2] 做過很有趣的研究。」

  接著,他向犯人轉過身去。

  「長話短說,」他說,「你有什麼要求?」

  「我希望知道我犯了什麼罪;我請求他們給我找法官;我要求公開審理我的案子;最後,如果我真的有罪,我要求你們槍斃我,而如果我是無辜的,你們應給我自由。」

  「你的伙食好嗎?」督察長問。

  「嗯,算好吧,我不知道。不過這無關緊要;重要的,不光和我這個不幸的犯人有關,而且和所有主持正義的官員有關,和治理天下的國王有關的,是一個無辜的人不該成為卑鄙的告發的犧牲者,不該永遠被關在獄中咒罵劊子手。」

  「你今天挺馴順,」典獄長說,「但你不總是這樣的,你想殺死看守那會兒,說的可是另一番話。」

  「不錯,先生,」唐戴斯說,「我向他表示歉意,他對我一直很好……可是,您讓我怎麼辦呢!我那時候是瘋了,我恨極了。」

  「你現在不瘋不恨了?」

  「不了,先生,監禁磨滅了我的意志,銷蝕了我的心靈……我來這裡已經很久了!」

  「很久了?……你是什麼時候被捕的?」督察長問。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兩點。」

  督察長計算著。

  「今天是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瞧你說的,你關在這兒才十七個月。」

  「才十七個月!」唐戴斯說,「噢!先生,您不知道十七個月的監禁意味著什麼,那就是十七年,就是十七個世紀啊!您不知道對像我這樣一個離幸福只有一步之遙,一個馬上就要娶心上人為妻的人,對於我這樣一個錦繡前程已在面前展現,而轉瞬間一切又都化為泡影的人,十七個月的監禁意味著什麼!我正沐浴在美好的陽光裡的時候,卻突然跌入最幽深的黑夜,發覺前途毀於一旦,不知道我所愛的人是否還在愛我,也不知道年邁的父親是死了還是活著,這又意味著什麼!十七個月,對一個習慣於遼闊無垠的海面上清新的空氣,過慣了海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生活的人來說,是多麼漫長啊!先生,您知道嗎,即使犯下了人類語言所能形容的最令人髮指的罪行,十七個月的監禁也是殘酷的呀。可憐可憐我吧,先生,我不求從輕發落,我只求讓法官審判我。你們總不能不讓一個被告尋找法官吧。」

  「好,」督察長說,「我們知道了。」

  接著,他又轉身對典獄長說:

  「說真的,這個可憐蟲還真讓我有點難過。上去以後,您把他的入獄卷宗拿給我看看。」

  「遵命,」典獄長說,「不過我想,您看到的會是對他不利的可怕的記錄。」

  「先生,」唐戴斯接著說,「我知道您本人不能決定讓我從這裡出去,但您可以向當局轉達我的請求,您可以促成一次調查,總之,您可以讓我接受審判:一次審判,就是我的全部請求。這樣可以讓我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被判了什麼刑;您也瞧見了,不審不判是一種最可怕的酷刑。」

  「你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我講一下。」督察長說。

  「先生,」唐戴斯大聲說,「我從您的聲音裡聽出您已經動了惻隱之心。先生,請告訴我我有希望了。」

  「我不能對您說這句話,」督察長答道,「我只能答應查閱您的檔案。」

  「噢!這麼說,先生,我自由了,我得救了。」

  「當時是誰下的逮捕令?」督察長問。

  「德·維爾福先生,」唐戴斯回答說,「請去看看他,和他談一下吧。」

  「德·維爾福先生調離馬賽已經有一年了。他在圖盧茲。」

  「噢!原來是這樣,」唐戴斯輕聲說道,「我唯一的保護人調走了。」

  「德·維爾福先生和你有沒有仇?」督察長問。

  「沒有,先生;他對我非常友好。」

  「那麼他已經留下的,或者還會給我的有關你的材料,我都是可以相信的囉?」

  「完全可以相信,先生。」

  「那好,你等著吧。」

  唐戴斯跪倒在地,雙手舉向上天輕聲祈禱,感激這個察看監獄的人,這個拯救地獄中靈魂的人。

  地牢的門重又關上,但督察長帶來的希望也關在唐戴斯的地牢裡了。

  「閣下馬上調閱入獄檔案,還是先去神甫的地牢?」典獄長問。

  「一次看完吧,」督察長答道,「要是往上走到有亮光的地方,只怕就沒有勇氣再下來嘍。」

  「喔!這個犯人跟剛才的不一樣,他那瘋勁兒,您看了準會覺得有趣。」

  「他怎麼個瘋法?」

  「謔!瘋得挺古怪,他自以為擁有一個極大的寶藏。被捕的第一年,他說如果政府還他自由,他就奉獻給政府一百萬;第二年,增加到兩百萬,第三年,三百萬,每年往上加。他已經坐了五年牢,他準會要求和您密談,給您五百萬。」

  「呵呵!果然很有趣,」督察長說,「這個百萬富翁叫什麼呢?」

  「法里亞長老。」

  「二十七號!」督察長說。

  「就這兒。把門打開,安東莞。」

  掌匙獄卒開了門,督察長好奇的目光探進瘋長老的地牢。

  監獄上下都這麼稱呼這個犯人。

  牢房正中,一個幾乎赤身裸體的人躺在用牆上剝落的石灰在地上畫出的一個圈子裡。他那破成一縷一縷的衣服,已經遮不住身子了。地上畫著一些清晰的幾何圖形,他正聚精會神地思考問題,神情與被馬賽魯斯麾下士兵殺死的阿基米德 [3] 極為相像。地牢門打開時聲音傳來,他沒挪動一下身子。但當火把那不尋常的光芒驟然照亮濕漉漉的地面時,他吃了一驚。他猛地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這麼些人魚貫走下他的地牢。

  他趕緊抓起扔在床腳跟前的被單,手忙腳亂地披在身上,好讓自己別在陌生人面前過於出醜。

  「你有什麼要求?」督察長千篇一律地問道。

  「我麼,先生,」神甫神色驚異地說,「我沒有要求。」

  「您沒弄明白,」督察長接著說,「我是政府特派員,我的任務是巡視監獄,聽取犯人的意見。」

  「哦,那就另當別論了,先生,」神甫趕緊大聲道,「我希望我們能談得來。」

  「瞧,」典獄長低聲說,「我不是說過嗎?這就要開始了。」

  「先生,」犯人繼續說,「我是法里亞神甫,出生在羅馬;我給羅斯皮裡奧西紅衣主教當了二十年秘書。我一八一一年初被捕,不知道被捕原因。從那以後,我就一直要求義大利和法國當局釋放我。」

  「為什麼向法國當局要求呢?」典獄長問。

  「因為我是在皮翁比諾 [4] 被捕的。據我推測,皮翁比諾也像米蘭和佛羅倫斯一樣,已經成為法國某個省的省會了 [5] 。」

  督察長和典獄長相視一笑。

  「嗨,」督察長說,「你的義大利新聞已經過時了。」

  「這是我被捕那天的事情,先生,」法里亞長老說,「皇帝陛下為上天剛賜予他的兒子建立了羅馬王國 [6] ,我想他出師連連告捷,大概已經實現了馬基雅弗利 [7] 和愷撒·博爾吉亞 [8] 的夢想,使義大利成為一個統一的王國。」

  「先生,」督察長說,「幸而上天有眼,在我看來你竭誠支持的這個宏偉計畫出了點岔子。」

  「這個計畫是使義大利強大、獨立和幸福的唯一辦法。」長老答道。

  「有可能,」督察長說,「但我此行的目的不是和你討論義大利的政治,而是像我剛才做的那樣詢問,你對監獄的食宿有什麼意見。」

  「監獄的伙食都差不多,」長老回答說,「也就是說非常糟糕。至於住宿,您看見了,這裡很潮濕,不衛生,但作為一間地牢還說得過去。現在,我想說的不是這些,而是意義極為重大、涉及最高利益的一樁秘密。」

  「來了吧。」典獄長低聲對督察長說。

  「這就是為什麼我見到您會如此高興的緣故,」長老繼續說,「雖說您在我做一項極重要的計算時打擾了我,如果這項計算做成了,也許能修正牛頓定律。您能賞光和我私下裡談一會兒嗎?」

  「得,不出我的所料吧?」典獄長對督察長說。

  「您的犯人您很瞭解。」督察長笑著說。

  接著,他又轉向法里亞說:

  「先生,我無法滿足你提出的要求。」

  「可是,先生,」長老說,「如果事關政府獲得的一筆鉅款,比如說五百萬呢?」

  「得,」督察長轉身對典獄長說,「您的預言準確到數字了。」

  「噢,」神甫看見督察長動了動身子準備退出,馬上說,「我們不一定非得單獨談不可,典獄長先生也可以在場。」

  「親愛的先生,」典獄長說,「不巧的是我們事先就知道您會說什麼了。是關於你的寶藏吧?」

  法里亞凝視著這個嘲弄者,一個公正的旁觀者可以看到他的目光中閃動著理性和睿智之光。

  「沒錯,」他說,「不說這個你要我說什麼呢?」

  「督察長先生,」典獄長說,「這個故事我可以講得和長老一樣好。聽了四五年我的耳朵都聽膩了。」

  「典獄長先生,」長老說,「這證明了您就像《聖經》上說的那些人一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親愛的先生,」督察長說,「托上天的福,典獄長挺有錢,他不需要你的錢;把錢留著等你出獄的那天用吧。」

  長老雙眼圓睜,一把抓住督察長的手。

  「可要是我出不了獄呢,」他說,「如果當局不顧公道把我關在這個地牢裡,而我生前沒能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這筆財富不是付諸東流了嗎?政府、還有我,如果能用上這筆錢,豈不更好嗎?我出六百萬,先生,是的,我願意出六百萬,只要你們放了我,我有餘下的錢就夠了。」

  「說真的,」督察長輕聲說,「如果我們不知道這個人瘋了,聽他說話的口氣那麼自信,說不定真會相信他說的是實話呢。」

  「我沒有瘋,先生,我說的是實話,」法里亞介面說,他憑著犯人特有的敏銳聽覺,聽見了督察長的每一句話,「我說的這個寶藏確實存在,我提議我們簽訂一份合同,然後你們帶我去我指定的地點,當著我的面挖掘。假如我扯謊,假如一無所獲,假如真像你們說的那樣我是個瘋子,那好!你們再把我帶回這個地牢來,我將在這兒度過餘生,至死不再向您和任何人提任何要求。」

  典獄長笑了起來。

  「你的寶藏很遠吧?」他問。

  「離這兒有一百里。」法里亞答道。

  「想得倒美,」典獄長說,「倘若每個犯人都要把看守帶上走一百里地玩玩,而那些看守又都答應陪他們去走,那麼犯人逃跑的機會就來囉:這麼長途跋涉,逃跑的機會自然有的是。」

  「這一招並不新鮮,」督察長說,「這位先生甚至得不到發明權。」

  接著,他又轉身面向長老。

  「我問你的是伙食怎麼樣。」他說。

  「先生,」法里亞說,「如果我對您說的是實話,如果我給您指出的地點真埋著寶藏,請您向上帝發誓還我自由。」

  「你的伙食怎麼樣?」督察長又問一遍。

  「先生,您這樣做是不會冒風險的,您瞧,我不想尋覓機會逃跑,你們去那兒時,我還留在牢裡好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督察長不耐煩地說。

  「您也沒有回答我的請求!」長老喊道,「您就同其他那些不肯相信我的白癡一起見鬼去吧!你們不想要我的金子,我自己留著;你們不肯還給我自由,天主會還給我。行了,我沒什麼要說的了。」

  說完,他扔下被單,撿起一塊石灰,重新在圈子正中坐下,繼續畫線、計算。

  「他在幹什麼?」督察長轉身退出時問。

  「算他的寶藏唄。」典獄長說。

  法里亞向他投去極為鄙夷的一瞥,以回報他的譏諷。

  他們出去,獄卒關上了門。

  「他過去大概真的有點財產。」督察長走上石級時說。

  「也說不定是做夢夢見,」典獄長回答說,「第二天醒來就變瘋了。」

  「其實,」督察長無意中道出了世弊的癥結,「他如果真富有,也就不會進監獄嘍。」

  法里亞長老的一次際遇就這樣結束了。他仍然當他的囚犯,不過,在這次視察之後,這個逗人發笑的瘋子更加著名了。

  卡裡古拉和尼祿 [9] 這兩個喜歡異想天開,熱衷於探尋寶藏的皇帝,如果聽到可憐長老的這番話,一準會把他所盼望的空氣、他所企求的空間,以及他願以如此昂貴代價贖回的自由全都給他。如今的君主囿於現實的天地,再也沒有敢想敢做的勇氣了。他們懼怕下達命令時被人偷聽,懼怕所做的事情有人窺視,不再感到自己是天神的化身。他們只是戴著王冠的凡人而已。從前,他們自以為是朱庇特的兒子,至少對自己是這麼說的,他們身上多多少少還有著他們天父的遺風。而在雲天之外的一切,常人是難以企及的。然而如今的君王很容易企及。因此,專制政府不願把囚禁和酷刑的真相大白於天下,也不願讓一個被嚴加審訊的犯人肢體不全、傷痕累累地重見天日。由於瘋病是一種精神備受折磨之後在污濁的地牢裡與之俱生的潰瘍,患此病者總是被十分小心地藏在他的病源地,或者說,即使能被釋放,他也會被深藏在某家陰森森的醫院裡,醫生面對獄卒送去的這些體腦殘缺的患者,既看不出他們還有人的模樣,也看不出他們還有人的思想。

  法里亞長老是在監獄裡發的瘋,鑒於他的病狀,他被判了無期徒刑。

  至於唐戴斯,督察長沒有食言。他上去回到典獄長那裡,就讓人把入獄檔案取來了。有關這個犯人的批語如下:

  艾德蒙·唐戴斯

  狂熱的波拿巴黨人,曾積極參與厄爾巴島事變。

  須絕密關押並嚴加監視。

  在檔案中,這幾行字的筆跡跟前面的不一樣,用的墨水也不同。這表明批語是唐戴斯被監禁之後添加上去的。

  指控措辭有力,無懈可擊。督察長在下面寫上:

  無須覆議。

  可以說,這次巡視倒使唐戴斯大為振奮;自他入獄之後,他早已忘了計數時日,然而巡視員又給了他一個新的日期,這個日期唐戴斯是從此不會忘記了。督察長走後,他用天花板上剝落的一塊石灰在牆上寫下: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從那時起。他每天刻上一道線,使自己對時間心中有個數。

  時光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地流逝了。唐戴斯始終等待著。一開始,他把自己獲釋的時間定為半個月。看來督察長對他的事情還有一些興趣,即使不急著去辦,那麼有十五天也足夠了。十五天過去了,他心想,要讓督察長在回巴黎之前就辦理他的事,那未免有些荒唐,只有等他巡視完之後才會回到巴黎,而他的巡視時間可能要持續一兩個月。於是他定下了三個月,而不是十五天的期限。三個月過去了,他又冒出了新的想法,把期限寬延到六個月。六個月又過去了,他一個限期接著一個限期往後挪,一直等到了十個半月。在這十個半月中,監獄裡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任何讓他感到慰藉的消息傳來。他問獄卒,獄卒一如往常三緘其口。唐戴斯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神志來了。他想,記憶中的這件事莫非是大腦的錯覺,那位出現在他牢房裡的撫慰天使莫非是插著夢的翅膀下到他的牢房裡來的。

  一年過後,典獄長調任前往漢姆堡 [10] 履新。他帶走了好幾個下屬,其中有看守唐戴斯的獄卒。新的典獄長上任後,覺得記這些犯人的名字太麻煩,於是乾脆把他們編上號。這個人滿為患的可怕旅社共有五十個房間,住客就按住房號碼編號;我們不幸的年輕人不再叫唐戴斯這個姓或艾德蒙這個名字了,他叫三十四號。

  [1] 本書中的「尺」都指法尺(pied)。一法尺相當於325毫米。

  [2] 夏朗東:離巴黎不遠的一座小城,當時那兒有一所瘋人院。

  [3] 阿基米德(西元前287—西元前212):古希臘學者。相傳馬賽盧斯統率羅馬軍隊攻陷敘拉古城時,阿基米德正在家裡的沙地上畫數學圖形,他對闖進來的士兵大喊,「別動我的圖形!」但還是慘遭殺害。

  [4] 義大利托斯卡納區的沿海城市,與厄爾巴島遙遙相望。

  [5] 拿破崙執政後將全國劃分為88個省。隨著軍事上的勝利,拿破崙稱帝后的帝國版圖愈來愈大。他本人不僅是法蘭西帝國的皇帝,還是義大利的國王、萊茵聯邦的「保護者」、瑞士聯邦的仲裁者。他的三個兄弟約瑟夫、路易和熱羅姆分別被封為那波利、荷蘭和威斯特伐利亞的國王。

  [6] 1811年,拿破崙和瑪麗-路易絲的兒子約瑟夫剛出生即被冊封為羅馬王。

  [7] 馬基雅弗利(1469—1527):義大利政治思想家。1513年撰寫《君主論》一書,主張統一義大利,實行君主專制。

  [8] 愷撒·博爾吉亞(1476—1507):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私生子,義大利政治家。他娶法國那瓦勒國王之妹為妻,並利用姻親關係擴張教廷權勢。馬基雅弗利在《君主論》中舉博爾吉亞為新時代君主表率,博爾吉亞因此著名。

  [9] 卡裡古拉(西元12—西元41)和尼祿(西元37—西元68)都是歷史上有名的古羅馬暴君。

  [10] 漢姆堡:位於法國索姆省漢姆鎮的著名監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45

第十五章 三十四號和二十七號

  被遺忘在監獄裡的犯人所經受的痛苦有幾個階段,其中每個階段唐戴斯都經歷過了。

  起初是高傲,因為這時他還懷有希望,自信是無罪的。接著,他對自己究竟是否有罪起了懷疑,讓典獄長說起來就是精神錯亂了。而後他從高傲的頂上直跌下來,開始祈求了,但不是向主祈求,而是向人祈求——天主到最後才成為他的精神支柱。這個不幸的人,他本該一開始就求助於天主的,卻直到一切希望都破滅以後才寄希望於天主。

  唐戴斯先是懇求他們把他從這個地牢裡帶出來,投入另一個地牢,哪怕更黑更深也行。一次變動,即便更糟,總歸是變動,好歹可以讓他有幾天時間排遣一下煩悶。他央求他們讓他放風,給他書籍、樂器,結果全都不准。但這也沒關係,他一個勁地央求下去。他已經習慣了和新獄卒說話,雖然這個獄卒比前任更沉默,但是對一個人說話,哪怕對一個啞巴說話,也畢竟是一種樂趣。唐戴斯說話,是想聽見自己的聲音:當他單身一人時,他也試過對自己說話,卻反而覺得害怕。

  沒有入獄的時候,一想到結夥紮堆的流浪漢、強盜、殺人犯,想到他們粗鄙下流的喧鬧和狂野的江湖義氣,他就心裡發怵。可現在他巴不得和這些人關在一間牢房裡,那樣至少可以看看其他的面孔,而不是整天對著獄卒這張冷峻、木然的臉。他甚至羡慕那些穿著襤褸的號衣,腳下戴著鐐銬,肩上烙著烙印的苦役犯,這些苦役犯至少有同夥作伴,能呼吸新鮮空氣,能仰望天空。苦役犯還是有福的呵。

  有一天他央求獄卒給他找個夥伴,無論是誰,哪怕是他聽說過的瘋長老也行。獄卒心腸雖硬,畢竟人性未泯。他雖說整天板著臉,但心底裡還是對這個不幸的犯人抱有幾分同情,覺得這個年輕人這麼受苦委實不易。他把三十四號的請求轉告了典獄長。誰知典獄長審慎得像個政治家,以為唐戴斯是在醞釀一個陰謀,打算結夥越獄潛逃。於是犯人的要求被拒絕了。

  唐戴斯求遍所有可求的人,一無所獲。他轉而祈求天主——我們前面說了,遲早會有這一天的。

  散佈在塵世間,由命運遭受摧殘的不幸的人收集起來的種種虔誠的思緒,使唐戴斯的靈魂煥然一新。他記起了母親教他的禱詞,從中發現了以前未曾體會到的新意。對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來說,禱告只是一些單調的、含義貧乏的詞句而已。直要到災禍降臨的那一天,他才會明白他祈求上蒼憐憫的話,是多麼的崇高。

  他豈止是熱誠地,簡直是狂熱地祈禱呵。他大聲禱告,不再害怕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時,他會進入一種神志恍惚的狀態,依稀覺得天主在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他把自己卑微的、受損害的一生,都託付給了天主的意志。每次祈禱的末尾,他都要添上這麼一句話,來表達一個心願,一個訴之於人往往比訴之於天主更有用的心願:「請寬恕我們的冒犯,就如我們寬恕冒犯我們的人。」

  唐戴斯誠心誠意地祈禱,但他仍在坐牢。

  於是他的心緒變得暗淡了,他的眼前陰霾重重。唐戴斯本是一個單純質樸、沒受過教育的人,對他來說,過去仍遮蔽在厚厚的幕簾後面,這層幕簾得靠睿智來掀開。在孤寂的地牢裡,在思想的荒漠中,他無法重溫那些逝去的歲月,復活那些滅絕的民族,重建那些被想像渲染得如此宏偉,有如馬丁 [1] 筆下的巴比倫那般沐浴在天火光亮之中的古代城市。他只有短暫的過去、悲慘的現在和朦朧的未來,要用十九年的生命之光照亮無盡的黑夜,那光亮實在是太微弱了!他沒法排遣無邊的愁悶。他那堅毅的精神本該翱翔著穿越歲月的長空,如今卻被囚禁了起來,猶如籠中的鷹。他只抓住了一個念頭,那就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厄運似乎無緣無故地毀了他的幸福。他狂亂的思緒凝定在這個想法上,翻來覆去地從各個側面設想著,簡直可以說是咬牙切齒地在吞噬,如同在但丁的《地獄篇》中,無情的烏哥利諾吞掉羅吉埃利大主教的腦袋 [2] 一樣。基於意志的信念被他拋開了,猶如別人在功成名就時拋棄信念一樣——不同的是信念並沒給唐戴斯帶來幫助。

  苦行之後是瘋狂。艾德蒙口吐瀆神的咒罵,嚇得獄卒直往後縮。他用身體去撞地牢的牆;他怨恨周圍的一切,尤其怨恨他自己,一粒沙子、一莖稻草、一絲風都會惹得他惱怒不已。這時,維爾福出示給他看過的那封告密信,又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猶如用火紅的字母寫在牆上,就像伯沙撒看見的Mane,Thecel,Pharès [3] 。直覺告訴他,使他陷入眼下深淵的是人的仇恨,而不是神的報復;他狂熱地想像出種種酷刑來懲罰這些不知姓名的仇人,但覺得再可怕的刑罰也顯得太輕,太短暫;因為施刑後就是死亡,而死亡意味著安息,或至少是與安息相似的麻木。

  他反復在心裡想,死亡對仇人來說意味著安息,而惡人應該得到比死亡更痛苦的懲罰,這麼想著想著,他的思緒不由得凝定在了自殺這個可悲的念頭上;在不幸的斜坡上停在這陰鬱的念頭面前,那才是最不幸的呵!那是一片死亡之海,一眼看去就如萬頃碧波一般伸展,但遊在上面,就會感覺到雙腳被瀝青似的泥淖粘住。一旦粘上了,除非有神的佑助,否則就只能沉沒下去;愈掙扎,下沉得愈快。

  然而這種精神上的彌留狀態,畢竟不如在這以前所受的折磨,和也許在這以後要受的懲罰那麼可怕;它是一種令人眩暈的慰藉,讓人在看到張著大口的深淵的同時,也看到了淵底是虛無。艾德蒙走到了這一步,在這個念頭上尋到了些許安慰;在這死神常常悄然降臨的地牢裡,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折磨,所有隨之而來的幽靈鬼魂,似乎都已離他而去。唐戴斯心情平靜地回望了過去,又不勝恐懼地瞻望了未來,然後他選了兩者的中間地帶,這兒似乎是他的避難之地。

  「有過好幾次,」他心想,「當我揚帆遠航,當我自由自在、身強力壯,指揮著別人的時候,我看見天空烏雲密佈,大海顫抖著、怒吼著,暴風雨如同巨鷹拍擊著翅膀從天際呼嘯而至;那時候,我覺得我的船是個軟弱無力的藏身之地,因為它就如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在發抖,在顫慄。不一會兒,隨著驚濤駭浪巨大的聲響,我看見了鋒利的岩石,感到了死亡的迫近。我懼怕死亡,我盡一切努力逃避死亡,我使出了常人的全部力量和水手的全部智慧與上蒼抗爭!……這是因為我當時是幸福的,而回到生活就是回到幸福之中,因為我不想死,不想就這樣死,因為長眠在海藻和岩石鋪墊的床上畢竟太可怕了;因為我還不甘心讓我這樣一個天主按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來的人去充當海鷗和禿鷲的飼料。然而現在完全不同了。我已經喪失了對生命的留戀,死亡在向我微笑,猶如乳母向搖籃裡的嬰兒微笑。我心甘情願去死;我已心力交瘁,需要躺下,就如在絕望和狂怒中度過一個夜晚之後需要睡眠一樣。要知道,我曾在這樣的夜晚繞牢房轉了三千圈,也就是發瘋似的走了三萬步,十裡地哪。」

  這個想法在年輕人的頭腦裡扎下根以後,他就變得溫和了,臉上也有了笑意;他整理了硬邦邦的床,放好了黑乎乎的麵包,吃得很少,不再睡覺,覺得這樣的生活似乎也可以忍受了,因為,只要他願意,他隨時都可以把餘生丟棄在那兒,就如別人扔掉一件舊衣服。

  他有兩種死法:一種很簡單,只要把手帕往窗欄上一結,吊死了事;另一種是絕食餓死。對第一種死法,唐戴斯向來很厭惡。他從小憎惡海盜,而海盜就是在船的橫桁上被吊死的;所以在他眼裡,吊死是一種可恥的死法,他不想這樣死。於是他採用第二種死法,當天開始絕食。

  我們前面說了,唐戴斯在監獄裡已經待了近四個年頭。督察長來過以後,唐戴斯日復一日地記過一陣日期,但到了第二年末尾,他又放棄了。

  現在唐戴斯說了「我想死」,又選定了死的方式;他對自己發誓要這樣去死,生怕自己的決心有所動搖。「如果獄卒早晚兩次把飯端來,」他想,「我就倒出窗外,裝作吃過的樣子。」

  他想好了就這麼做了。每天兩次,他把食物從只露出一小方天空的鐵窗裡倒出去,起初挺開心,繼而有些猶豫,最後就帶著遺憾了;只有想到自己的誓言,他才有力量繼續執行這可怕的計畫。過去這些食物使他噁心,現在他饑腸轆轆,似乎看看也可口,聞聞也噴香了。有時他整整一個小時把盛菜的盤子端在手上,直愣愣地望著一塊腐肉或一塊臭魚,還有黑乎乎發黴的麵包。生命的本能還在他的身上抗爭著,不時動搖著他的決心。這會兒,地牢在他眼裡似乎不再那麼陰森,他的處境似乎也不那麼令人絕望了;他還年輕,應該還只有二十五六歲,差不多還有五十年好活,換句話說,還有雙倍的日子要過。在這麼漫長的時間裡,會發生多少事情來衝破大門,推倒伊夫堡的圍牆,還他自由呀!他本來自願做坦塔羅斯 [4] ,拒絕進食,但想到這兒,他就把食物舉到了嘴邊。可是他馬上又想到自己的誓言,他生性高尚,深怕因食言而自輕自汙。就這樣,他嚴酷無情地消耗著剩餘的生命。終於有一天,他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把獄卒端來的晚餐扔到窗外去了。

  第二天,他看不見東西,也聽不清聲音了。

  獄卒以為他得了重病,而艾德蒙只求早死。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艾德蒙昏昏然有些麻木,神志恍惚中卻生出一種異樣的舒適感。胃痙攣的劇痛消失了,口乾舌燥的痛苦平息了;合上眼睛時,他彷彿感到星星點點的亮光在面前亂舞,猶如黑夜中在泥濘土地上躥動的鬼火,這就是死亡那個未知國度的曙光。晚上九點鐘左右,他突然聽到靠床的那面牆壁傳來沉悶的響聲。

  監獄裡各種各樣討厭的小動物都會發出響聲,艾德蒙已經慢慢地習慣了,聽著這些聲音照樣能睡得著。可是這次,或許他的感官因饑餓而更加敏銳,或許這聲音真的比平時更響,或許在這彌留之際,一切事情都被賦予了重要的意義,艾德蒙抬起頭來想聽得更真切些。

  這是一種均勻的抓扒聲,彷彿一隻巨爪在抓或是一顆巨牙在啃,要不就是一件什麼工具在刮鑿石塊。

  年輕人雖說已很虛弱,但他的腦子裡仍閃過犯人常常縈繞腦際的一個其實很平常的念頭:自由。這個聲音,恰恰在一切聲響對他而言行將銷匿的時刻傳來,他覺得這是天主終於憐憫他的不幸,在勸他迷途知返了。有誰知道這是不是他的一個朋友,他苦苦思念的某個親愛的人也在思念他,想方設法來接近他呢?

  然而不,艾德蒙想必是錯了,這是在死亡之門上飄浮著的一個夢。

  艾德蒙依然聽著這個聲音。聲音持續了將近三個小時,而後傳來一種像是有東西倒坍的聲音,接著便是一片死寂。

  幾個小時過後,聲音又傳來了,而且更響更近。艾德蒙已經對這種無異於和他作伴的勞作很感興趣。但突然間,獄卒進來了。

  一個星期前,他下了死的決心,四天前他開始執行死的計畫,在這段時間裡,艾德蒙沒有對獄卒說過一句話。獄卒跟他說話,問他覺得自己是得了什麼病,他根本不搭理。獄卒過來想看看他的臉,他轉過身去把臉衝著牆。「可是今天,」他心想,「獄卒說不定會聽見這悶悶的響聲,他一起疑心,可能這聲音就要沒有了,我也說不清的希望就要破滅了。」而正是這朦朧的希望,給臨終前的艾德蒙帶來了安慰。

  獄卒帶來了早飯。

  唐戴斯在床上支起身子,嘮嘮叨叨說個不停,什麼監獄的飯菜難以下嚥啦,地牢裡冷得讓人受不了啦,東拉西扯,怨天怨地,故意把話說得很響,讓獄卒聽得不耐煩。這個獄卒這天正好為患病的犯人弄到一份湯、一份新鮮的麵包,他把湯和麵包給他帶來了。

  他以為唐戴斯神志迷糊在說囈語,把食物像平常一樣放在一張破舊的跛桌上,就退了出去。

  艾德蒙自由了,他又驚喜地傾聽起來。

  聲響變得很清晰,現在年輕人毫不費勁便能聽清楚了。

  他心想:「沒有疑問了。既然聲音在白天還響,一定是有個像我一樣的囚犯在準備越獄。哦!要是我在他身邊,我能幫他不少忙呢!」

  驟然間,他那慣於承受不幸、難以接受人間歡樂的頭腦裡,一片烏雲遮住了希望之光。一個想法冒了出來:說不定這是典獄長吩咐工人在修繕隔壁的牢房呢。

  想知道問題的答案並不難,但他該不該冒險提出這個問題呢?當然,只要等獄卒到了,讓他聽聽這響聲,再看看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結果了。可是,這麼做的話,不就是為了一時的滿足而出賣寶貴的希望嗎?天可憐見,艾德蒙的頭腦此刻已是一個空殼,一丁點兒的思想也會在裡面訇然作響。因為過於虛弱,思緒像蒸汽一般飄浮,無法集中到一個問題上去。艾德蒙知道,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自己思路清晰、判斷無誤。他轉過頭,看見獄卒剛放到桌上還冒著熱氣的湯,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過去,端起盆子一口氣把湯喝光,頓時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舒服。

  但艾德蒙還能克制自己不再多吃:他聽人說過,海難的倖存者被救上來以後,往往由於餓過了頭,一下子吃得太多而送命。他把要放進嘴裡的麵包放回到桌子上,走回去重新躺下。他不想死了。

  很快,他就覺得頭腦清醒了起來,所有那些朦朦朧朧、幾乎不可捉摸的思緒都在大腦這奇妙的棋盤上重新復位——在這個棋盤上多一個格子,也許就足以使人優於動物。他又能思考了,於是他用推理來增強自己的思維能力。

  他對自己說:

  「我應該試驗一下,但不能連累別人。假如在那裡工作的是一個普通工人,我在牆上敲一下,他當然會停下工作,去猜是誰在敲牆,為什麼要敲牆。而既然他的工作是合法的,是典獄長吩咐幹的,他馬上就會恢復工作。反過來,假如那是一個犯人,我發出的聲響便會嚇住他,他生怕被人告發,就會停止工作,一直捱到晚上等他以為大家都睡著了,才重新開始。」

  艾德蒙又從床上立起身來。這一回,兩條腿不再晃動,眼前也不再冒金星了。他走到牢房的一角,抽出一塊受了潮有些鬆動的石片,在響聲最清晰的那堵牆上敲了起來。

  他敲了三下。

  敲第一下時,那邊的響聲便戛然而止。

  艾德蒙全神貫注側耳聽著。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沒傳來新的聲響。艾德蒙敲了這三下,牆的那邊變得死一般寂靜。

  艾德蒙充滿了希望,吃了幾口麵包,喝下幾口水,他天生體質強健,現在體力已差不多恢復到以往那樣了。

  白天過去了,那邊仍然沒有動靜。

  夜晚來到了,那邊仍然沒有聲響。

  「這是一個犯人。」艾德蒙對自己說,內心有說不出的喜悅。

  他的思維就此變得活躍了。他精神振奮,恢復了旺盛的生命力。

  夜晚慢慢過去,不曾傳出任何聲響。

  艾德蒙一夜沒有合眼。

  白天來臨;獄卒端著飯菜進來。艾德蒙已經把原來的飯菜吃得精光,又把新的一掃而空。他側耳靜聽,但始終沒聽到聲音;他不由得擔心起來,生怕再也聽不到這聲音了。他在牢房裡來回轉圈,走了不下十裡路,他又一連幾小時拉著通風窗的鐵柵欄,使四肢肌肉恢復彈性和力量,這樣的鍛煉他已經很久沒有進行了。他準備以肉搏的方式迎接未來的命運,就像拳擊手在臨上場前伸展胳膊,往身上抹油一樣。在這般狂熱鍛煉的間歇,他總是側耳細聽有沒有聲音,對那個犯人的過於謹慎感到很不耐煩,埋怨那人怎麼就想不到打擾他的是另一個和他一樣渴望自由的犯人呢。

  三天過去了,死一般沉寂的七十二小時,是一分鐘一分鐘數著度過的。

  終於有一天晚上,獄卒最後一次查監過後,當唐戴斯第一百次把耳朵貼到牆上去的時候,他隱隱約約感到有一陣輕微的震動,沿著寂靜的石牆傳到了他的耳際。

  他把腦袋挪開定了定神,又在牢房裡轉了幾圈,然後再把耳朵貼近原來的地方。

  毫無疑問,另一邊肯定有動靜;那個犯人大概意識到危險,改用了另一種方法。很可能他出於安全的考慮,把鑿子換成了撬棍。

  艾德蒙在這個發現的鼓舞下,決心幫助那個不知疲倦的勞作者。他先把床移開一些,因為他覺著這項爭取自由的工程就在床的後面進行著。然後他朝四下裡望去,想找樣可以鑿牆的東西,鑿掉濕漉漉的水泥以後,抽出牆裡的石塊。

  但他什麼也沒找到。既沒有小刀,也沒有別的利器;只有窗上的柵欄是鐵做的,不過他早已領教過了,這些鐵條釘得很牢,根本別想搖得動。

  地牢的全部家什就是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隻水桶和一隻瓦罐。

  床上有好些鐵杆,但這些鐵杆都用螺絲釘在木架上,非得用螺絲刀旋鬆螺絲,才能取下鐵杆。

  桌子和椅子無法利用,水桶上本該有個把柄,但早已被卸走了。

  只剩下一個辦法,就是打碎瓦罐,拿帶棱角的瓦片當工具。

  他把瓦罐往石板地上扔去,瓦罐應聲而碎。

  他選了兩三塊有尖角的瓦片,藏在草褥裡。其他的瓦片就那麼散落在地面上;失手打破瓦罐還是挺自然的,不至於引起疑心。

  艾德蒙整夜都可以幹活。但在黑暗中他只能摸著幹,所以進展很慢。而且他很快就發現,手裡的瓦片沒法挖動那麼硬的東西。他於是把床推回原處,等待天亮。有了希望,耐心也回來了。

  他徹夜在聽,聽著陌生的挖掘人繼續那頭的地下工程。

  天亮了,獄卒走進來。唐戴斯對他說,頭天晚上喝水時,手裡一滑,瓦罐掉在地上打碎了。獄卒嘟嘟噥噥地去找來一隻新的,甚至都懶得把舊瓦罐的碎塊帶走。

  一會兒他又走回來,囑咐犯人留神些,就又走了出去。

  唐戴斯滿心歡喜地聽著鎖孔吱嘎作響;以往每次門合上的同時,也鎖住了他的心,可這一回不同了。他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等它消失之後,他一下子撲到床前,把床挪開。借著透進地牢的微弱曙光,他看清了牆上的痕跡,原來昨晚他是白辛苦,沒有去挖石塊四周嵌縫的泥灰,而是一個勁地在石頭上硬挖。

  泥灰受到潮濕已經變軟了。

  唐戴斯驚喜地看到,有的泥灰已經稀稀拉拉落下來。當然,這些碎屑都不大,但半個小時下來,唐戴斯還是挖出了差不多一把泥灰。一個數學家大概可以算出,照這樣幹上兩年,如果不碰上岩塊,就可以挖出一個兩尺見方、縱深二十尺左右的通道。

  犯人責備自己沒有早點想到這麼做,把漫長的歲月浪費在期待和祈禱上,在絕望中虛擲光陰。

  他關進這間地牢將近六年了。有六年工夫,再累人的活兒也可以完工了!

  想到這裡,他渾身來勁。

  三天裡面,他小心翼翼地挖掉了水泥層,讓石塊裸露在外。牆由碎石砌成,但為了增加牢度,碎石中間添加了一些大塊的石頭。他差不多已經讓一塊大石頭露出根部,現在該想法把大石塊挖出來。

  唐戴斯試著用指甲,但指甲太軟。

  他想用瓦塊來撬,但瓦塊一嵌進縫裡就碎裂了。

  他白忙了一個小時,重新站起來時,滿臉是汗,愁眉緊鎖。

  難道剛開始就得停下,就得一動不動地等著鄰居來完成這一切?說不定他也會心灰意冷呢!

  他的腦子裡倏地閃過一個念頭。他站在那兒笑了起來;額頭上的汗水很快就收乾了。

  獄卒每天都用馬口鐵做的平底鍋盛著湯端來。這個平底鍋裡裝著唐戴斯和另一個犯人的湯,因為唐戴斯注意到裡面的湯有時是滿的,有時卻只剩一半,想必就是有時先分給他,而有時先分給另一個犯人的緣故。

  平底鍋有個鐵的把手,唐戴斯打的就是這只鐵把手的主意。假如可以交換的話,他情願以十年的生命來換這只鐵把手。

  獄卒把平底鍋裡的湯倒進唐戴斯的盤子裡。唐戴斯用木匙吃完湯之後,像往常一樣把盤子洗乾淨。

  晚上,唐戴斯把盤子往地上一擱,就撂在牢門和桌子中間。獄卒進來時,一腳踹在盤子上,把它給踩碎了。

  這次他對唐戴斯無話可說,因為唐戴斯把盤子放在地上固然有錯,但他自己走路不看腳下也不對。

  獄卒咕噥了幾句,事情就算過去了。

  接下來,他想看看周圍有沒有東西可以倒湯。可是唐戴斯身邊就這麼一隻盤子,除了它別無選擇。

  「把平底鍋留下來吧,」唐戴斯說,「等明兒送早飯再拿走好了。」

  這個建議懶惰的獄卒挺聽得進,因為他不必上下來回走三趟了。

  他留下了平底鍋。

  唐戴斯欣喜得微微打戰了。

  他很快把平底鍋裡的湯和肉吃完——按獄中的規矩,肉是放在湯裡的。接下來他靜等了一個小時,等到確信獄卒不會再改變主意了,才移開床,拿平底鍋的鐵把手插進已經剝去水泥層的石塊中間,撬了起來。

  大石塊微微動了一下,唐戴斯明白自己的活兒幹得不錯。

  果然,一小時後,大石塊從牆裡挖了出來,露出一尺半見方的一個牆洞。

  唐戴斯把泥灰仔細地聚在一起,捧到地牢的一個角落裡,用瓦片刮下一些灰土蓋在上面。

  現在他手裡有了這麼件寶貴的工具,這是他碰巧,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用計謀得來的,他得趁夜裡使勁多挖一些。

  黎明時分,他把大石塊擱回到牆洞裡,把床移到原來的位置,睡在床上。

  早餐只有一塊麵包,獄卒過來把麵包放在桌上。

  「哎,你沒給我另外帶只盤子來嗎?」唐戴斯問。

  「沒有,」獄卒說,「你總是打碎東西,瓦罐是你弄碎的,我踩在盆子上也有你的關係。要是所有的犯人都像你這樣,政府可就應付不了嘍。我把平底鍋留給你,湯就倒在裡面。這麼一來你總不會再打碎東西了吧。」

  唐戴斯舉眼望天,在被子裡合起他的雙手。

  留下來的這件鐵器,使他心中生出對上天強烈的感激之情,以往生活中遇到過的開心事兒,都從沒讓他這麼激動過。

  但他發現,自從他開始工作以後,那邊的犯人就再沒幹過活。

  沒關係,這可不是放棄努力的理由;如果他的鄰居不向他靠攏,他就主動去接近他。

  整個白天他不停地勞動著。入夜,他靠新工具從牆上挖出十來把碎石、泥灰和水泥的碎末。

  快到獄卒進來的時候了,他用勁把平底鍋把手扳直,再把鍋子放回原處。獄卒像往常一樣往鍋裡倒一份肉湯,或者更確切地說,倒一份魚湯,因為這天是守齋日。犯人每星期得守三次齋,要不是唐戴斯早已不再計數日子了,這倒不失為一個計數時日的辦法。

  獄卒倒完湯後,就出去了。

  這一回,唐戴斯想確認一下鄰居是否真的停止工作了。

  他側耳細聽。

  四周一片寂靜,就像工程中斷三天來的情況一樣。

  唐戴斯歎了口氣;顯然,那位鄰居不信任他。

  但他並不氣餒,仍然整夜幹活;不過兩三小時幹下來,他遇到了障礙,鐵柄插不進去,在一塊平面上打滑。

  唐戴斯把手伸進去摸,發覺那是一根大樑。

  這根大樑橫穿,或者說堵住了唐戴斯辛辛苦苦挖成的牆洞。

  現在,只得朝上或者朝下重新開挖了。

  不幸的年輕人想不到還會有這樣的障礙。

  「啊!天主啊,天主!」他大聲說,「我可是向您祈禱得夠多的了,我一心指望您聽到了我的禱告。天主啊!您剝奪了我生的自由,天主啊!您剝奪了我死的安寧,天主啊,在這之後您卻讓我又萌生了活下去的希望,天主啊!那就請可憐可憐我,別讓我絕望而死吧!」

  「誰在把天主和絕望放在一塊兒說呢?」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彷彿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聲音模糊而低沉,在年輕人聽來隻覺得陰森森的。

  艾德蒙感到頭髮豎了起來,他跪著往後退縮了一下。

  「哦!」他喃喃地說,「我聽見有人在說話。」

  艾德蒙在這四五年裡除了獄卒的聲音,沒有聽到過別的說話聲,而對犯人來說獄卒是不能算作一個人的,他只是橡木門外的一扇活動門,鐵柵欄外的一道肉柵欄而已。

  「看在上天的份上!」唐戴斯說,「你已經開口了,雖說你的聲音讓我害怕,但還是請說下去吧;你是誰?」

  「你又是誰?」那個聲音問道。

  「一個不幸的囚犯。」唐戴斯毫不猶豫地答道。

  「哪國人?」

  「法國人。」

  「你的名字?」

  「艾德蒙·唐戴斯。」

  「職業?」

  「船員。」

  「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犯了什麼罪?」

  「我是無辜的。」

  「那麼指控你的是什麼罪名?」

  「參與皇帝復位的陰謀活動。」

  「什麼!皇帝復位!皇帝不在位了?」

  「他一八一四年在楓丹白露遜位,然後被流放到了厄爾巴島。你是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怎麼會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呢?」

  「一八一一年。」

  唐戴斯打了個寒顫:這個人比他多坐了四年牢。

  「好吧,別再挖了,」那個聲音很快地說道,「你就告訴我你挖的洞有多高吧。」

  「跟地面齊平。」

  「是怎麼遮起來的?」

  「洞就在我的床背後。」

  「你入獄以後,他們沒移動過你的床嗎?」

  「沒有。」

  「你的牢房通往哪兒?」

  「通往一條過道。」

  「過道呢?」

  「通到一個院子。」

  「糟糕!」那人喃喃地說。

  「哦,怎麼啦?」唐戴斯問。

  「我弄錯了,我的圖紙出了紕漏,圖紙上畫錯一條線,就整整偏離了十五尺。我把你挖的這堵牆,當作城堡的外牆啦!」

  「那樣的話,您不是挖到海邊去了嗎?」

  「我就是想這樣。」

  「要是真到了海邊呢?」

  「我就跳海,游到伊夫堡附近的某個島上,或是多姆島,或是蒂布朗島,要不就遊上岸,那樣我就得救了。」

  「你能遊到那兒?」

  「天主會給我力量。現在,全都完了。」

  「全都完了?」

  「是的。你小心地把洞堵上,別再挖了,什麼也別幹,等我的消息吧。」

  「至少讓我知道你是誰……請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我是……二十七號。」

  「你信不過我?」唐戴斯問。

  艾德蒙似乎聽到一聲苦笑穿過拱頂,傳到他耳朵裡。

  「噢!我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大聲地說,出於本能他猜到那人是想甩開他了,「我以基督的名義向您起誓,我哪怕被砍頭,也不會向你和我的劊子手吐露一絲真情。看在老天的份上,別離開我,別撇下我不和我說話。要不然,我向您發誓,我已經支撐不下去,我會把頭碰在牆上撞得粉碎。我死了以後,你會內疚的。」

  「你有多大了?聽聲音你像個年輕人。」

  「我不知道我的年齡,因為來這兒以後,我就不計算時間了。我只知道,我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被捕的,當時我馬上就十九歲了。」

  「還不到二十六,」那人喃喃地說,「在這年紀是不會出賣人的。」

  「不會!不會的!我向您起誓,」唐戴斯說,「我剛才說了,我再重說一遍,我即使給他們斬成萬段,也不會出賣你。」

  「幸虧你對我這麼說了;也幸虧你這麼求我,否則我就要另想主意,離開你了。是你的年齡讓我放了心,我會找你的,等著吧。」

  「等多久?」

  「我得看看我們運氣如何。我會給你信號的。」

  「你不會拋開我,不會把我一個人撇下,你會來找我,或者會讓我來找你的,是嗎?我們一塊兒逃跑,即使逃不了,我們也能說說話,你說你愛的人,我說我愛的人。你一定也有你愛的人吧?」

  「我在這世上孤身一人。」

  「那你可以愛我呀。如果你年輕,我就是你的同伴。如果你是老人,我就是你的兒子。我的父親倘若還活著該有七十歲了;我只愛他和一個名叫梅塞苔絲的姑娘。我的父親不會忘掉我,我確信這一點;但是梅塞苔絲,天主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想我。我會愛你的,就像愛我的父親一樣。」

  「好吧,」那個犯人說,「明兒見。」

  儘管他說得很簡單,但唐戴斯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他是誠懇的。唐戴斯止住話頭,站起身來,像以往一樣小心地把挖出的碎塊處理完畢。然後把床挪回靠住牆。

  唐戴斯沉醉在幸福之中。他從此不再是孤身一人,有可能還能獲得自由呢。就算仍然是囚犯,至少也有了個夥伴。兩個人關在一起,那就是半囚禁了。兩個人一起訴苦,就近於禱告,兩個人一起禱告,就近於謝恩了。

  唐戴斯整天在牢裡踱來踱去,心頭充滿了喜悅。有時,他激動得都喘不過氣來了;他坐在床上,用手捂住胸口。只要聽到過道裡傳來些微聲響,他就急忙跑到門邊。也有一兩次,想到這個鄰居,這個自己還不認識,但已經像朋友那樣愛他的人,也許會被迫和自己分離,不由得害怕起來。他打定主意,倘若獄卒移開他的床,低頭察看洞口,他就用藏在水罐下面的石塊打他個腦袋開花。

  這樣他就會被處以極刑,他心裡十分清楚;可是,要不是有那神奇的聲音喚起他生的信念,他不是一樣會憂鬱絕望而死嗎?

  傍晚時分,獄卒來了;唐戴斯躺在床上,他覺得這樣可以把還沒挖完的洞口遮得嚴實些。想必他看這個討厭獄卒的目光有些異乎尋常,獄卒衝著他說:

  「怎麼著,你又要發瘋了?」

  唐戴斯默不作聲,唯恐自己一說話,聲音過於激動會洩露秘密。

  獄卒搖著頭走了出去。

  夜幕降臨了。唐戴斯以為鄰居會趁寂靜和黑暗的機會和他接頭。他想錯了。一夜過去,在他焦灼的期待中,沒有任何聲音來召喚他。但第二天,清晨查監過後,正當他把床從牆前移開的時候,他聽到間歇時間相等的三下叩擊聲。他趕緊跪下來。

  「是你嗎?」他說,「我在這兒。」

  「你那兒獄卒走了嗎?」那個聲音問。

  「走了,」唐戴斯說,「他要到傍晚再來;我們有十二個小時是自由的。」

  「那我可以動手了?」那聲音問。

  「噢!可以,可以,馬上動手吧,別再等了,我求求你。」

  這時唐戴斯已經有半個身體鑽在洞裡,突然間他雙手支撐的一塊地面陷塌了下去。他趕緊向後退,只見一大堆泥土和石頭砸向一個驟然露出的洞口,這個洞剛好位於自己挖掘的洞的下方。從這個黑黢黢深不可測的洞裡,先是露出了一顆腦袋、兩個肩膀,接著露出了一個人的身體。這個人敏捷地從洞裡鑽了出來。

  [1] 約翰·馬丁(1789—1854):英國畫家,與同時代的透納齊名。擅長畫《聖經》和歷史題材的大幅油畫。

  [2] 參見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三十三歌。

  [3] 「算,稱,分」。巴比倫國王伯沙撒大宴群臣時,突然牆上顯現這幾個字,先知但以理解釋說,這表示天主計算了國王的在位期限,並稱量了他的虧欠,預言他的王國分裂後將歸於瑪代人和波斯人。見《聖經·舊約·但以理書》第五章。

  [4] 坦塔羅斯:希臘神話中的呂狄亞國王。因觸怒主神宙斯,被罰永世站在水中。水深及下巴,但他口渴要喝水時,水就退去。頭上有果樹,但他饑餓想吃果子時,樹枝就升高。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46

第十六章 義大利學者

  唐戴斯一把摟住盼望已久的新朋友,把他帶到窗前,在透進地牢的微弱光線下細細端詳。

  這人個子不高,多年的鐵窗生活把他的頭髮全熬白了,灰白的濃眉下藏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鬍鬚仍然是黑的,一直垂到胸前。從瘦削而輪廓分明的臉上刻著的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看得出他是個慣於勞神費心而很少從事體力活動的人。他的額頭沁滿汗珠。

  他的衣服襤褸不堪,讓人難以想見當初究竟是什麼式樣的。

  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五歲,但舉止還很俐索,這說明漫長的囚禁生活也許使他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老了些。

  唐戴斯的熱情似乎讓他很高興,他那冷漠的心此刻好像又變得溫暖起來,在年輕人熾熱的心的感染下融化了。他原以為能走向自由,結果卻進入了另一個地牢,這叫他不免有些失望,但他還是相當熱情地感謝了年輕人的誠意。

  「先得想個辦法把通道堵起來,別讓獄卒看出來,」他說,「要想以後沒麻煩,就不能讓他們知道這兒的秘密。」

  他俯向洞口,拿起一塊石頭。石頭很重,但他一下子便抬起來,塞進了洞裡。

  「你就這麼徒手挖這塊大石頭,」他搖著頭說,「不用工具?」

  「你呢,」唐戴斯吃驚地問,「你有工具?」

  「我做了幾件,除了銼刀,該有的我都有了:鑿子,鉗子,撬棍。」

  「噢!我很想看看你憑耐心和靈巧做出來的這些東西。」唐戴斯說。

  「瞧,這是一把鑿子。」

  說著他拿出一塊刃口鋒利的厚鐵,手柄是山毛櫸木做的。

  「用什麼做的?」唐戴斯問。

  「用床上的一塊鐵鉸鏈。我就是用這件工具把通道一直挖到你這兒的,差不多有五十尺吧。」

  「五十尺!」唐戴斯驚愕地喊道。

  「輕點兒,年輕人,輕點兒;他們常在犯人的門口偷聽。」

  「他們知道我是一個人。」

  「也會聽的。」

  「你說你挖了五十尺才挖到這裡?」

  「是的,這就是我和你牢房之間的距離。我沒有畫比例圖的幾何量具,所以把弧線計算錯了。本來畫四十尺長的弧線就夠了,結果畫了五十尺;我跟你說了,我還以為能一直通到外牆,挖穿牆就可以跳進海裡。沒想到我是順著你牢房外面的過道在挖,而沒有往下挖。這下我的勞動全白費了;這條過道通往一個院子,院子裡全是衛兵。」

  「你說得沒錯,」唐戴斯說,「可是這條過道只沿著我牢房的一面,另外還有三面牆呢。」

  「對,是這樣,不過其中的一面牆通體是岩石,十個礦工帶上全套工具,也得花十年工夫才能鑿穿那厚厚的岩石。另一面連著典獄長住宅的下部,我們要是挖過去,只能鑽進一個鎖著門的地窖,在那兒被抓住;最後一面……等等,最後一面通到哪兒?」

  這就是開著窗洞的那堵牆。這個窗洞向外漸漸縮小,直到光線的入口處,這麼小的口子連個孩子也鑽不進,何況窗洞上還裝著三排鐵柵欄,哪怕再多疑的獄卒也不用擔心犯人會從這個洞口逃跑。

  那人一邊問,一邊把桌子拖到窗口下面。

  「你爬上去。」他對唐戴斯說。

  唐戴斯順從地爬上桌子,他已猜出同伴的意圖,背靠牆向他伸出兩隻手。

  唐戴斯到現在為止還只知道他的牢房號碼,而不知道他真名的這個同伴,從他外表的年齡看絕對想不到他有這般敏捷的身手,只見他像只貓或一條蜥蜴那樣靈活地躍到桌上,然後踏著唐戴斯的雙手,一下子跳到他肩上。地牢的拱頂使他不能直起身子,於是他彎下身來,把頭鑽進第一排柵欄中間,從上朝下張望。

  片刻過後,他很快地把頭縮了回來。

  「呣!」他說,「不出我所料。」

  他又順著唐戴斯的身子向下滑到桌上,再從桌上跳到地上。

  「到底怎麼樣?」年輕人也跳了下來,急切地問。

  老囚犯思索了一會兒。

  「對,」他說,「是這樣。你的地牢第四堵牆外面,是一條室外走廊,有點像環形通道,軍士不停地來回巡邏,也有哨兵站崗。」

  「你看清楚了?」

  「我看見一個士兵的軍帽和槍筒,就趕緊縮了回來,生怕他發現我。」

  「那怎麼辦?」唐戴斯問。

  「你瞧,從你的牢房是不可能逃出去了。」

  「那怎麼辦?」年輕人又問一遍。

  「那麼,」老囚犯說,「就聽從天主的安排吧。」

  老人的臉上顯露出聽天由命的神情。

  唐戴斯望著這個人,在心中孕育了那麼久的希望,他居然就這樣豁達地放棄了,唐戴斯驚訝之中夾帶著幾分敬佩。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嗎?」唐戴斯問。

  「噢!現在我已經不能幫助你了,如果你還對我的名字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告訴你。」

  「你能幫助我,你可以安慰我,鼓勵我,因為我覺得你是個非常堅強的人。」

  長老淒然一笑。

  「我是法里亞神甫,」他說,「你已經知道,我是在一八一一年關進伊夫堡的。在這以前我在弗内斯特雷爾堡被關過三年。一八一一年,他們把我從皮埃蒙特轉到法國。也就在那時,我才得知上天似乎對拿破崙特別關照,給了他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在搖籃裡就被封為羅馬王。你先前對我說的話,我是絕對想不到的,誰料得到四年以後,這個龐然大物會被推倒在地呢。那麼,現在是誰在統治法國?是拿破崙二世嗎?」

  「不,是路易十八。」

  「路易十八,路易十六的弟弟,天意真是神秘莫測啊。上天拋棄一個被它眷顧過的人,眷顧一個被它拋棄過的人,究竟是什麼用意呢?」

  唐戴斯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一時間忘掉了自身的命運,而在為世界的命運操心的人。

  「對,對,」老人繼續說,「就和在英國一樣:查理一世之後是克倫威爾,克倫威爾之後,是查理二世,也許在查理二世之後,又是哪個女婿、親戚,或是奧蘭治的什麼親王即位。某個地方總督要當國王了,就對老百姓作新的讓步,於是有了憲法,自由也來了!你會看見的,年輕人,」他轉身對唐戴斯說,用先知那般明亮而深邃的目光望著他,「以你的年齡你能看到,你會看見的。」

  「是啊,如果我能從這兒出去的話。」

  「啊!你說得對,」法里亞長老說,「我們是囚犯,可有時候我會忘記,我的目光穿透了四周的牢牆,就以為自己是自由人呢。」

  「你是為什麼被關進來的?」

  「我嗎?因為我在一八○七年就做著拿破崙在一八一一年想實現的夢;因為義大利被分割成許多暴虐和虛弱的小王朝,而我贊同馬基雅弗利的主張,期盼在這些諸侯中間建立起一個統一的、強盛的帝國;還因為我錯把一個戴王冠的傻瓜當作了我的愷撒·博爾吉亞 [1] ,他假裝支持我,結果把我出賣了。這也是亞歷山大六世和克雷芒七世 [2] 的計畫,但他們執行不力,而拿破崙也沒能實現它,看來這個計畫是註定要破產的。義大利是該被詛咒的!」

  說完,老人垂下了頭。

  唐戴斯不理解一個人怎麼會為這樣的事情甘冒生命危險。誠然他見過拿破崙,和他說過話,所以認識他,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克雷芒七世和亞歷山大六世是何許樣人。

  「你是不是就是那位……」唐戴斯有點接受獄卒的看法了,那也是伊夫堡上下普遍的看法,「他們說的那位有病的神甫?」

  「你是想說,他們說的那個瘋子,是嗎?」

  「我不敢說。」唐戴斯笑著說。

  「是啊,」法里亞苦笑說,「是啊,他們說的瘋子就是我;長久以來一直被當作笑料出示給監獄裡的來賓看的就是我。倘若這個令人痛苦絕望的地方有小孩的話,我還能把孩子們逗樂呢。」

  唐戴斯一動不動,沉默片刻,然後問道:

  「這麼說,你放棄逃跑的希望了?」

  「我覺得逃跑是不可能了;硬要做天主不允許做的事,是對天主的不敬啊。」

  「為什麼要洩氣呢?要想一次嘗試就成功,這對上天也期望太高了吧。就不能朝另一個方向重新開始挖嗎?」

  「重新開始,你說得輕鬆,可你知道我都做了些什麼嗎?我花了四年時間才做出了那幾樣工具,你知道嗎?我挖那塊硬得像花崗岩的地面,又花了兩年,你知道嗎?以往我根本不敢設想自己能挪動的大石頭,現在我必須把它們整塊兒搬開;我成天幹著這艱苦的活兒,到了夜晚要是能挖下一平方寸 [3] 板結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的泥灰,我會有多麼的高興,這些你都知道嗎?為了把挖出的泥土和石塊藏起來,我不得不挖穿臺階的拱頂,把它們一點一點塞進臺階的肚子裡,而現在肚洞已經塞滿,連一把泥灰都放不進了,這你知道嗎?還有,我本以為辛苦到了頭,目標完成,精力也耗盡了,可是突然間天主不僅延宕了目標的實現,而且讓希望離開了我,這你又知道嗎?噢!我對你說過,我再重複一遍,既然讓我失去自由是天主的意願,那麼我再也不會作出任何努力來企求自由了。」

  艾德蒙低下了頭。老人為越獄失敗而痛苦,他本該對他表示同情,但他由於終於有了一個夥伴,心頭正充滿著喜悅,他不想讓老人覺察自己的情緒。

  法里亞長老在艾德蒙的床上躺了下來;艾德蒙站著。

  年輕人從未想過逃跑。有些事情看上去就是不可能的,對這樣的事情,我們不會起念去嘗試,而只會本能地回避。在地下挖一條五十尺的通道,花費三年時間辛苦勞作,即便成功,也只是通到一個臨海的懸崖峭壁,從五十,六十,甚至一百尺的高處往下跳,即使躲過了哨兵的子彈,也難逃一頭撞在岩石上粉身碎骨的命運。就算能平安渡過這些難關,也還得在海面上游出一海裡,想到這些可怕的場景,他覺得還是聽天由命為好。我們前面看見,他幾乎已經聽從命運的擺佈,只想一死了之了。

  而現在,年輕人看到了一個老人是如何憑著頑強的意志堅毅地活下去的,他面前有了一個在絕望中奮爭的榜樣。他開始認真思考,估量起自己的勇氣來了。他連想都不曾想到要做的事情,有人想到去做了;這個人沒他年輕,沒他強壯,沒他靈活,卻憑著聰明和耐心,製作了為完成這次難以想像的行動所必需的工具,整個計畫只是由於一個計算錯誤才落空了。既然另一個人能做這一切,那麼對他唐戴斯來說,還有什麼事情不可能做到呢。法里亞挖五十尺,他就可以挖一百尺。法里亞五十歲,為這件工程花了三年時間,他只有法里亞一半年紀,他可以花上六年。法里亞是神甫、學者、教會裡的人,他尚且不畏懼從伊夫堡遊到多姆島、拉托諾島或勒梅爾島,那麼他艾德蒙,海員,經驗豐富的潛水好手,常常為尋找一簇珊瑚就潛入海底,難道他遊上一海裡還會有什麼問題嗎?遊一海裡要多少時間?一小時?他以前難道沒有在海上一連遊好幾小時不上岸嗎!不,他唐戴斯不缺什麼,他只要有個榜樣激勵自己就成了。別人已經做到,或者能夠做到的事情,他唐戴斯也一定能做到。

  年輕人把這些念頭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我找到你要找的辦法了。」他對老人說。

  法里亞微微一顫。

  「你?」他抬起頭來,那神情似乎在說,唐戴斯此話即使當真,用不了多久他也會洩氣的,「說說看,你找到什麼辦法了?」

  「你從你的牢房挖到我這兒的通道,是和室外走廊沿同一個方向的,對嗎?」

  「是的。」

  「這條通道和室外走廊之間,距離大概只有十五步?」

  「最多如此。」

  「那好,我們在通道的當中再挖一條豎向的支道。這一次只要量準了,就可以一直挖到室外走廊。殺掉哨兵,我們就可以逃跑了。要完成這個計畫,一要有勇氣,這你有,二要有力氣,我有的是力氣。至於耐心,你已經作出了證明,現在看我的吧。」

  「等一下,我的朋友,」長老說,「你還不知道我有的是什麼樣的勇氣,也不知道我打算把力氣用在什麼地方。至於耐心,我每天早上接著幹夜裡的活兒,夜裡接著幹白天的活兒,我想耐心我也有了。可你得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想的,我的想法是:解救一個不該受懲罰的無辜的人,這是實現天主的意願。」

  「難道你的想法變了,」唐戴斯問,「你遇見我以後就認為自己有罪了嗎?」

  「不,但我也不願成為有罪的人。在這以前,我想我一直是在跟環境較量,但現在你是要我跟人較量了。我可以挖穿一堵牆、毀掉一個臺階,但我不會去刺穿一個人的胸膛,毀滅一個人的生命。」

  唐戴斯微微露出驚訝的神情。

  「怎麼,」他說,「眼看自由可以到手了,你卻在為這點事遲疑不決?」

  「那你自己呢,」法里亞說,「為什麼你沒趁晚上獄卒進來的時候,拿一根桌腿砸死他,換上他的衣服設法逃走呢?」

  「因為我沒想到呀。」唐戴斯說。

  「這是因為你對這樣的罪行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所以才不會想到這麼做,」老人說,「凡是簡單易行的事情,我們的天性總會告誡我們有哪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老虎,嗜血是它的天性,它生來就是如此,它的嗅覺告訴它一個獵物在附近,它便立刻奔向獵物,撲上去,把它撕得粉碎。這是它的本能,它服從本能。人跟老虎不同,人厭惡看見血;厭惡謀殺不是社會法則,那是自然法則。」

  唐戴斯有些驚訝:長老的這番話,對那些曾經困擾他的問題作出了解釋,這些問題往往會不知不覺地閃過他的頭腦,或者說得更準確些,閃過他的靈魂——其實人人如此,有些想法是腦子裡想出來,有些想法則是從心靈流淌出來的。

  「我在獄中,」法里亞接著說,「快有十二年了,我反復想過那些著名的越獄案例。越獄成功的情況並不多。圓滿成功的越獄,都是經過深思熟慮、長期準備的,德·博福特公爵逃出萬森堡,杜比古瓦神甫逃出主教堡,拉杜特逃出巴士底獄,無一不是如此。也有一些機緣湊巧的例子:這是最求之不得的情況。我們等待機會吧,機會一來,我們就抓住它不放。」

  「你真能等啊,」唐戴斯歎了口氣說,「耗時費神的工程讓你把心思都用在了這上面,現在工程停了,但你還有希望在支撐著自己。」

  「不過,」長老說,「我也不光是在挖牆。」

  「那你還做什麼?」

  「寫作,或者研究。」

  「他們給你紙、筆、墨水?」

  「不給,」長老說,「可我自己能做。」

  「你自己做紙,做筆和墨水?」唐戴斯驚訝地問。

  「對。」

  唐戴斯欽佩地看著他;但他仍難以相信他說的話。法里亞覺察了他的疑惑。

  「等你去我那兒的時候,」他說,「我可以給你看一部完整的書稿。那是我一生思考、研究和反省的結晶,當年在古羅馬競技場的廢墟上,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的廊柱間、在佛羅倫斯的阿爾諾河邊,我曾反復醞釀推敲,但我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有閒暇在伊夫堡的高牆裡把它們寫下來。這部書稿叫《論建立義大利統一君主政體的可能性》,印出來會是一本四開的厚書。」

  「那你寫在什麼地方呢?」

  「寫在兩件襯衫上。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可以使襯衣變得像羊皮紙那樣光滑緊密。」

  「那你是化學家?」

  「湊合吧。我認識拉瓦錫 [4] ,卡巴尼斯 [5] 也是我朋友。」

  「要完成這麼一部著作,你也得對歷史有研究才行。你有書嗎?」

  「我在羅馬的圖書室裡有近五千冊書。我讀了一遍又一遍,發現如果選讀其中一百五十本,即使不說可以通曉人類全部知識吧,至少也夠終生受用了。我花三年時間精讀了這一百五十本書。我在被捕前,已經對這些書的內容爛熟於胸了。現在我即便身處牢房,也還能完整地回憶起這些書中的內容。它們的作者,包括修昔底德 [6] ,色諾芬 [7] ,普盧塔克,提圖斯·李維 [8] ,塔西圖斯 [9] ,斯特拉達 [10] ,約爾南代斯 [11] ,但丁,蒙田,莎士比亞,斯賓諾莎,馬基雅弗利和博絮埃 [12] 。這裡我僅僅舉出了一些最重要的作者的名字。」

  「那你一定懂好幾種語言囉?」

  「我會說五種現代語言:德語、法語、義大利語、英語和西班牙語。靠古希臘語的基礎,我能看懂現代希臘語;但我說得不好,現在還在學。」

  「還在學?」唐戴斯問。

  「是的,我把認識的詞列成一個單詞表,再把這些單詞排列、組合、顛來倒去,也就足夠用來表達思想了。我認識將近一千個詞,現在完全夠用了。當然,詞典裡的詞總有十萬個以上吧。眼下,我說得不好,但只要能讓人明白我的意思也就夠了。」

  艾德蒙越聽越入迷,他開始發現這個怪人具有一種幾乎超自然的能力。他很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有沒有做不到的事,於是繼續問道:

  「既然他們不給你筆,那你怎麼寫得成這麼厚的一本大書呢?」

  「我自製了幾支很棒的筆。假如有人知道齋日偶爾能吃到的鱈魚頭的軟骨可以製筆的話,他們大概會寧願用這種筆而不用普通筆的。所以,我總是滿心歡喜地盼著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在這些日子我有可能得到更多的製筆材料。是的,撰寫歷史著作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安慰。我沉潛到了過去的歲月裡,就會忘掉眼前的一切;我在歷史的長河裡自由自在地倘佯,就不再記得自己是個囚犯了。」

  「那麼墨水呢?」唐戴斯問,「用什麼東西自製墨水呢?」

  「我的牢房裡有過一隻壁爐,」法里亞說,「把我關進去的時候,這只壁爐已經堵住了。不過,以前成年累月在壁爐裡生火,壁爐的內壁上都積滿了煙炱。星期天我會有一點葡萄酒;我把煙炱溶化在葡萄酒裡,就製成了上好的墨水。有些內容需要特別引起注意,這種地方我就刺破手指,用血來寫。」

  「什麼時候可以讓我看看這一切呢?」唐戴斯問。

  「隨時都行。」法里亞回答。

  「哦!那就現在吧!」年輕人大聲說道。

  「跟我來。」長老說。

  他鑽進地下的通道,消失在裡面。唐戴斯跟了進去。

  [1] 參見第170頁注。愷撒·博爾吉亞和他父親教皇亞歷山大六世,都致力於利用姻親關係恢復教會自十五世紀大分裂以來喪失的權勢,謀求在義大利建立統一的政權。

  [2] 克雷芒七世(1478—1534):義大利籍教皇。

  [3] 寸:本書中的寸,都指法國古長度單位法寸(pouce),一法寸約合27.07毫米。

  [4] 拉瓦錫(1743-1794):法國化學家,史稱現代化學之父。

  [5] 卡巴尼斯(1757-1808):法國哲學家,生理學家。

  [6] 修昔底德(西元前約460-西元前約400):古希臘歷史學家。

  [7] 色諾芬(西元前約430-西元前約355):古希臘歷史學家。

  [8] 提圖斯·李維(西元前59-西元後17):古羅馬歷史學家。

  [9] 塔西圖斯(54-117):古羅馬歷史學家。

  [10] 斯特拉達(1572—1649):義大利歷史學家。

  [11] 約爾南代斯:六世紀(生卒年份不詳)的天主教主教,歷史學家。

  [12] 博絮埃(1627-1704):法國天主教神甫,作家,演說家。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49

第十七章 長老的牢房

  唐戴斯貓著腰,並不很困難地鑽過那條地下通道,到了通長老牢房的另一端。通道在埠驟然變窄,僅夠一個人匍匐通行。牢房的地面鋪著石板;法里亞當初選定光線最暗的角落,掀起一塊石板開始了那艱巨的工程,唐戴斯看到的就是完工後的情形。

  唐戴斯直起身子,留神察看這間牢房。乍一看,這間房間並無特別之處。

  「很好,」長老說,「現在才十二點一刻,我們還有好幾個小時呢。」

  唐戴斯朝四下裡張望,想看看長老有個什麼鐘,能這麼精確地報時。

  「你瞧瞧從視窗透進來的那縷陽光,」長老說,「再看一下我劃在牆上的那幾道線。這些線,是根據地球自轉和繞太陽公轉的規律劃出來的。從這兒看鐘點,比看手錶還準,因為手錶會走快走慢,而太陽和地球的運行是分毫不差的。」

  唐戴斯聽不懂這樣的解釋。每當看見太陽從山後升起、落入地中海的時候,他總以為是太陽,而不是地球在動。他所居住的地球在作雙重的轉動,而他居然覺察不到,這對他來說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他覺得老人說的每一句話中,都充滿科學的神秘,就像他少年時代那次航行中所見到的古吉拉特和戈爾孔達 [1] 的金礦和鑽石礦。

  「噢,」他對長老說,「快讓我看看你的寶貝東西吧。」

  長老走到壁爐跟前,用手裡拿著的鑿子撥開廢棄爐膛上的一塊石板。只見下面是一個相當深的空洞,裡面藏著他對唐戴斯說起過的那些東西。

  「你想先看什麼?」他問。

  「先看那部關於義大利王朝的巨著吧。」

  法里亞從那珍貴的儲藏櫃裡捧出三四個布捲,每個布捲都由紙莎草那樣的薄布片捲裹而成,每塊薄布片寬約四寸,長約十八寸。這些編了號的布片上,全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長老是用他的母語義大利文寫的,唐戴斯熟悉普羅旺斯方言,所以能看懂義大利文。

  「瞧,」他說,「都在裡面了。將近一個星期以前,我在第六十八條布片的下首寫上了完字。我的兩件襯衣和所有的手帕都用上了。倘若有一天我能恢復自由,在義大利有那麼一個出版商敢於把我的東西印出來,我就名揚天下了。」

  「當然,」唐戴斯說,「一定會這樣。現在我想看看你寫這部書用的筆。」

  「看吧。」法里亞說。

  他把一根六寸來長,畫筆柄粗細的木棒遞給年輕人。木棒頭上綁著一根長老對唐戴斯說起過的那種軟骨。軟骨尖端呈鴨嘴形狀,這會兒上面還留有墨漬;尖端中央像普通筆尖那樣開了條縫。

  唐戴斯端詳了一番,然後抬起頭來尋找修削軟骨筆尖的工具。

  「唔,」法里亞說,「削筆刀是不是?這可是我的傑作。削筆刀,還有這把刀,都是用一隻廢舊的鐵蠟燭台做出來的。」

  削筆刀鋒利如剃刀。另一把刀則還有個好處,可以當匕首用。

  唐戴斯仔細觀看這兩樣東西,神情之專注,就像當年在馬賽古玩店裡端詳遠洋船從南半球海域帶回來的土人製作的工具。

  「要說墨水,」法里亞說,「你已經知道是怎麼做的了。我是現做現用的。」

  「可有件事我不明白,」唐戴斯說,「你要做這麼多事,光憑白天怎麼夠呢。」

  「我還有晚上……」法里亞回答說。

  「晚上!難道你有貓的本領,在夜裡也能看清東西?」

  「我沒那本領,但是天主給人的智慧可以彌補官能的不足。我有東西照明。」

  「什麼東西?」

  「菜裡有肉的時候,我把肥肉切下,熬成一種稠厚的油脂。瞧,這就是我的油燈。」

  法里亞讓唐戴斯看一個模樣有點像街燈的東西。

  「用什麼引火?」

  「兩塊火石和燒焦的布片。」

  「火柴呢?」

  「我只說得了皮膚病,要一點硫黃,他們給我了。」

  唐戴斯把手裡的東西放到桌上,低下頭去;他被老人的堅韌和毅力折服了。

  「另外還有呢,」法里亞接著說,「我沒把所有的寶貝藏在一個地方。把這兒蓋上吧。」

  他倆把石板放回原處。長老在上面撒了些塵土,用腳擦去移動的痕跡,然後走過去,把床挪開。

  床頭後面,有一塊石頭把一個洞口遮掩得幾乎不露一絲縫隙,洞裡有一根長約二十五到三十尺的繩梯。

  唐戴斯仔細檢查了一遍,繩梯非常結實。

  「你要完成這麼一件美妙的傑作,哪兒來的線呢?」

  「我在弗内斯特雷爾堡坐牢的三年時間裡,先是拆了幾件襯衣,然後又從床單折邊裡拆下好些線。被押送到伊夫堡的時候,我設法把拆下的紗線帶來了。繩梯是在這兒結成的。」

  「他們沒發現床單上少了折邊?」

  「我又給縫上了。」

  「用什麼縫?」

  「用這根針。」

  說著長老撩開破舊的衣衫,亮出一根貼身藏著的又長又尖,還穿著線的魚骨給唐戴斯看。

  「是啊,」法里亞繼續說,「我起初想折斷這些鐵柵欄,從視窗逃出去,你看到了,這窗子比你那兒要大一些,我越獄時還可以再挖開一點兒。後來,我發現視窗下面就是天井,意識到這個計畫太危險,就放棄了。但我還是保存了繩梯備用,我跟你提到過的那些越獄機會,說不定碰巧也會有的。」

  唐戴斯望著繩梯,思緒卻轉到了另一件事上。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子裡閃過:這個人既然這麼聰明,這麼機靈,這麼深刻,那麼他唐戴斯蒙受不幸的原因,他自己沒法看清的那團黑霧,這個人也許能看出個端倪。

  「你在想什麼?」長老微笑著問,他把唐戴斯的沉思當作看得出神了。

  「我想到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現在憑著你的智慧,你已經取得了這麼令人讚歎的成就,假如你是自由的,你會做成多少事情啊?」

  「說不定一事無成,我的過剩的腦力也許會化為烏有。要開發深藏在人類智慧裡的神秘寶藏,就需要遭遇不幸;要想引爆炸藥,就需要壓力。囚禁生活把我分散飄忽的官能都凝聚在了一個焦點上,讓它們在一個狹窄的空間相互撞擊。你是知道的,烏雲相撞生成電,電生成火花,火花生成光。」

  「我,我什麼也不知道,」唐戴斯說,他因自己的無知而羞愧,「你說的有些話,對我來說就像天書;你懂得這麼多,一定很開心!」

  長老笑了。

  「你剛才說你想到了兩件事?」

  「是的。」

  「第一件你告訴我了,第二件是什麼事?」

  「第二件是你已經把你的身世告訴了我,可你還不知道我的身世。」

  「你還年輕,你不會遇到多少重要的事情。」

  「我遇到過天大的不幸,」唐戴斯說,「那是我不該遇到的不幸。我曾經埋怨天主,說過瀆神的話,可我想,我應該找到讓我陷於不幸的人,跟他們算帳。」

  「你能肯定別人控告你的罪名是無中生有,你是無辜的?」

  「完全是無辜的。我願憑這世界上我最親愛的兩個人,我父親和梅塞苔絲來起誓。」

  「那好,」長老邊說邊遮好藏東西的地方,把床移回原位,「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聽吧。」

  唐戴斯開始講起長老所稱的故事來。先是一次去印度和兩三次去地中海東岸地區的航行。然後,說到最後一次出海,勒克雷爾船長病死,臨終前要他轉交給大元帥一包東西,他見到大元帥,帶回一封給諾瓦蒂埃先生的信。然後他說到返航馬賽,重見父親,他對梅塞苔絲的愛,訂婚宴,接下來的被捕,審訊,在法院的臨時拘禁,直到被打入伊夫堡地牢。說到這兒,他說不下去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牢已經有多久了。

  長老聽他說完,陷入了深思。

  「有句話說得很深刻,」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它和剛才我對你說的話有聯繫,就是扭曲的人格才會產生邪惡的念頭,一般而言,人的天性是厭惡犯罪的。文明使我們產生了欲念、惡習和虛榮心,有時候它們會扼殺我們善良的本性,誘使我們作惡。所以這句格言這麼說:要抓罪犯,先找從罪行中得益的人!你不在了,誰會得益呢?」

  「誰也不會呀!我太無足輕重了。」

  「別這麼說,你的這個回答既不合邏輯,又不合情理。我的朋友,你要知道一切事情都是相互有關聯的,從國王在位有礙王儲登基,到小職員在職影響雇員轉正,道理都是一樣的。倘若國王死了,王儲就可以繼承王位;倘若小職員死了,候補的雇員就可以得到那份一千二百利弗爾的年薪。這筆錢對他的重要性,跟國王每年的一千二百萬專用款沒什麼差別。每個人,從社會階梯最底層的平民百姓,到最高層的王公貴胄,周圍都會形成一個紛紛擾擾的小天地,一張利害攸關的關係網,就跟我們周圍的世界沒什麼兩樣。這個關係網隨著當事人地位的升遷而愈來愈大。它好比一隻陀螺,全憑慣性的平衡作用,支撐在一個尖頂上。回過頭來看看你周圍的那個小天地吧。你就要被任命為法老號船長了?」

  「是的。」

  「你就要娶一位美麗的姑娘為妻了?」

  「是的。」

  「如果你當不成法老號船長,會對誰有利?如果你娶不成梅塞苔絲,又會對誰有利?請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條理清晰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有誰不願意你當法老號的船長?」

  「沒有,船員們都很喜歡我。如果讓他們推舉一位船長,我相信他們也會推舉我。只有一個人可能心裡對我有些不滿,我曾經和他吵過一架,我提出跟他決鬥,他拒絕了。」

  「行!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唐格拉爾。」

  「他在船上幹什麼?」

  「管帳。」

  「要是你當了船長,你會留他繼續任職嗎?」

  「如果我有權決定的話,我不會留用他,因為我發現過他帳目不清。」

  「好。現在請告訴我,你和勒克雷爾船長最後一次談話時,有誰在場?」

  「沒有,就我們倆。」

  「有人能聽得見你們的談話嗎?」

  「能,艙門開著。等一下……對了,勒克雷爾船長把給大元帥的那包東西交給我的當口,正好唐格拉爾走過。」

  「好,」長老說,「現在說到正題了。你們停靠厄爾巴島的時候,你有沒有和別人一起上岸?」

  「沒有。」

  「你拿到一封信?」

  「對,是大元帥交給我的。」

  「這封信,你放在哪兒?」

  「放在我的包裡。」

  「你的包是隨身帶的嗎?能平放一封信的包,一個水手的衣袋裡怎麼放得進呢?」

  「你說得對,我的包是放在船上的。」

  「那你是回到船上以後,才把信放進包裡的?」

  「對。」

  「從費拉約港回到船上,一路上你把信放在哪兒?」

  「一直拿在手裡。」

  「你回到法老號船上的時候,人人都能看到你手裡拿著信?」

  「是的。」

  「唐格拉爾也能看到?」

  「他也能看到。」

  「現在聽我說;你儘量回憶一下:匿名信上寫的內容,你還記得嗎?」

  「噢!記得,我讀過三遍,每句話都記住了。」

  「把它背給我聽。」

  唐戴斯想了想,說:

  「上面是這樣寫的。

  「『檢察官先生台鑒:

  「『鄙人乃王室與教會之友,現有一事稟報。法老號大副艾德蒙·唐戴斯從士麥那港返航途中,曾於那不勒斯和費拉約港逗留。此人奉繆拉之命送信給逆賊,並奉逆賊之命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逮捕此人便可截獲罪證,蓋因該信尚未送出,當在此人身上、其父住處或法老號船艙內。』」

  長老聳了聳肩。

  「現在一清二楚了,」他說,「你太天真,也太善良,要不然你早就猜出是怎麼回事了。」

  「你這麼想?」唐戴斯大聲說,「噢!這真太惡毒了!」

  「唐格拉爾平時寫的字是怎麼樣的?」

  「一手漂亮的草體。」

  「匿名信上的筆跡是怎麼樣的?」

  「是向右斜的。」

  長老微微一笑。

  唐戴斯問:「是偽裝過的嗎?」

  「偽裝得挺大膽。你看。」

  長老拿起他稱為筆的東西,在墨水裡蘸了蘸,用左手在一件備用的襯衣上寫了匿名信開頭的兩行字。

  唐戴斯往後退了一步,不勝驚恐地看著長老。

  「啊!簡直不可思議,」他大聲說,「這個筆跡和匿名信上的太像了。」

  「這是因為匿名信是用左手寫的。我注意到了一個情況。」長老說。

  「什麼情況?」

  「不同的人用右手寫的字會很不相同,但用左手寫的字,筆跡大同小異。」

  「難道你什麼都見過,什麼都考慮過?」

  「我們還是接著往下說吧。」

  「噢!對。」

  「現在說第二個問題。」

  「我聽著。」

  「你不能娶梅塞苔絲,有人會因此得益嗎?」

  「有!一個愛她的小夥子。」

  「叫什麼名字?」

  「費爾南。」

  「這是個西班牙名字。」

  「他是加泰羅尼亞人。」

  「你認為他能寫出這麼一封信嗎?」

  「不。他要幹掉我,多半會捅我一刀。」

  「對,這符合西班牙人的性格:寧可去殺人,不肯當懦夫。」

  「再說,」唐戴斯說,「匿名信裡寫的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的。」

  「你沒把這些事情告訴過別人?」

  「沒有。」

  「對你的情婦也沒說過?」

  「對我的未婚妻也沒說過。」

  「那就是唐格拉爾了。」

  「噢!現在我相信了。」

  「等等……唐格拉爾認識費爾南嗎?」

  「不認識……噢,不……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

  「在舉行訂婚宴的前兩天,我看見他倆在邦菲爾老爹的涼棚下,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邊。唐格拉爾看上去挺高興,開著玩笑,費爾南臉色蒼白,好像很心煩意亂的樣子。」

  「就他倆?」

  「另外還有一個我的熟人,他們倆想必就是他介紹認識的。這個人叫卡德魯斯,是個裁縫;當時他已經喝醉了。等等……等等……這我怎麼會沒想到呢?他們喝酒的桌子旁邊放著墨水、紙和筆。」唐戴斯把手放在額上說,「啊!惡毒!太惡毒了!」

  「你還有什麼事情想知道嗎?」長老笑著問。

  「有,有,既然你把一切都分析得那麼透徹,既然你對一切事情都看得那麼清楚,那麼我還想知道,為什麼我只被審訊過一次,為什麼沒有讓我上法庭,為什麼我沒有判決就被定了罪?」

  「這事就有點複雜了,」長老說,「司法界黑幕重重,外人難以看透。相比之下,我們剛才為你的兩個朋友所作的分析,就像孩子的遊戲了。要把這事弄清楚,有些情況你得說得更仔細些。」

  「行,你想到什麼問題就請問吧。說真心話,你對我的事看得比我自己還清楚。」

  「是誰審訊你的?檢察官,代理檢察官,還是預審法官?」

  「代理檢察官。」

  「年輕人還是老年人?」

  「年輕人,大約二十七八歲。」

  「嗯!還沒有腐敗,但已經有野心了,」長老說,「他對你的態度怎麼樣?」

  「挺和氣,不凶。」

  「你把事情全都對他說了?」

  「全都說了。」

  「他的態度在審訊過程中有沒有變化?」

  「有過一小會兒,他讀完誣告我的信以後,神情突然改變了。我的不幸遭遇似乎使他受到很大的震動。」

  「你的不幸遭遇?」

  「是的。」

  「你相信他是在同情你的不幸?」

  「有一件事可以證明這一點。」

  「什麼事?」

  「他把會連累我的那張紙給燒了。」

  「哪張紙?匿名信?」

  「不,是我要轉交的那封信。」

  「你肯定?」

  「他是當著我面燒的。」

  「這就錯不了啦。這個人很可能是一個你根本想像不到的最陰險毒辣的傢伙。」

  「說實話,你這話讓我聽得膽戰心驚!」唐戴斯說,「難道這是個老虎、鱷魚橫行的世界嗎?」

  「沒錯,區別僅僅在於兩隻腳的老虎、鱷魚比別的猛獸更危險。」

  「請你再說下去吧。」

  「好的。他把那封信燒了?」

  「是的,他還對我說:『瞧,這是對你不利的唯一證據,我把它銷毀了。』」

  「這個舉動高尚得不自然了。」

  「你這樣想?」

  「我可以肯定。這封信是給誰的?」

  「巴黎雞鷺街十三號的諾瓦蒂埃先生。」

  「你估摸,你那位元代理檢察官燒了這封信自己會有好處嗎?」

  「大概是吧。因為他幾次要我答應不對別人提起這封信,他說這是為我著想。他還讓我發誓不把信封上的名字告訴任何人。」

  「諾瓦蒂埃?」長老反復唸道,「諾瓦蒂埃?我知道有一個諾瓦蒂埃是伊特魯裡亞 [2] 女王的朝臣,另一個諾瓦蒂埃是大革命時期的吉倫特黨人。你那位元代理檢察官對你說他叫什麼名字?」

  「德·維爾福。」

  長老哈哈大笑。

  唐戴斯愣愣地望著他。

  「你怎麼啦?」他問。

  「你看到這束陽光了?」長老問。

  「看到了。」

  「在我看來,整個事情要比這束明亮的陽光還要清楚。可憐的孩子!這個檢察官對你很好是嗎?」

  「是的。」

  「這位可敬的檢察官燒掉信,銷毀了證據?」

  「是的。」

  「這個道貌岸然的壞蛋,他要你發誓不把諾瓦蒂埃的名字告訴任何人?」

  「是的。」

  「可憐的小傻瓜啊,你知道這個諾瓦蒂埃是誰嗎?這個諾瓦蒂埃就是他的父親!」

  即使一個驚雷落在唐戴斯腳下,炸出一個深淵,淵底露出地獄的大門,對唐戴斯的打擊也不會比長老的這幾句話來得更迅疾,更兇猛,更慘烈。唐戴斯站起身來,雙手捧頭,彷彿怕它炸開似的。

  「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他喊道。

  「對,他的父親,諾瓦蒂埃·德·維爾福。」長老說。

  剎那間一道閃光在唐戴斯的腦子裡掠過,照亮了始終隱沒在黑暗中的角角落落。審訊時維爾福的支吾躲閃,那封被燒毀的信,要他發的誓,檢察官並非咄咄逼人,而是近乎哀求的語氣,他一下子都回憶起來了。他大喊一聲,像喝醉酒似的晃了幾晃,一頭鑽進那條連通兩個牢房的過道。

  「哦!」他說,「我得一個人待著,好好想想這一切。」

  他一進自己的牢房,就癱倒在床上。傍晚獄卒進來,只見他坐在床上,兩眼直視,肌肉緊繃,像尊雕像似的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他冷靜思索了好幾個小時,但在他看來似乎才過了幾秒鐘。在這期間,他打定主意鐵了心,立下了令人生畏的誓言。

  一個聲音把他從沉思中喚醒,那是法里亞長老,獄卒已經查過監了,他來邀請唐戴斯和他共進晚餐。法里亞是公認的瘋子,而且是個有趣的瘋子,所以他可以享受某些特權,比如說麵包比別的犯人稍白一些,星期天還可以有一小瓶葡萄酒。這天正巧是星期天,長老請年輕夥伴一起去分享他的麵包和酒。

  唐戴斯跟隨他去了。他的臉部肌肉已經放鬆,恢復了常態,但從他那堅毅決絕的神情依然可以看出,他下過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長老凝視著他。

  「我幫你追查線索,又對你說了那麼多話,還真有點後悔呢。」他說。

  「為什麼?」唐戴斯問。

  「因為我在你心裡注入了一種你從未有過的情感,那就是復仇。」

  唐戴斯微微一笑。

  「我們說些別的事吧。」他說。

  長老又端詳了他一會兒,憂傷地搖了搖頭;隨後,他就照唐戴斯所說的,說起別的事情來了。

  就像那些飽經憂患的人一樣,老人的談話飽含睿智和情趣,讓人聽了既能得到許多教益,又覺得興味盎然。而這種談話又毫無自私的意味,不幸的老人從來不說自己的不幸。

  唐戴斯滿心贊佩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其中有些話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和他作為水手所獲得的知識吻合。有些話涉及種種未知的事物,它們猶如照亮了南半球上航行者的北極光,在唐戴斯眼前展現了五光十色的新景象,開拓了一望無際的新視野。唐戴斯明白,老人是在倫理、哲學和社會學這些領域中學識淵博的長者,一個智力健全的人若能以他為師,那是一種幸福。

  「你得把你的知識教我一點兒,」唐戴斯說,「要不你和我在一起會覺得厭煩的。現在我覺得,你一定寧願忍受孤獨,也不想跟一個像我這樣無知無識的人做伴的。只要你肯教我,我保證不再提逃走的事了。」

  長老笑了笑。

  「唉!我的孩子,」他說,「人類的知識是很有限的,在我教會你數學、物理、歷史和我會講的三四種現代語言以後,你就和我知道得一樣多了。所有這些知識,用不了兩年時間,我就可以把它們從我這兒灌進你的腦子裡。」

  「兩年!」唐戴斯說,「你相信兩年裡我就能學到所有這些知識?」

  「要說懂得應用,那還不行,要說學會原理,也就夠了。學過的東西,不一定是懂得的東西。有兩種人,一種是書蠹,一種是學者:記憶造就前一種人,哲學造就後一種人。」

  「哲學可以學嗎?」

  「哲學是學不到的;哲學是天才所應用的既得知識的總和;哲學是基督升天時腳下那片絢麗的祥雲。」

  「那好,」唐戴斯說,「你先教我什麼呢?我真想快點開始,我太渴望知識了。」

  「我全都教給你!」長老說。

  當天傍晚,兩個囚犯擬訂了一個學習計畫;第二天就開始執行。唐戴斯有驚人的記憶力和極強的接受能力:天生的數學頭腦,使他能順利地學會各種算式和證明;海員豐富的想像力,則使枯燥的數字和呆板的線條變得趣味盎然。他本來就懂義大利語,還會說一點希臘語,這都是他在航行中學到的。有了這兩門語言的基礎,他就不難學會其他語言的語法結構。六個月後,他已經能說西班牙語、英語和德語了。

  正如他對長老所說的,他再也不提逃跑的事了,這或許是由於他專注於學習,無暇分心去想自由,或許只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對他來說,日子過得既快又充實。一年過後,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可是唐戴斯發覺,雖然有他相伴多少給長老的囚禁生活帶來了一些樂趣,但長老還是變得愈來愈憂鬱了。似乎有一個想法始終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時時刻刻都在困擾著他,他常常陷入沉思,不由自主地長籲短歎,有時倏然起立,交叉雙臂,在牢房裡愁眉不展地徘徊。

  有一天,他突然在來回轉了不下一百次的踱步中停住,大聲說:

  「唉!要是沒有哨兵多好啊!」

  「你想沒有就可以沒有。」唐戴斯說,長老腦子裡在想什麼,此刻他就像透過水晶球那般看得一清二楚。

  「噢!我對你說過,」長老說,「我不喜歡殺人。」

  「可是這樣的殺人,是出於生存的本能,是一種自衛意識啊。」

  「我無論如何不會這麼做。」

  「可你老在想這事,是嗎?」

  「是啊,不停地想。」長老喃喃地說。

  「你想出了一個辦法,是嗎?」唐戴斯急切地問。

  「是的,如果外面過道上的哨兵又瞎又聾就好了。」

  「他會又聾又瞎的。」年輕人語氣之決絕,使長老心頭一愣。

  「不,不!」他高聲說,「不能這樣。」

  唐戴斯想繼續這個話頭,但是長老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三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你力氣大不大?」一天長老問唐戴斯。

  唐戴斯一言不發,拿起那把鑿子,像擺弄一塊薄鐵皮似的把它扭彎又扳直。

  「你能保證,不到萬不得已,你決不殺死哨兵嗎?」

  「我以我的榮譽保證。」

  「那好,」長老說,「我們可以執行我們的計畫了。」

  「我們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完成這個計畫?」

  「至少一年。」

  「現在就可以開始嗎?」

  「馬上可以開始。」

  「哦!你瞧瞧,我們已經浪費了一年時間。」唐戴斯大聲說。

  「你覺得這一年時間我們是浪費了?」長老問。

  「噢!原諒我,原諒我……」艾德蒙漲紅了臉,大聲說道。

  「輕聲!」長老說,「人終究是人嘛,你已經是我認識的人中間最優秀的一個了。來,我把我的計畫告訴你。」

  長老讓唐戴斯看一張畫就的草圖,上面有他和唐戴斯的牢房以及牢房外的過道。長老計畫在過道下面再挖一條地道,就如礦工用的巷道那樣,一直通到室外走廊的中間。他倆沿著這條巷道,可以來到哨兵放哨的室外走廊下面。到了那裡,他們再挖一個大洞,撬鬆走廊上的一塊大石板。到時候,巡邏的士兵踩上去,就會隨石板一道落進大洞。趁那士兵摔得暈頭轉向、不能動彈之際,唐戴斯撲上去捆住他,堵住他的嘴,然後和長老一起從走廊的視窗逃出去,沿繩梯爬下外牆,這樣就得救了。

  唐戴斯連連拍手,眼睛裡射出喜悅的光芒,這個計畫非常簡單,一定能成功。

  當天兩人就開始幹活了。由於先前有過一段長時間的休息,現在做的又是兩人內心深處反復思量過的事情,他們幹得特別起勁。

  只有在獄卒查房時,他們才回到各自的牢房,此外的時間裡,他們都不停地幹活。他們已經聽慣獄卒的腳步聲,遠遠聽見他從石梯上下來,便馬上警覺了。從新通道挖出的土如果不及時處理,很可能把舊通道堵死,所以他們萬分小心,把泥土一點一點地從唐戴斯或是法里亞牢房的視窗扔出去,事先已經碾成碎末的泥土,隨著晚風飄揚到遠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他們靠一把鑿子、一把小刀和一根撬棍,持續不斷地幹了一年多時間。在此期間,法里亞邊幹活邊教唐戴斯。他有時用這種語言,有時用那種語言,向唐戴斯講述各民族的歷史,歷數在身後留下人稱光榮的顯赫名聲的一代又一代偉人的業績。長老是上流社會的人物,而且經常接觸顯貴,言談舉止中自有一種雍容的氣度,而唐戴斯天生具有模仿能力,善於學習他所缺少的優雅禮儀和貴族風度,而這種風度通常是只有出入上流社會交際圈才能學到的。

  十五個月以後,通道掘成了;走廊下的大洞也挖好了。在洞裡可以聽見哨兵來回走動的聲音。為了更有把握,他們想等一個沒有月亮、夜色濃重的夜晚動手。現在他們就怕士兵踩上幾乎已經挖空的石板,石板吃不起分量會墜落下來。為防不測,他們在地基裡找了一根小梁,打算把它撐在石板下面。這一天,唐戴斯正在撐木梁,法里亞長老留在年輕人的囚室裡打磨準備用來掛繩梯的釘子。突然,唐戴斯聽到長老淒厲的喊聲。他迅速退出通道,只見長老站在囚室中央,臉色蒼白,頭冒冷汗,痙攣地緊握雙拳。

  「哦!天哪!」唐戴斯喊道,「出了什麼事,你怎麼了?」

  「快!快!」長老說,「快聽我說!」

  唐戴斯看到法里亞臉色鐵青,眼圈發黑,嘴唇發白,頭髮豎起;他驚呆了,手一鬆鑿子落在地上。

  「究竟出什麼事了?」他大聲問道。

  「我不行了!」長老說,「一種可怕的,可能致命的病就要發作了。我在入獄的前一年得過這種病。這種病一旦發作,只有一種藥救得了我。現在你聽我說,你趕快到我的房間去,拆下床腳,床腳裡有個洞,裡面有個小玻璃瓶,盛著半瓶紅色的液體,你把藥瓶拿來。噢,不行,我在這裡會被發現的。趁我現在還有一點力氣,你幫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病一發作,就沒人知道會怎麼樣了。」

  這飛來橫禍狠狠地砸在唐戴斯頭上,但他並沒有失去理智。他先把長老掖到牆邊,再鑽進通道,費勁地拖著不幸的同伴來到通道的另一端,回進長老的牢房,把他平放在床上。

  「謝謝,」長老說,他渾身打戰,像剛從冰水裡出來,「病就要發作,我的全身肌肉都要變得僵直了。或許我會一動不動,也不哼一聲;但也可能我會口吐白沫,大喊大叫。你一定不能讓我叫出聲來,這非常重要,否則他們就會把我換到另一個囚室,我們就永遠分開了。等你看見我全身不動,手腳冰涼,像死了一樣的時候,記住,一定要等到這個時候,你才用刀撬開我的牙齒,往我的嘴裡滴進八到十滴這種藥水,也許我還能恢復過來。」

  「也許?」唐戴斯悲痛地問。

  「救救我!救救我!」長老喊道,「我……我……」

  病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可憐的囚犯甚至都沒能把話說完;一片陰影,像海上的風暴那樣黑壓壓地掠過他的額頭。他瞳孔放大,嘴巴歪斜,兩頰發紫。他扭動身體,口吐白沫,拼命叫喊。唐戴斯按照他的囑咐用被單捂住他的嘴,不讓人聽見他的喊聲。這樣持續了兩個小時。長老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生氣,變得比一塊大理石更白更冷,比一莖被人踩在腳下的蘆葦更軟弱無力。他最後痙攣了一下,就昏厥了過去,身體僵硬,臉色鐵青。

  艾德蒙等到這假死現象侵入他的全身,冷透他的心臟以後,拿起小刀,把刀刃伸進他的牙縫,很費勁地撬開咬緊的牙關,一滴一滴數著,滴進十滴紅色藥水,然後靜等著。

  一小時過去了,老人紋絲不動。唐戴斯擔心自己的行動過於遲緩,急得兩手插進頭髮裡死死地盯著他看。長老的面頰上終於微微有了點血色,那雙一直睜著、毫無反應的眼睛也有了點生氣,嘴裡發出輕微的歎息聲,身體動了一下。

  「有救了!有救了!」唐戴斯大聲叫道。

  病人還不能說話,但他把手指向門口,顯得非常著急。唐戴斯側耳細聽,聽到獄卒的腳步聲:快到七點鐘了,剛才他沒顧得上考慮時間。

  年輕人奔向通道,鑽進去用石板遮住洞口,然後回到自己的牢房。

  不一會兒,牢門打開了;像往常那樣,獄卒看見囚犯坐在床沿上。

  獄卒轉身出去,他的腳步聲剛剛消失在長廊上,唐戴斯就迫不及待地再次鑽進地道,根本沒想到去吃東西。他用頭頂起石板,回到長老的囚室。

  老人已經恢復知覺,但仍然沒有一點力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他對唐戴斯說。

  「你為什麼這麼說?」年輕人問,「你是以為自己要死了嗎?」

  「不是,我是說你逃跑的條件都具備了,我以為你跑了。」

  唐戴斯生氣了,臉漲得通紅。

  「我會不帶你走嗎!」他大聲說,「你真的把我想像得那麼壞嗎?」

  「現在我知道是我想錯了,」病人說,「唉,我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我垮了,我不行了。」

  「別洩氣,你會好起來的。」唐戴斯說著,在法里亞的床邊坐下,握住他的雙手。

  長老搖了搖頭。

  「上一次,」他說,「發作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過後我感到餓了,還能獨自站起來。今天,大腿與胳膊都動彈不了,腦袋脹得厲害,這表明腦血管在滲血。第三次再發作,我就會完全癱瘓,甚至驟然死去。」

  「不,不,放心吧,即使第三次發作,你也不會死的,那時候你已經自由了。我會像這次一樣把你救活的,而且比這一次更快,因為我們會有必要的器具和藥品了。」

  「我的朋友,」老人說,「別安慰我啦,剛才的發作已經判了我無期徒刑,不能走路,是沒法逃跑的。」

  「哦!只要需要,我們可以等上一星期、一個月、兩個月,你的身體會慢慢恢復的。我們已經做好了逃跑的準備,逃跑的時間和時機全由我們選擇。等到哪一天,你感到有足夠的力氣游泳了,好!我們就選那一天。」

  「我遊不了啦,」法里亞說,「胳膊癱瘓了,這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輩子的事。你提提這只胳膊,你瞧它有多沉。」

  年輕人提起長老的一隻胳膊,它又毫無知覺地垂落下來。他歎了一口氣。

  「現在你相信了,是嗎,艾德蒙?」法里亞說,「相信我吧,我明白我在說什麼;自從我第一次發病以後,我就不停地想這件事情。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這是我家的遺傳病。我父親死於第三次發病,祖父也是。這種藥水是著名的卡巴尼斯醫生給我配製的,他預言我會有同樣的命運。」

  「醫生錯了,」唐戴斯大聲說,「即使你癱瘓了,也沒關係,我能背你,我可以背著你游泳。」

  「孩子啊,」長老說,「你是水手,是游泳好手,你不會不明白,一個人背著這麼沉的分量在海裡是遊不出五十尋 [3] 的。別再騙自己了,這樣的事,就連你那高尚的心也是騙不過的。我就留在這裡,直到我解脫的鐘聲敲響的那一刻。現在對我來說,死就意味著解脫。而你,你得逃走,得趕快走!你年輕、機靈、強健,別替我操心了,我把你的許諾還給你。」

  「好吧,」唐戴斯說,「好吧,這樣的話,我也留下不走了。」

  說完,他站起身來,在老人頭上莊嚴地伸出一隻手,說:

  「我憑耶穌基督的血發誓,只要你活著,我決不離開你。」

  法里亞默默地注視著他,這個年輕人是這麼莊重,這麼純樸,這麼高貴,老人在這張充滿誠意的臉上,看到了他真摯的愛和忠於誓言的決心。

  「你的誠意,」病人說,「我接受了,謝謝。」

  稍過了一會兒,他向唐戴斯伸出一隻手說:

  「也許你這無私的誠意會得到報償。現在,既然我走不了,你又不願走,那麼我們就把長廊下的那個洞堵上吧。要不士兵在走動時,可能會覺得被挖過的地方聲音有些異樣,他要是去叫一個獄官來看看,事情就會敗露,我倆就得分開了。你去把洞堵上吧,可惜我再也不能幫你一起幹了。能行的話,你就徹夜幹吧。明天早晨獄卒查過牢房以後你再過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唐戴斯握住長老的一隻手,老人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年輕人順從地放開他的手,懷著對這位年長朋友的尊敬之情,退了出去。

  [1] 古吉拉特和戈爾孔達:均為印度西海岸地名。

  [2] 義大利中西部古國,位於後來的托斯卡納地區。

  [3] 尋(brasse):法國古長度單位,1尋約合1.6米。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50

第十八章 寶藏

  次日清晨,唐戴斯回到法里亞的牢房,看見這位獄中的同伴神情安詳地坐著。

  一束陽光從牢房窄小的視窗射進來,只見老人的左手拿著一張攤開的紙,讀者想必還記得,他現在只有左手還能活動了。紙張先前一直是捲起來的,這會兒還微微捲曲著。

  長老不作一聲,把紙遞給唐戴斯。

  「這是什麼?」唐戴斯問。

  「你好好看看。」長老微笑著說。

  「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唐戴斯說,「可就看見一張燒掉一半的紙片,上面用一種奇怪的墨水寫著些哥特體的字母。」

  「我的朋友,」法里亞說,「我已經考驗過你,現在我可以把事情全都告訴你了。這張紙就是我的寶藏,從今天起,寶藏的一半歸你所有了。」

  唐戴斯的額上沁出了冷汗。他和法里亞已經相處很久了,他一直避免跟老人提起寶藏的話題,因為他知道,人家說可憐的長老發瘋,說的就是這事兒,這是瘋病的病根。艾德蒙憑著本能的敏感,從來不去觸動這根痛苦震顫著的弦。而法里亞也始終絕口不提這事。艾德蒙一直把老人對此事的沉默看成理智的恢復;今天,老人在那可怕的病剛剛發作過後,又說起這件事兒,莫非他的神經又錯亂了。

  「你的寶藏?」唐戴斯結結巴巴地問。

  法里亞笑了。

  「是的,」他說,「你確實是個心地高尚的人,艾德蒙。瞧你,臉色發白,渾身顫抖,我明白你此刻在想什麼。不,放心吧,我沒有瘋。這個寶藏是有的,唐戴斯,雖然我沒能擁有它,你卻完全可以擁有它。這兒沒人肯聽我說,沒人相信我的話,他們都以為我瘋了。可是你,你應該知道我沒有瘋。請先好好聽我說,你現在不相信也沒關係,以後你會相信的。」

  「唉!」艾德蒙喃喃自語,「他老毛病又犯了!我也就差沒得這病了。」

  他對老人說:

  「你發病以後一定很疲倦,不想休息一會兒嗎?明天,假如你願意,我再來聽你講,但今天我得小心看護你,別的事都不管了。再說,」他笑著說,「寶藏這事兒真有這麼急嗎?」

  「非常急,艾德蒙!」老人回答說,「誰知道明天,或許後天,我會不會第三次犯病呢?想想吧,到那時一切都完了!這些珍寶,能使十戶人家變成巨富,是啊,我常常想,就讓它永遠埋沒吧,那些迫害我的人休想得到它,這樣想的時候我會在苦澀中感受一絲快慰:這個想法滿足了我的報復心理,深夜待在牢房裡瀕臨絕望的時候,我就慢慢體味其中的快意。可是現在,我因為對你的愛而寬恕了世界,我看見你這麼年輕,前途無量,想到我說出這個秘密以後將會給你帶來的幸福,我就生怕耽誤了時間,不能確保把埋藏在地下的巨大財富交到真正值得享有它的人手中。」

  艾德蒙扭過頭去歎了口氣。

  「你還是不肯相信我,艾德蒙,」法里亞說,「還是不願意拿我的話當真嗎?我知道,得拿出證據給你看才行。那好,這張紙我從沒給任何人看過,現在我給你看。」

  「明天吧,朋友,」艾德蒙說,他不想讓老人一個勁地瘋下去,「我們不是說好這事明天再談嗎。」

  「是明天再談,但你今天先看一下。」

  「別惹他生氣吧。」艾德蒙心想。

  於是,他拿起那張想必是不小心燒著過、缺損了一半的紙,唸了起來:

  時維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吾

  大六世教皇陛下宴請,因慮其

  慊,為謀取吾之財產,或將使

  帕達、班蒂伏裡奧後塵飲

  與受遺贈人。蓋吾曩將所

  石、金剛鑽、首飾埋

  基督山島;知其處者,唯

  當二百萬羅馬埃居之

  由東首小灣數至第二十塊岩

  洞有兩處入口:財寶位於第二

  贈吾侄吉多·斯帕達。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愷

  「看到了吧?」法里亞等年輕人唸完,問道。

  「我看到的,」唐戴斯回答說,「只是一些斷斷續續、連不成文的句子,有一半字給燒掉,意思沒法看懂了。」

  「你是第一次讀,我的朋友,所以對你來說確實是這樣。但對我來說就不同了,我成夜不眠,反反復複地研究它,已經把句子都連綴起來,把意思都補全了。」

  「你是說你知道另外半張紙上寫些什麼了?」

  「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聽我說了就會明白的。不過,你還是先聽聽這張紙的來歷吧。」

  「別出聲!」唐戴斯輕聲說,「有腳步聲!……有人來了……我得走了……再見!」

  說著唐戴斯像遊蛇似的,鑽進狹窄的通道,他慶倖自己可以不去聽長老的解釋了,這樣的解釋是會讓他更加相信老人神志不清的。至於法里亞,他受了驚嚇,反倒恢復了一點活力,他把石塊用腳推到原位,並用草席蓋上,遮住移動的痕跡,因為他已來不及抹去了。

  進來的是典獄長,獄卒向他報告了法里亞的病情,現在他想親自看一看囚犯到底病得有多重。

  法里亞坐著見典獄長,避免做出任何可能引起猜疑的動作,把自己已經半身癱瘓的病情瞞過了他。長老原本擔心典獄長會動惻隱之心,給他換個條件稍好些的牢房,那樣他就得和年輕夥伴分開了。幸而情況不是如此,典獄長儘管在心底裡對法里亞有幾分好感,但他離開地牢時,相信這可憐的瘋子只是身體稍有些不適罷了。

  在這段時間裡,艾德蒙坐在床上雙手捧住頭,竭力想把思緒集中起來。認識法里亞以來,他在老人身上看到的一切都是那麼睿智,那麼高尚,那麼合情合理,他不能理解,一個處處都表現出超人智慧的長者,怎麼會一說到寶藏就失去理智了呢。究竟是法里亞神經錯亂,還是世人誤解了法里亞?

  唐戴斯整個白天都待在自己的牢房裡,不敢回到朋友那裡去。他有意拖宕,延遲確信長老發瘋的時刻的到來,那個時刻對他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

  傍晚時分,獄卒查過牢房以後,法里亞見年輕人還沒來,就試著自己穿過他倆之間的那段通道。艾德蒙聽見老人艱難挪動身子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知道,老人的一條腿已經癱瘓,一條胳膊也不管用了。艾德蒙只得去拉他一把,否則他就沒法從通唐戴斯這邊的狹小洞口鑽出來了。

  「我不顧一切地追到你這兒來了,」長老慈祥地笑著說,「你以為能躲開我的慷慨饋贈,可你做不到。所以還是聽我說吧。」

  艾德蒙看出自己已無退路,便讓老人坐在床上,自己坐在旁邊一張矮凳上。

  「你知道,」法里亞說,「我曾經是斯帕達紅衣主教的秘書、親信和密友。他是這個家族中最後一位親王,我這一生中享有過的幸福,都是這位可敬的主教大人賜予的。儘管這個家族以巨富著稱,經常可以聽到有人說『像斯帕達家那麼富有』,可是,實際上紅衣主教本人並不富有。但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他也就只能在榮華富貴的虛名下過日子了。他的宮邸是我的天堂。我在那兒教過他的幾個侄兒,後來他們先後死去,這世間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出於對他的絕對忠誠,竭力設法回報他十年如一日給予我的恩惠。

  「紅衣主教的府邸,對我來說很快就沒有秘密可言了。我經常看見主教大人孜孜不倦查閱年代久遠的書冊,熱切地在塵埃之中翻尋家傳的手稿。有一天,我責怪他不該經常為此熬夜,弄得自己身心疲憊,他望著我露出一絲苦笑,在我面前打開一本記述羅馬城歷史的書,他翻到題為《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生平》的第二十章,對我說了下面這段我終生難忘的話:

  「羅馬涅 [1] 的主要戰役已經結束了。愷撒·博爾吉亞完成他的征服大業以後,急需資金收買義大利全部國土。教皇 [2] 也需要金錢來擺脫法國的路易十二,這位國王雖然連連受挫,但仍然相當強大。所以,教皇和愷撒必得做一筆大交易來籌錢。而在當時財力幾乎耗盡的義大利,這可並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教皇陛下有了個主意。他決定冊封兩位紅衣主教。

  「只要選中羅馬的兩個頭面人物,尤其是兩個有錢人,聖父就能從這筆交易中大大獲益。首先,他可以出售兩位紅衣主教屬下的重要職位和其他一些肥缺;其次,他賣出這兩頂紅衣主教高帽能有大筆進帳。

  「還有第三個好處,下面馬上就會講到。

  「教皇和愷撒·博爾吉亞物色了兩個未來的紅衣主教,其中一個是讓·羅斯皮裡奧西,他身上已有神廷中的四個至尊頭銜,另外一個是愷撒·斯帕達,他是最顯貴最富有的羅馬人之一。這兩位對教皇如此寵倖意味著什麼都有所覺察。但他們都是雄心勃勃的人物。而博爾吉亞找到這兩位以後,很快便又找到了其他職位的買主。

  「結果是羅斯皮裡奧西和斯帕達捐一大筆錢當上了紅衣主教,而另外八個人也捐錢買到了兩位紅衣主教升遷前的職位。這筆交易的賣主,錢櫃裡一下子增加了八十萬埃居。

  「現在該說說這樁交易的最後一部分了。教皇對羅斯皮裡奧西和斯帕達優渥有加,擢升他倆當紅衣主教,原先還指望這兩人為還清他這筆實實在在的人情債,會變賣家產到羅馬定居。見這一指望落了空,教皇和愷撒·博爾吉亞便邀請這兩位紅衣主教共赴晚宴。

  「關於這次宴請,聖父和聖子之間有過爭議。愷撒認為不妨就用對付他的知交好友的兩個辦法。一個是用那把出名的鑰匙。鑰匙上有一根工匠出於疏忽留下的鐵刺,席間他假意請人去打開一隻櫃子,那人使勁開啟很難打開的櫃子時,勢必會被鐵刺扎著,而且第二天必死無疑;另一個辦法就是用那只雕有獅頭的戒指,愷撒戴上這只戒指和某人握手,獅子就會咬破這只承受恩澤的手的表皮,傷口在二十四小時之後即可致命。

  「愷撒向聖父建議,要麼請兩位紅衣主教去開櫃子,要麼由他和他倆親親熱熱地各握一次手,然而亞歷山大六世回答說:

  「『對斯帕達和羅斯皮裡奧西這麼二位出色的紅衣主教,別計較一頓晚宴的費用了。我有預感,這筆錢我們還是能賺回來的。另外,你別忘了,愷撒,消化不良是馬上見顏色的,而扎一下、咬一口要過一兩天才會有結果。』

  「愷撒同意聖父的這番話。於是兩位紅衣主教被邀赴宴了。

  「筵席設在聖皮爾埃斯裡安宮旁邊的一座葡萄園裡。那座宮殿是個可愛迷人的邸宅,兩位紅衣主教久聞其名。

  「羅斯皮裡奧西此次獲得殊榮,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喜形於色地準備去美餐一頓。斯帕達為人謹慎小心,他拿出紙和筆給侄兒寫了份遺囑,這個侄兒是位前程遠大的年輕船長,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鍾愛的人。

  「隨後,他派侍從通知侄兒在葡萄園附近等他,可是侍從似乎沒有找到他的侄兒。

  「斯帕達很清楚這種宴請的含義。自從作為傳播文明使者的基督教把進步帶進羅馬之後,不會再有百人隊長從暴君那裡來對你說:『愷撒要你去死。』現在是一位由紅衣主教擔任的教皇特使,嘴角帶著微笑,來給你傳達教皇的聖諭:『教皇陛下想和您共進晚餐。』

  「斯帕達在兩點鐘光景出發去聖皮爾埃斯裡安宮的葡萄園,教皇已在那裡等他。斯帕達萬萬意想不到,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身穿盛裝、笑容可掬的侄兒,顯然愷撒·博爾吉亞已經對他花言巧語了一番。斯帕達臉色刷地變白了。愷撒以嘲諷的目光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要讓斯帕達明白,他愷撒早就把一切都料到了,陷阱早已設下了。

  「眾人入席之際,斯帕達只來得及問了侄兒一句:『我的口信你收到嗎?』侄兒回答說沒有,而且頓時明白了這個問題的全部含義。但一切都已為時過晚,他方才已經喝下了一杯由膳食總管特地為他奉上的葡萄酒。與此同時,斯帕達眼見自己被另一瓶酒灌個半醉。一個小時後,一位醫生宣佈他倆因食用了有毒的羊肚菌而毒發身亡。斯帕達死在葡萄園的門口,侄兒在自家門口咽氣前向妻子做了個手勢,但她沒有明白這手勢的意思。

  「愷撒和教皇藉口尋找死者的有關文件,迫不及待地想侵吞斯帕達的遺產。可是所謂遺產,其實只是一張紙,斯帕達在上面寫著:『吾將吾之銀箱、書籍遺贈吾所鍾愛之侄,內有精裝金角日課經一冊,望侄兒善為保存,以志永念。』

  「死者的家屬四處搜尋,又把日課經也細細翻了一遍,最後把傢俱給分了。可是他們驚訝地發現,斯帕達雖說是出名的富人,實際上卻是一個最寒酸的叔父;要說財寶,半點兒也沒有:至多就是鎖在圖書室和實驗室裡的那些珍貴的科學書籍和器皿。

  「事情就是這樣。愷撒和他的聖父也在尋找、搜索、探究,但什麼也沒找到,或者說找到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價值一千埃居的金銀製品以及大約相同數目的現金。不過教皇的手下人得知,侄兒當初走到家門口時,還來得及對妻子說了這麼一句話:

  「『在叔父的書籍文件裡找,裡面有真正的遺囑。』

  「於是他們又去尋找,比正式的遺產繼承人找得更賣力。但結果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只剩下了兩座宮邸和巴拉丹山後的一座葡萄園。當時不動產的價值很有限,聖父和聖子都看不上眼,所以兩座宮邸和葡萄園仍然留在了斯帕達家族手裡。

  「時光一年一年地過去。亞歷山大六世中毒身亡,你知道,他是錯服了毒藥。愷撒同時中毒,像蛇也似的蛻了一層皮才保住了性命,但毒液在新長出來的皮膚上留下了類似虎皮的斑紋。他後來被迫離開羅馬,莫名其妙地死於一次幾乎被歷史學家遺忘的夜間武裝衝突。

  「自從教皇暴死、聖子流亡以後,人們普遍認為這個家族會恢復斯帕達紅衣主教時代的顯貴氣派,但情況並非如此。斯帕達家族的成員生活拮据,只是勉強支撐門面而已。那宗撲朔迷離的事件,謎團始終沒有解開,有傳聞說,愷撒的政治手腕比聖父高明,他從教皇手上奪走了兩位紅衣主教的財產;我說兩位,是因為羅斯皮裡奧西紅衣主教毫無戒心,他的財物早就被擄掠一空了。」

  「聽到這兒,」法里亞頓了頓,微笑著說,「你還沒覺得這個故事過於荒唐吧?」

  「啊不,正相反,」唐戴斯說,「我就像在讀一本趣味盎然的編年史。請往下說吧。」

  「我這就往下說。這個家族對平庸的生活已習以為常了。多少年又過去了。家族的後代,有的投身行伍,有的從事外交,有人成了神職人員,也有人當上了銀行家。發財的固然有,窮愁潦倒的更多。我現在要說的是這個家族的最後一位成員,也就是斯帕達伯爵。我曾經是他的秘書。

  「我常聽到他抱怨說他的家產和門第不相稱。我勸他把手頭的一點家產轉換成終身年金,他聽從這個意見,增加了一倍收入。

  「那本著名的日課經還留在家中,歸斯帕達伯爵所有。這本日課經在家族中世代相傳,由於在所能找到的唯一的遺囑裡有那麼一句奇怪的話,它在家族中就成了一件真正的聖物,族人懷著近於迷信的虔敬心情把它一代代地保存下來。這本書裡裝飾著典雅的彩色哥特體字母,角上包著金而分量很沉,遇有盛大的節日,總由一名僕人把它捧到紅衣主教面前。

  「我看過那位中毒身亡的紅衣主教傳下來,保存在家族檔案中的各類檔,如證書、契約、羊皮紙手稿等等。我在浩如煙海的舊紙堆裡東尋西找——在我以前至少有二十名侍從、二十名管家和二十名秘書做過同樣的事情。但不管我有多麼廢寢忘食,也不管我的信念有多麼虔誠,我什麼也沒找到。在這期間,我不但仔細閱讀了博爾吉亞家族的傳記,而且親自動筆寫了一本內容翔實的博爾吉亞家族史,把歷年發生的事件逐一記錄下來。我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弄清楚那位愷撒·斯帕達紅衣主教去世以後,博爾吉亞家族的資產中是否多出了一筆財富。然而我發現,多出的只是斯帕達紅衣主教那位不幸的夥伴羅斯皮裡奧西紅衣主教的家產。

  「於是我幾乎能肯定,博爾吉亞家族也罷,斯帕達紅衣主教本人的家族也罷,都沒有得到這筆遺產。這筆遺產至今沒有找到主人,猶如阿拉伯神話裡的寶藏那樣,沉睡在大地的懷抱中,由一個精靈看守著。我無數次地翻看、核算、研究這個家族三百年來的收支情況,但毫無用處,我依然茫無頭緒,斯帕達伯爵依然坐守愁城。

  「我的東家去世了。他把終身年金留給家人,而把其餘的東西,也就是他的家族檔,那座藏有五千冊書的圖書室,以及那本著名的日課經,統統遺贈給我,另外還把他僅有的一千羅馬埃居現款也留給了我,條件是我每年為他望一次彌撒,給他編一本族譜和一本家史。這些事情,我都不折不扣地照辦了……

  「別著急,親愛的艾德蒙,我就要說完了。

  「一八○七年,我被捕前一個月,斯帕達伯爵去世後半個月,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待會兒你就會明白,這個日子為什麼會在我的記憶中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我正在整理檔資料,這座宅邸已經歸一個陌生人所有,我馬上就要離開羅馬到佛羅倫斯去定居了,我得隨身帶走我積攢起來的一萬二千利弗爾,還有那些藏書,以及那本有名的日課經。我第一千遍地翻看著那些文件,連續工作使我感到很疲倦,再說午餐吃得過飽也有些不舒服,我用雙手枕著頭打起盹來了。這時約莫是下午三點鐘。

  「我醒來時時鐘正敲六點。

  「我抬起頭,發覺周圍一片漆黑。我拉鈴想讓人把蠟燭拿來,但沒人應聲,於是我就自己去找。我已經習慣了這樣一種隨遇而安的生活狀態。我順手拿起一支現成的蠟燭,碰巧火柴盒子空了,我就用另一隻手去找一張紙,想就著壁爐裡最後那綹跳動的火苗點燃這張紙。我擔心摸黑拿到手的不是廢紙而是一張有用的紙,所以猶豫了一下,忽然我想起了,放在身旁桌子上的那本日課經裡有一張上端發黃的舊紙片,似乎是作書簽用的,這張紙片度過了幾個世紀,繼承人出於對遺物的尊重,一直留著沒動。我摸摸索索地去尋找那張廢紙片,找到以後,就把它捲攏來,伸向即將熄滅的火苗,點著了。

  「隨著火苗躥起,只見捏著的紙捲如同施了魔法一般,顯出泛黃的字跡。我嚇了一跳,趕緊吹滅火,把紙攥在手中,然後在爐子裡點燃蠟燭,心情異常激動地打開捲皺的紙片。我發現紙上的文字是用神秘的隱顯墨水寫成的,驟然遇熱,就會顯現出來。三分之一以上的紙片已經燒毀,只剩下了今天早晨你讀到的那張碎紙片。再讀一遍吧,唐戴斯,待會兒你讀完了,我再把那些中斷的句子和不完全的意思補充完整。」

  說完,他把紙片遞給唐戴斯。這一回,唐戴斯看著這些用棕色墨水寫的鐵銹似的字跡,急不可耐地出聲唸了起來:

  時維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吾

  大六世教皇陛下宴請,因慮其

  慊,為謀取吾之財產,或將使

  帕達、班蒂伏裡奧後塵飲

  與受遺贈人。蓋吾曩將所

  石、金剛鑽、首飾埋

  基督山島;知其處者,唯

  當二百萬羅馬埃居之

  由東首小灣數至第二十塊岩

  洞有兩處入口:財寶位於第二

  贈吾侄吉多·斯帕達。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愷

  「現在,」長老接著說,「你再看這張。」

  他遞給唐戴斯另一張紙,上面也有些殘行斷句。

  唐戴斯接過來,唸道:

  蒙亞歷山

  於吾之納貲心有不

  吾步紅衣主教克拉

  鴆身亡,故將藏寶處告

  擁有之黃金、金幣、寶

  於吾侄吉多·斯帕達曾同遊之

  吾一人而已。該價值約

  財寶,盡埋於此島洞窟之中,

  石,掀起即可獲至,

  洞最深處。吾將此悉

  撒·斯帕達

  法里亞熱切的目光隨著他的聲音在紙上移動。等唐戴斯唸到最後一行時,他說:

  「現在你把兩張紙拼在一起,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唐戴斯照著做了,兩張紙片合在一起,拼成下面這篇文字:

  時維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吾蒙亞歷山大六世教皇陛下宴請,因慮其於吾之納貲心有不慊,為謀取吾之財產,或將使吾步紅衣主教克拉帕達、班蒂伏裡奧後塵飲鴆身亡,故將藏寶處告與受遺贈人。蓋吾曩將所擁有之黃金、金幣、寶石、金剛鑽、首飾埋於吾侄吉多·斯帕達曾同遊之基督山島;知其處者,唯吾一人而已。該價值約當二百萬羅馬埃居之財寶,盡埋於此島洞窟之中,由東首小灣數至第二十塊岩石,掀起即可獲至,洞有兩處入口:財寶位於第二洞最深處。吾將此悉贈吾侄吉多·斯帕達。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愷撒·斯帕達

  「嗯,你終於明白了吧?」法里亞說。

  「這就是許多人找了那麼久的……斯帕達紅衣主教的遺囑?」艾德蒙將信將疑地說。

  「對,一點沒錯。」

  「是誰把它拼成這樣的呢?」

  「我呀。我憑著這張殘留的紙片,根據紙的寬度估算每行文字的長度,再根據斷斷續續的文字的意思,推斷出另一半文字的內容。這就好比在地道裡靠頂上漏下來的一絲亮光摸索著往前走。」

  「你確信自己猜對以後,是怎麼做的?」

  「我打定主意立即動身,隨身帶著那部論述義大利統一事業巨著的開頭部分。拿破崙自從兒子出生以後,主張義大利應該統一,我因鼓吹這一觀點,早就被義大利警方盯上了。我行色匆匆,他們猜不出原因,卻起了疑心,我在皮翁比諾一上船,就被捕了。

  「現在,」法里亞目光慈祥地望著唐戴斯說,「現在,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倘若我們能一起逃出去,這寶藏的一半歸你;倘若我死在這兒,而你逃了出去,這寶藏就全部歸你。」

  「可是,」唐戴斯有些遲疑地問,「這寶藏除了我們,還有沒有更合法的主人呢?」

  「沒有了,你放心,這個家族沒有後人了。再說,家族最後一支的斯帕達伯爵指定了我做財產繼承人;他把那本具有象徵意義的日課經遺贈給我,也就把日課經裡所包含的東西遺贈給了我。你不用擔心,我們一旦得到這筆財富,完全可以問心無愧地享用。」

  「你說這筆財富價值……」

  「兩百萬羅馬埃居,按現在的幣制算大約一千三百萬吧。」

  「不可能!」唐戴斯聽了這個天文數字,仍然吃了一驚。

  「為什麼不可能?」老人說,「斯帕達家族在十五世紀是一個歷史最悠久的望族。何況,那時候既沒有金融貿易,也沒有實業投資,金幣和珠寶堆在家裡的情況並不少見,直到今天還有一些羅馬世族的後裔,窮得都快要餓死了,卻還守著價值百萬的珠寶鑽石,可那是長子世襲繼承的財產,他們不能動用。」

  艾德蒙覺得自己在做夢:他欣喜異常,卻又不敢完全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弄得有些暈暈乎乎。

  「我一直對你保守這個秘密,」法里亞接著說,「一來是要考驗你,二來是想讓你大吃一驚。倘若在我的病再次發作之前我們越獄成功,我就把你帶到基督山去,」他歎了口氣說,「不過,現在看來得由你領我去嘍。哎,唐戴斯,你不對我說一聲謝謝嗎?」

  「這個寶藏是屬於你的,我的朋友,」唐戴斯說,「只屬於你一個人,我沒有任何權利得到它。我並不是你的親人呵。」

  「你是我的兒子,唐戴斯!」老人大聲說,「你是囚禁生活賜給我的兒子。我的職業決定我只能過單身生活,上帝把你賜給我是為了撫慰一個不能當父親的人,也是為了撫慰一個不能獲得自由的囚徒。」

  法里亞向年輕人伸出還能活動的那條胳膊。唐戴斯撲在老人的懷裡,哭了起來。

  [1] 羅馬涅:古代義大利的一個省,隸屬於當時的主教國。

  [2] 指教皇亞歷山大六世(1431—1501)。愷撒·博爾吉亞的父親。參見第197頁注。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4 09:51

第十九章 第三次發病

  這寶藏長久以來一直盤桓在長老的腦際,如今它終於可以造福於艾德蒙,這個法里亞當兒子那麼深愛著的年輕人,成了他未來幸福的保證,寶藏在長老的眼裡變得加倍珍貴了。他每天都要說這筆財富,告訴唐戴斯在這個時代,一個人有了一千三四百萬財產,可以為朋友做多少好事。唐戴斯聽著聽著,想起自己立下的復仇誓言,臉色變得陰沉下來,他想的是,這個年頭一個人有了一千三四百萬財產,可以讓仇人受多少罪。

  長老沒去過基督山島,但唐戴斯去過。這座離皮阿諾薩島 [1] 二十五海裡的小島,位於科西嘉和厄爾巴島之間,他的船常從這小島跟前駛過,有一次還在那兒靠過岸。那是一座荒島,以前這樣,現在還這樣。這座島差不多是個圓錐形,彷彿是由海底的一次火山噴發形成的隆起。

  唐戴斯把小島的地形畫給法里亞看,法里亞指點唐戴斯怎樣找藏寶的地方。

  可是唐戴斯對這事不像老人那麼熱心,更沒有老人的那份信心。誠然,他現在相信法里亞沒有瘋,老人憑他的毅力發現這個秘密,人家因此把他當成瘋子,這些都使唐戴斯更加欽佩老人。可是,唐戴斯沒法相信,這筆財富——即使它存在過——現在還存在,他沒把這寶藏當作幻想的產物,但至少認為它不會仍然在那兒。

  然而,彷彿命運有意要奪去這兩個囚犯的最後一線希望,讓他們明白自己註定要坐一輩子牢,一次新的災難降臨到了他們頭上。靠海的走廊早就有塌陷的危險,最近獄方加固了地基,巨大的岩塊堵住了唐戴斯已經填滿一半的那個洞。讀者想必還記得,把走廊下挖出來的洞堵上,是長老讓年輕人這麼做的,要不然,萬一獄方發現他們的越獄企圖,肯定會把他倆分開;他們從此就要各自關在一扇更加堅固、更加無情的牢門後面了。

  「瞧,」年輕人的語氣中有著幾分憂鬱,「你稱道過我對你的忠誠,可是天主連這份忠誠都不想給我留下了。我答應過永遠和你在一起,現在我連違背諾言的自由也沒有了。我也和你一樣,沒法得到那個寶藏,我倆都出不去了。不過,我的朋友,我真正的財富並不是基督山陰森的岩洞裡等著我的珍寶,而是你,是我們每天躲開獄卒一起度過的五六個小時,是你輸入我腦際的智慧之光,是植根於我記憶中的多種語言——它們已經長出了飽含哲理的分枝。你憑著對科學知識的深刻理解,使分門別類的科學變得條理清晰、明白易懂,教我掌握了它們。這些才是我的財富,朋友,是你使我變得富有而幸福。請相信我,即使那些堆成山的金幣、裝滿箱的鑽石確實就在那兒,並不是清晨漂浮在海面,看似堅實的土地,一旦靠近就蒸發、升騰、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霧團,它們也比不上你已經給我的財富來得珍貴。長時間地待在你身邊,傾聽你雄辯的聲音來充實我的頭腦,錘煉我的靈魂,使我的身心獲得自由後足以經受巨大而可怕的災難,把我從自暴自棄的邊緣拉回來,讓我不再傷心絕望,這就是我的財富,真正屬於自己的財富。這些財富不是虛幻的,它們是我實實在在從你那兒得到的東西,世上的任何人,即使愷撒·博爾吉亞家族,都別想從我這兒奪走它們。」

  就這樣,對這兩個命運不濟的囚犯來說,隨後的日子雖不能說讓人高興,但至少過得很快。法里亞多年來對寶藏的具體情況守口如瓶,現在一有機會就說個沒完。正如他所預料的,他的右臂和右腿仍然不能動彈,因此他幾乎已經失去了自己享受這筆財富的任何希望。但是,他一心指望年輕的夥伴能獲釋或越獄,並為他感到欣慰。他擔心遺囑哪天會一時找不到或丟失,一定要唐戴斯把它熟記在心。看到唐戴斯可以把它一字不漏地從頭背到底了,老人就毀掉了另外半張紙。他堅信,現在即使有人找到並奪走這半張紙,也無法猜出其中的全部含義。有時,法里亞一連幾個小時給唐戴斯上課,給他講授獲得自由以後用得著的各種知識。唐戴斯倘若能夠出獄,從他獲得自由的那一刻起,他就應該只有一個想法,就是不惜任何代價直奔基督山島,找一個不會引起猜疑的理由,獨自待在那兒。一旦到了目的地,只剩下一個人了,就可以仔細尋找那個神奇的洞窟,搜索指定的地點了。那地點,讀者想必還記得,就在第二個洞穴的最深處。

  在這期間,日子過得雖不能說飛快,至少不致令人不堪忍受。我們說了,法里亞沒有恢復右手和右腿的機能,但智力上絲毫沒受影響,他不僅把為人處事的種種道理講給年輕夥伴聽,這一點我們已經詳細地說過,而且教他在監獄中怎樣學會忍耐,以一種崇高的精神面對空虛難熬的日子,給自己找事情做。所以,他倆永遠是忙碌的,法里亞覺得忙一些反而不會覺得自己慢慢在變老,唐戴斯則覺得忙一些可以不去想起漸漸淡忘的過去。對唐戴斯來說,往事彷彿夜色中遠遠的一盞孤燈,只是在記憶的深處時隱時現了。他們沒有新的災禍臨頭;在天主的諦視下,時光就這樣機械地、平靜地流逝。

  可是,在這表面的平靜下,年輕人心裡,也許老人心裡也一樣,隱藏著多少被克制的衝動,多少被窒息的歎息呵。每當法里亞獨自留下,艾德蒙回到隔壁牢房去的時候,它們就都冒了出來。

  一天夜裡,艾德蒙突然驚醒,覺得有人在叫他。

  他睜開眼睛,想透過濃重的夜色看個明白。

  他聽見有個聲音在叫他的名字,更確切地說,聽見有個呻吟聲在吃力地叫他的名字。

  他從床上豎起身來,額頭滲出焦急的汗珠,側耳傾聽。沒有疑問,呻吟聲是從隔壁牢房傳來的。

  「崇高的天主啊!」唐戴斯喃喃地說,「難道……」

  他移開床,抽出石塊,鑽進地道,爬到另一端;洞口的石塊已經掀開。

  在我們提到過的那盞簡陋的燈顫悠的燈光下,艾德蒙看見老人臉色蒼白,緊緊抓住床架站在那兒。他已經瞭解老人發病時可怕的症狀,老人第一次發病時,他被這些症狀嚇壞了;眼下,只見老人臉容抽緊,可怕的症狀又出現了。

  「呃,我的朋友,」法里亞無力地說,「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我不需要再對你說什麼了!」

  艾德蒙痛苦地叫了一聲,完全失去了理智,邊向牢門撲去邊喊:

  「救命啊!救命啊!」

  法里亞還有最後一點力氣用手臂攔住他。

  「別出聲!」老人說,「要不你就完了。別管我了,我的朋友,我們來想想怎麼讓你在獄中過得好一些,或者怎麼逃出去吧。我所做的這些事情,你獨自重做一遍,得花好幾年時間,而一旦看守發現了這通道,我們就前功盡棄了。你放心,我的朋友,我離開以後,這間地牢不會空著,會有別的難友來頂替我的。那個人會把你看作拯救天使,他也許像你一樣年輕、強健、堅韌不拔,可以幫助你逃跑,而不像我這樣只能妨礙你。你不用再背著一個半身癱瘓的老人的負擔了。天主到底還是為你做了件好事,把你被奪走的一切加倍償還了你,現在我可以死了。」

  艾德蒙不知所措,合起雙手連聲說道:

  「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別這樣說!」

  隨即他清醒過來,剛才由於突如其來的打擊,由於老人的這番話而一度失去的勇氣,很快恢復了。

  「喔!」他說,「我已經救過你一次,我還能再救你一次!」

  說完,他抬起床腳,從缺口裡取出藥水瓶,裡面還有三分之一瓶紅色藥水。

  「瞧,」他說,「這救命藥水還有。快,快告訴我這次該怎麼做。你說呀,我的朋友,我聽著呢。」

  「沒有希望了,」法里亞搖著頭說,「不過還是試試吧。天主創造了人,讓對生命之愛植根於我們的心靈深處,他希望我們盡最大的可能保存生命,儘管有時候活著很難,但生命畢竟是寶貴的。」

  「噢!對,是這樣,」唐戴斯大聲說,「我會救活你的,我向你保證!」

  「那好,就試試吧!我遍身發冷,覺得血在往腦子裡湧。可怕的顫抖,讓我牙齒打戰,骨頭像要散架似的。過五分鐘,病就會發作,過一刻鐘,我就會成為一具死屍了。」

  「不!」唐戴斯喊道,內心感到一陣絞痛。

  「你照第一次那樣做,不過時間別等得那麼長。此刻,我的生命的活力全都已耗盡了,死神要做的事,」他指著他癱瘓的手臂和腿說,「也只剩下一半了。你先往我嘴裡灌十二滴,而不是十滴藥水,要是我還不醒,你就把剩下的全倒進去。現在把我抱到床上去吧,我已經站不住了。」

  艾德蒙抱起老人,把他放到床上。

  「我的朋友,」法里亞說,「在我悲慘的一生中,唯有你讓我感到了慰藉,上天把你給我雖說遲了一些,但畢竟是給了。這是一件無比珍貴的禮物,我感謝天主。快要和你永遠分手了,我祝願你獲得應該得到的一切幸福和成功。我的兒子,我為你祝福!」

  年輕人跪下,把頭靠在老人的床上。

  「我在這臨終的時刻還有幾句話,你要聽好了。斯帕達的寶藏是有的。承蒙天主垂憐,現在對我來說既不存在距離,也不存在障礙了。我在第二個洞窟深處看到了它,我的目光穿透了厚厚的岩壁,數不勝數的奇珍異寶看得我眼花繚亂。要是你能逃出去,請別忘了我這可憐的神甫,我並不是大家所以為的瘋子。你快去基督山,好好享用我們的財富吧,你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一陣劇烈的顫動讓老人沒法再往下說了。唐戴斯抬起頭,看見他的眼球充滿血絲,彷彿血流全從他的胸腔湧到了臉部。

  「別了,別了!」老人痙攣地捏緊年輕人的手,喃喃地說,「永別了!」

  「不,別這麼說,別這麼說!」艾德蒙大聲說,「呵,天主啊,請別拋棄我們!快來幫我救救他吧……」

  「別出聲,別出聲,」垂死的人輕輕地說,「要不你就是救活了我,他們也要把我們分開的。」

  「你說得對。噢,你放心,你放心,你會活下去的!這不,病的發作雖然來勢很猛,但你看起來並不像第一次那麼痛苦。」

  「你錯了,我看上去不那麼痛苦,是因為我已經承受不住痛苦了。你還年輕,對生活充滿了信心。自信和希望是年輕人的特權。老年人看得更清楚的是死亡。喔!它在這兒……它來了……結束了……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我的神志迷糊了……你的手呢?唐戴斯……別了……永別了!」

  他集中全身的精力,使盡最後一點勁兒,掙扎著抬起身子說:

  「基督山,別忘基督山!」

  說完就癱倒在床上。

  這次發作非常可怕:他四肢僵直,眼皮鼓起,口吐帶血的泡沫,全身一動不動,曾經躺在這兒的智者,此刻成了這張充滿苦難的床上垂死的人。

  唐戴斯拿起燈,放到床頭一塊凸出的石頭上,燈光搖曳不定,異樣而古怪的光芒照亮了扭曲變形的臉和毫無生氣的僵直軀體。

  他目光凝定,冷靜地等著給老人滴救命藥水的時刻。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時候已到,就拿起小刀,撬開老人的牙床。這次老人的牙關沒像第一次咬得那麼緊,唐戴斯一滴一滴地數著,數到十二滴,停下來等著。瓶子裡大約還有比這多一倍的藥水。

  他等了十分鐘,一刻鐘,半小時,毫無動靜。他渾身顫抖,毛髮豎起,額頭佈滿冷汗。他憑自己的心跳在計著時。

  這時他想,該最後一搏了。他把藥瓶移近法里亞發紫的嘴唇,無須掰開那不曾再合上過的下頜,便將藥瓶中的藥水全都倒了進去。

  藥水產生了電流刺激般的效應,老人猛地抖動一下,可怕地睜大眼睛,籲出一口氣,聲音就像一聲尖叫。隨後,顫動的身子漸漸又歸於死寂。

  只有兩隻眼睛還睜著。

  半小時,一小時,一個半小時過去了。艾德蒙在這令人不安的一個半小時裡,時時俯身把手貼在老人的心窩上,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身體在變涼,心臟的跳動在變弱,聲音也愈來愈低,愈來愈沉。

  終於一切都沒能恢復。心跳停止了,臉變成了死灰色,眼睛仍然睜著,然而眼神完全散了。

  這時是清晨六點,天剛剛放亮,微弱的光線透進地牢,奄奄一息的燈光顯得更加蒼白了。異樣的反光映在死者的臉上,讓它時不時彷彿現出生命的跡象。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唐戴斯還抱有一線希望,但現在他意識到了,和他在一起的是一具死屍。

  一陣無法克服的、極度的恐懼攫住了他,他不敢再握住那只懸在床外的手,不敢再把目光停留在那對凝滯、泛白的眼睛上,他好幾次把它們合上,但都沒用,剛合上又睜開了。他滅了燈,把燈小心藏好,鑽進地道,把頭頂上方的石板放正。

  實在也容不得他遲疑,不一會兒獄卒就進來了。

  獄卒帶著早飯和內衣,先到唐戴斯這兒,然後去法里亞的牢房。

  從獄卒臉上看不出任何跡象表明他知道出事了。他走了出去。

  唐戴斯懷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焦急心情,想知道在那不幸的朋友的牢房裡發生的情況。他重新鑽進地道,剛爬到那頭,就聽到了獄卒驚慌的喊聲。

  別的獄卒很快趕了過來。緊接著,傳來士兵們沉重而有節奏的腳步聲。這樣走路在士兵已經成了習慣,哪怕不執勤時他們也這樣走路。在士兵後面,是典獄長。

  艾德蒙聽到有人在撥動屍體,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接著,典獄長下令朝老人臉上潑水,但看來潑過水後犯人仍然不動,只聽得典獄長吩咐把醫生找來。

  典獄長走了出去。唐戴斯耳朵裡傳進幾句表示憐憫的話,但中間夾雜著嘲諷的笑聲。

  「呵呵,」有個人說,「瘋子找寶藏去了,祝他一路順風嘍!」

  「他有幾百萬,可連條裹屍布也買不起。」另一個人說。

  「嘿!」第三個人接著說,「伊夫堡的裹屍布可不算貴哦。」

  「也沒準,」先前那第一個人說,「他們教會的兄弟會為他破費幾個子兒呢。」

  「那他就有幸裝進袋子嘍。」

  艾德蒙一句不漏地仔細聽著,可其中有些話他聽不懂。說話聲一會兒就停息了,似乎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那間牢房。

  他仍然不敢進去。說不定留著個獄卒在守屍呢。

  於是他一動不動,大氣不出、凝神屏息地等著。

  將近一個小時之後,寂靜中漾起了輕微的聲音,繼而愈來愈響。

  是典獄長回來了,身後跟著醫生和幾名軍官。

  又是片刻的寂靜。醫生正在床前檢查屍體。

  不一會兒,醫生和典獄長開始了對話。

  醫生診斷出老人致死的病因,宣佈他已經死亡。

  聽他說話的口氣那麼漫不經心,唐戴斯不禁憤慨起來。他覺得,自己對可憐的長老的愛,所有在場的人都應有所感受,不該這麼漠然。

  「聽您這麼說,我很難過,」典獄長對醫生說,「這個犯人性情溫和,從來不添麻煩,瘋瘋癲癲的挺逗人樂。這樣的犯人最容易看管。」

  「可不!」那個獄卒介面說,「不看管也沒事。我敢擔保,他在這兒待上五十年也想不到越獄的茬兒。」

  「不過,」典獄長繼續對醫生說,「我想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得確認一下犯人是否真的死了,此事刻不容緩。這麼做,絕不是對您的醫術有所懷疑,我完全是責任攸關,不得已而為之。」

  牢房裡一時寂靜無聲。唐戴斯側耳細聽,估摸醫生在查看死者,再一次給他診脈。

  「您只管放心,」醫生說,「我向您擔保,他死了。」

  「您知道,先生,」典獄長執拗地說,「像他這樣的情況,光憑簡單的診斷是不夠的。他看上去確實已經死亡,但我還是得請您按法律規定的手續行事,作出最後的結論。」

  「那行,讓人去燒烙鐵吧,」醫生說,「不過說真的,這大可不必囉。」

  唐戴斯聽到「燒烙鐵」這幾個字,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門的轉動聲,以及好幾個人在牢房裡來來去去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獄卒走進牢房說:

  「火盆和烙鐵拿來了。」

  片刻靜默過後,傳來烙鐵炙燒人體的噝噝聲,濃烈而嗆人的氣味甚至透過牆壁,傳到了把耳朵貼在牆上靜聽隔壁動靜的唐戴斯這兒。

  嗅到人體燒焦的氣味,唐戴斯額上直冒冷汗,覺得自己像要昏厥過去。

  「您瞧,先生,他確實死了,」醫生說,「火燒腳跟是最過硬的證明。這瘋老頭的瘋病治好了,從大牢裡解脫了。」

  「他是叫法里亞吧?」陪同典獄長的一個軍官問道。

  「是的,先生。按他的說法,這是一個世家的姓氏。不過,他的確挺有學問的,只要不提到寶藏這茬兒,頭腦相當清楚。可一說到寶藏,得,強得簡直不可理喻。」

  「這種病在醫學上叫偏執狂。」醫生說。

  「他做過什麼讓你抱怨的事情嗎?」典獄長問看管這間牢房的獄卒。

  「從來沒有,典獄長先生,」獄卒答道,「從來沒有。他以前還講故事給我聽,我聽得可帶勁呢。有一回我老婆生病,他開了個藥方,還真的把她的病給治好了。」

  「喔!」醫生說,「我還不知道是在跟一個同行打交道呢。我想,典獄長先生,」他笑著往下說,「接下來的事兒都按老規矩辦吧。」

  「對,沒錯,你放心,我們去找個嶄新的袋子把他裝在裡面。你看如何?」

  「先生,這道最後的手續是不是要當著您的面辦掉?」那個獄卒問道。

  「當然,不過動作得麻俐些。我總不能一整天都待在這兒吧。」

  又傳來了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隔了一會兒,唐戴斯聽到一陣搓揉麻布的聲音。床吱嘎吱嘎作響,然後響起沉甸甸的腳步聲,好像是有人抬著屍體踩在了石頭地面上。最後又是床受壓發出的吱嘎聲。

  「晚上見。」典獄長說。

  「做不做彌撒?」一個軍官問。

  「做不了囉,」典獄長答道,「堡裡的神甫昨天請了一個禮拜假,要去耶爾 [2] ,我還跟他說這段時間裡出不了事呢;可憐的長老走得也太著急了點,他本來可以聽到安魂曲的。」

  「嘿呀!」醫生帶著做這一行的人所慣有的不敬口吻說,「他自己就是神甫。天主心裡有數,不會再派個神甫到地獄去讓魔鬼得意嘍。」

  這句拙劣的玩笑引來一陣狂笑。

  這當口,把屍體裝進麻袋的工作仍在繼續。

  「晚上見!」看他們幹完後,典獄長說。

  「幾點?」那個獄卒問。

  「十點到十一點吧。」

  「要守屍嗎?」

  「何必呢?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把牢門關上就行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聲音越來越輕。又傳來關門上鎖的刺耳聲響。接下來便是一片寂靜,這片死寂比孤獨更淒慘,它滲透周圍的一切,一直滲進年輕人冰冷的心裡。

  他用頭慢慢頂起石板,朝那個牢房投去探詢的一瞥。

  牢房裡空無一人。唐戴斯鑽出通道。

  [1] 義大利的一座小島,位於厄爾巴島與基督山島之間。

  [2] 耶爾:法國南端瀕臨地中海的旅遊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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