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78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5 10:08

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同意期票支付展期,是莫雷爾根本沒有想到的,在可憐的船主看來,這是個轉機,似乎命運這麼無情地折磨他,終於感到厭倦了。當天他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女兒和埃馬紐埃爾。這個家庭不能說就此恢復了寧靜,但至少有了一線希望。可惜的是,除了寬宏大量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莫雷爾還有其他的債權人。而正如他說,在生意場上只有客戶,沒有朋友。他靜下心來細細思量,覺得無法理解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何以對他如此慷慨大度。他只能把這解釋為這家公司出於自私動機的一種精明的盤算:對一個欠他們三十萬法郎債務的對手,與其迫使他加速破產,收回本金六厘到八厘的款額,不如給他一個機會,三個月後再收回全部本金。

  不幸的是,所有的其他客戶,或出於妒恨,或由於盲目,打的都不是這個算盤,考慮問題的出發點甚至完全是相反的。於是,持有莫雷爾簽署期票的客戶,一到期就刻不容緩地前來兌現,幸虧那個英國人寬限了一段時日,科克萊斯還能照常支付這些款項。因此,科克萊斯一如既往,安定自若。唯有莫雷爾先生不勝驚恐地想到,要不是有這次寬限,那麼十五日要支付德·博維爾的十萬法郎,三十日要支付另外三萬兩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他在這個月就非得信譽掃地不可。

  馬賽商界普遍認為,莫雷爾連遭厄運,勢必無法支撐下去。所以看到他月底仍能照常兌現期票,都感到非常驚訝。不過輿論並沒有因此恢復對他的信任,大家眾口一詞,預言到下月底,不幸的船主肯定會一蹶不振。

  這一個月,莫雷爾都在為籌集資金作努力。以往他開出的期票,無論期限多長,對方絕無不放心之理,客戶主動要求持有期票也是常有的事。可現在,莫雷爾想要開具期限僅為九十天的期票,卻在幾家銀行都吃了閉門羹。幸虧他本人還有幾筆進帳可以調調頭;這些進帳如期收進了,於是到七月底,莫雷爾還有辦法應付門面。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那位代理人,沒有再在馬賽露面。他在拜訪莫雷爾過後,就不知去向了。而且,他在馬賽期間只和市長、監獄督察長和莫雷爾先生有過接觸,他此行除了給他們三位留下各不相同的印象而外,別無蹤跡可尋。法老號上的那些水手,也都不見了,想來他們是找到了工作。

  戈瑪爾船長病癒從帕爾馬返回後,一直遲疑著沒去見莫雷爾先生。莫雷爾先生知道了,就親自去看他。可敬的船主聽過佩納隆的講述,知道船長在那次海難中表現得很勇敢,所以現在反而是船主在安慰船長。戈瑪爾船長不好意思去領的那份薪金,他也給送來了。

  莫雷爾先生下樓時,正好遇見上樓的佩納隆。只見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看來他是把錢花在了正處。可敬的舵手看見船主,顯得很尷尬。他閃到樓梯口的一個拐角,嘴裡的嚼煙一會兒左邊嚼嚼,一會兒右邊嚼嚼,轉動兩隻惶惑不安的大眼睛,看著莫雷爾先生像往常一樣親切地伸過來的手,怯生生地握了一握。莫雷爾先生心想,佩納隆這麼窘迫,大概是穿了身漂亮衣服的緣故;顯而易見,這個老實人以前從沒這樣闊氣地開銷過。他一定是在別的船上找到了活兒幹,他這麼不安,想必是為自己給法老號服喪的時間不夠長感到羞愧。說不定他這次來正是要把自己的好運告訴戈瑪爾船長,並把新船主聘請戈瑪爾船長的意思轉告他呢。

  「都是好人哪,」莫雷爾離開他倆時,心裡在念叨,「但願你們的新主人像我一樣愛護你們,但願他比我幸運!」

  八月過去了,莫雷爾不停地拆東牆補西牆,時而兌現原有的期票,時而開出新的期票。八月二十日,馬賽傳來風聲,說是莫雷爾搭乘一輛郵車走了,於是大家心想,既然到月底就必須提交資產負債表,那麼莫雷爾先走一步,想必是不忍目睹這幕悲慘的場面,打算讓埃馬紐埃爾和科克萊斯代他承受這個殘酷的打擊。可是,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莫雷爾公司照常營業。科克萊斯坐在櫃檯的柵欄後面,一如正義的賀拉斯那般鎮定自若,接過客戶遞上來的期票,仔細地從第一張看到最後一張,一一如數付款。有兩筆莫雷爾先生交代過的款項,科克萊斯也像對待船主開具的期票一樣照付不誤。這一下可把那些烏鴉嘴的預言家給弄蒙了,但他們不肯善罷甘休,又把莫雷爾的破產期限推延到九月底。

  九月一日,莫雷爾回來了。全家人都焦急不安地等著他;這次巴黎之行可能是他的最後一線生機了。原來,莫雷爾是去找唐格拉爾了。如今唐格拉爾已是百萬富翁,而當初他是多虧莫雷爾的舉薦,才得以進入西班牙的一家銀行,並在那兒發跡的。聽人說,現在唐格拉爾擁有六百萬到八百萬的資財,信貸額度則是無限的。所以,唐格拉爾不用從腰包裡掏出一個子兒便能挽救莫雷爾;只要他肯為一筆貸款具保,莫雷爾便得救了。其實,莫雷爾早就想到了唐格拉爾,但他對這個人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本能的反感,因此,他一拖再拖,直到山窮水盡才去找他。然而本能的感覺是對的,他果然遭到了拒絕,蒙羞含恨而歸。

  莫雷爾回到家裡,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句責難,他流著淚擁抱了妻子和女兒,握了握埃馬紐埃爾的手,然後就把自己關進三樓的辦公室裡,叫人去請科克萊斯。

  「這下我們完了。」母女倆對埃馬紐埃爾說。

  然後,她倆關起門來商量了一陣,決定由朱麗給在尼姆駐防的哥哥寫信,讓他立即趕回來。

  可憐的母女倆憑直覺意識到,她們必須竭盡全力來承受即將來臨的打擊。

  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雖說才二十二歲,但他對父親已經有很大的影響。

  他是個意志堅強、為人正直的年輕人。到了選擇職業的年齡,做父親的並沒有給他安排一個前途,而是鼓勵他按自己的志向作出選擇。年輕人志在進入軍界;他以優異的成績通過會考,進入了綜合工科學校 [1] ,畢業後被派往第五十三聯隊任少尉軍官。他得到這個軍銜至今已有一年多,並已得到許諾,一旦有機會便可提升為中尉。在團隊裡,大家公認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是個嚴於律己的人,能恪盡軍人的職守,也能承擔男子漢應盡的義務。同伴們說他是斯多葛派 [2] 。不過當然,他們往往並不知道這個稱呼的真正含義,只是跟著人家這麼說而已。

  母女倆預感到將要面臨的嚴重情況,把希望寄託在了這個年輕人身上。

  對情況的嚴重性,她倆的估計沒有錯;科克萊斯走進莫雷爾先生的辦公室不多一會兒,朱麗就看見他退了出來,臉色蒼白,渾身哆嗦,神色驚恐不安。

  科克萊斯經過她面前時,她本想問問他,可是忠心耿耿的老出納一反常態,慌慌張張地往樓下跑去,胳膊舉得高高地喊道:

  「唷,小姐!小姐!多麼可怕的災難!叫人怎麼能相信喔!」

  過一會兒,只見他匆匆返身上樓,懷裡抱著兩三本厚厚的帳簿、一個資料夾和一隻錢袋。

  莫雷爾逐一查看帳本,翻閱資料夾,點數錢幣。

  他手頭的現金只有七八千法郎,到五日為止尚可進帳四五千,加在一起最多也只有一萬四千法郎,而要償付的期票債務高達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要說分批付款,這也不可能哪。

  然而,當莫雷爾下樓吃晚飯時,神情非常平靜。這種平靜,比沮喪頹唐更使母女倆感到不安。

  平日裡,莫雷爾吃好晚飯會出去走走,到老馬賽人常去的酒吧喝一杯咖啡,看一下《快訊報》。這天,他沒出去,徑直上樓回進辦公室。

  科克萊斯呢,看上去呆若木雞。大半天工夫,他一直待在院子裡,光著腦袋坐在一塊石頭上,任由毒辣辣的太陽曝曬。

  埃馬紐埃爾想安慰母女倆,但他不善於辭令。他正因為熟悉公司的事務,所以儘管不願去想,還是清楚地感覺到巨大的災難在逼近莫雷爾一家。

  入夜了。母女倆沒去睡覺,她們指望莫雷爾先生下樓時,能到她們待的屋裡坐一會兒。可是她們聽見他路過門口時放輕了腳步,大概是擔心被她們叫住。

  她倆側耳細聽,聽見他走進臥室,從裡面把門關上了。

  莫雷爾夫人讓女兒先去睡,朱麗退出後半小時光景,她立起身,脫掉鞋子,輕手輕腳地來到走廊,想從門鎖孔裡看看丈夫在幹什麼。

  在走廊上,她瞥見前面閃過一個人影:原來是朱麗,她也放不下心,就先來了。

  少女走近莫雷爾夫人。

  「他在寫東西。」她說。

  母女倆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說而已。

  莫雷爾夫人俯身湊近鎖孔。果然,莫雷爾在寫東西;可是有個細節女兒沒看見,莫雷爾夫人卻看見了,她丈夫是在一張公文紙上寫東西。

  一個可怕的想法掠過她的腦海:他是在寫遺囑。她嚇得渾身瑟瑟發抖,不過,她還能控制住自己,沒叫出聲來。

  第二天,莫雷爾先生顯得非常安詳;他和平時一樣待在辦公室裡,和平時一樣下樓吃飯。有一點不同的是,吃好晚飯以後,他讓女兒坐在自己身邊,抱住她的頭,久久地把它貼在胸前。

  夜裡,朱麗對母親說,雖說父親表面上很平靜,但她聽到他的心跳得特別快。

  接下來的兩天,也在同樣的氣氛中度過。九月四日晚上,莫雷爾先生向女兒要回辦公室的鑰匙。

  朱麗一聽,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她意識到這是個不祥之兆。她一直保留著這把鑰匙,只有在童年受罰時父親才會討回鑰匙,現在父親為什麼要討回呢?

  少女望著莫雷爾先生。

  「爸爸,我做錯了什麼事,」她說,「您要討回這把鑰匙?」

  「沒有,我的孩子,」痛苦的父親回答說,聽到這句簡單的問話,他眼眶裡竟噙滿了淚水,「沒有,我只是要用一下。」

  朱麗裝作在找鑰匙。

  「我大概忘在臥室裡了。」她說。

  她走出辦公室,並沒有去臥室,而是跑下樓去徵求埃馬紐埃爾的意見。

  「別把鑰匙還給您父親,」埃馬紐埃爾說,「明天上午,您最好別離開他身邊。」

  她想問清楚原因,但埃馬紐埃爾什麼也不知道,或者說什麼也不願說。

  九月四日整個夜晚,莫雷爾夫人一直把耳朵貼在護壁板上。凌晨三點以前,她聽見丈夫一直焦躁不安地在房間裡踱步。

  直到三點鐘,他才倒在床上。

  母女倆廝守著度過了這一夜。從昨晚起,她倆就在等著馬克西米利安回來。

  早上八點鐘,莫雷爾先生走進她們的房間。他神情很平靜,但從那張蒼白、疲憊的臉上,看得出他這一夜是在焦慮不安中度過的。

  母女倆不敢問他夜裡睡得好嗎。

  莫雷爾對妻子格外溫柔,對女兒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慈愛和眷戀,對這可憐的孩子看不夠也吻不夠。

  父親離開時,朱麗想起埃馬紐埃爾的叮嚀,就跟了上去,但莫雷爾先生把她輕輕推開說:

  「陪著你母親吧。」

  朱麗還想堅持。

  「我要你這樣!」莫雷爾說。

  莫雷爾平生還是第一次對女兒說「我要你這樣」,不過他的口氣裡充滿了柔情,朱麗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她留在原地,佇立不動,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房門又打開了,她感到有人摟住她,嘴貼在了她的額頭上。

  她抬起頭,興奮地叫出聲:

  「馬克西米利安,哥哥!」

  莫雷爾夫人聽見喊聲,跑過來撲進兒子的懷抱。

  「母親,」年輕人看看莫雷爾夫人,又看看妹妹說,「怎麼啦,出什麼事了?看了你們的信,我嚇了一大跳,馬上就趕回來了。」

  「朱麗,」莫雷爾夫人抬頭望著年輕人,對女兒說,「快去告訴父親,就說馬克西米利安剛剛回來。」

  少女衝出房間,剛走上樓梯的第一級,迎面看見一個人站在樓梯上,手上拿著一封信。

  「您是朱麗·莫雷爾小姐嗎?」這個人帶著濃重的義大利口音問道。

  「是的,先生,」朱麗遲疑地回答說,「您找我有什麼事?我不認識您呀。」

  「請看一下這封信。」那人說著把手裡的信遞給她。

  朱麗猶豫了一下。

  「它能拯救您的父親。」送信人說。

  少女急忙拿過信,拆開唸道:

  請即刻去梅朗巷十五號樓,從門房那兒拿到六樓房間的鑰匙後,進屋子取下壁爐上的紅絲線錢袋,把它交給您父親。

  切記,他一定得在十一點鐘之前拿到錢袋。

  您答應過絕對聽從我的吩咐,不要忘記您的諾言。

  水手辛巴德

  少女興奮得大叫一聲,抬起頭來,想問問那個送信人,但那人已經不見了。

  她的目光移回信紙,再唸一遍,發現還有一句附言。

  她唸道:

  有一點至關重要,就是您必須獨自一個人完成這趟使命,倘若有人陪您,或是另一個人去了,門房會回答說他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這句附言使少女的欣喜大大打了個折扣。會不會有人在給她設陷阱呢?她太純潔了,不知道像她這樣年齡的少女可能遇到怎樣的危險,可是我們不用知道到底有怎樣的危險,照樣會感到恐懼。而且,正因為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危險,我們才更加感到恐懼。

  朱麗躊躇不決,想找人商量一下。

  而出於一種奇特的情感,她要找的既不是母親,也不是哥哥,而是埃馬紐埃爾。

  她下樓找到埃馬紐埃爾,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表那天是怎麼對她說的,當時她是怎麼許諾的,剛才在樓梯上又怎麼碰到了那個送信人。那封信她也給他看了。

  「您應該去,小姐。」埃馬紐埃爾說。

  「應該去?」朱麗低聲說。

  「是的,我陪您去。」

  「您沒看見,我必須單獨一個人去嗎?」朱麗說。

  「到時候您是一個人,」年輕人說,「我在博物館街的拐角等您。倘若您遲遲不出來,我感到擔心了,我就去找您。只要您告訴我有人找您麻煩,惹您討厭了,那他就活該倒楣!」

  「那麼,埃馬紐埃爾,」少女遲疑不決地說,「您的意思是我要去赴約?」

  「對,送信的人不是對您說,那能使您父親得救嗎?」

  「可是,埃馬紐埃爾,到底父親遇到什麼危險了?」少女問。

  埃馬紐埃爾略一遲疑,但想到事已至此,必須讓朱麗快下決心,也就豁出去了。

  「請聽我說,」他對她說,「今天是九月五日,是嗎?」

  「是的。」

  「今天十一點鐘,您父親要支付將近三十萬法郎。」

  「對,我們知道。」

  「可是,」埃馬紐埃爾說,「公司裡現在只有一萬五千法郎。」

  「那會怎麼樣呢?」

  「如果今天十一點鐘以前,仍然沒有人肯來幫您父親一把,那麼到中午,您父親就不得不宣告破產。」

  「哦!走吧!我們快走吧!」少女失聲喊道,急忙拉著年輕人就走。

  而這時候,莫雷爾夫人也已經把事情都對兒子說了。

  年輕人知道父親接連遭受打擊以後,家庭的開支有了很大的變化;可是他沒想到事情竟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他驚呆了。

  驀地,他衝出房門跑上樓去,他以為父親在辦公室裡,敲門卻沒人應。

  他正要轉身走開,只聽得旁邊的房門開了,他回過頭來,看見了父親。莫雷爾先生剛才沒有上樓去辦公室,而是回了臥室,這會兒剛出來。

  莫雷爾先生看見馬克西米利安,不由得驚叫一聲。他不知道兒子回來,一時竟愣在那兒,左胳臂緊緊按住藏在禮服裡面的一件東西。

  馬克西米利安飛身下樓,撲上去摟住父親的脖子。可是,突然間他往後退下一步,右手卻仍按在父親胸前。

  「父親,」他的臉刷地變成了死灰色,「您為什麼在禮服裡藏一對手槍?」

  「唉,我就擔心會這樣!」莫雷爾說。

  「父親!父親!看在老天的份上!」年輕人大聲說,「告訴我您要手槍有什麼用?」

  「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凝望著兒子說,「你是一個男子漢,一個珍惜名譽的男子漢。來吧,我告訴你。」

  莫雷爾跨著沉穩的步子上樓往辦公室而去,馬克西米利安卻步履踉蹌地跟在後面。

  莫雷爾打開門,等兒子進去後把門關上;接著他穿過前廳,走到辦公桌前,把手槍放在桌上,向兒子指了指攤開的帳本。

  這本帳簿上準確地記錄著公司的財務狀況。

  莫雷爾再過半個小時必須支付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

  他現在總共才有一萬五千二百五十七個法郎。

  「你看看吧。」莫雷爾說。

  年輕人看完以後,彷彿整個人都垮了。

  莫雷爾什麼也沒說,面對數字寫成的無情的判決書,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為了應付這場災難,父親,」過了一會兒,年輕人問道,「您已經盡了全力?」

  「是的。」莫雷爾說。

  「您沒有別的進帳了?」

  「沒有了。」

  「所有的辦法都想盡了?」

  「都想盡了。」

  「那麼再過半個鐘頭,」馬克西米利安聲音低沉地說,「我們的姓氏就要蒙受恥辱了。」

  「鮮血可以洗清恥辱。」莫雷爾說。

  「您說得對,父親,我明白您的意思。」

  說完,他伸手去拿手槍。

  「一支您用,一支我用,」他說,「謝謝。」

  莫雷爾攔住他的手。

  「那麼你母親呢……你妹妹呢……誰來扶養她們?」

  年輕人周身一顫。

  「父親,」他說,「您要讓我活下去,這您認真想過沒有?」

  「是的,我要你活下去,」莫雷爾說,「這是你的責任。你是一個頭腦冷靜、性格堅強的人,馬克西米利安……馬克西米利安,你不是一個平庸的人;我不要求你什麼,也不命令你去做什麼,我只是對你說:你就當自己是個局外人,客觀地審視一下你的處境,然後自己來作出判斷吧。」

  年輕人思索片刻,眼睛裡閃現出一種堅忍的目光。他悲傷地緩緩撕下標誌軍銜的肩章和袖章。

  「好,」他把手伸給莫雷爾說,「您安心地死吧,父親!我活下去。」

  莫雷爾動了動身子,想跪倒在兒子跟前。馬克西米利安一把扶住他,拉向自己;一時間,兩顆高貴的心緊緊貼在一起跳動了。

  「你知道這不是我的過錯?」莫雷爾說。

  馬克西米利安笑了笑。

  「我知道,父親,您是我見過的最高尚的人。」

  「好,都說定了:現在,回到你母親和妹妹身邊去吧。」

  「父親,」年輕人單膝跪下說,「為我祝福吧!」

  莫雷爾雙手捧住兒子的頭,在他前額吻了好幾下。

  「喔!是的,」他說,「我以我自己和三代名聲無可指摘的先人的名義為你祝福,記住我以三代人的名義說的話吧:災難摧毀的大廈,天主會重新建起。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看見我這樣死去,也會同情你的;他們拒絕給我寬限,但他們也許會給你。這時,你不能說出任何有失尊嚴的話;你要努力,要勤奮,要熱情勇敢地去奮鬥;你和母親、妹妹,要學會過艱苦的生活,這樣日積月累,在你的手裡就會慢慢攢起我欠下的債款,而且愈聚愈多。想想吧,為我恢復名譽的那一天,該是多麼壯麗,多麼偉大、莊嚴的一天啊;到那一天,你可以就在這間辦公室裡說:我的父親死了,因為他沒能做成今天我所做的事;可是他死得安詳、平靜,因為他知道我一定會成功的。」

  「呵!父親,父親,」年輕人大聲說,「您要能活著那有多好!」

  「倘若我活著,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倘若我活著,關心會變成懷疑,同情會變成催逼;倘若我活著,我只是一個言而無信、違約毀譽的人,說到底只是一個破產的人。反過來,倘若我死了,你想想,馬克西米利安,我的屍體便是一個正直而不幸的人的屍體。活著,就連最好的朋友也不會再上門;死了,全馬賽的人會流著淚護送我到最後的安息之地;活著,我的名字會使你蒙羞含垢;死了,你可以昂起頭說:

  「『我父親是因為有生第一次迫不得已食言而自殺的。』」

  年輕人呻吟一聲,他似乎已經認命了。聽從天主的這個信念,又一次回到他的腦際,但不是心中。

  「現在,」莫雷爾說,「我要一個人待在這兒,別讓你母親和妹妹過來。」

  「您不想再見見妹妹了?」馬克西米利安問。

  這次見到父親,年輕人內心還隱隱約約懷著一線希望,這就是他問這句話的原因。莫雷爾先生搖搖頭。

  「今天早上我已經見過她,」他說,「已經跟她告別過了。」

  「您對我就沒有別的囑咐了嗎,父親?」馬克西米利安聲音顫抖地問道。

  「有,孩子,有一個神聖的囑託。」

  「您說,父親。」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是唯一一家同情我的公司。他們這樣做是出於人道,還是出於自私的動機,我不知道,別人的心理已經不該由我來研究了。這家公司的代理人再過十分鐘就要來取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到期期票的現款,這位先生,我想說他不是同意,而是主動提出為我寬限了三個月的時間。孩子,你首先要把這家公司的欠債還清,你對這位先生要絕對尊重。」

  「是,父親。」馬克西米利安說。

  「現在,最後一次道別吧,」莫雷爾說,「去吧,去吧,我要一個人待著;遺囑就在臥室的寫字臺裡,你會找到的。」

  年輕人站著沒動,神情木然,他只有意志的力量,卻沒有行動的力量。

  「聽著,馬克西米利安,」他的父親說道,「假定我與你一樣是一個軍人,接到命令去攻佔一個碉堡,而你知道我在攻佔這座碉堡時會被打死,難道你不會對我說:『去吧,父親。因為,您倘若留下來就會名譽掃地,與其受恥辱不如去死!』」

  「是的,是的,」年輕人說,「是的。」

  說著,他渾身痙攣地把莫雷爾摟在自己懷裡。

  「我走了,父親。」他說完便衝出辦公室。

  兒子走了以後,莫雷爾有一會兒站著沒動,眼睛凝視著房門;然後,他抬起手,找到拉鈴繩,拉了一下。

  片刻過後,科克萊斯進來了。

  他像換了一個人:這三天來他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身心也就整個兒垮了。二十年的歲月沒能壓彎他的頸項,但想到莫雷爾公司即將無力付款,他的腰背就再也直不起來了。

  「我的好科克萊斯,」莫雷爾說這話時的聲調實在無法描述,「你等在前廳裡吧。三個月前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來過,你是知道的,這位先生待會兒還要來,他一到你就通報。」

  科克萊斯一聲不響,點了點頭,回到前廳坐下,靜等著。

  莫雷爾又跌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掛鐘,還剩七分鐘,這是他生命的最後七分鐘了。指針走得這麼快,真叫人難以想像;他似乎看見指標在移動。

  我們眼前的這個人,年紀還不算大,經過一番也許是錯誤的,然而至少是認真的思考以後,他就要和他在世上所愛的一切,和家庭幸福的溫馨生活告別,在這莊嚴的時刻,他腦海中翻騰著的思緒,是無法表達的;但只要看看他那張大汗淋漓、露出聽天由命神情的臉,看看他那噙著淚水、凝望著蒼天的雙眼,我們也就對他在想些什麼,多少能知道幾分了。

  指標仍在移動,子彈已經上膛;他伸手拿起一把槍,輕輕唸著女兒的名字。

  他又放下這致命的武器,拿筆寫了幾個字。

  這時,他才感到自己還沒向鍾愛的女兒好好告別。

  接著,他又轉向掛鐘,他不再以分而是以秒計數了。

  他拿起手槍,嘴巴半張,眼睛盯住指針,聽到槍保險打開的哢嗒聲的一剎那,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冰涼的汗珠從額頭滾下,一陣更加難忍的煩躁壓在他的心頭。

  他聽見了樓梯口那扇門的轉動聲。

  接著,辦公室的門也開了。

  掛鐘即將敲響十一點。

  莫雷爾沒有回過頭去,他等著科克萊斯說出這句話: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代理人到。」

  他把手槍移向自己的嘴……

  突然,他聽到一聲叫喊,是女兒的聲音。

  他轉身看見朱麗;手槍從手中滑到了地上。

  「父親!」少女叫道,她上氣不接下氣,興奮得幾乎昏死過去,「得救了!您得救了!」

  說著她一頭栽進他的懷裡,手上舉起一隻紅絲線錢袋。

  「得救了!我的孩子!」莫雷爾說,「你在說什麼?」

  「是的,得救了!看哪,看哪!」少女說。

  莫雷爾拿起錢袋,打了一陣寒噤,他依稀記得自己有過這樣一件東西。

  錢袋一頭是一張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

  期票已經付訖。

  另一頭是一顆大如榛子的鑽石,旁邊的一小張羊皮紙上寫著五個字:

  朱麗的嫁妝

  莫雷爾把手放在額頭上,以為自己在做夢。

  這時,掛鐘敲響十一點。

  清脆的鐘聲在耳畔顫動,猶如鐵錘一下下敲打在心頭。

  「哦,我的孩子,」他說,「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你是在哪兒找到這只錢袋的?」

  「在梅朗巷十五號六樓,一個小房間的壁爐上。」

  「可是,」莫雷爾大聲說,「這只錢袋不是你的呀。」

  朱麗把她在上午收到的信遞給父親。

  「你剛才就一個人待在那間屋子裡?」莫雷爾看完信後問。

  「埃馬紐埃爾陪我去的,父親。他說好在博物館街的拐角等我;可是,奇怪的是,我返回時,他不在那兒了。」

  「莫雷爾先生!」樓梯上響起一個聲音,「莫雷爾先生!」

  「是他。」朱麗說。

  話音未落,埃馬紐埃爾走了進來,滿臉興奮和激動。

  「法老號!」他大聲喊道,「法老號!」

  「您說什麼?法老號!您瘋了嗎,埃馬紐埃爾?您知道法老號沉沒了。」

  「法老號!先生,他們發出的信號是法老號;法老號進港了。」

  莫雷爾又跌倒在椅子上,他渾身無力,腦子再也不聽使喚,無法弄明白這一連串聞所未聞、不可思議的奇怪事情。

  這時,他兒子進來了。

  「父親,」馬克西米利安大聲說,「您幹嘛要說法老號沉了呢?瞭望台已經看到它,它進港了。」

  「朋友們,」莫雷爾說,「倘若真有這樣的事,那簡直是天主顯示的奇蹟了!不可能!不可能啊!」

  但是,他拿在手裡的這只錢袋、這張付訖的期票和這顆晶瑩璀璨的鑽石,卻是這麼真切,這麼實在,絕非憑空想像的東西。

  「喔!先生,」這時科克萊斯說話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是法老號?」

  「我們走,孩子們,」莫雷爾站起身來說,「我們去看看這個消息是不是確實,但願上天憐憫我們。」

  他們下樓而去;莫雷爾夫人等在樓梯上:這可憐的女人剛才沒敢上樓。

  不多片刻,他們就到了卡訥比耶爾大道。

  港口上擠滿了人。

  人群為莫雷爾閃開了一條通道。

  「法老號!法老號!」大家異口同聲地喊道。

  果然,說來簡直叫人無法相信,聖讓瞭望塔的對面,奇蹟般地停著一艘海船,船尾赫然漆著幾個白色大字:法老號馬賽莫雷爾父子公司。這艘船和原來那艘法老號一模一樣,船上也滿載著胭紅和靛藍顏料。船長戈瑪爾在甲板上指揮下錨,佩納隆老爹在向莫雷爾先生揮手致意。

  再也無可懷疑了: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便是證明,而且還有上萬個見證人。

  莫雷爾和馬克西米利安站在防波堤上,在全城人的鼓掌歡呼聲中抱在一起;而這時,有一個黑鬍鬚遮住了半張臉的男人,躲在一個崗亭後面,深情地注視著這個場面,口中喃喃地說:

  「心靈高尚的人,祝你幸福;但願天主為你已做和將做的善事賜福於你;但願我的感謝如同你的善行一樣不為人所知。」

  他離開藏身的崗亭時,臉上的笑容洋溢著欣喜和幸福;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每個人都在關注眼前發生的事情。他走下一級石階,連喚三聲:

  「雅各!雅各!雅各!」

  一隻劃子應聲向他劃來,把他送到一艘設施豪華的遊艇邊上,他的身手猶如水手般矯健,一躍跳上遊艇的甲板。他站在那裡,再次向莫雷爾先生望去,船主淌著歡樂的淚水,在人群中和大家親熱地握手,滿含謝忱的目光則彷彿在向上天尋覓那位不知名的恩人。

  「現在,」那個陌生男人說道,「永別了,善良、人道和感激……永別了,所有使心靈之花綻放的情感!……我已經代天主酬報了好人……現在讓我代復仇之神去懲罰惡人吧!」

  說完這句話,他做了個手勢,遊艇似乎只等這個信號啟航,即刻往大海飛駛而去。

  [1] 綜合工科學校(Ecole Polytechnique):1794年創建於巴黎的著名高等學府。1804年一度改制為軍事學院,學員畢業後在軍隊任職。

  [2] 作為哲學流派,早期斯多葛派學說提倡禁欲主義,崇尚理性,強調承擔義務。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43

第三十一章 義大利——水手辛巴德

  一八三八年初,兩位來自巴黎上流社會的年輕人,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和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來到佛羅倫斯。兩人商定一起去羅馬過狂歡節 [1] ,弗朗茲在義大利住了將近四年,所以這次他給阿爾貝當導遊。

  去羅馬過狂歡節不是一件小事,何況這兩個人還不想在民眾廣場或瓦奇諾廣場這種地方隨便找個過夜的地方。於是,他們寫信給西班牙廣場上倫敦旅館的帕斯特裡尼老闆,預訂一個舒適的套房。

  帕斯特裡尼老闆回信說只有al secondo piano [2] 兩間臥室和一間書房空著,每天只收一個路易的租金。兩個年輕人接受了。阿爾貝想充分利用餘下的時間,於是去了那不勒斯。弗朗茲留在佛羅倫斯。

  弗朗茲盡情領略這座孕育美第奇家族 [3] 的城市的風土人情,在人稱遊樂場的這座伊甸園裡漫步,在佛羅倫斯引以為榮的顯貴府上做客。這天他心血來潮,心想既然見識過了波拿巴的誕生地科西嘉,何不再去拿破崙的棲息地厄爾巴島看看呢。

  於是一天傍晚,他來到裡窩那港口,解開繫在鐵環上的一條小船,裹著披風睡進艙底,只對水手說了一句:「去厄爾巴島。」

  小船像海鳥離巢般駛出港口,次日便將弗朗茲送到了費拉約港。

  沿著那位偉人的足跡走了一遭之後,弗朗茲橫穿這個帝王之島,登船往瑪律西亞那駛去。

  離岸後兩小時,他在皮阿諾薩上了岸,因為水手滿有把握地說,那裡有漫天飛著的紅山鶉在等著他。

  打獵成績並不理想。弗朗茲費了好大勁才打到幾隻瘦山鶉。像所有忙了半天而收穫甚微的獵手一樣,他重新登船時情緒很糟糕。

  「噢!閣下願意去的話,」船長對他說,「有個地方打獵絕對棒。」

  「在哪兒?」

  「您看見那個島了嗎?」船長伸手朝著正南方向,指著兀立在無比絢麗的靛藍色海面上的一塊巨大的錐形礁岩。

  「嗯,這是什麼島?」弗朗茲問。

  「基督山島。」裡窩那人回答說。

  「可我沒有在這個島上打獵的許可呀!」

  「閣下不用許可,這是座荒島。」

  「啊!是嗎,」年輕人說,「地中海當中居然有個荒島不住人,真是不可思議。」

  「這挺自然,閣下。島上全是岩石,要種地可難嘍。」

  「島歸哪兒管?」

  「托斯卡納。」

  「在島上能找到什麼獵物?」

  「數不清的野山羊。」

  「它們靠舔石頭為生?」弗朗茲懷疑地笑著問。

  「那倒不是。不過岩石縫裡有歐石南、香桃木和黃連木,可以啃嫩芽。」

  「那我睡哪兒?」

  「睡島上的岩洞,或者裹了披風睡船上,都可以。不過,如果閣下願意,我們可以打完獵就走;我們的船白天夜間都可以航行。用不上帆的時候我們可以劃槳。」

  跟夥伴會聚的日子還早,再說在羅馬的住宿也不用擔心,於是弗朗茲接受了這個建議,心想可以補償一下上次狩獵的遺憾。

  聽到他同意了,水手們低聲交談了幾句。

  「怎麼啦!」他問道,「有什麼麻煩事嗎?」

  「沒什麼,」船長說,「只是我們得先跟閣下說清楚,島上可不太安全喔。」

  「什麼意思?」

  「我是說,基督山島上沒人居住,所以就成了從科西嘉、薩丁島或是非洲來的走私販子和海盜的避風港。萬一有人舉報我們在島上待過,那麼我們一回到裡窩那,就得接受六天的檢疫隔離檢查。」

  「見鬼!這算怎麼回事哪!六天!上帝創造人類也不過用了六天。這可未免長了點吧,夥計們。」

  「可是誰會說出閣下去過基督山島呢?」

  「嘿!總不會是我吧。」弗朗茲大聲說。

  「也不會是我們。」水手們異口同聲說。

  「既然這樣,就去基督山島吧。」

  隨著船長的命令,小船向著基督山島的方向掉過頭來。

  弗朗茲在一旁看著水手們忙前忙後。不一會兒,小船駛上新的航程,輕風鼓滿了船帆,四名水手各就各位,三人在前,一人掌舵。這時,他重新接上話頭。

  「加埃塔諾,」他對船長說,「我想,您剛才說基督山島是海盜的藏身之地,看來除山羊之外還有另一種獵物囉。」

  「是的,閣下,確實是這樣。」

  「我早就知道有走私販子,但自從攻佔阿爾及爾和攝政時期 [4] 崩潰以來,我還以為海盜只是庫珀 [5] 和馬里亞特 [6] 上尉小說中的人物呢。」

  「唷!閣下可想錯了。海盜跟強盜是一回事,看上去強盜像是被教皇萊翁十二世消滅光了,可事實上他們每天都在搶劫旅客,甚至搶到了羅馬城門口。您難道沒聽說,就在六個月前,法國駐羅馬教廷代辦在離韋萊特裡 [7] 才五百步遠的地方遭了搶劫?」

  「聽說了。」

  「這不,倘若老爺像我們一樣長住在裡窩那,您會時不時地聽說一條滿載貨物的小船或是一艘漂亮的英國遊艇沒有返回,人們在巴斯蒂亞港、費拉約港或是在奇維塔韋基亞港等了又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以為船是撞上礁岩沉沒了呢。誰知道那塊礁岩呀,其實是條載著七八個人的又矮又窄的小船,這夥海盜趁著月黑風高,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附近截住那條船,把它洗劫一空,這跟剪徑的強盜在森林邊上洗劫郵車是一回事。」

  「那麼,」弗朗茲仍然平躺在船艙裡說,「遇到這樣的倒楣事,那些人為什麼不去申訴,要求法國、薩丁島或是托斯卡納政府懲辦這些海盜呢?」

  「您問為什麼?」加埃塔諾笑著說。

  「是呀,為什麼?」

  「因為,他們先把遊艇或商船上所有的值錢東西搬到自己的小船上,然後把被劫船上所有人的手腳都捆綁起來,在每個人的脖子上吊一隻二十四磅的鐵球,又在俘獲的商船的龍骨上鑿一個酒桶大小的洞,然後跑上甲板,關閉艙口,再跳回自己的小船。十分鐘後,商船上開始有人呼救,有人呻吟,船呢,慢慢地下沉,先是一側,接著是另一側。然後,船體一下子翹了起來,接著又往下沉,愈沉愈深。猛然間,只聽得一聲放炮似的巨響,艙內空氣爆裂了甲板。商船就像一個落水的人在拼命掙扎一樣,來回不停地晃動,每晃一下,船體就再往下沉一點。很快,船艙裡的壓力太大了,水從裂口直往外噴,就像巨大的鯨魚從鼻孔裡噴水柱。最後,隨著一下悶響,船身最後打了個轉往海底沉去,捲起一個巨大的漏斗狀漩渦,漩渦轉動片刻,漸漸彌合,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五分鐘過後,就只有天主才能在平靜的海底找到這艘失蹤的商船了。」

  「現在您該明白,」船長笑著補充說,「為什麼商船回不了港,也沒有人去向政府告狀的原因了吧。」

  如果加埃塔諾在出航之前就將這些底細告訴弗朗茲,他多半會在決定此行之前再考慮一下。現在已經出發了,他覺得再退縮就顯得怯懦了。他是這樣一種人,他們不願輕率冒險,但一旦危險臨頭,卻能夠冷靜地迎上前去;他們果敢鎮定,將危險看作決鬥中的敵手;他們會審時度勢,以退為進。退,並不是露怯,而是因為對自己的優勢所在了然於心,更是為了緊接著一劍置對手於死地。

  「得了吧!」他說,「我走遍西西里島和卡拉布裡亞 [8] ,還在愛琴海周遊了兩個月,可我連強盜或海盜的影子都沒見著。」

  「我說這些,倒不是想讓閣下放棄這趟旅行,」加埃塔諾說,「既然您問了,我得把實情告訴您,就這麼回事。」

  「好吧,親愛的加埃塔諾,你說的那些的確很有意思,但我還是想多遊玩些地方。往基督山島開吧。」

  此時,風勢很猛,小船以每小時六七海裡的速度疾駛,迅速接近這趟航程的終點。隨著小船駛近,小島看上去就像從海中冒出來似的,顯得愈來愈大。透過明淨天際下的落日餘暉,可以望見層層疊疊的岩石此起彼伏,如同彈藥庫裡的炮彈。岩石縫隙中長出紅嫣嫣的歐石南和綠油油的樹叢。那些水手們表面上看似平靜,但顯然內心還是有所警惕,小心翼翼地注視著腳下駛過的明鏡般的遼闊海面。遠遠的海面上散佈著幾條漁船,揚著白帆,猶如在浪尖翻飛的海鷗。

  距基督山島不足十五海裡時,夕陽開始在科西嘉島的背後沉落,島上的山巒在右首顯現,在天穹上勾勒出鋸齒狀的輪廓。碩大的山岩就像巨人阿達馬斯托 [9] ,氣勢逼人地聳立在小船前。籠罩在山背後的太陽給山巔塗抹上一片金黃。漸漸地,陰影從海上升起,彷彿是在驅趕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餘暉在山頂駐足片刻,將山頂染得色彩斑斕,就像火山口一樣。最後,陰影從山岩底部向上爬升,終於吞沒了山頂。整座島嶼成了一座灰霧繚繞的山,顯得愈來愈陰沉,半小時後,就完全籠罩在黑夜中了。

  好在船員們長年在那一帶海域航行,對托斯卡納群島的每一塊岩石都瞭若指掌。而弗朗茲置身於黑暗籠罩中的小船上,卻無法擺脫內心的不安。科西嘉早已從視線中消失,基督山也不知隱蔽在了何處,可水手們卻彷彿個個都長著猞猁的眼睛,能在黑夜裡辨認方向,就連舵手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遲疑。

  太陽落山已有約莫一個小時,弗朗茲發現左舷四分之一海裡處似乎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但是看不清到底是什麼。由於擔心因為錯將浮雲認作陸地而招來水手們的嗤笑,他一直默不作聲。忽然,天際閃現出一片亮光。陸地可能看上去像一片浮雲,這片亮光卻不可能是一顆流星吧。

  「這是什麼亮光?」他問。

  「噓!」船長說,「這是火光。」

  「您不是說過島上沒人居住嗎?」

  「我是說沒人常住,但我也說過,這是走私販子的落腳點。」

  「還有海盜吧!」

  「還有海盜,」加埃塔諾將弗朗茲的話重複了一遍,「就是為了這個我才下令繞過小島。您瞧,火光在我們後面了。」

  「這火光,」弗朗茲接著說,「我倒並不擔心,反而覺得挺安全,那些怕被別人發現的人才不敢生火呢。」

  「噢,這可難說,」加埃塔諾說,「如果您能在黑暗裡分辨出島的方位,您就會發現,那火光無論是從側面還是從皮亞諾札島那邊望過去都看不到,只有從海上才看得到。」

  「您擔心那火堆是壞人點的?」

  「這正是我們得弄清楚的。」加埃塔諾回答時,眼睛始終盯著島上那星光般的火光。

  「怎麼弄清楚?」

  「您會看見的。」

  加埃塔諾跟夥伴們商量了四五分鐘,然後他們悄然開始了行動。眨眼工夫,小船掉轉了頭,朝來時的方向駛去。沒一會兒,火光就隱匿在一片隆起的陸地後面。

  這時舵手又改變了航向,小船快速向小島靠攏過去。轉眼間就離島不過五十步之遙了。

  加埃塔諾落下船帆,小船停了下來。

  這一切都做得悄然無聲,而且小船掉頭之後,船上再也沒有人說過話。

  自從提議了這次冒險活動以後,加埃塔諾就將所有的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四個水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握船槳,隨時準備劃槳起程。由於是在黑暗中,這些做起來並不困難。

  弗朗茲以我們所熟悉的冷靜態度查看他的武器:兩支雙筒獵槍和一支馬槍。他上好子彈,檢查一下槍機,然後靜靜地等著。

  這時,船長已脫掉了外套和襯衫,緊了緊褲子;他本來就光著腳,所以也沒有鞋襪可脫。做完這些,他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大家保持肅靜,然後悄無聲息地滑入海裡向岸邊遊去,他小心翼翼地遊著,生怕引起一絲動靜。只有水中泛起的粼粼波紋才能使大家瞭解他的蹤跡。

  一會兒工夫,波紋消失了。顯然加埃塔諾已經上了岸。

  所有人在小船上一動不動地等了半個小時,終於又看見同樣粼光閃閃的波紋,從岸邊向著小船漾來。片刻過後,加埃塔諾猛劃兩下,上得船來。

  「怎麼樣?」弗朗茲和水手們同時發問。

  「怎麼樣!」他說,「那是些西班牙走私販子,還有兩個科西嘉強盜跟他們在一塊。」

  「那兩個科西嘉強盜跟西班牙走私販混在一起幹什麼?」

  「唷,天哪!」加埃塔諾以基督教徒悲天憫人的口吻回答說,「大家總得互相幫一把吧。這些強盜在陸地上常被憲兵和海關緝私隊逼得走投無路,正好他們在那裡發現一條小船,船上有幾個像我們一樣的棒小夥子,就來懇求我們收留他們。你總不能拒絕幫助這些被人到處追捕的可憐傢伙吧!於是我們就收留他們,為更加安全起見,我們還出了外海。這麼幹花不了幾個錢,卻救了別人的命,起碼讓我們的一個夥伴獲得自由,而他也會念我們的好處,興許哪天機緣湊巧,會輪到他來給我們指一個安全去處,幫我們把貨物順順當當地卸上岸呢。」

  「這麼看來,」弗朗茲說,「你們自己有時候也幹點走私的活兒,對嗎,我親愛的加埃塔諾?」

  「嗨,您別這麼說,閣下,人總得什麼都幹一點兒,我們還得過日子哪。」加埃塔諾露出一付難以琢磨的笑容回答。

  「那麼您跟島上的那些人是老相識了?」

  「差不多,我們水手就像共濟會 [10] 會員一樣,互相之間打個暗號就認識啦。」

  「那我們也上岸去的話要緊嗎?」

  「絕對沒問題,走私販畢竟不是盜賊。」

  「可這兩個科西嘉強盜……」弗朗茲接著說,心裡盤算著遇到危險的可能性。

  「哎,我的老天!」加埃塔諾說,「做了強盜那也不是他們的錯,那是政府的錯。」

  「怎麼會是這樣?」

  「當然是這樣!他們是被逼無奈,也就是因為做掉了個把人,科西嘉人生來就有這種喜歡復仇的天性。」

  「這做掉個把人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殺了人?」弗朗茲追問。

  「應該說是殺了一個仇人,」船長接著說,「這完全是兩碼事。」

  「好吧,」年輕人說,「去請求那些走私販和強盜接納我們吧,您覺得他們肯嗎?」

  「絕對沒問題。」

  「他們有多少人?」

  「四個,閣下,加上兩個強盜一共是六個。」

  「正好我們也是六個人,萬一那幾位先生想要生事,我們也對付得了。好了,我再說最後一遍,去基督山。」

  「遵命,閣下,不過您能准許我們採取一些預防措施嗎?」

  「那當然。要像涅斯托爾 [11] 那樣足智多謀,像尤利西斯 [12] 樣謹慎小心。我不但准許,而且鼓勵你們這樣做。」

  「那好,大家都別出聲了!」加埃塔諾說。

  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像弗朗茲這樣頭腦縝密的人,所有這些事他都看得很明白,情況不算危急,但也不能漠然視之。他清楚,眼下周圍一片黑暗,自己孤身一人飄蕩在海上,對那些水手不知根底,而他們也沒有理由要效忠於他;那些人知道他的褲腰帶裡藏著幾千法郎,他們還不止一次地端詳他的武器,即便不是出於妒忌,至少也是出於好奇,因為他那幾支槍都非常棒。另一方面,他就要登岸了,只有這幾個人可以保護他。這個小島雖然有著一個富於宗教色彩的名字,但在弗朗茲看來,除了將他釘在十字架上外,那些走私販子和強盜似乎不會給他什麼別的禮遇。再說,關於那艘沉海商船的故事大白天講起來似乎有些誇張,但在夜裡聽來倒頗有幾分可信。因此,置身於想像出來的雙重危險之中,他眼睛緊盯著那些人,手也一直不離槍把。

  這時,水手們重新扯起船帆,沿著剛才走過一個來回的水道駛去。弗朗茲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在黑暗中能夠分辨出船舷邊掠過的巨大的花崗岩石,當小船再次拐過一處懸崖時,他終於瞥見了火光,比先前看到的更加明亮,原來那是一堆篝火,有五六個人圍坐在火堆旁。

  火光輝映在百步開外的海面上。加埃塔諾沿著光影的邊緣航行,小心地使船隱沒在黑暗之中;直到駛到火光的正面時,他才筆直地朝著光影中心駛去,嘴上哼起一首漁歌,他的夥計們也同聲給他伴唱。

  歌聲一響,圍坐在火堆旁的那幾個人就站起身向灘頭走來,眼睛直盯著小船,顯然是竭力想弄清來者的實力和意圖。

  沒多久,他們似乎已經摸清了情況,只留一人待在岸邊,其餘的人都回到火堆旁,火上正烤著一整只山羊羔。

  當小船駛到距岸二十來步時,灘頭上的那個人舉起馬槍做了個哨兵遇見巡邏兵時的姿勢,用薩丁島上的土話喊道:「什麼人?」

  弗朗茲沉著地將雙筒槍上了膛。

  加埃塔諾跟那個人對了幾句話,那些話弗朗茲一句也聽不懂,但聽得出來是在講他。

  「閣下,」船長問,「您打算通報一下姓名嗎?」

  「不要讓他們知道我的姓名,」弗朗茲答,「就跟他們說我是來這裡遊玩的法國遊客好了。」

  加埃塔諾將這些話轉述給了哨兵,哨兵聽後向圍坐在火堆邊的一個人吩咐了一聲,那人立刻站起身來消失在岩石堆後面。

  一時間誰都沒有作聲,似乎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弗朗茲忙著下船,水手們在收帆,走私販繼續烤他們的羊羔;然而,這些人表面上顯得漫不經心,私下裡都在彼此觀察。

  剛才走開的那個人,突然出現在剛才消失地點的對面,他向哨兵點頭示意,那哨兵就轉向小船,喊了一聲:「Saccommodi。」

  「Saccommodi」是義大利文,無法直譯,可以理解為「來吧,請進,歡迎光臨,只當在你自己家裡一樣,你就是家裡的主人」,諸如此類。這個詞有點像莫里哀 [13] 說的那句土耳其話一樣,其含義之豐富足以令那些醉心於貴族的小市民驚歎不已。

  沒等他說第二遍,水手們便猛劃幾槳將小船靠上了岸。加埃塔諾跳上沙灘,又低聲跟哨兵交談了幾句;他的夥計們也先後下了船,最後輪到了弗朗茲。

  他肩上斜背著一支槍,加埃塔諾也背著一支,一個水手提著馬槍。他的那身穿著看上去有點像戲子,又有點像公子哥,既沒引起主人的懷疑,也沒使他們感到不安。

  他們將船泊在岸邊,走上幾步想找個合適的露營地。但是那個放哨的走私販子顯然覺得他們往那兒走很不妥,他對加埃塔諾大聲喊道:

  「請別走那邊。」

  加埃塔諾咕噥著道了聲歉,掉轉頭,朝著相反方向走去,另外兩個水手為了照路,走到篝火旁點著了火把。

  他們又往前走了三十來步,在一片被岩石圍起的空地上停下腳步。岩石上有人鑿了幾個凳子模樣的墩子,有點像讓人坐著放哨用的哨位。四周的岩石縫裡生長著幾株矮小的橡樹和繁密的香桃木。弗朗茲壓低火把,借著火光看到一堆灰燼,看來這個舒適的隱蔽去處並不是他第一個發現的,這想必是那些居無定所的走私販子在基督山島上的一處歇腳地。

  他打消了原先所作的種種推測。自從一腳踏上了岸,受到主人算不上友好但還比較平和的接待,他的擔心就已經打消了許多,而當聞到隔壁露營地飄過來烤炙小羊羔的香味時,他的擔心就全部轉化成了食欲。

  他跟加埃塔諾說起晚餐的事,加埃塔諾回答說,準備晚餐再容易不過了,他們的船裡有麵包、酒和半打山鶉,只消生起一堆火來烤熟它們就得了。

  「再說,」他補充說,「如果閣下想嚐嚐羊羔的美味,我可以過去,用我們的山鶉換回他們的一塊肉來。」

  「就這麼辦,加埃塔諾,」弗朗茲說,「您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

  這時水手們已經抱來幾捧歐石南和香桃木的乾枝,還有一些新鮮的櫟樹枝,生起一堆火來。

  正當弗朗茲嗅著烤山羊的香味,等得不耐煩時,船長神色憂慮地回來了。

  「怎麼樣,」他問,「有什麼消息?他們拒絕了?」

  「正好相反,」加埃塔諾說,「老大聽說你是從法國來的年輕人,邀請您跟他們一起用晚餐。」

  「好啊,」弗朗茲說,「既然這個老大這麼客氣,我倒不好不接受了,再說我也可以帶些東西過去一塊吃。」

  「不是這麼回事,他們有的是吃的。但他有個條件,您答應了才能請您去他家。」

  「他家?他在這兒造了房子?」

  「沒有,但反正他有個很舒適的住處,他們是這麼說的。」

  「您認識這位元老大?」

  「我聽人說起過他。」

  「說好還是說壞?」

  「有好也有壞。」

  「謔!是什麼條件呢?」

  「您得用布蒙住眼睛,直到他吩咐您取下的時候才可以取下。」

  弗朗茲凝視著加埃塔諾,在心裡揣摩他對這個提議的想法。

  「哎,」加埃塔諾彷彿在應答弗朗茲的想法,「我覺得值得考慮。」

  「換了您的話,您會怎麼做?」年輕人問。

  「我就去,反正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會接受邀請?」

  「會,就當是去開開眼界吧。」

  「這個老大家裡有什麼東西值得看的?」

  「聽著,」加埃塔諾壓低嗓門說,「我不知道人家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他停下來,看看附近是否有人在偷聽。

  「別人怎麼說的?」

  「說這位老大住在一個地下宮殿裡,跟這個地下宮殿比起來,庇梯 [14] 的府邸簡直就不值一提。」

  「簡直是天方夜譚!」弗朗茲重新坐了下來。

  「這可不是天方夜譚,」加埃塔諾繼續說,「這是真的。聖費迪南號上的那個舵手卡瑪就去過,回來後驚歎得不得了,說這樣的寶窟只有在神話故事裡才有。」

  「是嗎!」弗朗茲說,「不過照您這麼說,我這不是要去阿裡巴巴的山洞了嗎?」

  「我只不過把別人說的告訴您罷了,閣下。」

  「看來您是勸我接受囉?」

  「嗨,我沒這麼說!閣下還是自己拿主意,這種事我可不敢勸您。」

  弗朗茲思索了片刻,估摸這樣有錢的人不太可能貪圖自己這區區幾千法郎的。無非就是去吃一頓豐盛的晚餐,於是他接受了邀請。加埃塔諾帶著他的答覆走了。

  我們前面提到過,弗朗茲是個謹慎的人,他想對這位奇怪而又神秘的主人有盡可能多的瞭解。於是他轉向旁邊的一個水手——剛才他跟船長談話時那人一直在恪盡職守地給山鶉褪毛——問他,周圍既看不見舢板,也看不見帆船,那些人到底是怎麼上島的呢。

  「我倒不擔這個心,」那水手回答說,「我知道他們的帆船在哪兒。」

  「是艘漂亮的帆船嗎?」

  「但願閣下您也有那樣一條船,用來周遊世界。」

  「它的載重有多少?」

  「大概一百噸左右,這艘船式樣挺別致,按英國人的說法是一艘遊艇,打造得非常結實,經得住任何風浪。」

  「在哪兒打造的?」

  「我不清楚,依我看這是一條熱那亞船。」

  「一個走私販的頭兒,怎麼會到熱那亞讓人打造這樣一艘船用來跑生意呢?」弗朗茲繼續問。

  「我可沒說船的主人是走私販呀。」水手說。

  「你是沒說過,但好像加埃塔諾說過。」

  「加埃塔諾只是遠遠地見過那條船,他還沒跟船上的人講過話呢。」

  「但是,這個人不是走私販子的話,那他是什麼人呢?」

  「一位有錢的爵爺,到處旅行,尋歡作樂唄。」

  「呵,」弗朗茲心想,「這個人真是越來越神秘了,他倆說的話都對不上頭。」

  「他叫什麼名字?」

  「別人問他時,他總是回答說他叫水手辛巴德,不過我懷疑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這位爵爺住在哪兒?」

  「住在海上。」

  「他是哪國人?」

  「不清楚。」

  「您見過他嗎?」

  「見過幾次。」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待會兒閣下自己判斷吧。」

  「他會在哪兒接待我呢?」

  「一定會在加埃塔諾告訴你的那個地下宮殿裡。」

  「你們以前在這個無人荒島停泊時,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瞧瞧那座迷人的地下宮殿?」

  「喔!想過的,閣下,」水手說,「找了不止一次,可結果還是一場空。我們到處搜尋岩洞,但始終找不到一點兒洞口的痕跡。聽說那扇門不是用鑰匙打開,要用魔法咒語才叫得開。」

  「看來沒錯,」弗朗茲自言自語地說,「我這是到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啦。」

  「爵爺在恭候閣下。」一個聲音在身後說道,他聽出是那個哨兵。

  哨兵後面還跟著兩個遊艇上的人。

  弗朗茲立即從口袋裡抽出手帕,遞給對他說話的那個人。

  他們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眼睛蒙了起來,而且蒙得很小心,生怕他會趁機偷看。蒙上後還讓他發誓絕不試圖扯下眼罩。

  他發了誓。

  然後那兩個人一人挾住他的一條胳膊,給他引道,哨兵則在前面開路。

  走了三十來步,烤羊羔的味道越來越誘人,估計是正在經過那個露營地,接著他被帶著繼續往前走了五十來步,顯然是朝著起先加埃塔諾被喝止的那個方向在走,此時他才明白剛才不被准許往那兒走的原因了。不久,氛圍有些變化,感覺像是進了地洞。又走了數秒鐘,聽到劈啪聲,空氣變得溫暖而芳香。終於,他感覺自己的雙腳踏在了厚實而柔軟的地毯上;嚮導放開了他。片刻靜穆之後,有個聲音用略帶一點外國口音的優美法語向他說道:

  「歡迎光臨寒舍,先生,您可以解下手帕了。」

  讀到這裡您不難想到,一聽到這句話,弗朗茲就解下了手帕。他面前站著一位男子,三十八九歲樣子,一身突尼斯人打扮,頭戴一頂鑲著藍色絲綢流蘇的紅色無邊圓帽,身穿一件鑲著金邊的黑呢外套和一條寬鬆的深紅色長褲,腿上是同樣顏色的護腿套,也跟外套一樣鑲著金邊,腳下趿一雙黃色拖鞋,腰間圍一條華麗的羊絨大圍巾,腰帶上插一柄鋒利的小彎刀。

  雖然臉色蒼白得有些發青,這個人卻是相貌堂堂;兩眼目光敏銳,富有活力;挺拔的鼻樑幾乎與前額齊平,帶有純粹的希臘鼻特徵,牙齒顆顆潔白如同珍珠,在黑髭的襯托下顯得分外耀眼。

  不過他的臉色蒼白得有些非同尋常,彷彿一個人長時間被關閉在墓穴裡頭,再也恢復不了常人那種健康的膚色了。

  他的身材並不高,卻很勻稱,手腳都很小巧,跟南方人一樣。

  使弗朗茲驚訝不已的是,自己剛才還把加埃塔諾所說的視為天方夜譚,而此刻豪華的室內陳設令他不得不眼見為實。

  整個房間裡都掛滿了繡著金花的深紅色土耳其織錦。角落裡是一張榻幾,上面擺放著一套阿拉伯寶劍,劍鞘是銀的,劍柄上鑲嵌著燦爛的寶石;天花板上垂掛著一盞威尼斯玻璃吊燈,外形和色彩都很迷人,腳下是土耳其地毯,又軟又厚,深及腳背;弗朗茲剛才進來的那扇門前掛著幾重門簾,另外有一扇門通向隔壁房間,看過去裡面一片燈火輝煌。

  主人聽憑弗朗茲站在那裡發愣,同時也在打量他,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他。

  「先生,」他終於對他說道,「讓您蒙住眼睛來這兒,多有冒犯,萬分抱歉。因為大部分時間裡這座島上荒無人煙,一旦讓別人知曉這個住處的秘密,等我回到這個落腳之地時,肯定會發現這裡被弄得一團糟,那樣就未免太令人不愉快了。倒不是因為怕受損失,我是怕那時再也沒法過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了。現在,讓我來盡力幫您忘掉這些小小的不愉快,我要向您奉獻您絕對想不到在這兒能找到的東西,那就是一頓還算豐盛的晚餐和一張相當舒服的臥床。」

  「說實在的,我親愛的主人,」弗朗茲答道,「您不必為此道歉。我知道,那些進入神奇宮殿裡的人總是要被蒙上眼睛的,您看,《胡格諾派教徒》 [15] 裡的拉烏爾不就是這樣的嗎?再說我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您讓我看到的簡直就是《一千零一夜》神奇故事的一部續集。」

  「唉!我想借用盧庫盧斯 [16] 的一句話,『假如我早知道有幸請到先生,我就事先做些準備了。』寒舍雖然簡陋,但您盡可隨意享用;菜肴一如平常,但仍請您賞光。阿裡,晚餐準備好了嗎?」

  話音剛落,門簾掀開,一個穿著一套白色便服,皮膚黑得像烏木似的努比亞黑奴向主人示意,餐廳裡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現在,」那陌生人對弗朗茲說,「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不過我覺得,兩個人面對面待上兩三個小時,彼此不知道如何稱呼對方,實在是很彆扭的事情。我很尊重待客之道,決不會冒昧詢問您的大名或尊銜。我只是請您隨便給我一個稱呼,以便於我跟您交談。至於我自己,為了您說話方便,我想告訴您,大家通常叫我水手辛巴德。」

  「我嗎,」弗朗茲回答,「我要告訴您,只要得到那盞著名的神燈,我便可以變成阿拉丁 [17] 了。眼下您不妨就叫我阿拉丁吧,這樣我們就可以沉浸在這東方世界的氛圍裡了,我總是在想,我是被某個善良的守護神帶到這裡來的吧。」

  「好吧,阿拉丁老爺,」那位神秘的東道主說,「您已經聽到我們的晚餐準備好了,那就請勞駕去餐廳吧;鄙人當在前引路。」

  說著,辛巴德掀開門簾,把弗朗茲引進餐廳。

  弗朗茲彷彿走進了另一個魔幻之地,餐桌上擺滿了珍饈佳餚。他環顧四周,竭力使自己緩過神來。餐廳的富麗堂皇不亞於他剛剛離開的小客廳,整個房間全部用大理石鋪就,裝飾著價值連城的古代風格的浮雕,長方形餐廳的兩端各佇立著兩尊精美的雕像,頭上都頂著果籃。籃裡有許多鮮美的水果,堆成金字塔狀:除了西西里的鳳梨,馬拉加的石榴,巴厘阿裡群島的甜橙,還有法國的桃子和突尼斯的椰棗。

  晚餐有烤野雞配科西嘉烏鶇,醃製的凍野豬肉,一大塊澆了芥末蛋黃醬的烤羊羔,一條鮮美的大鯪魚和一隻碩大的龍蝦。幾道大盤之間,還上了多道甜品小碟。

  餐盤是銀質的,餐碟則是日本瓷器。

  弗朗茲揉了揉雙眼,努力使自己確信這不是夢境。

  在餐桌旁侍候著的只有阿裡一個人,他把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條,對此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讚賞。

  「是的,」主人一面安閒自如地招待客人,一面介面說,「這個可憐的傢伙,對我非常忠心,可以說是竭盡報效之心。我救過他的命,對此他一直銘記在心,他很愛惜這條命,看來他知道自己的腦袋還在肩膀上是拜我所賜,對此還頗有幾分感激之情。」

  阿裡走到他的主人跟前,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朗茲說,「我想請問您是在怎樣的情形下完成那件善舉的,您不會嫌我過分唐突吧?」

  「哦!事情很簡單,」主人回答說,「好像是這個可笑的傢伙閒逛時太靠近突尼斯大公的後宮了吧,這在他這種膚色的年輕人是被禁止的。大公判了他重罪,要摘取他的舌頭、手和頭;第一天割舌頭,第二天剁手,第三天砍頭。我一直想找一個啞奴,所以等到他們把他的舌頭割掉之後,我就去向大公提議用一支漂亮的雙筒長槍來換他。頭天晚上,殿下好像對這支槍很動心,但他又有些猶豫,因為他是那麼的想要那個可憐傢伙的命。於是除了長槍以外我又加上一柄英國獵刀,我曾經用這把獵刀將殿下的土耳其彎刀一斬兩段。這使得大公決定赦免了他的手和頭,但條件是他永遠不得再踏上突尼斯的國土。這項交易條件根本沒有必要,因為這個異教徒一瞅見非洲海岸,就立刻躲到艙底下去了,一直到望不見世界第三大洲的時候,他才敢跑出來。」

  弗朗茲默默地沉思了片刻,不知對於東道主剛才講述這段故事時透著的冷酷的天真神情,究竟應該作何感想。

  「既然您取了那位受人尊敬的水手的名字,」他轉換了話題,「您想必以航行為生吧?」

  「是的,我曾發誓這樣做,但那個時候,我幾乎沒有想到有可能實現這一誓言,」陌生人微笑著說,「我還另外發過幾個誓,我希望它們都能夠兌現。」

  雖然辛巴德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但是他的目光中有一種奇特的冷酷意味。

  「您受過不少苦吧,先生?」弗朗茲試探地問。

  辛巴德微微顫動一下,定睛看著他。

  「您從哪兒看出這一點的?」他問。

  「一切都使我這樣想,」弗朗茲答道,「從您的聲音,您的目光,您那蒼白的膚色,和您所過的這種生活。」

  「我嗎!我過著我所知道的最快樂的生活,一個真正的總督過的生活。我是萬物之王:我喜歡上一個地方,我就住下;覺得厭倦了,就離開;我像鳥兒一樣自由,像鳥兒一樣插著翅膀;我的僕人們對我唯命是從。有時我還同人類的法律開些小小的玩笑,放走正被通緝的強盜或被追捕的犯人。然後我就施行我的司法審判,既有低級法庭也有高級法庭,沒有緩刑,也沒有上訴,或定罪或赦免,沒有人管得著。這麼說吧,您如果體驗過我的生活,您就不會想去過其他的生活了,您也再不會想回到塵世中去了,除非您還有一件大事要了結。」

  「譬如說,復仇。」弗朗茲說。

  陌生人用一種彷彿能夠看透人心靈深處的目光注視著年輕人。

  「為什麼是復仇呢?」他問。

  「因為,」弗朗茲接著說,「從您的神態看,我覺得您像一個受到社會迫害的人,跟社會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啊哈!」辛巴德露出一口潔白銳利的牙齒,帶著他那種奇特的笑容回答,「您錯了,就像您現在所看到的,我算是那種慈善家,也許有一天我會去巴黎跟阿佩爾 [18] 先生和那個穿藍色小外套的人 [19] 競爭一番呢。」

  「那將是您的第一次巴黎之行嗎?」

  「哦,是的。我這個人有點太缺乏好奇心了,是嗎?但是我向您保證,巴黎之行推遲了那麼久,錯不在我,遲早有一天我會去那兒的。」

  「那您打算儘快成行嗎?」

  「我也不知道,這得看情況而定,而情況是變化莫測的。」

  「我希望那個時候我也在那裡,我要盡我所能來報答您在基督山給予我的盛情款待。」

  「我非常樂意接受您的邀請,」主人回答說,「可惜,我去那裡,是不想讓人知道的。」

  談話間,兩人繼續用著晚餐,但這頓晚餐似乎是專為弗朗茲一個人準備的,因為那位陌生人只是略微嚐了幾口送到他面前的珍饈,而他的不速之客卻吃得津津有味。

  末了,阿裡奉上甜品,說得更確切一些,他從雕像的手中取下果籃放到餐桌上。

  他在兩隻果籃之間放上一隻鍍金的小銀盃,杯上蓋著同樣材質的蓋子。

  阿裡端上小杯時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態引起了弗朗茲的好奇。他揭開蓋子,見裡面盛著一些淺綠色的果醬狀的東西,看上去有點像當歸醬,但他肯定從未見識過。

  他重新蓋上杯蓋,跟揭開之前一樣對杯中物茫然無知。於是他把目光移向主人,只見對方正望著自己的失望模樣微笑。

  「您猜不出這只杯子裡是什麼甜品,覺得奇怪,是不是?」他對他說道。

  「我承認是這樣。」

  「那我告訴您吧,這種綠色甜品正是赫伯 [20] 請朱庇特 [21] 赴宴時上的甜品呀。」

  「可是這種眾神的食品,」弗朗茲說,「落到了凡人的手裡,肯定已經喪失了它在天堂裡的尊號而有了一個人世間的名稱,用俗話說,這種東西叫作什麼呢?再說我也並不怎麼想品嚐它。」

  「哈!這正好暴露出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真面目,」辛巴德大聲說,「我們常常同快樂擦身而過,卻對它視而不見;即使我們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可還是認不出它。如果你是一個注重實利的拜金主義者,嚐一口這個,秘魯、古札拉特和戈爾貢德的金礦都會在您面前打開。如果您是一個空想家或者是一個詩人,還是嚐一口這個,所有可能的障礙都將消失,無限的疆域將展現在你的眼前,你可以在那無垠的夢幻天地中自由自在地遨遊。如果您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您想企求榮華富貴,那麼還是嚐一口這個,不出一個小時,您就變成一位國王,不是那種位於歐洲某個角落裡的王國的國王,像法國、西班牙和英國那樣,而是整個世界乃至整個宇宙的統治者和萬物之王。你的寶座將建立在耶穌被撒旦劫走的那座高山上。您無須向撒旦頂禮膜拜,也不用親吻他的魔爪。您是整個世界至高無上的君主。我向您展示的這一切,難道還不夠誘人嗎?既然只要嚐一口,難道這還不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嗎?您看。」

  說著,他揭開那只盛著被他大肆讚美過的果凍的鍍金小杯,舀了一匙神奇的果醬,送入口中,半眯著眼睛,微微仰起頭,慢慢地品味著。

  弗朗茲望著他緩緩吞咽完他那心愛的美味,從陶醉中回味過來,便問道:

  「說到底,這麼珍貴的美味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您有沒有聽說過,」主人問他道,「那個想暗殺菲力浦·奧古斯都 [22] 的山中老人?」

  「當然啦。」

  「那好,你該知道,他統治著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兩旁是大山,他那富於詩意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山谷中有哈桑-本-薩巴 [23] 培植的美麗花園,花園裡有獨立的小樓。他在那裡接見他的子民。也就在那兒,照馬可·波羅 [24] 的說法,他給他們服用一種藥草,吃了以後可以上天堂,天堂裡樹草四季常青,蔬果四季常綠,男女青春永駐。然而,這些快樂的人們所認為的現實,實際上只是一個夢。可是這個夢是那麼美妙,那麼令人陶醉,以至於他們甘願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給那個賜予他們夢境的人。他們對他唯命是從,就像聽從天主的旨意。他們走遍天涯海角去追殺他指定的犧牲品,受盡嚴刑拷打也不會哼哼,因為他們相信死亡只是超度去極樂世界的捷徑,而他們已從聖草中嚐到過極樂世界的滋味。而現在放在您面前的就是這種聖草。」

  「那麼,」弗朗茲大聲叫道,「這就是印度大麻了!我聽說過這東西。」

  「一點不錯,您說對了,阿拉丁先生,這是印度大麻,是亞歷山大 [25] 出產的最好最純的大麻,這些大麻是阿布戈爾烤製的,他是舉世無雙的大麻製作能手,我們應該給他建造一座宮殿,上面刻這樣幾個字:給出售快樂的人,感恩的世人敬獻。」

  「你知道嗎,」弗朗茲說,「對於你的這些讚美之詞是真實還是誇大,我倒很想自己來作個判斷。」

  「請您自己判斷吧,我尊貴的客人,可是不要只品嚐一次就下結論。像對其他一切事物一樣,我們應該讓感官習慣於一種全新的印象,不論它是溫和的還是猛烈的,悲傷的還是愉悅的。人的天性與這種神賜之物之間存在衝突,人生來就不是為了享受歡樂,而是永遠和痛苦糾結在一起的。天性應該在這場衝突中屈服,現實應該讓位於夢幻。到那時,夢幻主宰一切,夢幻便成了生活,而生活也就成了夢幻。這種變化帶來的不同感受相差極其懸殊!換句話說,將現實的痛苦跟虛幻的快樂一相比,塵世間的日子您就一天也過不下去了,您會希望永遠生活在夢幻之中。當您離開夢幻世界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您會感到是從春天的那不勒斯回到冬天的拉普蘭 [26] 。您會感到是從天堂回到了塵世,從天國下入了地獄。嚐一下吧,我的客人,嚐一下印度大麻吧!」

  弗朗茲二話不說,舀起一勺這種神奇的果醬,分量跟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把它送進嘴裡。

  「說實話,」在咽下了這神奇果醬以後他說,「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真像您所描述的那樣美妙,但我品嚐下來這東西味道並不像您說的那樣好。」

  「這是因為您的味覺神經還體驗不出這東西的美妙之處。請告訴我,當您第一次品嚐牡蠣、茶葉、英國黑啤酒、塊菰,以及其他種種您日後異常鍾愛的那些東西時,您喜歡它們嗎?羅馬人燒野雉的時候在它的肚子裡塞滿阿魏 [27] ,中國人愛吃燕窩,您瞭解其中的道理嗎?唉,我的天主,您不瞭解。大麻也是這樣,也許您今天吃起來不僅乏味而且還有些噁心,可是只要吃上一個星期,您就會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食物能比得上這精緻的美味了。好了,我們到隔壁房間去吧,那是您的臥室,阿裡馬上會給我們端咖啡和拿煙斗來。」

  兩人都站起身來,當自稱辛巴德的主人(我們不妨也這樣稱呼他,因為就像他的客人一樣,他也得有個稱呼才是)吩咐他的僕人的時候,弗朗茲走進了隔壁房間。

  這個房間陳設簡單卻不失奢華。房間呈圓形,四周擺了一圈沙發。不過,沙發、牆壁、天花板和地板上都鋪了華美的獸皮,如同最柔軟的地毯一樣柔綿鬆軟。其中,有鬃毛蓬鬆的阿特拉斯 [28] 獅皮、條紋斑斕的孟加拉虎皮;有但丁筆下出現過的斑點明麗的開普敦 [29] 豹皮;還有西伯利亞的熊皮和挪威的狐皮;這些獸皮都一張疊一張厚厚地鋪開,走在上面就像踏在厚厚的草地上,或是躺在最柔軟光滑的床上。

  兩人在長沙發上躺下,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長煙斗已擺放在他們的身邊。一切都準備得有條不紊,一支煙斗只用一次。他倆每人拿了一支。阿裡點燃了煙絲後,退出去端咖啡了。

  房間裡沉默了一會兒。辛巴德陷入了沉思,即便在交談的時候,他似乎也沒有拋開那些思緒;弗朗茲則默默地陷入了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之中,這是吸上等煙草時常有的現象,彷彿煙草能帶走吸煙者頭腦裡的一切煩惱,讓他沉浸在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之中。

  阿裡端上咖啡。

  「您喝哪一種?」陌生人問,「法國式還是土耳其式,濃的還是淡的,沏的還是煮的,加糖不加糖,一切都是現成的,您隨便選。」

  「我要土耳其式的吧。」弗朗茲回答。

  「您選對了,」主人大聲說,「這說明您偏愛東方式的生活。啊!那些東方人,只有他們才懂得如何生活。至於我嘛,」他露出一絲令年輕人無法忘懷的古怪微笑補充說,「等我去巴黎把事情了結之後,我就去東方度此殘生。假如那時您想要跟我重聚的話,您得去開羅、巴格達或者伊斯法罕 [30] 找我才行。」

  「嗨!」弗朗茲說,「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因為我相信我的肩膀上已長出一對老鷹的翅膀,憑著這一對翅膀,我可以二十四小時內環繞地球一周了。」

  「啊哈!看來印度大麻起作用了。好吧,張開您的翅膀,飛到超凡的境界中去吧。什麼都不用怕,有人會守著您,假如您的翅膀也像伊卡洛斯 [31] 的那樣被太陽曬化了,我們會來接住您的。」

  於是他對阿裡說了幾句阿拉伯語,後者做了個服從的手勢退了下去,但並沒有走遠。

  至於弗朗茲,他的身上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白天肉體上的一切勞累和晚間種種奇遇在精神上造成的緊張,都漸漸消失了。這如同沉睡前的假寐狀態,大腦還是能夠感受到睡眠的來臨。他的軀體彷彿變得空靈而輕盈,他的頭腦從沒像現在這樣澄明,他的感官似乎變得加倍敏銳;視野不斷在擴大,但眼前不是他在沉睡前見過的那個籠罩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的昏暗天地,而是一條清澄而廣闊的藍色地平線,蘊含著大海的蔚藍、太陽的金輝和清風的芬芳;接著響起了水手們的歌聲,歌聲是那麼清澈、那麼明亮,倘若記錄下來的話,可以譜成一組天堂的和聲,展現在他眼中的基督山島不再是陰森森地聳立在波浪之上的一塊巨礁,而成了沙漠中的一片綠洲。隨著小船的臨近,水手們的歌聲變得愈發響亮和諧,島上飄揚起令人銷魂心蕩的神秘和聲,直升天際,彷彿有一個洛勒萊 [32] 那樣的仙女或是安菲翁 [33] 那樣的魔法師,想要吸引一個靈魂或是建起一座城池。

  終於小船靠上了岸,既不費力,也無震盪,就像上下嘴唇相碰一樣。他就在那不間斷的美妙旋律聲中回到岩洞。他往下走去,說得更確切些,是他自己覺著往下走了幾步,邊走邊呼吸著清新芳香的空氣,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喀耳刻 [34] 的洞穴裡一樣。他又看到了入睡前所見到的一切,從神秘的主人辛巴德,到沉默的僕人阿裡。然後,一切都在他眼前漸漸地消隱,如同一盞神燈熄滅時那最後一抹光影。他又回到了那間有雕像的臥室裡,室內只點著一盞燈,這盞古色古香、光線柔和的燈,在你沉入夢鄉或恣意尋歡的夜晚,都徹夜亮著。

  依然是那幾尊體態豐美的雕像,雍容華貴而又充滿詩意;目光脈脈含情,笑容春意蕩漾,髮式儀態萬千。她們就是芙裡奈 [35] 、克萊奧派特拉 [36] 和梅薩山利納 [37] 這三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然而,在這幾尊雕像中間,有如一縷清光,有如奧林匹斯山中基督的一位天使,輕輕地飄過一個純潔的身影,一個寧靜的靈魂,一個柔和的幻象,她那貞潔的額頭上罩著面紗,似乎是羞於見到這三尊淫穢的大理石雕像。

  這時,恍惚中他覺得這三尊雕像都在向唯一的男子示愛,而這個男子就是他,正當他昏昏沉沉地欲再度入睡之際,她們朝他的床邊走來,白色的長裙遮沒了腳背,脖頸裸露在外,長髮如波浪般飄逸,那種妖媚的神態,天神也抵擋不了,只有聖人才能抗拒;她們的目光專注而熾熱,就像盯著小鳥的蛇,這猶如擁抱一般讓人透不過氣來,又如接吻一般肉感的目光,把他的整個身心都捕擄過去了。

  弗朗茲覺得自己的眼睛快要合上了,他向周圍看了最後一眼,依稀又看見了那個罩著面紗的嬌羞的雕像。然後,他的眼睛對周圍的世界閉上了,但感官卻向種種匪夷所思的印象開啟了。

  接著就是無窮無盡的肉欲快感和綿延不斷的愛情——這正是先知穆罕默德當年對選民作出的許諾。那些石雕的嘴唇都變得充滿活力,胸脯都變得熱乎乎的。弗朗茲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印度大麻的威力,所以當他感到自己的嘴被這些雕像如同遊蛇般柔軟而冰冷的雙唇貼住時,愛情幾乎成了一種痛苦,肉欲也幾乎成了一種折磨。然而,他越是想用胳膊推拒這從未體驗過的愛情,感官卻越是清晰地感受到這種神秘夢幻的魅力,經過一場得用靈魂去拼搏的爭鬥之後,他終於毫無保留地聽任擺佈了。在這些大理石情婦的熱吻下,在這海市蜃樓般的夢幻的誘惑下,他氣喘吁吁,身疲力憊,在肉體的極度快感中沉睡過去。

  [1] 狂歡節:亦稱「嘉年華會」,歐洲民間的一個節期,一般在基督教大齋節前三天舉行。因封齋期間教會禁止肉食和娛樂,人們在此節期舉行各種宴飲跳舞,盡情歡樂。

  [2] 義大利文:三樓的。

  [3] 美第奇家族:中世紀義大利佛羅倫斯的著名家族。十六世紀起其族人先後受封為佛羅倫斯公爵和托斯卡尼大公,並有兩人當選為教皇。佛羅倫斯為義大利文藝復興的中心之一。

  [4] 指1715—1723年法國奧爾良公爵攝政的時期。

  [5] 費尼摩爾·庫珀(1789—1851):美國著名的冒險小說作家。

  [6] 費雷德里克·馬里亞特(1792—1848):英國小說家,寫過一系列海上冒險小說。

  [7] 義大利旅遊城市。

  [8] 義大利一個多山的地區。

  [9] 阿達馬斯托:葡萄牙詩人卡蒙伊斯(1524—1580)所作敘事詩《盧索之子》中的巨人,象徵好望角。該詩描寫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發現印度航路的經過。

  [10] 共濟會是分佈在世界各地的秘密組織,源自西元八世紀泥瓦匠的行業組織,以互助互愛為宗旨。

  [11] 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荷馬史詩中把他描寫成一位深謀遠慮的軍事首領。

  [12] 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修斯,傳說中解古城特洛伊之圍的木馬計就是他提出的。

  [13] 莫里哀(1622—1673):十七世紀法國劇作家。他運用喜劇傳統形式創造了新的喜劇風格。他的作品中有一部名為《醉心於貴族的小市民》。

  [14] 義大利佛羅倫斯著名世家。該家族的府邸建於十五世紀,以藏畫豐富而聞名。

  [15] 《胡格諾派教徒》:又名《法國新教徒》,德國作曲家梅耶貝爾1836年創作的法國式大歌劇,取材於歷史上天主教徒屠殺新教徒的宗教事件。

  [16] 盧庫盧斯(西元前約109—前57):古羅馬大將。

  [17] 《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阿拉丁與神燈》中的主人公。

  [18] 尼古拉·阿佩爾(1750—1841):法國廚師、糖果製造商、製酒商。曾以論文所得的獎金,建立第一個商業罐頭廠。

  [19] 著名慈善家埃德姆·尚皮翁(1764—1852)的綽號。

  [20] 赫伯是主神宙斯和他妻子赫拉所生的女兒,在荷馬史詩裡,多以眾神的侍酒者身份出現。

  [21] 古羅馬神話中的主神,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宙斯。

  [22] 菲力浦·奧古斯都(1165—1223):法國國王。

  [23] 哈桑—本—薩巴(?—1124):伊斯蘭教阿薩辛派創始人,即上文中的「山中老人」。

  [24] 義大利著名航海家。

  [25] 埃及第一大港,食品工業發達。

  [26] 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北部地方,氣候異常寒冷。

  [27] 阿魏:一種樹膠脂,有類似洋蔥的濃烈氣味。以前常用作鎮痙藥。

  [28] 山脈名,位於非洲西北部沿海地區。

  [29] 今為南非共和國的一個港口,在非洲大陸最南端。

  [30] 伊朗城市,在德黑蘭南面。

  [31] 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用蠟把翅膀粘在身上逃出囹圄,但因太靠近太陽,蠟熔化後翅翼落下,墜海而死。

  [32] 傳說洛勒萊原是一個少女,由於對不忠的情人感到絕望而投河自盡,後變成一個用歌聲引誘漁船觸礁沉沒的海妖。

  [33] 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兒子,後成為歌手和音樂家,巨石聽到他的豎琴聲便自動築成城牆。

  [34] 希臘神話中的美麗女仙,精通巫術,奧德修斯曾在她的小島上居住一年。

  [35] 芙裡奈(西元前四世紀):希臘名妓,曾是雅典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利斯的模特兒。

  [36] 克萊奧派特拉(西元前69—前30):埃及女王,以美豔和擅弄權術著稱。

  [37] 梅薩山利納(約西元22—48):羅馬皇帝克勞狄的第三個妻子,出身貴族家庭,以放蕩和陰險著稱。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44

第三十二章 甦醒

  當弗朗茲醒來時,外界的事物彷彿都成了他夢幻的延續。他感到自己置身於墳墓之中,陽光好似一道憐憫的目光,幽幽地鑽進來。他伸出手去,摸到了岩石。他支起身子,發現自己裹著呢斗篷,躺在歐石南乾枝葉鋪成的柔軟而芳香的床上。

  所有的幻覺都消失了,彷彿那些雕像只是他夢境中從墳墓裡鑽出來的幽靈,沒等他甦醒,已逃逸得無影無蹤了。

  他朝日光照射進來的方向邁出幾步,夢境中的騷動全被現實中的寧靜所取代。他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岩洞裡,就向開闊處走去。穿過拱形的通道,他看到了藍天和碧海。天空和海水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岸上,水手們坐著聊天嬉笑;十步開外的海面上,下了錨的小船悠悠地搖來晃去。

  他盡情地呼吸拂過額頭的清爽微風,傾聽著微弱的海浪拍岸聲。湧向岸邊的海浪撞擊著礁石,留下一串串碎銀般的白色浪花。他拋開一切回憶和思慮,聽憑自己沉湎於大自然中萬物所蘊含著的神奇魅力——當一個人從怪誕的夢境中走出來時,更容易感受到這種魅力。眼前的這個如此寧靜、純潔、宏大的現實世界漸漸地向他證實了夢的虛幻,於是他開始回憶起來。

  他回想起自己怎樣來到這個島上,又如何被引見給走私販子的一個頭兒,那富麗堂皇的地下宮殿,那豐盛的晚餐和那一勺印度大麻。

  不過,面對光天化日之下的現實,他覺得所有這些事好像至少已經過去了一年。可是,那個夢在他腦海裡留下的印象是如此鮮活,在他的想像中所佔據的位置又是如此重要,因此他的腦海裡不時地閃現出那些整夜給予他無數熱吻的倩影中的一位,她就坐在水手們中間,或是在穿越岩洞,要不就是坐在小船上晃悠。不過,他的頭腦已經完全清醒,他的身體也得到了徹底的休息;他不再覺得昏昏沉沉,而是感到整個身心輕鬆舒坦,吸取空氣和陽光比任何時候都暢快。

  於是他興致盎然地向水手們走去。

  他們一看見他就馬上站起來,船長迎上前來。

  「辛巴德爵爺要我們轉達他對閣下的問候,」船長對他說,「因為不能親自跟您告別,他托我們轉達他的歉意,但他相信您一定會原諒他的,因為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被召去馬拉加 [1] 了。」

  「是嗎!我親愛的加埃塔諾,」弗朗茲說,「這麼說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了。這個島上真有一個人請我去過,極其殷勤地款待過我,而在我熟睡時離開了,是這樣嗎?」

  「千真萬確,您還可以看到他那艘扯著滿帆的小遊艇呢。假如您拿出望遠鏡,您多半還能從那些船員中認出您的那位東道主哩。」

  加埃塔諾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來指著方向,果然那兒有一艘小帆船正在揚帆向科西嘉的南端駛去。

  弗朗茲拿出望遠鏡,調整好焦距,朝所指的方向望去。

  加埃塔諾沒有騙他,那位神秘的陌生人站在帆船的尾部,像他一樣手裡拿著一具望遠鏡。他還穿著頭天晚上的那套衣服,正揮動著手帕向他告別哩。

  弗朗茲也抽出手帕,同樣揮動著向他致意。

  過了一會兒,船尾處冒出一縷輕煙,緩緩地升騰到空中散了開來,接著弗朗茲聽到了一聲隱約的炮響。

  「嘿,您聽到了嗎,」加埃塔諾說,「他在向您道別呐!」

  年輕人舉起馬槍,朝空中放了一槍,對槍聲能否穿越這麼長的距離傳到那艘遊艇並不抱很大希望。

  「閣下有何吩咐?」加埃塔諾問。

  「您先給我點上一支火把。」

  「哦!明白,」船長說,「您是想去找那棟魔屋吧,非常樂意為您效勞,只要閣下您高興,我這就給您點火把去。我也曾有過您這樣的念頭,異想天開地想過三四回,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喬瓦尼,去點一支火把來,」他又說,「拿來給先生。」

  喬瓦尼照著做了,弗朗茲拿過火把,鑽入岩洞,加埃塔諾跟在他後面。

  他認出了他醒來時睡著的那張床,上面鋪著的歐石南還是皺巴巴的。他舉著火把照遍了岩洞的上下左右,但一無所獲。除了一些煙薰的痕跡,他什麼也沒有發現,這些痕跡是前人作這種同樣嘗試的結果,跟他一樣,他們也撲了一個空。

  這些花崗岩壁就像遙遠的未來一樣讓人無法穿透,他仔細地查找每一處岩壁,每看到一線裂縫,就用獵刀的刀鋒插進去撬動,推搡每一塊凸出地面的地方,希望它會陷進去,可全都徒勞無益。兩個小時過去了,仍是一無所獲。

  最終,他只得放棄。加埃塔諾贏了。

  當弗朗茲回到海灘時,那艘遊艇已經成了天邊的一個小白點。他又拿起望遠鏡,但即便從望遠鏡裡看出去,他也分辨不出什麼了。

  加埃塔諾提醒他,他原是為獵山羊而來的,而他早把這一點給忘了。於是他拿起獵槍,開始在島上轉悠起來,從神色上看,他似乎是在完成一件任務而不像在尋歡作樂。沒過一刻鐘,他已獵殺了一隻大山羊和兩隻小山羊。雖然這些山羊是野生的,而且敏捷得像羚羊一樣,但跟家養的山羊沒什麼兩樣,所以弗朗茲並不把它們當獵物看。

  然後,更強烈的念頭佔據了他的腦子。從頭天晚上起,他已真的變成《一千零一夜》神話故事裡的主人公了,他身不由己又被吸引到了岩洞跟前。

  儘管首次搜尋無功而返,但他還是在關照加埃塔諾烤炙一隻小山羊之後又開始了第二次搜尋。這第二次探訪花費了相當長時間,等到他回來時小山羊已經烤熟,午飯也已經準備好了。

  弗朗茲找了個位置坐下,那正是前天晚上那位神秘的東道主派人邀請他去赴宴的地方。他還瞥見遠處那艘小遊艇,像一隻在浪尖翱翔的海鷗,繼續朝著科西嘉方向駛去。

  「您剛才告訴我,」他對加埃塔諾說,「辛巴德爵爺是去馬拉加,可是我怎麼覺得他是直接駛往韋基奧港去的呀。」

  「您怎麼不記得了,」船長說,「我不是告訴過您,他那班人裡面有兩個科西嘉強盜嗎?」

  「這倒是,他是送他倆去那兒?」弗朗茲問。

  「正是。噯!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加埃塔諾大聲說,「別人都說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為了幫一個可憐人的忙,他可以不怕麻煩,多繞出五十多裡路呢。」

  「不過幫這種忙會惹惱地方當局的,因為他是在他們的轄區內做這種善事啊。」弗朗茲說。

  「嗨!」加埃塔諾笑著說,「當局對他能有什麼辦法!他根本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裡!讓他們去追他試試看。不說別的,他的遊艇就不是一條船,那簡直是一隻鳥,平常的一艘三桅戰船,每走十二海裡就得被它甩出三海裡。再說,他只要一上岸,不就到處都能找到朋友了嗎?」

  所有這一番話再清楚不過地表明,這位辛巴德爵爺,弗朗茲的東道主,有幸與地中海沿岸的走私販和強盜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這使他得以保持一種非同尋常的地位。

  對於弗朗茲,基督山島上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他留戀的了,他對找到那個岩洞的秘密已不抱任何希望。於是他匆匆用餐,同時命令那班水手將船準備好,等他用完餐便啟程。

  半小時後他登上了小船。

  他向遊艇那邊看了最後一眼,那艘遊艇正在韋基奧港海灣那一帶漸漸隱沒。

  他發出啟航的信號。

  當小船開始啟動時,遊艇已經消失了。

  隨之而消失的,還有頭天夜間那最後的場景:晚餐、辛巴德、印度大麻和雕像,全都融入了同一個夢境之中。

  小船航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當太陽升起時,連基督山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弗朗茲一上了岸,就把先前所經歷過的種種事情至少都暫時忘記了。他把他在佛羅倫斯尋歡作樂和走親訪友的事情告一段落,然後一心盤算著跟他那位等在羅馬的朋友碰頭。

  於是他動身了,星期六傍晚時分,他搭乘郵車到達海關廣場。

  正如我們先前說過的,房間早已預訂好了,所以他所要做的只是找到帕斯特裡尼老闆的旅店。可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街上擠滿了人,在羅馬的盛大節日來臨之前,到處都充滿了粗鄙狂熱的街談巷議。在羅馬,一年中數得上的四件大事,就是狂歡節、聖周 [2] 、聖體瞻禮和聖彼得節 [3] 了。

  一年中的其餘日子裡,這個城市便重新陷入死氣沉沉的冷漠狀態中,不死不活的,像是陽陰兩界的一個中轉站,一個超塵絕俗的停留點,一處充滿著詩意和特色的安息地。弗朗茲曾去那裡小住過五六次,每次去總會發覺那裡比前一次更加神奇美妙。

  他終於從那越聚越多、越來越興奮的人群中擠出來,到達旅店。他剛張口詢問,侍者就帶著遇到車夫生意很忙和旅店已經客滿時那種特有的傲慢神氣,回絕他說倫敦旅店已沒有空房可以給他了。於是他遞上名片,要求轉交帕斯特裡尼老闆,還說了阿爾貝·德·莫爾塞夫的名字。這一招果然奏效,帕斯特裡尼老闆親自趕來,一面道歉失迎,一面訓斥侍者,又從那準備招攬旅客的嚮導手裡奪過燭臺,打算領他去找阿爾貝,沒想到阿爾貝自己下來了。

  預訂的套房包括兩間小臥室和一間小書房。那兩間臥室面朝大街,帕斯特裡尼老闆對此誇耀再三,認為這是一個無可比擬的優點。同一層樓上的其他房間全被一位很有錢的紳士租去了。那人看上去像是西西里人或是馬爾他人;但旅店主人也說不準這位旅客究竟是哪個地方的。

  「相當不錯,帕斯特裡尼老闆,」弗朗茲說,「但我們今晚必須立刻用晚餐,隨便吃點就行,從明天起給我們準備一輛敞篷馬車。」

  「晚餐麼,」店主答道,「馬上就可以為二位準備好,至於馬車嘛……」

  「馬車怎麼了!」阿爾貝大聲說,「話得說清楚,這可不能開玩笑,帕斯特裡尼老闆!我們必須有一輛馬車。」

  「先生,」店主說,「我會盡力為您準備一輛,我只能這麼說了。」

  「我們什麼時候能得到準信?」弗朗茲問。

  「明天上午。」店主回答。

  「見鬼!」阿爾貝說,「我們多出錢就是了,無非是這樣;在德拉克和阿隆車行,平日裡租一輛馬車只要二十五法郎,可到了星期天和節日就要三十或三十五法郎,外加每天五法郎的小費,算起來就是四十了,就這樣,別再討價還價了。」

  「恐怕,即使您給他們雙倍的價錢,那些先生也無法給您找到一輛馬車。」

  「那就叫他們把馬套到我的車子上來好了,我的車子出了點小毛病,但關係不大。」

  「連馬也找不到。」

  阿爾貝望著弗朗茲,像是沒搞懂這句回答的意思似的。

  「您搞得懂嗎,弗朗茲!連馬也沒有,」他說,「但是那些驛車上的馬呢,我們不能租嗎?」

  「兩星期之前就全租出去了,現在只剩下幾匹應付急用的。」

  「您看怎麼辦呢?」弗朗茲問阿爾貝。

  「要我說,當有事情讓我傷腦筋時,我習慣於不去鑽牛角尖,而寧願去想想別的事。晚餐好了嗎,帕斯特裡尼老闆?」

  「是的,閣下。」

  「那好,先吃飯去吧。」

  「那麼車和馬怎麼辦呢?」弗朗茲問。

  「別擔心,我親愛的朋友,到時候它們自然會來的,問題只在於我們要花多少錢而已。」

  莫爾塞夫相信,只要錢袋鼓鼓的,天底下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他就是抱著這種令人欽佩的人生觀用完了餐,然後爬上床呼呼大睡,他還夢見自己乘著一輛六匹馬拉的豪華馬車去度狂歡節哩。

  [1] 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地區的港口城市,瀕臨地中海。

  [2] 天主教節日,在復活節前一周。

  [3] 聖彼得是基督十二門徒之一,聖彼得節在六月二十九日。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45

第三十三章 羅馬強盜

  第二天弗朗茲先醒,他一醒來就立刻拉鈴。

  鈴聲剛落,帕斯特立尼老闆就親自趕來了。

  「閣下,」沒等弗朗茲開口問他,店主便得意地說,「昨天我沒敢貿然答應你們,還真料準了;你們來得太晚了,要在狂歡節的最後三天在羅馬雇輛馬車,想也別想嘍。」

  「得,」弗朗茲說,「那可是壓軸的三天。」

  「怎麼啦?」阿爾貝一邊進門一邊問,「沒馬車?」

  「一點不錯,親愛的朋友,」弗朗茲答道,「給您猜著了。」

  「哈!你們的這座不朽之城可真夠瞧的。」

  「我是說,閣下,」帕斯特裡尼老闆回答說,竭力想在他的客人面前維護基督教世界之都的尊嚴,「從星期天上午一直到星期二晚上都沒有車,不過從現在起到星期天之前,您要五十輛都有。」

  「哦!這還像句話,」阿爾貝說,「今天是星期二,誰知道從現在到星期天這段時間裡會發生些什麼事呢?」

  「會有一萬到一萬二千個旅客到來,」弗朗茲答道,「那樣一來車就更難找了。」

  「我的朋友,」莫爾塞夫說,「還是先顧眼前吧,別為以後的事操心了。」

  「至少,」弗朗茲問,「我們總可以租到一個視窗吧。」

  「面朝哪兒?」

  「當然是面朝河道街囉!」

  「嗐,您說得倒輕巧!一個視窗!」帕斯特裡尼老闆大聲嚷道,「沒門兒,根本就沒門兒!多裡亞宮的六樓本來還剩一個,結果也讓一位俄國親王用每天二十西昆 [1] 的租金給租去了。」

  兩個年輕人驚愕地對望一眼。

  「哎,」弗朗茲對阿爾貝說,「您知道我們最好怎樣做嗎?乾脆去威尼斯度狂歡節,在那兒即使租不到馬車,至少可以弄到一條貢朵拉吧。」

  「哦!我可不去!」阿爾貝大聲說,「我到羅馬就是來看狂歡節的,我非要在這裡看不可,就是踩著高蹺也要看。」

  「這真是個好主意,」弗朗茲大聲說,「吹起蠟燭來特方便,我們裝扮成吸血鬼或是朗德的山民,準會大出風頭。」

  「那麼從現在起到星期天上午,兩位閣下還打算租一輛車嗎?」

  「當然!」阿爾貝說,「難道您以為我們會像法院的書記員那樣,靠兩條腿去跑遍羅馬的大街小巷?」

  「那我遵命馬上給兩位閣下去辦,」帕斯特裡尼老闆說,「只是得先說一下,兩位包租一輛馬車每天要花六個皮阿斯特呐。」

  「親愛的帕斯特裡尼先生,」弗朗茲說,「我不是我們的那位百萬富翁鄰居,我可跟您把話說在頭裡,我這是第四次來羅馬了,我清楚租一輛馬車該花多少錢,無論是平日裡,還是星期天和節日。我們給您十二個皮阿斯特,算是今天和明後兩天的租車費,您應該有些賺頭了。」

  「可是,閣下!……」帕斯特裡尼老闆還想討價還價一番。

  「得了,我親愛的老闆,」弗朗茲說,「再這樣我就直接去跟您的上家談價錢了,那人我也認識,算得上是老朋友了,他這些年從我身上撈了不少錢,還希望再能從我這兒撈點錢呢。他開的價,準比我現在給你的低:到那時你沒錢可賺,就只能怪你自己啦。」

  「閣下不必這樣費神,」帕斯特裡尼老闆滿臉堆笑說,那是義大利投機商認輸時常有的笑容,「我盡力去辦就是了,但願能使您滿意。」

  「很好!這樣說才像話呐。」

  「二位什麼時候要車?」

  「一小時後。」

  「車一小時後等在門口。」

  果然,一小時後馬車已經在等候這兩個年輕人了。這是一輛普通的出租馬車,如今沾了盛大節日的光,被抬高身價當作豪華四輪馬車來用。儘管車子外觀不大起眼,但是能在狂歡節前的最後三天裡找到這麼一輛交通工具,兩個年輕人已經感到很高興了。

  「閣下!」導遊看到弗朗茲把頭伸向視窗,就朝上大聲問道,「要把轎車停在宮門口嗎?」

  弗朗茲早已習慣了義大利人的誇大其詞,所以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環顧一下四周;但是這句話的確是衝著他說的。

  閣下就是弗朗茲,轎車就是這輛出租馬車,而王宮就是倫敦旅店。

  這個民族愛誇飾的天性,在這句話裡盡顯無遺。

  弗朗茲和阿爾貝走下樓來。轎車靠在宮門口,兩位閣下坐在車廂軟座上,導遊則坐在後座。

  「兩位閣下打算去哪兒?」

  「先去聖彼得大教堂,然後再去鬥獸場。」阿爾貝完全是巴黎人的口氣。

  阿爾貝不知道,參觀聖彼得大教堂得花一整天,想要仔細觀賞的話得花一個月;所以參觀好聖彼得大教堂,一天工夫就過去了。

  兩個朋友這才發現天色暗了下來。

  弗朗茲掏出懷錶一看,已經四點半了。

  於是立刻回轉旅店。到了門口,弗朗茲吩咐車夫,八點鐘還要用車。白天陪阿爾貝參觀了聖彼得大教堂,他還想讓他觀賞一下月光下的鬥獸場。一個人陪朋友遊覽一座自己觀光過的城市時,他的殷勤勁兒絕不亞於介紹一位昔日的情人。

  所以,弗朗茲給車夫指定了一條觀光路線:先從民眾門出城,繞城一周後,再從聖喬瓦尼門進城。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去鬥獸場的途中,順道觀光朱庇特神殿、古市場、塞普蒂姆·塞維爾凱旋門 [2] 、安東尼烏斯和福斯蒂納神廟 [3] 以及古羅馬聖道 [4] 這些名勝古跡。

  他倆入座就餐。帕斯特裡尼老闆答應過要為貴客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而實際上這頓飯一般得很,簡直不值一提。

  吃餐後甜點時,店主進來了。弗朗茲以為他是來聽他們對晚餐的恭維話,於是打算說幾句好話,但剛開口就被店主打斷了。

  「閣下,」他說,「承蒙贊許,不勝榮幸,可我不是為這個來的……」

  「那您是來告訴我們您已經弄到一輛馬車了?」阿爾貝點燃一支雪茄問道。

  「那更不是,兩位閣下最好別去想那件事了,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在羅馬,事情要麼辦得到,要麼辦不到。要是有人告訴您一件事情辦不到,那就算沒戲了。」

  「在巴黎可就容易多啦,再不好辦的事,只要付雙倍的價錢,立馬就能辦成。」

  「我聽法國人都這麼說,」帕斯特裡尼老闆說,他心裡頗有些不受用,「既然這樣,我不明白他們何必還要出門旅行。」

  「所以嘛,」阿爾貝一邊漫不經心地朝天花板吐煙,一邊翹起扶手椅的兩條前腿,身子往後仰著說,「只有像我們這樣的瘋子和傻瓜才會出門旅行,聰明人才不會離開他們在埃爾代街的宅邸、岡特林蔭大道和巴黎咖啡館呢。」

  不用說,阿爾貝就住在他提到的那條街上,每天都上林蔭大道去兜風,還去那家咖啡館吃個晚飯,當然,在咖啡館吃飯是得跟侍者有些交情才行的。

  帕斯特裡尼老闆沉默片刻;顯然他是在想怎麼回答,而看來一下子還不知道說什麼好。

  「您這麼來,」這一次是弗朗茲打斷了店主關於巴黎地名的思考,「總是有事要說吧。能告訴我們是什麼事嗎?」

  「啊!對了,是這麼回事,二位吩咐了馬車八點鐘來?」

  「沒錯。」

  「二位打算去參觀競技場?」

  「您是說鬥獸場吧?」

  「都是一回事。」

  「沒錯。」

  「二位跟車夫說了從民眾門出城,繞城一周,再從聖喬瓦尼門進城,對嗎?」

  「對呀。」

  「喔,這條路線走不得。」

  「走不得?」

  「起碼是很危險。」

  「很危險?為什麼?」

  「因為那個大名鼎鼎的路易吉·萬帕。」

  「且慢,親愛的老闆,請問這個大名鼎鼎的路易吉·萬帕是個什麼人?」阿爾貝問,「在羅馬他可能是大名鼎鼎,可在巴黎,我敢說沒人知道這麼個人。」

  「怎麼!您不認識他?」

  「我沒有這個榮幸。」

  「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他的名字?」

  「從來沒有。」

  「那好,請聽我說,他是個強盜,跟他比起來,德瑟拉裡和加斯帕羅內那幫人只能算是唱詩班裡的小毛孩了。」

  「您得留神啦,阿爾貝!」弗朗茲大聲說,「我們總算遇到一個強盜了!」

  「我告訴您,親愛的老闆,無論您對我們說什麼,我一個字也不信。我們先把話說明白了,然後您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我洗耳恭聽,比如『有一次啊』什麼的,行,您就說吧。」

  帕斯特裡尼老闆轉身向著弗朗茲,他覺得兩個年輕人中,此人看上去比較理智一些。我們得為正直的店主說句公道話:這輩子他接待的法國人真不算少,可是他們的有些想法,他始終弄不明白。

  「閣下,」他神情嚴肅地對弗朗茲說,「要是二位都把我看作一個愛撒謊的人,那我就什麼都不說了,但我可以保證,我這可是為二位閣下在著想。」

  「阿爾貝沒有說您撒謊,親愛的帕斯特裡尼先生,」弗朗茲說,「他只是說不相信您,如此而已。不過我相信您,沒事,請接著往下說。」

  「可是,閣下,您知道,一旦有人對我的誠信表示懷疑……」

  「我的好老闆,」弗朗茲說,「您簡直比卡珊多拉 [5] 還要多心,她還是個預言家呢,卻沒有一個人肯相信她,而現在您至少還有一半聽眾吧。來,請您先坐下,然後告訴我們這位萬帕先生究竟是何許人物。」

  「我剛才說了,閣下,他是強盜,是馬斯特里拉大盜以後最出名的強盜。」

  「可這個強盜跟我們吩咐車夫從民眾門出城,再從聖喬瓦尼門進城有什麼關係呢?」

  「有關係啊,」帕斯特裡尼老闆答道,「你們從這個門出去沒有問題,但我拿不準你們是不是能從另外那個門回來。」

  「怎麼會呢?」弗朗茲問。

  「因為天黑以後,離城門五十步開外就難保安全了。」

  「此話當真?」阿爾貝大聲問道。

  「子爵閣下,」帕斯特裡尼老闆說,對阿爾貝懷疑他的誠實,他心裡一直在耿耿於懷,「我這可不是對您說的,我是對您的旅伴說的,他熟悉羅馬,知道這種事開不得玩笑。」

  「嗨!」阿爾貝對弗朗茲說,「這可是現成的冒險好機會:我們可以在馬車裡裝滿手槍、霰彈槍和雙筒槍,路易吉·萬帕要是來打劫,我們就將他拿下,帶回羅馬獻給教皇陛下。教皇陛下會問用什麼來酬謝我們的這樁大功勞,我們就直截了當提出要一輛四輪大馬車和兩匹宮廷馬廄裡的馬,這樣我們就可以坐著馬車去看狂歡節了。說不定羅馬人還會為了感謝我們而在朱庇特神殿給我們授勳加冕,就像對待庫爾提烏斯 [6] 和霍拉提烏斯·科克列斯 [7] 那樣,把我們當作他們國家的救星哩。」

  阿爾貝在這麼誇誇其談的當口,帕斯特裡尼老闆拉長著臉,那副表情實在難以形容。

  「別的不說,」弗朗茲問阿爾貝,「您從哪裡去搞到這些可以塞滿馬車的手槍、霰彈槍和雙筒槍呢?」

  「我身邊可沒有,」他說,「在特拉契納的時候,我連那把短刀也被人偷了。您呢?」

  「我嗎?我在阿瓜邦當特也讓人給偷了。」

  「得!親愛的老闆,」阿爾貝用手裡的雪茄煙蒂又點燃一支雪茄說,「這辦法對小偷來說還真不錯,敢情他們跟強盜還是串通一氣的?」

  帕斯特裡尼老闆大概覺得這玩笑開得太過分,所以並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且仍然臉衝著弗朗茲說話,彷彿只有他還算明白事理,彼此間還能溝通。

  「閣下是知道的,遇到強盜打劫通常都是不抵抗的。」

  「什麼!」阿爾貝大聲說,想到自己被人洗劫一空還不能吭上一聲,血氣就上來了,「不抵抗?」

  「是的,因為抵抗了也沒有用。十多個強盜從地溝、破房子或陰溝裡跳出來,一起用槍指著您,這時您又能怎麼樣呢?」

  「我照走不誤,寧可被他們殺了!」阿爾貝大聲說。

  旅店老闆轉向弗朗茲,神情彷彿在說:「閣下,您這位朋友準是瘋了。」

  「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開口說,「您的回答很有英雄氣概,可以跟老高乃依 [8] 的那句『讓他去死吧!』比美。只不過,賀拉斯這麼說是為了拯救羅馬城,那是死得其所。而我們呢,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為了一時的心血來潮拿生命去冒險,未免有些荒唐可笑吧。」

  「啊!」帕斯特裡尼老闆大聲說,「說得好,這話才說得在理呢。」

  阿爾貝給自己斟了一杯lacryma christi [9] ,一邊不時啜上一口,一邊嘟嘟囔囔的不知說些什麼。

  「好了,帕斯特裡尼老闆,」弗朗茲說,「現在我的夥伴平靜下來了,您也已經看出我的性格是很隨和的,現在您給我們說說,這位路易吉·萬帕大爺到底是怎麼個人?是牧人還是貴族?是小夥子還是老頭兒?是小個子還是大塊頭?您給我們說說他到底長什麼樣,萬一哪天我們碰巧在人群中撞見他,就像撞見讓·斯波加爾和萊拉 [10] 一樣,那我們至少可以認出他呀。」

  「閣下想要瞭解他的情況,問我算是問對了,路易吉·萬帕還是小孩那會兒我就認識他了。有一回我從費朗蒂諾去阿拉特裡 [11] ,正好落在了他手裡,算我走運,他還記得我這個老相識,不但沒讓我掏一個子兒贖金就放了我,還送了我一塊很漂亮的懷錶,而且給我講了他的身世。」

  「讓我瞧瞧那塊表。」阿爾貝說。

  帕斯特裡尼老闆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塊精美的佈雷蓋 [12] 懷錶,表蓋上刻著製作者的名字、巴黎的印記和一枚伯爵紋徽。

  「您瞧。」他說。

  「呵!」阿爾貝驚呼起來,「我該恭喜您,我有一塊跟這差不多的,」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塊表,「花了我三千法郎哩。」

  「我們還是來聽聽他的身世吧。」弗朗茲說,他拉過一把椅子,示意帕斯特裡尼老闆坐下。

  「不會叨擾二位吧?」旅店老闆說。

  「不會!」阿爾貝說,「您又不是佈道神甫,用不著站著說話。」

  旅店主人向兩位聽眾每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表示他已經準備好向兩位講述他們想打聽的有關路易吉·萬帕的情況,然後坐下來。

  「喔!」弗朗茲沒等帕斯特裡尼老闆開口說話,先自說道,「您說您在路易吉·萬帕小時候就認識他,這麼說來他還是個年輕人囉?」

  「當然是年輕人!剛滿二十二歲!嘿!他可是個前途無量的小夥子,錯不了!」

  「您覺得怎麼樣,阿爾貝?才二十二歲就名聲在外,夠可以的。」弗朗茲說。

  「可不是,亞歷山大、愷撒和拿破崙這幾位名震天下的人物,在他這個年紀名氣可沒他大呢。」

  「這就是說,」弗朗茲轉向旅店主人說,「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只有二十二歲。」

  「剛滿二十二,我剛才有幸說了。」

  「是大高個,還是小個子?」

  「中等身材,跟這位閣下差不多。」旅店主人望著阿爾貝說。

  「多謝這麼比較。」阿爾貝欠了欠身說。

  「請往下講吧,帕斯特裡尼老闆,」弗朗茲說,對朋友的神經過敏付之一笑,「他出身在什麼階層?」

  「他原先就不過是聖費利切伯爵農莊裡的一個牧羊人,農莊坐落在帕萊斯特裡納和加布裡湖中間。他出生在邦皮納拉,五歲就開始為伯爵幹活。他父親自己在阿納尼有一小群羊,剪了羊毛,擠了羊奶,就拿到羅馬來賣,靠這維持生計。

  「萬帕的性格從小就與眾不同。七歲那年,有一天他去找帕萊斯特裡納的本堂神甫,懇求他教自己唸書。這事可不容易,因為小羊倌不能丟下羊不管啊。那位好心的本堂神甫每天要去一個鎮上做彌撒。那個小鎮人太少,養不起一個教士,甚至連個鎮名都沒有,大家都管它叫博爾戈。他向路易吉建議,在他從博爾戈回來的半路上等他,利用那個時間給他上課,還告訴他,上課時間很短,所以他得多用功才行。

  「這孩子高興地答應了。

  「每天,路易吉把羊群趕到帕萊斯特裡納通往博爾戈的大路旁吃草;上午九點光景,本堂神甫會經過那裡,跟那孩子一起坐在溝渠邊,小羊倌就用本堂神甫的祈禱書當課本來學。

  「三個月下來,他已經會認字了。

  「這還不夠,他還必須學會寫字。

  「本堂神甫請羅馬的一位書法老師寫了三套字母表,大號、中號、小號的各一套,讓小萬帕照著字母表用鐵釘在石板上學寫字。

  「當天晚上,羊群回到農莊以後,小萬帕跑去帕萊斯特裡納的鎖匠家裡,找來一根大鐵釘,燒紅、錘擊、鍛打成圓形,做成一支古色古香的鐵筆。

  「第二天,他撿了一大堆石片,開始學寫字。

  「三個月過後,他學會了寫字。

  「本堂神甫對他的聰敏深感驚奇,也為他的天分所感動,送給他幾本練習簿、一盒鵝毛筆和一把削筆刀。

  「他又得重新再學,但跟開頭時相比,畢竟容易多了。一個星期後,他用起鵝毛筆來,就跟用鐵筆一樣順手自如了。

  「本堂神甫把這些事說給了聖費利切伯爵聽,伯爵要見小羊倌,喚了他來,讓他當著自己的面唸書寫字,並吩咐管家讓他跟府裡的僕役一起吃飯,每月還給他兩個皮阿斯特。

  「路易吉用這筆錢買了書和筆。

  「他對所有的事物都表現出很強的模仿能力,跟喬托 [13] 童年時代一樣,他在石板上畫羊,畫樹林,畫房舍。

  「然後他又學著用小刀將木頭雕刻成各樣形狀,那位挺有名氣的雕刻家畢內利,一開始也就是這樣學的。

  「有個比萬帕小一點的小姑娘,才六七歲,也在帕萊斯特裡納附近的一個農莊裡放羊。她叫泰蕾莎,是個孤兒,出生在瓦爾蒙托納。

  「兩個孩子碰到一起,就會並肩坐下,有說有笑地一起玩耍,聽憑羊群混雜在一起吃草。到了傍晚,兩人把聖費利切伯爵和切爾維特裡男爵的羊群分開,約定第二天再會面,然後各自回自己的農莊。

  「第二天,他們如約見面;兩人就這樣一起並肩長大。

  「萬帕十二歲時,小泰蕾莎十一歲。

  「這時,他們的天性也開始展露出來。

  「路易吉在孤獨的生活中對雕刻始終興趣不減,但他平時常會聽人說句俏皮話就沉下臉來不開心,過一陣卻又變得情緒很激動,不時還會沒來由地發脾氣,對人說話總愛冷嘲熱諷。邦皮納拉、帕萊斯特裡納或是瓦爾蒙托納一帶的孩子誰都奈何他不了,也沒人願意跟他交朋友。他個性倔強,老是要別人屈從,自己從來不肯退讓,弄得沒有人願意跟他親近,也沒有人對他表示好感。唯有泰蕾莎例外,她只消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讓他俯首順從;這個面對強悍的男子從不買帳的剛直的小夥子,唯有在女人手裡才會變得如此溫存。

  「泰蕾莎正好相反,活潑、敏捷、快樂,只是太愛打扮;路易吉每個月從聖費利切伯爵的管家那裡領到的兩個皮阿斯特,還有他把自己精工製作的小雕刻賣給羅馬玩具商賺來的錢,全都用來給她買珍珠耳環、玻璃珠項鍊和鍍金別針了。靠著路易吉的慷慨揮霍,泰蕾莎成了羅馬近郊最漂亮也最會打扮的農家少女。

  「兩個孩子,成天廝守在一起,漸漸長大成人,聽任各自的天性自由發展,從不發生矛盾。在他們的談話、希望和夢想中,萬帕總是把自己當成一個船長、一位將軍或是一省的總督。泰蕾莎則想像著自己發了財,穿戴華麗,被眾多穿制服的僕人侍候著。兩人一起在這種絢爛多彩的憧憬和遐想中度過白天的時光,然後把羊群分開趕回各自的羊圈,從夢想之巔重新跌回卑微的現實生活狀態。

  「一天,小羊倌告訴伯爵的管家,說他看見從薩皮納 [14] 的山嶺裡跑出來一頭狼,總在他的羊群周圍轉悠。管家給了他一支長槍,這正是萬帕想要的東西。

  「這支佈雷西亞 [15] 產的長槍碰巧是支好槍,射擊起來跟英國短槍一樣精準。可有一天伯爵用這支槍去砸一隻垂死的狐狸時砸壞了槍托,於是就將它丟棄了。

  「對於萬帕這樣的雕刻能手來說,重做一個槍托不是難事。他檢查了原先的槍托底座,估算了最適合抵肩瞄準的長度,重新做了一個槍托,並雕上非常精美的花紋。這樣一支槍,假如他願意拿到市場上去賣,即便單賣槍托,也準能賣十五到二十個皮阿斯特。

  「可是他不會這麼做,因為擁有一支槍是這個年輕人長久以來的夢想。在任何一個獨立不羈取代了自由的位置的國家裡,凡是有大丈夫氣概的男子漢,他心裡的首要願望就是想擁有一件武器,有了槍,他就既可以進攻,也可以防守;何況身佩武器看上去很酷,往往能讓人生出幾分敬畏之意。

  「從那時起,萬帕一有空就練習射擊;他買來火藥和子彈,看見什麼打什麼:一棵長在薩皮納山坡上的枯瘦乾巴、灰不溜秋的橄欖樹,一隻晚上鑽出洞穴來覓食的狐狸,一頭在天空中翱翔的老鷹,全都是他的靶子。沒過多久,他的槍法就已經十分精準;泰蕾莎以前一聽到槍聲就害怕得要命,現在也會饒有興致地看他指哪打哪,彈無虛發,簡直就像彈靶近在咫尺一樣。

  「一天晚上,在兩個年輕人常去的那片冷杉樹林裡,真的來了一頭狼,可它還沒走出十步,就一命嗚呼了。

  「萬帕對這漂亮的一槍斃命得意非常,把狼扛上肩,帶回了農莊。

  「這樣一來,路易吉在農莊那一帶漸漸有了名氣。強者無論走到哪兒,總會找到自己的崇拜者。這個小羊倌被公認為方圓三十裡內最機敏、最強壯、最勇敢的contadino [16] 。泰蕾莎的名聲比他傳得更遠,她被公認為薩皮納山區最美的姑娘,只是沒人敢對她說一句表示愛慕的話,因為他們知道萬帕愛著她。

  「但兩個年輕人都還從未向對方表露過愛意。他們倆比肩長大,就像兩棵樹,根鬚在地下纏繞,枝丫在地上交錯,芳香在空氣中氤氳。彼此相見成了他倆的共同願望,這種願望逐漸發展成需要,他們明白了,寧願死也不能一天不相見。

  「泰蕾莎十六歲,萬帕十七了。

  「在這當口,傳說有一夥強盜盤踞在萊皮尼山一帶。羅馬附近的打劫從來沒有真正被根除。有時那些強盜缺少一個首領,但只要有一個人出頭,自然會有一幫人跟隨其後。

  「那個大盜庫庫默托,在阿布魯茲犯下案,在那不勒斯公國遭驅逐以後,就像曼弗雷德 [17] 那樣,越過加里利亞諾山脈,逃到索尼諾和朱貝爾諾之間,在阿馬西納河那一帶藏身匿跡。

  「在那裡,他學德瑟拉裡和加斯帕羅內的樣,重新拉起一支隊伍,指望很快就能超過他們。帕萊斯特裡納、弗拉斯卡蒂和邦皮納拉一帶的幾個年輕人失蹤了。起初,大家還為他們擔心,但不久便明白他們是去庫庫默托那裡入夥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庫庫默托成了大眾關注的目標。這個強盜頭子的膽大包天和殘忍兇暴成了人們的談資。

  「一天,他綁架了一個姑娘,她是伏羅奇諾內的土地丈量員的女兒。強盜們的幫規很嚴:凡是搶到年輕女子,首先歸那個把她搶來的人,然後由其他人抽籤,輪流決定她歸誰,直到被整幫強盜玩夠後拋棄或者被他們蹂躪至死,那個不幸的女子才能脫離苦海。

  「要是父母有錢來贖回自己女兒,他們就會請一個中間人去幫他們付贖金;有姑娘做人質,中間人不會有危險。如果付不出贖金,被擄的姑娘就難逃一死。

  「那個姑娘的戀人也在庫庫默托的強盜幫裡,他名叫卡利尼。

  「她認出自己的戀人時,向他張開雙臂,以為自己得救了。可是,可憐的卡利尼認出她時,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他很清楚自己的戀人將面臨怎樣的命運。

  「不過,因為他是庫庫默托的親信,因為他出生入死為他賣了三年的命,因為他曾經一槍撂倒正要舉刀砍殺首領的憲兵而救了庫庫默托的命,所以他指望庫庫默托對他會有惻隱之心。

  「他把首領拉到一邊。這時,那個姑娘坐在林中空地中間一棵大松樹下,讓羅馬農家女的優美頭飾像面紗那般垂下遮住自己的臉,來躲避強盜們的好色目光。

  「他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首領:他對她的愛慕之情,他倆之間的山盟海誓,還有,自從他們來到附近安營紮寨之後,兩人如何相約每天夜間在一個廢墟中幽會。

  「剛好那天傍晚,庫庫默託派卡利尼去附近一個小鎮,他沒能去赴約。而庫庫默托,照他自己的說法,碰巧路過那裡,於是就把那個姑娘擄了來。

  「卡利尼懇求首領看在他的份上破一次例,求他不要傷害麗塔,還告訴他說她的父親有錢,可以付一大筆贖金。

  「庫庫默托似乎讓朋友的懇求給說動了,要他找個羊倌到弗洛奇諾內去給麗塔父親家送信。

  「卡利尼高興地跑去告訴麗塔說她有救了,並勸說她寫了一封信給她父親,信中她記述了她的遭遇,並告訴父親,自己的贖金是三百個皮阿斯特。

  「他們給了她父親十二小時的限期,也就是說,第二天上午九點之前必須交出贖金。

  「信寫好後,卡利尼接過信拔腿就走,跑下山去找信使。

  「他找到一個正在牧羊的牧童。牧童似乎天生就是強盜的信差,因為他們生活在城市和山林之間,文明生活和原始生活之間。

  「年輕的牧羊人立刻動身,答應在一個小時內趕到弗洛奇諾內。

  「卡利尼歡天喜地回來找他的戀人,要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他發現同夥們正坐在一片林中空地上,樂滋滋地享用著從農家勒索得來的食品。他在這一堆人中尋找麗塔和庫庫默托,但沒有找到。

  「他問他倆到哪兒去了,回答他的是一陣狂笑。卡利尼的額上沁出一陣冷汗,他心裡發毛,驚恐得連頭髮都一根根豎了起來。

  「他又問了一遍。一個強盜倒了一杯奧維埃托葡萄酒,遞給他說:

  「『為勇敢的庫庫默托和美麗的麗塔的健康乾杯!』

  「正在這時,卡利尼似乎聽到女人的尖叫聲,他立時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他奪過酒杯,朝那個向他敬酒的同夥臉上摔了過去,隨即朝著叫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奔了百十來步,在一簇灌木叢邊上,他看見麗塔昏迷不醒地躺在庫庫默托的懷中。

  「看見卡利尼,庫庫默托站了起來,兩隻手裡各攥著一把手槍。

  「兩個強盜對視片刻,一個唇邊掛著猥褻的微笑,另一個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

  「看起來這兩人之間準要出事。但卡利尼的臉漸漸鬆弛了下來,他的一隻手原本抓著腰帶上的手槍,現在也垂到了身旁。

  「麗塔躺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

  「月光映照著這幕場景。

  「『嗯,』庫庫默托對他說,『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辦好了,頭兒,』卡利尼回答說,『明天上午九點之前,麗塔的父親會帶錢過來。』

  「『好極了。在這以前,咱們可以痛痛快快地樂上一個晚上。這姑娘很迷人,說實在的,你的眼力不錯,卡利尼兄弟。我這人可不自私,我們這就回到弟兄們那兒去,讓大家抽籤來決定她下一個歸誰。』

  「『這麼說,您決定按幫規處置她了?』卡利尼問。

  「『幹嘛要為她破例呢?』

  「『我原以為我懇求過您……』

  「『你比別人多了什麼,可以有權要求例外?』

  「『我當然有。』

  「『別急,』庫庫默托說,『早晚會輪到你的。』

  「卡利尼緊咬牙關,幾乎把牙齒咬碎。

  「『走吧,』說著,庫庫默托朝同夥的方向走了一步,『你不來?』

  「『我就來……』

  「庫庫默托一邊往前走,一邊用眼睛瞟著卡利尼,生怕遭他暗算,但卡利尼卻全然沒有敵意的表示。

  「他交叉著雙臂站在麗塔旁邊,她還是昏迷不醒。

  「一時間,庫庫默托頭腦中閃現出那個年輕人抱起她一起逃走的畫面,但是現在這對他已無關緊要了,他已經從麗塔身上得到了他所想要的東西。至於錢,三百皮阿斯特分到每個人手裡數額少得可憐,所以他對此也不怎麼在乎。

  「於是他繼續朝林中空地走去,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卡利尼差不多與他同時到達那裡。

  「『抽籤!抽籤!』強盜們見到首領,都嚷了起來。

  「所有人的眼睛裡都閃動著醉意朦朧而又猥瑣興奮的光,篝火把他們映得周身通紅,看上去一個個酷似魔鬼。

  「這些人的要求很正當,所以首領點了下頭表示同意。大家將把名字寫在紙上,放入一頂帽子,卡利尼的名字也在其中。一幫人中最年輕的那個從裡面抽出一張來。

  「那上面寫著迪阿伏拉西奧的名字。

  「此人就是剛才向卡利尼提議向首領敬酒,被卡利尼用酒杯摔在臉上的那位。

  「他從額角到嘴邊被砸了一長條口子,鮮血還在從裡面流出來。

  「迪阿伏拉西奧看到自己如此走運,發出一陣大笑。

  「『頭兒,』他對首領說,『剛才卡利尼不肯為您的健康乾杯,現在請建議他為我的健康乾杯吧;也許他對我比對您更願意賞臉。』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以為卡利尼會發作,可是出乎他們的意料,他一隻手端起酒杯,另一隻手拿過一瓶酒,然後斟滿酒杯。

  「『祝你健康,迪阿伏拉西奧。』他語氣異常平和地說。

  「他一口氣喝光了酒,手都沒顫一下。然後他在火堆旁坐了下來。

  「『我的那份晚餐呢?』他問,『跑了這麼遠的路,我可餓壞了。』

  「『好樣的,卡利尼!』強盜們高聲嚷道,『這樣才像條漢子呐。』

  「所有的人又重新圍在火堆旁邊,只有迪阿伏拉西奧走開了。

  「卡利尼吃著喝著,彷彿什麼事也未曾發生過。

  「強盜們驚訝地望著他,弄不懂他為何能夠如此無動於衷。正在納悶時,他們聽到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他們驚訝地看到迪阿伏拉西奧雙臂抱著那個少女。

  「她的頭向後仰著,長髮垂落到地上。

  「當他倆進入被篝火照亮的圓圈時,大家才發現少女和強盜兩個人都面無血色。

  「這一幕景象來得這麼突然,又是這麼奇特,這麼肅穆,在場的人不由得都站了起來,只有卡利尼仍舊坐在那裡吃喝,彷彿周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一片死寂中,迪阿伏拉西奧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將麗塔放到首領的腳下。

  「這時大家方才明白少女和強盜都面無血色的原因:一把尖刀插進麗塔的左乳下方,深及刀柄。

  「所有的目光都轉向卡利尼:只見他腰帶上的刀鞘是空的。

  「『啊哈!』首領說,『現在我明白為什麼卡利尼要走在我後面了。』

  「生性獷悍的人都欣賞剛烈的舉動。這些強盜雖說或許沒人會像卡利尼這樣做,但他們都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怎麼樣,』卡利尼也站起來,走到死屍旁,把手搭在手槍柄上說,『還有誰要跟我爭奪這個女人嗎?』

  「『不,』首領說,『她歸你了。』

  「於是卡利尼將她抱起來,抱著她走出火光映照著的圓圈。

  「庫庫默托像往常一樣安排了哨兵警戒,強盜們都裹在外套裡,圍著火堆睡下了。

  「到了半夜,哨兵發出警報,首領和眾人立刻爬了起來。

  「原來是麗塔的父親帶著女兒的贖金趕來了。

  「『喏,這裡是三百皮斯托爾。』他遞給庫庫默托一袋錢說,『把我的女兒還給我吧。』

  「首領沒有接這筆錢,只是示意他跟著自己走。老人照辦了。兩個人穿過被月光映照著的樹叢往前走去。最後庫庫默托停住腳步,伸手指著一棵樹下的兩個人,對老人說:

  「『去問卡利尼要你的女兒吧,他會跟你說清楚的。』

  「說完,他轉身回到同伴那兒去了。

  「老人兩眼發直,呆立在那裡,他預感到有什麼難以想像的巨大不幸,就要降臨在他頭上了。

  「他腳步踉蹌地朝那前面模糊的人影走上幾步。

  「聽到他的腳步聲,卡利尼抬起頭來,此時兩個人的身影才清楚地顯現在老人的眼前。

  「女人躺在地下,頭枕在男人的膝上,那男人坐著,俯身向著她。直到他直起身子時,才露出被他緊緊抱在懷裡的女人的臉。

  「老人認出了女兒,卡利尼也認出了老人。

  「『我一直在等你。』強盜對麗塔的父親說。

  「『畜生!』老人說,『你把她怎麼了?』

  「他驚恐地看著女兒,麗塔紋絲不動,臉色慘白,渾身是血,胸口插著一把短刀。

  「一道月光照在她身上,也照亮了她那蒼白的臉。

  「『庫庫默托糟蹋了你的女兒,』強盜說,『因為我愛她,所以我殺了她,否則她會被幫裡所有的人蹂躪。』

  「老人一句話也沒說,臉色慘白得像死人。

  「『現在,』卡利尼說,『要是我做錯了,你替她報仇吧。』

  「他從少女的胸口拔出短刀,站起來,用一隻手將短刀遞給老人,另一隻手解開上衣,向他露出胸膛。

  「『你做得對,』老人嗓音嘶啞地對他說,『抱抱我吧,我的孩子。』

  「卡利尼撲到未婚妻父親的懷裡哭泣起來。這個血性男兒是平生第一次落淚。

  「『現在,』老人對卡利尼說,『幫我把女兒埋了吧。』

  「卡利尼去找來兩把十字鎬,少女的父親和戀人一起在一棵橡樹腳下挖了個坑,濃密的樹枝正好遮住了少女的墳塋。

  「墓穴挖好以後,做父親的先擁抱了女兒,接著是她的戀人。然後,一人一頭抬起她,把她放入墓穴。

  「然後,他們跪下為死者祈禱。

  「祈禱完畢,他們把土堆在死者身上,直到把墓穴填滿。

  「老人把手伸給卡利尼。

  「『謝謝你,我的孩子!』老人對他說,『現在,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可是……』他說。

  「『別管我,照我說的做。』

  「卡利尼聽從了他,回到同伴那裡,用斗篷裹住身體躺下,沒多久就跟其他人一樣睡熟了。

  「強盜們在前一天晚上就決定要換一個地方紮營。

  「破曉前一小時,庫庫默托喊醒手下人,下令出發。

  「但卡利尼還不知道麗塔的父親究竟怎樣了,他不肯就這麼離開樹林。

  「他朝老人昨晚待的地方走去。

  「他發現老人吊死在了女兒墳塋上方的那棵橡樹上。

  「他對著老人的屍體和戀人的墓穴,發誓為他倆報仇。

  「但他沒能履行自己的誓言。兩天以後,在一場對羅馬憲兵的遭遇戰裡,卡利尼被打死了。

  「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面向敵人,卻在背後挨了一顆子彈。

  「但不久事情就明白了,有個強盜告訴夥伴們說,當卡利尼倒下的時候,庫庫默托正在他後面十步遠的地方。

  「在他們從弗洛奇諾內樹林出發的那天清晨,他就暗中跟蹤卡利尼,聽到了他發的誓言,他是個有心計的人,所以就先發制人了。

  「有關這個可怕的強盜頭子,還流傳著十來個故事,都跟這一個同樣離奇。

  「因此,從豐迪到貝魯斯,大家聽到庫庫默托的名字就會嚇得發抖。

  「這些故事也常常是路易吉和泰蕾莎之間的話題。

  「那少女每次聽到這些故事就嚇得發抖,可是萬帕拍打著他那杆百發百中的好槍,微笑著讓她放心。倘若她還是不放心,他就指給她看百步開外棲息在枯枝上的一隻烏鴉,瞄準射擊,鳥兒應聲落在樹下。

  「時光就這麼流逝,兩個年輕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萬帕二十了,泰蕾莎十九。

  「兩人都是孤兒,所以他們只要請求各自的主人准許就行,他們提出的請求得到了准許。

  「有一天兩個人正在談論未來的打算,忽然聽到兩三聲槍響,接著一個人突然從他們經常去放羊的那片樹林裡向他們跑來。

  「奔到話音能聽見的距離時,他朝他倆喊道:

  「『有人在追我,你們能把我藏起來嗎?』

  「兩個年輕人立刻意識到這個逃亡者是強盜,但是在羅馬的農民和強盜之間,天生有著一種默契,前者總是隨時準備為後者提供幫助。

  「萬帕二話不說,跑到他們有時藏身的洞穴跟前,挪開堵住洞口的大石塊,示意逃亡者躲進這個無人知曉的避難所,再用石塊堵住洞口,然後回到泰蕾莎身邊坐下。

  「不多片刻,四個騎馬的憲兵追到了樹林邊,其中三個看上去在搜尋逃亡者,另一個拽著一個繩索套住脖子的被俘的強盜。

  「那三個憲兵向四下裡張望,看到了這兩個年輕人後,就策馬過來,問他們有沒有看到什麼人。

  「他倆什麼人都沒看到。

  「『真糟糕,』隊長說,『我們要找的那個人,是個強盜頭子。』

  「『庫庫默托?』路易吉和泰蕾莎禁不住一齊喊出聲來。

  「『對,』隊長說,『他的人頭懸賞一千個羅馬埃居,要是你們幫我們抓住他,就分給你們五百。』

  「兩個年輕人對視一眼。隊長一時間覺得事情有門兒。五百羅馬埃居等於三千法郎,三千法郎對兩個準備結婚的窮孤兒來說可是一大筆錢。

  「『是啊,真糟糕,』萬帕說,『可我們確實沒看見他。』

  「憲兵們又去四下裡搜尋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於是他們陸續離開了。

  「萬帕跑過去移開石塊,庫庫默托鑽出洞來。

  「透過洞口的縫隙,他看見了這兩個年輕人與憲兵說話;他猜出了他們說話的內容,並從路易吉和泰蕾莎臉上的表情看出了他倆拿定主意不出賣他的決心,於是他從口袋裡掏出滿滿一袋金幣,送給他倆。

  「萬帕高傲地昂著頭不屑一顧,而泰蕾莎,想到用這一大袋金幣可以買到所有她想要的昂貴首飾和漂亮衣裳,兩隻眼睛都發亮了。

  「庫庫默托是個老奸巨猾的魔鬼,他披著強盜的外衣,骨子裡卻是條毒蛇;泰蕾莎的這種目光頓時使他意識到,夏娃的這個後代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他走回樹林裡去的時候,藉口感激他們的救命之恩,屢屢回過頭來看她。

  「幾天過去了,庫庫默托沒有再露面,也未曾聽人提起他。

  「狂歡節快到了。聖費利切伯爵宣佈要舉辦一場盛大的假面舞會,屆時全羅馬的頭面人物都會應邀光臨。

  「泰蕾莎很想去見識一下這場舞會。路易吉央求他的保護人,也就是伯爵府的那位管家,准許她和他一起混雜在府邸的僕役中觀看舞會。管家同意了他的請求。

  「伯爵十分鍾愛自己的女兒卡爾梅拉,這場舞會就是特意為她舉辦的。

  「卡爾梅拉跟泰蕾莎年齡身材都相仿,而泰蕾莎在美貌上也不輸給卡爾梅拉。

  「舞會當晚,泰蕾莎穿上她最漂亮的衣裳,戴著她最昂貴的別針,別著她最絢麗的玻璃飾物,一副弗拉斯卡蒂女郎的打扮。

  「路易吉則穿上了羅馬農民逢年過節穿的那種很別致的衣裝。

  「兩個人如願混在了僕役和農人中間。

  「舞會極其奢華,不光別墅裡燈火通明,連花園的樹木上都懸掛著上千隻彩色燈籠。沒過多久,賓客們就從房間裡擁到了露臺上,又從露臺擁到花園的走道上。

  「在小徑的每個交叉路口,都有一支樂隊,還備有各種冷餐和飲料。賓客走過路過,隨時可以就地跳上一組四對舞。

  「卡爾梅拉打扮成一個索尼諾農家姑娘的模樣,戴著刺繡精美的無邊軟帽,金髮卡上鑲著鑽石,土耳其絲綢的腰帶上繡著大朵的花卉;長披肩和裙子都是純羊絨的,圍裙是印度平紋細布的,胸衣上的紐扣全由寶石製成。

  「她的兩個女伴,一個打扮成內圖諾農婦,另一個打扮成裡西阿農婦。

  「來自羅馬最富有、最顯赫的家族的四個年輕人,帶著堪稱舉世無雙的義大利式瀟灑風度,陪伴在她們左右。他們分別穿著阿爾巴諾、韋萊特裡、奇維塔—卡斯特拉納和索拉的鄉間服裝。

  「不用說,這些農人服裝,也都像那些女人的一樣,燦爛耀目地綴滿了金銀珠寶。

  「卡爾梅拉心血來潮,想跳一組四對舞,只是缺少一位女舞伴。

  「卡爾梅拉環顧四周,可女賓中沒有一個人的穿戴跟她和她的女伴們相配。

  「聖費利切伯爵指給她看混在一群農婦中間的泰蕾莎,她正挽著路易吉的胳膊。

  「『我可以請她嗎,父親?』卡爾梅拉問。

  「『當然可以,』伯爵回答,『我們不是在過狂歡節嗎?』

  「卡爾梅拉轉向正在跟她交談的一位男伴,跟他說了幾句話,並用手指著那位少女。

  「年輕人順著那只纖巧小手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欠了欠身,便走過去邀請泰蕾莎加入由伯爵女兒領舞的四對舞。

  「泰蕾莎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發燙,她用目光徵詢路易吉的意見。路易吉眼看不同意也不行,便緩緩抽出挽著泰蕾莎胳膊的手臂;泰蕾莎被她的高雅舞伴引領著走了過去,惶恐不安地站到這高雅的四對舞中自己的位置上。

  「誠然,以一個藝術家的眼光來看,泰蕾莎這身樸素而得體的裝束,跟卡爾梅拉和她的女伴們相比,別有一番獨特的韻味。然而泰蕾莎生來是個輕佻而愛打扮的少女,那些薄紗上的刺繡、腰帶上的棕櫚葉扣飾和色澤豔麗的羊絨看得她眼花繚亂,藍寶石和金剛鑽的反光也讓她羡慕得心頭怦怦直跳。

  「被晾在一邊的路易吉卻在體驗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受,它如同一陣隱痛,先是齧噬著他的心,繼而又顫動著透過他的血管,彌漫到全身。他兩眼緊盯著泰蕾莎和她舞伴每一個最細小的動作,當他們的手碰到一起時,他只覺得頭昏目眩,脈搏汩汩地跳,耳邊彷彿有一口鐘在敲擊。泰蕾莎雙眼低垂,羞澀地聽著舞伴侃侃而談,而從那個英俊的年輕人熾熱的目光裡,路易吉看出他正在恭維她。他感到天昏地轉,從地獄裡發出的種種聲音在耳畔震盪,攛掇他去殺人,去奪命。他深怕這種瘋狂的情感會讓自己失去理智,所以一隻手緊緊抓住身邊的那棵樹的枝丫。但另外那只手,痙攣地握著插在腰帶上的那把雕花柄匕首,時時會不由自主地將它抽出鞘來。

  「路易吉嫉妒了!他感覺到,生性風流而又愛慕虛榮的泰蕾莎很有可能會棄他而去。

  「而方才還很靦腆甚至有些膽怯的年輕村女,這時卻恢復了常態。我們說過泰蕾莎很漂亮。但她不僅漂亮,還十分優雅,比起我們通常所見到的那些矯揉造作的優雅來,她那略帶野性的優雅更為動人。

  「她在這輪四對舞上出盡了風頭;儘管她對聖費利切伯爵的女兒滿心羡慕,我們可不敢說卡爾梅拉對她沒有一絲妒意。

  「那個英俊的舞伴一邊對她說著讚頌的話,一邊陪伴她回到剛才他來請她的地方,路易吉在那裡等著她。

  「在跳四對舞時,少女向路易吉那裡瞥過幾次眼,每次總見他面色蒼白,臉繃得緊緊的。甚至有一次,他的短刀都已一半出了鞘,閃出的寒光晃了她的眼。

  「當她重新挽住她戀人的胳膊時,人都有些發抖了。

  「四對舞跳得非常成功,顯然應該再來一次。只有卡爾梅拉一個人反對,但聖費利切伯爵溫存地請求他的女兒,她最終還是同意了。

  「立刻便有一個舞伴走上前去邀請泰蕾莎,缺了她,四對舞就跳不成了。然而年輕姑娘已不見了蹤影。

  「事實上,路易吉已經沒有力量再承受一次這樣的考驗了,他半拉半勸地將泰蕾莎拖到花園的另外一邊。泰蕾莎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依從了他。但是她從臉色看得出來,這個年輕男人心裡正亂著呢。看著他一言不發卻又神經質地顫抖,她明白他心裡一定在醞釀著一件非同尋常的事。她自己的內心也無法平靜,雖說她並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但她覺得路易吉有理由責備她。到底為了什麼,她心裡並沒有數,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受到責備。

  「令泰蕾莎備感驚訝的是,路易吉始終保持沉默,在晚會上再未開過一次口。當夜晚的寒意將逗留在花園裡的賓客都趕回室內繼續他們的晚會時,他才送泰蕾莎回家,當快到她家門口時,他才開口說:

  「『泰蕾莎,在聖費利切伯爵的小姐對面跳舞時,你在想些什麼?』

  「『我在想,』年輕姑娘滿懷坦誠地回答,『我情願減一半壽命來換得一套她穿的那身衣服。』

  「『你的舞伴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對我說,想要這些東西,只是小事一樁,只要我說句話就行。』

  「『他說得有道理,』路易吉說,『你真的那麼想要這套衣服?』

  「『是的。』

  「『好吧,你會有的!』

  「少女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想問個究竟,但是他的臉色是如此陰沉可怕,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況且,路易吉說完這幾句話就走了。

  「泰蕾莎目送著他在夜色裡離去,直到他的蹤影完全消失,方才歎了聲氣回家。

  「就在那天夜裡,出了一件大事:有個僕人疏忽大意,忘了滅燈,聖費利切家的別墅失火了,正好燒著了卡爾梅拉所住套間隔壁的幾間偏房。半夜裡被火光驚醒之後,卡爾梅拉連忙跳下床,用睡袍裹住身體,想從門裡逃出去。但是她要經過的那條走廊已經被大火吞噬了,她只得退回房間裡大聲呼救。正在這時,離地二十尺高的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年輕的農民跳進房間,抓住她的兩臂,用超人的技巧和力氣把她背到了草地上,一到那兒,她就昏了過去。等到她恢復知覺,她的父親已經趕來,僕人們也都圍在她身邊,正在對她進行施救。整幢別墅有半邊被燒毀,還好卡爾梅拉安然無恙,實在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大家到處找尋他們的救命恩人,可是他沒有再露面;他們又到處打聽他的下落,但是也沒有人看見過他。而卡爾梅拉當時神志不清,根本沒有看清那人的模樣。

  「此外,伯爵家財萬貫,只是卡爾梅拉受了些驚嚇,在他看來,她奇蹟般地死裡逃生,與其說是一場真正的災禍,還不如說是上帝的又一次眷顧,因此對於火災造成的損失,他沒怎麼在意。

  「第二天,還是老時間,兩個年輕人又在樹林邊相聚了。他興高采烈地迎向她,似乎已經把前晚發生的事情全忘了。泰蕾莎明顯有些心事重重,但當她看到路易吉那麼心情愉快,也就裝出輕鬆自在的樣子;只要不受情緒的干擾,她的本性就是這樣的。

  「路易吉挽住泰蕾莎的手臂,把她帶到岩洞的入口處。到了那裡他停住了腳步。少女意識到有不同尋常的事情將要發生,直愣愣地看著他。

  「『泰蕾莎,』路易吉說,『昨天晚上你對我說過,你情願拿世界上的一切來換一套伯爵女兒穿的那種衣服,是嗎?』

  「『是的,』泰蕾莎說,心裡有些驚訝,『可是我這樣說實在太傻了。』

  「『我當時回答你,好的,你會有的。』

  「『是的,』少女回答,對路易吉所說的話愈發感到驚訝,『但是你這麼說肯定只是為了想讓我高興罷了。』

  「『辦不到的事,我從來不會輕易答應你的。泰蕾莎,』路易吉傲氣十足地說,『進洞裡去穿穿看吧。』

  「說完這話,他移開石塊,指給泰蕾莎看,只見岩洞裡點著兩支明晃晃的蠟燭,每支蠟燭旁各豎著一面華麗的鏡子,在一張路易吉自己製作的簡陋桌子上擺放著珍珠項鍊和鑽石別針,旁邊的一張椅子上放著其餘的服飾。

  「泰蕾莎發出一聲驚喜的尖叫,也不問這套服飾是從哪兒來的,甚至都來不及向路易吉道謝,就一頭鑽進那個已變成更衣室的岩洞。

  「路易吉在她身後推上石塊,因為他剛才瞥見一個旅人騎著馬,站在聳立在岩洞與帕萊斯特裡納之間的一個小山坡上,那個人停在那裡,好像迷了路。在藍天的襯托下,他的身影的輪廓異常清晰,在南部地區縱目遠望時,常會有這樣的感覺。

  「那人發現了路易吉,便策馬向他奔來。

  「路易吉沒有弄錯,那個人來自帕萊斯特裡納,想去蒂沃利,正在那裡猶豫,不知該走哪條路。

  「年輕人給他指了路,可是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四分之一裡後還會分出三條岔路,到了這個三岔路口,那個人可能還會走錯道,所以他請求路易吉給他做嚮導。

  「路易吉脫下外套放到地上,背上馬槍,一身輕裝,走在旅人的前面領路,馬匹在他那山裡人敏捷的步伐後面,也只是勉強跟上。

  「走了十分鐘,路易吉和旅人到了年輕牧羊人指過的那個岔路口。

  「到了那裡,他像個皇帝一樣伸手做了個手勢,指著三條小路中旅人應該走的那條道。

  「『您走這條路,大人,』他說,『現在您不會再走錯啦。』

  「『這是給你的報酬。』旅人說著,給了年輕的牧羊人幾個小錢。

  「『謝謝,』路易吉縮回了手,『可我幫您這忙不是為了錢。』

  「『那麼,』旅人說,似乎看慣了城裡人的奴顏婢膝和山裡人的自尊自傲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既然你不要報酬,至少可以接受一件禮物吧。』

  「『當然!這是另一回事。』

  「『那好,』旅人說,『拿著這兩個威尼斯西昆,去給你的未婚妻買一副耳環吧。』

  「『那請您也收下這把短刀,』年輕的牧羊人說,『從阿爾巴諾到西維塔卡斯特拉納您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精美的雕花刀柄啦。』

  「『我收下,』旅人說,『可這麼一來,我欠你的情了,這把刀不止兩個西昆呢。』

  「『對買賣人來說也許是這樣,可是這是我自己刻的,所以至多也就值一個皮阿斯特。』

  「『你叫什麼名字?』旅人問。

  「『路易吉·萬帕。』牧羊人回答,口氣就像是在回答:我是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那麼您呢?』

  「『我嗎,』旅人說,『我叫水手辛巴德。』

  「水手辛巴德!」弗朗茲·德·埃皮奈吃驚地叫了起來。

  「對,」講故事的人說道,「那個旅人報給萬帕的就是這名字。」

  「哎,您不喜歡這個名字?」阿爾貝插了進來,「這個名字起得非常好,老實說,我在小時候就對叫這個名字的那位先生的種種冒險故事很感興趣了。」

  弗朗茲沒再言語。讀者不難理解,水手辛巴德這個名字喚醒了他所有的記憶,如同前晚基督山伯爵這個名字勾起種種往事一樣。

  「請講下去。」他對店主說。

  「萬帕倨傲地將那兩個西昆放進衣袋,慢悠悠地沿著來路往回走,走到離岩洞兩三百步遠處,他似乎聽到一聲喊叫。

  「他停下腳步,試圖聽清叫聲是從哪裡傳來的。

  「旋即,他清楚地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叫聲是從山洞那邊傳來的。

  「他像一隻羚羊似的衝向前去,一邊跑一邊裝填彈藥,不到一分鐘,他便跑到起先他瞥見旅人的那個山坡對面的一座小山丘上。

  「到了那裡,救命的呼喊聲更加清晰了。

  「他向對面的山坡望去,只見一個人正想劫走泰蕾莎,就像半人半馬的涅索斯劫走特伊阿尼拉 [18] 那樣。

  「那個人正向樹林方向走去,從山洞到樹林的這一段路他已走了四分之三。

  「萬帕目測了一下距離,那個人在他前面至少有兩百步遠,看來是追不上他了。

  「年輕的牧羊人站定在那裡,彷彿腳下生了根。他用肩膀抵住槍托,緩緩地抬起槍管瞄準奔跑中的劫持者,他瞄了一秒鐘後開了火。

  「劫持者停住了腳步,膝蓋一彎,跟著人就倒了下來,就勢把泰蕾莎拉倒在他身上。

  「泰蕾莎隨即站了起來,而那個逃亡者還躺在那裡垂死掙扎。

  「萬帕趕緊朝泰蕾莎奔去,因為她從垂死者身邊跑開十步遠,兩腿一軟,重新跪倒在地。年輕人唯恐那顆射中他的敵人的子彈同時也傷著了他的未婚妻。

  「幸好她一點沒事,泰蕾莎只是因為受驚過度才癱倒在地。直到確信她安然無恙之後,路易吉才轉身走向那個受傷的人。

  「那傢伙剛剛斷氣,只見他攥緊了雙拳,嘴巴痛苦地扭歪著,頭髮直豎,滿頭大汗。

  「他的雙眼依舊惡狠狠地睜開著。

  「萬帕走近死者,認出他是庫庫默托。

  「自從那天被那兩個年輕人救了一命以後,這個強盜就看上了泰蕾莎,並發誓要把這個少女占為己有。從那天起他一直等待機會,趁她戀人去給旅人帶路撇下她一個人之機,劫走了她,正當他自以為得手時,沒想到萬帕的子彈,憑藉著這個牧羊少年的彈無虛發的好槍法,射穿了他的心臟。

  「萬帕定睛望著他,臉上毫不動容,而泰蕾莎卻正好相反,她的手腳都在發抖,只敢慢慢靠近那死去的強盜,遲疑地從她戀人的肩膀上向屍體瞥了一眼。

  「過了片刻,萬帕轉向他的未婚妻。

  「『好了,沒事了,』他說,『你已經都打扮好了,現在該我去換衣服了。』

  「果然,泰蕾莎從頭到腳穿著聖費利切伯爵女兒的衣裝。

  「萬帕抱起庫庫默托的屍體,將他拖進洞裡,這回輪到泰蕾莎留在洞外面了。

  「這時要是再有一個旅人經過,他就會看到一個奇怪的景象:一個牧羊女在牧羊,身上卻穿著羊絨長裙,戴著珍珠的耳環和項鍊、鑽石的別針和翡翠、綠寶石及紅寶石的紐扣。

  「無疑,他會以為自己回到了弗洛裡安 [19] 時代,等回到了巴黎,就會到處宣佈說他遇到過一位阿爾卑斯山上的牧羊女坐在薩賓山 [20] 的山腳下。

  「過了一刻鐘,萬帕也走出岩洞。他的服飾相當精緻,比起泰蕾莎穿的毫不遜色。

  「他上身穿一套釘著鏤金紐扣的石榴紅絲絨上裝,一件繡花絲綢背心,頸脖上圍一條羅馬披巾;腰上掛一隻金紅綠三色刺繡的子彈盒;下身一條天藍色絲絨短褲,褲管長及膝蓋,用鑽石紐扣扣緊;麂皮綁腿鑲滿了色彩夾雜的阿拉伯圖案;帽子上飄著五顏六色的飾帶;腰帶上掛著兩隻懷錶,子彈盒上還插著一把精美的短刀。

  「泰蕾莎發出一聲讚美的喊叫。萬帕這身穿帶裝束酷似萊奧波德·羅貝爾 [21] 或施奈茲 [22] 油畫中的人物。

  「他穿的全都是庫庫默托的衣服。

  「年輕人看到這身裝束對他的未婚妻所產生的效果,嘴角漾出得意的微笑。

  「『現在,』他對泰蕾莎說,『你願意跟我一起同甘共苦嗎?』

  「『我願意!』少女激動地大聲說。

  「『無論我走到哪裡你都會跟著我嗎?』

  「『跟你到天涯海角都行。』

  「『那麼挽著我的胳膊,我們走吧,我們得抓緊時間啦。』

  「少女將手伸進她戀人的胳膊裡,連問都不問他會帶她去哪裡;因為此刻他在她眼裡簡直就像神一樣漂亮、高傲和有力。

  「兩個人向著樹林裡走去,幾分鐘後,他們已進入了林子。

  「不用說,樹林裡的每一條小路萬帕都很熟悉,所以他逕自往前走,沒有任何猶豫。林子裡雖然沒有現成的路,但只要看一眼樹木和草叢,他就知道該怎麼走,他們就這樣向前走了一個半鐘頭。

  「最後,他們走到了樹林最茂密的地方。一條河床乾枯的河道通往一個深深的峽谷,兩邊的河岸上,松樹濃蔭環繞,使河道看上去更為陰暗,除了更平坦一些,這簡直就像維吉爾所說的那條阿凡爾納 [23] 之路。萬帕卻偏偏挑這條奇怪的路走。

  「泰蕾莎看到這荒山野嶺的景象又害怕起來,她緊挨著她的領路人,一聲也不敢吭。但看到他邁著平穩的腳步泰然自若地向前走著,她也就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突然,離他們十步開外的一棵樹背後閃出個人來,用槍指著萬帕。

  「『再走一步就要你的命!』他叫道。

  「『別來這套,』萬帕抬手做了個輕蔑的手勢說,而泰蕾莎卻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恐懼,緊緊靠著他,『都是自己人!』

  「『你是什麼人?』哨兵問。

  「『我是路易吉·萬帕,聖費利切農莊的牧羊人。』

  「『你想幹什麼?』

  「『我有話想跟你那些在羅卡比安卡山坳裡的夥伴們講。』

  「『那好,跟我走,』哨兵說,『既然你知道該往哪兒走,那你走前頭吧。』

  「對強盜所表示出的謹小慎微,萬帕輕蔑地笑了一下,帶著泰蕾莎走在前面,腳步仍像剛才一樣的堅定和安閒。

  「走了五分鐘,強盜示意他們停下來。

  「兩個年輕人服從了。

  「強盜學了三聲烏鴉叫。

  「遠處傳來烏鴉的呱呱叫聲,算是對剛才這三聲的回應。

  「『好了,』強盜說,『現在你可以接著往前走了。』

  「路易吉和泰蕾莎重新往前走去。

  「越往前走,泰蕾莎就越驚恐不安,緊緊依偎著她的戀人。果然,透過樹叢,可以影影約約地望見刀光槍影。

  「羅卡比安卡山坳坐落在一座小山頂上,那裡以前曾經是一座火山,在萊姆斯和羅姆魯斯 [24] 離開阿爾伯 [25] 去興建羅馬城之前就已經熄滅了。

  「泰蕾莎和路易吉剛爬上山頂,就發現那裡有二十來個強盜。

  「『這個年輕人是來找你們的,說他有話要說。』哨兵說。

  「『他要跟我們說什麼?』其中一個人問,首領不在的情況下他臨時當頭兒。

  「『我想說我不願再幹放羊這活了。』萬帕說。

  「『啊!我明白了,』臨時首領說,『你是來求我們讓你入夥的嘍?』

  「『歡迎入夥!』幾個強盜叫道,他們來自費呂其諾、邦皮納拉和阿納尼地區,都認識路易吉·萬帕。

  「『我不光想來入夥,另外我還有個要求。』

  「『你還想要什麼?』強盜們驚訝地問。

  「『我想當你們的頭兒。』年輕人說。

  「強盜們大笑起來。

  「『你憑什麼要求得到這個榮譽呢?』臨時首領問。

  「『我殺了你們的首領庫庫默托,我身上穿的這些衣服就是他的,』路易吉說,『我還放火燒了聖費利切的府邸,為的是給我的未婚妻弄一套結婚禮服。』

  「一小時後,路易吉·萬帕被推舉為首領,取代了庫庫默托。」

  「唉,我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轉身對他的朋友說,「您對路易吉·萬帕這個傢伙有何感想?」

  「我認為這是無稽之談,」阿爾貝答道,「根本就沒這麼個人。」

  「無稽之談是什麼意思?」帕斯特裡尼問。

  「要跟您解釋清楚得花很長時間,親愛的老闆,」弗朗茲回答,「您說現在萬帕老兄在羅馬周圍這一帶幹他的營生?」

  「而且更加膽大包天。在他之前,沒有一個強盜敢這麼幹的。」

  「看來連員警也制服不了他了?」

  「有什麼辦法!他跟平原上的牧羊人、台伯河 [26] 上的漁民和沿海那一帶的走私販子都關係不錯。他們上山搜尋他時,他就往河上逃;等他們追到河上時,他又溜到海上去了;當他們以為他躲在吉利奧島、加努迪島或基督山島上時,卻發現他在阿爾巴諾、蒂沃利或裡恰那一帶露面了。」

  「那麼他對旅客的態度如何?」

  「啊!天主!這再簡單不過啦。根據旅客離城裡的距離遠近,他分別給他們八小時、十二小時或一天的時間來支付贖金,要是時間超過,他再寬限一個小時。六十分鐘一到,如果錢還沒到,他就一槍打得肉票腦袋開花,或是一刀捅在胸口上,立馬玩完。」

  「好傢伙!阿爾貝,」弗朗茲問他的朋友,「您還打算取道城外的林蔭大道去鬥獸場嗎?」

  「當然,」阿爾貝說,「只要那條大道風景美就行。」

  這時,時鐘敲響九點,門開處,馬車夫出現了。

  「閣下,」他說,「馬車已經備好了。」

  「好,」弗朗茲說,「那麼就去鬥獸場吧!」

  「閣下是走民眾門還是走城裡的大街?」

  「當然是大街!走大街!」弗朗茲嚷了起來。

  「啊!我親愛的!」阿爾貝一邊站起身來點燃第三支雪茄煙,一邊說,「說真的,我還以為您會更勇敢一些呢。」

  說著,兩個年輕人下樓乘上馬車。

  [1] 古代威尼斯金幣。

  [2] 古羅馬皇帝塞普蒂姆·塞維爾(146—211)戰勝帕爾希人後所建的一座城門。

  [3] 古羅馬皇帝安東尼烏斯(86—161)及其皇后福斯蒂納所建造的神廟。

  [4] 古羅馬城的一條主要街道。

  [5] 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的公主,被授予預卜吉凶的本領。

  [6] 神話中的古羅馬英雄。傳說當羅馬廣場出現深淵時,他縱馬奔向深淵,深淵遂閉合。

  [7] 亦為神話中的古羅馬英雄,傳說曾隻身守衛羅馬河橋,為羅馬軍民贏得時間。

  [8] 高乃依(1606—1684):法國古典主義戲劇作家。賀拉斯是他的著名同名劇本中的主人公。

  [9] 義大利南部產的一種麝香葡萄酒。

  [10] 英國詩人拜倫(1788—1824)同名敘事長詩中的人物。

  [11] 義大利拉齊奧區的兩個城鎮。

  [12] 佈雷蓋(1747—1823):十八到十九世紀初法國第一流的鐘錶製造家。

  [13] 喬托(1266—1337):十四世紀義大利畫家。

  [14] 義大利中部山區。

  [15] 義大利北部亞平寧山麓城市,十六世紀時相當繁榮。

  [16] 義大利文:農民。

  [17] 英國詩人拜倫同名詩劇的主人公。

  [18] 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涅索斯想奪走赫拉克勒斯的妻子特伊阿尼拉,結果被箭射中。

  [19] 弗羅裡安(232—276):羅馬皇帝。

  [20] 薩賓山民在西元前220年歸順羅馬人。這句話隱喻古老的神話又再現了。

  [21] 萊奧波爾·羅貝爾(1794—1835):出生在瑞士,法國畫派的畫家。

  [22] 施奈茲(1787—1870):法國畫家。

  [23] 阿凡爾納是義大利的一個湖,在古代被看成是陰曹地府的入口處。

  [24] 羅姆魯斯是傳說中羅馬城的建設者。據說他和萊姆斯都是戰神瑪律斯生的孿生兄弟,長大成人後奪取阿爾伯城,並在台伯河畔建起新城,即羅馬城。

  [25] 阿爾伯是義大利古地區拉丁姆的一座古城,被摧毀後,大部分居民逃往羅馬。

  [26] 義大利的一條河,流經羅馬。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46

第三十四章 露面

  弗朗茲找到了一個折中的方案,讓阿爾貝在去鬥獸場的路上,不經過任何一座殘存的古建築,這樣,就不致因途中屢屢見到高大的建築而使鬥獸場的巍峨有所遜色。這條線路是沿西斯廷街往前,在聖母瑪利亞大教堂前橫穿過去,經烏爾巴納街到芬寇里聖彼得教堂,然後到鬥獸場街。

  這條線路另外還有一個好處:它不會干擾弗朗茲聽了帕斯特裡尼老闆講述的故事後留下的印象,那個故事牽涉到了基督山那位神秘的東道主。於是,弗朗茲手支著頭坐在車廂裡面,凝神思索著走馬燈似的沒完沒了的問題,這些問題他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但始終不曾得到過一個滿意的答案。

  不過,有一件事還是讓他想起了他的朋友水手辛巴德:這就是那些強盜和那些水手之間的神秘關係。帕斯特裡尼老闆說萬帕在漁民和走私販子的船上都可以落腳,這使弗朗茲聯想起那兩個跟小遊艇的船員共進晚餐的科西嘉強盜,那艘遊艇特地繞道去韋基奧港,唯一的目的就是送那兩個強盜在那兒上岸。基督山的主人自報的名字,在這個西班牙旅館的老闆口中說出來,向弗朗茲表明了這個名字不僅在托斯卡納和科西嘉的沿海地區,而且在皮翁比諾、奇維塔—韋基亞、奧斯蒂埃和加埃塔沿岸都享有同樣的聲望;弗朗茲記得,基督山這位主人還提到過突尼斯和巴勒莫,這表明他掌握著一個分佈很廣的關係網。

  一路上,這個年輕人的全部思緒都深深沉浸在種種回憶之中;然而,當他瞧見面前聳立著陰鬱而龐大的鬥獸場的幽靈之時,這些回憶卻全都拋到腦後去了。月光透過鬥獸場一個個洞口投下的長長的、慘白的光線,猶如從鬼魂眼中射出的目光。馬車停在離蘇丹墓附近。車夫下來開門;兩個年輕人跳下馬車,只見面前站著一個導遊,彷彿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

  旅館的那個導遊也是跟著來的,所以他們一下子有了兩個導遊。

  話說回來,在羅馬要想避免在導遊問題上如此奢侈,那也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從你踏進旅館大門起,就有市內導遊寸步不離地跟著你,直至你離開這座城市為止,每個景區跟前還都有景區導遊,而且幾乎在景區裡的每個景點又都有一個景點導遊。所以你想,在鬥獸場這麼一個聞名遐邇的景點跟前,怎麼能少得了導遊呢,要知道關於這座著名的廢墟,馬提雅爾 [1] 可是這麼說的:

  孟斐斯就別再吹噓它那些金字塔粗陋的奇蹟,人們也別再為巴比倫的奇觀大唱頌歌吧;面對古羅馬皇帝建造的這座高大巍峨的圓形劇場,任何建築、任何人都理應自愧不如,理應把最美的贊詞全都獻給它。

  弗朗茲和阿貝爾無意逃避這些強蠻的導遊。再說,只有這些導遊才有權手執火把在景區中穿行,所以要甩掉他們就更有難度了。於是,兩人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乖乖地聽由兩個嚮導帶領前行。

  弗朗茲參觀這座鬥獸場已有十次之多。可他的同伴卻是初來乍到,第一次踏進弗拉維烏斯·韋斯巴薌 [2] 的這座遺跡,所以對他的讚美我更為感同身受——儘管那兩個嚮導在旁邊不知趣地嘮叨個沒完,這座廢墟還是給他留下了極為強烈的印象。確實,若非親眼看到,你是無法想像一座廢墟竟然會如此氣勢恢宏的,南國的月光宛如西天的暮色,神秘的清輝兀自將殘垣斷壁的體量放大了一倍。

  那兩個導遊自然不肯放棄他們不受時效約束的權利,領著阿爾貝仔仔細細參觀獅子墓穴、角鬥士隔間和羅馬皇帝包廂的壁墩,耽於深思的弗朗茲撇下他們,沿著內廊走了百十來步,走上一座廢棄的臺階,任憑那三人沿著對稱的遊覽路線繼續往前,獨自悄悄坐在一根廊柱的陰影裡,面對一個半圓形的缺口;縱目望去,整座高大的花崗岩建築雄偉的身影盡收眼底。

  弗朗茲在那兒待了差不多一刻鐘,正如我剛才說的,坐在一根廊柱的陰影裡,瞧著遠處的阿爾貝,他由兩個手擎火把的嚮導伴隨左右,正從鬥獸場另一端的出口進來,他們猶如磷火引領下的幽靈,走下一排又一排階梯座位,朝著為供奉女灶神的貞女專設的位置走去。正在這時,弗朗茲覺得聽見不遠處傳來石子滾落的聲音,聲音的方向是他方才拾級而上的這座臺階對面的那座臺階。一塊石頭因年代久遠而鬆動,從高處滾落下去,這本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不過這一次,他覺得這塊石頭是因為有人踩在上面而鬆動滾落的,儘管踩動石子的人處處當心,但他還是弄出了這點聲響。

  果然,稍過片刻,只見一個人影從夜色中顯現出來,漸漸登上臺階,臺階的口子正對著弗朗茲,月光從那兒照射進來,但沿著臺階往下走,人影就融入了昏暗之中。

  這可能是一個像他一樣的遊客,想躲開導遊無聊的絮叨,獨自靜靜地思索一些事情,所以看到這麼一個人影,並沒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不過從他走上最後幾級臺階時遲疑的神態,從他走上平臺後佇立靜聽的模樣,顯然可以看出他上這兒是特地而來,是來等人的。

  弗朗茲做了個本能的動作,儘量把身子蜷縮在柱子後面。

  離這兩人十尺高的拱頂上,裂開一個井口似的圓孔,透過圓孔可以看見綴滿繁星的夜空。

  在這個也許數百年來始終有月光瀉入的圓孔周圍,生長著一叢叢荊棘,綠色纖細的齒緣在瓦藍色夜空的映襯下,顯得很清晰,粗壯的青藤和強韌的常春藤從高臺上掛落下來,在拱頂下輕輕搖曳,宛如飄蕩的纜繩。

  那個引起弗朗茲注意的神秘來客,置身於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弗朗茲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裝束還是可以看清的:他裹著一件寬大的褐色披風,披風的一角下擺甩在左肩上,遮住了臉的下半部,而那頂寬邊帽則蓋住了上半張臉。孔口斜射進來的月光,照在他的下半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黑色的長褲瀟灑地束在一雙擦得很亮的靴子裡。

  顯然,這個男子要不是貴族,至少也是個上流社會的人物。

  他在那兒站了幾分鐘,看得出來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突然間,一聲輕響從高臺上傳來。

  與此同時,一道黑影遮蔽了光線,一個男子出現在孔口,銳利的目光射向下方的平臺,看見了裹披風的人;他立即抓住一把垂掛的青藤和蕩蕩悠悠的常春藤,縱身一跳,沿著藤束滑到離地三四尺的地方,輕輕跳到地上。此人身穿整套的特朗斯泰韋服飾。

  「請原諒,閣下,」他用羅馬方言說,「讓您等我了。好在我只遲到了幾分鐘。聖讓—德—拉特朗教堂剛敲十點。」

  「您沒遲到,是我早到了,」那個陌生人用純正的托斯卡納話回答說,「所以別說客套話了;再說,即使您讓我等了,我料想那也一定是有原因,由不得您的。」

  「您說得沒錯,閣下;我剛從聖天使城堡來,在那兒費了好大工夫才把貝波搞定。」

  「這個貝波是什麼人?」

  「貝波是監獄的一個管理員,我答應了給他一筆小小的年金,才算從他那兒打聽到教皇城堡裡的動靜。」

  「哦!看得出您是個很精細的人,朋友!」

  「有什麼辦法,閣下!誰也料不定會出什麼事啊。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像可憐的佩皮諾一樣給關進去,也需要有只耗子來咬斷監獄的鐵絲網呢。」

  「長話短說,您打聽到哪些情況?」

  「星期二兩點鐘有兩場處決,這是羅馬每次重大節假的開場戲。一個犯人要受錘刑,那傢伙把從小撫養他的神甫給殺了,他罪有應得,沒什麼好同情的。另一個被判斬決,那就是可憐的佩皮諾。」

  「那也沒辦法呀,朋友。您弄得他們人心惶惶,不光是教皇政府害怕您,就連鄰近的那些王國也都膽戰心驚。他們當然想要殺一儆百嘍。」

  「可是佩皮諾根本還沒入夥呢。他是個可憐的牧羊人,就不過給我們運了點糧食來,別的什麼罪也沒有呀。」

  「這就足夠算是您的同夥了。這不,您瞧,他們對他還是夠寬待的:要您哪天落在了他們手裡,您準得挨錘刑,可他只上斷頭臺就行了。不過,這樣也好讓老百姓多看點熱鬧,愛看什麼都有。」

  「還有我給他們準備的呢,那可是他們料想不到的。」特朗斯泰韋人介面說。

  「親愛的朋友,請恕我直言,」裹披風的人說,「我覺得您是在準備幹一件蠢事。」

  「那可憐的傢伙為了幫我,落了個命都不保的下場,我要不惜一切代價救他出來。聖母在上!要是我不去救這個善良的小夥子,我會把自己看成一個懦夫的。」

  「您想怎麼救他?」

  「我會在刑場周圍安排二十來個弟兄,等他們把他帶進刑場,我發個信號,大家就拔出匕首撲向押解他的士兵,把他救出來。」

  「我看這樣做勝算不大。我相信我的計畫要比您的高明得多。」

  「您的計畫是怎樣的,閣下?」

  「我先給我認識的某個人一萬皮阿斯特,讓他批准把佩皮諾的行刑日期推遲到明年。然後,在這一年當中,我再給我認識的另外某個人一萬皮阿斯特,幫他越獄。」

  「您肯定能得手?」

  「Pardieu [3] !」裹披風的人用法語說。

  「您說什麼?」特朗斯泰韋人問。

  「哦,我是說,光憑我的金幣,我就能比您和您的這幫弟兄們用匕首、手槍、馬槍和短筒火槍幹得更漂亮。您就讓我來幹吧。」

  「那也好。不過萬一您失手,我們照樣還是準備幹的。」

  「您要願意的話,就照樣準備吧,不過您只管放心,我會弄到特赦令的。」

  「請容我提醒您,後天就是星期二。您只有明天一天了。」

  「不錯,可是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每小時有六十分鐘,每分鐘有六十秒。八萬六千四百秒的時間足夠做許多事情了。」

  「要是您得手了,閣下,怎麼通知我們呢?」

  「很簡單。我在羅斯波利宮租了一個靠拐角的房間,臨街有三扇窗子。要是我拿到了緩刑令,旁邊兩扇窗會掛黃色錦緞的窗幔,中間那扇掛白色錦緞窗幔,上面繡一個紅十字架。」

  「那好。特赦令您讓誰來交給我們呢?」

  「請您派一個弟兄化裝成苦修士來找我,我會給他的。他穿了那身衣服,可以走到行刑台跟前,直接把教皇諭旨交給領頭的修士,他會再交給劊子手的。現在,您務必跟佩皮諾通個氣。否則到時候他不是嚇死也得發瘋,我們為他花這筆冤枉錢就太不值嘍。」

  「請聽我說,閣下,」那鄉民說,「我一直對您很忠誠,您對此深信不疑,是這樣嗎?」

  「至少我希望是這樣。」

  「那好,要是您救出了佩皮諾,我今後不僅永遠效忠於您,而且永遠對您絕對服從。」

  「你這麼說可得當心喔,朋友!說不定有一天我會提醒您這麼做的,因為說不定哪一天我也需要你……」

  「到那時,閣下,您會在您需要我的時刻找到我,就像現在我找到您一樣。到那時,哪怕您在這世界的另一端,您只要給我寫這麼一句:『去做這件事』,我就會去做,我發誓……」

  「噓!」陌生人說,「我聽見有聲音。」

  「是遊客拿著火把在參觀鬥獸場。」

  「不必讓他們看見我和您在一起。這些愛告密的導遊會認出您的。雖說您的友誼很可貴,我的朋友,但倘若讓人知道我倆關係這麼密切,只怕這種關係畢竟會使我的信譽有所損傷的。」

  「那行,要是您拿到緩刑令?」

  「中間的窗簾有個紅十字架。」

  「要是沒拿到……?」

  「三幅窗簾都是黃的。」

  「那時候……?」

  「那時候,親愛的朋友,您就儘管拔匕首吧,我答應您,而且我會在現場看著你們動手。」

  「那再見啦,閣下,我完全信任您,請您也完全信任我。」

  說完這話,特朗斯泰韋人跑上臺階消失了,而那個陌生人,用披風把臉遮得更嚴實,在離弗朗茲兩步開外沿著外圈階梯座位一直走到下面的競技場地。

  一秒鐘過後,弗朗茲聽見自己的名字在拱頂下迴響:是阿爾貝在喊他。

  他等到那兩人都走遠了,才出聲回應。他不想讓那兩人知道,他們說話時旁邊有人,儘管看不清他們的臉,但他們說的每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十分鐘後,弗朗茲乘在回西班牙旅館的馬車上,心不在焉地根本不去搭理阿爾貝,聽憑他在旁邊大發宏論,依據蒲林尼烏斯和卡爾皮尼烏斯 [4] 書上寫的內容,談論在鐵絲網上加裝尖刺,以防猛獸撲向觀眾的話題。

  他聽憑阿爾貝說個不停,不去接腔。他只想能儘快獨自一人,靜靜地思索一下方才眼前看見的情景。

  那兩個人中間,有一個他是肯定不認識的,他是第一次看到他,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另一個就不同了,雖說弗朗茲始終沒能看清他被陰影遮住或藏在披風後面的臉,但他的嗓音弗朗茲第一回聽到時就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這回一聽到,馬上就認出來了。

  他那頗含嘲弄意味的語調,伴著這尖銳的、金屬般的嗓音,此刻讓弗朗茲在鬥獸場聽到時渾身一激靈,正如當初在基督山洞穴裡聽到時一樣。

  因此他斷定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水手辛巴德。

  換在任何別的場合,此人在他身上激起的好奇心,一定會讓他按捺不住,迎上前去跟此人相認。可是,在眼下的情形,他剛才聽到的對話那麼機密,他不免有所顧忌,生怕貿然走出去會讓對方感到不快。所以上面我們說了,他等此人走遠了才從藏身處出來;但他心裡對自己說,下次要是再碰到這個人,他一定不會像第一次這樣錯過第二次的機會了。

  弗朗茲思前想後,無法入眠。整個夜裡,他輾轉反側,腦子裡老想著基督山洞穴的那個人和鬥獸場的這個陌生人,想著想著總覺得這兩人是同一個人。弗朗茲越是往下想,越覺得肯定是這麼一回事。

  黎明時分他才入睡,所以醒得很晚。阿爾貝是個地道的巴黎人,已經為當晚的活動做了準備。他著人在阿根廷劇院訂了個包廂。

  弗朗茲要寫好幾封信發回法國,於是那輛馬車就整天都歸阿爾貝了。

  五點鐘,阿爾貝回來了。他憑隨身帶來的引薦信,贏得了所有晚會的邀請,順便還在羅馬觀了光。

  阿爾貝有一天工夫,便足以把這些事都做了。

  他還抽得出時間問清楚上演的是什麼劇碼,有哪些演員。

  劇碼的名稱是《巴里西娜》,演員的名字分別是:柯塞莉、莫里亞尼和拉斯貝施。

  看來,我們這兩位年輕人運氣還不算壞。他們有幸去看《拉美莫爾的露契亞》作者 [5] 一部最精彩的歌劇的首演,而且演員是義大利當紅的三位名角。

  阿爾貝始終沒能習慣義大利的劇院,在這兒既不能去正廳前座,又沒有樓廳和敞頂包廂。對於一個在巴黎義大利劇院有單人座,在巴黎歌劇院的包廂也有一席之地的年輕人來說,這未免太沒勁了。

  但這並不妨礙他每次和弗朗茲一起去歌劇院時,打扮得非常光鮮照人。可是這份心思算是白花了。說來真叫咱們這位堪稱代表時尚潮流的年輕人蒙羞,在義大利走南闖北四個月,阿爾貝竟然沒有過一次豔遇。

  阿爾貝有時也試著拿這事打趣,但在內心裡,他的自尊心是大受打擊的。他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在巴黎備受歡迎的年輕人,居然會陷於如此尷尬的境地。更讓人難堪的是,照咱們這位親愛的同胞的謙遜的德性,阿爾貝從巴黎出發之時,早就料定到了義大利準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日後回到根特大道,可以繪聲繪色地當眾講述一樁樁紅運高照的趣事。

  唉!這樣的好事,他一樁也沒遇上過:熱那亞、佛羅倫斯和那不勒斯的那些伯爵夫人們,儘管對丈夫不忠,對情人卻挺忠貞的。阿爾貝不得不接受這麼一個殘酷的結論:義大利女人跟法國女人相比,至少有一個優點,就是忠於自己的不忠。

  可我不想說在義大利,正如在世界任何地方,事情就沒有例外。

  阿爾貝可不僅是風流倜儻的騎士,而且是風趣機敏的社交紅人,何況他還是個子爵:當然,是新封的爵位;可現如今誰還會刨根問底,是1399年受封還是1815年受封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此外,他還有五萬利弗爾的一份年金。讀者在前面已經看到,這就足夠讓他在巴黎躋身時尚人士之列了。所以,在義大利遊覽了這麼些城市,沒有受到過一個女人的青睞,多少讓他感到有點屈辱的意味。

  不過他打算在羅馬把面子掙回來。凡是有舉辦嘉年華這個著名民俗的國家,嘉年華都是一場狂歡的節日,在這段節日期間,就連平日最嚴肅的人,也會在狂歡的氣氛下做出些荒唐出格的事兒來。嘉年華明天就要開始了,眼下對阿爾貝來說,當務之急是把自己好好包裝一番,準備推銷出去。

  於是,他在劇院裡租下一個最顯眼的包廂,去劇場前把自己從上到下打扮得無可挑剔。包廂在樓座前端,相當於我們這兒的樓廳。不過,這兒的二、三、四樓全都非常高雅,為此還有貴族樓廳的雅號呢。

  再說,這個寬敞得足以坐十一二位觀眾的包廂,只花了這兩位朋友沒多少錢,比在巴黎音樂劇院租個四人包廂還便宜些。

  阿爾貝另外還有個如意算盤,就是一旦他贏得了某位羅馬美人的芳心,他自然也就在她的馬車上贏得了一個posto [6] ,這樣就可以在一輛華貴的馬車或者一位親王府邸的陽臺上觀看狂歡的人群了。

  轉著這種種念頭的阿爾貝,顯得比平時更為活躍。他背對臺上的演員,把半個身子俯在包廂外面,用一副六寸的雙筒望遠鏡一一審視觀眾席上的漂亮女人。

  可是任他怎麼招搖,沒有一個美人兒轉過頭來望他一眼,哪怕只是出於好奇的緣故。

  這不,她們都在聊著自己的事兒,談論自己的戀情和豔遇,談論明天開場的聖周嘉年華,誰也顧不上去看演員,去看他們在演些什麼,只是偶爾會轉過身去,聽聽柯塞莉唱的宣敘調,為莫里亞尼的精彩唱段鼓個掌,或是給拉斯貝施的表演喝個彩;隨後,交頭接耳的神聊又照常進行。

  第一幕就快結束時,一間一直空著的包廂門打開了,弗朗茲瞧見一個女人走進包廂,他在巴黎曾有幸被引薦給這位夫人,而且以為她一直在法國,今夜在劇場見著她,他不由地愣了一下。阿爾貝看見同伴如此神色,轉過臉去問道:

  「您認識這個女人?」

  「沒錯。您覺得她怎麼樣?」

  「非常迷人,親愛的,而且還是金髮美女。哦!她的頭髮真美!她是法國人?」

  「是威尼斯人。」

  「怎麼稱呼?」

  「G伯爵夫人。」

  「喔!我聽說過她,」阿爾貝說,「據說她不僅長得美,人也聰明。可惜啊,上次德·維爾福夫人府上舉辦舞會,她也在,我本可以讓人給我引見的,可我錯過了這個機會:我是個大傻瓜!」

  「想要讓我給您一個彌補的機會嗎?」弗朗茲問。

  「怎麼!您跟她已經熟到可以領我上她的包廂去的地步了?」

  「我有幸和她交談過三四次;您也知道,憑這點交往,引見一下就算不得唐突了。」

  正在這時,那位伯爵夫人瞧見弗朗茲,朝他做了個很優雅的手勢,弗朗茲畢恭畢敬地頷首作答。

  「嘿!我覺得您跟她交情不淺哪。」阿爾貝說。

  「這您就錯了,我們法國人在國外總是這麼犯傻:我們老愛用巴黎人的眼光去看人家。到了西班牙,尤其是到了義大利,您千萬不能看到兩人關係很隨便,就斷定他倆交情很深。我和伯爵夫人只是比較合得來罷了。」

  「感情上合得來?」阿爾貝笑著問。

  「不,精神上,僅此而已。」弗朗茲一本正經地回答。

  「是在什麼樣的場合?」

  「在鬥獸場裡的一次散步,就像我和您的那次散步一樣。」

  「在月光下?」

  「對。」

  「就兩個人?」

  「差不多吧!」

  「那你們談的是……」

  「那些死去的人。」

  「哦!」阿爾貝大聲說,「這實在太有趣了。好,我向您保證,倘若我也有幸陪這位美麗的伯爵夫人一起散步,我一定只跟她談活著的人。」

  「那您說不定就失算了。」

  「反正您得說話算數,把我介紹給她吧!」

  「這幕完了就去。」

  「這該死的第一幕這麼長!」

  「聽這結尾的唱段,太美了,柯塞莉唱得真棒。」

  「沒錯,但演得不怎麼樣!」

  「拉斯貝施的演技可是沒話說了吧。」

  「您也不想想,看過了松塔和馬利布蘭 [7] ……」

  「您不覺得莫里亞尼的颱風非常優雅?」

  「我不喜歡看棕色頭髮的人扮成金黃頭髮。」

  「哦!親愛的,」弗朗茲轉過臉來說,而阿爾貝兀自拿著望遠鏡在張望,「您未免也太挑剔了吧。」

  大幕終於降落下來,遂了德·莫爾塞夫子爵的心願;他拿起帽子,擼了擼頭髮,整了整領帶和袖口,示意弗朗茲可以出發了。

  那邊的伯爵夫人看見弗朗茲探詢的目光,點了點頭,讓他明白她在等著他去。弗朗茲隨即領著急不可耐的阿爾貝,沿著半圓形的走廊,朝伯爵夫人所在的四號包廂走去;阿爾貝一路上還順手捋著襯衣領口和禮服翻領,生怕上面有皺痕。

  原先坐在伯爵夫人身邊的那個年輕人,當即立起身來,按義大利的禮儀把前排的位子讓給新來的客人。隨後再有人來,這新來的客人也得讓座給人家。

  弗朗茲把阿爾貝介紹給伯爵夫人,說他是一位社會地位和聰明才智都極其出眾的年輕人。他說的也是實話,阿爾貝在巴黎身處的社交圈裡,確實是個近乎完美的寵兒。弗朗茲又說,這個年輕人為在伯爵夫人逗留巴黎期間未能趨前謁見深感遺憾,懇求弗朗茲幫他彌補這一過失,因此他不揣冒昧,貿然帶朋友前來,還請伯爵夫人原諒他的唐突。

  伯爵夫人向阿爾貝嫵媚地笑了笑,算是還禮,同時把手伸給弗朗茲。

  阿爾貝應她之邀在前排的空位上落座,弗朗茲坐在第二排伯爵夫人後面。

  阿爾貝找到了一個絕妙的話題:巴黎。他跟伯爵夫人談起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弗朗茲知道,這是他的強項。他不去管他,從他手裡拿過大大的望遠鏡,細細打量起觀眾席來。

  只見對面第三排的一個包廂前座上,獨自坐著一個絕色女子,身上穿的是希臘服飾,從她那優雅自如的神態來看,那顯然是她家鄉的服飾。

  在她後面,有個男子的身影在暗處顯現出來,他的臉沒法看清。弗朗茲打斷阿爾貝和伯爵夫人的談話,問伯爵夫人是否認識這位元不僅吸引男人注意,而且也讓女人注目的希臘美人。

  「不認識,」她說,「我只知道,她在這個演出季剛開始時就來羅馬了。劇院開場那會兒,我見到她也在。一個月來,她每場必到,或是此刻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陪她來,或是光跟著個黑人家僕。」

  「您對她印象如何,伯爵夫人?」

  「美極了。彌朵拉 [8] 想必就像她這樣。」

  弗朗茲和伯爵夫人相視一笑。她又和阿爾貝交談起來,弗朗茲拿起望遠鏡對準希臘美人。

  帷幕升起,臺上跳起了芭蕾舞。這是亨利執導的義大利芭蕾傑作之一,亨利作為編舞大師,在義大利的名聲一度如日中天,如今卻落到了上羅馬的劇院來混日子的地步。在這出芭蕾中,從首席舞者到最不起眼的龍套,全團演員悉數上場,一百五十個人同時起舞,舉手抬腿,整齊劃一。

  這出芭蕾叫《波利斯卡》。

  弗朗茲正全神貫注注視著希臘美人,哪怕芭蕾跳得再好,他也顧不上看。那位美人兒,顯然對演出很感興趣,這種興趣跟陪伴她的男子的冷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編舞大師的傑作,他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對小號、鐃鈸和中國鈴鐺震耳欲聾的樂聲充耳不聞,沉浸在安詳寧靜、洋溢著幸福的睡意之中,享受天國般的甜美。

  芭蕾終於結束了,大幕在池座觀眾的狂熱掌聲中徐徐落下。

  在歌劇幕間插入芭蕾的行規,使義大利歌劇幕間休息的時間變得很短,演員們趁舞者在臺上展現原地旋轉和擊腳跳舞的當口,稍事休息,換換服裝。

  第二幕開始了。樂聲初起,弗朗茲看見那個閉目養神的男子緩緩直起身來,湊近希臘女郎,那女郎轉過臉去對他說了幾句話,然後重又靠在包廂前緣上看戲。

  聽她說話的男子始終在暗處,弗朗茲沒法看清他的臉。

  大幕升起,弗朗茲不由自主地被臺上的演員吸引了過去,他的目光暫時離開希臘美人的包廂,投向了舞臺。

  讀者想必知道,這一幕開場有一段「睡夢」二重唱:巴里西娜在睡夢中向阿佐吐露了她對烏戈的愛意;得知真情的丈夫妒火中燒,怒不可遏,認定妻子不貞,把她從睡夢中叫醒,發誓要洗雪恥辱。

  這段二重唱,是多尼采蒂那支生花妙筆寫下的最美妙、最動人、最攝人心魄的一個唱段。弗朗茲這是第三次聽了,他雖然說不上酷愛音樂,但還是對這個唱段聽得很入迷。因此,他也要跟滿場觀眾一樣,為演員的出色表演鼓掌叫好;可當他舉起手來正要拍攏,張開嘴正要喊好的時候,他突然呆住不動了。

  包廂裡的男子剛立起身來,此刻他的臉部正好在明處,弗朗茲認出他就是基督山神秘的主人,昨晚在鬥獸場的廢墟上,弗朗茲覺得確實認出過他的身材和嗓音。

  不用再懷疑了,那個陌生的遊客就住在羅馬。

  弗朗茲臉上的表情,想必跟此人的露面在他心中引起的震驚是相一致的,因而伯爵夫人瞧著他,咯咯發笑,問他到底怎麼了。

  「伯爵夫人,」弗朗茲回答說,「剛才我問您是否認識這位元阿爾巴尼亞女子;現在我想問,您是否認識她的丈夫?」

  「也不認識。」伯爵夫人說。

  「您從沒注意過他嗎?」

  「好一個法國式的問題!您應該瞭解,對我們義大利女人來說,世界上除了我們所愛的男人,就再沒別的男人了!」

  「說得好。」弗朗茲回答說。

  「話雖這麼說,」她把阿爾貝的望遠鏡湊在眼睛上,望著那個包廂說,「他可真像個剛從墳裡出來的死人,想必是掘墓人把他掘出來,放了他。瞧他那張臉,一點血色也沒有。」

  「他一向如此。」弗朗茲說。

  「這麼說,您認識他嘍?」伯爵夫人問,「好呀,現在該是我問您是不是認識他了。」

  「我相信我見過他,我應該認識他。」

  「可也是,」她聳起美麗的肩膀,彷彿周身打了個冷戰似的,「我明白,任誰只要見過他一次,就永遠也忘不了。」

  看來,弗朗茲體驗過的恐懼並非他個人的印象,有相同感覺的大有人在呢。

  「怎麼樣,」當伯爵夫人再次把望遠鏡湊近眼前時,弗朗茲問道,「您對這個人印象如何?」

  「像是魯斯文勳爵 [9] 復活。」

  聽她提到拜倫講的故事中的這個人物,弗朗茲心頭一震:沒錯,倘若說真有什麼人能讓他相信吸血鬼存在的話,那就是這個人。

  「我得弄清楚他究竟是什麼人。」弗朗茲站起身來說。

  「哦!不行,」伯爵夫人大聲說,「不行,您不能走,我還得讓您送我回家呢,我不讓您走。」

  「怎麼!您當真,」弗朗茲湊在她耳邊說,「當真害怕了?」

  「聽我說,」她對他說,「拜倫對我信誓旦旦地說過,他相信真有吸血鬼,他告訴我他見過吸血鬼,他跟我描繪過他們的臉,哦,就是這個模樣:這種烏黑的頭髮,這種閃著奇特光芒的大而亮的眼睛,這種慘白的臉色。還有,您看哪,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也跟別的女人不一樣,陪著他的是個外國女人……一個希臘女人,一個異端教派的女人……說不定也像他一樣是個巫師。我求您別去找他。明天您愛怎麼著都行,可今天我把話給您撂在這兒了,我不讓您走。」

  弗朗茲執意要去。

  「請聽我說,」她立起身來說,「我這就要走了,今晚有客人上我家來,我不能看完演出了。難道您忍心說不想陪我回去嗎?」

  他無話可說,他所能做的就是拿起帽子,打開包廂門,讓伯爵夫人挽住他的手臂。

  他這樣做了。

  伯爵夫人的確情緒非常激動;弗朗茲心頭也縈繞著一種迷信色彩很濃的恐懼。在伯爵夫人只是出於本能的那種恐懼感,對他而言卻關聯著一段回憶,所以這種恐懼感就格外強烈了。

  他感覺到伯爵夫人上馬車時渾身在顫抖。

  他將伯爵夫人送到她的府邸。那兒並沒有來客在等她。他嗔怪她騙他。

  「不瞞您說,」她對他說,「我覺得不大舒服,想獨自待一會兒。剛才看見的那個男人,弄得我心緒很不寧。」

  弗朗茲想做個笑臉。

  「就請別笑吧,」她對他說,「我看您也笑不出來。我請您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先答應我。」

  「無論您要我做什麼事,我都在所不辭,只要不是讓我放棄查明那人底細的打算就行。我自有一些不能告訴您的隱衷,非要弄清楚他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不可。」

  「他從哪兒來,我不知道。可他要到哪兒去,我可以告訴您:他肯定要到地獄去。」

  「請還是告訴我,您究竟要我答應您什麼事吧,伯爵夫人。」弗朗茲說。

  「哦!我要您答應我,今晚直接回旅館,別再去找這個人。您剛跟某些人分手,馬上就去找另一些人,這兩撥人之間就會有某種微妙的關係。請您別讓這個人和我有什麼瓜葛。明天您愛去找他,只管去就是;可是您千萬別把他引到我跟前來,要不我會嚇得半死的。就這樣,晚安。好好睡個覺吧。我自己呀,我知道今晚是睡不著嘍。」

  說完這些話,伯爵夫人便撇下弗朗茲而去,叫他一時琢磨不透她究竟是逗著他玩呢,還是當真如她所說的那樣受了驚嚇。

  回到旅館,弗朗茲只見阿爾貝穿著便袍、睡褲,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張沙發椅上,抽著雪茄。

  「哦!是您啊!」他對弗朗茲說,「我還以為您要明兒才回呢。」

  「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回答說,「我想這正好是個機會,讓我把話給您說透了吧:您對義大利女人的看法大錯特錯。我原以為您既然情場失意,該把這看法改掉了。」

  「沒辦法唷!這些精靈古怪的女人,真叫人捉摸不透!她們把手伸給你吻,還跟你握手;她們跟你說悄悄話,還讓你送她們回家:一個巴黎女人哪怕只是十分裡做了三分,也早就聲名狼藉了。」

  「對!說得沒錯,這就因為她們沒什麼要藏藏掖掖的,就因為她們生活在燦爛的陽光下,這些女人在這個到處——照但丁的說法——聽得到說si [10] 的美好國家裡,當然可以無拘無束啊。再說,您也看到了,伯爵夫人真的很害怕。」

  「怕什麼?怕我們對面那位跟希臘美女在一起、彬彬有禮的先生?他們離開包廂那會兒,我想把事情弄弄明白,就有意出去,在走廊上跟他倆擦肩而過。我真不知道你們怎麼會覺得這個人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穿得也很講究,看得出他的衣服都是法國貨,不是在布蘭的店裡買的,就是在於曼的裁縫鋪裡定做的;臉色有點蒼白,這倒是真的,不過您也知道,蒼白的膚色是高貴的標誌。」

  弗朗茲微微一笑,阿爾貝就希望自己的膚色是蒼白的。

  「好吧,」弗朗茲對他說,「我同意,伯爵夫人的念頭是有點不靠譜。您走過他倆身旁時,那人有沒有在說話,說些什麼您可聽清了?」

  「他在說話,但說的是現代希臘語。我從幾個發音相近的古希臘語的詞兒,聽出了這是現代希臘語。順便說一下,親愛的朋友,我唸中學時希臘語成績很棒。」

  「您是說他講現代希臘語?」

  「八九不離十吧。」

  「這就對了,」弗朗茲喃喃地說,「是他。」

  「您說什麼?」

  「沒什麼。這會兒您在做什麼呢?」

  「我在準備給您一個驚喜。」

  「什麼樣的驚喜?」

  「您不是知道我們沒法弄到一輛馬車嗎?」

  「當然!我們不是使盡渾身解數,結果一無所獲嗎。」

  「聽著,我想出了個絕妙的主意。」

  弗朗茲瞧了阿爾貝一眼,用這種眼神看人,通常表明並不認為對方能想出什麼好主意。

  「親愛的朋友,」阿爾貝說,「承蒙厚愛,給我這麼個白眼,到時候只怕您得向我道歉哦。」

  「我準備向您道歉,親愛的朋友,要是您的主意真像您說的那麼棒的話。」

  「那您請聽好了。」

  「我洗耳恭聽。」

  「馬車是沒法搞到了,對嗎?」

  「對。」

  「馬也租不到了?」

  「沒錯。」

  「可是弄部運貨的大車,總還行吧?」

  「興許能行。」

  「弄兩頭牛呢?」

  「大概也沒問題。」

  「那麼,親愛的朋友,咱們的事情就成了!我讓人把大車裝飾一下,我倆扮成那不勒斯收割莊稼的農民,擺出萊奧波德·羅貝爾 [11] 那幅名畫裡的架勢。要是伯爵夫人肯穿上波佐利或索倫托地區的服裝,那就更令人叫絕了,以她的美貌,扮個領著孩子的母親真是綽綽有餘。」

  「可不是!」弗朗茲大聲說,「這回您想在點子上了,阿爾貝先生,這個主意確實很妙。」

  「而且有民族特色,朋友,我無非就是把懶王 [12] 的做派花樣翻個新而已!喔!羅馬的先生們,你們難道以為沒有車子沒有馬,人家就會像你們的lazzaroni [13] 那樣滿大街亂奔嗎?嗨!我們自有辦法變出來。」

  「這個妙不可言的主意,您有沒有先跟誰講起過?」

  「跟咱們的旅館老闆唄。回旅館那會兒,我把他叫上來,告訴他我要用哪些東西。他回答我說這事容易得很。我想把牛角包上一層金,可他告訴我這得花三天時間:所以這道裝飾只好省略了。」

  「他在哪兒?」

  「誰?」

  「咱們的老闆。」

  「在辦貨呢。到明天可能就來不及嘍。」

  「照這麼說,今晚他就能給我們一個準信?」

  「我正等著他呢。」

  話音剛落,房門打開,巴斯特裡尼老闆探進頭來。

  「Permesso? [14] 」他問。

  「當然可以。」弗朗茲高聲說。

  「怎麼樣,」阿爾貝說,「我們要的車子和牛都找到了嗎?」

  「我找到更好的東西了。」他揚揚得意地回答說。

  「哦!親愛的老闆,您可得當心,」阿爾貝說,「老想要更好,事情會弄砸。」

  「二位閣下請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巴斯特裡尼老闆說這話時,神氣顯得很幹練。

  「到底怎麼回事?」弗朗茲也發問。

  「二位想必知道,」旅館老闆說,「基督山伯爵和二位住在同一層樓上吧?」

  「我當然知道,」阿爾貝說,「要不是他,我們也不至於擠在這麼個小客房裡,活像聖尼古拉—夏多內街的兩個窮學生。」

  「是這麼回事,他知道您二位眼前有些不便,邀請二位乘坐他的馬車,並在羅斯波利宮窗口為二位元留了兩個位子。」

  阿爾貝和弗朗茲對望了一眼。

  「嗯,」阿爾貝問,「我們是否應該接受一個陌生人,一個我們根本不認識的人的邀請呢?」

  「這個基督山伯爵是怎麼樣一個人?」弗朗茲問旅館老闆。

  「是西西里或馬爾他的一位非常顯赫的爵爺,究竟是什麼地方我也說不清楚,可我知道他地位像博蓋塞家族 [15] 一樣尊貴,富得像一座金礦。」

  「我以為,」弗朗茲對阿爾貝說,「倘若此人真像咱們老闆說的這樣禮數周到,他就該換一種方式來邀請我們,或者送張請柬來,或者……」

  正在此時,只聽得有人敲門。

  「請進。」弗朗茲說。

  一個僕人,身穿精美的號服,出現在門前。

  「基督山伯爵向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和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先生致意。」他說。

  同時,他遞給旅館老闆兩張名片,旅館老闆轉遞給兩個年輕人。

  「基督山伯爵先生,」這個僕人接著說,「想請二位先生允許他以鄰居的身份明天早上前來拜訪,並請二位賞臉指定合適時間。」

  「瞧,」阿爾貝對弗朗茲說,「禮數周到,無懈可擊。」

  「請告訴伯爵,」弗朗茲對僕人說,「理應我們前去拜訪,對此我們深感榮幸。」

  僕人退下。

  「這才叫強中自有強中手呢,瞧人家這瀟灑勁兒,」阿爾貝說,「得,您說得一點不錯,巴斯特裡尼老闆,您這位基督山伯爵是個無可挑剔的紳士。」

  「那麼您二位接受他的邀請了?」老闆說。

  「當然,」阿爾貝回答說。「不過,說句實話,我還真捨不得那牛車和農夫呢。要沒有羅斯波利宮的視窗來補償我們的損失,我相信我是不會改變當初的主意的,您說呢,弗朗茲?」

  「我也一樣,羅斯波利宮的視窗讓我改變了主意。」弗朗茲回答阿爾貝說。

  原來,羅斯波利宮視窗的這兩個位子,讓弗朗茲想起了他在鬥獸場廢墟上聽到的對話,在裹著披風的陌生人和特朗斯泰韋人的這場對話中,那陌生人保證說一定能拿到特赦令。而根據種種跡象,弗朗茲相信這個裹披風的人就是阿根廷劇院裡的那個人——當時看見此人出現在劇場裡,他著實吃了一驚——如果真是這樣,他一定能認出此人,這樣,他的好奇心自然也就得到滿足了。

  夜裡弗朗茲久久不能入眠,那人的兩次顯身情景縈繞腦際,他只盼第二天早早來臨。沒錯,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會真相大白,基督山島的那位東道主,除非有蓋吉茲的指環 [16] 可以隱身匿跡,否則他肯定逃不過弗朗茲的眼睛。所以還不到八點鐘,弗朗茲就醒了。

  至於阿爾貝,他既然沒有弗朗茲的這些心事,自然也就不必早起,所以這會兒他睡得正香。

  弗朗茲讓人去叫旅館老闆。他一叫就到,仍是平常的那副卑恭模樣。

  「巴斯特裡尼老闆,」弗朗茲對他說,「今天好像要行刑處決犯人,是不是?」

  「沒錯,閣下。不過要是您這麼問我,是想弄個靠窗的位子,那您已經說得太晚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弗朗茲說,「再說,倘若我真的想看行刑場面的話,我想在平喬公園的斜坡上總能找到個地方吧。」

  「噢!我還以為閣下不會肯跟那些下等人擠在一起呢,平喬公園倒是他們的天然看臺。」

  「沒準我也就不去了,」弗朗茲說,「不過有些事兒我還是想瞭解一下。」

  「什麼事兒?」

  「我想知道處決人犯的人數、姓名和行刑方式。」

  「您可問得真是時候,閣下!人家剛給我送來tavoletta [17] 。」

  「什麼叫tavoletta?」

  「就是行刑頭天晚上掛在每個街角的告示牌,上面張貼著處決犯人的姓名、罪名和行刑方式。這些告示的目的,是籲請信徒們祈求天主讓罪人真心懺悔。」

  「人家給您把tavoletta送來,莫非是要您去跟那些信徒們一起祈禱不成?」弗朗茲神情狐疑地問。

  「不是的,閣下。我跟掛告示牌的人事先就約好,每次有處決,他都把牌子給我送來,好讓我這兒想看熱鬧的客人瞭解行刑情況。」

  「哦!您想得真周到!」弗朗茲高聲說。

  「咳!」巴斯特裡尼老闆笑嘻嘻地說,「不是我誇口,只要是能滿足惠臨本旅館的外國貴客需要的事情,我無不盡心竭力在做。」

  「這一點我注意到了,親愛的老闆!請放心,凡是有合適的機會,我都會為您說話的。現在,我想看看這個tavoletta。」

  「這容易,」旅館老闆打開房門說,「我在樓道上掛了一塊。」

  他走出房門,取下tavoletta,然後把它遞給弗朗茲。

  下面是這塊殺人告示牌的內容:

  茲經天主教最高法庭判決,定於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即嘉年華開幕之日,在民眾廣場處決兩名案犯。案犯安德列亞·隆多洛罪名為謀殺聖讓—德—拉特朗教堂司鐸、尊敬的堂愷撒·泰利尼神甫。案犯佩皮諾,外號渾天石,罪名為私通劇盜路易吉·萬帕及其同夥。

  前者判處錘刑。

  後者判處斬刑。

  特請博愛為懷的教眾祈求天主讓二犯真誠懺悔。

  此告。

  這跟弗朗茲前天晚上在鬥獸場廢墟上聽到的那些話完全一樣,一點沒有改變:人犯的姓名,判刑的罪名,以及行刑的方式,都毫無二致。

  所以,可以十拿九穩地斷定,那個特朗斯泰韋人就是強盜路易吉·萬帕,而那個裹披風的人就是水手辛巴德,他在羅馬也像在韋基奧港和突尼斯那樣,繼續從事他的慈善冒險事業。

  說話間,不覺已是九點鐘了。弗朗茲正要去叫醒阿爾貝,不料驚訝地看見他穿戴齊整地走出房間來了。他心裡念著嘉年華,居然起得這麼早,弗朗茲還真是沒想到。

  「嗯,」弗朗茲對旅館老闆說,「既然我倆都已經準備好了,依您看,親愛的巴斯特裡尼先生,我們可以去拜訪基督山伯爵了嗎?」

  「噢!當然可以!」他回答說,「基督山伯爵習慣早起,我敢說他起床已經有兩個多鐘頭了。」

  「您認為我們此刻前去,不會顯得很冒昧?」

  「一點不會。」

  「既然如此,阿爾貝,要是您已經準備好……」

  「一切準備就緒。」阿爾貝說。

  「那我們就去向這位鄰居當面致意,謝謝他的高情雅意吧。」

  「走吧!」

  弗朗茲和阿爾貝只要穿過樓道,就到這位鄰居門前了。旅館老闆在前面引路,為他倆按了門鈴。一個僕人前來開門。

  「I Signori Francesi [18] .」旅館老闆說。

  那僕人鞠躬,示意他們進去。

  他們穿過兩個裝飾華麗的房間,在巴斯特裡尼老闆的旅館裡竟然有這麼奢華的傢俱裝飾,真是讓人想不到;最後他們來到一個極其雅致的客廳。地板上鋪著土耳其地毯,舒適的沙發靠背後仰,靠墊飽滿。牆上裝飾著大師的油畫傑作和精光燦燦的兵器,每扇門前都懸著大幅的絨繡掛毯。

  「二位閣下請寬坐,」那僕人說,「我去向伯爵先生通報。」

  他走進一扇房門。

  房門打開時,一陣單弦琴聲飄到這兩位朋友耳邊,但是一瞬間就消逝了:房門一開就關,可以說僅僅放出了一縷樂音。

  弗朗茲和阿爾貝對望一眼,轉眼又去打量那些傢俱、油畫和兵器。所有這一切,細看之下更顯得富麗堂皇。

  「怎麼樣,」弗朗茲問他朋友,「您有何觀感?」

  「我看哪,咱們這位鄰居,不是做西班牙公債空頭交易的證券經紀商,就是微服出遊的親王。」

  「噓!」弗朗茲對他說,「他來了,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果然,兩位來客聽到了開門的聲音;門簾隨即撩起,這一切財富的主人走了進來。

  阿爾貝迎上前去,弗朗茲卻停在了原處。

  剛進來的這位不是別人,正是鬥獸場裹著披風的男人、劇院包廂裡的陌生人和基督山島神秘的東道主。

  [1] 馬提雅爾(約38—約104):羅馬銘辭作家,一生寫有銘辭1500多首。

  [2] 弗拉維烏斯·韋斯巴薌(西元9—西元79):羅馬皇帝(西元69—西元79),於72年下令興建弗拉維圓形劇場(後來更名為羅馬鬥獸場),80年由其子提圖斯主持開幕儀式。

  [3] 法語:當然。

  [4] 蒲林尼烏斯(Pline,拉丁文中為Plinius,西元23—西元79)是拉丁作家。卡爾皮尼烏斯(Calpurnius)則是與尼祿(西元一世紀)同時代的拉丁詩人。

  [5] 指義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Donizetti,1797—1848)。三幕歌劇《拉美莫爾的露契亞》(1835)劇情取材於司各特的小說《拉美莫爾的新娘》。《巴里西娜》是這位作曲家稍早些時候創作的另一部歌劇,首演於1833年。

  [6] 義大利文:位子。

  [7] 松塔(Henriette Sontag,1806—1854):德國女高音歌唱家。1824年在維也納參加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首演,名噪一時。馬利布蘭(Maria Malibran,1808—1836):西班牙女中音歌唱家。1828年在巴黎的義大利劇院演出羅西尼的歌劇《賽米納米德》,大為轟動。

  [8] 彌朵拉:拜倫在《海盜》一詩中描繪的理想東方女性。

  [9] 魯斯文勳爵:法國作家諾迪埃《吸血鬼魯斯文勳爵》一書中的主人公。此書以拜倫對他在日內瓦認識的一群貴婦人講述的恐怖故事為藍本寫成,後被改編成戲劇上演,頗有影響。

  [10] 義大利文:是;同意。

  [11] 萊奧波德·羅貝爾(1794—1835):瑞士畫家,以表現義大利風情的畫作著稱。

  [12] 懶王:法蘭克王國墨洛溫王朝最後幾代國王的貶稱。法蘭克王國是近代德、法、意三國的雛形,故阿爾貝有民族特色云云。

  [13] 義大利文:無賴,懶漢。尤指在街頭行乞的無業遊民。

  [14] 義大利文:可以進來嗎?

  [15] 義大利的貴族世家。從十三世紀起,其家族中出過許多達官顯貴。

  [16] 蓋吉茲(?—約西元前648):柏拉圖書中人物。他得到一枚魔戒,憑此隱身,並謀殺呂底亞國王,篡奪王位。

  [17] 義大利文:木牌。

  [18] 義大利文:兩位法國先生到。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49

第三十五章 錘刑

  「二位,」基督山伯爵走進來時說道,「讓你們先來看我,實在是抱歉得很。本當趨前拜謁,但又恐多有不便;況且已聽說二位執意見訪,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伯爵先生,弗朗茲和我特來向您表示由衷的謝忱,」阿爾貝說,「我們確實已經一籌莫展,正在打算別出心裁地裝點一輛彩車,不想喜出望外地收到了您的盛情邀請。」

  「喔,天哪!」伯爵說著,做個手勢請他倆坐在長沙發上,「這都是帕斯特裡尼那個糊塗蟲的錯,才讓二位受驚了!二位有難處,他竟然對我隻字未提,而我在此孤身一人,正想有幸結識鄰居。一聽說我可以略盡綿薄之力,二位也看到,我就急不可耐地想趁這機會向二位致意了。」

  兩個年輕人欠身致謝。弗朗茲還沒想好該說些什麼。他還拿不定主意,由於伯爵沒有露出半點認出他的意思,看上去也並不想被他認出,他不知道是該說句什麼話暗示一下呢,還是再等一等,看看情況怎麼發展。再說,他雖說能確準昨晚坐在對面包廂裡的就是此人,但前晚在競技場遇見的是不是這個人,他就不能肯定了;所以他決定順其自然,且不先向伯爵提起前兩天的事。再說,他現在已經占了先機,他手裡掌握著對方的秘密,而他本人無須隱瞞什麼,所以對方也就不能把他弗朗茲怎麼樣。

  他想不如先開個頭,設法把話題引到澄清一些疑竇的方向上去。

  「伯爵先生,」他說,「承蒙您在您的馬車上和羅斯波利宮的視窗都給我們留了座位。現在,不知能否請您賞光告訴我們,怎樣才能在民眾廣場找到,照義大利人的說法,弄到一個posto呢?」

  「哦!對,沒錯,」伯爵專注的目光停在莫爾塞夫臉上,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民眾廣場,在那兒好像要處決幾個犯人來著?」

  「正是。」弗朗茲回答說,他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把話頭引到他設定的方向上來。

  「請稍等,稍等一下,我記得昨天跟管家說過,讓他把這事給辦了。也許我還能幫上這麼點小忙呢。」

  他伸手捏住鈴繩,拉了三下。

  「不知您是否考慮過,」他對弗朗茲說,「怎樣既快捷又有效地召喚底下人的問題。我設計了一個方案。拉一下鈴,是喚我的貼身男僕;拉兩下,是喚旅館老闆;拉三下,是喚管家。這樣一來,既不會浪費一分鐘時間,也不用多費一句口舌。喏,我喚的人來了。」

  正在這時,只見進來一個四十五六歲的男子,弗朗茲看見此人,覺得他那模樣不折不扣就是當初在島上把他領進岩洞的那個走私販子,可是他看上去就像壓根兒不認識弗朗茲。弗朗茲看出,這是事先關照好的。

  「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我昨天吩咐過,讓您去訂一個正對民眾廣場的視窗,您去辦了嗎?」

  「是的,老爺,」管家回答說,「可是去晚了。」

  「什麼!」伯爵皺起眉頭說,「我不是對您說了要訂一個嗎?」

  「老爺,訂還是訂到了,那原來是洛巴尼埃夫親王訂的,所以租金我花了……」

  「夠了,夠了,貝爾圖喬先生,請讓這兩位先生耳根落個清淨吧。您租下了窗口,這就行了。您把地址告訴車夫,再領我們上樓,這就夠了。去吧。」

  管家鞠躬,往後一步正要退下。

  「啊!」伯爵說,「勞駕去問一下巴斯特裡尼,他有沒有拿到tavoletta,是否可以把行刑佈告給我送來。」

  「不用了,」弗朗茲介面說,並從衣袋裡掏出記事本,「我看到了佈告牌,還抄在這本子上了。」

  「好極了。既然如此,貝爾圖喬先生,這兒沒您的事,您可以走了。您去吩咐一聲,早餐準備好了,就來告訴我們。不知二位,」他轉身對那兩個朋友說,「可否賞光和我共進早餐?」

  「哦,伯爵先生,」阿爾貝說,「這實在太叨擾了。」

  「哪兒的話,我對此感到不勝榮幸,日後在巴黎,你們中的某一位,說不定兩位在一起,做東回請我就是了。貝爾圖喬先生,吩咐擺三份刀叉。」

  他從弗朗茲手上接過記事本。

  「我們來唸唸吧,」他說這話的口氣,就像手裡拿的是張小廣告,「『定於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就是今天囉,『處決兩名案犯。案犯安德列亞·隆多洛罪名為謀殺聖讓—德—拉特朗教堂司鐸、尊敬的堂愷撒·泰利尼神甫。案犯佩皮諾,外號渾天石,罪名為私通劇盜路易吉·萬帕及其同夥……』唔!『前者判處錘刑,後者判處斬刑。』噢,對了,」伯爵接著說,「起先確實是這麼回事;不過據我所知,昨天事情有了點變化,行刑的安排可能改變了。」

  「噢!」弗朗茲喊出聲來。

  「是這樣,昨晚我在羅斯皮利奧西紅衣主教府上做客,好像聽說其中有個犯人要緩期執行。」

  「是安德列亞·隆多洛嗎?」弗朗茲問。

  「不是吧……」伯爵漫不經心地說,「是另外那個……(他彷彿想不起名字,朝記事本上瞥了一眼)那個佩皮諾,外號叫渾天石的。這樣一來,上斷頭臺斬首是看不見了,不過二位還有錘刑可看,這種行刑方式,當你第一次,甚至第二次看到的時候,是會覺得非常新奇的。而斷頭臺麼,你們在別的地方也看得到,那就過於簡單,過於千篇一律了:不會有任何意外情況。斷頭機既不會出錯,也不會發抖,更不會砍偏,決不會像對德·夏萊伯爵行刑的那個士兵那樣,連砍三十刀還沒完事,這蠢貨沒準是黎塞留特意安排的。瞧!」伯爵以一種輕蔑的口氣接著說,「就刑罰而言,歐洲人不值一提,他們什麼也不懂,要說怎麼讓人死得慘不忍睹,他們實在還得啟啟蒙,或者乾脆說吧,他們已經老得沒法學了。」

  「聽您這麼說,伯爵先生,」弗朗茲回答說,「想來您對各個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行刑方式進行過比較,做過一番研究。」

  「至少可以說,我沒見識過的已經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說。

  「觀看那些恐怖的場面,讓您感到很有興趣嗎?」

  「我最初感到厭惡,隨後變得無動於衷,最後感到好奇。」

  「好奇!這個詞讓人聽得不寒而慄,您知道嗎?」

  「這是為什麼呢?人生大事,再大大不過死亡。那好!研究一下靈魂離開肉體可以有哪些各不相同的方式,以及每個人怎樣按照自己的性格、氣質,乃至當地的習俗,去走完從存在到虛無的最後階段,這不是挺有意思的嗎?要說我麼,有一點我是看清了的:那就是見過死亡的場面愈多,死起來就愈容易。所以,在我看來,死亡可以說是一種刑罰,但它並不能贖罪。」

  「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弗朗茲說,「請您再解釋一下好嗎?說實話,您的這些話把我的好奇心撩撥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那就請聽我說吧。」伯爵說,他的臉上透出一股怨恨的神色,換在另一個人身上,那就是一種憤怒欲狂的表情。「如果有個人慘無人道地折磨您的父親、母親和情人,讓您最心愛的親人最後離您而去,在您的心頭留下一個無法彌合、永遠在流血的創口,難道僅僅把他送上斷頭臺,讓鍘刀從他的枕骨下端和斜方肌之間切過,就夠了嗎?難道僅僅讓他身受這幾秒鐘的痛楚,這個社會就算對您那麼多年來內心所受的痛苦給出補償了嗎?」

  「是的,我明白,」弗朗茲說,「人類的司法正義不足以撫平心靈的創傷:它至多只能做到以命抵命。對它只能提出它能滿足的要求,僅此而已。」

  「我再給您舉個例子,」伯爵接著往下說,「當一個人以謀殺他人的方式觸犯了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這個社會對他的懲處就是讓他以命抵命。但是,難道您沒見到有人受盡千般萬種讓人撕心裂肺的折磨,這個社會卻不聞不問,甚至連我們剛才說的那些並不足以補償痛苦的懲罰手段也不提供給他嗎?不是有那麼些惡行累累的罪人,就連土耳其人的尖樁刑、波斯人的鑽刑和易洛魁印第安人的烙刑對他們都嫌太輕,社會卻對他們不聞不問,聽任他們逍遙法外嗎?……您說,難道沒有這樣的罪惡存在嗎?」

  「有,」弗朗茲說,「所以才允許用決鬥來懲處這種罪惡呀。」

  「呵!決鬥,」伯爵高聲說,「我用我的靈魂起誓,我確信倘若要用這種方式來達到復仇的目的,那只是一種兒戲!一個人奪走了你的情人,誘騙了你的妻子,玷污了你的女兒,讓你的一生陷於痛苦、不幸和恥辱之中,而你本來是有權利得到上帝在造人時應允過的那份幸福的。對這麼一個把你變得精神近於錯亂、內心充滿絕望的罪人,難道單憑往他胸口刺上一劍,或者往他腦袋打進一顆子彈,就算報仇了嗎?哪有這樣便宜的事!何況,真正從決鬥中得到好處的往往還是他,他在世人眼裡洗清了罪名,而且多多少少也得到了天主的寬恕。不,不,」伯爵接著說,「倘若我要報仇,我決不會這樣報仇。」

  「這麼說,您不贊成決鬥?您也不會跟人決鬥?」阿爾貝聽到一番如此奇特的議論,不由得開口問道。

  「哦!不是這樣!」伯爵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可以為一件瑣事,一句無禮的話,一樁欺瞞的行為,一次公然的侮辱而跟人決鬥,這樣的決鬥對我來說是小事一樁,因為我訓練有素,身手矯健,又久經歷練,見慣了兇險的場面,所以我十拿九穩能把對手給結果了。對,我也決鬥,也會為諸如此類的事情跟人決鬥。但是,對於那種鈍慢而又痛徹肺腑、無處不在而又永無休止的痛苦,只要有可能,我會讓那個叫我承受這些痛苦的人也承受同樣的痛苦:照東方人的說法,這叫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些造物主的選民在各方面都是我們的老師,他們懂得如何讓自己享受一種夢想中的生活,擁有一個現實中的天堂。」

  「不過,」弗朗茲對伯爵說,「您如此持論,無異於私設公堂,自己既當法官又當劊子手,這樣終有一天,您也逃脫不了法律的懲處。仇恨使人盲目,憤怒使人喪失理智,一個人要是想憑復仇逞一時之快,到頭來飲下的只能是苦酒。」

  「您說得沒錯,倘使這人又窮又笨的話;但要是他家財萬貫而又機敏靈活,情況就不同了。況且,說到底大不了就是在我們剛才說的斷頭臺挨上一刀,崇尚博愛精神的法國大革命,已經用斷頭臺取代了四馬分屍和車輪刑。喔!大仇得報,砍頭又何足惜?說實話,我還真有些遺憾呢,看來那個倒楣蛋佩皮諾很可能不上斷頭臺了,否則你們就可以看見了,那行刑有多俐索,簡直就快得不值一提。不過說真的,二位,今天是嘉年華,我們談論這個話題未免也太出格了吧。這個話題是怎麼開頭的?噢!我想起來了!你們想在我的窗口有個位子。嗯,沒問題,你們會有位子的。不過我們還是先去用早餐吧,僕人這就要來請我們入席了。」

  果然,一個僕人打開客廳四扇門中的一扇,朗聲說道:

  「Al suo comodo [1] !」

  兩個年輕人起身走進餐廳。

  早餐豐盛而精美。弗朗茲心想,阿爾貝聽了東道主的那番高論,一定會深受震動,因此席間始終在注意觀察他,但是從阿爾貝的眼神中絲毫看不出異樣的表情,也不知是他漫不經心慣了,剛才沒怎麼注意聽他們的談話,還是因為基督山伯爵說到決鬥時對他語氣特別和緩,抑或是由於前文說到的那些怪事只有弗朗茲一人知曉,所以只有弗朗茲才會對伯爵的怪論備感震驚。總之,阿爾貝非但沒有一點驚異的神情,而且樂滋滋地吃得津津有味,可見這四五個月來,他實在受夠了義大利菜,亦即世界上一種最糟糕的菜肴。而伯爵,每樣菜他都只是稍稍碰碰,讓人看著不由得會想,他陪客人坐在餐桌旁,只是在盡一份責任,不想顯得失禮而已,等到客人一走,他大概另外會吃一種稀奇古怪的東西。

  想到這兒,弗朗茲情不自禁地回憶起G伯爵夫人見到這位伯爵時的驚恐,以及與她分手前,她說她確信對面包廂裡的那個男人,也就是這位伯爵是個幽靈的那些話。

  用完早餐,弗朗茲掏出懷錶。

  「嗯,」伯爵對他說,「你們還有事?」

  「請原諒,伯爵先生,」弗朗茲回答說,「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辦。」

  「什麼事情?」

  「我們還沒有化裝的服飾,今天是少不了要化裝的吧。」

  「這事你們就不用操心了。我想,我在民眾廣場那兒應該有一個專用的化裝間吧。你們選定服飾以後,我讓人先送過去,我們可以在那兒當場裝扮起來。」

  「在行刑以後?」弗朗茲大聲說。

  「都行,行刑以後,行刑的當口,或者在那以前,隨你們的便。」

  「面對斷頭臺?」

  「斷頭臺也是節日的組成部分嘛。」

  「嗯,伯爵先生,我想過了,」弗朗茲說,「對您的好意我自然感激不盡,可是我只能接受您的馬車和羅斯波利宮窗口的那兩個位子,面對民眾廣場的那個位子,還是請您另作安排吧。」

  「我把話說在頭裡,這樣一來,您可就錯過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囉。」伯爵說。

  「過後您說給我聽吧,」弗朗茲介面說,「我相信,一件有趣的事兒由您來說給我聽,未必會比我親眼看見來得遜色。何況,我曾經不止一次起過親眼看看怎麼行刑的念頭,可是每次都是下不了決心。您怎麼樣,阿爾貝?」

  「我呀,」子爵回答說,「我看過處死卡斯泰因 [2] 的場面,不過那會兒我恐怕有點暈乎乎的。那天剛好是我中學畢業的日子,頭天晚上我們在一個什麼小酒館裡喝了個通宵。

  「一件事在巴黎沒做過,所以到了國外也不能做,這不成其為理由啊。你出來旅行,就是為了增長見識,你不老在一個地方待著,就是為了能四處多看看。你們想想看,要是有一天人家問你們:『羅馬是怎麼行刑的?』你們回答說:『不知道呀。』這有多丟臉。再說,那個罪犯是個喪盡天良的壞蛋,聽說這傢伙用壁爐的柴架打死了把他當親生兒子那樣帶大的譯事司鐸。真見鬼!要殺一個神職人員,好歹也得用個比柴架稱手點的兇器呀,何況這個神職人員沒準還是他的親生父親呢。你們上西班牙去旅遊,總得去看看鬥牛是不是?那好,就假定我們要去看的是一場角鬥吧。想想古羅馬的競技場,想想那些要有三百頭獅子和百十來個人喪生的搏鬥吧。再想想那八萬名拼命鼓掌的觀眾,想想那些帶著就要出嫁的女兒一起來觀看的道貌岸然的貴婦,想想那些可愛的祭司貞女,她們伸出白皙的手,那麼可愛地輕輕一揮,意思是說:『快去,別賴著不動呀!把那個半死不活的角鬥士乾脆給結果了。』」

  「您去嗎,阿爾貝?」弗朗茲問。

  「說真的,親愛的朋友,我本來也跟您一樣不想去,可是伯爵的好口才把我給說動了。」

  「既然您想去,咱們就去吧,」弗朗茲說,「不過我希望我們去民眾廣場的路上,要經過河道街。這樣行嗎,伯爵先生?」

  「徒步走去,行。坐馬車去,不行。」

  「那我就徒步走去。」

  「非走河道街不可?」

  「對,有樣東西我得看一看。」

  「那好,我們就走河道街,讓馬車先到民眾廣場,在巴布伊諾街口等我們。走河道街也不錯,我可以順路看看我關照的事情有沒有執行。」

  「老爺,」那個僕人拉開房門說,「有個穿修道士衣服的人求見。」

  「噢!對,」伯爵說,「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二位請去客廳,中間的茶几上有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我一會兒就過去。」

  兩個年輕人立起身來,從一扇門走出餐廳,伯爵送走他們以後,從另一扇門出了餐廳。阿爾貝愛抽好雪茄,來了義大利,抽不到巴黎咖啡館裡的雪茄,對他而言不無小小的犧牲,此刻走進客廳,見到茶几上擺著貨真價實的上等雪茄,他不由驚喜地喊出聲來。

  「嗯,」弗朗茲對他說,「您對基督山伯爵印象如何?」

  「我印象如何!」阿爾貝說這話的口氣,顯然是覺得很吃驚,他的同伴居然會問他這樣的問題。「我覺得他是個挺可愛的人,待客殷勤有禮,見多識廣,善於思考,是個像布魯圖一樣的斯多噶派哲人,而且,」他悠然自得地吐出一口煙,瞧著它打著圈升向天花板說,「除此之外,他還有上品的雪茄。」

  這就是阿爾貝對伯爵的看法。阿爾貝向來以論人論事先經深思熟慮自許,弗朗茲知道這一點,所以也就沒想去改變他的看法。

  「不過,」他說,「您有沒有注意到,有件事挺奇怪的。」

  「什麼事?」

  「他看您時那種專注的目光。」

  「看我?」

  「是的,看您。」

  阿爾貝想了想。

  「哦!」他歎了口氣說,「這並不奇怪。離開巴黎差不多有一年了,我身上的衣服肯定都過時嘍。伯爵大概看我像個鄉巴佬。您一定要幫我撇清一下,我親愛的朋友,請您逮著機會就對他說,不是這麼回事。」

  弗朗茲微微一笑。過了一會兒,伯爵進來了。

  「二位,」他說,「現在我可以悉聽你們吩咐了,剛才的事已經安排好了。馬車直接駛去民眾廣場,我們按二位說的,經過河道街步行去那兒。請隨身多帶幾支雪茄,德·莫爾塞夫先生。」

  「啊,樂意之至。」阿爾貝說,「說實話,你們的義大利雪茄比法國專賣局賣得還差勁。等您下次去巴黎,我一定還您這個情。」

  「我樂於接受。我是在打算去一趟巴黎,既然有您這話,我一定登門拜訪。我們動身吧,二位,已經十二點半,不能再耽擱了,走吧。」

  三人下樓而去。車夫按吩咐驅車駛上巴布伊諾街,這三位則安步當車,穿過西班牙廣場,沿弗拉蒂納街來到菲亞諾宮和羅斯波利宮之間。弗朗茲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羅斯波利宮的窗戶。他一直記著鬥獸場上那個裹披風的男子和特朗斯泰韋人之間約定的暗號。

  「哪幾個視窗是您的?」他用他所能做到的最自然的口氣問伯爵。

  「最後那三個。」伯爵漫不經心地回答說,語氣中沒有絲毫矯飾的意味,因為他不可能猜到對方問這問題是出於什麼目的。

  弗朗茲的目光迅速移向那三個視窗。兩側的窗子懸著黃色的窗幔,中間那扇懸著白色的窗幔,上面繡有一個紅色十字架。

  裹披風的男子沒有對特朗斯泰韋人食言,事情再也不容置疑了:裹披風的男子正是伯爵。

  那三個窗口還空無一人。

  不過,四下裡到處都在忙碌張羅。有人安排座位,有人搭支架,有人裝飾視窗。要等鐘聲響了,戴面具的化裝人群才能擁進廣場,彩車也才能駛上街頭。但是你能感覺到,每扇窗戶後面都藏著一張張面具,每個院門後面都停著一輛輛馬車。

  弗朗茲、阿爾貝和伯爵繼續沿河道街往前走。走近民眾廣場時,人群愈來愈擁擠,在攢動的人頭上方,矗立著兩樣東西:頂端有個十字架的方尖碑,它是廣場中心的標誌;以及豎在行刑台兩側的高大木柱,這兩根立柱位於方尖碑前面,正對著匯聚攏來的巴布伊諾、科爾索和裡佩塔三條街,柱子中間,弧形的刃口閃著寒光。

  走到街的拐角處,看見了伯爵的管家,他在這兒等主人。

  這幾個想必出的是天價、伯爵不願讓客人與聞其詳的視窗,在這座位於巴布伊諾街及平喬公園之間的豪華建築的三樓。我們前面已經說過,裡面的格局類似於一間更衣室連著一間臥室。把臥室的門一關,在更衣室裡就可以隨意活動了。椅子上已經放好了質地很好的白色和藍色塔夫綢小丑服裝。

  「既然你們讓我挑選服飾,」伯爵對這兩位朋友說,「我就挑了這幾套。一則,這是今年會最走俏的款式,二則,這種顏色不怕彩紙屑沾在上面,沾了不顯眼。」

  弗朗茲對伯爵的話似聽非聽,也許根本沒有領會伯爵這番好意的價值所在。他的注意力,完全讓民眾廣場上的景象,以及此刻成了整個廣場主要裝飾的可怖的刑台給吸引住了。

  弗朗茲這是第一次見到斷頭臺。我們說斷頭臺,是因為羅馬人的行刑台跟我們的斷頭臺非常相像。月牙形的鍘刀刃口朝下凸,下落高度稍低,如此而已。

  兩個漢子坐在翻板上,待會兒犯人就是躺在上面就刑的。他倆趁這工夫把飯吃了,弗朗茲遠遠看去,見他們在吃麵包和香腸。其中一人掀起翻板,掏出一瓶紅酒,喝了一口,再把酒瓶遞給同伴。他倆是劊子手的助手!

  就這麼瞧了一眼,弗朗茲已經感到頭頂上沁出了冷汗。

  犯人已於上一天傍晚從新獄押解過來,夜裡臨時關押在民眾廣場聖瑪利亞小教堂裡,每人身邊有兩名神甫陪著。戒備森嚴的小教堂裝有鐵柵欄,門外巡邏的士兵每小時換一次崗。

  兩隊士兵分列兩側,從教堂門口一直排到刑場,然後圍成一圈,只留出一條十尺左右的通道,斷頭臺四周形成一個方圓百十來步的外人不得入內的場地。除了這個圓形區域之外,整個廣場上人頭攢動,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好多女人讓小孩騎在脖子上。這些孩子居高臨下,著實占了最好的位子。

  平喬公園宛似一座開闊的環形劇場,斜坡上站滿了一層層觀眾。位於巴布伊諾街和裡佩塔街交匯處的那兩座教堂,陽臺上擠擠挨挨地全是幸運的看客。內柱廊式院子的臺階,猶如色彩斑斕的湧流,被一股潮水持續不斷地推向柱廊:牆壁上每個能容一人棲身的凹處,都立著一尊活體雕像。

  所以伯爵說得沒錯,人生中最令人興味盎然的事情,就是看別人怎樣死去。

  按說行刑是一個莊嚴的場合,應該有一種肅穆的氛圍,然而此刻廣場上人聲鼎沸,笑聲、起哄聲和歡快的尖叫聲匯成一片喧鬧的聲響。事情明擺著,正如伯爵所說,這次行刑在這些民眾眼裡,無非就是嘉年華的開場戲罷了。

  驟然間,彷彿有人施了魔法一般,喧鬧聲戛然而止;教堂的門開啟了。

  一隊苦修士由一個領班的打頭,從門裡走了出來,每人身上套著灰色長袍,只露出兩隻眼睛,手裡擎著點燃的蠟燭。

  跟在苦修士佇列後面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此人上身赤裸,只穿一條粗布短褲,左腰間挎著一柄帶鞘的大刀,右肩上扛著一根沉重的鐵棒槌。他就是劊子手。

  他腳上穿一雙涼鞋,用繩索綁在腳踝上。

  走在劊子手後面的,是被處決的犯人;按執行順序,佩皮諾在前,安德列亞在後。

  每個犯人由兩名神甫陪在旁邊。

  兩人的眼睛上都沒有蒙黑布。

  佩皮諾腳步很穩。想必一應安排已經有人跟他通過氣。

  安德列亞則由兩個神甫一邊一個扶著胳膊。

  兩人不時去吻懺悔神甫遞給他們的耶穌受難十字架。

  弗朗茲見到這副景象,先自感到兩腿發軟了。他瞧瞧阿爾貝。阿爾貝臉色白得像他的襯衫,下意識地做了個動作,把只抽了半截的雪茄扔了開去。

  只有伯爵看上去絲毫不為所動。他那蒼白的臉頰上,甚至隱隱泛起了一層紅暈。

  他的鼻翼翕動著,宛如猛獸嗅到了血腥味,他嘴唇微微張著,讓人看得見那口像豺狗一般又小又尖的雪白的牙齒。

  但儘管如此,他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溫存的笑容,這種表情是弗朗茲從未見過的。那雙黑眼睛裡,充滿了奇妙的寬容和柔情。

  且說那兩個犯人緩步向行刑台走來,就近看去,他們的臉可以看得很清楚。佩皮諾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帥小夥子,膚色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目光放肆而粗野。他始終昂著頭,彷彿想從迎面拂來的風中嗅出解救他的人來自何方。

  安德列亞是個矮胖子:那張長得猥瑣而兇狠的臉,叫人看不出他的年紀。想來他大概是三十來歲,在獄中長起了滿臉鬍子。他的腦袋耷拉在一邊肩膀上,雙腿直不起來:他的腿腳已經完全不聽使喚,整個人看上去就像被人架著機械地往前在挪動。

  「您好像對我說過,」弗朗茲對伯爵說,「會有一道特赦令的。」

  「我對您說的是實情。」他冷冷地回答說。

  「可眼前還有兩個人要處決呀。」

  「對。可是這兩個人中間,一個馬上就要死掉,另一個還可以活上好多年。」

  「我看時間很緊了,要有特赦的話,真不能再耽擱了。」

  「這不就來了嗎。您瞧。」伯爵說。

  果然,就在佩皮諾走到斷頭臺下面的當口,一個似乎來遲了的苦修士,分開人群匆匆走來,列隊的士兵也沒有阻攔他。只見他走上前去,把一張折起的紙交給領頭的修士。

  佩皮諾用焦急的目光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領頭的修士打開那張紙,很快地讀了一遍,隨即把一隻手高高舉起。

  「讓我們讚美天主,感謝教皇陛下!」他朗聲說道,「特赦令到,赦免其中一個犯人。」

  「特赦令!」圍觀的人群齊聲喊道,「特赦令來了!」

  聽到「特赦令」這幾個字,安德列亞猛地直起身子,仰起了頭。

  「誰的特赦令?」他喊道。

  佩皮諾仍然站著不動,一聲不吭,但喘著粗氣。

  「特赦諢名渾天石的佩皮諾死刑緩期執行。」領頭的修士說。

  他將那張紙遞給帶隊的伍長,伍長看過以後又還給他。

  「赦免佩皮諾!」安德列亞喊道,此刻他彷彿完全從剛才麻木昏沉的狀態中醒過來了。「為什麼赦免他,不赦免我?我倆應該一起死的。你們答應過我讓他先死的,你們沒有權力只讓我一個人死,你們不能這樣!」

  他掙脫兩個神甫的手臂,扭著身子,嚎叫著,狂吼著,發瘋似的拼命想掙斷捆住雙手的繩索。

  劊子手朝兩名助手做個手勢,兩人跳下斷頭臺,衝上前去抓住犯人。

  「出什麼事了?」弗朗茲問伯爵。

  原來,在場的人說的都是羅馬本地話,他不大聽得懂。

  「出什麼事?」伯爵說,「您沒聽明白嗎?這個傢伙馬上要被處決了,但他看到另一個犯人沒跟他一起處決,就歇斯底里發作了,此刻要是鬆開他的手,他一定會撲上去用指甲摳,用牙齒咬,非把那人撕碎了,讓他也活不成不可。哦,人啊人!卡爾·莫爾 [3] 說得好,人類是鱷魚的同類!」伯爵朝人群伸出兩個拳頭,大聲說道,「我算把你們看透了,你們到什麼時候都是自作自受啊!」

  果然,安德列亞和劊子手的那兩個助手在地上滾作一團,罪犯不停地吼著:「他應該死,我要他死!你們沒有權力只叫我一個人死!」

  「看哪,看哪,」伯爵分別攥住兩個年輕人的手,大聲地說,「你們看哪,我從心底裡覺得這不可思議。這個人本來已經聽天由命,朝著行刑台走去了,沒錯,他會死得像個懦夫,但他會死得很安靜,既不掙扎,也不抱怨:你們知道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他?是什麼人使他感到了安慰?是什麼東西讓他甘願去俯首就刑?那是因為有另一個人在分擔他的焦愁,有另一個人會像他一樣死去。那是因為有另一個人會比他先死!牽兩頭羊,或者兩頭牛到屠宰場去,然後告訴其中一頭,它的同伴可以免於一死,這頭羊或者這頭牛,會咩咩或者哞哞地歡叫起來。可是人,上帝按自己的樣子造出來的人哪,上帝規定他們要把相親相愛作為第一要義,作為唯一的、至高無上的律條,上帝給了他們聲音,讓他們表達自己的思想,可是當他們知道自己的同伴可以得救的時候,他們最先喊出口的會是什麼呢?是咒罵。人啊人,你這大自然的傑作,你這萬物的靈長,你顏面何在哦!」

  伯爵放聲大笑,這瘮人的笑聲讓人感到,他必定是受過極其深重的苦難,才會這樣笑的。

  這當口,搏鬥還在進行,那景象真是驚心動魄。那兩名助手正把安德列亞往行刑台拽。在場的民眾都唾棄他,兩萬條嗓音異口同聲地喊道:「處死他!處死他!」

  弗朗茲想往後退縮。可是伯爵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定在窗前。

  「您這是在幹什麼?」伯爵對他說,「是憐憫嗎?好一個憐憫!要是您聽到有條瘋狗在叫,您會拿起槍衝上街去,毫不留情地一槍就叫這倒楣的畜生送命,可是您仔細想想,這頭畜生的罪過就不過是它被別的狗咬了,想要咬還人家而已:而現在您要憐憫的這個人,別人並沒有咬過他,他卻殺死了他的恩人,此刻他沒法殺人是因為他的手被捆住了,他不顧一切地豁了出去,為的就是看到自己同監的難友死去!您別走,您不能走,您得看下去,得看下去。」

  他這麼勸弗朗茲幾乎是多餘的,弗朗茲瞧著眼前可怕的情景,彷彿中了定身法,已經呆若木雞了。那兩個助手已經把犯人拽了上去,任憑他怎麼拼命掙扎,怎麼亂咬亂叫,硬是壓住他的肩頭,讓他跪倒在行刑臺上。這當口,劊子手在旁邊站定,舉起鐵棒槌;然後,他稍一示意,那兩名助手便即閃開。犯人想要站起來,但沒等他來得及起身,鐵錘就擊在了他左側的太陽穴上。只聽得一下悶沉沉的響聲,那犯人像頭牛似的臉朝下倒在臺上,然後一個翻身,仰面朝天。這時,劊子手撂下鐵錘,從腰間拔出大刀,嗖的一下割開他的喉管,隨即整個人踩在他的肚子上,雙腳又踏又搓。

  每踏一下,就有一股鮮血從犯人的喉頭迸射出來。

  這一次,弗朗茲再也支撐不住了。他抽身後退,癱倒在一張扶手椅上。

  阿爾貝仍站在原地,但兩眼緊閉,雙手緊緊地攥住窗幔。

  伯爵神情得意地佇立在那兒,猶如一個叛逆的天神。

  [1] 義大利文:請。

  [2] 卡斯泰因(1797—1823):醫生,為謀取巴萊家族的財產,利用自己對毒藥的知識進行一系列謀殺,後被處決。

  [3] 席勒劇作《強盜》中的主人公。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50

第三十六章 羅馬嘉年華

  弗朗茲清醒過來,看見阿爾貝正在喝水,從他慘白的臉色來看,他確實很需要喝杯水定定神;伯爵則已換上了小丑服裝。弗朗茲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廣場。斷頭臺,劊子手,就刑的犯人,全都不見了。廣場上只剩下熙熙攘攘、興高采烈的圍觀人群。西托裡奧山上教堂鐘聲響亮;這座教堂只在教皇歸天或嘉年華開幕的日子才敲鐘。

  「哎,」他問伯爵,「出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出,」伯爵說,「您這不也看見了。就是嘉年華開幕罷了,您快換衣服吧。」

  「可也是,」弗朗茲說,「那可怕的一幕留下的只是殘夢而已。」

  「因為您看見的本來就是一場夢,一場噩夢。」

  「是啊,對我是場夢。可對那個犯人呢?」

  「那也是場夢。只不過他就此長眠不醒,而您,卻醒來了。有誰知道你們倆究竟哪個更幸運呢?」

  「那個佩皮諾,」弗朗茲問,「他怎麼樣了?」

  「佩皮諾是個機靈的小夥子,不愛矯情,有的人一見人家不理睬他,就大吵大鬧,他可不是這樣。他瞧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難友身上,心裡樂滋滋的,乾脆趁這機會混進人群溜了出去,連陪伴他的那兩位神甫也沒來得及謝一聲。顯而易見,人是一種忘恩負義、極其自私的動物……噢,您快穿衣服吧。瞧,德·莫爾塞夫先生在給您做榜樣。」

  果然,阿爾貝正神情茫然地拿著塔夫綢小丑褲,往自己的黑褲子和漆皮靴上套。

  「嘿,阿爾貝,」弗朗茲問,「這狂歡的滋味您覺得怎麼樣?得,說實話。」

  「是不怎麼樣,」阿爾貝說,「不過說實話,有機會見識一次這樣的場面,現在我覺得挺高興的,我明白了伯爵先生說的話,那就是:要是一個人有過一次這樣的體驗,面對這種場面也能坦然處之,那以後就不會有什麼別的場面再能讓他為之動容了。」

  「還得加上一點,就是唯有在這種時候,你才能對人性有透徹的瞭解,」伯爵說,「一個人一旦踏上行刑台的臺階,死亡就會剝掉他戴了一生一世的面具,讓他顯出真正的嘴臉。我得承認,安德列亞的嘴臉並不好看……這個醜惡的無賴!……哎,我說二位,我們還是換上衣服吧!」

  弗朗茲要是再那麼端著,不肯照兩位同伴那樣換上服裝,就未免顯得可笑了。他於是也穿上化裝服飾,戴上面具——當然,面具再白也白不過他的臉色。

  化裝完畢,大家下樓而去。馬車等在門口,車廂裡滿是彩紙和花束。

  他們融入了車流之中。

  要讓讀者對适才發生的那場翻天覆地的變化有個概念,確實是很困難的。陰森死寂的氣氛蕩然無存,民眾廣場眼下是一片歡騰喧鬧的景象。戴著面具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湧來,消失在一扇又一扇門後,從一扇又一扇窗戶裡跳下來。滿街的馬車流向每個拐角,滿載著身穿喜劇小丑、滑稽角色、騎士或農夫服飾的人們:每個人都在大叫大嚷,手舞足蹈,拋擲裝滿麵粉的彩蛋、彩色紙屑和一束束鮮花;不管是朋友還是外人,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誰都躲不過他們的浪語調謔,誰都逃不過他們的彩蛋彩紙,而且誰都不許生氣發火,誰都只能附聲大笑。

  弗朗茲和阿爾貝,好比兩個被人硬勸到狂歡的宴席上來解悶的愁腸百結的人,隨著幾杯酒下肚,醉意漸濃,只覺得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有了一道厚厚的幕布。他們在眼前看見,或者說依然在心裡感覺到剛才見到的那一幕的影像。但是醺醺然的醉意很快擴展到了整個身心:他們覺得那縹緲的意識在離去;他們體驗到一種怪異的需要,想要投入這種喧囂、這種鬧騰、這種令人眩暈的狂歡中去。旁邊的一輛馬車上扔過來一把彩色紙屑,撒得阿爾貝和兩個同伴滿臉都是,阿爾貝只覺得頭頸裡,以及臉上沒被面具遮住的部位都在微微發麻,彷彿有上百根針尖扎在上面似的,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加入到了這場由周圍的這些馬車挑起的混戰中去。他在馬車上立起身,從袋裡抓起兩把粉蛋和彩紙屑,使出本領用力扔出,真是又狠又準。

  這樣一來,戰鬥進入了白熱化狀態。半個小時前見到的那幕情景,在兩個年輕人的腦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雜色斑斕、動盪紛亂的場面,看得他倆血脈賁張,興奮異常。而基督山伯爵,我們剛才說過,他的臉上始終保持著那種無動於衷的神情。

  確實,讀者不妨想像一下,這條寬闊、美麗的河道街上鱗次櫛比的五層或六層的豪華宅邸,每個陽臺都裝飾著掛毯,所有的視窗都掛著帶襇的窗簾。站在這些陽臺上,坐在這些視窗旁邊的,是多達三十萬的觀眾,他們是羅馬人、義大利人,以及來自全球四面八方的外國人:這是上層人物的大聚會,與會的不是世襲的貴族、有錢的闊佬,就是才智過人的精英。風姿綽約的女客們受這種場景的感染,或俯身倚著陽臺的欄杆,或從窗口探出身子,抓起大把大把的彩紙屑朝街上駛過的馬車扔去,車上的人則以花束回敬她們。彩紙屑雨點般地往下撒落,花束一捧捧往上扔去,現場氣氛變得愈來愈濃烈。街上隨即湧來一群又一群欣喜若狂的人們,身上穿著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裝異服:碩大的捲心菜在晃晃悠悠漫步,人的身上長著哞哞叫個不停的牛頭,一隻只狗彷彿直起後腿在行進。在這奇異的佇列中,有個面具掀了起來,露出一張嬌美的面容,猶如卡洛在《聖安東尼的誘惑》中描繪的阿絲塔特那般令人銷魂,但倘若你迎著她追上前去,立時就會有一群你只有在噩夢中才會見到的兇神惡煞截斷你的去路,這時,你想必會對羅馬嘉年華是怎麼回事有個大致的概念了。

  轉到第二圈時,伯爵吩咐停車,請兩位朋友允許他告退,並把馬車留給他們繼續使用。弗朗茲抬眼看去:這兒正對著羅斯波利宮,只見中間那個窗口掛著繡有紅十字的白緞窗幔,視窗站著一個穿藍色披風的人影,弗朗茲一下子就聯想到,這就是阿根廷劇院裡的那個希臘美人。

  「二位,」伯爵跳下馬車說道,「待會兒等你們當演員當煩了,又想再當看客的時候,請記住我的視窗留著你們的位子。現在,就請隨意支配我的車夫、馬車和僕人吧。」

  我們剛才忘了說,伯爵的車夫煞有介事地穿著一身黑色熊皮,儼然就是《黑熊和帕夏》中的奧德里,而站在馬車後面的那兩個跟班,按他們的身量扮成黑長尾猴的模樣,還不時拉動裝彈簧的面具,對過往的行人做著鬼臉。

  弗朗茲對伯爵的慷慨厚待表示謝意;而阿爾貝,他正在跟滿滿一車的羅馬農家姑娘眉來眼去,接連不斷地向她們扔花束呢,馬車在擁擠的車流中時駛時停,那輛馬車也跟伯爵的車子一樣,此刻停在那兒。

  讓阿爾貝感到遺憾的是,車流又往前移動了,他乘的馬車沿下行方嚮往民眾廣場駛去之際,勾住他目光的那輛馬車卻在上行駛往威尼斯宮。

  「哦!親愛的朋友!」他對弗朗茲說,「您沒看見嗎?……」

  「看見什麼?」弗朗茲問。

  「那輛馬車唄,上面滿是羅馬的農家姑娘。」

  「沒看見。」

  「哦,我相信那都是些嬌媚動人的姑娘。」

  「您戴著面具真是可惜了,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說,「這可是您彌補情場失意的好機會呢!」

  「噢!」阿爾貝默認地笑著說,「但願這個嘉年華能讓我時來運轉。」

  但是阿爾貝沒能立即如願,整整一天裡,除了又跟那輛羅馬村姑的馬車相遇過兩三次,再也沒有別的豔遇。有一次相遇時,阿爾貝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心,面具滑落了下來。

  這次相遇中,他把剩下的花束全都扔進了那輛馬車裡。

  那些農家姑娘(阿爾貝猜想,裝束俏麗的村姑其實是些嫵媚動人的小姐)中,有一個想必是被他的殷勤打動了,當兩輛馬車再次交匯之時,她拿起一束紫羅蘭扔了過來。

  阿爾貝趕忙搶上前去。弗朗茲本來就沒認為這束花是衝他扔過來的,所以就聽任阿爾貝去抓住它。阿爾貝滿面春風地把花束插在紐孔裡,馬車接著揚長而去。

  「好呀,」弗朗茲對他說,「這就是豔遇的開頭吧!」

  「您要笑就笑好了,」阿爾貝回答說,「可我真就是這麼想;這束花我是不會扔掉的。」

  「那當然,我信!」弗朗茲笑著說,「這是個信物嘛。」

  不過,說笑很快就變得真確起來,隨著車流的移動,弗朗茲和阿爾貝又一次與村姑的馬車相遇,剛才向阿爾貝扔花束的姑娘瞧見他把花束插在紐孔裡,興奮地拍起手來。

  「太好了,親愛的朋友!太好了!」弗朗茲對阿爾貝說,「好戲就要開場嘍!要不要我回避一下,讓您一個人留在這兒?」

  「別這樣,」阿爾貝說,「我們不能太魯莽;我可不想像人家在歌劇院舞會上說的那樣,第一次幽會就傻瓜似的呆立在大鐘下面。要是那個俊俏的村姑真有意思的話,我們明天還會碰到她,她會來找我們的。到那時她自然會對我有所表示,我也就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說實話,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說,「您睿智有如涅斯托耳 [1] ,審慎有如烏利西斯 [2] ;要是您的喀耳刻 [3] 真能把您變成一頭什麼牲畜的話,她可得格外機靈、格外厲害才行喔。」

  阿爾貝料得很準。俊俏的陌生姑娘想必不想讓事情當天再有所進展;儘管兩個年輕人的馬車又兜了幾圈,兩人睜大眼睛四下搜尋,還是沒見著那輛馬車;它想必是從鄰近的哪條路駛遠了。

  於是他倆返回羅斯波利宮,但伯爵和那個穿藍色披風的女人也已經不見了。有兩個視窗仍然掛著黃色的窗幔,不過窗前坐著好些人,想必是伯爵事先邀請的客人。

  這時,早上揭開狂歡序幕的大鐘再次敲響,宣佈當天活動到此結束。科爾索街上的車流立即分散開來,不一會兒,所有的馬車全都消失在了一條條橫街上。

  弗朗茲和阿爾貝此刻到了馬拉特街對面。

  車夫一聲不響地駛上這條街,沿著羅斯波利宮駛入西班牙廣場,在旅館門前停車。

  巴斯特裡尼老闆趕到門口來迎接客人。

  弗朗茲一下車就打聽伯爵的去向,並對未能及時把他接回來表示遺憾,但是巴斯特裡尼讓他放心,告訴他基督山伯爵自己雇了另一輛車,那輛車在四點鐘已經去羅斯波利宮接伯爵了。老闆還受伯爵之托,把伯爵在阿根廷劇院的包廂鑰匙面交兩位年輕人。

  弗朗茲問阿爾貝打算如何安排,但阿爾貝還顧不上去劇院的事兒,他有個非常重要的計畫要實行。所以,他沒接弗朗茲的話茬,徑直問帕斯特裡尼老闆能否為他找到一個裁縫。

  「裁縫?」這位老闆問道,「做什麼?」

  「讓他在明天以前,給我們趕做兩套羅馬農民的服飾,務必做得很精緻。」阿爾貝說。

  帕斯特裡尼老闆搖搖頭。

  「在明天以前趕做兩套服飾!」他大聲說,「請閣下恕我直言,這真是法國式的要求。兩套服飾!這一個星期裡,哪怕要找個裁縫讓他在一件背心上釘六顆紐扣,每顆紐扣付他一個埃居,也不見得有人肯幹!」

  「這麼說,我想要的服飾是沒有指望嘍?」

  「指望有哇,我們可以找現成的嘛。這事兒就交給我了,明兒您二位醒來,就會見到各自的帽子、上裝和褲子,而且包你們滿意。」

  「行了,」弗朗茲對阿爾貝說,「這事就交給老闆吧,他的神通廣大,咱們已經領教過了。咱們先定定心心地吃個飯,然後去看《義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

  「行,就去看《義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阿爾貝說,「不過,帕斯特裡尼老闆,您可得把我和這位先生,」他指指弗朗茲說,「牢牢地放在心上,千萬別忘了在明天以前準備好我們要的服飾。」

  旅館主人再次向兩位客人申明,他們無須擔心,事情一定會辦得十分妥帖。聽了他這麼保證,弗朗茲和阿爾貝才上樓回房去卸下小丑的裝束。

  阿爾貝在脫衣服時,小心翼翼地捏緊那束紫羅蘭:這是明天相認的標誌。

  兩位朋友入座就餐。阿爾貝一邊吃,一邊情不自禁地比較起帕斯特裡尼老闆的廚師與基督山伯爵的廚師的烹調水準,兩者真有天壤之別。而弗朗茲,儘管他似乎對伯爵存有戒心,但事實勝於雄辯,帕斯特裡尼老闆的廚師在他心裡也落敗了。

  上餐後甜點時,僕人問兩位年輕人什麼時候要車。阿爾貝和弗朗茲對望一眼,他們實在不好意思再叨煩伯爵了。僕人看出他們的心思,說道:「基督山伯爵大人特地關照過,這輛車子整天都歸二位閣下使用;因此,二位閣下無須多慮,只管吩咐就是。」

  兩個年輕人決定徹底接受伯爵的好意,於是一邊吩咐備車,一邊回房間換上晚禮服,日間的服裝歷經多場混戰,畢竟有點弄皺了。

  兩人裝束停當,便驅車前往阿根廷劇院,在伯爵的包廂裡落座。

  第一幕正演著,G伯爵夫人走進她的包廂;她第一眼看的就是昨晚見到伯爵的那個方向,於是望見了坐在伯爵包廂裡的弗朗茲和阿爾貝,而在二十四個小時之前,她還剛對弗朗茲說了好些關於這位伯爵的怪話。

  她的小望遠鏡死死地對準弗朗茲的方向,弗朗茲明白,要是再不過去滿足她的好奇心,那未免太殘忍了。於是,兩位朋友利用義大利劇院賦予觀眾的特權,亦即允許他們把演劇大廳變成私人會客廳的習俗,起身前去伯爵夫人的包廂向她致意。

  他們一進包廂,她就示意弗朗茲坐在主賓的位子。

  阿爾貝則在後排落座。

  「好呀,」伯爵夫人沒等弗朗茲坐穩,便發話說,「看來您是迫不及待地結識了這位新的魯斯文勳爵,還跟他成了莫逆之交嘍。」

  「我跟他的交情,還沒有您說的那麼親密,但我不能否認,伯爵夫人,」弗朗茲回答說,「我們這一整天的種種受用,都是拜他所賜。」

  「一整天?」

  「一點不錯,是一整天:今天早上我們享用了他的早餐,狂歡遊行期間,我們乘坐他的馬車行駛在科爾索街上,而晚上,我們上他的包廂來看戲。」

  「這麼說您跟他是熟人囉?」

  「又熟又不熟。」

  「此話怎講?」

  「這就說來話長了。」

  「願聞其詳。」

  「這故事會嚇著您的。」

  「那我就更非聽不可了。」

  「等這故事有個結局再說如何?」

  「也好,我喜歡聽有頭有尾的故事。現在您先說說,您是怎麼認識他的,是誰把您引薦給他的?」

  「沒人把我引薦給他;是他讓人把自己引薦給我們的。」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跟您分手以後。」

  「介紹人是誰?」

  「哦,還有誰呀!不就是我們那位旅館老闆嗎?」

  「莫非他跟你們一起,也在西班牙旅館下榻不成?」

  「不僅在同一個旅館,而且在同一層樓。」

  「他叫什麼名字?您想來總該知道他叫什麼的吧。」

  「當然知道,他叫基督山伯爵。」

  「這算什麼名字?根本沒這麼個姓。」

  「是沒有,這是他買下的一個小島的名字。」

  「他是伯爵?」

  「托斯卡納伯爵。」

  「反正爵位可以隨口說嘍,」伯爵夫人說,她出身在威尼斯附近一個最古老的名門望族,「那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這得問德·莫爾塞夫子爵。」

  「您聽見了吧,先生,人家把我打發到您這兒來了。」伯爵夫人說。

  「他是個讓人沒法說他不可愛的人,夫人,」阿爾貝回答說,「一個有十年交情的朋友,也未必能為我們做這麼多事情,而且做得那麼優雅,那麼周到,那麼無微不至,他顯而易見是個上流社會的紳士。」

  「行了,」伯爵夫人笑著說,「我看哪,這個吸血鬼也就不過是個暴發戶罷了,他生怕露富,故意裝出萊拉 [4] 的眼神,好讓人知道他不是德·羅斯切爾德 [5] 先生。她呢,你們見到了?」

  「哪個她?」弗朗茲笑著問道。

  「昨天那個希臘美人。」

  「沒見到。我相信我們聽到了她在彈單弦琴,但卻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哪。」

  「好一個不見其人,我的弗朗茲,」阿爾貝說,「您這麼說可是在故弄玄虛喔。掛白窗幔視窗的那個藍衣女郎,您怎麼不說了?」

  「這個掛白窗幔的視窗在哪兒?」伯爵夫人問。

  「在羅斯波利宮。」

  「這麼說來,那位伯爵在羅斯波利宮租了三個窗口?」

  「對啊。您路過河道街來著?」

  「當然。」

  「那您有沒有注意到,有兩個窗口掛著黃色緞子的窗幔,而有一個視窗掛著白色緞子的窗幔,上面還繡了一個紅十字?這三個視窗就是伯爵的。」

  「不得了!這傢伙敢情是個大富翁呀?您知道在嘉年華的一周期間,在羅斯波利宮租這樣三個視窗要多少錢嗎?那可是科爾索街的最佳位置哪。」

  「兩三百個羅馬埃居吧。」

  「兩三千。」

  「謔唷。」

  「他的錢是那個島上賺的?」

  「那個島?一個子兒也賺不到。」

  「那他幹嘛買下來?」

  「心血來潮唄。」

  「敢情他是個怪人?」

  「此人看上去,」阿爾貝說,「確實有些與眾不同。要是他住在巴黎,要是他也經常出入劇院,那我會說,他不是一個趣味低下、裝腔作勢的傢伙,就是一個被文學攪亂了腦子的可憐蟲。可是說實話,今天上午他扮演的兩三個角色,絕對比得上迪蒂耶和安東尼 [6] 。」

  這時有客人走進包廂,弗朗茲按規矩讓座給新來者。座位調動以後,話題自然也轉掉了。

  一小時過後,兩個朋友回到旅館。帕斯特裡尼老闆已經在張羅他倆下一天的化裝服飾,他拍胸脯說,憑他的精明和能耐,保準能讓他們滿意。

  果然,第二天九點鐘,他領著一個裁縫走進弗朗茲的房間,帶來了七八套羅馬農民的服飾。兩個朋友挑了兩套式樣相仿、大體上也合身的服裝,吩咐給每頂帽子縫上一條二十來米長的絛帶,再給每人配一條色彩鮮豔的寬紋綢腰帶,平日逢到節日,平民男子總愛繫這樣的腰帶來緊身。

  阿爾貝急於看看自己的新裝束效果如何:那是一套藍色絲絨的上衣和褲子,一雙繡著花邊的長統襪,一雙搭扣皮鞋和一件綢背心。這套別致的裝束,讓他顯得格外英俊;而當他戴上帽子,稍稍壓歪一點,讓長長的絛帶垂落在肩頭的時候,弗朗茲不由得暗自喝了一聲彩,心想有些民族之所以顯得體形特別矯健,其中也有服飾之功。昔日的土耳其人,身穿色澤豔麗的傳統長袍,看上去何其有型,如今穿著紐子扣得緊緊的藍色常禮服,戴著希臘圓帽,看上去豈不活像配個紅塞子的酒瓶,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嗎?

  弗朗茲把阿爾貝稱讚一番,而阿爾貝笑盈盈地站在鏡子跟前,心裡的得意顯而易見。

  正在這當口,基督山伯爵走了進來。

  「二位,」他對他倆說,「結伴而行固然開心,更開心的卻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出遊,所以我對你們說過,二位昨天乘坐的那輛馬車,今天和接下去的幾天,都歸你們使用。咱們的旅館主人想必已經對二位說過,我在他這兒另有三四輛車備用,因此你們決不會影響我的用車:那輛馬車你們不妨隨意使用,無論是去玩,還是去辦事,都悉聽尊便。要是二位有事要找我,咱們可以約在羅斯波利宮見面。」

  兩個年輕人想要推辭,但他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謝絕這樣的盛情——何況伯爵的提議可以說是正中他倆的下懷。於是兩人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基督山伯爵跟他倆聊了一刻鐘左右,天南海北,談鋒很健。我們先前已經注意到,他對各國的文學都非常熟悉。弗朗茲和阿爾貝在他的客廳環顧四壁,就明白了他對畫極其在行。而他在聊天時隨口說出的片言隻語,則向兩人表明了他對科學也毫不陌生,而且看來對化學尤其感興趣。

  兩個朋友無意回請伯爵吃飯;用帕斯特裡尼老闆這兒的普通飯菜,來回請伯爵的美味珍饈,不啻是對他的一種唐突。他倆把這一想法如實相告,伯爵接受他們的歉意,心領他們的美意。

  阿爾貝對伯爵的言談舉止欣賞至極,要不是他對科學這麼熟稔,他在阿爾貝的心目中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世家子弟了。那輛馬車完全聽憑他倆差遣,更是讓他心花怒放:他已經看上了這些優雅的農家姑娘;既然前一天她們乘的是一輛極其精美的馬車,他當然巴不得仍有一輛能與之旗鼓相當的好車。

  一點半,兩個年輕人下樓而來。車夫和跟班別出心裁,在熊皮服飾外套上各自的號服,模樣看上去比昨天更滑稽,弗朗茲和阿爾貝看了連聲叫好。

  阿爾貝深情地把那束枯萎的紫羅蘭插在胸前的紐孔裡。

  教堂鐘聲一響,馬車就出發,由維多利亞街駛上河道街。

  馬車兜第二圈時,一束新鮮的紫羅蘭從一輛載著打扮成小丑模樣、戴著面罩的少女的馬車上扔將過來,落在伯爵的馬車裡,阿爾貝抬眼望去,發現昨天的那些農家姑娘,也像他和弗朗茲一樣換了服飾,也不知是無意的巧合,還是出於一種相同的情感,就在他殷勤地換上她們的農家服飾之時,她們換上了他昨天的服飾。

  阿爾貝把這束花插在原先的地方,而仍把那束枯萎的花兒拿在手裡;在兩輛馬車再次相遇的當口,他含情脈脈地親吻著這束花兒。這一來,不僅那個向他扔花的姑娘大為激動,就連她的那些女伴也欣喜若狂。

  這一天氣氛之活躍,絲毫不比前一天遜色:在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眼裡,這一天的喧鬧笑謔只有更甚於前一天。有一會兒,伯爵出現在那個視窗,但當馬車駛過時,他已經消失不見了。

  不用說,阿爾貝和那些帶著紫羅蘭花束、身穿小丑服裝的姑娘之間的調情嬉鬧,持續了整整一天。

  傍晚回到旅館,弗朗茲拿到使館來的一封信。信上通知他,他獲准次日蒙教皇接見。弗朗茲每次來羅馬都會提出這一申請,而且每次都會獲准。他出於宗教的信仰,也出於感恩的心情,無法讓自己在來到基督教世界的首都之時,不去拜倒在集所有美德於一身的聖彼得繼承人的腳下向他表示自己的敬意。

  因此,那一天他是無心去想到嘉年華了。因為,雖說教皇的崇高以仁愛為本,但是任何人要去晉見這位人稱格列高裡十六世的位高權重的長者,總會在誠惶誠恐的同時,感到內心無比激動,根本無暇顧及別的事情。

  從梵蒂岡出來,弗朗茲徑直返回旅館,有意不去經過河道街。他滿腦子都是無比珍貴的虔誠的念想,此刻去置身狂歡縱樂的場景,不啻是一種褻瀆。

  到了五點十分,阿爾貝回來了。他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穿小丑服裝的那個女郎又換回了村姑服飾,每次跟阿爾貝的馬車相遇時,她都掀起面罩。

  她可愛極了。

  弗朗茲真誠地對他表示祝賀;阿爾貝一副受之無愧的模樣。他說,他已經根據某些無從模仿的優雅舉止,確認他那位美麗的意中人一定出身名門。

  他決定第二天給她寫信。

  弗朗茲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注意到阿爾貝好像有什麼事情要求他,而又覺得難於啟齒似的。於是他敦促阿爾貝說出來,而且先把話說在頭裡,表示只要能讓朋友快樂,他隨時準備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做出犧牲。阿爾貝客氣了一番,把朋友間的禮數做周全了,然後才向弗朗茲挑明,第二天要是能讓這輛馬車歸他一個人用,那真是幫他大忙了。

  阿爾貝顯然認為,正是因為弗朗茲不在身邊,那位美麗村姑才肯大發慈悲,對他掀起面罩的。

  我們知道,弗朗茲不是一個自私的人,現在眼看阿爾貝交了桃花運,有了這麼一次同時能夠滿足好奇心和虛榮心的豔遇,他怎麼會去拉他後腿呢。他非常瞭解阿爾貝,知道這位好朋友有事對他從不相瞞,一定會把這次豔遇的經過一五一十都告訴他的。再說,他自己這兩三年來在義大利跑了不少地方,還從來沒有遇上過這樣的好事,現在有機會學一學如何應對這種情況,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他答應阿爾貝,說自己明天可以在羅斯波利宮的視窗看花車遊行。

  第二天他果然好幾次看見阿爾貝在馬車上來來回回。阿爾貝手裡捧著一大束花,裡面大概藏著他的情書。這個猜測很快就落實了,弗朗茲瞧見這束花到了一位穿著粉紅緞子小丑服裝、身材很婀娜的姑娘手中,花束四周有一圈白色的茶花,所以他是不會認錯的。

  所以當天傍晚阿爾貝回來時,已經不止是高興,而是欣喜若狂了。他確信,那位還不相識的美麗姑娘也會如法炮製給他回音。弗朗茲不等他開口,先自申明街景的喧鬧他已經看膩了,下一天想抽時間整理一下相冊,寫些附記。

  阿爾貝果然沒有料錯:第二天傍晚弗朗茲只見他衝進屋來,手指間夾著一方紙片,連連搖晃。

  「怎麼樣,」他說,「我沒看錯吧?」

  「她寫回信了?」弗朗茲大聲問道。

  「您自己看吧。」

  他說這話的語氣,簡直是無法描述的。弗朗茲接過信紙唸道:

  星期二晚上七點,請在教皇大街對面下車,跟著那位奪走您手中蠟燭的羅馬農婦往前走。踏上聖賈科莫教堂的臺階時,務請在小丑服裝肩頭繫一條粉紅緞帶,以便她認出您。

  這段期間,您暫時不會再見到我。

  要忠貞,要謹慎。

  「怎麼樣,」阿爾貝等弗朗茲看完信,開口說道,「親愛的朋友,您對此作何感想?」

  「我覺得,」弗朗茲回答說,「事情很順利,您是交上桃花運了。」

  「我也這麼想,」阿爾貝說,「布拉齊亞諾公爵府上的舞會,恐怕您只能一個人去了。」

  弗朗茲和阿爾貝當天早上分別收到羅馬這位著名銀行家的請柬。

  「您可要當心喔,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說,「到時候所有的貴族都會彙集在公爵府上;要是您那位美麗的意中人當真是位貴族,她是不會不去的喲。」

  「不管她去還是不去,我對她的看法決不改變,」阿爾貝介面說,「您不是看了她的信嗎?」

  「是啊。」

  「您知道義大利的mezzo cito女子受教育是很差的吧?」

  這兩個詞的意思是「市民階層」。

  「我知道。」弗朗茲回答說。

  「那好,再讀一下這封信,看看字寫得怎麼樣,看看能不能找出一個拼寫錯誤。」

  確實,字跡非常娟秀,拼寫無可挑剔。

  「您真是交桃花運嘍。」弗朗茲說著,把信遞還給阿爾貝。

  「隨您笑話我也好,調侃我也好,」阿爾貝說,「反正我是愛上她了。」

  「哦!天哪!您可別嚇我啊!」弗朗茲高聲說道,「看來我不光要獨自參加布拉齊亞諾公爵的舞會,說不定還要獨自回佛羅倫斯了。」

  「是這樣,要是這位姑娘不僅人長得美,脾氣性情也很可愛,那我至少要在羅馬待上六個星期。我喜歡羅馬,再說對考古也一向很有興趣。」

  「行啦,要是您再有一兩次這樣的豔遇,只怕您就要成為銘文與美文學院的院士了。」

  阿爾貝挺想認真討論一下他能否入選科學院的問題,不巧的是僕人剛好來報,晚餐已經備好了。不管怎麼說,阿爾貝心中的愛情並沒影響他的胃口。因而他照樣跟弗朗茲一樣欣然入席,那番討論不妨擱到晚餐以後再說。

  用畢晚餐,僕人通報基督山伯爵來訪。兩個年輕人有兩天沒見到伯爵了。帕斯特裡尼老闆說他有事去了奇維塔—韋基亞。他是頭天晚上出發的,一小時前剛回來。

  伯爵和顏悅色,笑容可掬;想必他是注意了這一點,但也或許是因為眼下的環境並不足以喚醒他身上那些激憤的神經——而在某些環境中,這種怨憤已經曾經有過兩三次迸發——此刻的他跟常人沒有多大的不同。伯爵這個人,對弗朗茲而言始終是個謎。他不可能不知道,弗朗茲早已認出了他;但是,自從他和弗朗茲再次見面以來,他沒有透過一點口風,表示他記得曾經在別處見過這位年輕的遊客。而弗朗茲儘管有過衝動,想在談話中提到他倆第一次的相見,但他生怕會引起這位對自己和阿爾貝關懷備至的伯爵的不快,所以也就忍住了。於是,弗朗茲仍然和伯爵一樣,保持一種審慎的態度。

  伯爵聽說這兩位朋友想在阿根廷劇院訂一個包廂,而回音是包廂全都訂滿了。

  因而,他把自己包廂的鑰匙給他倆帶來了 [7] ;至少,這是他來訪的由頭。

  弗朗茲和阿爾貝總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他們怕伯爵會因此感到有所不便。可是伯爵回答說他當晚要去帕利劇院,阿根廷劇院的那個包廂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聽他說得這麼爽利,兩個年輕人也就不再推辭了。

  第一次相見時,伯爵了無血色的蒼白面容曾讓弗朗茲感到很吃驚,但後來也就漸漸看慣了。他不由得暗自心想,伯爵嚴肅的臉容其實可以說是很俊美的,蒼白是它唯一的缺點,或者說可能是它最主要的特點。弗朗茲一想起(且不說看到)伯爵,眼前就會出現拜倫筆下的那些主人公,就會很自然地把他的臉安在曼弗雷德 [8] 的雙肩之上或萊拉的直筒帽之下。他前額深深的皺紋,表明腦海中始終盤旋著一個苦澀的念頭;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最深邃的靈魂;從他那高傲而略帶嘲諷意味的嘴唇中吐出的話語,自有一種奇特之處,能讓聽他說話的人經久難忘。

  伯爵已不年輕;他至少也有四十歲了,但顯而易見他的容貌比此刻在他跟前的兩個年輕人更有魅力。確實,伯爵與英國詩人筆下的傳奇主人公極其相像,彷彿天生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阿爾貝一個勁兒地說,他和弗朗茲能遇見這麼一個人物,真是運氣太好了。弗朗茲不如他這麼熱情,不過他也並非無動於衷,但凡一個人在智力上高於他身邊的人時,他對他們必然會有所影響,弗朗茲受到的正是這種影響。

  他記得伯爵已經在他面前好幾次提起要去巴黎,他毫不懷疑,憑伯爵怪僻的性格、特徵如此明顯的容貌,以及他巨大的財富,伯爵在巴黎一定會引起轟動。

  但他不想在伯爵去巴黎期間也在那兒。

  這個夜晚,就如我們通常在義大利的劇院裡所能見到的夜晚一樣,大家並沒在聽臺上演員唱什麼,而是頻頻出入包廂、傾心交談。G伯爵夫人想把話題再引到伯爵身上去,可是弗朗茲聲稱他有更新鮮的事兒要告訴她,說著,他不顧阿爾貝怎麼故作謙虛,把三天來兩人全力關注的那件大事,一五一十地跟伯爵夫人講了一遍。

  這種風流韻事在義大利是大家司空見慣的,至少旅遊者向來都這麼說,所以伯爵夫人聽了以後毫不懷疑,她祝賀阿爾貝好事已經開了頭,相信他一定能夠如願以償。

  大家分手時,約定在布拉齊亞諾公爵的舞會上見。那次舞會,全羅馬的上流社會人士都在邀請之列。

  手捧那束茶花的姑娘沒有食言:第二天和第三天,阿爾貝都沒看見她。

  星期二終於來了,這是嘉年華最後也是最熱鬧的一天。這一天,所有的劇院上午十點就開場;因為一到晚上八點鐘,封齋期就開始了。這一天,所有那些先前沒有時間、沒有錢或沒有興致來參加嘉年華的人們,全都加入了縱酒狂歡的行列,忘乎所以地又笑又跳,把自己的歡笑和狂舞融入歡笑和狂舞的海洋。

  從兩點到五點,弗朗茲和阿爾貝躋身駕車遊行的行列,將一把把彩色紙屑扔向迎面駛來的馬車中的乘客,以及在馬蹄和車輪間覓路而行的行人;雖說車流、人流擁擠不堪,卻不見發生一樁意外,不見有人爭吵和打架。對羅馬人來說,節日就是節日。本書作者旅居義大利五六年,想不起有哪個節日見到出過亂子——在我們這兒,慶典上出亂子可是家常便飯。

  阿爾貝穿著小丑服裝很出風頭。他繫在肩頭的那條長長的粉紅色緞帶,一直垂到膝彎。弗朗茲仍穿一身羅馬農家服飾,以便人家一眼就看出他倆誰是阿爾貝。

  從上午到下午,氣氛越來越歡騰:每條街道上,每輛馬車裡,每個窗口旁,沒有一張嘴不在使勁喊叫,沒有一條胳膊不在使勁揮舞。這是一場人山人海的狂風驟雨,喧鬧的歡叫就是滾動的雷聲,彩紙、花束、彩蛋、橘子和花朵就是夾在暴雨中的冰雹。

  到了三點鐘,焰火從民眾廣場和威尼斯宮同時升騰而起,在嘈雜的喧鬧聲中,人群依稀可以聽見焰火的聲音,知道賽馬比賽這就要開始了。

  賽馬和moccoletto [9] ,都是嘉年華最後幾天的保留節目。隨著焰火騰空的聲響,滿街的馬車立即駛離車流,四散駛入最近的橫街。

  一切行動都靈巧得令人難以置信,迅速得令人由衷讚歎,根本不用員警來指揮哪輛車該走哪條路線,哪輛車該停哪個位置。

  行人紛紛停靠在大樓牆邊,隨後只聽得傳來響亮的馬蹄聲和刀鞘撞擊的聲響。

  十五人一排的騎警,列隊沿河道街賓士而來,為接下來的賽馬比賽清場。當馬隊駛抵威尼斯宮時,又有一束焰火騰空而起,宣告沿路清場已畢。

  幾乎就在同時,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只見七八匹馬猶如幽靈一般飛馳而來,在三十萬名觀眾的喊聲和馬背上鐵栗 [10] 的激勵下奮力向前衝去。隨後,聖天使城堡炮響三下,宣佈三號賽馬獲勝。

  炮聲甫畢,眾多馬車從四面八方的旁街蜂擁而出,重又駛上科爾索街,猶如一時堵住的湍流重又一齊瀉入河床,奔騰的激流比先前更迅疾地在花崗岩的河岸間流過。

  此時,在人群中出現了一個新場面,又激起一陣喧鬧和騷亂:賣moccoletto的商販上場了。

  moccoletto指的是羅馬嘉年華上人手一支的蠟燭,這些蠟燭大小不等,從復活節的大蠟燭到又細又小的線燭,無所不有,而參與這場壓軸戲宏大場面的每個演員心中,都在盤算著兩個相互對立的念頭:

  一、保護自己的蠟燭,不讓它熄滅;

  二、設法熄滅別人手中的蠟燭。

  蠟燭如此,生命何嘗不是如此:人至今只有一種方法來傳承它;而這種方法是由上天註定的。

  奪走它的方法卻有成百上千種之多;誠然,這最後一擊中少不了有魔鬼的插手。

  蠟燭,只有在火種挨近時才會點亮。

  可是,熄滅蠟燭的成百上千種辦法,又有誰能全都說得上來呢?使足勁兒去吹,用千奇百怪的罩子去罩,用形形色色的扇子去扇,哪樣不行啊?

  於是,人人都爭著去買蠟燭,弗朗茲和阿爾貝也不例外。

  夜幕很快就降臨了,成千名小販「賣蠟燭嘍!」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而此時,已經有兩三點燭火在人群上方亮了起來。這不啻是一個信號。

  才十分鐘工夫,五萬支閃爍的燭火,已然從威尼斯宮而下直至民眾廣場,又從民眾廣場而上直至威尼斯宮。

  這簡直就像鬼火節。

  這種場景,要不是親眼目睹,是無法想像的。

  試想一下滿天的星星落到地上,融入狂歡群舞的情景吧。

  這情景還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尖叫聲,這種喧鬧的聲響,是地球上任何別的地方都聽不到的。

  到了這種時候,就不再有社會階層之分了。農夫在追逐親王,親王在追逐特朗斯泰韋山民,特朗斯泰韋山民在追逐城裡的居民,人人都在吹別人的蠟燭,重點自己的蠟燭。要是老埃俄羅斯此時在場,他一定會被封為moccoletto之王,而阿奎洛則會被推舉為他的繼承人 [11] 。

  這場手擎蠟燭的瘋狂追逐,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河道街被燭光照得亮如白晝,就連四五層樓上看客的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每隔五分鐘,阿爾貝就掏出表來看一下。終於,到了七點了。

  兩位朋友此時正好在教皇大街上;阿爾貝手持蠟燭跳下馬車。

  有兩三個戴著面罩的人迎上前來,想要吹滅或奪走他手裡的蠟燭。阿爾貝不愧是拳擊好手,幾招出手就把他們打出十步開外,奪路向聖賈科莫教堂奔去。

  臺階上到處是看熱鬧和戴面具的人,他們你追我逐,爭著去奪對方手裡的蠟燭。弗朗茲遠遠望著阿爾貝,只見他剛跨上第一級臺階,便有一個戴著面罩、身穿我們熟悉的拋花村姑服裝的女子,伸手來奪他的蠟燭,而這一次阿爾貝沒作任何抵抗,聽憑她把手中的蠟燭奪了過去。

  相隔太遠,弗朗茲聽不見他倆的說話;但是毫無疑問,那些話肯定是沒有惡意的,因為他看見阿爾貝和那個村姑挽著胳膊向前而行。

  他注視著他倆在人群中行進,但過沒多久,他倆到了馬塞洛街就消失不見了。

  忽然,宣告狂歡結束的鐘聲敲響了,剎那間所有的蠟燭全都熄滅,彷彿有人施了魔法似的。看這景象,簡直就像吹來一陣大風,頃刻間吹滅了這些蠟燭。

  弗朗茲的四周一片漆黑。

  喧鬧聲也戛然而止,彷彿捲走燭光的勁風同時也捲走了喧鬧。

  唯有載著戴面具的乘客回家的馬車,還傳來車輪的轔轔聲;不多的幾扇窗戶後面,還透出寥落的燈光。

  嘉年華落幕了。

  [1] 涅斯托耳:希臘神話中的皮羅斯王,以足智多謀著稱。

  [2] 烏利西斯:羅馬神話人物,即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修斯。

  [3] 喀耳刻:希臘神話中太陽神的女兒,住在一座小島上。旅人受其蠱惑,就會變成牲畜或猛獸。奧德修斯和同伴途經小島時,她把那些同伴都變成了豬。後來奧德修斯答應在小島留住一年,她才把他的同伴變了回來。

  [4] 萊拉:西班牙卡斯蒂利亞地區的古老家族。十世紀末,家族中多人慘遭殺害。後最小的弟弟為七個哥哥報仇雪恨。故萊拉的眼神即指復仇者的眼神。英國詩人拜倫曾寫有敘事詩《萊拉》。

  [5] 羅斯切爾德家族是歐洲最著名的銀行世家,影響歐洲政治、經濟長達200年(自十八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之久。

  [6] 迪蒂耶是雨果劇作《瑪莉蓉·德羅姆》中的主人公,安東尼是大仲馬同名劇作中的主人公。二劇均於1831年首演。這兩個主人公都是充滿激情的浪漫主義英雄人物。

  [7] 前文說過,老闆受伯爵之托,已把包廂鑰匙面交兩個年輕人。也許此處是作者的一個失誤。

  [8] 曼弗雷德:拜倫同名詩劇(1817年)中的主人公。萊拉參見前注。

  [9] 義大利文,蠟燭。此處指狂歡節人人手持的蠟燭。

  [10] 紮放在賽馬背部,用以刺激賽馬往前奔跑的小鐵塊。因狀如栗子,故名鐵栗。

  [11] 埃俄羅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風神。阿奎洛是羅馬神話中的北風之神。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53

第三十七章 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

  也許直到此刻為止,弗朗茲生平還從沒有過如此真切的體驗,情緒如此從欣喜的高峰跌入憂傷的低谷的轉換,給他留下了鮮明的印象。羅馬就像被夜之精靈拂過一陣施了魔法的輕風,轉眼間變成了一片廣漠的墳場。月逢下弦,要到半夜十一點鐘方才升起,周遭越發顯得陰暗瘮人;年輕人沿途經過的街道,無一不是黑黢黢的。幸好路程很短;不出十分鐘,他的馬車——或者說伯爵的馬車——已經停在了倫敦旅店的門前。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阿爾貝說過他要晚些回來,所以弗朗茲就不等他,獨自先吃了。

  巴斯特裡尼老闆平時總看見兩人一起用晚餐,於是就問阿爾貝為什麼沒回來;弗朗茲只說他頭天晚上收到一份請柬,這會兒赴宴去了。眾多的蠟燭剎那間一齊熄滅,明亮的場景驀地變成一片黑暗,喧鬧的聲浪驟然歸於沉寂,這一切都使弗朗茲心頭有一種異樣的惆悵和憂鬱,其中還難免夾雜著幾分不安。因而他不作一聲,默默地吃著晚飯,儘管旅店老闆殷勤備至,兩次三番進來問他是否需要什麼東西。

  弗朗茲決意盡可能多等阿爾貝一會兒。於是他吩咐到十一點再備馬,並關照巴斯特裡尼老闆,阿爾貝一旦回旅店,即便只是回來取點東西,也要馬上告訴他。到了十一點,阿爾貝還沒回來。弗朗茲換裝出發,對老闆說了聲今夜他在德·布拉齊亞諾公爵府上。

  德·布拉齊亞諾公爵的府邸,是羅馬最有魅力的府邸之一。公爵夫人是科洛那家族最後的繼承人,公爵的府邸在她的操持下名聲蒸蒸日上:府上舉辦的宴會,在全歐洲都享有盛名。弗朗茲和阿爾貝來羅馬時,隨身帶來幾封寫給公爵的推薦信。所以一見面,公爵就問弗朗茲,他的旅伴怎麼樣了。弗朗茲回答說,他和阿爾貝是在蠟燭即將熄滅的那會兒分手的,後來這位旅伴就消失在了馬塞洛街上。

  「這麼說,他還沒有回來?」公爵問。

  「我一直都在等他。」弗朗茲回答說。

  「您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不很清楚;不過我想他是有個幽會來著。」

  「嗐!」公爵說,「挑這麼個日子,或者說這麼個夜晚遲遲不歸,那可太糟糕了,您說呢,伯爵夫人?」

  後半句是對G伯爵夫人說的,她剛挽著公爵的弟弟托羅尼亞先生的胳膊走來。

  「我倒覺得這是個迷人的夜晚,」伯爵夫人回答說,「這兒的人只有一點要抱怨,就是夜晚過得太快了。」

  「不過,」公爵笑著介面說,「我可不是在說這兒的人;這兒的人能有什麼危險呢,無非是男人一不小心會墮入情網,女人瞧見您這麼美,會因嫉妒而得病。我說的是此刻正在羅馬的大街小巷裡行走的路人。」

  「哦,天哪!」伯爵夫人說,「這時候,要不是趕去參加舞會,誰還會在羅馬的街頭打轉呀?」

  「我們的朋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傍晚七點左右,他去追一個陌生女子,跟我走散了,」弗朗茲說,「後來我就再沒見過他。」

  「是嗎!您不知道他在哪兒?」

  「完全不知道。」

  「他身上帶武器嗎?」

  「他穿的是小丑服裝。」

  「您不該讓他一個人走的,」公爵對弗朗茲說,「對羅馬,您比他熟悉得多。」

  「哦!話是這麼說呀,可那就好比要去攔住今天賽馬贏了大獎的三號馬,硬生生地讓它停下來,」弗朗茲回答說,「再說,他又會出什麼事呢?」

  「那誰知道!夜色這麼黑,馬塞洛街又離台伯河這麼近。」

  弗朗茲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想法竟然和自己的擔心不謀而合,不由得周身打了個寒顫。

  「瞧,」公爵說,「我那僕人這不正是來找您嗎?」

  公爵說得沒錯;那個僕人瞧見弗朗茲,就走上前來。

  「閣下,」他說,「倫敦旅店的店主讓人來通知您,有人帶著一封莫爾塞夫子爵的信,在旅店等您。」

  「子爵的信!」弗朗茲大聲說。

  「是的。」

  「這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

  「他為什麼不把信帶到這兒來給我?」

  「送信人沒對我說詳情。」

  「送信人在哪兒?」

  「他一見我走進舞廳來通稟,就轉身離開了。」

  「哦,天哪!」伯爵夫人對弗朗茲說,「您快去吧。可憐的年輕人,他說不定是出事了。」

  「我這就去。」弗朗茲說。

  「您會回來把情況告訴我們嗎?」伯爵夫人問。

  「會,要是情況不嚴重的話。否則,我就說不準自己會怎麼樣了。」

  「不管怎麼說,您得多加小心。」伯爵夫人說。

  「好的!您放心吧。」

  弗朗茲戴上帽子匆匆離去。他先前關照馬車兩點來接他;幸好布拉齊亞諾府邸一頭靠河道街,另一頭靠聖使徒廣場,離倫敦旅店只有十分鐘的步行路程。走近旅店,弗朗茲瞧見有個男人當街站著;他當即猜出此人就是給阿爾貝送信的人。此人裹在一件長披風裡。弗朗茲迎上前去;但他萬萬沒料到,居然是對方先向他開的口。

  「您想要幹什麼,閣下?」他說著,往後退了一步,做出一個防衛的姿勢。

  「您不是來送信,」弗朗茲問道,「給我帶來德·莫爾塞夫子爵的一封信嗎?」

  「閣下是住在巴斯特裡尼的店裡?」

  「對。」

  「閣下是子爵的旅伴?」

  「對。」

  「閣下怎麼稱呼?」

  「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

  「那麼這封信確實是給閣下的。」

  「要回信嗎?」弗朗茲接過信,問道。

  「是的,您的朋友等著呢。」

  「那就跟我上樓吧,我這就去寫回信。」

  「我還是待在這兒好。」送信人笑著說。

  「此話怎講?」

  「閣下看完信就明白了。」

  「那我們待會兒就在這兒見?」

  「一點不錯。」

  弗朗茲走進旅店,在樓梯上他遇到巴斯特裡尼老闆。

  「怎麼樣?」旅店老闆問道。

  「什麼怎麼樣?」弗朗茲回答說。

  「您見著那個替您朋友傳話的人了?」老闆問道。

  「對,見著了,」弗朗茲回答說,「這是他送來的信。對了,請讓人給我房間點上蠟燭。」

  旅店老闆吩咐一個僕人拿蠟燭給弗朗茲引路。年輕人發覺巴斯特裡尼老闆神色慌張,這更讓他急於要看阿爾貝在信上寫些什麼了。屋裡的蠟燭剛點亮,他就展開信紙湊上前去。信是阿爾貝親筆寫的,還有他的簽字。弗朗茲反復看了兩遍,信上的內容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信的全文如下:

  親愛的朋友,見信後請即取出我錢夾裡的匯票,此錢夾放在寫字臺的方抽屜裡;倘若票面數額不足,則把您的也一併帶上。請速去托羅尼亞錢莊兌取四千皮阿斯特交予來人。事情緊急,請勿延誤。

  不多寫了,我絕對信任您,正如您可以絕對信任我。

  又及:我現在相信義大利有強盜了。

  您的朋友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

  信箋上方,有兩行義大利文,筆跡是陌生的:

  Se alle sei della mattina le quattro mile piaster non sono nelle mie mani, alla sette il conte Alberto avia cessato di vivere.

  LUIGI VAMPA [1]

  看了這兩行字,弗朗茲就明白送信人為什麼不肯跟他進屋了;對他而言,街上似乎要比弗朗茲的房間安全得多。阿爾貝一直不相信義大利有強盜存在,但現在他落在那個大名鼎鼎的強盜頭子手裡了。

  事情緊急,刻不容緩。他快步走到寫字臺跟前,拉開信上說的那個抽屜,在錢袋裡找到那張匯票:票面上總共有六千皮阿斯特,但是這六千皮阿斯特中,阿爾貝已經花掉了三千。而弗朗茲,他根本沒有匯票;他住在佛羅倫斯,來羅馬一個星期只是度假而已,他隨身帶了百十來個金路易,現在最多也只剩五十了。

  所以,弗朗茲和阿爾貝現在還缺七八百個皮阿斯特。誠然,遇到這種情形,弗朗茲可以去找公爵和他弟弟托羅尼亞先生幫忙。

  於是他準備立即返回布拉齊亞諾府邸,但正要出發,腦際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想到了基督山伯爵。弗朗茲吩咐下人喚來巴斯特裡尼掌櫃,一見到掌櫃的,沒等他踏進門來就急忙對他說:

  「巴斯特裡尼先生,您知道伯爵在他房間裡嗎?」

  「是的,閣下,他剛回來。」

  「他已經上床了嗎?」

  「我想還沒有。」

  「那就請您去敲敲他的房門,代我問他一下,我可不可以去看他。」

  巴斯特裡尼掌櫃急忙趕去傳話;五分鐘後他回來了。

  「伯爵恭候閣下。」他說。

  弗朗茲穿過樓梯平臺,一個僕人領他走進伯爵的房間。伯爵在一個弗朗茲以前沒見過的小書房裡,書房裡擺著一圈長沙發。伯爵起身迎上前來。

  「哦!是什麼風在這時候把您給吹來了,」他對弗朗茲說,「莫非是突然想請我吃個夜宵?您真是太客氣了。」

  「不,我來是跟您說一件很要緊的事。」

  「要緊的事!」伯爵說,他以平時那種深邃的目光瞧著弗朗茲,「什麼事?」

  「沒外人嗎?」

  伯爵走到門口看了看再回來。

  「就我們倆。」他說。

  弗朗茲把阿爾貝的信遞給他。

  「您看吧。」他對伯爵說。

  伯爵看了信。

  「噢!噢!」他說。

  「附言您也看了吧?」

  「對,」伯爵說,「我看了:『要是凌晨六點這四千皮阿斯特我還沒到手,那麼七點鐘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就甭想活了。路易吉·萬帕』。」

  「您怎麼想?」弗朗茲問。

  「他們要的這筆錢,您能湊齊嗎?」

  「是的,但還差八百皮阿斯特。」

  伯爵走到寫字臺跟前,抽開一隻裝滿金幣的抽屜。

  「我希望您不會不給我這點面子,」他對弗朗茲說,「執意去向別人開口吧?」

  「您瞧,我這不就是直接來找您了。」弗朗茲說。

  「非常感謝。請拿去吧。」

  他說著示意弗朗茲把抽屜裡的金幣全都拿去。

  「這筆錢當真非得給路易吉·萬帕不可嗎?」年輕人問道,這回是他凝視伯爵了。

  「當然!」伯爵說,「您也看到了,附言說得夠清楚的。」

  「我覺得,要是您能費心的話,您大概可以找到一個辦法讓談判手續大大簡化。」弗朗茲說。

  「什麼辦法?」伯爵驚奇地問。

  「比如說,要是我們一起去找路易吉·萬帕的話,我敢肯定他不會駁您的面子,一定會把阿爾貝放了的。」

  「我的面子?這個強盜怎麼會聽我的話呢?」

  「您不是剛幫過他一個忙,一個他不會忘記的大忙嗎?」

  「什麼大忙?」

  「您不是剛救了佩皮諾的命嗎?」

  「噢!噢!誰告訴您的?」

  「這您就不用管了,反正我知道。」

  伯爵沉默片刻,眉頭緊鎖。

  「要是我去找萬帕,您陪我去嗎?」

  「如果我陪在旁邊,不會使您感到不便的話。」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天氣很好,到羅馬郊區去走一走,對我們只會有好處。要帶武器嗎?」

  「幹嘛要帶?」

  「錢呢?」

  「不用。送信的人在哪兒?」

  「在街上。」

  「在等回音?」

  「對。」

  「我們得知道一下去哪兒吧;我來叫他。」

  「不用叫,他不肯上來的。」

  「上您那兒,也許不肯;但上我這兒,不會有問題。」

  伯爵走到書房臨街的視窗,打了一個呼哨。裹披風的人從牆角出來,走到街中央。

  「Salite [2] !」伯爵說,用的是平時吩咐僕人的口氣。

  送信人毫不遲疑,毫不猶豫,急匆匆地跨上四級臺階,走進旅店。五秒鐘後,他已經站在了書房門口。

  「噢!是你啊,佩皮諾!」伯爵說。

  佩皮諾沒有回答,卻雙膝跪下,抓住伯爵的手,連連吻了好幾次。

  「喔!」伯爵說,「你還沒忘記我救過你一命!這可有點不同尋常,那都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了。」

  「不,閣下,我永遠不會忘記。」佩皮諾回答說,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永遠,那太長了!不過難得你有這片心,也不容易啦。起來說話。」

  佩皮諾不安地瞥了一眼弗朗茲。

  「喔!在這位閣下面前但說無妨,」伯爵說,「他是我的朋友。」

  「請容許我這麼稱呼您,」伯爵轉身用法語對弗朗茲說,「否則這個人就沒法信任您。」

  「您有話可以當著我面說,」弗朗茲對佩皮諾說,「我是伯爵的朋友。」

  「那好,」佩皮諾說,轉過臉來向著伯爵,「閣下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

  「阿爾貝子爵怎麼會落在路易吉手裡的?」

  「閣下,這個法國人的馬車好幾次從泰蕾莎乘的馬車旁邊擦過。」

  「你是說頭領的那個情婦?」

  「是的。那法國人對她擠眉弄眼地獻殷勤,泰蕾莎也送秋波跟他逗著玩;那法國人把花束扔給她,她也回扔給他。這一切,當然都是頭領默許的,他也乘這輛馬車。」

  「怎麼!」弗朗茲大聲說,「路易吉·萬帕就在這些羅馬農婦的馬車上?」

  「他化裝成車夫在駕車。」佩皮諾回答說。

  「後來呢?」伯爵問。

  「嗯,後來,那法國人取下了面罩;泰蕾莎在頭領授意下,也摘下了面罩;法國人請求約會,泰蕾莎同意了;不過,聖賈科莫教堂臺階上的並不是泰蕾莎,而是貝波。」

  「什麼!」弗朗茲又一次喊道,「從他手裡奪走蠟燭的姑娘是個……」

  「是個十五歲的小夥子,」佩皮諾介面說,「不過,您的朋友上這個當也不算丟臉;著貝波道兒的人多了去了。」

  「貝波把他領到城外去了?」伯爵說。

  「一點不錯。有輛馬車等在馬塞洛街那頭;貝波上車後,邀那個法國人也上去;他二話不說就上了車。他殷勤地讓貝波坐在左首,自己坐在他旁邊。貝波這時對他說,要帶他去一個別墅,離羅馬有一裡路程。那法國人對貝波說,哪怕去天涯海角,他也心甘情願。馬車很快駛上裡佩塔街,來到聖保羅城門;離鄉下不到二百步的時候,因為那個法國人實在太不像話,貝波就掏出一對手槍抵住他的喉嚨;馬車夫也馬上勒住馬,回過身來拿槍抵住法國人。這當口,埋伏在阿爾莫河邊的四個自己人衝出來,堵住車門。那法國人還想抵抗,聽說把貝波給掐得夠嗆,可他怎麼鬥得過五個帶槍的男人呢。他只好投降了;他們帶他下車,沿著小河的河岸一直往前走,把他押到到泰蕾莎和路易吉跟前,他倆正在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等他呢。」

  「呣,我看,」伯爵說著,轉過臉來對著弗朗茲,「這個故事還不錯。您這位行家,作何感想哪?」

  「倘若它不是發生在阿爾貝身上,而是別的什麼人的故事,」弗朗茲回答說,「我想我會說這故事很有趣的。」

  「說真的,」伯爵說,「要不是您來找我,您那位朋友就要多破費些了;不過,您放心,現在他只是虛驚一場罷了。」

  「可我們總還得去找他吧?」弗朗茲問。

  「那當然!再說,他這會兒待的那個地方景色也很不錯。您去過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嗎?」

  「沒有,我還從沒去過,可一直都想去看看。」

  「那好,這就趕巧了,機會難得啊。您有車嗎?」

  「沒有。」

  「沒關係。他們通常總給我備一輛馬車待用,白天如此,夜裡也如此。」

  「連轅馬都套好?」

  「沒錯。我這人很容易心血來潮。不瞞您說,有時剛起床,剛吃好晚飯,或者在半夜裡,我會突然起念上這個地球上的某個地方去一趟,於是我就出發了。」

  伯爵拉了下鈴,貼身男僕應聲進來。

  「讓人把車庫裡的那輛車拉出來,」他說,「袋裡的手槍不用放了。不必喚醒車夫,讓阿裡駕車。」

  不一會兒,傳來馬車的聲響,車停在了門前。

  伯爵掏出懷錶。

  「十二點半,」他說,「其實我們凌晨五點出發也來得及;不過去晚了,說不定會讓您這位朋友徹夜難眠,所以我們還是快點去,把他從不信基督教的那些人手裡救出來吧。您當真要跟我一起去?」

  「當真。」

  「那好,跟我來。」

  弗朗茲和伯爵走出房門,佩皮諾跟在他倆後面。

  走到門口,只見馬車已經等在那兒。阿裡端坐在馭座上。弗朗茲認出了在基督山島洞穴中見過的這個啞奴。

  弗朗茲和伯爵坐進車廂。這是一輛雙門四座馬車,佩皮諾在阿裡身旁坐下,馬車向前駛去。阿裡事先有人關照過,所以他沿著河道街往前,穿過瓦齊諾廣場,駛上聖格列高裡大街,來到聖塞巴斯蒂安城門。守城門的人起先想找點麻煩,可是基督山伯爵出示了羅馬市政府的特許通行證,憑此證無論晝夜隨時可以進出城門;於是閘門升起,看門人收下一個路易的辛苦錢,馬車出城而去。

  馬車沿著亞庇古道迤邐而行,路邊墳塋連綿不斷。月亮徐徐升起,在清澈的月光中,弗朗茲時不時彷彿瞅見荒墳間有崗哨冒出頭來;但只見佩皮諾做個手勢,那崗哨就隱回暗處,消失不見了。

  剛駛過卡拉卡拉浴場,馬車就停了下來,佩皮諾過來打開車門,伯爵和弗朗茲走下馬車。

  「再過十分鐘,」伯爵對弗朗茲說,「我們就到了。」

  隨後他讓佩皮諾走過去,低聲吩咐了幾句,佩皮諾從馬車車廂裡拿出一個火把,獨自往前走去。

  又過去了五分鐘,在這段時間裡弗朗茲瞧著這個牧羊人沿著一條羊腸小徑,走上羅馬平原起伏跌宕的地面,消失在一片草叢之中,淡紅色的野草長得又高又密,宛如一頭巨獅聳立的鬃毛。

  「現在,」伯爵說,「請跟我來。」

  弗朗茲和伯爵也走上那條小道,走了百十來步,只見前面是一道斜坡,下面是一個小小的峽谷。

  再過一會兒,他們依稀瞧見黑暗中有兩個人在交談。

  「我們是往前走呢,」弗朗茲問伯爵,「還是在這兒等?」

  「往前走吧,佩皮諾一定是在告訴崗哨我們來了。」

  果然,兩人中有一個是佩皮諾,另一個是站崗的小嘍囉。

  弗朗茲和伯爵走上前去,那小嘍囉躬身致敬。

  「閣下,」佩皮諾對伯爵說,「請隨我來,再走幾步就是地下墓穴的入口了。」

  「很好,」伯爵說,「你帶路吧。」

  果然,不遠處濃密的灌木叢後面,若干岩石中間,掩映著地下墓穴的入口,口子很小,只能容一個人鑽進去。

  佩皮諾先鑽進洞口;走上沒幾步,地下通道就豁然變寬了。佩皮諾停住腳步,點燃手中的火把,轉身看他倆是否跟了上來。

  伯爵從那個類似地下室通風窗的口子側身入內,弗朗茲也跟著他鑽了進去。

  地道沿著徐緩的斜坡向前伸展,越往裡越開闊;但弗朗茲和伯爵仍得弓著腰前進,兩人根本無法並排而行。又走了一百五十來步,只聽有人喝道:「誰?」

  與此同時,只見火把的反光在一支短槍的槍管上閃爍發亮。

  「朋友!」佩皮諾說。

  他走上前去,對這個第二道崗哨低聲說了幾句話,此人跟前一道崗哨一樣,對二位夜訪者欠欠身,示意他們可以繼續往前走。

  這道崗哨背後,是一道有二十來級臺階的陡梯。弗朗茲和伯爵走下這二十級臺階,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籠罩著死亡陰影的岔道口。五條通道呈星狀發散開去,四面的石壁上層層疊疊鑿有棺槨形狀的壁龕,這表明他們終於到了地下墓穴裡面。

  在一個無法看清究竟有多深的岩洞裡,依稀可以看見有些許亮光。

  伯爵伸手搭在弗朗茲的肩上。

  「你願意看看強盜棲息的營地嗎?」

  「當然願意。」弗朗茲回答說。

  「那好吧,請跟我來……佩皮諾,把火把熄掉。」

  佩皮諾熄掉火把,弗朗茲和伯爵置身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不過,在他們前方大約五十步的地方,依然有些許淡紅色的亮光在石壁上跳動,火把熄滅以後,這片亮光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三人默不作聲地往前走,伯爵領著弗朗茲,彷彿他有在黑暗中視物的特異功能似的。不過,離給他們指路的亮光越來越近,弗朗茲自己也漸漸能看清這條路了。

  他們面前有三個拱孔,中間的那個算是門。

  這些拱孔一端連著伯爵和弗朗茲所在的通道,另一端連著一個寬敞的方形房間,四圍都是我們剛才描述過的壁龕。房間中央有四個石墩,上方仍然懸著的十字架,表明這兒曾經是個石供桌。

  只有一個石墩上點著盞油燈,幽暗的光亮搖曳不定,在身處黑暗中的兩位來訪者眼前,展現出一幅光怪離奇的圖景。

  有個人支著肘子坐在石墩前看書,背朝那幾個拱孔,而來訪者的目光正穿過拱孔注視著他。

  這就是這幫強盜的頭領路易吉·萬帕。

  二十來個手下,三五成群地圍在旁邊,或裹著披風躺著,或背靠狀如矮凳的石盒坐著,這個存放骨灰的場所四周都是這樣的石盒。每人身邊都有一把短槍,伸手就能拿到。

  那一頭的洞口,有個崗哨像幽靈似的,悄沒聲響地來回走動著,那兒的夜色更加濃重,所以崗哨的人影幾乎難以辨認。

  當伯爵相信弗朗茲已經把這幅絕妙的圖景盡收眼底的時候,他豎起手指抵在嘴唇上,關照弗朗茲不要出聲,然後踏上過道通往骨殖場的三級臺階,從中間的拱孔進入這個房間,朝萬帕走去,全神貫注在看書萬帕居然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誰在那兒?」警覺的崗哨大聲喝道,他在燈火的光影中,看見頭領身後有個越來越大的人影。

  聽到這聲喝叫,萬帕倏地立起身來,飛快拔出腰間的手槍。

  剎那間,周圍那些手下全都起身立定,二十支短槍齊刷刷地對準伯爵。

  「好啊,」伯爵輕輕地說,他的聲音極其安詳,臉上的肌肉沒有絲毫顫動,「好啊,我親愛的萬帕,看來您迎接朋友的排場還不小哇!」

  「把槍放下!」頭領舉起一隻手發號施令,而用另一隻手恭敬地摘下頭上的帽子。

  而後,他轉身朝向那位能在這兒主宰一切的不尋常的人物。

  「對不起,伯爵先生,」他對伯爵說,「我實在沒有想到您會大駕光臨,所以沒認出您來。」

  「看來您對許多事情都有些健忘,萬帕,」伯爵說,「不光是熟人的臉記不住,就是約定的事情也記不住啊。」

  「我忘了什麼約定,伯爵先生?」強盜頭子一臉惶恐地問道,像是做錯了事,急於想補救似的。

  「我們不是說定,」伯爵說,「不僅我本人,而且我的朋友,你們都是決不能碰的嗎?」

  「我什麼地方違犯約定了,閣下?」

  「你們昨晚綁架了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把他帶到這兒來了。聽著,」伯爵用一種讓弗朗茲不寒而慄的語氣往下說,「這個年輕人是我的朋友,這個年輕人跟我住在同一個旅店裡,這個年輕人乘坐我的馬車在科爾索街逛了一個星期。你們,我再說一遍,你們卻綁架了他,把他帶到了這兒來。而且,」伯爵從衣袋裡掏出那封信說,「你們還要他交贖金,就像他是個肉票似的。」

  「我說你們,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我?」頭領轉身朝著手下的強盜厲聲問道,那些強盜在他的逼視下紛紛往後退去。「你們為什麼要讓我失信於基督山伯爵這麼一位救命恩人,這麼一位手中懸著我們所有人性命的恩人哪?我憑基督的血起誓,要是讓我查出你們中間有誰事先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伯爵大人的朋友,我非親手把他腦袋打開花不可。」

  「怎麼樣,」伯爵轉身對弗朗茲說,「我早對您說過這中間是有點誤會吧。」

  「您還帶了人來?」萬帕不安地問。

  「我帶來了這封信的收信人,想向他證實一下,萬帕是個講信用的人。來吧,閣下,」他對弗朗茲說,「這位是路易吉·萬帕,他會親自對您說,對發生的小小誤會他感到很遺憾。」

  弗朗茲走上前來;頭領也向弗朗茲迎上幾步。

  「歡迎閣下光臨此地,」他對弗朗茲說,「伯爵剛才的問話,還有我的回答,您都聽到了:我還想對您說,我決不願意為了我向您朋友索要的四千皮阿斯特而發生類似的事情。」

  「可是,」弗朗茲環顧四周,不安地問,「你們抓來的人到底在哪兒呢?我沒看見他。」

  「我希望他沒事吧!」伯爵皺起眉頭問。

  「他關在那兒,」萬帕指著崗哨身後的凹處說,「我這就去告訴他,他自由了。」

  頭領朝他所說的關押阿爾貝的地方走去,弗朗茲和伯爵緊隨其後。

  「押來的人在幹什麼?」萬帕問那崗哨。

  「得,頭兒,」崗哨回答說,「我可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一個多鐘頭了,我都沒聽見一點動靜。」

  「請跟我來,閣下!」萬帕說。

  伯爵和弗朗茲跟在頭領身後,踏上七八級臺階,頭領抽開門閂,推開門。

  這時,就著一盞跟剛才相仿的油燈的亮光,可以看見阿爾貝裹著一件從強盜那兒借來的披風,躺在牆角睡得正香。

  「喔!」伯爵微笑著說,這種笑容是他所特有的,「早晨七點鐘就要挨槍子兒的人,倒還挺自在的。」

  萬帕瞧著熟睡中的阿爾貝,目光中也有幾分讚賞之意;看得出,他對這種無畏的表現並不是無動於衷的。

  「您說得對,伯爵先生,」他說,「這人配得上做您的朋友。」

  他隨即走到阿爾貝身旁,碰碰他的肩膀:

  「閣下!」他說,「您醒醒。」

  阿爾貝伸了伸胳膊,揉了揉眼睛,然後睜開了眼睛。

  「噢!」他說,「是您啊,頭兒!咳,您不該叫醒我;我正在做好夢呢:我夢見我在托羅尼亞家跟G伯爵夫人跳加洛普!」

  他掏出懷錶,他一直留著這塊表,好知道時間。

  「凌晨一點半!」他說,「您這會兒來叫醒我,到底想幹嘛呀?」

  「我來對您說,您自由了,閣下。」

  「老兄,」阿爾貝泰然自若地說,「請您以後一定要記住拿破崙皇帝的那句名言:『除非有壞消息,否則別叫醒我。』要是您不叫醒我,我就能跳完那曲加洛普舞,為此我會對您感激不盡……這麼說,有人替我付贖金了?」

  「沒有,閣下。」

  「那您怎麼會把我放了呢?」

  「有個人要我放了您,他的話我是絕對聽從的。」

  「這人來這兒了?」

  「來這兒了。」

  「呵!這人可真夠意思!」

  阿爾貝環顧四周,瞧見了弗朗茲。

  「是您啊,親愛的弗朗茲,」他說,「您為朋友兩肋插刀,趕到這兒來了?」

  「不,不是我,」弗朗茲回答說,「而是我們的鄰居基督山伯爵先生。」

  「呵!伯爵先生,」阿爾貝整一整領巾和衣袖,快活地說,「您真是位世間少有的好人,希望您能記住,我永遠欠著您的情,首先是為馬車那檔子事,然後呢,就是這樁事了!」說著,他向伯爵伸出手去,伯爵伸手給他時,打了個寒顫,但還是把手伸給了他。

  萬帕神情驚愕地瞧著這幕情景;他顯然見慣了抓來的人在他面前發抖求饒,這會兒見著這麼個樂天的好性子居然絲毫不受影響的年輕人,自然不免感到驚愕。至於弗朗茲,他見到阿爾貝面對強盜仍能為法蘭西民族掙面子,感到非常欣喜。

  「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對他說,「如果您抓緊的話,我們還能在托羅尼亞家舞會結束以前趕到那兒;您可以繼續把剛才中斷的加洛普跳完,那樣您對路易吉先生就不會再有怨言了,他處理這件事,自始至終非常殷勤有禮。」

  「哦!沒錯,」阿爾貝說,「您說得有理,我們兩點鐘就能趕到那兒。路易吉先生,在我離開閣下之前,是否還有什麼手續要辦?」

  「沒有任何手續,先生,」強盜頭領回答說,「您完全是自由的。」

  「既然如此,我就祝您生活幸福快樂吧。來,二位,我們走吧!」

  說著,阿爾貝跟在弗朗茲和伯爵後面,走下石梯,穿過方形的大房間;所有的強盜都站立兩旁,帽子拿在手裡。

  「佩皮諾,」頭領說,「給我火把。」

  「嗯,您要幹什麼?」伯爵問。

  「我要送送你們,」頭兒說,「這是我能對閣下表示的一點小小的敬意。」

  他從牧羊人手裡接過點燃的火把,為來客引道,但他那神情決不像一個卑躬屈膝的僕人,而是像一位走在各國大使前面的君王。

  到了門口,他欠身致禮。

  「現在,伯爵先生,」他說,「我再次向您致歉,不知您是否能賞臉不再介意剛才發生的事情?」

  「行,親愛的萬帕,」伯爵說,「再說您已經以一種非常體面的方式,彌補了您的過錯,叫人不禁要為此而謝謝您呢。」

  「二位!」頭領轉身向兩個年輕人說,「也許你們對我的提議未必會感興趣;但倘若哪天二位打算再次光臨的話,無論我身在何處,都對二位的造訪無任歡迎。」

  弗朗茲和阿爾貝欠身致謝。伯爵走到頭裡,阿爾貝緊隨其後,弗朗茲走在最後面。

  「閣下還有事要問我嗎?」萬帕笑著說。

  「是的,確實如此,」弗朗茲說,「我很想知道,我們剛到的時候您看得那麼專心致志的是本什麼書?」

  「《愷撒回憶錄》,」強盜頭子說,「這是我最愛看的書。」

  「喂,您走不走啊?」阿爾貝在問。

  「走啊,」弗朗茲回答,「我這不是來了!」

  說著,他也從那個通風窗裡鑽了出去。

  一行人在荒野上走了一小段路。

  「噢,對不起!」阿爾貝回轉身來說,「能讓我點個火嗎,頭兒?」

  他就著萬帕的火把點燃一支雪茄。

  「現在,伯爵先生,」他說,「我們得抓緊時間了!我很想趕回去參加德·布拉齊亞諾公爵府上的晚會。」

  他們乘上等在原地的馬車;伯爵用阿拉伯語對阿裡說了一句話,轅馬就往前飛馳而去。

  兩位朋友回進舞廳的時候,阿爾貝的懷錶上正好是兩點鐘。

  他倆的歸來,引起一陣轟動;但是由於兩人是一起進來的,大家原先為阿爾貝擔驚受怕感到的憂慮,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夫人,」德·莫爾塞夫子爵走上前去對伯爵夫人說,「昨晚您答應和我跳一曲加洛普舞來著,我現在才來請您賞光,也許是晚了一點,但我這位朋友可以作證,他的誠實您是瞭解的,他可以作證這不是我的錯。」

  這時樂隊奏起華爾滋的舞曲,阿爾貝摟住伯爵夫人的腰,雙雙捲進了圓舞曲的漩渦之中。

  趁這工夫,弗朗茲在思索一個問題:剛才基督山伯爵好像有些勉強地把手伸給阿爾貝的時候,為什麼周身會打那麼奇怪的一個寒顫。

  [1] 義大利文:要是凌晨六點這四千皮阿斯特我還沒到手,那麼七點鐘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就甭想活了。路易吉·萬帕

  [2] 義大利文:上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54

第三十八章 約會

  第二天阿爾貝起床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對弗朗茲說要去拜訪伯爵;雖說頭天晚上已經謝過一次,但他明白,伯爵幫了他這麼大的忙,是值得道謝兩次的。

  弗朗茲對基督山伯爵既感興趣又心存戒懼,不想讓阿爾貝獨自前去,於是決定陪他一起去。兩人來到伯爵府上;五分鐘後,伯爵走進客廳。

  「伯爵先生,」阿爾貝迎上前去說,「請允許我把昨天表達得很笨拙的話重說一遍,這就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是在什麼情況下來説明我的,我永遠會記住,我的生命可以說是您賜予的。」

  「親愛的鄰居,」伯爵笑著回答說,「您未免誇大了您欠我的情。我為您的旅遊支出省下區區二萬法郎,如此而已。您瞧,這根本就不值一提。而我,」他接著說,「也要請您接受我的敬意,閣下的處驚不變和從容自若,是很讓人欽佩的。」

  「有什麼辦法呢,伯爵,」阿爾貝說,「我還以為自己開罪了人家,少不了要有場決鬥呢,我當然得讓那夥強盜明白,哪個國家都有決鬥,可只有法國人是笑著決鬥的。不過,不管怎麼說,我欠您的情畢竟太多了,我到府上來就是想動問一下,我本人,或者我的朋友和熟人,能否有幸為您盡一點綿薄之力。家父德·莫爾塞夫伯爵祖籍西班牙,他在法國和西班牙都頗有地位,我今天特地來告訴您,我和所有愛我的人,都隨時願意為您效勞。」

  「嗯,」伯爵說,「說實話,德·莫爾塞夫先生,我正在等您這句話,您的好意我非常樂於領受。我早就選中您,想讓您幫我一個大忙呢。」

  「幫什麼忙?」

  「我沒有去過巴黎!我不熟悉巴黎……」

  「真的嗎!」阿爾貝大聲說,「您這樣的人,居然沒去過巴黎?真叫人難以想像!」

  「但事實如此;不過我和您有同感,認為對這個聰明人世界的首都茫然無知是件不可饒恕的事情。其實,倘若我有幸認識一位元朋友,能把我引薦給陌生的巴黎社交界,說不定我早就有此一行了。」

  「哦!為您引薦,那還不容易!」阿爾貝大聲說。

  「您這麼說太客氣了。但我知道,自己除了作為百萬富翁能與阿瓜多 [1] 先生與羅斯切爾德先生一爭高低之外,實在別無長處,而我到巴黎並不是去炒股票,這麼一想,我不免就猶豫了。現在聽您這麼說,我下了決心。瞧,親愛的德·莫爾塞夫先生,您已經做了承諾(伯爵說這句話時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承諾當我在法國時為我打開社交界的大門,我對那裡可是像休倫人 [2] 和交趾支那人那樣一無所知啊!」

  「喔!伯爵先生,這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會盡心盡力!」阿爾貝說,「說來也巧(親愛的弗朗茲,請別笑話我!)今天早晨我收到一封信要我回巴黎,事關我和一個可愛的家族的結合,對方在巴黎社交界關係很廣。」

  「是去定親吧?」弗朗茲笑吟吟地說。

  「噢!沒錯,是這樣!所以,等您回到巴黎,您會看到我已經成家立業,說不定還當上父親了呢。這很符合我莊重的天性,不是嗎?總而言之,伯爵,我向您重申,我和我在巴黎的親友都願竭誠為您效勞。」

  「我接受您的邀請,」伯爵說,「說實話,有些計畫我醞釀已久,就缺這樣一個機會。」

  弗朗茲心想,這一準就是伯爵在基督山岩洞裡漏出過口風的那些計畫。他的目光盯在伯爵臉上,想從這張臉上看出他巴黎此行的用意;可是要猜透此人腦子裡的念頭談何容易,況且他正用笑容在掩飾內心的想法。

  「不過,伯爵,」阿爾貝繼續說,他很高興能引薦基督山伯爵這樣的人,「您這不是說說而已吧?我們在旅行途中往往這也許願,那也許願,可都是些空頭支票,一陣風就全刮跑了。」

  「不,我以名譽擔保,」伯爵說,「我要去巴黎,我必須去。」

  「什麼時候呢?」

  「您什麼時候回巴黎?」

  「我麼,」阿爾貝說,「哦!再過半個月,至多三個星期,我就在巴黎了。」

  「那好,」伯爵說,「我給您三個月;您瞧,期限很寬。」

  「三個月,」阿爾貝興奮地大聲說,「再過三個月您就要上我家來了?」

  「如果您願意,我們可以按天、按小時來計算約會的日期,」伯爵說,「可我得預先告訴您,我這人是非常準時的。」

  「按天、按小時來計算,」阿爾貝說,「這正合我的心意。」

  「好,一言為定。」伯爵伸手指著鏡子旁邊掛著的日曆說,「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他掏出懷錶),現在是上午十點半。您願意在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等我嗎?」

  「太好啦!」阿爾貝說,「請來用早餐吧。」

  「您住哪兒?」

  「埃爾代街二十七號。」

  「您是單身住在那兒,我去不會妨礙您嗎?」

  「那是家父的宅邸,不過我那幢小樓在庭院盡頭,是完全獨立的。」

  「好。」

  伯爵拿出記事本,寫上:埃爾代街二十七號,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

  「現在,」伯爵把記事本放回口袋說,「請放心吧,您家掛鐘的指針也不會比我更準時。」

  「我動身前還能見到您嗎?」阿爾貝問。

  「看情況吧。您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下午五點。」

  「那麼,我們就此別過了。我在那不勒斯還有點事,要到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上午才能回來。那您呢,」伯爵向弗朗茲問道,「您也走嗎,男爵先生?」

  「是的。」

  「回法國?」

  「不,去威尼斯。我還要在義大利待上一兩年。」

  「那我們在巴黎不能見面了?」

  「我怕是沒有這份榮幸。」

  「那麼,二位,祝你們旅途愉快。」伯爵和這兩位朋友一一握別。

  弗朗茲是第一次接觸到這個人的手;他打了個寒顫,因為這只手冰冰涼的,像是死人的手。

  「我們最後敲定一下,」阿爾貝說,「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埃爾代街二十七號。」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埃爾代街二十七號。」伯爵重說一遍。

  隨即兩個年輕人向伯爵躬身致意,離他而去。

  「您怎麼啦?」回到住所,阿爾貝對弗朗茲說,「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是啊,」弗朗茲說,「坦率地說,我覺得伯爵是個怪人,你倆在巴黎的約會,讓我感到很不安。」

  「約會……讓您很不安!嗨!莫非您瘋了嗎,親愛的弗朗茲?」阿爾貝大聲說。

  「隨您怎麼說,」弗朗茲說,「瘋也罷,不瘋也罷,反正是這樣。」

  「請聽我說,」阿爾貝說,「我是想有個機會對您說說,我總覺得您對伯爵很冷淡,而他對我們的態度,我覺得是無懈可擊的。其中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嗎?」

  「恐怕是吧。」

  「您在這兒遇到他以前,曾經見過他?」

  「一點不錯。」

  「在哪兒?」

  「我對您說的話,您能答應對別人隻字不提嗎?」

  「我答應。」

  「以名譽擔保?」

  「以名譽擔保。」

  「很好。那就請聽下去吧。」

  於是,弗朗茲向阿爾貝講述了他在基督山島旅行時,怎樣遇見一幫走私販子,其中居然還有兩個科西嘉強盜。他詳細描述了那個天方夜譚般的岩洞,以及他所受到的美妙款待。他說到豐盛的晚餐、印度大麻和那些雕像,說到實景與夢幻,說到醒來時怎樣發現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唯見遠處有一艘遊艇向韋基奧港駛去。

  然後,他又說到在羅馬的那個晚上,他怎樣在鬥獸場聽到伯爵和萬帕關於佩皮諾的談話,伯爵承諾為這個強盜弄到特赦令——我們已經看到,伯爵兌現了這個許諾。

  最後,他說了上一天夜晚的遭遇,說了他怎樣為籌措不到六七百皮阿斯特而為難,終於決定去向伯爵借錢,結果既意外又圓滿。

  阿爾貝全神貫注地聽著弗朗茲講述。

  「嘿,」弗朗茲講完以後,他開口說,「您講的這些事情,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呢?伯爵喜歡旅行,他有一艘私人遊艇,因為他富有。您到朴茨茅斯或是南安普敦去看看吧,港口擠滿遊艇,都是那些有同樣癖好的英國富人的。他為了在旅途中有個落腳點,為了免吃這種折磨我四個月,折磨了您四年的可怕的伙食,為了不睡這種叫人無法安睡的可惡的床,所以在基督山安置了一個臨時住所,臨時住處安置好了,他又擔心托斯卡納政府會要他離境,讓他白白花這麼一筆開銷,於是他買下小島,並用小島的名字作為自己的名字。親愛的,請您在記憶裡搜索一下,然後告訴我,您認識的人中間,有多少人是用產業的名字來為自己取名的——儘管他們未必擁有這些產業。」

  「可是,」弗朗茲對阿爾貝說,「他手下的那幫人裡,有科西嘉的強盜呢。」

  「噢,那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您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嗎?科西嘉強盜不是小偷,而純粹是流亡者,他們由於族間仇殺之類的原因而從居住的城市或鄉村逃了出來。所以,跟他們交往並不有辱身份;我哪天去科西嘉,要是在拜會總督和省長之前,有誰抓到《高龍巴》 [3] 裡的強盜的話,我一定要去會會他們。我覺得這些強盜挺可愛的。」

  「不過萬帕手下的那夥人,」弗朗茲說,「真是攔路搶劫的強盜,我希望您不會否認這一點。伯爵居然對這些人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對此您又怎麼說呢?」

  「我想說的是,從種種跡象來看,多虧他的這種影響力我才保住了一條命,我沒有理由來責備他。所以,我不會像您一樣,把這種影響力看作罪過,我對此抱一種諒解的態度,因為即使不說它救了我的命,這麼說也許誇大了一些,至少它讓我節省了四千皮阿斯特,也就是差不多二萬四千利弗爾,我在法國的身價肯定沒有這麼高,這證明了一句老話,」阿爾貝笑著往下說,「所謂本鄉無先知嘛。」

  「您說到了本鄉,那好,我問您,伯爵是哪個國家的人?他說的是哪種語言?他以什麼為生?他的巨大財富從何而來?現在我們看到的他是這麼陰鬱這麼憤世嫉俗,那他神秘而不為人知的早年生活又是怎樣的呢?我要是您,所有這一切,我都得弄清楚。」

  「親愛的弗朗茲,」阿爾貝說,「當初您收到我的信,知道我們需要依靠伯爵的影響力的那會兒,您就對他說:『我的朋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遇到了危險,請幫助我使他擺脫險境吧!』您是這樣說的吧?」

  「是的。」

  「那麼,他有沒有問過您:『阿爾貝·德·莫爾塞夫是什麼人?他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他的財富從何而來?他以什麼為生?他是哪個國家的人?出生在哪裡?』他問過您這些嗎?」

  「倒是沒有問過。」

  「他什麼也沒問,就來了。他把我從萬帕的手上救了出來,在萬帕那裡,雖然如您說的,我顯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我心裡還是很緊張的,我得承認這點。好,您瞧,他為我幫了個大忙,回過頭來請我幫個小忙,那是我們每天都在為途經巴黎的俄國或義大利親王做的事情,就是把他介紹給社交界,難道您要我拒絕幫這個忙嗎?那您豈不是瘋了!」

  應該說,這次不同往常,所有的道理都在阿爾貝這一邊。

  「反正,」弗朗茲歎了口氣說,「您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親愛的子爵,我承認,您說的這些話聽上去都挺有道理。不過任您怎麼說,我總覺得伯爵是個怪人。」

  「基督山伯爵是位慈善家。他沒有告訴您他去巴黎的動機。那好,我說呀,他去巴黎是為了競爭蒙蒂翁獎 [4] 。倘若他只要有我的一票便能獲獎,或者那位醜陋的先生的影響也能讓他獲獎的話,那我就投他一票,並且一定幫他拉到那一票。行了,弗朗茲,咱們就此打住,一起去吃飯吧。吃完飯再去最後參觀一下聖彼得大教堂。」

  他倆去吃了飯,參觀了教堂。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光景,兩個年輕人分手告別,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回巴黎;弗朗茲·德·埃皮奈去威尼斯度半個月的假期。

  不過,阿爾貝在登上馬車之前,十分擔心他的貴賓不能如期赴約,於是特地遞給旅館侍者一張名片,讓他轉交基督山伯爵。在名片上「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這行字的下首,他用鉛筆寫著: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

  埃爾代街二十七號

  (未完待續)

  [1] 阿瓜多(1784—1842):西班牙金融家。1815年在巴黎開設銀行。

  [2] 休倫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族。

  [3] 法國作家梅裡美的小說《高龍巴》是1840年問世的。按本書的時代背景,故事發生在這以前,譯本所據的法文版有一注釋,指出這是原著的一處失誤。

  [4] 指德·蒙蒂翁男爵(1733—1820)設立的博愛獎。每年由法蘭西研究院評選頒獎。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55

第三十九章 賓客

  且說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在羅馬和基督山伯爵相約,在巴黎拉埃爾代街的宅邸見面。到了五月二十一日那天早上,宅子上下一切準備就緒,足見阿爾貝是個守信重諾的年輕人。

  他住的小樓,位於偌大一座庭院的隅角,對面是一棟可以用作車庫的附屬建築。小樓有兩扇窗戶臨街,另有三扇朝庭院,兩扇朝花園。

  庭院和花園之間,聳立著德·莫爾塞夫伯爵和伯爵夫人的住所,高大的建築外表堂皇,透著皇家風格建築的俗氣。

  府邸沿街的圍牆上,間隔有序地擺放著花盆,正中央是一座大鐵門,鐵柵的尖頂鍍著金,華麗氣派的馬車由此駛進駛出;門房旁邊有一道供僕人用的小門,主人徒步出入也走這兒。

  做母親的為阿爾貝選擇了這麼一座小樓,真可以說是用心良苦,她不想和兒子分得太開,但又懂得子爵這樣年紀的年輕人需要充分的自由。另一方面,我們也得承認,從房屋的佈局頗能看出年輕人聰明的私心,他像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樣,喜歡自在、閒適地過日子,家裡為他安排這麼一個住處,猶如給小鳥的籠子鍍了一層金。

  從臨街的那兩扇窗戶,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可以觀看街景。這對年輕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年輕人總想看到人家在自己眼前活動,哪怕眼前只是一條街也行!再則,阿爾貝看過街景以後,倘若覺得有值得深入探究之處,還可以從一扇小門出去做實地考察。這扇小門跟上面提到的門房旁邊的小門遙遙相對,很值得特地介紹一番。

  這扇小門彷彿自府邸竣工之日起就被人遺忘了,整扇門佈滿灰塵,毫不引人注目。然而,仔細上過油的門鎖和鉸鏈,卻說明有人暗中經常使用這扇門。這扇似有若無的小門,根本沒把另外兩扇門放在眼裡,任憑看門人怎麼留神察看,怎麼罵罵咧咧,它的秘密始終不為外人所知。它就如同天方夜譚洞窟中那扇著名的門,如同阿裡巴巴「芝麻芝麻快開門」的咒語,只須有人以最甜美的聲音說出暗號,或用最纖巧的手如約在門上敲幾下,門就會悄然無聲地開啟。

  小門和一條寬大而靜謐的走廊相連,走廊的盡頭就是前廳,前廳右首是阿爾貝的餐廳,面朝庭院,左首是他的小客廳,朝向花園。茂密的樹叢和攀緣植物遮在窗前,從庭院和花園中,若不是存心窺探的話,是看不清底層這兩個房間裡的動靜的。

  二樓,有兩個房間與底層的餐廳、小客廳相對應,但在前廳的位置又多出了一個房間。這三個房間,分別是客廳、臥室和內室。

  樓下的小客廳擺著一圈阿爾及利亞式的長沙發,供吸煙者使用。

  二樓的內室與臥室相通,另有一道暗門直通樓梯。我們可以看出,主人這樣安排的格局真是縝密至極。

  三樓的牆壁和隔板都拆掉,打通成為一間巨大的工作室。這兒是我們這位藝術家和花花公子的小天地。阿爾貝隨興所至、隨玩隨丟的東西雜亂地堆放在那兒。法國號、低音號、長笛,幾乎全套樂器應有盡有,因為阿爾貝有一陣對音樂不僅有興趣,還非常狂熱。還有三腳畫架、調色板和色粉畫筆,因為隨後,自鳴不凡的繪畫天才又取代了音樂狂。此外,還有花式劍、重劍、拳擊手套以及各式各樣的木棍,因為最後,阿爾貝·德·莫爾塞夫按照我們這個時代趨求時尚的年輕人的慣例,學習了堪稱公子哥兒必修課的擊劍、拳擊和棒術這三門技藝——學這三門技藝,他要比學音樂、繪畫有毅力得多。他先後在這兒接待過格裡齊埃 [1] 、庫克斯和夏爾·勒布歇。

  這個備受寵倖的工作室裡,還放著弗朗索瓦一世時代的古老箱櫃,箱櫃裡裝滿了中國瓷器、日本花瓶、盧卡的彩陶製品和帕利西 [2] 親手製作的碟子;古色古香的沙發椅,也許亨利四世或是蘇利 [3] 、路易十三或是黎塞留都曾坐過,只見其中兩張點綴著雕刻精美的盾形紋章,紋章蔚藍的底色上開著三朵鮮豔奪目的百合花,百合花上方是頂法國王冠,顯然,它們不是盧浮宮的藏品,就是某個王室城堡裡的舊物。這些款式莊重、色澤深暗的座椅上,雜亂地堆放著色彩鮮豔的綾羅綢緞,上面依稀留有波斯陽光的氣息,或者加爾各答和金德訥格爾 [4] 女工的手澤。這些織物派什麼用場,沒人說得上來;它們最後的歸宿,連它們的主人也不知道。但眼下,這些柔軟光滑、色彩斑斕的織物輝映著整個房間,讓人看了賞心悅目。

  屋裡最顯眼的地方,放著一架羅萊和布朗歇親手製作的巴西香木鋼琴,這架小巧的鋼琴彷彿是為小人國的客廳設計的,但那狹小的共鳴箱發出的音響,卻恢巨集嘹亮猶如一支樂隊在演奏,貝多芬、韋伯、莫札特、海頓、格雷特裡 [5] 和波爾波拉 [6] 的傑作不時迴響在這小小的琴身上方。

  牆壁上、門框上、天花板上,到處懸掛著劍、短刀、短劍、重錘、斧子和鍍金的嵌花盔甲,以及植物標本、礦石標本;膛內塞滿乾草的禽鳥標本,張開火紅色的翅膀和永不閉合的喙,做靜態的飛翔狀。

  不用說,這是最受阿爾貝鍾愛的房間。

  不過,到了約定的那天,年輕人卻即興把會見場所安排在底層的小客廳。客廳中央有一張桌子,四周圍著一圈寬大而柔軟的沙發。桌上放著名貴的煙草,從彼得堡黃煙草、馬里蘭煙草、波多黎各煙草、拉塔基亞煙草,直到西奈半島黑煙草,色澤由淡入深,一應俱全。所有這些煙草都擺在荷蘭人鍾愛的碎紋釉質陶盒裡。煙草盒旁邊有個檀香木的精緻盒子,裡面按長短和品種,依次排列著蒲羅雪茄、雷加拉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馬尼拉雪茄。另外,一張打開的櫃子裡全是煙斗:全套的德國煙斗,長管筒身、琥珀煙嘴、鑲嵌著珊瑚的土耳其煙斗,以及用摩洛哥皮製成的筒身像蛇一樣扭曲著的鑲金土耳其長煙斗。它們全都靜靜地等候著興之所至的來客隨意選用。阿爾貝親自做了這樣的安排,或者更確切地說,做了這種看似漫不經意的精心安排。剛享用一頓精緻早餐的貴賓,在喝過咖啡以後,可以透過嫋嫋升向天花板的縷縷輕煙欣賞屋裡的擺設。

  十點差一刻,貼身侍僕走了進來。這個才十五六歲,原名約翰,只會說英語的小廝,是阿爾貝唯一的專用僕人。當然,府邸的廚師平日裡隨時供他使喚,遇上重大的日子,伯爵府裡那些穿號衣的僕人也任他差遣。

  貼身侍僕現在叫熱爾曼,他得到年輕主人的絕對信任;此時,他把手裡拿著的一摞報紙放在桌上,並把一遝信交給阿爾貝。

  阿爾貝漫不經心地在各式各樣的信件上掃了一眼,挑出其中兩封字跡秀麗、信封噴香的拆開,稍加注意地看完了。

  「這兩封信是怎麼來的?」他問。

  「一封是郵差送來,另一封是唐格拉爾夫人的貼身女僕送來的。」

  「請差人轉告唐格拉爾夫人,我接受她在包廂裡為我留著的座位……等一等……今天,您到羅莎家裡去一趟,告訴她承蒙她的邀請,我看完歌劇出來後上她家吃夜宵,你去的時候,給她捎去六瓶賽普勒斯、熱雷斯和馬拉加的葡萄酒,還要一桶奧斯坦德 [7] 牡蠣……喔,上波雷爾的店裡買牡蠣時,得特別提一句,是我要的。」

  「先生幾點用餐?」

  「現在幾點?」

  「十點差一刻。」

  「嗯,請在十點半鐘準時備餐。德佈雷也許部裡有事非去不可……另外……(阿爾貝看了一下記事本)我和伯爵約的就是這個時間,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雖說我對他的許諾不抱多大希望,但我得守時。哦,對了,不知道伯爵夫人起身了嗎。」

  「如果子爵先生想知道,我去問一下。」

  「好的……向她要一箱開胃酒,我的那箱已經不滿了,另外告訴她,我三點左右去她那兒,請她允許我為她引見一個人。」

  僕人走了出去,阿爾貝靠在沙發上,撕開兩三份報紙的封套,看節目欄,當他看到上演歌劇而不是芭蕾時,做了個鬼臉,然後想在化妝品商店的廣告欄中尋找一種別人向他推薦的保養牙齒的軟糖式藥劑,但沒找到,接著又一張接一張把巴黎最暢銷的三份報紙扔掉,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自言自語地說:

  「說實在的,這些報紙越來越沒有意思了。」

  正在這時,一輛輕便馬車停在宅邸門口。不一會兒,貼身侍僕進來通報呂西安·德佈雷先生到。來者是一個身材高大,臉色白皙,頭髮金黃的年輕人,長著一雙灰色的眼睛,目光堅定,薄薄的雙唇顯得很冷峻。他身穿鏤花金紐扣的藍色上裝,繫白色領帶,玳瑁單片眼鏡由一根絲帶繫著懸在胸前,需要通過眉神經和面神經共同努力,他才能不時把單片眼鏡夾在右眼眶裡。進屋時,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一言不發,帶著半官方訪問的神色。

  「您好,呂西安……您好!」阿爾貝說道,「啊!您準時得讓我害怕呢!沒錯,親愛的,我是說準時!原以為您是要到最後才到的,可您十點差五分就到了,咱們約定的見面時間是十點半鐘呀!這真是奇蹟。莫非內閣倒臺了?」

  「不,我最親愛的,」呂西安一屁股坐進沙發裡說,「放心吧,我們老是晃晃悠悠的,但決不會倒臺。我想啊,我們的位置是愈坐愈穩嘍,這不,半島戰爭一打起來,局面更好了。」

  「對!一點不錯,你們把唐·卡洛斯從西班牙趕了出去。」

  「不,我最親愛的,您把事情弄擰了;我們是從法國邊界的另一邊把他接過來,在布日像迎接國王一樣地迎接他呢。」

  「在布日?」

  「對啊,這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布日當年是查理七世陛下的京都。怎麼!這些您都不知道?從昨天起整個巴黎都知道啦,而在前天,交易所肯定已經風聞了這件事情,因為唐格拉爾先生(我不知道這個人是通過什麼管道和我們同時得知消息的),因為唐格拉爾先生做多頭,賺了一百萬。」

  「您呢,敢情又有了條新綬帶;這不,我看見您胸前的綬鏈上多了一條藍絛帶。」

  「哦!他們給我送來一枚查理三世勳章。」德佈雷心不在焉地答道。

  「行了,別裝作這副無所謂的樣子啦,您就承認收到這件東西挺高興吧。」

  「嗯,沒錯;作為裝飾品,在一件扣上紐扣的黑色上裝上多一枚勳章挺合適,很雅致。」

  「嘿,」莫爾塞夫笑吟吟地說,「您看上去就像威爾士親王或是賴希施塔特公爵。」

  「這就是我這麼早趕來看您的原因,我最親愛的子爵先生。」

  「就因為您獲得查理三世勳章,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

  「不是,因為我整夜都在寫信,寫了二十五封外交急報。今天一大早回到家裡,本想睡覺,可是頭疼得厲害,於是我起身想騎一小時馬。在布洛涅樹林,我感到又煩悶又饑餓,這兩個平時很少聯手的敵人,這次合夥向我進攻,真有點像卡洛斯和共和黨人結盟了呢。這時我想起今天上午您要請客,這就來了。我很餓,請給我吃的;我很煩悶,請讓我散散心。」

  「作為東道主,這是我的責任,親愛的朋友,」阿爾貝說著,拉鈴招呼貼身侍僕,呂西安則用他鑲金色球飾的手杖撥弄那幾份打開的報紙。「熱爾曼,拿一杯熱雷斯葡萄酒,再拿點餅乾來。噢,親愛的呂西安,請嚐嚐這些雪茄煙,當然都是走私貨。不過我想,您不妨還是勸勸你們部長高抬貴手,別盡拿些胡桃葉子來打發我們這些老實本分的公民吧。」

  「呸!我才不蹚這混水呢。只要是政府運來的東西,您就不喜歡,覺得討厭。再說,這事跟內政部沒關係,歸財政部管。請您去找於曼先生,他在間接稅管理司,A走廊第二十六號房間。」

  「說實話,」阿爾貝說,「您這麼見多識廣、交遊廣闊,可真叫我吃驚。呃,還是先抽一支雪茄吧!」

  「啊!親愛的子爵,」呂西安就著鍍金蠟燭盤上燃燒著的一根玫瑰色蠟燭點燃了一支馬尼拉雪茄煙,仰面躺坐在沙發椅上說道,「啊!親愛的子爵,您真幸福,什麼也不用幹!說真的,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要是您也什麼事都不幹,我親愛的王國捍衛者,」莫爾塞夫用略帶嘲諷的口吻介面說,「那可怎麼得了哦!您是部長的機要秘書,歐洲重大的陰謀,巴黎小小的密策您都要過問。那麼些國王,甚至那麼些王后,都要靠您保護,那麼些黨派都要靠您撮合,那麼些選舉要靠您操控。您在辦公室裡動動筆,發發急報比拿破崙憑他的劍和戰功輾轉沙場更能發揮作用;您除了薪俸而外,還擁有兩萬五千利弗爾的年金,擁有一匹夏托-勒諾用四百個金路易都換不來的馬;您有一個私人裁縫使您從不缺少一條褲子穿;您可以自由進出歌劇院、賽馬俱樂部和雜耍劇場,難道所有這些還不夠您消遣,還不能讓您散心嗎?那好吧,我這就讓您散散心。」

  「怎麼個散心法?」

  「讓您結識一位新朋友。」

  「男人還是女人?」

  「男人。」

  「哦!我已經認識不少男人了!」

  「可我說的那位元您還不認識。」

  「他從哪兒來?從世界盡頭?」

  「或許更遠。」

  「哦!我希望我們的早餐不是他帶過來的吧?」

  「不是,您就放心吧,我們的早餐在大廚房裡做著呢。您當真餓了?」

  「是的,我承認,儘管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我昨天在德·維爾福先生家用的晚餐。您注意到了嗎,親愛的朋友,在法律界的人士那兒總是吃得很糟,彷彿他們不忍心暴殄天物似的。」

  「噢,可不是!您在你們部長家吃得那麼好,就覺得別人家的菜都不行嘍。」

  「沒錯。可我們至少不在家裡隨便請客。碰上一些支持我們觀點,特別是投我們票的鄉巴佬,不得不請請他們的時候,我們也決不把人家拉到家裡來,請您相信這一點。」

  「來,親愛的,再喝一杯熱雷斯酒,吃點餅乾。」

  「好的,您的西班牙葡萄酒味道好極了;您瞧,我們平定這個國家的動亂是絕對必要的。」

  「對,可是唐·卡洛斯怎麼辦?」

  「哦,唐·卡洛斯可以喝波爾多葡萄酒,再過十年,我們就讓他的兒子娶那個小女王。」

  「如果那時候您還在部裡,一定會得到一枚金羊毛勳章。」

  「我說,阿爾貝,今兒您是不是打算用煙草給我當早餐哪?」

  「哎!這可對胃大有好處,您不會反對吧?這不,我已經聽見博尚在前廳說話的聲音了,你們馬上就要辯論了,您抽著雪茄可以耐耐性子。」

  「辯論什麼?」

  「報紙唄。」

  「哦!親愛的朋友,」呂西安用一種鄙夷不屑的口吻說,「誰說我看報紙了?」

  「這就多了一條理由,你們可以好好辯論辯論。」

  「博尚先生到!」貼身侍僕大聲說。

  「請進,請進!可怕的筆桿子!」阿爾貝起身迎上前去說,「瞧,德佈雷先生也在這裡,他還沒讀您的文章就討厭您了,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他說得有理,」博尚說,「就跟我一樣,我還不知道他幹什麼就批評他了。您好,勳章獲得者。」

  「啊!您消息真靈通。」機要秘書說著,和記者相視一笑,握了握手。

  「那當然!」博尚介面說。

  「市面上又在風傳什麼啦?」

  「哪個市面?在一八三八這個好年頭,我們有許多市面。」

  「呃!就說政治評論界吧,這可是您的市面哦。」

  「大家都說這也算是水到渠成,你們播下了那麼些紅花種子,是該開出幾朵藍花了。」

  「好了,好了,藍花夠多了。」呂西安說,「您為什麼不也來入夥呢,親愛的博尚?像您這樣有頭腦的人,不出三四年準發跡。」

  「我願意遵命,可就在等一件事,就是等哪一位部長能在位子上坐穩六個月。眼下,親愛的阿爾貝,我得讓可憐的呂西安有個喘息的機會,我只想問一句話:我們究竟是準備用早餐還是用午餐?我還要到議院去,幹我們這一行的,有時也身不由己啊。」

  「我們是吃早餐,還要等兩個人,他們一到我們就入席。」

  「等兩個什麼樣的人?」博尚問。

  「一位紳士,一位外交家。」阿爾貝說。

  「敢情我們得花近兩個小時等那位紳士,再花兩個多小時等那位外交家。我乾脆到吃餐後甜食那會兒再來吧。請給我把草莓、咖啡和雪茄留著。我到議院去吃牛排。」

  「行了,博尚,即便那位紳士是蒙莫朗西 [8] ,那位外交家是梅特涅 [9] ,我們也十點半準時開飯。這會兒,您就學學德佈雷的樣,嚐嚐我的熱雷斯酒和餅乾吧。」

  「那行,就這樣,我等著。可我今天上午一定得散散心。」

  「瞧,您像德佈雷一樣了!可我總覺得,內閣心氣不順的時候,反對派應該高興才是呀。」

  「哦!親愛的朋友,您不知道我得受多少窩囊氣。今兒上午我上眾議院去聽唐格拉爾先生演講,晚上卻要到他府上去聽他夫人講一位法國貴族的遭遇。讓君主立憲政府見鬼去吧!既然都說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那我們怎麼會選這麼個政府呢?」

  「我明白,您這是在準備爆料呢。」

  「別對唐格拉爾的演講說三道四的,」德佈雷說,「他投你們的票,也是反對派唷。」

  「這就更糟糕!我就等著你們送他到盧森堡公園 [10] 演講,好讓我痛痛快快戳他一槍呢。」

  「親愛的,」阿爾貝對博尚說,「看來,西班牙的戰火已經平息了,因為今天早上您的火氣挺大的。可您別忘記,巴黎到處在傳說我要和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結婚呢。所以,我不能容忍您批評某位先生的口才,要知道,這位先生有一天會對我說:『子爵先生,您瞧,我給了女兒兩百萬嫁資。』」

  「得了吧!」博尚說,「這門婚事成不了。國王能把他封為男爵,也能讓他當上貴族院議員,但沒法讓他變成紳士。德·莫爾塞夫伯爵的劍是貴族化的,他不會為這區區兩百萬而同意這樁門戶不當的婚事。莫爾塞夫子爵得娶一位侯爵小姐。」

  「兩百萬!已經挺不錯啦!」莫爾塞夫說。

  「這筆錢只夠在林蔭大道旁蓋個戲院,或是從植物園到拉貝鋪一段鐵路。」

  「隨他去說吧,莫爾塞夫,」德佈雷沒精打采地說,「您只管結婚。您等於娶一個錢袋,不是嗎?別的事,管那麼多幹嘛!錢袋標籤上多一個零,要比少一個紋章強得多。您的紋章上有七隻金鶇鳥,就算分三隻給您妻子,也剩四隻,還比德·吉斯先生 [11] 多一隻。這位吉斯先生可差一點就成了法國國王,他的堂兄弟還當上了德國皇帝呢。」

  「可不是,我想您說得有道理,呂西安。」阿爾貝心不在焉地說。

  「那當然!再說,每個百萬富翁都高貴得如同私生子,也就是說,他可能是個私生子。」

  「噓!別再說了,德佈雷,」博尚笑呵呵地說,「夏托-勒諾來了,為了治好您大放厥詞的癖好,他會用他祖先勒諾·德·蒙多邦的劍刺穿您的胸膛。」

  「那他可就有失身份嘍,因為我很卑賤,非常卑賤。」

  「咳!」博尚大聲說,「現在部裡的大人物都唱起貝朗瑞的調調來了,這叫我們怎麼辦哦,主啊?」

  「德·夏托-勒諾先生到!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到!」男僕大聲通報。

  「這下到齊了!」博尚說,「我們可以吃午飯了。剛才我沒聽錯吧,您就只等兩位是嗎,阿爾貝?」

  「莫雷爾!」阿爾貝驚詫地低聲說,「莫雷爾是誰?」

  但他還沒說完,德·夏托-勒諾先生已經握住了他的一隻手。這位先生是位三十來歲的英俊的年輕人,一副紳士氣派,有著吉什家族的臉和莫特瑪爾 [12] 族1的氣質。

  「親愛的,」他對阿爾貝說,「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北非騎兵軍團上尉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他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有道是聞名不如見面,請向我的英雄致敬吧,子爵。」

  說著他往旁邊一閃身,亮出一個身材高大、儀錶堂堂的年輕人,此人額頭寬闊,目光有神,蓄著一撇小鬍子,讀者想必記得在馬賽見過他,當時他處境艱難,讀者一定不會忘記。他穿一身質地很好的半法國、半東方式軍服。合身的軍服,使他掛著榮譽軍團十字勳章的胸膛顯得格外寬闊,健碩的身材顯得格外挺拔。年輕軍官溫文爾雅地鞠了一躬。他的每個動作都那麼從容不迫,因為他是強者。

  「先生,」阿爾貝親切有禮地說,「德·夏托-勒諾男爵先生知道,和您相識會給我帶來莫大的愉快。先生,您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們的朋友。」

  「太好了,」夏托-勒諾說,「親愛的子爵,希望在必要時,他也能像對我那樣,慷慨地對您伸出援手。」

  「他對您是怎麼伸出援手的呢?」阿爾貝問。

  「唉!」莫雷爾說,「區區小事,不值一提,他言重了。」

  「什麼!」夏托-勒諾說,「這不值一提!救人性命還不值一提!……哦,您未免也說得太輕描淡寫了,親愛的莫雷爾先生……對您來說,也許可以這麼說,因為您每天都冒著生命危險,可對我就不是這樣了,我偶爾險遭不測……」

  「聽你們的話,我有一點非常清楚了,男爵,就是莫雷爾上尉先生救過您的命。」

  「對!您說得一點沒錯。」夏托-勒諾說。

  「那是怎麼回事?」博尚問。

  「博尚,我的朋友,您知道我都快餓死了,」德佈雷說,「請別再叫他講故事了好嗎。」

  「可我,」博尚說,「我想這不礙我們吃飯……夏托-勒諾可在餐桌上講給我們聽嘛。」

  「先生們,」莫爾塞夫說,「現在才十點一刻,請注意這一點,我們正等著最後一位來賓。」

  「啊!真的,還有一位外交家。」德佈雷介面說。

  「他是不是一位外交家,其實我並不清楚。但我知道,假如我託付他一件使命,他一定會辦妥,會讓我滿意;假如我是國王,我就會立即把所有的勳章賜給他,哪怕可以同時頒發金羊毛勳章和英國的嘉德勳章,也這樣做。」

  「好吧,既然我們還不能去餐桌,」德佈雷說,「您就也倒一杯熱雷斯葡萄酒,把您的故事講給大家聽聽吧,男爵。」

  「你們都知道,我有一陣子想去非洲。」

  「這是您先人為您安排的一條路線,親愛的夏托-勒諾。」莫爾塞夫風趣地介面說。

  「沒錯,可是我懷疑您此行是否如他們那樣,是去拯救基督之墓。」

  「您說得對,博尚,」年輕貴族說,「我只是想去打打獵。你們都知道,自從我挑選來勸架的兩個證人迫使我打穿我一位最好的朋友的胳膊以後,我就厭惡決鬥了……唉,那位元朋友你們都認識,就是可憐的弗朗茲·德·埃皮奈。」

  「啊,是有這麼回事!」德佈雷說,「您是決鬥來著……為了什麼事?」

  「鬼知道是什麼芝麻大的事兒!」夏托-勒諾說,「不過有一點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就是我不肯就那麼埋沒自己的天分,一心想拿人家送我的那把手槍,在阿拉伯人身上試試槍法。於是,我乘船去了奧蘭,又從奧蘭到君士坦丁,我到那兒正巧趕上撤圍。我跟著別人一起撤退。整整四十八個小時,白天下雨,夜晚下雪,我都得受著。最後,到了第三天早上,我的馬凍死了。可憐的畜生啊!它以前在馬廄裡一直被蓋得暖暖的,還有火爐烤火……這匹阿拉伯馬到了阿拉伯,遇上零下十攝氏度的嚴寒,一下子就受不了嘍。」

  「就為這您才要買我那匹英國馬呀,」德佈雷說,「敢情您以為英國馬比阿拉伯馬耐寒。」

  「您誤會了,我已經發誓不再去非洲了。」

  「您是給嚇著了?」博尚問。

  「對,我承認,」夏托-勒諾回答說,「有什麼辦法呢!馬死了,我只好徒步撤退。有六個阿拉伯人騎馬飛奔而來要取我的腦袋,我用長槍撂倒了兩個,又用手槍打死兩個。可還剩兩個,我被迫放下了武器。他倆一個抓住我的頭髮,所以我至今頭髮修得很短,以防萬一;另一個把彎刀擱在我脖子上,涼颼颼的鋼刃寒意逼人。突然間,我身邊的這位先生向他倆撲過去,一槍結果了抓住我頭髮的那個人,又一刀劈開了那個準備割斷我喉嚨的人的腦袋。這位先生那天給自己的使命是要救一個人,結果幸而是我。有朝一日我發了財,一定要請克拉格曼或者馬羅歇蒂塑一座幸運之神雕像。」

  「是的,」莫雷爾微笑著說,「這天是九月五日,是家父奇蹟般死裡逃生的紀念日。每年這一天我都要做一件事……」

  「一件英勇行為,」夏托-勒諾插上去說,「而且讓我給碰上了。可這還不算呢。他把我從刀口救出來之後,又把我從嚴寒中救了出來。他可不像聖馬丁那樣給我披半件大衣,他把整件大衣都給了我。最後他還把我從饑餓中救了出來。你們猜吃的是什麼?」

  「菲力克斯糕點鋪的餡餅?」博尚問道。

  「不是,是他的馬。我們每人狼吞虎嚥地吃下一大塊馬肉:不容易啊。」

  「馬嗎?」莫爾塞夫笑著問。

  「不,獻身精神,」夏托-勒諾說,「您去問問德佈雷,他是否能為一個陌生人犧牲他那匹英國良種馬?」

  「為一個陌生人,那不行,」德佈雷說,「為朋友麼,也許行。」

  「我那時就猜到您會成為我朋友的,男爵先生,」莫雷爾說,「此外,我已經有幸對您說過了,不管那是不是英雄主義,是不是獻身精神,反正這一天我得説明一個需要救助的人,來表示對曾經受過的恩澤的感激之情。」

  「莫雷爾先生沒有說明的那個故事肯定是十分精彩動人的,當您和他進一步交往以後,他總有一天要對我們詳述的,」夏托-勒諾繼續說道,「今天,還是先餵飽肚子,而不急於餵飽腦子吧。什麼時候開飯,阿爾貝?」

  「十點半。」

  「準時?」德佈雷掏出懷錶問道。

  「噢!你們給我五分鐘的寬限吧,」莫爾塞夫說道,「因為我也在等一位救命恩人。」

  「誰的救命恩人?」

  「當然是我的!」莫爾塞夫說,「難道你們認為我就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得救嗎,難道只有阿拉伯人才砍人腦袋嗎!我們的早餐是一頓充滿博愛精神的會餐,至少我希望,在我們餐桌上就座的有兩位仁慈的大恩人。」

  「那我們怎麼辦?」德佈雷說,「只有一個蒙蒂翁獎呀。」

  「嗯,那就把這個獎給予毫無建樹的人吧,」博尚說,「通常,法蘭西學院為了擺脫窘境,就是採用這個辦法。」

  「他從哪裡來?」德佈雷問,「請原諒我的固執;我知道,您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了,可是太籠統,我冒昧地再問一次。」

  「說實話,」阿爾貝說,「我一無所知。三個月前我邀請他的時候,他在羅馬;後來麼,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您認為他能準時來?」德佈雷問。

  「我認為他無所不能。」莫爾塞夫說。

  「請注意,加上五分鐘的寬限,我們至多也只等十分鐘了。」

  「好吧!我就利用這點時間來說說我們這位來賓吧。」

  「對不起,」博尚說,「您說的東西,值得我為專欄寫篇文章嗎?」

  「當然,」莫爾塞夫說,「您可以寫一篇極為有趣的文章。」

  「那您就說吧,因為看來我反正去不成眾議院了;我得把損失補回來。」

  「今年狂歡節我在羅馬。」

  「我們都知道。」博尚說。

  「對,不過你們有一點不知道,就是我被強盜劫持過。」

  「根本就沒有強盜。」德佈雷說。

  「不,有的,而且很可怕,也就是說很威風,我看著覺得挺嚇人的。」

  「喔,親愛的阿爾貝,」德佈雷說道,「您就承認吧,是您的廚師趕不及,牡蠣還沒從奧斯坦德或馬雷納運到,因此您就學曼特農夫人的樣,以神話來代替菜肴了。說吧,親愛的,我們是一夥好朋友,能原諒您的,並且願意聽您講,不管這個故事看來有多麼荒唐離奇。」

  「我麼,我得告訴您,儘管它聽來確實是相當荒唐,但從頭到尾都是真的。話說那天強盜劫持了我,把我帶到一個陰森森的地方,人稱聖塞巴斯蒂安陵墓。」

  「我認識那地方,」夏托-勒諾說道,「我差一點在那裡發起高燒來。」

  「唉,我比您更慘,」莫爾塞夫說道,「我真的撞上了。他們向我宣佈,我是肉票,除非支付一筆贖金來解決,一點小意思,四千個皮阿斯特,也就是兩萬四千個圖爾城鑄造的利弗爾。不巧得很,我只剩下一千五,因為我的旅遊快結束了,錢也花光了。於是我寫信給弗朗茲。哦,對了!聽著,弗朗茲當時在場,你們可以問問他,我是否有半句謊言;我寫信給弗朗茲,問他是否能在早晨六點鐘帶上四千個皮阿斯特來,因為到六點十分,我就要去見真福的聖徒和光榮的殉道者,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了。路易吉·萬帕先生——這是強盜首領的名字——是說話算數的,我請你們相信這一點。」

  「弗朗茲帶上四千皮阿斯特來了?」夏托-勒諾問,「嘿!一個叫弗朗茲·德·埃皮奈或阿爾貝·德·莫爾塞夫的人,是不會被四千個皮阿斯特難住的。」

  「不,他只是帶著這位客人來了,我說的就是他,並且希望把他介紹給你們。」

  「啊哈!那麼這位先生不是殺死卡科斯的赫拉克勒斯,就是拯救安德洛墨達的珀耳修斯?」

  「不,此人跟我差不多高。」

  「他全副武裝?」

  「他身上甚至沒帶一根結毛衣的針。」

  「那麼他談到贖金了?」

  「他只是在首領耳邊說了兩句,我就獲釋了。」

  「他們甚至因抓走了您而向您道歉吧。」博尚說道。

  「千真萬確。」莫爾塞夫說道。

  「啊!那麼此人是阿裡奧斯托了?」

  「不是的,他只是叫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可不是個名字。」德佈雷說道。

  「我也有同感,」夏托-勒諾自以為對歐洲貴族譜牒瞭若指掌,顯得胸有成竹地補充說道,「有誰在哪兒見到過一位伯爵名叫基督山的嗎?」

  「也許他是從聖地來的吧,」博尚說,「他的一個祖先也許佔有過髑髏地,就像莫特瑪爾家族佔領過死海一樣。」

  「對不起,」馬克西米利安說,「我想我能為你們釋疑,先生們;基督山是一個小島,我常聽家父雇用的水手說起,這個島很小,好比地中海中央的一顆沙粒,宇宙中的一個原子。」

  「說得對極了,先生,」阿爾貝說,「不錯,我說的那個人就是這顆沙粒、這個原子的主人和國王;伯爵這個頭銜,也許是他在托斯卡納的某個地方買來的。」

  「他很有錢嗎,您的伯爵?」

  「當然!我想是的。」

  「那麼大概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了,是嗎?」

  「這您就想錯了,德佈雷。」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看過《一千零一夜》嗎?」

  「這還用問?當然看過!」

  「那好。書裡的那些人,倘若他們的麥種不是紅寶石或金剛鑽,您說他們是窮還是富呢?他們看上去就像貧窮的漁夫,不是嗎?您正這麼想吧,突然間,他們為您打開了神秘的洞窟,裡面的寶藏足夠買下整個印度。」

  「往下說。」

  「得,我的基督山伯爵,就是一個這樣的漁夫。他甚至借用書裡一個人物的名字,自稱水手辛巴德,他也有一個裝滿金子的山洞。」

  「您見過這個山洞了,莫爾塞夫?」博尚問。

  「不,我沒有,弗朗茲見過。可你們千萬別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哦。弗朗茲被蒙上眼睛走進山洞,由啞奴和美女來侍候他。跟這些絕色女子相比,克萊奧派特拉至多只能說是有幾分姿色罷了。不過她們是在他吸了印度大麻以後才進來的,所以究竟怎麼回事,他自己也不能肯定,說不定他是把一排雕像當女人了。」

  幾個年輕人都盯著莫爾塞夫,神氣間彷彿在問:

  「嘿!老弟,你是腦子有毛病,還是在拿我們尋開心哪?」

  「不過,」莫雷爾若有所思地說,「我倒確實聽一個叫佩納隆的老水手說過一些事情,和德·莫爾塞夫先生說的很相似。」

  「哈!」阿爾貝大聲說,「幸好有莫雷爾先生出手相幫。他在我的迷宮裡丟下了一個線團 [13] ,讓你們不高興了是嗎?」

  「對不起,我的朋友,」德佈雷說,「這是因為您給我們講的故事太離奇了。」

  「噢,沒錯!敢情你們的大使和領事從沒說過吧!他們沒這時間,他們老想著怎麼給在國外旅行的同胞製造麻煩,都忙不過來呢。」

  「啊!您生氣了,怪起我們可憐的使節來了。喔!天哪!您讓他們拿什麼保護您呢?眾議院天天在克扣他們的薪水,都扣到沒法再扣了。您要不要弄個大使當當,阿爾貝?我幫您去說說,讓您到君士坦丁堡去當大使。」

  「不行!蘇丹只要發現我在幫穆罕默德—阿裡 [14] ,就饒不了我,我那幾個秘書準會把我勒死。」

  「您挺明白啊。」德佈雷說。

  「就是,可這並不妨礙我那位基督山伯爵的存在。」

  「當然!誰都可能存在,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沒錯,誰都可能存在,但不是誰都可能生活得那麼瀟灑的。不是每個人都有黑奴、豪華宮殿和精良的武器,都有每匹價值六千法郎的駿馬和希臘情婦的!」

  「希臘情婦,您看見了?」

  「是的,我看見過她,也聽見過她的聲音。我在阿根廷劇院見到她,後來在伯爵家吃飯時又聽到她彈琴的聲音。」

  「這麼說,您那位怪人也吃飯?」

  「對,但吃得極少,吃跟沒吃也真差不多。」

  「你們瞧,他是個吸血鬼。」

  「你們要笑就笑吧。這話G伯爵夫人也說過,你們知道,她認識露絲文勳爵。」

  「啊!太妙了!」博尚說,「您不是搞報紙的,可想出來的點子,比《立憲報》老套的話題棒多了——吸血鬼。妙!」

  「黃褐色的眼睛,瞳孔可以隨意縮小放大,」德佈雷說,「臉頰突起,額頭寬大,膚色蒼白,鬍鬚烏黑,牙齒又白又尖,舉手投足一絲不苟。」

  「噯,一點不錯,呂西安,」莫爾塞夫說,「您描繪得惟妙惟肖。對,一舉一動都彬彬有禮,卻又冷得可怕。我有時看到他會不寒而慄。和他一起看行刑的那天,我都快要昏過去了,可看著他那麼漠無表情地介紹各國不同的刑罰,我真覺得比目睹劊子手殺人,聽到受刑者的慘叫更加可怕。」

  「他沒帶您到鬥獸場廢墟去吸您一口血,莫爾塞夫?」博尚問。

  「在搭救您之後,也沒讓您在一張火紅的羊皮紙上簽字,就像以掃讓出長子權那樣 [15] ,要您把您的靈魂讓給他嗎?」

  「笑吧!你們要笑就笑吧!」莫爾塞夫說,他有點被激怒了,「你們這些漂漂亮亮的巴黎人,就知道在根特林蔭大道閒逛,在布洛涅森林悠哉遊哉地散步,每當我看見你們,我便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那個人。嗨!我總覺得我們和他不是同一個種族的人。」

  「您這是在恭維我!」博尚說。

  「不管怎麼說,」夏托-勒諾說,「您的基督山伯爵除了和義大利強盜有點瓜葛,算得上是個優雅的人。」

  「得了!根本就沒有什麼義大利強盜!」德佈雷說。

  「也沒有吸血鬼!」博尚說。

  「也沒有基督山伯爵,」德佈雷接著說,「聽哪,阿爾貝,敲十點半鐘了。」

  「您得承認您是做了個噩夢,我們去用早餐吧。」博尚說。

  但鐘響的顫音尚未消失,只見門開了,熱爾曼大聲通報:

  「基督山伯爵閣下到!」

  在場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悸動了一下,這說明莫爾塞夫的敘述已經給眾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阿爾貝本人也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他們剛才並沒聽見街上的馬車聲,也沒聽見前廳有人走動,門是杳無聲息悄然打開的。

  伯爵出現在門口,他的穿著極為簡單,可是就連最挑剔的花花公子也挑不出半點刺兒。渾身上下都透著高雅的品位,上裝、帽子和襯衣,無不出自名師之手。

  他約莫三十四五歲年紀,而最使眾人感到震驚的,是他和剛才德佈雷描繪的那幅肖像簡直一模一樣。

  伯爵面帶微笑走到客廳中央,然後徑直向阿爾貝走去。阿爾貝急忙伸出手迎上前去。

  「『守時是君王之禮』,我記得某位君主曾經這樣說過。」基督山伯爵說,「不過作為旅客,事先想得再好,也未必一定能兌現。所以,子爵先生,希望您體恤我事出無奈,原諒我比約定時間遲到了兩三秒鐘。五百里的行程難免會遇到一些麻煩,尤其在法國,貴國好像是禁止鞭打驛馬的。」

  「伯爵先生,」阿爾貝說,「我借用您答允光臨捨下的機會,邀集了幾位朋友,剛才正向他們說到您呢。請讓我為您一一介紹。這位是德·夏托-勒諾伯爵先生,十二名門望族之後,他的祖先曾與圓桌騎士並起並坐;這位是呂西安·德佈雷先生,內務大臣的機要秘書;這位元是博尚先生,大名鼎鼎的記者,法蘭西政府的剋星,不過,雖說他在法國名聞遐邇,也許您在義大利從未聽人說起過,因為他的報紙進不了這個國家;這位,是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北非騎兵軍團上尉。」

  起先,伯爵一直以英國式的冷漠和沉著,彬彬有禮地向對方頷首致意,但聽到最後一個名字時,他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蒼白的臉上閃過一陣淡淡的紅暈。

  「先生穿著法國新征服者的軍服,」他說,「這是一套漂亮的軍服。」

  我們無法說出,此刻是怎樣的感情使他的話音顫動得如此厲害,當他無意掩飾時,又是怎樣的感情使他炯炯的目光在不知不覺之中顯得那麼美,那麼安詳而清澈。

  「您以前沒見過我們的非洲人吧,先生?」阿爾貝問道。

  「沒有。」伯爵答道,他又恢復了自如的神態。

  「在這套軍服裡面跳動著一顆最勇敢、最高尚的心。」

  「喔!伯爵先生。」莫雷爾打斷阿爾貝的話說。

  「請讓我說,上尉……」阿爾貝接著說,「我們剛剛聽說了這位先生的一件英雄壯舉,雖說今天我首次與他見面,我請求他允許我把他作為我的朋友介紹給您。」

  我們又可以注意到,基督山聽完這番話,以一種異樣的目光凝視著馬克西米利安;臉上掠過的紅暈,微微顫抖的眼瞼,都透露出他內心的激動。

  「噢!先生有顆高尚的心,」伯爵說,「這再好不過了!」

  這聲感歎,不像是應答阿爾貝說的話,倒像是抒發內心的感受。因而在場的人都感到很驚奇,尤其是莫雷爾,他驚訝地凝望著基督山。然而,伯爵說話的聲調那麼柔和,甚至可以說那麼悅耳,所以,雖說伯爵的這聲感歎有點奇怪,馬克西米利安卻沒法對他生氣。

  「他為什麼對此有所疑慮?」博尚問夏托-勒諾。

  「噢,」夏托-勒諾說,他以自己的閱歷和貴族明辨事理的目光把基督山身上一切能看穿的地方都看穿了,「阿爾貝確實沒騙我們,這位伯爵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物,您怎麼看,莫雷爾?」

  「說實話,」莫雷爾說,「儘管他對我的想法有些奇怪,但看到他坦誠的目光,聽到他友好的語調,我還是很喜歡他。」

  「各位,」阿爾貝說,「熱爾曼說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親愛的伯爵,請允許我陪您入席。」

  大家靜靜地步入餐廳,依次就座。

  「諸位,」伯爵落座後說,「請允許我作一番自白,這也是對自己可能做出的不當之處預先表示歉意:我是外國人,而且是生平第一回到巴黎來的外國人。我完全不熟悉法國的生活方式,直到現在,我幾乎仍然過著東方式的生活,它和巴黎的優良傳統大相徑庭。因此,倘若諸位發現我身上的土耳其味、那不勒斯味或者阿拉伯味太重的話,務必請多多包涵。我的話完了,諸位,請便吧。」

  「瞧他說話那派頭!」博尚低聲說,「準是個有來頭的大亨。」

  「是個大亨。」德佈雷附和說。

  「一個在世界各國都吃得開的大亨。」夏托-勒諾說。

  [1] 格裡齊埃是當時的劍術名家,大仲馬曾以他為原型人物寫作小說。後面提到的庫克斯和勒布歇,也都是有名的拳擊、武術教練。

  [2] 貝爾納·德·帕利西(1510—1589):法國著名的陶器製作大師。

  [3] 馬克西米利安·德·蘇利公爵(1560—1641):早年即進入那瓦勒的亨利的宮廷。那瓦勒的亨利即位成為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後,蘇利始終是國王最親信的重臣。

  [4] 金德訥格爾:印度西孟加拉邦城名。

  [5] 格雷特裡(1741—1813):法國多產音樂家。

  [6] 波爾波拉(1686—1760):義大利多產音樂家,寫有53部歌劇曲譜。

  [7] 奧斯坦德:比利時著名漁港。

  [8] 蒙莫朗西家族是一個貴族世家,在法國聲名顯赫,歷史悠久。

  [9] 梅特涅(1773—1859):奧地利帝國外交家。1821—1848年首相任內,集大權於一身,權勢炙手可熱。

  [10] 巴黎市區公園。參議院設在該公園內。

  [11] 德·吉斯家族是法國歷史上聲勢顯赫的望族。

  [12] 吉什家族和莫特瑪爾家族,都是法國歷史上著名的貴族世家。深受路易十四寵倖的蒙黛斯邦侯爵夫人即出身莫特瑪爾家。

  [13] 希臘神話中,雅典英雄忒修斯被困於克裡特王彌諾斯的迷宮,彌諾斯的女兒阿裡阿德涅扔下線團助其逃脫。

  [14] 穆罕默德—阿裡(1769—1849):1805年任奧斯曼帝國駐埃及總督(當時埃及為奧斯曼帝國的半自治行省)。1831年起兵反叛奧斯曼蘇丹。

  [15] 據《舊約·創世記》,以掃從田野回來累昏了,求弟弟雅各把熬的湯給他喝。雅各提出要以掃把長子的名分賣給他,以掃就起誓把長子名分賣給雅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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