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77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10:02

第五十章 莫雷爾一家

  幾分鐘後,伯爵就到了梅斯萊街七號。

  這幢住宅是白色的,叫人看著就覺得舒服,前面有一個院子,院裡的兩小叢樹開滿鮮豔的花朵。

  伯爵認出,為他開門的守門人就是老科克萊斯。讀者想必還記得,他只有一隻眼睛,九年來,這只眼睛的視力又大大衰退,所以,科克萊斯沒認出伯爵。

  馬車要停到宅前的進口處,先得繞過一個小噴泉,泉水是從一個洛可哥式的池子裡噴出來的。噴泉之美,令周圍許多住戶稱羨,這也就是這座宅子稱為小凡爾賽的由來。

  不用說,池子裡遊著紅色、金色的魚兒。

  住宅最下面是廚房和酒窖,地面上有三層,除了底層,還有兩層正房外帶頂樓。年輕夫婦當年買這座住宅,是連附屬建築一起買下的,其中包括一個寬敞的工房、花園盡頭的兩座小樓和花園本身。埃馬紐埃爾一眼就看出,這樣的格局是很合算的;他留下宅子和半個花園,劃了一道線,也就是說築了一道牆,把工房和兩座小樓,連同那半個花園一起租了出去。這樣一來,他花很少的開銷,便住得挺舒服,並且能像聖日爾曼區最精細的住戶一樣,有個獨門獨戶的住宅。

  餐廳的板壁是橡木的;客廳是桃花心木板壁,掛著藍色絲絨帷幔;臥室用的是檸檬木和綠色錦緞。另外,埃馬紐埃爾有一間書房,儘管他並不在那兒看書;朱麗有一間琴房,儘管她平時並不彈琴。

  三樓全部歸馬克西米利安:他的房間的佈局,簡直就是他妹妹房間的翻版,只不過他把餐廳改成了彈子房,在那裡接待朋友。

  伯爵的馬車在門口停住的當口,馬克西米利安正抽著雪茄,在花園的入口處親自看僕人刷馬。

  我們剛才說了,是科克萊斯開的門。巴蒂斯坦敏捷地跳下車來問他,埃爾博先生夫婦和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是否可以接見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嗎!」莫雷爾高聲喊道,扔掉雪茄快步迎上前去,「當然可以!哦!謝謝您,伯爵先生,謝謝您沒有忘記您的許諾。」

  年輕軍官跟伯爵握手時的滿腔熱情,讓伯爵無法對這種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態度無動於衷,他心裡明白,年輕人早就在期盼他來,準備殷切地接待他。

  「這邊請,這邊請,」馬克西米利安說,「請讓我來給您領路;像您這樣的人,是不能由僕人領路的。我妹妹在花園裡,正在摘掉枯萎的玫瑰花呢;我妹夫在讀他那兩份報紙——《新聞報》和《論壇報》,找到她就能看見他,因為不管埃爾博夫人在哪兒,在她周圍四米之內必定可以看見埃馬紐埃爾先生,而且,照巴黎綜合工科學校裡的說法,反之亦然。」

  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少婦聽見腳步聲,從玫瑰花叢中抬起頭來。她身穿絲綢便裙,正在極其細心地摘除顏色發湮的花兒。

  這位少婦,就是我們可愛的朱麗,不出當初那位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代理人所料,她現在果然成了埃馬紐埃爾·埃爾博夫人。

  看見一個陌生人走來,她驚呼了一聲。馬克西米利安禁不住笑了起來。

  「看把你嚇的,妹妹,」他說,「伯爵先生到巴黎還不到三天,可他已經知道平原派 [1] 不愁生活吃穿的婦女是什麼樣子的了,倘若他還不知道,你倒不妨現身說法一下。」

  「哦!先生,」朱麗說,「我哥哥就這麼把您帶進來,真是太失禮了,一點都不顧及他可憐的妹妹的臉面……佩納隆!……佩納隆!……」

  一個老人正在種著孟加拉玫瑰的花壇裡翻土;他把鏟子往土裡一插,走上前來。他手中捏著頂鴨舌帽,盡可能把剛才扔進嘴裡的一塊嚼煙在舌根藏好。頭髮依然很茂密,但中間已經夾著幾綹銀絲,而那青銅色的膚色、果敢靈活的眼神,都表明他曾經是個經受過赤道烈日烤曬和狂風暴雨吹打的老水手。

  「我想您是在叫我,朱麗小姐,」他說,「我這就來了。」

  佩納隆仍然跟從前一樣,稱老東家的女兒叫朱麗小姐,總也改不過口來叫她埃爾博夫人。

  「佩納隆,」朱麗說,「請去告訴埃馬紐埃爾先生,就說家裡來了貴客;馬克西米利安先生這就領伯爵先生上客廳去。」

  她隨即轉身對基督山說:

  「先生不會介意我離開一會兒吧?」

  她不等伯爵的同意,就轉到花壇後面,由一條便道奔進屋裡。

  「喔!親愛的莫雷爾先生,」基督山說,「我遺憾地看到,我這一來把府上攪得亂了套。」

  「這不,您瞧,」馬克西米利安大聲笑著說,「您瞧見她丈夫在那兒脫便裝換禮服不是?嗨!這是因為您在梅斯萊街大名鼎鼎呀,請您相信,我們大家早就知道您了。」

  「我能看得出來,先生,這是個幸福的家庭。」伯爵說,這是此刻他內心的想法。

  「噢!對,您說得一點不錯,伯爵先生。可不是,他們怎麼能不幸福呢:他們都很年輕,都很快活,彼此相愛,雖說他們以前也見過身邊的巨大家產,但他們現在每年有兩萬五千利弗爾的年金,就自以為跟羅斯切爾德一樣富有了。」

  「兩萬五千利弗爾年金,是不算多,」基督山說,這柔和悅耳的聲音,就像是一位慈父說的話,溫暖著馬克西米利安的心田,「不過我們這兩位年輕人還會努力,他們有一天也會成為百萬富翁的。您的妹夫,他是律師……還是醫生?……」

  「他是經商的,伯爵先生,他繼承了家父的公司。莫雷爾先生去世時留下五十萬法郎的家產;我和妹妹各分一半,因為我們只有兄妹兩人。她丈夫娶她時,除了高尚的人品、出眾的才幹和毫無瑕疵的名譽而外,可以說一無所有,但他想靠自己掙一份跟妻子一樣多的家產。他發憤努力,用了六年時間,也積攢起了二十五萬法郎。瞧著這兩個年輕人這麼勤奮,這麼齊心,決心靠自己的能力來創造盡可能多的財富,而且不願改變父親公司的舊規,用了六年時間,才終於完成新派人物可能用兩年或三年就能完成的業績,說實話,伯爵先生,看著他們這麼奮鬥,沒人能不為之感動。目睹他們這種忘我犧牲的英雄氣概,馬賽人至今還對他倆讚不絕口。終於有一天,埃馬紐埃爾來找到剛付清票據款額的妻子。

  「『朱麗,』他對妻子說,『我們當初的目標是靠自己掙二十五萬法郎,現在,有了科克萊斯交給我的這最後一遝一百法郎鈔票,二十五萬法郎終於湊齊了。以後就守著這筆小小的家產過日子,你覺得夠了嗎?你知道,公司每年做一百萬的生意,可以有四萬法郎的盈利。如果我們願意,一小時後我們就能接下一筆三十萬法郎的生意,我這兒有德洛內先生的一封信,他提議我們跟他一起來做這筆生意,條件是我們用公司的資產做抵押,跟他合夥經營。你看這事該怎麼辦?』

  「『親愛的,』我妹妹說,『莫雷爾公司只能由莫雷爾家的人經營。讓我父親的姓氏就此擺脫厄運,這難道不值三十萬法郎嗎?』

  「『我也這麼想,』埃馬紐埃爾答道,『我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哦,親愛的,我是這麼想的。我們的帳都收回來了,所有的票據也都付清了;我們可以趁現在月中的當口結清帳目,關門歇業;我們就清帳歇業吧。』他倆說做就做。當時是三點鐘:三點一刻有個顧客來,要為兩條船出航保險;這筆生意可以淨賺一萬五千法郎現款。

  「『先生,』埃馬紐埃爾說,『這筆保險業務,請您跟我們的同行德洛內先生去洽談吧。我們,已經歇業了。』

  「『什麼時候歇業的?』顧客驚訝地問。

  「『一刻鐘前。』

  「就為這個緣故,先生,」馬克西米利安笑了笑,往下說道,「我妹妹和妹夫每年才只有兩萬五千利弗爾的收入。」

  馬克西米利安說上面這番話時,伯爵愈聽愈覺得內心充滿感動;馬克西米利安剛說完,埃馬紐埃爾已經回來了。這回他頭戴禮帽,身穿常禮服。他恭敬有加地向伯爵躬身致禮。隨即,領著伯爵在鮮花盛開的小花圃裡轉了一圈以後,他把伯爵帶進了屋裡。

  客廳裡擺著一隻碩大的日本花瓶,瓶耳造型很樸素;花瓶裡插滿鮮花,整個客廳香氣四溢。朱麗穿著得體,髮型雅致(這是她在十分鐘裡完成的傑作),正在門口迎候伯爵。

  附近的一個鳥籠裡傳來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一叢叢的金雀花和粉紅刺槐,伸將過來繞住藍色的絲絨窗簾;在這個精緻的世外桃源裡,從鳥兒的鳴囀到主人的微笑,一切都讓人感到寧靜而溫馨。

  伯爵一進客廳,就已沉浸在幸福之中;他沉默不語,陷入了沉思,因而忘記了主人在寒暄過後,正等著跟他交談呢。

  他覺察到了這種沉默有點近乎失禮,於是竭力把自己從遐想中擺脫出來。

  「夫人,」他開口說道,「請原諒我的激動,那一定讓您感到驚訝了,因為我在這兒感到的寧靜和幸福,您早就習以為常了。但是在我,看到人們的臉上流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卻是非常新鮮的事情,所以我光顧著瞧您和您丈夫了。」

  「我們確實很幸福,先生,」朱麗回答說,「可我們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吃過苦,經受過磨難,恐怕沒有什麼人會像我們一樣,為幸福付出過那麼高昂的代價。」

  伯爵臉上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哦!正如那天夏托-勒諾對您說的,這是整個一部家史哪,」馬克西米利安介面說,「伯爵先生,像您這麼一位經過大風大浪、看慣大喜大悲的人,對這種家族的興衰故事,想必是不會感興趣的。不過正如朱麗剛才說的,我們曾經遭受過沉重的苦難,儘管那些苦難只限於在這個家庭……」

  「天主如同他為所有的人所做的那樣,也給你們的苦難帶來了慰藉,是嗎?」基督山問道。

  「是的,伯爵先生,」朱麗說,「我們可以這麼說,因為他讓我們享受到了只有他的選民才能得到的恩寵;他給我們派來了一位天使。」

  伯爵的臉頰上升起一陣紅暈,他咳嗽一聲,掏出手絹捂住嘴,藉以掩飾內心的激動。

  「那些出生在富貴人家,什麼也不缺的人,」埃馬紐埃爾說,「是不會懂得這有多幸福的;正如那些沒有漂浮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靠幾塊船板撿回一條命的經歷的人,不會知道晴朗的天空有多可貴。」

  基督山立起身來;他沒有作聲,因為此刻他如果說話,顫抖的嗓音一定會讓人覺察他內心的波瀾。他在客廳裡踱起步來。

  「這種鋪張的裝飾,讓您見笑了,伯爵先生。」馬克西米利安說,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基督山。

  「不,不,」基督山回答說,他臉色異常蒼白,一隻手按在怦怦直跳的心口上,而另一隻手,指著一個球形的水晶蓋子,蓋子下面有一隻絲織錢袋,精心地放置在黑色的絲絨襯墊上。「我只不過是在想,不知道這個錢袋是做什麼用的,它一頭好像放著一張紙,另一頭有顆挺漂亮的鑽石。」

  馬克西米利安臉色凝重起來,他回答說:

  「這東西,伯爵先生,是我們家族的傳家寶。」

  「確實,這顆鑽石很漂亮。」基督山說。

  「哦!我哥哥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儘管這顆鑽石能值到十萬法郎,伯爵,可他說的不是鑽石的價值;他只是想告訴您,藏在這個錢袋裡的東西,是我們剛才說的那位天使留給我們的珍貴紀念。」

  「我不很明白您的意思,不過我也許是不該再問了,夫人,」基督山欠了欠身子說,「請原諒我的冒昧。」

  「您說冒昧?哦!恰恰相反,伯爵先生,您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機會,讓我們說說心裡話,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如果我們想對跟這個錢袋聯繫在一起的善舉諱莫如深的話,我們就不會把它放在這兒,讓每個來客都能看到了。哦!我們但願能在所有的場合,讓每個人都看見它,那樣,我們也許就能從這位不知姓名的恩人身上的顫動,認出他在我們面前了。」

  「噢!說得對!」基督山聲音哽塞地說。

  「先生,」馬克西米利安掀起水晶球蓋,虔誠地吻著絲織錢袋說,「那個拯救了家父的性命,把他從死亡線上奪回來,拯救了我們的家庭,讓它免遭毀滅,拯救了我們的名譽,讓它免遭玷污的恩人,這個錢袋是他的手握過的;多虧了他,我們這些本來註定要在苦難和淚水中飽受煎熬的苦命的孩子,今天才能受到人們的尊敬和羡慕。這封信——」馬克西米利安從錢袋裡拿出一張便箋,遞給伯爵,「——這封信就是他在家父陷於絕望、決心去死的那一天寫的,這顆鑽石,是這位不知姓名的慷慨的恩人送給我妹妹,給她當嫁妝的。」

  基督山打開信紙,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欣慰的表情看起信來;這就是讀者所熟悉的,署名水手辛巴德寫給朱麗的那封信。

  「不知姓名,您是這麼說來著?照這麼說來,你們至今不知道是誰幫助了你們?」

  「是這樣,先生,我們始終沒有這份幸運去握一下他的手,」馬克西米利安接著說,「我們一直在請求天主賜給我們這樣的機遇,可是這樁事情前前後後實在是撲朔迷離,我們到現在還弄不明白,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強有力的手,像魔術師那樣的手,在掌控著所有這一切。」

  「哦!」朱麗說,「我還始終抱著希望,相信有一天我能吻到這只手,就像吻這只手握過的錢袋一樣。四年前,佩納隆在特利雅斯特——佩納隆,伯爵先生,就是您在花園裡見到的那個正直的水手,這個從前的舵手,現在手拿鏟子當了園丁——我是說,佩納隆那回在特利雅斯特的碼頭上,瞧見一個英國人正登上一艘遊艇,認出他就是一八二九年六月五日來找過家父,還在九月五日給我寫了這封信的那個人。佩納隆確信他就是那個人,錯不了,可是他沒敢上去跟他說話。」

  「英國人!」基督山像是想到了什麼,開口說道,方才朱麗投向他的每道目光,都使他感到很擔心,「您說他是英國人?」

  「沒錯,」馬克西米利安介面說,「當時有個英國人來找家父,他說自己是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表。那天您在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說起湯姆森-弗倫奇公司是您的開戶銀行,您想必看見我打了個激靈,那就是這個緣故。我可以對天發誓,先生,那件事正如我們剛才說的,就發生在一八二九年;您認識那個英國人嗎?」

  「可您不是對我說過,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一直否認幫助過你們嗎?」

  「是這樣。」

  「那麼,說不定是您父親曾經做過什麼有恩於那個英國人的事情,自己卻忘了,而那個英國人就找了這麼個藉口來報答他?」

  「在這種情形下,先生,什麼都有可能,甚至也可能那就是一個奇蹟。」

  「他叫什麼名字?」基督山問。

  「他沒留下他的真名,」朱麗神情專注地看著伯爵,回答說,「只在那封信的下面留了個簽名:水手辛巴德。」

  「這顯然不是真名,而是個化名。」

  他覺著朱麗目光愈來愈專注,而且在盡力從他的聲音中辨認出某些痕跡來,於是繼續說道:

  「嗯,這個人是不是跟我差不多高,說不定還稍稍高一些,也稍稍瘦一些,領飾繫得挺高,紐扣扣得整整齊齊,衣服很緊身,手裡總是拿著支鉛筆?」

  「對!那您認識他嘍?」朱麗大聲說道,眼睛裡閃著欣喜的光芒。

  「不,」基督山說,「我只是這麼假定。我認識一位元威爾莫勳爵,他生性慷慨,愛做好事。」

  「做了好事不讓人知道?」

  「他是個怪人,不相信真會有人感恩圖報。」

  「哦!」朱麗這滿含真情的喊聲,是足以讓人動容的;她把雙手合在胸前說,「那這位可憐的先生,他還能相信什麼呢!」

  「至少在我認識他的那個時候,他是不相信的,」基督山說,她那發自靈魂深處的喊聲,讓他的每根神經都被感動了,「但從那以後,說不定他看到了某些證據,知道感恩圖報是存在的。」

  「那您認識這個人,先生?」埃馬紐埃爾問道。

  「哦!要是您認識他,先生,」朱麗大聲說道,「請告訴我們,您可以把我們帶到他那兒,指給我們看他是哪個人,告訴我們他在哪兒嗎?噢,馬克西米利安,噢,埃馬紐埃爾,要是我們能找到他,他一定會相信有些事情是被藏在心裡,永遠不會忘記的。」

  基督山感到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又在客廳裡走了幾步。

  「看在上天的分上,先生,」馬克西米利安說,「要是您知道這個人的消息,就請告訴我們吧!」

  「唉!」基督山克制住內心的激動,聲音平靜地說,「要是你們的恩人真就是威爾莫勳爵的話,恐怕你們再也見不到他了。兩三年前我在巴勒莫和他分手那會兒,他正動身去那些最富有傳奇色彩的國家;看他那樣子,我想他只怕是不會回來了。」

  「哦!先生,您太狠心了!」朱麗驚懼地喊道。

  淚水湧上了少婦的眼睛。

  「夫人,」基督山定睛看著朱麗臉頰上滾落的兩滴清澈的淚珠,神色莊重地說,「要是威爾莫勳爵看見我在這裡看見的情景,他一定還會珍愛生活,因為您灑下的淚水,會使他跟人類重歸於好的。」

  他把手伸給朱麗,朱麗不由得也伸出了手去——伯爵的目光和聲音深深打動了他。

  「可是這位威爾莫勳爵,」她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試探說,「他總有一個祖國,一個家,總有他的親人,反正總該有人認識他吧?難道我們就不能……」

  「噢!請不必再說了,夫人,」伯爵說,「我只是這麼隨口一說,請您不要為此想得太多。不,威爾莫勳爵大概並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他是我的朋友,平時對我無話不談,可我從沒聽見他說起這件事。」

  「他一點也沒對您說過?」朱麗大聲說。

  「一點也沒說過。」

  「一點口風也沒漏過?……」

  「一點也沒漏過。」

  「可您剛才一下子就想到他了。」

  「噢!您知道……碰到這種情形,總要猜一下吧。」

  「妹妹,」馬克西米利安來為伯爵解圍,「先生說得對。你還記得父親常對我們說的那句話吧:『我們的大恩人不是英國人。』」

  基督山渾身一顫。

  「令尊對你們怎麼說……莫雷爾先生?……」他急忙問道。

  「先生,家父覺得其中有一個奇蹟。家父相信,我們的恩人是從墳墓裡出來拯救我們的。噢!先生,這雖說是迷信,但確實令人感動,我不信他的說法,但我不想去摧毀這顆高尚心靈中的信念!他不知有多少次在冥想中低聲呼喚一個朋友的名字,那是一個親密的、死去的朋友;在他彌留之際,永恆的曙光給了他一種來自墳墓的啟示,在這以前始終還在存疑的那個想法,成了一種確信,他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馬克西米利安,他是艾德蒙·唐戴斯!』」

  伯爵的臉色愈來愈蒼白,聽到最後這幾句話時,完全已經變成慘白了。他渾身的血,都湧向了心房,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掏出懷錶看了看,彷彿忘了鐘點似的,拿起帽子,倉猝而局促不安地朝埃爾博夫人躬身告辭,又跟埃馬紐埃爾和馬克西米利安一一握手。

  「夫人,」他說,「請允許我還能常來拜訪你們。我喜歡你們的家,感謝你們對我的招待,這麼多年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忘記時間。」

  說著,他快步走出門去。

  「這位基督山伯爵,真是個怪人。」埃馬紐埃爾說。

  「不錯,」馬克西米利安說,「但我相信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我確信他愛我們。」

  「而我覺得,」朱麗說,「他的聲音一直進到了我心裡,有兩三回,我感到這聲音我以前就聽到過。」

  [1] 平原派:也稱沼澤派,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時期國民公會中的中間派。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8 10:18

第五十一章 皮拉姆斯和西斯貝 [1]

  在聖奧諾雷區走上三分之二路程,會在這個豪華街區眾多漂亮的住宅中間,看見一座特別漂亮的宅邸。宅邸背後,有個大花園,園中的栗樹枝葉茂密,從高如城牆的圍牆上探出頭來。一扇路易十三時代鐵柵門的兩端,方正的鏤空起柱上,安著兩尊飾有凹槽的石花盆,每當春天來臨,石花盆裡便落滿栗樹淺紅粉白的花兒。

  自從宅邸的主人出讓了菜園,只留下房屋、臨街種樹的庭院和鐵門內的這個花園(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這扇高大的鐵門便被廢棄不用了;儘管石花盆裡的天竺葵生機勃發,迎風搖曳紋理漂亮的枝葉和紫盈盈的花朵,鐵門卻終日緊閉著。鐵門前面那片占地一個阿爾邦 [2] 的菜園,是府邸的祖業,被宅邸主人出讓以後,心思活泛的投資人在圖紙上劃了一道線,也就是說決定在菜園邊上修一條路,而且還沒等路修起來,便先安了塊磨亮的鐵牌,刻上了街名。他的如意算盤是賣掉菜園,沿這條街造一批房子,就能跟人稱聖奧諾雷區的巴黎高級住宅區分庭抗禮了。

  不過,說到投資,真可謂謀事在人,成事在錢;這條先取好名字的街,夭折在了搖籃裡;菜園的買主付清款項後,沒法轉手賣個好價錢,可是投資不當、資金呆滯造成的虧損,總得彌補才是,於是無奈之下,他把這片菜地以五百法郎的年租金租給了菜農。

  這樣,他的投資每年只有千分之五的回報,這個回報率在那個年頭是算不得高的,要知道,當時每年盈利百分之五的大有人在,那些人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口口聲聲說收益可憐得很。

  然而,正如我們剛才說的,花園裡往日面對菜地的這扇鐵門,如今關得嚴嚴實實,鉸鏈都生了鏽;可宅邸的主人還不放心:豪門圍牆裡的場景,豈能讓種菜的下等人粗鄙的目光給玷污,於是鐵柵門上並排釘上了好幾塊六尺高的木板。說實話,木板間並非嚴絲密縫,透過縫隙還是能窺見裡面的宅子;不過,反正宅子裡是好端端的正經人家,不怕有人偷看。

  這塊菜地上,並沒有種捲心菜、胡蘿蔔、白蘿蔔、豌豆和甜瓜,卻長著高大的紫苜蓿,這唯一的作物表明這塊荒地還沒被人完全遺忘。一扇低矮的小門,朝向計畫中的那條路,從小門可以進入圍牆裡的這塊菜地,土地太貧瘠,承租的菜農前不久退了租。於是,一星期前業主還能進帳千分之五的租金,如今卻分文不進了。

  宅邸後邊,前文提到的那棵栗樹高高地探出了牆頭,而別的那些花繁葉茂的樹木,卻紛紛把渴望空氣的枝丫伸進大栗樹枝葉的縫隙中去。在花園的一角,樹葉格外繁茂,密密匝匝的,幾乎連光線也透不進去,那兒放著一條大石凳和幾張花園座椅,看上去像是家庭聚會的地方,或是宅邸哪位主人心愛的幽靜去處。宅邸就在百步開外,但四圍的樹木遮蔽了目光,從這兒幾乎看不見宅邸。總之,選擇這麼一個外人莫入的神秘去處,一則可以避開陽光的照射,二則一年四季——即便在驕陽似火的夏日——都可以享受樹蔭的涼爽,傾聽鳥兒的鳴囀,遠離宅子和街道,也就是說,遠離塵囂和喧鬧。

  且說一天傍晚,巴黎居民猶自沐浴在和煦的春風之中,那條石凳上多了一本書、一柄傘、一個針線籃筐和一方刺繡剛開了個頭的細麻布手帕;不遠處的鐵柵門邊上,站著一個姑娘,她把臉湊在木板上,從縫隙裡張望我們熟悉的這座空曠的花園。

  幾乎就在這時,菜地的小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目光敏捷地朝四下裡掃了一眼,確信沒人在窺視他,走進小門,隨即把門關好,快步向鐵柵門走去。他身穿坯布套衫,頭戴燈芯絨鴨舌帽,可是精心梳理過的唇髭、鬍鬚和黑色的秀髮,看上去跟這身裝束不大協調。

  那姑娘看見他來了,但她在等的人大概不是這般裝束的,於是她害怕了,返身往後就走。

  這時,年輕人已經憑著情人特有的敏銳目光,在鐵門的縫隙裡覷見了一閃而過的白色長裙和長長的藍腰帶。他衝到門板跟前,把嘴貼在一個孔隙上。

  「別怕,瓦朗蒂娜,」他說,「是我。」

  姑娘走近過來。

  「哦!先生,」她說,「您今天為什麼來得這麼晚?馬上就要開晚飯了,您知道嗎,我要費多少周折,才能擺脫繼母的看管、女傭的監視和弟弟的惡作劇,到這兒來做針線活兒嗎?而這刺繡永遠只是開了個頭,我想著心裡就怕,這您也知道嗎?待會兒您給我解釋遲到的原因時,也把您特地穿這麼一身新衣服,差點兒讓我認不出您來的理由說一說吧。」

  「親愛的瓦朗蒂娜,」年輕人說,「我的愛在您面前是那麼微不足道,有些話,我實在不敢對您說,可我每次見到您,都忍不住要對您說我愛您,好讓這話音在我離開您以後仍然溫柔地回蕩在心間。我要感謝您對我的責備:它是那麼可愛,它向我表明了——我不敢說您在等我——您在想著我。您要知道我為什麼遲到和換裝的原因;我這就來告訴您,希望能得到您的諒解:我找了一個職業……」

  「一個職業!……您在說什麼呀,馬克西米利安?難道我們的處境還不夠麻煩,您還有心思來開玩笑嗎?」

  「喔!」年輕人說,「對我視若生命的東西,天主不容我拿來開玩笑;但我實在受不了這麼老是跑來跑去,爬高爬低,一想到那天晚上您說的話,想到說不定哪天您父親會把我當成小偷,想到法國軍隊的聲譽會因此被玷污,我就不寒而慄。我還怕別人看見一個北非騎兵團的上尉,整天在這個既無城堡可攻,又無工事可守的空地上轉來轉去,會大驚小怪,所以我就乾脆當了個菜農,換了這身種菜人的打扮。」

  「嘿,您真是瘋了!」

  「恰恰相反,我覺得這是我一生中做得最明智的事情,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安全了。」

  「此話怎講?」

  「請聽我說。我找到了這塊菜地的主人;原先租戶的租約已經到期,我重新跟他簽了份租約。您看到的這片苜蓿地,現在都屬於我了,瓦朗蒂娜;誰也不能阻止我在這片苜蓿地上造一座木棚,就此生活在離您只有二十步遠的地方。哦!快樂和幸福,已經裝滿我的心間。您明白嗎,瓦朗蒂娜,這些東西本來是金錢買不到的,可我居然買到了。我本來願以十年的生命來換取這種幸福和快樂,現在您猜猜看,我花了多少錢就全買到了?……每年五百法郎,而且可以按季付款。這樣一來,您瞧,我從此以後再沒什麼可害怕的了。這兒是我的家,我愛把梯子擱在自家的牆上,就盡可以擱上去四處瞧瞧;巡邏隊也管不著我,我有權利對您說我愛您,只要您不覺得這話從一個穿套衫戴鴨舌帽的可憐的種菜人嘴裡說出來,會有傷您的自尊心就行。」

  瓦朗蒂娜又驚又喜,輕輕地叫了一聲;然後,她突然又變得憂心忡忡,彷彿一片嫉妒的烏雲驟然飄來,遮住了照亮她心靈的陽光。

  「唉,馬克西米利安,」她神情黯然地說,「現在我們太自由了,我們的幸福會讓我們去冒險,我們的安全會讓我們忘乎所以,它最終會毀了我們。」

  「我認識您以後,每天都在向您證明我的思想和生命,是從屬於您的思想和生命的,您怎麼還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您信任我,憑的是什麼?是我的名譽,對嗎?您對我說過,一種影影綽綽的直覺讓您相信,您面臨著巨大的危險,從那時起,我就在用自己的忠誠來為您效力,我不企望別的報償,能享有為您效力的幸福,我就夠了。從那以後,您可曾見到我有一言一行能讓您感到後悔,後悔自己在那麼些甘願為您而死的人中間選擇了我,您說,有過嗎?可憐的姑娘,您告訴過我,您已經許配給德·埃皮奈先生,是您父親定下的這門親事,也就是說,這樁婚事是鐵定了的,因為,德·維爾福先生要做的事,是不會做不成的。好吧,我只好在暗處等待,不是等待我的意願,也不是等待您的意願,而是等待整個事態的變化,等待天意和上帝的旨意;然而,您愛我,您憐憫我,瓦朗蒂娜,您親口對我這麼說過;謝謝您這句溫存的話,但願您能經常對我重複這句話,那樣我就會把一切煩惱都拋在腦後了。」

  「就為我說了那句話,您才變得這麼大膽,馬克西米利安,我的生活也才變得這麼既甜蜜又不幸,我常常捫心自問,我繼母以往對我的無情、對她自己的孩子盲目的愛,使我的生活充滿憂傷,這種憂傷跟我看見您時所品味到的充滿危險的幸福相比,究竟哪一種對我更合適呢?」

  「充滿危險!」馬克西米利安大聲說,「您怎麼能說出這樣冷酷而不公正的話來呢?您可曾見過比我更順從的奴隸?您允許過我,有時可以對您說說話,瓦朗蒂娜,卻不許我跟在您後面;我不是服從了嗎?我找到了辦法躲進這個菜地,隔著這道門可以與您交談,雖不能看見,但終於可以接近您了,而從那以後,請告訴我,我可曾把手伸過鐵柵門,去碰一下您裙裾的下擺?我可曾多跨一步,越過這堵牆,越過這道對我這樣年輕力壯的人來說非常可笑的障礙物?我對您的嚴厲從無怨言,對您從沒大聲表達過我的願望;我像往昔的騎士那樣信守自己的諾言。您起碼得承認這一切吧,否則我只能認為您不公正了。」

  「您說得沒錯,」瓦朗蒂娜邊說,邊把一個纖細的手指從木板縫中伸過去,馬克西米利安把嘴唇貼了上去,「您說得沒錯,您是一個忠誠的朋友。可是說到底,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您只是出於自身的利益和感情才這樣去做的。您應該很清楚,奴隸一旦變得有所要求,他就要失去一切了。我沒有朋友,父親不關心我,繼母虐待我,我唯一的慰藉只是一個不能動彈、不會說話、漠無表情的老人,他的手不能握住我的手,只能憑眼睛跟我說話,他的心臟還有一點餘溫,大概也只是為了我才還在跳動,所以,您答應過我,要像哥哥那樣對我好。我遭受命運的播弄,成了所有比我強的人的眼中釘和犧牲品,但命運卻給了我一個癱瘓的人,作為我的精神支柱和朋友!哦!馬克西米利安,我再說一遍,我真是太不幸了,如果您愛我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您自己,那您真是太好了。」

  「瓦朗蒂娜,」年輕人深情地說,「我不能說這世上我只愛您一個人,我也愛我妹妹和妹夫,但那是一種柔和寧靜的愛,跟我對您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我一想到您,血液就會沸騰,胸膛就會鼓脹,心跳就會加劇;而這種亢奮,這種熱情,這種常人難以想像的力量,我都僅僅是用來愛您的,直到有一天您對我說了,我才敢把它們用於為您效力。我聽人說,德·埃皮奈先生還要一年才回來;一年當中,會有多少機會給我們帶來希望,會有多少事情發生,幫我們改變目前的處境!所以,讓我們期待吧,期待是那麼美好,那麼甜蜜!而您,瓦朗蒂娜,您卻責備我自私,您知道您在我心目中是什麼嗎?就是那尊美麗而冷漠的維納斯雕像。面對我的忠誠,我的馴服,我的謹慎,您用什麼許諾作為回報呢?沒有,什麼也沒有;您給過我些什麼呢?微乎其微,少而又少。您對我說起未婚夫德·埃皮奈先生,想到有一天要嫁給他,您唉聲歎氣。您說,瓦朗蒂娜,難道這就是您心裡的全部想法嗎?哦!我把我的生命,我的靈魂,直至我最後的心跳,都獻給了您,而當我全都屬於您,當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一旦失去您我就會死去的時候,您卻並不感到不安,您想到的始終是您屬於那另一個人!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倘若我是您,倘若我能像您現在這樣確信,感覺到我在愛您,那我早就成百次地把手從鐵門的縫隙中伸過來,握住可憐的馬克西米利安的手,對他說:『無論今生還是來世,馬克西米利安,我都屬於您,只屬於您一個人。』」

  瓦朗蒂娜沒有回答,但年輕人聽見了她的啜泣。

  馬克西米利安頓時變得焦灼萬分。

  「喔!」他喊道,「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如果我剛才說的話有什麼地方傷害了您,就請您把它們忘了吧!」

  「不,」她說,「您是有道理的。可是,我是個被人遺棄的可憐蟲,這個家對我來說差不多是個陌生的家庭,因為我父親對我來說差不多是個陌生人;十年來,我的意志被壓在我身上的這家主人一天又一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一分鐘又一分鐘地碾得粉碎,這您難道沒看出來嗎?誰也看不見我在受苦受難,我除了您沒對任何人說過。表面上,在外人眼裡,我的一切都很好,家裡人都很愛我;而實際上,他們都恨我。人家會說:『德·維爾福先生不苟言笑,過於嚴肅,對女兒不夠溫存;不過她能有德·維爾福夫人這樣的繼母,也算得上是很幸運了。』不,他們說錯了,我父親對我漠不關心,我繼母卻對我恨之入骨,這種仇恨始終披著微笑的面紗,所以就更加可怕。」

  「恨您!恨您瓦朗蒂娜!怎麼會有人恨您呢?」

  「唉!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我不得不對您說,對我的這種仇恨,可以說是一種很自然的情感流露。她愛她的兒子,我的弟弟愛德華。」

  「那又怎麼了?」

  「是啊,我也覺得在我們說的這件事裡,摻進錢的問題好像挺奇怪的,可是,我相信她的仇恨至少是由此引起的。她本人沒有什麼財產,而我已經從母親那兒繼承了一筆遺產,再加上德·聖梅朗先生和夫人的財產,又得翻上不止一倍,因為,他們的財產終有一天也是要給我的,我想,她是嫉妒我了。哦!主啊!倘若我把這筆財產的一半分給她,就能在德·維爾福府上像一個女兒在自己父親家中那樣生活的話,我願意馬上就這樣做。」

  「可憐的瓦朗蒂娜!」

  「是的,我感到自己像是被鎖鏈拴住了,而同時我又感到非常虛弱,覺得這鎖鏈在支撐著我,生怕把它弄斷。再說,我父親是個不容冒犯的人,對違抗他命令的人,他向來是嚴懲不貸的;他對我態度很強硬,將來對您也會這樣,即便對國王,他也會這樣,這是因為他的一生光明磊落,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污點,因為他現在的地位極其牢固,這都成了他的護身符。哦!馬克西米利安!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不會去抗爭,因為我擔心,抗爭的結果不僅會毀了我,也會毀了您。」

  「可是,瓦朗蒂娜,」馬克西米利安說,「您到底為什麼要這麼絕望,對未來這麼悲觀呢?」

  「哦!我的朋友,因為我是從過去來想見未來的。」

  「好吧,我們一起來看看。從貴族的觀點看,我的確不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婚姻物件,但從很多方面來說,我還是屬於您生活的這個社會階層的。一個法國分成兩個法國的時代已不復存在;君主王朝中最顯赫的家族已經和帝國時期新興的家族融合:執矛騎馬的貴族已經和槍炮在手的新貴聯姻。而我,我正屬於後面那個階層:我在軍隊中有遠大的前程,我名下的財產雖然有限,卻完全可以自由支配;在我們的家鄉,人們懷念我的父親,眾口一詞推崇他是最講誠信的商人。我說我們的家鄉,瓦朗蒂娜,是因為您也算得上一個馬賽人。」

  「別跟我提馬賽,馬克西米利安,提到這兩個字,我就會想起我善良的母親,這位讓每個人都緬懷感念的天使,她在人間做短暫逗留期間,對她的女兒關懷備至,而在她永遠生活的天國裡——至少我這麼希望——她也仍然在照看著我。喔!倘若我可憐的母親還活著,馬克西米利安,我就什麼都不怕了;我會告訴她我愛您,她一定會保護我們。」

  「唉!瓦朗蒂娜,」馬克西米利安說,「倘若她還活著,我大概就不會認識您了,因為正如您所說,倘若她還活著,您就會很幸福,幸福的瓦朗蒂娜高高在上,是不會瞧得起我的。」

  「噢!我的朋友,」瓦朗蒂娜大聲說,「這回是您不公正了……不過,請告訴我……」

  「告訴您什麼?」馬克西米利安見她欲言又止,便問道。

  「請告訴我,」少女接著說,「當年在馬賽,您父親和我父親是否有過什麼過節?」

  「就我所知,並沒有什麼過節,」馬克西米利安回答說,「只不過您父親狂熱擁戴波旁王朝,而我父親則對皇帝竭盡忠誠。我想,這就是他倆的分歧所在。不過,您為什麼要問這個呢,瓦朗蒂娜?」

  「請聽我告訴您,」少女說,「這本來就是您應該知道的。就在您被授予榮譽勳位元勳章的消息見報那天,我們一家都在我祖父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裡,唐格拉爾先生也在場,就在前一天,這位銀行家的轅馬險些把我繼母和弟弟摔死,這事您想必也知道吧?我大聲給祖父唸報紙的當口,先生們正在談論唐格拉爾小姐的婚事。我讀到了有關您的那一段,其實我早就看過了,因為頭天夜間,您已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了——我是說,當我讀到有關您的那一段時,我內心充滿了喜悅……但我心裡也有些慌亂,因為我得大聲唸出您的名字,要不是擔心他們對我中途停頓會產生誤解,我一準會把這段跳過去不唸。最後,我還是鼓足勇氣往下唸了。」

  「親愛的瓦朗蒂娜!」

  「我剛一唸出您的名字,我父親就把頭轉了過來。我只覺得(您瞧我有多傻!)在場的人聽到這個名字,都像遭到雷擊似的大吃一驚,我彷彿看見我父親渾身在發抖,甚至(我相信這是個幻覺),甚至唐格拉爾先生也在發抖。

  「『莫雷爾,』我父親說,『等一下!』」(他皺起了眉頭。)「就是馬賽那個莫雷爾家的人嗎?他們一家都是狂熱的波拿巴黨人,一八一五年可把我們弄得夠嗆。』

  「『沒錯,』唐格拉爾說,『我看哪,就是那個老船主的兒子。』」

  「真的嗎?」馬克西米利安說,「您父親是怎麼回答的?快說呀,瓦朗蒂娜。」

  「喔!太可怕了,我不敢告訴您。」

  「說吧,沒事兒。」馬克西米利安微笑著說。

  「『他們那個皇帝,』他皺著眉頭往下說,『可會讓這些狂熱分子派用場了:他管他們叫炮灰,這真是名副其實。我高興地看到,新政府仍在遵循既定的原則。即使政府為此必須派兵駐守阿爾及利亞,我照樣擁護政府——儘管我們付的代價略微大了一些。』」

  「他的確說得很露骨,」馬克西米利安說,「不過,親愛的瓦朗蒂娜,您不必為德·維爾福先生說的這些話感到臉紅;我可以告訴您,生性耿直的家父也不比您父親差到哪兒去,他常說:『以皇上的英明果斷,他怎麼會想不到把法官和律師編成一個聯隊,全都給送到火線上去呢?』您瞧,親愛的瓦朗蒂娜,要說措辭之絕、想法之狠,兩派真可以說是不相上下。那麼唐格拉爾先生呢,他對檢察官的這番高論作何想法?」

  「噢!他只是冷冷一笑,他的這種陰險的笑,總讓我覺得可怕。然後,他們就起身出門去了。這時,我只見爺爺非常激動。我得告訴您,馬克西米利安,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出這位可憐的癱瘓老人在激動,甚至猜得到他們在他面前的談話(因為沒有人注意他,可憐的爺爺!)對他刺激很深,他們在說他的皇帝的壞話,而他,我想當年一定是皇帝狂熱的追隨者。」

  「他確實是帝國時代叱吒風雲的人物,」馬克西米利安說,「他當過參議員,還有,無論您是否知道,瓦朗蒂娜,我要告訴您,復辟時期波拿巴黨人策劃的每次謀反活動,差不多都有他的份。」

  「是的,有幾次我聽人家悄悄地說起這些事情,覺得挺奇怪的:爺爺是波拿巴黨人,父親卻是保王派;反正,有什麼辦法呢?……且說當時,我轉身看著爺爺,他用目光向我示意那份報紙。

  「『您想說什麼,爺爺?』我對他說,『您高興嗎?』

  「他用目光示意:是的。

  「『是父親剛才說的那番話讓您感到高興嗎?』我問。

  「他示意:不是。

  「『那麼是唐格拉爾先生說的話?』

  「他示意:也不是。

  「『那麼是為莫雷爾先生(我不敢說馬克西米利安)被授予榮譽勳位高興?』

  「他示意:是的。

  「您能相信嗎,馬克西米利安?他在為您被授予榮譽勳位勳章感到高興,可是他根本不認識您呀。莫非他在犯傻,他們不是都說他變成老小孩了嗎。不過不管怎麼說,瞧他這個樣子,我反而更愛他了。」

  「真是不可思議,」馬克西米利安心想,「您父親這麼恨我,而您祖父卻……黨派之爭的愛與恨,真讓人琢磨不透!」

  「噓!」瓦朗蒂娜突然說道,「快躲起來,快走;有人來了!」

  馬克西米利安趕緊過去拿起一把鏟子,毫不留情地鏟起苜蓿地來。

  「小姐!小姐!」樹叢後面有人大聲喊道,「德·維爾福夫人到處找您,叫您過去呐。客人在客廳等著。」

  「客人!」瓦朗蒂娜激動地說,「是誰來看我們了?」

  「據說是一位爵爺,一位親王,聽說叫基督山伯爵。」

  「我來了。」瓦朗蒂娜大聲說。

  瓦朗蒂娜每次跟馬克西米利安見面,都是以「我來了」代替說再見的,而這一回,「基督山伯爵」這個名字卻使鐵門另一頭的年輕人大吃一驚。

  「哦!」馬克西米利安把身子支撐在鏟子上,自言自語說道,「基督山伯爵怎麼會認識德·維爾福先生呢?」

  [1] 皮拉姆斯和西斯貝,是羅馬詩人奧維德代表作《變形記》中的男女主人公。這對生活在巴比倫的戀人決定私奔,並約定在一棵桑樹下相會。西斯貝先到,被母獅的吼聲嚇跑,倉促中丟落面紗。面紗被獅爪撕碎後,恰好沾上牛血。皮拉姆斯來時,誤以為西斯貝已被母獅吃掉,遂引頸自刎。西斯貝再趕回來,看到戀人瀕死,亦決然自盡。

  [2] 阿爾邦(arpent):法國舊時土地面積單位。實際面積大小因地而異,大致在20到50公畝之間。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8 10:19

第五十二章 毒物學

  剛才走進維爾福夫人府邸的來訪者,果然是基督山伯爵,他是前來回訪王室檢察官先生的。不用說,全家上下聽到這個名字都很興奮。

  僕人通報時,維爾福夫人正在客廳裡。她馬上差人把兒子叫來,讓孩子再次對伯爵表示感謝。兩天來,愛德華不斷聽人說起這位了不起的人物,於是他急忙跑了過來。他這並不是聽從母親的吩咐,也不是為了感謝伯爵,而是出於好奇,還想趁機會說幾句刻薄話,好讓母親對人說:「哦,這個討厭的孩子!可我還得原諒他,他真聰明!」

  寒暄過後,伯爵問起維爾福先生。

  「我丈夫去掌璽大臣府上赴宴了。」少婦回答說,「他剛走不久,我相信他錯過了和您相見的機會,一定感到很遺憾。」

  在伯爵之前,已有兩位客人在客廳裡。他們貪婪地盯著他看,半是出於禮貌、半是出於好奇地又逗留了一會兒,才向主人告辭。

  「哎,你姐姐瓦朗蒂娜幹什麼去了?」維爾福夫人對愛德華說,「快讓人去叫她,我要把她介紹給伯爵先生。」

  「您還有個女兒,夫人?」伯爵問,「大概還是個小姑娘吧?」

  「她是維爾福先生的女兒,」少婦答道,「他前妻留下的女兒,是個漂亮的大姑娘。」

  「老是苦著臉。」小愛德華插嘴說,他正在拔一隻大鸚鵡尾巴上的羽毛,給自己的帽子做羽飾,鸚鵡在鍍金的鳥架上痛得呱呱亂叫。

  維爾福夫人說:

  「別亂說,愛德華!不過這個小冒失鬼說得也有點道理,他常聽我痛苦地這麼說,所以就學著說了。可也是,雖說我們想方設法要讓維爾福小姐高興,可她生性憂鬱,老苦著個臉,跟她的美貌確實很不相稱。哎,她怎麼還不來?愛德華,去看看怎麼回事。」

  「他們找的地方不對。」

  「他們上哪兒找她了?」

  「諾瓦蒂埃爺爺那兒。」

  「依你說,她不在那兒?」

  「不在,不在,不在,她不在那兒。」愛德華唱山歌似的喊道。

  「那在哪兒?知道就說呀。」

  「在一棵大栗樹下面。」這個討厭的孩子說著,不顧母親的尖叫,拿活蒼蠅去餵鸚鵡,鸚鵡看來倒挺愛吃這種飛蟲。

  維爾福夫人伸手要去拉鈴叫侍女;正在這時,瓦朗蒂娜進來了。她看上去果然有些憂鬱,細看的話,甚至看得到臉上的淚痕。

  我們的故事裡已經提到了瓦朗蒂娜,但還沒來得及向讀者做個介紹。她是個身材高挑的姑娘,今年十九歲,淺棕色的頭髮,深藍色的眼睛,儘管神情有些憂鬱,但來自生母的高雅氣質宛然可見。她的手又白又細,頸項圓潤光滑,白皙的臉上不時泛起淡淡的紅暈,一看望去,就像是個美麗的英國少女,有人曾頗有詩意地把她們比作顧影自憐的天鵝。

  她走進來,看見母親身邊那位聞名已久的陌生人,便屈膝向他行禮,神情間既沒有少女常有的矯揉造作,也沒有連眼睛也不敢抬起的靦腆,這種優雅大方的舉止,更加引起了伯爵的關注。

  伯爵立起身來。

  「維爾福小姐,我的繼女。」維爾福夫人背靠沙發,指著瓦朗蒂娜向基督山說。

  「這位是基督山伯爵先生,中國的國王,交趾支那的皇帝。」小調皮鬼說著,偷眼看了姐姐一下。

  這一回,維爾福夫人臉色唰地變白,幾乎要對這個名叫愛德華的孽障發火了。伯爵卻非但不生氣,而且臉帶笑容,似乎樂滋滋地看著孩子,做母親的看在眼裡,既高興又感激。

  「夫人,」基督山開口說,望望維爾福夫人,又看看瓦朗蒂娜,「我剛才在想,我是不是有幸曾經看見過您和小姐呢?小姐進來時,我一見她,只覺得一道閃光掠過模糊的記憶,請原諒我這麼形容。」

  「想來不會吧,先生。維爾福小姐不喜歡社交,我們很少出門。」少婦說道。

  「所以,我不是在社交場合見到小姐,夫人您,和這位可愛的小淘氣的。何況,我對巴黎的社交界還一無所知呢,我剛才說了,我到巴黎只有短短幾天的時間。不,請容我再想想……請等一下……」

  伯爵把手放在前額上,彷彿在盡力回憶。

  「不,那是在戶外……是在……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這個記憶好像和明媚的陽光,和一個宗教節日聯繫在一起……小姐手裡拿著花,孩子在花園裡追一隻漂亮的孔雀,而您,夫人,在一個葡萄架下面……請幫我一起想想,夫人,我說的這些細節有沒有讓您想起點什麼?」

  「我實在想不起什麼。」維爾福夫人回答說,「先生,我覺得要是在哪兒遇見過您,對您的印象一定會印在我腦海裡的。」

  「伯爵先生也許在義大利看見過我們。」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說。

  「對,在義大利……有這可能,」基督山說,「小姐到義大利去旅遊過?」

  「兩年以前,夫人和我一起去過那兒。醫生擔心我肺部不好,建議我們到那波利去呼吸點新鮮空氣。我們一路上到過博洛尼亞、佩魯賈和羅馬。」

  「噢!對了,小姐,」基督山大聲說,彷彿她這個簡單的提示足以勾起他全部記憶似的,「是在佩魯賈,那天是聖體瞻禮節,就在拉波斯特旅館的花園裡。當時有夫人您,有小姐,有您兒子,還有我,我們是碰巧相遇的。」

  「我記得佩魯賈,先生。拉波斯特旅館和您說起的那個節日,我也記得很清楚。」維爾福夫人說,「可是恕我記性太差,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當時有幸見過您。」

  「真奇怪,我也想不起來。」瓦朗蒂娜抬起那雙美麗的眼睛,望著基督山說。

  「哦!我記得。」愛德華說。

  「請讓我來幫您一起回憶,夫人。」伯爵說,「那天天氣很熱,你們在等馬車,可因為正在舉行隆重的宗教儀式,馬車一時過不來。小姐去花園的幽深處散步去了,您兒子追逐小鳥,也走遠了。」

  「我逮到鳥的,媽媽。」愛德華說,「你記得嗎,我還在它尾巴上拔下三根毛呢。」

  「您,夫人,當時在葡萄涼棚下面。您還記得嗎,您坐在一條石凳上,我剛才說了,維爾福小姐和您兒子都不在您身邊。有個人和您談了很久。」

  「哦,對,是這樣,」少婦漲紅了臉說,「我記起來了,我的確和一個穿呢披風的人交談過……我想他是個醫生。」

  「一點不錯,夫人,那個人就是我。當時我已經在那家飯店住了半個月,治癒過貼身男僕的高燒和飯店老闆的黃疸病,所以人家把我當成了名醫。夫人,您和我聊了很長時間,聊到許多事情。我們聊到佩魯吉諾 [1] 和拉斐爾,聊到習俗和衣飾,還聊到有名的托法娜藥水 [2] ,好像您聽人說過,佩魯賈還有人藏著這種藥水的秘方呢。」

  「噢!對了,」維爾福夫人神色有些慌張,急忙說道,「我想起來了。」

  「我不記得您是怎麼對我說的了,夫人,」伯爵極為平靜地接著說,「可是我記得很清楚,您和別人一樣錯把我當成了醫生,因此您向我諮詢了維爾福小姐的健康狀況。」

  「可是先生,您確實是醫生啊,」維爾福夫人說,「您不是治癒了好幾個病人嗎?」

  「莫里哀或是博馬舍會回答您說,『夫人,正因為我不是醫生,所以我並沒有治好患者的病,而是患者不治而癒了』。我只想向您說明這一點,我對化學和博物學做過比較深入的研究,不過您想必知道……也只是業餘愛好。」

  這時,鐘敲六點整。

  「六點鐘了,」維爾福夫人說,焦躁之色明顯可見,「瓦朗蒂娜,您不去看看爺爺是不是要用餐嗎?」

  瓦朗蒂娜起身,向伯爵行過屈膝禮,默默地走出客廳。

  「天哪,夫人,您是因為我的緣故把維爾福小姐打發走的嗎?」瓦朗蒂娜走出客廳後,伯爵說道。

  「絕對不是。」少婦急忙說,「到點了,是該讓人伺候諾瓦蒂埃先生吃飯了。他吃的那點可憐的東西,也只夠勉強維持他那可憐的生命罷了。先生,您知道我公公的身體狀況有多糟嗎?」

  「知道,夫人。維爾福先生對我說過,我想他是癱瘓了吧。」

  「唉,是啊。這個可憐的老人完全不能動彈了,在這個軀殼裡只有腦子還有知覺,但那也是很脆弱的,顫巍巍的,就像一盞快要熄滅的油燈。哦,對不起,先生,我盡和您說些家裡不如意的事情,剛才您正說到您是一位能幹的化學家,讓我給打斷了。」

  「喔!我不是這麼說的,夫人。」伯爵笑吟吟地回答說,「情況正好相反,我研究化學,是因為我打定主意要在東方生活,我想以米特裡達梯 [3] 國王為榜樣。」

  「米特裡達梯,本都王國國王,」那個小淘氣一邊從一本精美的畫冊上把圖片剪下來,一邊說,「他每天早晨喝一杯加奶油的毒藥。」

  「愛德華!你這孩子真討厭!」維爾福夫人從孩子手中奪下被剪得殘缺不全的畫冊,大聲說,「你煩死了,我頭都讓你攪暈了。你走吧,到你爺爺那兒找姐姐去。」

  「畫冊……」愛德華說。

  「畫冊怎麼啦?」

  「我要畫冊……」

  「你幹嘛把畫都剪了?」

  「我喜歡剪嘛。」

  「你快走!走呀!」

  「畫冊不給我,我就不走。」孩子一屁股坐在一張大椅子裡說,完全是平時那副強頭倔腦的模樣。

  「拿去吧,別再來煩了。」維爾福夫人說著,把畫冊交給愛德華,陪他一起向房門走去。

  伯爵的目光尾隨著維爾福夫人。

  「且看她隨後是不是把門關上。」他暗自對自己說。

  孩子出去後,維爾福夫人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伯爵裝作沒有注意的樣子。

  少婦四下裡環顧了一下,才走去坐在剛才那張橢圓形雙人沙發上。

  「恕我多嘴,夫人,」伯爵帶著我們熟悉的那副天真的神情說,「您對這個可愛的小調皮管得太嚴了。」

  「就該這樣,先生。」維爾福夫人儼然一副做母親的聲腔。

  「愛德華公子剛才關於米特裡達梯國王的那段話,是高乃利烏斯·奈波斯 [4] 說的,」伯爵說,「要不是您打斷了他,他還會背下去的。這說明家庭教師在他身上沒有白花時間,您的兒子就他的年齡而言,真的是懂得很多了。」

  「伯爵先生,」母親接受了這番巧妙的恭維,回答說,「他的接受能力確實很強,學什麼都是一學就會。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太任性。嗯,說到他剛才背的那段話,伯爵先生,您是否相信米特裡達梯當真採用過這種預防措施,而且這種措施確實行之有效呢?」

  「我完全相信,夫人,我可以告訴您,我就是用這個辦法,在那波利、巴勒莫和士麥那躲過了中毒的危險,換句話說,我要沒預先防備的話,這條命十有八九就送在那兒了。」

  「這個辦法真的管用?」

  「非常管用。」

  「哦,對了,我記得您在佩魯賈就對我提到過類似的情形。」

  「是嗎?」伯爵非常巧妙地裝出驚訝的樣子說,「我可不記得了。」

  「我那時問您,毒藥的毒性對北方人和南方人來說是不是一樣的。您回答我說,北方人氣質冷峻遲鈍,南方人天性熱情、精力充沛,他們對毒性的承受吸收能力有所不同。」

  「是這樣。」基督山說,「有些有毒的植物,我曾看見俄國人吃了一點兒沒事。換了那波利人或者阿拉伯人來吃,可就必死無疑了。」

  「這麼說,您認為這種辦法用在我們身上,要比用在東方人身上更有效,我們這些生活在多霧多雨地方的人,比熱帶地區的人更容易適應慢性中毒囉?」

  「肯定如此。不過當然,能預防的只是已經適應的那種毒性。」

  「噢,這我明白。那麼,比如說您吧,您是怎樣去適應,或者更確切地說,您是怎樣適應過來的呢?」

  「這很簡單。假如您事先知道人家用的是哪種毒藥……比如說是番木鼈堿……」

  「番木鼈堿是從安古斯都拉樹皮裡提取出來的,我想。」維爾福夫人說。

  「一點不錯,夫人,」基督山回答說,「看來我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告訴您的了。請接受我的祝賀,掌握這門學問的女士還真不多見呢。」

  「哦!不瞞您說,」維爾福夫人說,「我對神秘的科學有著濃厚的興趣,這些學問像詩一樣需要想像,又像代數方程那樣可以用數位來求解。不過還是請您講下去吧,您說的這些知識我太感興趣了。」

  「那好,」基督山說,「比如說,假定這毒藥是番木鼈堿,您第一天服一毫克,第二天服兩毫克,那麼,十天以後,您就能服一厘克了。然後您每天加一毫克,再過二十天,就能服三厘克了,也就是說,您服用這個劑量不會感到任何不適,而對一個沒有採取這種預防措施的人來說,這個劑量已經非常危險。最後,一個月過後,倘若您和別人用同一個水壺喝水,您就能讓和您一起喝這水的人中毒致死,而您自己,若不是也會稍有不適,簡直連水裡摻有毒質這茬兒也覺不出來了。」

  「您知道這種毒劑有什麼解毒藥嗎?」

  「我不知道。」

  「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讀米特裡達梯的傳記,」維爾福夫人若有所思地說,「總覺得那些故事好像是杜撰的。」

  「不,夫人,他的傳記不同於一般的故事,那都是確有其事的。不過,夫人,您對我說的這些事,以及您問我的這些事,想必不是隨便想到的,因為兩年以前您就問過我同樣的問題,而且您長期以來一直這麼關注米特裡達梯的傳記。」

  「的確如此,先生,我在學校裡最喜歡的兩門課就是植物學與礦物學。後來我懂得了,藥草的使用方式往往標誌著東方民族的歷史和個人的經歷,就像花兒標誌著戀情一樣,這時,我恨不得自己生來就是個男子,可以成為弗拉梅爾 [5] 、封塔納 [6] 和卡巴尼斯 [7] 那樣的人。」

  「還有,夫人,」基督山說,「東方人並不像米特裡達梯那樣只把毒藥當作護胸甲,他們還把它當作匕首。科學在他們手中不僅是防禦的武器,往往還是進攻的武器。前一種用於對付肉體的痛苦,後一種用於對付敵人。他們用鴉片、顛茄、安古斯都拉樹皮、蛇木和桂櫻,讓那些想喚醒他們的人昏睡過去。人稱名媛淑女的埃及女人、土耳其女人和希臘女人,有哪一個不會利用化學配製讓醫生目瞪口呆的毒劑,又有哪一個不會利用心理學做出讓懺悔神甫魂飛魄散的舉動?」

  「真的嗎!」維爾福夫人說,她眼裡閃出的亮光,跟這場談話似乎並不相干。

  「哦,天哪!是真的,夫人,」基督山接著說,「東方的神秘悲劇都是這樣開場和收場的,有了叫人喜愛的植物,也總有讓人致命的植物;有了為人打開天堂之門的飲料,也總有把人推下地獄的飲料。人的生理和心理千變萬化、千奇百怪,而這些藥物同樣也是千差萬別的。甚至可以這麼說,這些化學家憑藉高超的技藝,完全能根據自己愛的需要和復仇的願望,分別配製相應的解毒藥和毒藥。」

  「先生,」少婦說,「您在東方社會裡度過了一生中的部分時光,這些社會當真就像我們從這些美麗國家聽說的故事那麼荒誕不經嗎?一個人在那兒殺了人,竟然可以不受懲罰嗎?加朗先生 [8] 筆下的巴格達和巴士拉豈不就是這樣?這些社會由蘇丹和大臣主宰,他們建立了在法國稱為政府的國家機器,他們是真正的哈倫 [9] 和大祭司,他們不僅姑息縱毒犯,而且只要他作案手段高明,還可以讓他當上首相,甚至把他的下毒經過用金字刻下來,供自己消遣解悶。是不是這樣?」

  「不是的,夫人,這樣荒誕不經的事情,即使在那些東方國家也已經沒有了。那兒也有警官、預審法官、檢察官和鑒定人,只是名稱和我們不同,服飾也完全不一樣。在他們那兒,絞死罪犯,砍腦袋,甚至對罪犯處以木樁刑,都只是小菜一碟。而那些罪犯又特別狡詐,自有一套躲過法庭、以巧妙手段達到目的的辦法。在我們這兒,一個被仇恨或貪婪迷住心竅的傻瓜,滿心想除掉一個對頭或者滅掉一個長輩的親戚,會去一家雜貨店,報一個假名——他不知道其實這比用真名更容易露餡——他藉口家裡有老鼠,吵得他睡不著覺,買了五六克砒霜。倘若他頭腦活絡的話,他還到五六家雜貨店分頭去買,結果使被認出的可能性增加了五六倍。買來毒藥以後,他就給那對頭或長輩服用,劑量之大簡直可以毒死一頭猛獁或是一頭大象。結果服下藥的人痛得哇哇直叫,左鄰右舍全都給驚動了。於是來了一大幫員警和憲兵,醫生也給喚來了。醫生對死者做了解剖,從胃袋和腸子裡刮出好些砒霜。第二日,上百家報紙登載這條消息,死者和殺人犯的名字都見了報。當天晚上,一家或者幾家雜貨店的老闆跑來說:『砒霜是我賣給他的。』別說是一個人來買,即使有二十個人來買過,他們也都認得出來。於是那個下毒的傻瓜被逮了起來,關進監獄,受審對質直到上斷頭臺。或者,倘若罪犯是個稍有身份的女人,她就會被判終身監禁。你們那些北方人以為化學就是這麼回事,夫人。我不得不承認,德呂 [10] 要比這高明得多。」

  「有什麼辦法呢,先生!」少婦笑著說,「他們只有這點能耐。美第奇和博爾吉亞的秘方不是人人都有的唷。」

  「現在,」伯爵聳聳肩膀說,「您願意聽我說說這些荒唐事的起因嗎?這是因為在你們的劇院裡——我看了正在上演的劇碼的腳本,至少就這些腳本來看是這樣——常常會見到某些演員吞下一瓶什麼藥水,或是咬一下戒指上的寶石,然後就直挺挺地倒下死了。五分鐘後,帷幕落下,觀眾也就走了,根本不知道謀殺案的下文是怎樣的。他們既看不到佩著綬帶的警官,也看不到帶著四個士兵的伍長,這就讓許多頭腦簡單的人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您只要離開法國,去阿勒頗 [11] 、開羅,或者就去那波利或羅馬也行,您會看見街上走著一個個腰桿筆直、精神飽滿、面色紅潤的人,而假如那個裹著披風的瘸腿魔鬼 [12] 正好和您擦肩而過,他卻會對您說:『這傢伙中毒已經三個星期,再過一個月就要死了。』」

  「這麼說來,」維爾福夫人說,「他們找到托法娜藥水的秘方嘍。可我聽說,佩魯賈這種有名的藥水已經失傳了。」

  「哦,天哪!夫人,這世上真有什麼東西會失傳嗎?各種技藝都會不脛而走,滿世界地跑的呢。有時只是變了個名稱而已,一般人就被蒙住了,其實變來變去還是一回事。毒藥不是對這個器官,就是對那個器官起作用,有的作用於胃,有的作用於大腦,有的又作用於腸子。比如說,服了某種毒藥的人會咳嗽,咳嗽引起肺部發炎或者別的什麼在醫書上有名目的疾病,反正最後都有致死的可能,即便不死,那些庸醫也會把他們治死。一般說來,那幫醫生的化學知識都很可憐,他們開的藥治不治得好病,真是天曉得。於是,一個人就這麼不著痕跡地死了,法律對此也無可奈何。這些事情,我都是聽我的一位朋友說的,他就是西西里島達奧米納修道院可敬的阿德爾蒙特神甫,這位了不起的化學家對他的國家的這類現象做過深入的研究。」

  「這真可怕,可也真有趣,」少婦說,她剛才一直凝神屏氣地在聽,「不瞞您說,我還以為這些故事都是中世紀的創造呢。」

  「對,有這可能,但是這些創造在我們的時代得到了完善。倘倘若不是為了使社會日臻完美,時間也好,獎勵也好,勳章、十字章和蒙蒂翁獎也好,要來又有什麼用呢?而人只有在能像天主那樣既會創造又會破壞的時候,才能變得完美。人已經懂得怎麼破壞,但整個旅程僅僅走了一半。」

  「所以啊,」維爾福夫人說,她始終要把談話拉回到那個話題上來,「博爾吉亞、美第奇、勒內、拉格利 [13] ,也許以後還有德·特倫克男爵 [14] ,現代的悲劇和小說中大肆渲染這些人的毒藥……」

  「這些毒藥並非等閒之物,夫人,而是藝術品,」伯爵說,「您以為真正的學者會那麼平庸,僅僅滿足於對付某個個人嗎?不。科學研究看重的是峰迴路轉,是出奇制勝,甚至可以說是異想天開。比如說,我剛才提到的那位傑出的阿德爾蒙特神甫就做過許多驚人的試驗。」

  「是嗎!」

  「可不是。我就舉其中的一個例子吧。他有一座很漂亮的花園,裡面種了蔬菜、鮮花和水果。他選了一種大家都愛吃的蔬菜,比如說就是捲心菜吧。接連三天,他用砒霜溶液澆灌這棵捲心菜。到了第三天,捲心菜開始發蔫變黃,他就把它摘下來。這棵捲心菜外表還不錯,大家都以為它已經成熟了,只有阿德爾蒙特神甫知道,這棵捲心菜中了毒。他把這棵捲心菜帶回家,抱來一隻兔子——阿德爾蒙特神甫養了很多兔子、貓和豚鼠,其數量不比他的蔬菜、鮮花和水果少——他讓抱來的兔子吃那棵捲心菜的葉子,兔子死了。有哪個預審法官敢對此吹毛求疵,有哪個檢察官會因馬讓迪先生或弗盧朗斯先生 [15] 毒死幾隻兔子、幾隻豚鼠或幾隻貓起訴他們呢?沒有。所以,兔子死了,法律不會出面來追究。阿德爾蒙特神甫吩咐廚娘把死掉的兔子開膛破肚,把內臟扔在一堆廄肥上。廄肥上有只母雞啄食了這些內臟,第二天就死了。而就在它臨死前抽搐掙扎的當口,飛來一隻禿鷲(阿德爾蒙特那地方禿鷲挺多),它衝向母雞屍體,把它叼到一塊岩石上,飽餐一頓。那不幸的禿鷲自從吃了那一餐後一直感到不舒服,三天後在雲端飛翔時突然一陣眩暈,凌空栽了下來,掉進了您的魚塘。那些貪食的白斑狗魚、鰻魚和海鱔爭先恐後地去咬禿鷲。好,假定第二天這條鰻,這條白斑狗魚或是海鱔,也就是說第四輪的中毒者,上了您的餐桌,那麼您的客人就是第五輪中毒者了。這位客人經受了八到十天腸胃劇痛、心臟難受和幽門膿腫的折磨,終於一命嗚呼。屍體解剖後,醫生說:

  「『患者死於肝腫瘤或是傷寒。』」

  「您把這麼些事情串在一起了,」維爾福夫人說,「可是隨便出現一個意外就會破壞這個因果鏈。禿鷲可能那時候沒有飛過來,也可能後來掉在了魚塘百米開外的地方。」

  「這就是藝術之所以為藝術啊:在東方要成為一個傑出的化學家,就要能夠把握偶然。這是可以做到的。」

  維爾福夫人若有所思地聽著。

  「可是,」她說,「砒霜是消除不了的。無論通過哪種方式吸收,只要劑量大到足以致死,它在人體內總會留下痕跡。」

  「說得好!」基督山大聲說,「說得好!這正是我向可愛的阿德爾蒙特提的問題。

  「當時他想了想,微微一笑,用一句西西里諺語回答我,我想法國人也說這句諺語:『我的孩子,世界不是一天之內創造出來的。那要用七天呢。你星期天再來吧。』

  「下一個星期天,我去了。他不再用砒霜溶液澆灌捲心菜了,這回用的是馬錢子堿的鹽溶液,學名叫strychnos colubrina [16] 。捲心菜看上去一點不發蔫,兔子當然也不會起疑。不過,五分鐘過後兔子死了。母雞啄了死兔子,第二天也死了。這時我們充當禿鷲帶走了母雞。解剖開來一看,沒有任何異常症狀,見到的只是一般病兆。除了神經系統紊亂,有腦溢血症狀以外,任何器官都沒有特殊徵象。所以,解剖的結論是母雞死於中風,而不是被毒死的。我很清楚,母雞中風非常罕見,但人中風卻是常有的事。」

  維爾福夫人聽得愈來愈入神了。

  「讓人慶倖的是,」她說,「這種毒藥只有化學家才會配製。否則這世界上會有一半人要去毒死另一半人了。」

  「化學家能配製,喜歡化學的人也能配製。」基督山漫不經心地應聲說。

  「再說,」維爾福夫人說,她似乎竭力想擺脫縈繞在腦際的某些念頭,「不論犯罪的手段有多高明,罪行總是罪行。即使能逃脫人間的懲罰,也逃不過天主的眼睛。在怎麼看待良心的問題上,東方人比我們聰明,他們謹慎地取消了地獄的觀念,這一來就什麼事兒也沒有了。」

  「喔,夫人,像您這樣高尚的人,頭腦裡有這種顧慮是非常自然的,可是仔細分析一下,您的顧慮也就可以打消了。人類思想醜惡的一面,可以借用讓-雅克·盧梭的一句話來概括,這句話您想必是知道的:『舉手一指,五千裡外中國大官死於非命。』 [17] 人的一生在這類夢想中度過,聰明才智也消耗在了處心積慮的謀劃之中。真的傻到往人家心口捅一刀,或者往人家的菜裡投毒,靠我們剛才說的那個劑量的砒霜來收拾人家,這樣的人畢竟是少而又少的。這實在是太古怪、太愚蠢了。要那麼幹,血液的溫度得升至三十六攝氏度,脈搏得跳到九十跳,精神也得超常亢奮才行。但如果我們按語言學常用的辦法,換一個含意比較模糊的同義詞,就可以說您只是排除一個障礙而已。您無非就是讓擋您道的傢伙挪個地方,您無須去幹卑劣的謀殺勾當,不必跟人衝突,不必訴諸暴力,不必使用讓人皮肉受苦的器械,因為一旦動用那些東西,死去的人就成了殉難者,動手的人就成了嚴格意義下的carnifex [18] 。而要是沒有血,沒有慘叫,沒有掙扎,尤其是在完事的那一瞬間,沒有那種慘不忍睹的情景,那您就完全可以逃脫法網,沒人會來對您說:『不准擾亂社會!』這就是東方人幹這類事每每得手的經驗之談,他們都是些嚴肅而冷靜的人,大事臨頭沉得住氣,不計時間得失,不達目的不甘休。」

  「難道不會受到良心譴責嗎?」維爾福夫人暗自歎了口氣,聲音激動地說。

  「對,」基督山說,「說得對,幸好還有良心這東西,要不然做人就太不幸嘍。我們每次下手過後,總有良心會來拯救我們,良心總能讓我們找出一千條理由來為自己開脫,儘管這些理由在法庭上未必站得住腳,未必能保住我們的性命,但是它們看上去冠冕堂皇,足以讓我們坦然安睡。比如說,理查三世除去愛德華四世的兩個孩子以後,良心就幫了他大忙,因為他可以對自己說:『他倆是一個殘忍而暴虐的國王的孩子,他們秉承了父親的惡習,只有我才能從他們童年的性格中認出這種劣根性;這兩個孩子阻礙我為英國人民造福,他們將使英國人民遭受萬劫不復的苦難。』同樣,良心也幫了麥克佩斯夫人 [19] 的忙,不管莎士比亞怎麼說,她並不是為丈夫,而是想為兒子弄到一個王位。哦!母愛是一種偉大的天性,是一種強有力的推動力,出於母愛,許多事情都可以得到原諒;這不,在鄧肯被殺死之後,倘若麥克佩斯夫人沒有良心這個詭辯家來為自己開脫,她不就真的太不幸了嗎?」

  德·維爾福夫人如饑似渴地聽著伯爵的每一句話,這些聞所未聞的警句,這些令人心顫的詭辯,從伯爵嘴裡說出來,既像無心言之,又像內含諷意。

  沉默片刻後,她開口說:

  「您知道嗎,伯爵先生,您是位可怕的辯論家,您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未免太無情了吧!莫非您是通過蒸餾器和蒸餾罐在觀察人性,所以才把世界看成這樣的嗎?但您講得對,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化學家,您給我孩子用的藥劑,那麼神奇地救了他的命……」

  「哦!請別把它說得太好,夫人,」基督山說,「一滴這樣的藥劑,足以使奄奄一息的孩子恢復生命,可是用上三滴,可能就會讓血液湧入肺部,使他心跳過快;六滴,就可能抑制他的呼吸,引起比原先更嚴重的昏厥;十滴呢,就足以讓他送命。您想必也瞧見了,夫人,當他無意間要去碰這些藥瓶時,我是怎樣趕緊把他給擋住的吧?」

  「這麼說,這是一種可怕的毒藥?」

  「哦!不,不是這樣!首先,我們得明確這一點,『毒藥』這個說法是不成立的,因為在醫學上,醫生使用的藥品有時候要毒得多,但只要按處方的劑量服用,這些藥品照樣是治病的良藥。」

  「那麼這是什麼呢?」

  「這是我的朋友,那位傑出的阿德爾蒙特神甫精心配製的藥劑,用法也是他教給我的。」

  「噢!」德·維爾福夫人說,「那它想必是一種很有效的鎮靜劑。」

  「非常有效,夫人,您剛才已經親眼看到了,」伯爵答道。「我常用它,當然,用得極其謹慎。」他笑著補充說。

  「這我相信,」德·維爾福夫人以同樣的語氣說道,「我這人呀,體質過敏,特別容易昏厥,我還真需要一位元像阿德爾蒙特這樣的醫生給我配製一種藥劑,讓我可以保持呼吸暢通,不必擔心哪天會一下子透不過氣來,就此送命。不過,既然這藥劑在法國無法覓到,而那位神甫大概也不會為了我專程到法國來一趟,我只好繼續服用布朗什先生給我開的鎮靜劑;薄荷精和霍夫曼滴劑對我來說還是挺管用的。瞧,這就是我讓他特地為我備製的片劑,用的是雙倍劑量。」

  基督山把少婦遞過來的玳瑁匣子打開,很內行地嗅了嗅藥片的味道。

  「做得很精緻,」他說,「但藥片必須吞服,對昏厥過去的人來說,這一點往往難以做到。我還是更喜歡我的特效藥。」

  「那當然,我親眼見過它的藥效,我當然也更喜愛它嘍。不過這想必是一種秘方,我可不敢冒昧請您割愛喲。」

  「可是,夫人,」基督山起身說道,「我想請您賞臉讓我獻個殷勤,收下這東西。」

  「哦!先生。」

  「但請您千萬記住,用小劑量,它是一帖良藥,用大劑量,可就是一種毒藥了。用一滴可以救人性命,這您已經看見了;而只要用五六滴,那人必死無疑,尤其可怕的是,倘若把它滴在葡萄酒裡,酒是不會變味的。得,就此打住吧,夫人,要不我真有好為人師之嫌了。」

  六點半的鐘聲剛響過,僕人來通報說,德·維爾福夫人的一位女友到了,她是約好來和女主人共進晚餐的。

  「倘若我已經有幸見過您三四回,伯爵先生,而不是才第二回,」維爾福夫人說,「倘若我有幸是您的朋友,而不僅僅是剛受過您恩惠的人,我一定會執意留您吃飯,而且想必不會第一次開口就自討沒趣的。」

  「我心領了,夫人,」基督山答道,「可我也已有約在先,不能食言,我答應了今晚陪一位女友去看戲,她是一位希臘公主,還沒去過巴黎歌劇院,想讓我帶她去見識見識。」

  「那好吧,先生,可是別忘了我的藥方。」

  「怎麼會呢,夫人!要忘掉藥方,我就得先忘掉在您身邊度過的美妙時光:這是不可能的。」

  基督山躬身致意,走出房門。

  維爾福夫人仍在出神地冥想。

  「真是個怪人,」她自言自語說,「我看哪,他的教名只怕就叫阿德爾蒙特吧。」

  基督山呢,結果之成功,超出了他的預期。

  「瞧著吧,」他邊走邊自言自語說,「這是一塊沃土,把種子撒在上面,我不信會結不出果子。」

  第二天,他信守諾言,把那張藥方送了過去。

  [1] 佩魯吉諾(1445—1523):義大利畫家,文藝復興盛期代表人物拉斐爾(1483—1520)的老師。

  [2] 托法娜藥水:一種毒藥。亦稱佩魯賈藥水。十七世紀末,一個名叫托法娜的西西里婦女在那波利發明了這種以砒霜為主要成分的慢性毒藥,起名「巴里的聖尼古拉甘露」公開出售,造成600人致死的後果。1719年托法娜被判處絞刑。

  [3] 米特裡達梯(?—西元前63):本都王國國王。據稱會說22種語言,並從青年時代起就學習各種植物類毒藥的性能和用法。

  [4] 奈波斯:西元前一世紀歷史學家。著有《統帥傳》,其中記述了米特裡達梯的事蹟。

  [5] 弗拉梅爾(1330—1480):法國富翁,相傳精通煉金術,能從石頭裡煉出金子。

  [6] 封塔納(1730—1805):義大利解剖學家、生理學家,對蝰蛇的毒性有獨特的研究。

  [7] 卡巴尼斯(1757—1808):法國哲學家,生理學家。第十六章中曾提到此人。

  [8] 加朗(1646—1715):法國東方學家,《一千零一夜》的譯者。雖然譯文中多有不確之處,但他的譯本對法國好幾代讀者均有極大影響,大仲馬本人也深受其影響。

  [9] 哈倫·賴世德(西元766—西元809):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裡發。《一千零一夜》中描述了他的宮廷生活。

  [10] 德呂(1734—1777):法國多次投毒的謀殺犯。他的受審和處決在當時均引起轟動,影響一直延續到兩代人以後。

  [11] 阿勒頗:敘利亞北部城市。奧斯曼帝國時期近東最大的貿易中心。

  [12] 法國作家勒薩日(1668—1747)同名小說的主人公。他會把書中人物住所的屋頂掀起,讓讀者看見屋裡的場景。

  [13] 勒內·弗洛朗丹是美第奇家族成員凱薩琳的占星師,科西莫·拉格利則是專為凱薩琳製作香料的化學家。

  [14] 德·特倫克男爵(1726—1794):德國探險家。曾在監獄中度過許多年頭,1791年被指控為奧地利間諜,後被處死。

  [15] 馬讓迪(1783—1855)和弗盧朗斯(1794—1867)均為法國著名生理學家。

  [16] 拉丁文:蛇藤屬馬錢子。

  [17] 盧梭的著作中沒有類似的說法。倒是夏多布里昂曾多次引用這句話,並借此發問:倘若只要舉手一指,就能殺死一名遠在中國的官員,一下子成為富翁,而且無須擔心會被人發現,那麼大多數的人會不會幹呢?巴爾扎克在《高老頭》中也把以令人生疑的方式致富的人稱為「殺了中國大官」而致富的人。

  [18] 拉丁文:殺人者,兇手。

  [19] 麥克佩斯夫人:莎士比亞戲劇《麥克佩斯》(一譯《馬克白》)中麥克佩斯的妻子。她慫恿丈夫殺死堂兄弟鄧肯一世並自立為國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8 10:20

第五十三章 《惡魔羅貝爾》

  去歌劇院看戲,是個挺不錯的理由,當天晚上歌劇院正好有一場精彩演出,久病複出的勒瓦瑟爾在《惡魔羅貝爾》中飾演貝特朗。在巴黎向來如此,大師的作品總能吸引上層社會的精英前來觀看。

  莫爾塞夫如同大多數有錢人家子弟一樣,在正廳前座有個包座,在十多個熟人的包廂裡都可隨時入座;而且,在那些時髦人物的包廂裡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夏托-勒諾在正廳前座也有個位子,就在他的旁邊。

  博尚憑著記者的身份,儼然就是無冕之王,正廳到處都有他的位子。

  這天晚上,呂西安·德佈雷可以用部長的包廂,他邀請了德·莫爾塞夫伯爵,但因梅塞苔絲不想去,伯爵把邀請轉讓給了唐格拉爾,並讓人捎話,要是男爵夫人和她女兒願意接受他提供的包廂,幕間休息時他可能會去拜訪她倆。她倆當然願意接受——任誰也不會像一個百萬富翁這樣巴不得有一個不用花錢的包廂。

  至於唐格拉爾,他早已聲稱,他的政治原則和反對派議員的身份不允許他涉足部長的包廂。因此,男爵夫人寫信給呂西安,請他去接她,因為她不便單獨與歐仁妮去劇院。

  可也是,要是這兩個女人沒有人陪著去看戲,人家肯定會說短論長;可要是唐格拉爾小姐跟母親和母親的情人一起去看戲,別人就無話可說了:社交界就是這麼回事。

  按慣例,幕啟時觀眾席上還是空蕩蕩的。巴黎時興的風氣是在戲開場後才去看戲。因此,第一場演出時,先到場的觀眾既不是在看表演,也不是在聽音樂,而是在看陸續進場的觀眾,在聽開門和談話的聲音。

  「瞧!」阿爾貝看見第一排邊側包廂的門打開,突然說道,「瞧!G伯爵夫人!」

  「G伯爵夫人是誰?」夏托-勒諾問。

  「哦!您瞧您,居然問得出這麼個問題;您問我G伯爵夫人是誰?」

  「噢!對了,那不就是迷人的威尼斯女郎嗎?」

  「可不是。」

  就在這時,G伯爵夫人瞧見了阿爾貝,笑盈盈地向他頷首回禮。

  「您認識她?」夏托-勒諾說。

  「對,」阿爾貝說,「是在羅馬那會兒弗朗茲給我引薦的。」

  「弗朗茲在羅馬為您做的事,您願意在巴黎為我做一下嗎?」

  「非常願意。」

  「噓!」後排的觀眾叫了起來。

  兩個年輕人自顧自交談,彷彿壓根兒沒注意到他們妨礙了後排觀眾欣賞演出。

  「她去戰神廣場看賽馬來著。」夏托-勒諾說。

  「今天?」

  「對。」

  「可不!今兒個是有賽馬。您下注了嗎?」

  「噢,小意思,五十個路易。」

  「哪匹馬贏了?」

  「諾蒂呂斯;我押的就是這匹馬。」

  「是有三場賽馬吧?」

  「沒錯。賽馬俱樂部設了獎品,是個金杯。賽場上還出了樁怪事。」

  「什麼事?」

  「噓!」後排觀眾又喊道。

  「什麼事?」阿爾貝又問。

  「這場比賽勝出的賽馬和騎師,都是從沒見過的。」

  「有這等事?」

  「可不是!起先誰也沒注意這匹以萬帕的名字參賽的馬,還有這位以約布的名字報名的騎師,突然間,只見一匹漂亮的栗色馬和一個小個子的騎師躥了上去,這騎師長得那麼瘦小,恐怕得在他衣袋裡塞二十磅鉛體重才能及格,可他居然最先到達終點,比另兩匹賽馬阿裡埃爾和巴爾巴羅快出三個馬身。」

  「沒人知道馬和騎師的東家是誰?」

  「沒人知道。」

  「您說這匹馬參賽的名字是……」

  「萬帕。」

  「得,」阿爾貝說,「我可占您先了,我知道它的東家是誰。」

  「別說話行嗎!」後排觀眾第三次喊道。

  這一次抗議的勢頭很猛,兩個年輕人終於發現觀眾是衝著他們喊的。在他倆眼裡,這種做法是很沒禮貌的起哄,於是回過頭去,想找出領頭的傢伙。可是沒人迎接這一挑戰,於是他倆又把臉轉向舞臺。

  這時,部長包廂的門開了,唐格拉爾夫人、她的女兒和呂西安·德佈雷各自就座。

  「啊哈!」夏托-勒諾說,「他們可都是您的老相識啦,子爵。咳!您往右邊看什麼呀?人家在找您呢。」

  阿爾貝轉過臉來,他的目光果然與唐格拉爾男爵夫人的目光碰了個正著,男爵夫人輕搖扇子向他致意。至於歐仁妮小姐,她那對黑色的大眼睛似乎不肯屈尊往下瞧一眼正廳前座。

  「說實話,親愛的,」夏托-勒諾說,「在我看來,您並不是個很在乎門當戶對的人,可我總覺得弄不明白,除了門第有些不當以外,您對唐格拉爾小姐還有什麼可以不滿意的呢?她真是個大美人哪。」

  「是很美,沒錯,」阿爾貝說,「可是我得向您承認,我喜歡的是更溫柔、更可愛,總之更有女人味兒的美。」

  「您可真是年輕氣盛,」年屆三十的夏托-勒諾在莫爾塞夫面前頗有點以老賣老,「怎麼,老弟!人家給您找了個未婚妻,美得就像狩獵女神狄安娜,您還不滿意啊!」

  「沒錯,給您說著了,我更喜歡像米洛的維納斯或卡普阿的維納斯那樣的女人。眼前的這位狩獵女神,成天生活在山中仙女之間,真讓我有點害怕呢;我擔心她會把我當阿克特翁 [1] 那麼處置。」

  果然,只要朝那位少女瞧上一眼,您就不難明白莫爾塞夫剛才說的這種感情了。唐格拉爾小姐確實很美,然而,正如阿爾貝所說,那是一種頗有剛健之風的美:一頭秀髮又黑又亮,但那種天然的捲曲,給人的印象是有股不容擺弄的強勁;彎彎的眉毛長得挺漂亮,就是眉頭常常會皺起,那雙如頭髮一般黑亮的眼睛,有一種堅毅的表情分外引人矚目,讓人驚歎於一個女性竟有這般目光;鼻子格局很端正,堪做朱諾雕像的原型;她的嘴巴稍嫌大了些,但一口牙齒很漂亮,在雙唇的襯托下格外醒目,那兩片胭脂紅的嘴唇紅得耀眼,與蒼白的臉色恰成對照;還有,嘴角上的那顆黑痣,也比造物主為常人點綴的要大一些。所有這一切,就構成了令莫爾塞夫望而生畏的果決的面相和個性。

  歐仁妮身體的其他部位,也跟上述的臉部格局很相稱。正如夏托-勒諾所說的,她就是個狩獵女神狄安娜,而且她的美貌中自有一種更堅毅、更剛健的意味。

  至於她所接受的教育,就如她在容貌上的某些特徵一樣,倘若要說有什麼瑕疵的話,那就是似乎太男性化了一點。誠然,她能說兩三種語言,畫也畫得不錯,能寫詩,會作曲——對作曲她似乎更感興趣些,常和寄宿學校的一位元同窗女友一起鑽研音樂,那位元女友家境並不好,但據說她天賦很高,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還聽說,有位大作曲家給予她一種近乎父愛的關注,鼓勵她努力上進,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憑自己的嗓子致富。

  鑒於這位年輕的才女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有一天可能登上舞臺成為角兒,唐格拉爾小姐雖說在家中接待她,卻從不和她在公開場合上一起露面。路易絲作為一個女友,在銀行家府上自然沒有獨立的地位,但待遇畢竟比普通的家庭女教師略高一些。

  唐格拉爾夫人進包廂才幾秒鐘工夫,帷幕就落下了。幕間休息時間很長,觀眾在這半小時裡,可以到休息室裡走動走動,或是去看望一下熟人,所以正廳前座的觀眾差不多都走光了。

  莫爾塞夫和夏托-勒諾走在頭裡。唐格拉爾夫人看見阿爾貝如此腳步匆匆,一時間還以為他是要來問候她倆,便側身對女兒輕聲說他要過來了,歐仁妮聽了只是笑著搖搖頭。就在這時,彷彿是為歐仁妮的判斷作證似的,莫爾塞夫出現在第一排側翼的一個包廂裡。那正是G伯爵夫人的包廂。

  「哦!旅行家先生來了,」伯爵夫人像對老朋友那樣,極為親切地伸手給他,「您還認得出我真是太好了,而且您還是第一個來看我的朋友,這真讓我高興。」

  「請您相信,夫人,」阿爾貝回答說,「倘若我知道您到了巴黎,並且知道您地址的話,我一準早就去看您了。噢,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朋友夏托-勒諾男爵先生,像他這樣的紳士,在法國已經是碩果僅存,為數不多了。他剛才告訴我,您去戰神廣場看了賽馬。」

  夏托-勒諾躬身致意。

  「啊!您也在看賽馬,先生?」伯爵夫人急切地問道。

  「是的,夫人。」

  「那麼,」G夫人迫不及待地問道,「您能告訴我贏得騎師俱樂部獎盃的那匹馬,主人是誰嗎?」

  「恕我不知,夫人,」夏托-勒諾說,「剛才我還問阿爾貝來著。」

  「您真想知道嗎,伯爵夫人?」阿爾貝問。

  「知道什麼?」

  「知道馬的主人是誰。」

  「太想知道了。你們猜怎麼著……敢情您知道他是誰,子爵?」

  「夫人,您說『你們猜怎麼著』,想必是要給我們說個故事吧。」

  「哎,你們猜怎麼著,我第一眼瞧見這匹漂亮的栗色馬和身穿粉紅綢上衣的英俊小騎師,就喜歡上他們了,我為他們許願,就像我在他們身上押上了一半家產似的。所以,我看見他們領先到達終點,比對手快了三個馬身,心裡高興,就使勁為他們鼓掌。不承想回到家裡,居然在樓梯上遇見了那個穿粉紅綢上衣的小騎師,我簡直驚訝極了!我心想,這位賽馬得勝的騎師,說不定就跟我住在同一座樓裡,可打開客廳門一看,最先映入我眼簾的竟然是那匹不知名的馬和陌生騎師贏得的獎品:那只金杯。金杯裡有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

  G伯爵夫人惠存露絲文勳爵。

  「一點不錯。」莫爾塞夫說。

  「什麼叫一點不錯!您想說什麼意思呀?」

  「我想說他正是露絲文勳爵。」

  「哪個露絲文勳爵?」

  「我們在阿根廷劇院遇見的那個吸血鬼。」

  「當真!」伯爵夫人大聲說,「他在這兒?」

  「正是。」

  「您看見他了?他上您府上了?您去拜訪過他了?」

  「他是我的好朋友,夏托-勒諾先生也有幸認識他。」

  「您憑什麼相信是他贏了?」

  「他的馬參賽的名字叫萬帕……」

  「嗯,那又怎麼樣?」

  「嗨,當初把我關在洞裡的那個大名鼎鼎的強盜頭子,您不會忘了他叫什麼吧?」

  「噢!沒錯。」

  「伯爵奇蹟般地把我從他手中救了出來,您也不會忘記吧?」

  「那當然。」

  「他就叫萬帕。您瞧,就是他。」

  「那他為什麼要把獎盃送給我呢?」

  「首先是因為,伯爵夫人請您相信,我對他提起過您很多次;其次是因為他能在這兒找到一位女同胞,而且看見這位女同胞對他這麼感興趣,想必很高興。」

  「我希望您沒把我們背後議論他的那些話都告訴他吧!」

  「哦,這我可不敢保證。這個獎盃不就是以露絲文勳爵的名義……」

  「這下完了,他要恨死我了。」

  「他的作派像個仇人嗎?」

  「不像,我承認。」

  「就是!」

  「這麼說,他在巴黎?」

  「對。」

  「有沒有引起轟動?」

  「哦,」阿爾貝說,「大家議論了他整整一個星期,然後就把注意力轉向英國女王加冕典禮和瑪爾斯 [2] 小姐的鑽石失竊案,不再關心別的事情了。」

  「親愛的,」夏托-勒諾說,「看來正因為伯爵是您的朋友,您才這麼說的。伯爵夫人,請別相信阿爾貝剛才說的話,眼下巴黎最熱門的話題仍然是這位元基督山伯爵。他一開場就送了唐格拉爾夫人價值三萬法郎的兩匹馬;接下去,他救了德·維爾福夫人的性命;隨後,看來他又贏了騎師俱樂部的頭獎。所以,莫爾塞夫說的話我不敢苟同,依我看,目前伯爵仍是大家關注的焦點,而且一個月以內情況不會有所變化——只要他繼續不斷地玩些新鮮招數,而這似乎正是他平日裡的生活方式。」

  「有這可能吧。」莫爾塞夫說,「我說,俄國大使的包廂現在歸誰了?」

  「哪個包廂?」伯爵夫人問。

  「第一排立柱中間的那個。看上去,包廂剛裝飾一新。」

  「果然是啊。」夏托-勒諾說,「第一幕演出時有人在嗎?」

  「在哪兒?」

  「在這個包廂裡。」

  「沒有,」伯爵夫人說,「一個人也沒看見。這麼說,」她又回到先前的話題,「您相信贏得獎盃的就是您那位基督山伯爵?」

  「我確信無疑。」

  「把獎盃送給我的也是他?」

  「一定是他。」

  「可我不認識他呀,」伯爵夫人說,「我想把獎盃還給他。」

  「哦!請別這麼做。要不他又會送您另一隻杯子,而且是用整塊藍寶石琢出來,或是用整塊紅寶石雕成的。這就是他的行事方式;有什麼辦法呢,他就是這麼個人。」

  正在這時,只聽得鈴聲響起;第二幕就要開場了。阿爾貝起身告退。

  「我還會見到您嗎?」伯爵夫人問。

  「如果您允許,幕間休息時我再過來,瞭解一下在巴黎有哪些地方可以為您效勞。」

  「二位,」伯爵夫人說,「每個週末晚上,我在家接待客人,位址是裡伏利街二十二號。這就算正式通知了。」

  兩位年輕人躬身致意,退出包廂。

  他倆回進正廳時,看見後排觀眾都站了起來,目光盯在正廳的一個地方。他倆的目光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停在了先前俄國大使的那個包廂裡。一個三十五到四十歲模樣的男子,身穿黑色禮服,剛和一個穿著東方服飾的女子走進包廂。那女子容貌美豔,服飾雍容華貴,所以,正如我們剛才所說,眾人的視線一時間都轉向了她。

  「哎!」阿爾貝說,「是基督山和他的希臘美女。」

  果然,這一男一女就是伯爵和海黛。

  不一會兒工夫,那女郎不僅成了正廳後排觀眾,而且成了全正廳觀眾的注意目標。夫人小姐們紛紛把頭探出包廂,想看上一眼在分枝掛燈光照下流光溢彩的那一串串鑽石。

  第二幕的演出自始至終伴著這片嘈雜的低語聲,這種喧嘩通常表明觀眾席中出了大事。誰也沒想到喊大家保持安靜。這個女人如此年輕,如此美麗,如此光豔照人,她就是劇場中最引人注目的景觀。

  這一次,唐格拉爾夫人的手勢再明確不過地告訴阿爾貝,她要他幕間休息時過去一下。

  以莫爾塞夫的教養,看到人家明確表示在等他,他是決不會讓人久等的。第二幕剛演完,他趕緊上樓來到舞臺一側的包廂。

  他向夫人和小姐躬身致意,和德佈雷握了握手。

  男爵夫人以迷人的微笑迎接他,而歐仁妮的神情始終是那麼冷峻。

  「喔,親愛的,」德佈雷說,「我給逼得走投無路,只好向您討救兵了。夫人問了一連串有關伯爵的問題,把我問得喘不過氣來,她要我說出他是哪個國家的人,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喔,我又不是卡利奧斯特羅 [3] 。我實在沒轍了,就說:『去問莫爾塞夫吧,他對這位基督山瞭若指掌。』所以夫人就招呼您過來了。」

  「真叫人難以相信,」男爵夫人說,「一個有權動用五十萬秘密基金的人,居然連這點事情也答不上來。」

  「夫人,」呂西安說,「請您相信,即便有五十萬基金可以動用,我也不會用來打探基督山先生的身世,在我看來,他就不過是比那些從印度發財回來的富翁再富上一倍,除此之外沒什麼可以稱道的。得,還是讓我的朋友莫爾塞夫來說吧。您自己問他就行,這事跟我不相干了。」

  「即便是從印度發財回來的富翁,也沒人會送我兩匹價值三萬法郎的馬,還給馬的耳朵掛上每顆值五千法郎的四顆鑽石哪。」

  「哦!送鑽石嘛,」莫爾塞夫笑著說,「那是他的癖好。我相信他就像波將金 [4] 一樣,兜裡總是裝著鑽石,而且他還像小拇指 [5] 沿路撒小石子那樣,沿路撒鑽石。」

  「他想必是找到金礦了,」唐格拉爾夫人說,「您知道他在男爵的銀行裡開了一個無限貸款的戶頭嗎?」

  「我不知道,」阿爾貝答道,「但並不覺得奇怪。」

  「他還對唐格拉爾先生說,他打算在巴黎待一年,花掉六百萬。」

  「這可是微服出遊的波斯沙赫的排場。」

  「呂西安先生,」歐仁妮說,「您是否覺得那個年輕女人長得很美?」

  「小姐,其實在女性中間,我覺得唯有您才稱得上是美人。」

  呂西安把長柄眼鏡湊在眼睛上。

  「非常迷人。」他說。

  「這個年輕女人,德·莫爾塞夫先生知道她是誰嗎?」

  「小姐,」對如此單刀直入的問題,阿爾貝回答說,「有關這位受人關注的神秘人物,我略有所知。這個年輕女人是個希臘人。」

  「這從她的服裝就看得出;您告訴我的,是每個觀眾都和我們一樣清楚的事情。」

  「我很抱歉,在您眼裡我是個很不稱職的導遊,」莫爾塞夫說,「不過我得承認,我知道的情況確實很有限;我只知道她還擅長音樂,有一天我在伯爵家用早餐時,聽到有人彈奏單弦琴,那肯定是她。」

  「您這位伯爵,他也接待客人嗎?」唐格拉爾夫人問。

  「不僅接待,而且排場很大。」

  「我得讓唐格拉爾為他設個家宴,辦個舞會,好讓他回請我們。」

  「噢,您要去他府上?」德佈雷笑著問道。

  「怎麼啦?跟我丈夫一起去。」

  「可這位神秘的伯爵,他還是個單身漢呢。」

  「您難道沒瞧見?」這回是男爵夫人笑著說了,邊說邊指了指那個希臘美人。

  「他親口告訴過我們,這個女人是個女奴。您還記得吧?莫爾塞夫,就在您用早餐那回說的。」

  「親愛的呂西安,」男爵夫人說道,「要說她是女奴,不如說她像個公主,這您不會不同意吧?」

  「《一千零一夜》裡的公主。」

  「我沒說是《一千零一夜》裡的公主。可是,是什麼東西讓女人變成公主的呢,親愛的?不就是鑽石嘛,而她,全身掛滿了鑽石。」

  「未免掛得太多了,」歐仁妮說,「少掛些,她只會更美,因為那樣人家就看得見她的頸脖和手腕,它們可長得真可愛。」

  「哦!到底是藝術家。你們瞧,」唐格拉爾夫人說,「你們瞧她有多激動。」

  「凡是美的東西我都喜歡。」歐仁妮說。

  「那您對伯爵的印象如何?」德佈雷說,「我覺得他也長得很不錯。」

  「伯爵?」歐仁妮說,彷彿還沒想到注意他似的,「伯爵麼,他臉色很蒼白。」

  「說得對,」莫爾塞夫說,「我們正在探究他臉色蒼白的秘密呢。您知道嗎,G伯爵夫人說他是吸血鬼。」

  「G伯爵夫人?她回來了?」男爵夫人問道。

  「就在邊上的包廂裡,」歐仁妮說,「差不多正對著我們,母親;那個有一頭漂亮金髮的女人,不就是她嗎。」

  「噢,對了,」唐格拉爾夫人說,「您知道您現在該幹什麼嗎,莫爾塞夫?」

  「悉聽吩咐,夫人。」

  「您該過去看看您的基督山伯爵,把他帶過來。」

  「幹嘛要帶過來?」歐仁妮問。

  「我們好跟他說話呀。難道你不想見見他?」

  「不想。」

  「這孩子真怪!」男爵夫人喃喃自語。

  「哦!」莫爾塞夫說,「說不定他自己會過來。瞧,他看見您了,夫人,在向您致意呢。」

  男爵夫人嫣然一笑,回敬伯爵的致意。

  「得,」莫爾塞夫說,「我豁出去了。我這就過去,看看有沒有機會跟他說上話。」

  「直接去他的包廂不就是了?」

  「沒人給我引薦。」

  「引薦給誰?」

  「那位希臘美人。」

  「您不是說她是女奴嗎?」

  「對,可您也說了,她像一位公主……喔,但願他看見我過去,就會走出來。」

  「有這可能。去吧!」

  「我這就去。」

  莫爾塞夫躬身致意,走出包廂。果不其然,他剛走到伯爵的包廂門前,門就打開了。伯爵向站在走廊上的阿裡說了幾句阿拉伯語,然後上前挽住莫爾塞夫的胳膊。

  阿裡關上門,佇立在門前。走廊上有好些人圍著看這個努比亞黑人。

  「其實,」基督山說,「你們的巴黎是個奇怪的城市,你們巴黎人也夠奇怪的。瞧這些人,好像他們是第一次瞧見一個黑人似的。您瞧瞧圍在阿裡身邊的這些人,可憐的阿裡都給他們弄蒙了。我可以向您保證,倘若一個巴黎人去突尼斯、君士坦丁堡、巴格達或者開羅,是不會遭到圍觀的。」

  「這是因為你們東方人比較明智,只看值得你們看的那些東西。但請您相信,阿裡這麼吃香,僅僅因為他是您的僕人,眼下您是最熱門的新聞人物。」

  「是嗎!我竟然會有這樣的榮幸?」

  「可不,就是您。您一出手就送了價值一千路易的兩匹馬;您救了王室檢察官家兩個人的生命;您以布拉克少校的名義讓一匹純種馬和一個個子小得像南美狨猴的騎師參加賽馬;最後,您贏得了金杯,又把它們轉送給漂亮女人。」

  「這些奇談怪論您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自有消息來源!第一件事是唐格拉爾夫人說的,她此刻正在包廂裡心心念念想見您,確切地說,是想在她的包廂裡見到您。第二件事是博尚的報上說的。第三件麼,是我自己猜的。既然您想隱姓埋名,幹嘛給您的馬取名萬帕呢?」

  「噢!說得對!」伯爵說,「我粗心了。不過,請您告訴我,難道德·莫爾塞夫伯爵從不上劇院來嗎?我上上下下都看了,就是看不見他。」

  「他今晚會來的。」

  「來哪兒?」

  「我想是男爵夫人的包廂吧。」

  「和男爵夫人在一起的那個漂亮姑娘,就是她的女兒?」

  「是的。」

  「恭喜您啊。」

  莫爾塞夫笑了笑說:「這件事我們改日再詳談吧。您覺得音樂怎麼樣?」

  「什麼音樂?」

  「剛聽到的音樂啊。」

  「我覺得,一個人世間的作曲家作的曲,能由第歐根尼 [6] 所說的長著兩隻腳,卻沒長羽毛的鳥兒唱成這樣,確實已經很不錯了。」

  「唷!親愛的伯爵,敢情您是享受得到天上仙樂的吧。」

  「差不多。每當我想聽美妙的音樂,子爵,每當我想聽人間難能聽見的音樂時,我就睡覺。」

  「噢,這兒也行;睡吧,親愛的伯爵,睡吧,歌劇不就是派這用場的嗎。」

  「不行,說實話,你們的樂隊太吵了。我說的睡覺,得有一個安謐、寧靜的環境,還要配製一些東西……」

  「啊!有名的印度大麻?」

  「一點不錯,子爵,什麼時候您想聽音樂,就來捨下用晚餐吧。」

  「上次在府上用早餐時,我已經聽過了。」莫爾塞夫說。

  「在羅馬?」

  「對。」

  「噢!那是海黛在彈單弦琴。是啊,身處異鄉的可憐姑娘有時愛為我彈奏幾首她家鄉的曲子。」

  莫爾塞夫不再往下說;伯爵也就不作聲了。

  這時鈴聲又起。

  「對不起,我先走一步。」伯爵說,他打算回自己的包廂。

  「您這就走啦!」

  「請代吸血鬼向G伯爵夫人問好。」

  「男爵夫人呢?」

  「請轉告她,若蒙她允許,我今晚定當前去向她致意。」

  第三幕開場了。戲演到一半時,德·莫爾塞夫伯爵踐諾來到唐格拉爾夫人的包廂。

  德·莫爾塞夫伯爵並不是會在正廳引起轟動的那種人;所以,除了那個包廂裡的幾個人,誰也沒注意他。

  然而基督山一直看著他,嘴角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至於海黛,只要帷幕升起,她就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像她這樣天性純真的人,生來喜歡與聽覺和視覺對話的一切事物。

  第三幕演出如常。諾布萊小姐、朱利阿小姐和勒魯小姐照例表演起擊腳跳;羅貝爾-馬里奧向德·格勒納德王子挑戰;接下去,大家所熟知的那個威武的國王手拉著女兒繞場一周,向觀眾展示那件天鵝絨披風;隨後帷幕降下,正廳觀眾即刻擁進休息室和走廊。

  基督山走出包廂,不一會兒就來到唐格拉爾男爵夫人的包廂裡。

  男爵夫人不由得喊了一聲,聲音在驚奇中略帶欣喜。

  「哦!快請過來,伯爵先生!」她大聲說,「說實話,雖說已經寫信表示過謝忱,可我還是迫不及待地想當面向您表示我的感激之情。」

  「喔!夫人,」基督山說,「那件事您還記著?我可已經忘了。」

  「我還記著;而且我不會忘記,伯爵先生,第二天那兩匹馬險些讓我的好友德·維爾福夫人遭遇不測時,又是您救了她。」

  「這一次,夫人,我還是不配接受您的謝意。那是阿裡,我那個努比亞僕人的造化,他有幸能為德·維爾福夫人效一次力。」

  「把我兒子從羅馬強盜手中救出來的,也是這個阿裡嗎?」德·莫爾塞夫伯爵問道。

  「不是,伯爵先生,」基督山握住將軍伸過來的手說,「不是。這次要謝的是我。不過您已經謝過了,我也心領了,說實話,您要再謝的話,我就不敢當了。男爵夫人,請賞臉把我介紹給令嬡好嗎?」

  「哦!您早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至少沒人還會不知道您的大名嘍。這兩天來,我們一直都在談論您。歐仁妮,」男爵夫人轉向女兒說,「基督山伯爵先生!」

  伯爵欠身致意;唐格拉爾小姐略微點了點頭。

  「您包廂裡的那位光彩照人的姑娘,伯爵先生,」歐仁妮說,「是您的女兒嗎?」

  「不是,小姐。」基督山說,歐仁妮竟然如此直率大膽,讓他感到有些吃驚,「她是個可憐的希臘姑娘,我是她的監護人。」

  「她叫……?」

  「海黛。」基督山答道。

  「希臘姑娘!」德·莫爾塞夫伯爵喃喃自語。

  「對了,伯爵,」唐格拉爾夫人說,「請告訴我,當年您為阿裡-台佩萊納英勇效命時,在他的宮廷裡有沒有見過這樣雍容華麗的服飾啊?」

  「噢!」基督山說,「您在約阿尼納 [7] 服過役,伯爵先生?」

  「我在帕夏的軍隊裡當過總督察,」莫爾塞夫答道,「實不相瞞,我這點家產也都是這位傑出的阿爾巴尼亞人統帥慷慨賜予的。」

  「你們看呀!」唐格拉爾夫人大聲說。

  「看哪兒?」莫爾塞夫木然地問道。

  「那兒!」基督山說。

  說著,他挾住伯爵,拉他一起把臉探出包廂。

  這時,海黛正在用目光搜尋伯爵,猛然看見了他蒼白的臉與他挾住的莫爾塞夫的那張臉靠在一起。

  姑娘看見這景象,就像突然看見了墨杜薩 [8] 的腦袋。她使勁往前,想把這兩張臉看個明白;然而幾乎就在同時,她輕喊一聲,身子猛然往後倒去。喊聲雖輕,但附近的觀眾肯定聽得見的,阿裡想必也聽見了;他立即打開包廂的門。

  「瞧,」歐仁妮說,「您監護的那個姑娘怎麼了,伯爵先生?她好像身體不舒服。」

  「沒錯,」伯爵說,「您別害怕,小姐。海黛體質有些過敏,對氣味特別敏感,聞到一種她不喜歡的香水就會昏厥過去。好在,」伯爵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說,「我這兒有藥。」

  說完,他向男爵夫人和女兒欠了欠身,跟伯爵和德佈雷一一握手,離唐格拉爾夫人的包廂而去。

  他回進自己的包廂時,海黛的臉色依然沒有半點血色。一見到他,她就抓住他的手。

  基督山感覺得到姑娘的手又濕又涼。

  「剛才和您說話的是誰,大人?」少女問道。

  「喔,」基督山答道,「是德·莫爾塞夫伯爵,他在你英名顯赫的父親麾下服過役,他承認他的家產都是你父親給的。」

  「哦!無恥的傢伙!」海黛大聲說,「把我父親出賣給土耳其人的,就是他。他的家產,那是他出賣我父親的代價。這些事情你難道不知道嗎,大人?」

  「這個故事,我在伊庇魯斯聽人說起過,」基督山說,「但知道得不詳細。我們走吧,我的女兒,您給我說說這個故事,那想必很有趣吧。」

  「哦!對,走吧,我們走吧。再這麼面對面地看著這個人,我覺得我會死的。」

  說著,海黛迅速立起身來,披上那件鑲著珍珠和珊瑚的白色開司米斗篷,在幕啟的當口匆匆往外走去。

  「您瞧瞧,這人就是與眾不同!」G伯爵夫人向回到她身邊的阿爾貝說道,「剛才聽第三幕的時候,他挺聚精會神的,這會兒第四幕剛開場,他卻走了。」

  [1] 希臘神話人物,奧維德在《變形記》中描述他因偶然看到女神阿耳忒彌斯(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狩獵女神狄安娜)沐浴,被女神變為一頭鹿。

  [2] 法國女演員安妮·布提(1779—1847)的藝名。她是當時法蘭西劇院的明星,以擅長表演浪漫派戲劇著稱。

  [3] 卡利奧斯特羅(1743—1795):義大利江湖騙子、魔術師和冒險家。法國大革命前在巴黎上流社會紅極一時。

  [4] 波將金(1739—1791):俄國將軍、政治家,女皇葉卡捷琳娜的寵臣、情夫。

  [5] 法國童話作家佩羅(1628—1703)同名童話故事中的主人公。

  [6] 第歐根尼(約西元前404—西元前323):古希臘犬儒學派哲學家。

  [7] 希臘邦名與城市名。阿裡-台佩萊納任土耳其蘇丹屬下的大帕夏區總督後,兼併阿爾巴尼亞部分地區,並將約阿尼納城定為大帕夏區首府。

  [8] 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怪。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8 10:21

第五十四章 多頭和空頭

  這次會面後沒幾天,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前往基督山在香榭麗舍大街的宅邸拜訪伯爵。儘管只是臨時寓所,但富比王侯的伯爵還是把它裝修得一副宮殿氣派。

  阿爾貝是來替唐格拉爾夫人再次表示謝忱的。此前唐格拉爾夫人已經寫信向伯爵道謝,信上的署名是:唐格拉爾男爵夫人艾米娜·德·塞爾維厄。

  呂西安·德佈雷陪同來訪。他在朋友寒暄過後也說了幾句客套話,這些話雖說並沒什麼特別之處,但伯爵憑著敏銳的眼光,還是從中看出了端倪。

  他察覺到,呂西安此次前來,抱著雙重的好奇心,其中有一重來自昂坦堤道街。他可以很有把握地設想,唐格拉爾夫人既然沒法親自出馬,探聽一個能將價值三萬法郎的馬送人、上劇院時隨身跟著佩戴價值百萬鑽石的希臘女奴的男人的虛實,那她當然會派一個心腹當耳目,事後把打探來的虛實告訴她。

  但是伯爵不動聲色,看上去好像對呂西安的來訪與男爵夫人的好奇心之間的聯繫,沒有絲毫的懷疑。

  「您好像和唐格拉爾男爵常有往來?」他問阿爾貝·德·莫爾塞夫。

  「沒錯,伯爵先生。您還記得我和您說過的事兒吧?」

  「這事兒現在怎麼樣了?」

  「現在麼,」呂西安說,「大局已定。」

  呂西安大概覺得,他插了這麼句話,就有權作為局外人不再介入談話了。只見他把玳瑁單片眼鏡夾在一隻眼睛上,揮動飾有金色球柄的手杖,開始在房間裡轉悠,端詳牆上掛著的兵器和油畫。

  「哦!」基督山說,「想不到事情進展得這麼快。」

  「有什麼辦法呢?事情的進展,有時候真是難以預料。你不去想它吧,它偏偏想著你。等到回頭一看,你會驚訝怎麼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家父和唐格拉爾先生曾一起在西班牙服役,家父在前線部隊,唐格拉爾先生在軍需部門。家父在大革命中破了產,唐格拉爾先生本來就沒有祖業,他倆都在那兒白手起家,家父掙到了政治和軍事生涯的前程,唐格拉爾先生贏得了政治和金融事業的前程。」

  「是啊,確實如此,」基督山說,「我記得上次我去拜訪時,唐格拉爾先生對我說起過這段往事。嗯,」他對正在翻閱畫冊的呂西安瞥了一眼說,「她很美嗎,歐仁妮小姐?我記得她是叫歐仁妮吧?」

  「很漂亮,更確切地說,非常美,」阿爾貝說,「不過我欣賞不了這樣的美貌,我真有點不識好歹!」

  「聽您這口氣,倒像您已經是她丈夫似的!」

  「哦!」阿爾貝也往邊上瞥了一眼,想看看呂西安在幹什麼。

  「我看,」基督山壓低了聲音說,「您好像對這門婚事不大感興趣!」

  「對我來說,唐格拉爾小姐太富有了,」莫爾塞夫說,「這讓我害怕。」

  「嘿!」基督山說,「這算什麼理由?您不也很有錢嗎?」

  「家父有差不多五萬利弗爾的年金,我結婚他也許會給我一萬到一萬兩千。」

  「確實少了點兒,」伯爵說,「尤其是在巴黎。可是在當今的世界上,財富不能代替一切,有個令人羡慕的家世和高尚的社會地位也很重要。您的門第是顯赫的,您的地位是優越的,何況德·莫爾塞夫伯爵還是軍人,一般人都喜歡看到巴亞爾 [1] 和沒有家產的迪蓋克蘭 [2] 聯姻。不重財,猶如一束最明亮的陽光,一柄高貴的劍在它的照耀下會發出耀眼的光輝。所以,我的看法正好跟您相反,我認為這門婚姻非常般配;唐格拉爾小姐使您變得富有,而您使她變得高貴。」

  阿爾貝搖搖頭,若有所思。

  「還有別的不便。」他說。

  「我得承認我無法理解,」基督山說,「一個年輕人何以會對一位又有錢又漂亮的姑娘如此反感。」

  「哦!天哪!」莫爾塞夫說,「這種反感——就算是反感吧——並不全是我的緣故。」

  「那還有什麼緣故?您不是告訴過我,令尊是贊成這門婚事的?」

  「是家母的緣故,家母處事極其謹慎穩當。嗯,她對這門婚事並不看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對唐格拉爾一家有種成見。」

  「噢!」伯爵的口氣聽上去有些不自然,「這可以理解;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身為貴族,氣度優雅,讓她和一個難脫粗俗氣的平民之家結親,她總會有些顧慮的:這很自然。」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阿爾貝說,「我只知道,如果這門親事真的成了,我覺得她會痛苦的。六個星期前,他們本來要聚一聚,商談一下具體事宜;可是我突然偏頭痛發作……」

  「真的?」伯爵笑吟吟地問。

  「噢!當然是真的,大概是嚇出來的……他們就把見面時間推遲了兩個月。您明白,沒什麼可著急的,我還不到二十一歲,歐仁妮才剛十七。不過,到下個星期,兩個月的期限就滿了。不會再拖了。親愛的伯爵,您是沒法想像的,我有多為難啊……哦!像您這麼自由自在有多好!」

  「那您也自由自在好了;我倒要請問一句,有誰不讓您自由自在了?」

  「唉!要是我不娶唐格拉爾小姐,家父會感到非常失望的。」

  「那就娶唄。」伯爵聳了聳肩,模樣看上去有些特別。

  「哦,」莫爾塞夫說,「那對家母就不光是失望,而是痛苦了。」

  「那就別娶。」伯爵說。

  「再看看,到時再說吧,您會給我當參謀的,對嗎?倘若您有辦法,就請幫我從這尷尬的境地中擺脫出來吧。喔!我想,為了不讓我最親愛的母親傷心,我跟父親鬧翻也罷。」

  基督山轉過臉去;他似乎有些激動。

  「哎!」他對德佈雷說,後者正坐在客廳那頭的一張扶手椅裡,右手拿一支鉛筆,左手拿一個記事本,「您在幹什麼呢,在臨摹普森的畫嗎?」

  「我?」德佈雷靜靜地說,「啊,您說臨摹!這麼出色的油畫,我可臨摹不了!我幹的是跟畫畫全然不相干的事兒:我在算帳。」

  「算帳?」

  「對,算帳;這跟您間接有關係哦,子爵。我在算唐格拉爾家最近在海地的那次多頭交易中賺了多少錢;公債牌價在三天內從兩百零六漲到四百零九,這位精明的銀行家在兩百零六時大量吃進。一進一出,估計他賺了三十萬利弗爾。」

  「這對他不算什麼,」莫爾塞夫說,「今年他不是在西班牙證券上賺了一百萬嗎?」

  「聽著,親愛的,」呂西安說,「基督山伯爵先生也許會像義大利人那樣對您說:

  Danaro e santia

  Metà della Metà. [3]

  這樣說已經夠客氣了。要是有人拿這對我說事,我就衝他聳聳肩膀。」

  「您剛才說到海地?」基督山問。

  「噢!海地,那是另一碼事。海地,那是法國投機買賣中的埃卡泰 [4] 。一個人可能愛玩布約特、惠斯特或波士頓,但到最後都會玩膩。埃卡泰卻不一樣:這是一道開胃菜。這不,唐格拉爾先生昨天在四百零六點上拋出,賺進三十萬法郎。倘若他等到今天,公債跌回了兩百零五,那他就不是賺三十萬法郎,而是要賠兩萬或兩萬五了。」

  「為什麼公債會從四百零九跌回兩百零五呢?」基督山問,「對不起,我對證券交易一竅不通。」

  「因為,」阿爾貝笑著回答,「消息接踵而至、前後矛盾唄。」

  「唷!」伯爵說,「唐格拉爾先生一天之內就做了一筆輸贏三十萬法郎的交易。不得了!他一定特別有錢吧?」

  「做交易的不是他!」呂西安趕緊說,「是唐格拉爾夫人;她可真是大手筆。」

  「您是個很理性的人,呂西安,既然您掌握消息管道,您當然知道資訊的不可靠。您幹嘛不勸她悠著點哪。」莫爾塞夫微笑著說。

  「她丈夫都說不動她,我又能怎麼樣呢?」呂西安說,「這位男爵夫人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誰也甭想左右她,她想怎麼做,就一定要怎麼做。」

  「喔!換了我是您,情況就不同嘍!」阿爾貝說。

  「您會怎麼樣?」

  「我會幫她改了這毛病;這也算是幫她未來女婿的一個忙。」

  「此話怎講?」

  「嗨!這還不容易,給她來個教訓就行了。」

  「來個教訓?」

  「對。您身居部長機要秘書要職,自然是消息的權威來源。您只要一張嘴,那些證券掮客就會以最快的速度把您的話記下來。讓她接連輸掉個十萬法郎,她就會學乖了。」

  「我不明白。」呂西安訥訥地說。

  「這還不清楚嗎?」年輕人一派天真地說,其中毫無做作的意味,「某天早上,您向她透露一個驚人的消息,那是一封最新急報內容,而且只有您一個人知道。舉個例子,您就說昨天有人在加布麗埃爾府上看見亨利四世 [5] 了。於是公債行情就會看漲,她就會吃進。可到了第二天,博尚在他的報紙上說:『消息靈通人士稱有人目睹亨利四世前日駕臨加布麗埃爾府邸,此說純屬訛傳。亨利四世國王陛下未曾走出新橋一步。』這一來,她就虧定了。」

  呂西安勉強笑了笑。基督山雖說表面上很漠然,但對他們的交談一句話也沒漏聽。憑他銳利的目光,他相信自己從機要秘書的窘態中窺見了一個秘密。

  呂西安的這種窘態,阿爾貝全然沒有察覺,但呂西安自覺無趣,還是起身告辭了。

  他顯然覺得很不自在。伯爵送他出去時,輕聲對他說了幾句話,他回答說:

  「很好,伯爵先生,我接受。」

  伯爵回到年輕的莫爾塞夫身邊。

  「您再想想,」他對莫爾塞夫說,「不覺得當著德佈雷先生的面,像剛才那樣地議論您的岳母有些不妥嗎?」

  「哦,伯爵,」莫爾塞夫說,「我求您了,別提前用『岳母』這個稱呼好嗎?」

  「請告訴我,不要有任何誇張,伯爵夫人確實對這門婚事非常反感嗎?」

  「反感到了男爵夫人很少來我家做客的地步,而家母,我相信她不曾第二次去過唐格拉爾夫人府上。」

  「既然如此,」伯爵說,「我就冒昧地把自己的想法據實相告了:唐格拉爾先生的銀行和我常有業務往來,德·維爾福先生因為我曾偶爾幫過他一次忙的緣故,對我也心存謝意,特別客氣。我猜想,鑒於這樣的情況,他們會經常請我去赴家宴或參加晚會。我不想給人留下來而不往的印象,甚至還想稍稍搶先一步,所以如果您不反對,我打算邀請唐格拉爾先生和夫人、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到奧特伊的鄉間別墅聚一聚。而要是我也邀請您和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和伯爵夫人一起光臨,那看上去就有點像是安排親家見面,或者至少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會這樣看;要是唐格拉爾男爵先生看得起我,把千金也一起帶來的話,情況就尤其如此了。那樣一來,您母親就會很討厭我,而這是我決不願意看到的。我一心只想——請您趁個適當的機會告訴她——在她的心中保持一個很好的印象。」

  「請聽我說,伯爵,」莫爾塞夫說,「謝謝您對我這麼坦誠,我同意您的想法,希望您不要把我請進。您說您希望家母能對您保持很好的印象,其實她對您的印象已經是再好不過了。」

  「您這麼想?」基督山很感興趣地問。

  「喔!我敢肯定。那天您跟我們分手以後,我們足足談論了您一個小時。得,還是再來說說我們剛才談的事情吧。嗯,倘若家母知道了您對我的關心——這一點我是一定會對她說的——我相信她會對您非常感激不盡。當然,就家父而言,他會生氣的。」

  伯爵笑了起來。

  「好吧,」他對莫爾塞夫說,「我這就算告訴過您了。我想,生氣的不只是令尊吧;唐格拉爾夫婦也會把我看成一個極其不懂禮貌的人。他們知道我跟您有點交情,您是我在巴黎相識最早的朋友,一旦他們在捨下沒見到您,他們一定會問我為什麼不邀請您。您起碼要先想好另外一個約會,聽上去得真像那麼回事,然後寫個便條讓人給我送來。您知道,與銀行家打交道,只有書面文字才算數。」

  「我會做得比這更好,伯爵先生,」阿爾貝說,「家母一直想到海邊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您哪天請客?」

  「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二,行,明晚我們出發,後天就到特雷波爾 [6] 了。您知道嗎,伯爵先生,您真是太棒了,經您這麼一安排,每個人都各得其所!」

  「是嗎!其實您把我看得太高了;我只是希望您能開心罷了。」

  「哪天發請柬?」

  「就今天。」

  「那好!我現在就去唐格拉爾先生府上,告訴他家母和我明天離開巴黎。我也見過您;因此,我對您請客的事一無所知。」

  「別犯傻了!德佈雷先生不是剛在這兒見過您嗎。」

  「噢,可不是。」

  「所以您應該告訴他們,我在家裡見過您,而且非正式地邀請過您,您呢,很坦率地回答我說您不能前來做客,因為你們要去特雷波爾。」

  「好!就這麼說定了。可是您,我們動身之前您能來見見家母嗎?」

  「明天之前恐怕不行。況且你們出發前要做些準備,我來也不合適。」

  「嗯,還有個更好的主意。剛才您還只是很棒,那樣一來呢,您就是棒極了。」

  「我該怎麼做才能獲此殊榮呢?」

  「您問該怎麼做?」

  「請教。」

  「今天您既然有空,就到我家去吃晚飯吧:就您、我母親和我,沒有外人。家母您還沒怎麼見過,今晚您可以近距離地看看她。她是個很出色的女人,唯一讓我感到遺憾的事情,是沒法找到一個跟她一模一樣,但比她年輕二十歲的女人。倘若有的話,我敢肯定地說,很快便會有一位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和一位德·莫爾塞夫子爵夫人了。至於家父,您不會見到他的:今晚他有公事在身,要去大審議官 [7] 府上吃飯。您來可以和我們談談旅遊。您周遊過世界,可以對我們說說遇見過的奇聞趣事,說說那晚在歌劇院和您一起看戲的那位希臘美女的故事,您說她是您的女奴,可您對她卻像對一位公主那樣謙恭有加。我們還可以說說義大利語和西班牙語。哎,您就來吧,家母會感激您的。」

  「十分感謝您的盛情邀請,」伯爵說,「可是非常遺憾,我無法從命。我並不如您想的那麼空閒,恰好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

  「您可得當心哦!您剛教過我怎樣婉辭別人的邀請。我得有個證據。我幸好不是唐格拉爾先生那樣的銀行家;不過,我可有言在先,我跟他一樣絕不輕信。」

  「那我就來給您提供一個證人。」伯爵說。

  他敲了敲鈴。

  「呣!」莫爾塞夫說,「您這是第二次拒絕和家母一起吃飯了。您是故意回避呀,伯爵。」

  基督山打了個激靈。

  「哦!您說這話自己也不會相信吧,」他說,「好了,我的證人到了。」

  巴蒂斯坦進門立定,等候伯爵吩咐。

  「我事先並不知道您來訪,子爵,是這樣吧?」

  「喔!您這人太不尋常了,所以這句話我可不敢說。」

  「那我至少沒法猜到您會邀請我去吃晚飯吧。」

  「呣!這個麼,有可能。」

  「那好!聽著,巴蒂斯坦……今天早晨我喚您來書房,對您是怎麼說的?」

  「一到五點鐘,就把伯爵先生府邸的門關上。」

  「然後呢?」

  「哦!伯爵先生……」阿爾貝說。

  「不,不,我一定要消除您加給我的神秘的名聲,親愛的子爵。老這麼扮演曼弗雷德的角色,我可受不了。我但願自己能生活在一座透明的房子裡。然後呢……說下去,巴蒂斯坦。」

  「然後,專門接待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和他的公子。」

  「您聽見了吧,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他是義大利最古老的貴族世家的後裔 [8] ,但丁在《地獄篇》第十歌中……不知您是否還記得,當過一次奧齊埃 [9] 。少校的公子是位很可愛的年輕人,跟您的年齡差不多,也是子爵,帶著父親的百萬家財正要步入巴黎上流社會。少校今晚帶這位公子安德莉亞,照我們在義大利的說法叫contino [10] ,一起過來,打算把他託付給我。倘若他是個可造之才,我會幫襯他的。您也會幫助我的,對嗎?」

  「當然!這位卡瓦爾坎蒂少校是您的老朋友吧?」阿爾貝問。「不是。他是一位十分禮貌,十分謙虛,十分謹慎的貴族,這樣的貴族在義大利為數眾多,他們都是古老世家的後代,祖先的歷史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我在佛羅倫斯、博洛尼亞和盧卡 [11] 見過他好幾次,他告訴過我要來巴黎。萍水相逢的朋友,往往會有非分之請:你在旅途中隨口說句客氣話,他們會不分場合地跑來要你兌現;殊不知一個跟誰都能融洽相處個把小時的文明人,私下裡其實總有點自己的盤算!這位憨直的卡瓦爾坎蒂少校想再來看看巴黎,當初在帝國時代,他到莫斯科去受凍的途中,只是匆匆路過巴黎。我會設宴款待他,他呢,會把兒子留在這兒。我會答應照料這個年輕人,讓他盡興瘋玩個夠,這樣我也算還了一筆人情債。」

  「太好了!」阿爾貝說,「我知道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師益友。那我就此告辭了,我們星期天回來。噢,對了,我有弗朗茲的消息了。」

  「是嗎!」基督山說,「他還在義大利沒玩夠?」

  「我想是吧;不過他挺惦記您的。他說您是羅馬的太陽,沒有您,那兒的天都是灰濛濛的。我不知道他接下去會不會說,沒有您那兒老下雨。」

  「這麼說,您的這位朋友弗朗茲,對我改變看法了?」

  「沒有,他仍然覺得您是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所以他才會惦念您啊。」

  「可愛的年輕人!」基督山說,「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晚上,他正等著用晚餐,並欣然同意到我那兒用餐,這時我就覺得挺喜歡他的。我想,他父親是德·埃皮奈將軍?」

  「正是。」

  「就是一八一五年慘遭暗殺的那位將軍?」

  「是被波拿巴黨人暗殺的。」

  「沒錯!是的,我喜歡他!他也打算辦婚事?」

  「是的,他要娶德·維爾福小姐為妻。」

  「當真?」

  「就如我要娶唐格拉爾小姐一樣當真。」阿爾貝笑著說。

  「您在笑……」

  「對。」

  「為什麼笑呢?」

  「我笑是因為我覺得,他們那邊的婚事也像唐格拉爾小姐跟我的一樣,有點說不明白呢。瞧,親愛的伯爵,我們議論女人的腔調,竟然跟女人議論男人一個樣了;罪過啊!」

  阿爾貝立起身來。

  「您這就要走?」

  「問得妙!我打擾了您兩個小時,您卻彬彬有禮地問我是否這就要走!說實話,伯爵,您是世界上最有禮貌的人。還有您的僕人,他們個個訓練有素!尤其是巴蒂斯坦先生!我從沒有過這樣的一個僕人。我的僕人似乎都以法國舞臺上的下人為榜樣,那些角色只有一句臺詞,所以總是站在樓梯欄杆邊上說完了事。哎,趕上哪天您要解雇巴蒂斯坦先生,請先告訴我一聲。」

  「一言為定,子爵。」

  「等一下,我還沒說完呢:也請向您那位謹慎的盧卡人、卡瓦爾坎蒂家族的卡瓦爾坎蒂爵爺代為致意;要是他碰巧也想為兒子操辦婚事,委託您為他物色一位至少就母系而言富有而高貴,就父系而言身為男爵千金的姑娘,我一定代為效勞。」

  「哦!」基督山說,「您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話可不能講絕了。」

  「哦!伯爵,」莫爾塞夫大聲說,「要是靠您的幫忙,我還能做哪怕十年的單身漢,那您就是我的大恩人了,我會更愛您一百倍。」

  「凡事皆有可能。」基督山神情嚴肅地說。

  送走阿爾貝以後,他回進房間,在銅鈴上敲了三下。

  貝爾圖喬出現在門前。

  「貝爾圖喬先生,」他說,「您得知道,星期六我要在奧特伊別墅請客。」

  貝爾圖喬微微顫抖了一下。

  「好的,先生。」他說。

  「我希望您,」伯爵繼續說,「能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安排妥當。這座別墅很漂亮,至少是可以收拾得很漂亮的。」

  「那可得把東西全都換嘍,伯爵先生,門簾窗帷都已經舊了。」

  「那就都換了吧,但有一個房間不能換,就是掛紅色錦緞帷幔的那間臥室:那兒必須一切保持原樣。」

  貝爾圖喬躬身作答。

  「花園您也別動;其他的像庭院什麼的,就隨您了。您要能把它變得面目全非,我才高興呢。」

  「我盡力使伯爵先生滿意。倘若伯爵先生能把這次請客的目的告訴我,我心裡就更有底了。」

  「說實話,親愛的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打從您來巴黎以後,我一直覺得您有些心不在焉,縮手縮腳的。難道您對我還不放心嗎?」

  「那麼,大人能否告訴我要宴請哪些人呢?」

  「我自己還不知道呢,而且這您無須知道。反正,來盧庫盧斯家吃飯的就是盧庫盧斯 [12] 。」

  貝爾圖喬躬身退下。

  [1] 巴亞爾(約1475—1524):法國路易十二時代傳奇人物,以驍勇善戰著稱,人稱「無瑕無畏騎士」。

  [2] 迪蓋克蘭(約1320—1380):法國民族英雄,百年戰爭初期傑出將領。

  [3] 金錢聖潔,彼此彼此。——原注

  [4] 埃卡泰:兩人玩的一種賭博牌戲,只用32張撲克牌玩。開始玩之前,每人可任意把手中的牌換掉。下文中的布約特、惠斯特和波士頓,也都是紙牌遊戲。玩布約特時,每人只發三張牌。波士頓是法國軍人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發明的一種單人惠斯特牌戲。

  [5] 亨利四世(1553—1610)是法國波旁王朝第一代國王,加布麗埃爾(1571—1599)即博福公爵夫人,相傳是亨利四世的情婦。這兩個人都是歷史人物,阿貝爾這麼舉例,當然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

  [6] 法國北部瀕臨英吉利海峽的一個市鎮,以海濱浴場著稱。

  [7] 參議院中的一名資深參議員,其職責是對眾議院的事務負全責,並負責對參議院通過的所有法案加蓋議會的封印。

  [8] 卡瓦爾坎蒂(約1255—1300)是義大利詩人,其父是但丁的早期友人,但丁名著《神曲》的《地獄篇》中出現過這個人物。

  [9] 路易-皮埃爾·德·奧齊埃(1685—1767):法國系譜學家,出版過《法國貴族紋章圖案集》。

  [10] 義大利文:繼承人。

  [11] 義大利中部城市。

  [12] 這是羅馬大將盧庫盧斯說的一句話。據說有一次他獨自在家吃飯,廚師給他準備的菜肴過於簡單,盧庫盧斯就對廚師說了這句話,意思是即使不請貴客,菜肴也不能馬虎。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8 10:22

第五十五章 卡瓦爾坎蒂少校

  基督山伯爵和巴蒂斯坦對阿爾貝說,盧卡人少校事先約好了來訪,他倆都沒有說謊——不過,伯爵借這個由頭回絕了阿爾貝的請飯。

  鐘敲七點,也就是貝爾圖喬奉命前往奧特伊的兩個小時以後,一輛出租馬車停在伯爵府邸門口,一個五十一二歲的男子剛在鐵柵門前下車,馬車就彷彿害羞似的一溜煙駛走了。這個男子上身穿一件繡有黑色肋形胸飾的綠色禮服,其款式似乎在歐洲已流行得很久了;下身是一條藍呢寬腿褲。腳上的長統靴擦得不太亮,鞋底也厚了些,但還算整潔。手上套一副麂皮手套。頭上的帽子挺像憲兵的軍帽。鑲白邊的黑色硬領結,雖說是主人特意戴上去的,看上去卻像一道鐵頸圈。就是這位裝束得很別致的男子,此刻正在鐵門跟前拉鈴,詢問此處是否就是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基督山伯爵先生的府邸。得到了看門人的肯定答覆,他走進鐵門,隨手把門拉上,向臺階走去。

  此人頭顱小而有棱角,頭髮已經變白,花白的唇髭長得很濃密,憑著這些特徵,巴蒂斯坦一眼就認出了他。巴蒂斯坦事先聽伯爵描述過他的外貌,已在門外側等候多時。所以,還沒等此人在聰明的僕人面前自報姓名,基督山就已接到稟報,知道他來了。

  僕人把陌生人領進一間裝飾樸素的客廳。等在那兒的伯爵滿面春風地迎上前去。

  「哦!親愛的先生,」他說,「歡迎歡迎。我正在恭候大駕呢。」

  「大人,」盧卡人說,「真是在等我嗎?」

  「對,我事先就知道您今晚七點鐘到。」

  「知道我來?您是說有人通知過您?」

  「一點不錯。」

  「噢!那就好了!我得承認,我老擔心他們把這事兒給忘了呢。」

  「什麼事兒?」

  「通知您呀。」

  「噢!沒忘!」

  「您確信您沒有弄錯?」

  「確信。」

  「大人今兒七點等的確實就是在下?」

  「確實就是閣下。不過,驗證一下也好。」

  「喔!既然是在等我,」盧卡人說,「那就不必了吧。」

  「要的!要的!」基督山說。

  盧卡人顯得微微有些不安。

  「好吧,」基督山說,「您是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侯爵先生?」

  「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盧卡人面露喜色,重複了一遍,「正是在下。」

  「前駐奧地利軍團少校?」

  「是少校嗎?」老軍人怯生生地問。

  「對,」基督山說,「是少校。您在義大利的軍階,相當於法國的少校。」

  「好,」盧卡人說,「那就太好了,您知道……」

  「還有,您不是自己要來這兒的。」基督山接著說。

  「哦!肯定不是。」

  「有人讓您來找我。」

  「是的。」

  「是那位德高望重的布索尼神甫吧?」

  「沒錯!」少校高興地大聲說。

  「他的信您帶來了?」

  「帶來了。」

  「可不是!一切都沒問題。請把信給我吧。」

  基督山接過信,打開信紙唸了起來。

  少校圓睜雙眼,驚訝地看著伯爵,然後好奇地打量起室內的陳設來,最後目光又回到主人臉上。

  「沒錯……是這位親愛的神甫,」基督山說著,把信的內容唸出聲來,「『卡瓦爾坎蒂少校是盧卡當地一位受人尊敬的開業律師,佛羅倫斯卡瓦爾坎蒂家族的後裔,每年有五十萬收入。』」

  基督山從信紙上抬起眼睛,向對方致意。

  「五十萬,」他說,「了不起!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

  「有五十萬?」盧卡人問。

  「寫得很清楚;想必不會錯,布索尼神甫對歐洲豪門巨富的家產非常瞭解。」

  「那就五十萬吧,」盧卡人說,「不過說實話,我沒想到數目有這麼大。」

  「那是因為您有個管家在吃裡爬外。有什麼辦法呢?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這事是免不了的。」

  「您提醒了我,」盧卡人一本正經地說,「我這就把那個傢伙攆出去。」

  基督山繼續唸道:

  「『他的生活堪稱幸福美滿,唯有一件事讓他感到心頭有憾。』」

  「喔!主啊,沒錯!唯有一件事啊。」盧卡人歎著氣說。

  「『就是還沒找到失散多年的愛子。』」

  「愛子!」

  「『他是在幼年時被他高貴家族的世仇,或是被波希米亞人拐走的。』」

  「才五歲哪,先生。」盧卡人抬眼向上望,重重地歎了口氣說。

  「可憐的父親!」基督山說。

  伯爵繼續唸道:

  「『我給了他希望,還他以生活的樂趣,伯爵先生,我告訴他,十五年來他一直沒能找到的這個兒子,您可以幫他找到。』」

  盧卡人帶著難以名狀的焦急神情望著基督山。

  「我可以。」基督山答道。

  少校挺直身板。

  「噢!」他說,「那麼這封信全都是真的了?」

  「您有所懷疑嗎,親愛的巴爾托洛梅奧先生?」

  「不,從不懷疑!哪能懷疑呢!像布索尼神甫這麼嚴肅、這麼虔誠的人,怎樣會開這樣的玩笑呢。可您還沒唸完呢,閣下。」

  「噢!沒錯,」基督山說,「有一個附言。」

  「是的,」盧卡人重複說,「有一個……附言。」

  「『為省卻卡瓦爾坎蒂少校去銀行提取現金的麻煩,我給他開了一張兩千法郎的現金期票,供他作為旅資,並讓他向您支取您欠我的那筆四萬八千法郎款項。』」

  少校的目光盯在這段附言上,眼神中滿是惶恐和不安。

  「好!」伯爵很乾脆地說。

  「他說『好』,」盧卡人喃喃地說。「那麼……先生……」他又接著說。

  「那麼?……」基督山問道。

  「那麼,附言……」

  「嗯,附言怎麼了?……」

  「也跟信的其他內容一樣,您都認可了?」

  「那當然。布索尼神甫和我有帳務往來;我記不清我是否剛好還欠他四萬八千利弗爾,不過我跟他是不會為幾張鈔票紅臉的。啊!莫非您很看重這個附言不成,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

  「我得向您承認,」盧卡人答道,「我覺著有布索尼神甫的親筆信就足夠了,所以沒另外帶錢。要是這筆錢落空的話,我在巴黎的生活就很窘迫了。」

  「像您這樣的人會生活窘迫?」基督山說,「開玩笑!」

  「真的!我在這兒誰都不認識。」盧卡人說。

  「可是人家都認識您。」

  「是的,人家都認識我,所以……」

  「說下去,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

  「所以您會把四萬八千利弗爾給我的,是嗎?」

  「您只要開口就行。」

  少校睜大兩隻驚奇的眼睛,骨碌碌直轉。

  「您請坐呀,」基督山說,「真是的,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我居然讓您站了一刻鐘。」

  「沒關係的。」

  少校拉過一把扶手椅坐下。

  「您喝點什麼?」伯爵問,「來一杯塞雷斯,波爾多,還是阿利康特?」

  「多謝了,就來一杯阿利康特吧,我最愛喝這酒。」

  「我有幾瓶上好的阿利康特。再來一塊餅乾?」

  「既然您這麼客氣,那就再來一塊餅乾吧。」

  基督山敲鈴,巴蒂斯坦應聲進來。

  伯爵朝他走去。

  「怎麼樣?……」他輕聲問道。

  「那個年輕人來了。」貼身男僕輕聲回答。

  「好。您把他安排在哪個房間?」

  「遵照大人的吩咐,在藍色客廳。」

  「很好。把阿利康特葡萄酒和餅乾端上來。」

  巴蒂斯坦退了下去。

  「給您添麻煩了,」盧卡人說,「對此我深感不安。」

  「哪兒的話!」基督山說。

  巴蒂斯坦端著酒杯、葡萄酒和餅乾進來。

  酒瓶上佈滿蜘蛛網,還帶有比老人額頭的皺紋更能說明問題,更能證明這是陳年美酒的種種特徵。伯爵把酒瓶裡盛著的紅色液體斟滿一隻酒杯,又在另一隻酒杯裡倒了幾滴。

  少校沒有選錯,他拿起盛滿美酒的酒杯和一塊餅乾。

  伯爵吩咐巴蒂斯坦把盤子放在客人手邊,少校抿了一口阿利康特葡萄酒,露出滿意的神情,動作輕巧地把餅乾蘸了蘸酒。

  「這麼說,先生,」基督山說,「這些年來您一直住在盧卡,很富有,出身高貴,受到社會的尊重,擁有能讓一個人獲得幸福的一切東西。」

  「一切東西,閣下,」少校說著,一口把餅乾吞了下去,「一切的一切。」

  「而在您的幸福之中只有一件憾事?」

  「只有一件。」盧卡人說。

  「就是沒有找到您的孩子?」

  「噢!」少校拿起第二塊餅乾說,「這真是一件憾事。」

  可敬的盧卡人抬頭朝上望,憋足勁總算歎出一口氣。

  「現在,請告訴我,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基督山說,「您日夜思念的這個兒子是誰呢?有人告訴過我,您一直是獨身。」

  「人家是這麼想來著,先生,」少校說,「我這人……」

  「對,」基督山接著說,「您這人寧願人家這樣想,您想把年輕時的一次失足瞞過世人。」

  盧卡人重又挺直身板,盡力擺出一副鎮定自若、莊重矜持的樣子,但同時又謙虛地垂下眼睛,或許是借此穩住舉止,也或許是為了便於想像。他偷眼望著伯爵,只見伯爵唇邊始終帶著那抹微笑,從中可以看到善意的好奇。

  「對,先生,」他說,「我是想把這次過失瞞過世人來著。」

  「不是為您自己,」基督山說,「因為男人並不在乎這種事情。」

  「可不是!當然不是為我自己。」少校搖了搖頭,微笑著說。

  「而是為他母親。」伯爵說。

  「為他母親!」盧卡人拿起第三塊餅乾大聲說,「為他可憐的母親!」

  「請喝酒呀,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基督山邊說邊給盧卡人斟上第二杯阿利康特酒,「瞧您都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了。」

  「為他可憐的母親!」盧卡人喃喃說著,試圖憑藉意願對淚腺的作用,在眼角擠出一滴眼淚來。

  「我想,她出身於義大利最古老的貴族世家?」

  「菲耶索萊 [1] 家族,伯爵先生,菲耶索萊家族!」

  「她的芳名是?」

  「您想知道她的名字?」

  「哦!瞧我問的!」基督山說,「您不用告訴我,我知道的。」

  「伯爵先生無所不知。」盧卡人欠身說。

  「是奧莉維亞·科西納裡,對嗎?」

  「奧莉維亞·科西納裡。」

  「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

  「您當初不顧家人的反對,執意娶她為妻。」

  「主啊!對,我執意這麼做。」

  「呣,」基督山接著問,「那些經過公證的檔您都帶來了吧?」

  「什麼檔?」盧卡人問。

  「比如您和奧莉維亞·科西納裡的結婚證書,孩子的出生證明什麼的。」

  「孩子的出生證明?」

  「您兒子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的出生證明——他是叫安德莉亞吧?」

  「我想是的。」盧卡人說。

  「什麼叫您想是的?」

  「呃!我不敢確定,他畢竟失蹤那麼多年了。」

  「可也是,」基督山說,「那麼這些檔您到底帶來了嗎?」

  「伯爵先生,我很遺憾地告訴您,因為沒人通知要帶這些檔,所以我把這事給忽略了。」

  「怎麼搞的!」基督山說。

  「這些檔是一定要有的嗎?」

  「必不可少。」

  盧卡人搔了搔額頭。

  「啊呀!per Baccho! [2] 」他說,「必不可少哪。」

  「可不是。否則要是這兒有人對您結婚的有效性和孩子的合法性提出質疑,那怎麼辦!」

  「說得沒錯,」盧卡人說,「人家是可能會提出質疑的。」

  「那樣一來,對這個年輕人可就很不利了。」

  「非常不利。」

  「說不定他會因此錯過一樁很理想的婚事。」

  「O peccato! [3] 」

  「您要明白,法國人執法是很嚴的。換了在義大利,跑去隨便找個神甫,跟他說:『我們彼此相愛,讓我們結合吧。』事情就成了。可是在法國,眼下時興世俗婚禮 [4] ,要結婚,就得出示證明身份的文件。」

  「這下可糟了:這些檔,我沒有啊!」

  「幸好我有。」基督山說。

  「您有?」

  「是的。」

  「您有這些檔?」

  「我有這些檔。」

  「哦!太好了。」盧卡人說,他眼看沒有這些檔,這次旅行的目的就要落空,心裡在打鼓,擔心這個疏忽會影響他拿到那四萬八千利弗爾。「哦!太好了,真是運氣!沒錯,」他接著往下說,「真是運氣啊,我可萬萬沒想到。」

  「嗨!這我相信,誰也不能什麼都想到嘛。幸好布索尼神甫為您想到了。」

  「您瞧瞧,這位神甫人有多好!」

  「他是個很細心的人。」

  「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盧卡人說,「文件他都給您送來了?」

  「都在這兒。」

  盧卡人緊合雙手以示欽佩。

  「您是在卡蒂尼山聖保羅教堂娶奧莉維亞·科西納裡為妻的;這是神甫出具的證明。」

  「啊,沒錯!就是它。」少校驚訝地看著證明文書。

  「這是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的受洗證書,由薩拉韋札本堂神甫簽發。」

  「全都符合手續。」少校說。

  「那就請把這些檔收下吧,我留著也沒用。以後您轉交給兒子,讓他妥為保存。」

  「他會妥為保存的!……可萬一他弄丟了……」

  「您是說弄丟了怎麼辦?」基督山說。

  「是呀!」盧卡人介面說,「那不就得再上那兒去重開,不就得等上好久了嗎。」

  「是的,手續相當麻煩。」基督山說。

  「幾乎不大有可能嘍。」盧卡人說。

  「我很高興您能瞭解這些檔的價值。」

  「我明白,我得把這些檔當作無價之寶。」

  「現在,」基督山說,「再來說說那個年輕人的母親……」

  「年輕人的母親……」少校不安地重複一遍。

  「就是科西納裡侯爵夫人呀。」

  「天哪,」盧卡人說,麻煩似乎又從他的腳底下冒了出來,「難道還需要她出來作證?」

  「當然不需要,先生,」基督山說,「何況,她不是已經……」

  「是啊,是啊,」少校說,「她已經……」

  「已經故去了嗎?」

  「唉!是啊。」盧卡人動情地說。

  「我知道,」基督山接著往下說,「她已經去世十年了。」

  「可我還是想起來就傷心,先生。」少校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塊方格手帕,擦擦左眼又擦擦右眼。

  「這是沒法子的,」基督山說,「我們都是要死的。現在您得明白,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您得明白在法國,沒有必要讓外人知道您跟兒子已經失散十五年了。波希米亞人拐孩子的故事,在我們這兒並不時興。您把他送到了外省的一所學校去受教育,現在希望他在巴黎上流社會完成他的學業。因此,您就離開了維亞-雷喬 [5] ——打從您夫人去世以後,您一直住在那兒。」

  「您這麼認為?」

  「當然。」

  「那就好了。」

  「倘若有人對你們失散的事有所瞭解……」

  「噢!對呀,那我怎麼說?」

  「您就說府上有個居心不良的家庭教師,被您家族的宿敵給收買了……」

  「給科西納裡家族?」

  「可不是……這個家庭教師拐走了孩子,為的就是讓您的家族絕後。」

  「一點不錯,他是獨子。」

  「行,現在事情都定當了,您的記憶又恢復了,再也不會忘掉了。您大概已經猜到有件事我要讓您大吃一驚吧?」

  「好事?」盧卡人問。

  「瞧!」基督山說,「我說嘛,一個做父親的,你既騙不了他的心,也騙不了他的眼睛。」

  「嗯!」少校哼了一聲。

  「敢情是有人給您透了風聲,要不就是您自個兒猜到了他在這兒。」

  「誰在這兒?」

  「您的孩子,您的兒子,您的安德莉亞呀。」

  「我猜到了,」盧卡人神色一點不慌張,冷冷地說,「這麼說,他在這兒?」

  「就在這兒,」基督山說,「剛才我的貼身男僕進來時,告訴我他已經到了。」

  「哦!太好了!哦!太好了!」少校每喊一聲,就在直領長禮服的肋形胸飾上抓一下。

  「親愛的先生,」基督山說,「我理解您現在的激動的心情,得讓您先鎮靜一下。我也想讓年輕人在這次盼望已久的會面之前,在心理上有所準備,因為我猜想他跟您一樣著急呢。」

  「我想是的。」卡瓦爾坎蒂說。

  「好吧,我們過一刻鐘再來。」

  「您帶他過來?您要費心親自把他介紹給我?」

  「不,我可不想摻和進來,就你們父子倆,少校先生。不過請放心,即便血緣關係一時難以看出,您也不會弄錯的:他就從這扇門進來。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金黃頭髮——這種金黃色對小夥子來說,也許太漂亮了點兒,他待人很親切;一會兒您就看到了。」

  「不好意思,」少校說,「您知道我身上只帶了布索尼神甫給我的兩千法郎,旅途上已經花得差不多了,我……」

  「您需要錢用……您早該說了,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好吧,親兄弟明算帳,這是八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先給您。」

  少校的眼睛,像紅寶石似的閃閃發光。

  「我還欠您四萬法郎。」基督山說。

  「閣下要我打張收條嗎?」少校邊把鈔票塞進禮服口袋,邊說。

  「打收條幹嘛?」伯爵問。

  「您跟布索尼神甫好有個交代啊。」

  「行,下回拿到那四萬法郎,您合在一起寫張收條。正人君子之間,用不著戒備太多。」

  「噢,對,一點不錯,」少校說,「正人君子嘛。」

  「還有最後一句話,侯爵。」

  「請說。」

  「我提個小小的建議,您不會介意吧?」

  「哪能呢!我求之不得。」

  「您不妨把這件長禮服脫了。」

  「是嗎!」少校瞧著身上的衣服說,語氣頗為得意。

  「是的,您在維亞-雷喬可以這麼穿,可在巴黎,這種服裝即便高雅,也早就過時了。」

  「真遺憾。」盧卡人說。

  「噢!要是您捨不得,您離開這兒時可以再穿走。」

  「那我穿什麼呢?」

  「在您的箱子裡找一件唄。」

  「怎麼,在我的箱子裡!我只帶了一個旅行包啊。」

  「您隨身是不會帶的。何必弄得那麼麻煩呢?再說,一個老軍人是習慣於輕裝上路的。」

  「正因為這樣……」

  「然而您是一個審慎細心的人,您事先就把您的箱子寄出了。箱子是昨天送到黎塞留街王子飯店的。您在那裡預訂了房間。」

  「箱子裡有什麼呢?」

  「我猜想您已經關照貼身男僕把您所需要的東西都放進去了:便裝、軍裝。在重要場合,您就穿軍裝,這樣體面些。別忘了佩戴十字勳章。雖說在法國,大家並不把它當回事,可是戴照管戴。」

  「很好,很好,很好!」少校說,他頭暈目眩,簡直有點忘乎所以了。

  「現在,」基督山說,「您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不會過分激動了,請準備和令郎安德莉亞重逢吧,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

  說完,基督山向興奮得暈暈乎乎的盧卡人親切地欠欠身,消失在了門簾後面。

  [1] 義大利托斯卡納大區城鎮。

  [2] 義大利文:啊呀!

  [3] 義大利文:真糟糕!

  [4] 指要到民政機關去登記的非宗教婚事。

  [5] 義大利托斯卡納大區城鎮。位於比薩西北面,是著名海濱勝地。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8 10:24

第五十六章 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

  基督山伯爵走進巴蒂斯坦稱作藍色客廳的隔壁房間。有個年輕人等在裡面,他的舉止灑脫而隨便,衣著相當雅致。半小時前,一輛出租輕便馬車剛把他送到伯爵府邸的門前;巴蒂斯坦毫不費事就認出了他,這正是那位金頭髮、黑眼睛的高個子年輕人,他那棕黃的髯鬚、紅潤的臉色、白皙的皮膚,巴蒂斯坦事先聽主人描述過。

  伯爵進客廳時,年輕人很隨便地躺在長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用鑲金色球飾的白藤手杖輕輕扣擊自己的皮靴。

  看見伯爵,他倏地站起身來。

  「閣下就是基督山伯爵?」他問。

  「是的,先生,」伯爵回答說,「我想,我是有幸在和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子爵先生說話吧?」

  「在下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子爵。」年輕人說,極其瀟灑地躬身致禮。

  「想必您是收到了一封信,這才來我這兒的?」基督山說。

  「我沒跟您提起這事兒,是因為我覺得那上面的署名挺怪的。」

  「是水手辛巴德?」

  「就是。可我除了《一千零一夜》裡的那個水手辛巴德,從來沒聽說有人叫辛巴德……」

  「哦!他是那個辛巴德的後代,我的一位朋友。他非常有錢,是個怪誕得有點瘋癲的英國人,真名叫威爾莫勳爵。」

  「噢!這下子我全明白了,」安德莉亞說,「真是太好了。這位英國人就是我在……喔,對!……伯爵先生,我悉聽您的吩咐。」

  「倘若我剛才有幸聽到的這些都是實情,」伯爵微笑著說,「我希望您能賞臉講一下您的身世。」

  「遵命,伯爵先生,」年輕人口若懸河地往下說,這足以說明他有非常健全的記憶力,「我,正如您說的,是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子爵,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少校的兒子,先祖卡瓦爾坎蒂的名字曾載入佛羅倫斯的貴胄名冊。家父每年還有五十萬年金,我家很富有。不幸的是,我六歲時被一個見利忘義的家庭教師拐騙,至今已有十五年沒能見到生身父親。我一到懂事年齡,可以自由作主了,就四處找他,可是毫無結果。後來,您的朋友辛巴德就給我來了這封信,告訴我家父在巴黎,要我面見您瞭解詳情。」

  「說真的,先生,您告訴我的這些事都非常有趣,」伯爵帶著一種憂鬱的欣賞的神情,注視著年輕人神色自若的臉,這是一張堪與邪惡天使比美的小白臉,「您聽從我朋友辛巴德的勸告,對他的囑咐完全照辦,做得很對,因為您的父親確實就在這兒,而且正在找您。」

  伯爵進了客廳,眼光始終沒離開過這個年輕人,他很欣賞這個年輕人目光的鎮定和聲音的沉著。不過,小安德莉亞聽到您的父親確實就在這兒,而且正在找您這麼句再自然不過的話,卻不由得嚇了一跳,喊出聲來: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在這兒?」

  「一點不錯,」基督山回答說,「令尊大人,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少校。」

  驚恐的表情陡地從年輕人的眉宇間消失了。

  「噢!可不是,」他說,「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少校。那麼,伯爵先生,您是說我那親愛的父親,他就在這兒?」

  「是這樣,先生。我還要告訴您,我剛才還和他在一起,他告訴我的早年和兒子失散的故事,讓我非常感動;說真的,他的這種痛苦,這種擔驚受怕,這種祈望期盼,簡直就是一首感人肺腑的詩。後來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拐騙他兒子的歹徒提出可以把兒子交還給他,或者讓他知道兒子的下落,條件是交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贖金。愛子心切的父親沒有半點遲疑;這筆款子送到了皮埃蒙的邊境線,同時還帶去了一張辦妥去義大利簽證的護照。我想,您當時是在法國南方吧?」

  「是的,先生,」安德莉亞局促不安地說,「對,我當時是在法國南方。」

  「好像是有輛馬車在尼斯等您?」

  「正是這樣,先生;我坐著這輛馬車,先從尼斯到熱那亞,再從熱那亞到都靈,然後從都靈到尚貝里,又從尚貝里到蓬德博瓦贊,最後從蓬德博瓦贊到巴黎。」

  「妙極了!他一直盼著能在路上遇見您呢,因為他走的也是這條道;現在我明白您為什麼選這條路線啦。」

  「不過,」安德莉亞說,「即使我親愛的父親在路上遇見我,恐怕也認不出我了;咱倆失散多年,我的模樣有了些改變。」

  「哦!有道是骨肉情深嘛。」基督山說。

  「噢!對,說得對,」年輕人說,「我沒想到骨肉情深這話兒。」

  「現在,」基督山說,「卡瓦爾坎蒂侯爵只有一件事還放心不下,那就是不知道您跟他分離的這些日子裡,您的情況究竟如何,不知道那些歹徒怎樣對待您,有沒有對您的身份表示應有的尊重,還有,不知道您在遭受他們施加於您的精神上的折磨——那要比肉體的折磨可怕一百倍——以後,那些得天獨厚的稟賦是否受到某種損傷,您是否還相信自己能夠不失尊嚴地重新在社交界取得並保持您應有的地位。」

  「先生,」年輕人聽得目瞪口呆,囁嚅著說,「我希望不至於有什麼謠傳……」

  「喔!我是從我的朋友、慈善家威爾莫那裡聽說您的。我只知道他跟您相遇時您的境況不怎麼好,但詳情我一無所知,也沒有問過他:我不是愛管閒事的人。您的不幸引起了他的關注,這就是說您確有值得別人關注之處。他對我說,他要讓您得到您在社交界沒能得到的地位,他要找到您父親,而且相信一定能找到;他去找了,而且看來真的找到了,因為令尊現在就在這兒;最後,我這位朋友昨天通知我說您就要到了,還給了我一些有關您的財產的指示;整個事情就是這樣。我知道我這位朋友威爾莫是個怪人,但我也知道他為人極其可靠,而且富有得像座金礦,再怎麼別出心裁也絕不至於弄得傾家蕩產,所以我答應對他的指示照辦不誤。現在,先生,我想提個問題,請您務必不要介意:既然我不得不在某種意義上充當您的保護人的角色,我自然想知道,您所遭受的那些不幸,那些不由您的意願所決定,而且絲毫不會降低我對您的敬意的不幸,是不是使您變得對社交場有了幾分陌生之感,而以您的財產和門第,您在社交場上的言談舉止都應該是非常得體才是的。」

  「先生,」年輕人回答說,在伯爵說話的這段時間裡,他漸漸恢復了鎮定自若的神態,「這一點您盡可以放心:把我從父親身邊拐走的那些歹徒,想必當初就存心要狠狠地敲家父一筆贖金,他們打的算盤是,要想從我身上多榨些錢,必須讓我保持我的身價,而且還要儘量讓這身價再提高些;所以我受到了相當好的教育,那些拐騙孩子的人販子對待我,有點像小亞細亞的奴隸主對待奴隸,那些奴隸主把奴隸培養成語法教師、醫生和哲學家,為的就是把他們在羅馬市場上賣個好價錢。」

  基督山滿意地笑了笑;他還沒有料到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能有這等的機敏。

  「況且,」年輕人接著說,「要是在我身上有某些教養不足或禮儀不周的缺點,我想,考慮到伴我度過童年時代、又隨我進入青年時代的不幸遭遇,人家想必也會加以寬容,原諒那些缺點的。」

  「好吧,」基督山顯得很隨便地說,「我悉聽尊便,子爵,您有權決定自己如何行事,這是您的事情;不過說真的,要換了我,我就會對這段坎坷經歷守口如瓶。您的身世就是部傳奇故事,而社交場上的人們,雖說都愛看那些用兩張黃紙封面裝訂的傳奇故事,但說來也奇怪,對於那些在他們眼裡像是用兩片能說會道的嘴皮子裝訂起來的傳奇故事,他們卻反而有種戒心,哪怕您說得天花亂墜,往上面貼金,人家也還是不信。我冒昧地提醒您注意這種很尷尬的局面,子爵先生;一旦您把您那委婉動人的身世講給某人聽,頃刻之間就會傳得滿城風雨,而且完全走了樣。您就只得裝出一副安東尼 [1] 的模樣,可是安東尼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說不定您會在引起人們的好奇心這一點上取得成功,然而您並不一定會喜歡成為人人矚目的物件和評頭論足的目標吧。這也許會使您感到厭煩的。」

  「我想您說得很對,伯爵先生,」年輕人說,在基督山目光的逼視下,他的臉色不由自主地變白了,「這種情況是非常麻煩的。」

  「哦!也無須把情況看得過於嚴重,」基督山說,「因為,一個人在想避免犯某種錯誤的時候,往往又會幹出別的荒唐事情來。對您來說,最可取的是一個簡單的行動計畫。這個計畫完全符合您的利益,像您這樣一位聰明人採用這個計畫是再自然不過的:您得手頭有一批證據,有一些受人尊敬的朋友,您得靠這些來澄清您過去的生活可能留下的所有疑點。」

  安德莉亞顯然亂了方寸。

  「我本來是可以為您作保,當您的擔保人的,」基督山說,「不過我這個人的倫理準則是,哪怕對最好的朋友也抱懷疑的態度,而且但求人家對我也抱同樣的態度;所以要是我為您作保,用演戲的行話來說,就是串列了,弄不好會讓人喝倒彩,我可不想那樣。」

  「可是,伯爵先生,」安德莉亞壯著膽子說,「看在威爾莫勳爵介紹我來見您的分上……」

  「哦,那當然,」基督山說,「不過威爾莫勳爵還曾經告訴過我,親愛的安德莉亞先生,您的青年時代也並非風平浪靜的。哦!」伯爵瞧見安德莉亞做了個動作,就接著往下說,「您無須對我作任何解釋;再說,我之所以請您父親卡瓦爾坎蒂侯爵先生從盧卡趕來,也正是為了讓您不必再有求於任何別人。您待會兒就會見到他;他的態度略微有點古板,有點拘謹,那是穿制服的緣故。只要想到他在奧地利軍隊中服役已達十八年之久,那就一切都可以原諒了;一般說來,我們對奧地利人是不十分苛求的。總之,我向您保證,他是一位各方面都不會令您失望的父親。」

  「啊,先生,聽您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我離開他這麼久,對他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

  「還有,您知道,一宗很大的家產也能使許多事情迎刃而解的。」

  「這麼說來家父確實是很有錢囉,先生?」

  「腰纏萬貫的大富翁……年金有五十萬利弗爾。」

  「那麼,」年輕人急不可耐地發問,「我的境況會……很愜意囉?」

  「愜意至極,我親愛的先生;您住在巴黎期間,他每年給您五萬利弗爾。」

  「照這樣,我就長住巴黎了。」

  「哎!情況多變,誰能打包票呢,我親愛的先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德莉亞歎了口氣。

  「不過,」他說,「如果我在巴黎,呃……如果沒有發生什麼情況,非讓我離開這兒不可的話,那麼您剛才所說的這筆錢,我肯定能拿到嗎?」

  「哦!毫無問題。」

  「是從家父那兒?」安德莉亞焦急地問。

  「是的,不過由威爾莫勳爵具保,他已經按令尊的意思,在唐格拉爾先生的銀行裡開了一個每月支取五千法郎的戶頭,這家銀行是巴黎最有信譽的銀行之一。」

  「家父打算在巴黎長住嗎?」安德莉亞不安地問。

  「只住幾天,」基督山回答說,「他因軍務在身,假期至多只有兩三個星期。」

  「哦!我親愛的父親!」安德莉亞說,顯然他對這樣匆促的行期感到非常高興。

  「因此,」基督山裝作誤解了他的意思,說道,「因此我一分鐘也不想再耽擱你們的會面了。您已經準備好去擁抱這位可敬的卡瓦爾坎蒂先生了嗎?」

  「我想您不會懷疑這一點吧?」

  「那好!就請到客廳去吧,親愛的朋友,您會見到您父親正在那兒等您。」

  安德莉亞向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朝隔壁的客廳走去。

  伯爵目送他走去,等到見他消失在門後,就撳了一下裝在一幅畫上的按鈕。只見畫框稍稍移動,露出一道設計得很巧妙的縫隙,剛好能讓人看清隔壁客廳裡的情景。

  安德莉亞隨手把門帶上,朝著少校走上前去,少校剛才聽見他的腳步聲時,已經站了起來。

  「哦,親愛的爸爸,」安德莉亞大聲地說,好讓伯爵隔著關緊的房門也能聽到,「真的是您嗎?」

  「您好,我親愛的兒子。」少校莊重地說。

  「咱倆分離了這麼些年,」安德莉亞邊說邊往房門瞟了一眼,「現在又重逢了,這多麼叫人高興啊!」

  「可不是,分離得是夠久了。」

  「咱們不擁抱一下嗎,先生?」安德莉亞說。

  「您願意就行,我的孩子。」少校說。

  兩人就像在法蘭西喜劇院的舞臺上那樣擁抱在一起,也就是說,各自把腦袋擱在對方的肩膀上。

  「這麼說咱們又團聚了!」安德莉亞說。

  「咱們又團聚了。」少校說。

  「永遠不再分離了?」

  「這可不行;我想,親愛的孩子,現在您已經把法國當作第二故鄉了吧?」

  「說實話,」年輕人說,「離開巴黎我會絕望的。」

  「可我,您得明白,我離開了盧卡就沒法活下去。所以我得儘快趕回義大利去。」

  「可是,我最親愛的爸爸,您在動身以前一定會把那些證明文件給我的吧,有了那些檔我就可以證明我的身份了。」

  「那還用說?我就為這事才專程趕來的,為了把這些檔交給您,我已經找得您這麼苦,實在不想再來重新找一次了;那會要了我老命的。」

  「那些檔在哪兒?」

  「就在這兒。」

  安德莉亞急不可耐地把父親的結婚證書和他自己的受洗證明一把奪過來——這種急切的心情對一個好兒子來說原本也是很自然的——迅速而熟練地把兩份檔都看了一遍,他的目光表明他不僅對這些東西極感興趣,而且在這方面是訓練有素的。

  看完以後,他的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興奮的神色;他帶著一種古怪的笑容望著少校。

  「嗨!」他用純正的托斯卡納方言說道,「這麼說,義大利是廢止苦役船 [2] 啦?……」

  少校挺直了身子。

  「幹嘛問這個?」他說。

  「在那兒偽造這類檔不會給判刑嗎?在法國,我最親愛的父親,有這一半咱倆就得上土倫去呼吸五年新鮮空氣啦 [3] 。」

  「您這是什麼意思?」那盧卡人還想竭力保持尊嚴。

  「我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安德莉亞按住少校的胳膊說,「人家給了您多少錢,讓您來當我的父親?」

  少校想開口說話。

  「噓!」安德莉亞壓低嗓門說,「我來給您做個榜樣,好讓您放心;人家給我每年五萬法郎,讓我來當您的兒子:所以您該明白,我是不會否認您是我父親的。」

  少校神色不安地朝四下望望。

  「嘿!放心吧,沒別人,」安德莉亞說,「再說,咱們說的是義大利話。」

  「嗯,我麼,」盧卡人開口說,「他們給我五萬法郎,一次付清。」

  「卡瓦爾坎蒂先生,」安德莉亞說,「童話故事您信不信?」

  「從前不信,可現在我沒法不信了。」

  「這麼說您是有些證據的嘍?」

  少校從貼身的錢袋裡掏出一把金幣。

  「喏,瞧見了吧。」

  「那麼,您以為我可以相信人家對我的許諾嘍?」

  「我相信這許諾。」

  「那位伯爵老兄是會說話算數的嘍?」

  「絕不會食言;不過您也明白,要想這麼著,咱倆還得把戲演下去。」

  「怎麼演?……」

  「我演慈祥的父親……」

  「我演恭順的兒子,既然他們要我當您的後代……」

  「您說的他們是誰?」

  「天曉得,我也什麼都不知道,反正是寫信給您的人唄;您沒收到過一封信嗎?」

  「收到過。」

  「誰寫來的?」

  「一個叫什麼布索尼的神甫。」

  「您不認識他?」

  「從沒見過。」

  「信裡說些什麼?」

  「您不會出賣我吧?」

  「我不會說出去,咱倆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嘛。」

  「那您就拿去看吧。」

  少校把一封信遞給年輕人。

  安德莉亞低聲唸道:

  您很窮,窮愁潦倒的晚年在等待著您。您想不想做個即使算不上闊佬,至少也能完全自立的人呢?

  請您立即動身去巴黎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見基督山伯爵先生,向他領回您和科西納裡侯爵夫人生養的,五歲時被人拐走的兒子。

  這個兒子名叫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

  為使您不至於對寫信人的誠意有所懷疑,現隨信附上:

  一、一張兩千四百托斯卡納利弗爾的票據,可向佛羅倫斯戈齊先生的銀行兌取;

  二、一封寫給基督山伯爵的介紹信,信上說明我同意您向他支取四萬八千法郎的款項。

  請於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七點到伯爵府邸。

  布索尼神甫

  「就是它。」

  「怎麼!就是它?您這是什麼意思?」少校問。

  「我是說我也收到過一封類似的信。」

  「您?」

  「對,我。」

  「布索尼神甫寫的?」

  「不是。」

  「那麼是誰?」

  「是個英國人,一個叫什麼威爾莫的勳爵,他用的是水手辛巴德的假名。」

  「您也不認識他,就像我不認識布索尼神甫一樣?」

  「不,我可比您占了點先。」

  「您見過他?」

  「對,見過一面。」

  「在哪兒?」

  「啊!這一點我就不能奉告了;要不您就知道得跟我一樣多了,那可沒必要。」

  「這封信裡說些什麼呢?」

  「您看吧。」

  您很窮,而且前途一片黯淡:您想有身份,有自由,有財產嗎?

  「天哪!」年輕人左右搖擺著身子說,「像這樣的問題還用問嗎?」

  請到尼斯去,在熱那亞門您會發現有輛備好鞍轡的驛站快車在等著您。您從那兒出發,途經都靈、尚貝里和蓬德博瓦贊駛往巴黎,在五月二十六日晚七點到香榭麗舍大街基督山伯爵府邸,向他要您的父親。

  您是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侯爵和奧莉維亞·科西納裡侯爵夫人的兒子,侯爵給您的文件會確認這一點,憑這份檔您可以用這個姓氏進入巴黎社交界。

  按您的身份,每年五萬利弗爾的進款也應當可以過得不錯了。

  隨信附上五千利弗爾票據一張,可向尼斯費雷亞先生的銀行兌取。另有一封給基督山伯爵的介紹信,我在信中請他對您多加照應。

  水手辛巴德

  「呣!」少校說,「太好了!」

  「可不是?」

  「您見到伯爵了?」

  「剛從他那兒來。」

  「他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完全沒有。」

  「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嗎?」

  「我真的不明白。」

  「其中必定有個上當的主兒。」

  「那總不會是您,也不會是我吧?」

  「當然不會。」

  「嗯,那麼……」

  「反正跟咱們沒關係,是嗎?」

  「就是,我正想說這話呢;咱們得把戲演到底,而且得處處小心。」

  「沒錯;您會看到我是個好搭檔的。」

  「對這一點我從沒懷疑過,我親愛的爸爸。」

  「承蒙誇獎,我親愛的孩子。」

  基督山挑在這個當口走進客廳。聽見他的腳步聲,兩人都往對方身上撲去;伯爵進門時瞧見兩人抱在一起。

  「好啊!侯爵先生,」基督山說,「看來您是找到了一個稱心如意的兒子啦?」

  「哦!伯爵先生,我快活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那麼您呢,年輕人?」

  「哦!伯爵先生,我都高興得快透不過氣來了。」

  「幸福的父親!幸福的孩子!」伯爵說。

  「只有一件事讓我傷心,」少校說,「那就是我非得很快離開巴黎不可。」

  「噢!親愛的卡瓦爾坎蒂先生,」基督山說,「我想,在我把你們介紹給幾位朋友之前,您是不會動身的吧。」

  「我聽候伯爵先生的吩咐。」少校說。

  「現在,怎麼樣,年輕人,說說實話吧。」

  「向誰?」

  「當然是向令尊閣下嘍;說說您的經濟情況吧。」

  「喲!」安德莉亞說,「您這下可說中我的心事啦。」

  「您聽見了,少校?」基督山問。

  「聽見了。」

  「那好,您是不是聽得懂其中的意思呢?」

  「完全懂得。」

  「令郎說他缺錢花哩。」

  「您看我該怎麼辦?」

  「那還用說,給他唄!」

  「我?」

  「對,您。」

  基督山從父親身邊走到兒子身邊。

  「拿著!」他把一包鈔票塞在安德莉亞手中說。

  「這是什麼?」

  「您父親給的。」

  「家父給的?」

  「對呀。您剛才不是說缺錢花嗎?」

  「是的。那怎麼樣呢?」

  「那就這樣囉!他要我把這包錢交給您。」

  「從我的收入裡扣除?」

  「不,這是讓您在巴黎安頓下來的費用。」

  「喔!親愛的爸爸!」

  「別出聲,」基督山說,「您看得出來,他不想讓我告訴您這錢是他給的。」

  「我十分感激他對我的體貼。」安德莉亞說著,把這些鈔票塞進了長褲的錢袋裡。

  「很好,」基督山說,「行了!」

  「我們什麼時候能有幸再見到伯爵先生呢?」卡瓦爾坎蒂問。

  「喔!對,」安德莉亞也問,「什麼時候我們能有這份榮幸呢?」

  「星期六,要是你們願意……哦……對……就星期六吧。那天晚上我在拉封丹街二十八號的奧特伊別墅請客吃飯,我請了幾個人,其中有你們的銀行家唐格拉爾先生,我要把你們介紹給他,他得先認識你們兩位元,才能同意你們去提款。」

  「穿禮服?」少校輕聲問道。

  「穿禮服:制服、十字勳章、束膝短套褲。」

  「那我呢?」安德莉亞問。

  「噢!您麼,非常簡單:黑長褲、漆皮靴、白背心、黑的或藍的上裝、翻花領結。做衣服得上布蘭或韋羅尼克的裁縫鋪;要是您沒有他們的地址,巴蒂斯坦會給您的。像您這麼有錢的人,在穿著上愈是不加修飾,效果就愈好。要是您想買馬,可以上德弗德厄那兒;要是想買敞篷馬車,可以上巴蒂斯特那兒。」

  「我們幾點鐘到府上?」年輕人問。

  「就六點半吧。」

  「好,我們會準時到的。」少校舉手行禮說。

  然後,卡瓦爾坎蒂父子向伯爵鞠躬告辭而去。

  伯爵走到窗前,瞧著他倆手挽手地穿過庭院。

  「一對寶貨!」他說,「這兩個傢伙不是貨真價實的父子,倒是可惜了!」

  接著,他陰鬱地沉思了片刻,說道:

  「去莫雷爾家吧;我覺得厭惡比仇恨更讓人噁心。」

  [1] 大仲馬同名劇作中的主人公,性格憂鬱悲觀。

  [2] 舊時由苦役犯劃槳的戰船。

  [3] 土倫是法國在地中海沿岸的一個軍港。呼吸新鮮空氣,此處指在苦役船上劃槳。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8 10:26

第五十七章 苜蓿地

  現在要請讀者允許我將各位帶進和德·維爾福先生府邸毗鄰的那片苜蓿地;在幾棵栗樹掩映下的鐵門背後,我們會遇見幾位熟人。

  這一回是馬克西米利安先到。他把一隻眼睛湊在鐵門的縫隙上,等候著花園深處樹叢中將要出現的那個人影,以及緞鞋踏在小徑的細砂上的窸窣聲。

  盼了很久的窸窣聲終於傳來了,但是走過來的人影卻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唐格拉爾夫人和歐仁妮小姐的來訪,耽擱了瓦朗蒂娜的時間,她沒想到她倆會待得這麼久。於是,為了不致失約,姑娘向唐格拉爾小姐提議到花園裡去散散步,想借此讓馬克西米利安看到,雖說她誤了時間,想必使他感到很難熬,可這並不是她的過錯。

  年輕人憑著戀人所特有的敏銳直覺,立刻明白了這一情況,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況且,瓦朗蒂娜雖說沒讓他能聽見她說話的聲音,但她有意在馬克西米利安視線所及的範圍裡來回踱步,每當她走一個來回,總會投去一道不為她的女伴所察覺,但卻越過鐵門並被年輕人接住的目光,猶如在對他說:

  「耐心些,朋友,您也看見了,這並不是我的錯。」

  而馬克西米利安,也就耐著性子欣賞起眼前這兩位姑娘的區別來了:一位是金黃頭髮,眼神憂鬱,柔軟的腰肢宛如婀娜的垂柳;另一位棕色頭髮,眼神傲慢,腰桿筆挺猶如一株白楊;結果當然不消說,在兩種迥然相異的氣質對比之下,至少在年輕人的心裡,瓦朗蒂娜占盡了上風。

  散了半小時步以後,兩位姑娘回屋去了。馬克西米利安明白,唐格拉爾夫人的來訪這就算結束了。

  果然,過了一會兒,瓦朗蒂娜又獨自出來了。她生怕會有道不知趣的目光尾隨著她重返花園,所以走得很慢;而且,並沒有一下子就朝鐵門走去,而是神態很自然地先把每叢樹葉細細打量一遍,又把目光投向每條小徑的深處,並且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一會兒。

  這番審慎的巡視過後,她才朝鐵門奔去。

  「您好,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說。

  「您好,馬克西米利安;我讓您等久了,可您也看見這原因了吧?」

  「是的,我看見了唐格拉爾小姐;我可不知道您和這位小姐這麼親近。」

  「誰跟您說我倆親近了,馬克西米利安?」

  「誰也沒說;可我覺得你倆手挽手的樣子,你倆談話的樣子,都告訴了我這一點,彷彿你們是寄宿學校的兩個女生在說悄悄話哩。」

  「我們是在說悄悄話,」瓦朗蒂娜說,「她告訴我說她討厭跟德·莫爾塞夫先生的婚事,我呢,我告訴她說我把嫁給德·埃皮奈先生看作一場災難。」

  「親愛的瓦朗蒂娜!」

  「這就是為什麼您,我的朋友,」年輕姑娘接著往下說,「會看到我和歐仁妮顯得是在互吐心曲了;這是因為,在說那個我不愛的男人的同時,我心裡在想著我愛的男人。」

  「您真好,真的樣樣都好,瓦朗蒂娜,而且您身上有一樣東西,是唐格拉爾小姐永遠也不會有的:就是那種不可言傳的女性的魅力,這種魅力之於女性,猶如香氣之於花朵,甜味之於水果;因為,一朵花光開得美麗是不夠的,一個果子光結得壯實也是不夠的。」

  「這是您的愛情在左右您的看法,馬克西米利安。」

  「不是的,瓦朗蒂娜,我向您保證。噢,剛才我望著你倆的時候,我以名譽起誓,我雖然對唐格拉爾小姐的美貌給予了公正的評價,可我還是不明白怎麼會有男人去愛上她的。」

  「這是因為,正如您自己說的,馬克西米利安,我在那兒的緣故,我在旁邊就使您對她不公正了。」

  「不是的……不過請告訴我……有個純粹出於好奇的問題,是打我對唐格拉爾小姐的某些想法裡冒出來的。」

  「哦!準是些不公正的想法,我不問也知道。當你們評判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的時候,我們就別指望能得到寬容了。」

  「難道你們女人之間就那麼公正啦!」

  「那可是因為幾乎在所有的情形下,我們的評判總帶有情緒。不過,還是回到您的問題上來吧。」

  「唐格拉爾小姐是不是因為愛上了別人,才怕跟德·莫爾塞夫先生結婚呢?」

  「馬克西米利安,我對您說過我和歐仁妮只是泛泛之交。」

  「哎,我的天主!」莫雷爾說,「兩個姑娘碰在一起,就算只是泛泛之交,也會無話不談的;您就承認自己問過她這個問題吧。啊!我瞧見您笑了。」

  「如果這樣,馬克西米利安,咱們中間有沒有這道鐵門也就一樣了。」

  「噢,她對您是怎麼說的?」

  「她對我說她誰也不愛,」瓦朗蒂娜說,「說她害怕結婚,說她最大的樂趣是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她幾乎盼望她爸爸破產,好讓她當個藝術家,就像她的朋友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一樣。」

  「啊!您看到了吧!」

  「怎麼!這表明什麼了?」瓦朗蒂娜問。

  「沒什麼。」馬克西米利安微笑著回答。

  「那麼,」瓦朗蒂娜說,「您又為什麼笑呢?」

  「嗨!」馬克西米利安說,「這不是,您也在笑了,瓦朗蒂娜。」

  「您是想要我走開嗎?」

  「喔!不是的!咱們來談您吧。」

  「喲!可不是,咱們最多只能再待十分鐘了。」

  「我的天主!」馬克西米利安沮喪地喊道。

  「是啊,馬克西米利安,您是該向天主求告,」瓦朗蒂娜神情憂鬱地說,「我對您只是個可憐的朋友。瞧我把您弄成了什麼樣子,可憐的馬克西米利安,您長得這麼英俊,原可以很幸福的!為這我一直在苦苦地責備自己,這是真話。」

  「喔!這跟您有什麼關係呢,瓦朗蒂娜,只要我覺得這樣很幸福,只要我覺得我這綿綿不盡的等待能得到補償,而這補償就是見到您哪怕五分鐘,就是聽到您說上哪怕幾句話,就是這樣一種根深蒂固、永不磨滅的信念:相信天主從未創造過像我倆這樣和諧的兩個心靈,從未像這樣奇蹟般地把這兩顆心結合在一起過,相信他決不會讓這兩顆心分開。」

  「好吧,謝謝您,馬克西米利安,就請您為我倆抱著希望吧;這樣我會快活些。」

  「您到底出了什麼事,瓦朗蒂娜,要這麼匆忙地離開我?」

  「我也不知道。德·維爾福夫人派人請我去,說是要跟我談談有關我部分財產的事。哦!主啊,就讓他們把我的財產都拿去吧,我是太有錢了。但願他們拿去以後,就能讓我安靜、自由地待著;我就是很窮,您也會愛我的,是嗎,馬克西米利安?」

  「是的!我永遠愛您;是富是窮對我都沒關係,只要我的瓦朗蒂娜在我身邊,只要我確信誰也不能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不過,這次談話,瓦朗蒂娜,您以為這次談話不會涉及您的婚事嗎?」

  「我想不會。」

  「現在,請聽我說,瓦朗蒂娜,您千萬別害怕,只要我活著,我就決不會再愛第二個人的。」

  「您以為我聽您這麼說,就不會擔心了嗎,馬克西米利安?」

  「對不起!您說得對,我真是沒有頭腦。嗯!我想告訴您的是,有一天我遇見了德·莫爾塞夫先生。」

  「怎麼樣?」

  「弗朗茲先生是他的朋友,這您知道。」

  「是的,那又怎麼樣?」

  「嗯!他收到弗朗茲的一封信,弗朗茲說他就要回來了。」

  瓦朗蒂娜臉色蒼白,伸手撐在鐵門上。

  「哦!我的天主!」她說,「真會是這樣!可是,不,這個消息不會由德·維爾福夫人來告訴我的。」

  「為什麼?」

  「因為……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可是我覺得德·維爾福夫人,雖說從沒公開表示反對,但她並不喜歡這樁婚事。」

  「是嗎!瓦朗蒂娜,那我真要對德·維爾福夫人感激涕零了。」

  「哦!先別忙著感激,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淒婉地笑著說。

  「哎,她既然對這門婚事沒有好感,甚至反對它,那麼聽到有其他人提親,她不就覺得來得正好嗎?」

  「別想得那麼美,馬克西米利安;德·維爾福夫人不喜歡的不是男方,而是結婚這件事。」

  「什麼?結婚這件事!要是她這麼討厭結婚,那她自己幹嘛要結婚?」

  「您沒明白我的意思,馬克西米利安;事情是這樣的,一年前我提出要進修道院那會兒,她雖然也說了些面子上非說不可的話,勸我別那麼做,可是暗地裡卻覺得正中下懷;就連我父親,我相信他一定是受了她的慫恿,居然也同意我進修道院。最後還是我那可憐的祖父勸住了我。這位可憐的老人,他在這世上只愛我一個人,而且——要是我這麼說褻瀆了神明,願天主寬恕我——在這世上也只有我一個人愛著他。您沒法想像,馬克西米利安,當時在老人的眼裡閃現的是怎樣一種表情啊。您可知道,當他聽說我的決定,對我望著的時候,那目光中包含著多少責備啊。他既沒嗚咽,也沒歎息,但那悄悄沿著木然不動的臉頰往下淌的眼淚中,包含著何等的絕望啊。哦!馬克西米利安,我當時心頭湧上一陣強烈的內疚;我跪倒在他膝前,大聲說:『原諒我!原諒我!親愛的爺爺!隨便他們怎樣對待我吧,我再也不會離開您啦。』聽了這話,他抬起眼睛望著上天!馬克西米利安,我也許還得受很多苦;可是親愛的爺爺的這道目光,已經事先補償了我將要遭受的那些苦難。」

  「可愛的瓦朗蒂娜!您是位天使,我真不知道我憑什麼——像我這樣一個手拿軍刀在貝督因人中間左劈右砍的人——我真不知道我憑什麼配得上您對我的眷顧,莫非天主真的就認為他們是該死的邪教徒了嗎?可我還是想問您,瓦朗蒂娜,您要是不結婚,德·維爾福夫人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您剛才沒聽見我說我很有錢,馬克西米利安,甚至太有錢了嗎?我從我母親名下可以繼承五萬利弗爾的年金;我的外公外婆德·聖梅朗侯爵和侯爵夫人,大概也會留給我同樣數目的一筆財產;諾瓦蒂埃先生又顯然是想讓我當唯一的遺產繼承人的。所以結果就是,我的弟弟愛德華從德·維爾福夫人那兒繼承不到任何財產,跟我相比就是個窮人了。這孩子是德·維爾福夫人的一塊心頭肉;而要是我當了修女,我的全部財產就會轉到父親名下,他不但可以繼承侯爵夫婦的遺產,還可以得到我的所有財產,隨後這些財產就是她兒子的了。」

  「哦!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竟會這樣貪財,真是不可思議!」

  「可您得想到,馬克西米利安,這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的兒子,您責備她犯了過錯,而從母愛的角度看,那倒可以說是一種美德呢。」

  「哎,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您把財產分一部分給她兒子,行不行呢?」

  「我怎麼能提這樣的建議呢?」瓦朗蒂娜說,「何況她又是一個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存半點私心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的愛情在我心中永遠是神聖的,我就像對待一切神聖的事物那樣,用仰慕的輕紗把它蒙上,珍藏在心裡。所以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包括我妹妹在內,知道這從未向人透露的愛情。現在,瓦朗蒂娜,您能允許我把這愛情告訴一位朋友嗎?」

  瓦朗蒂娜打了個哆嗦。

  「告訴一位朋友?」她說,「哦!天主啊!馬克西米利安,我就怕聽您說這種話!一位朋友?他究竟是誰?」

  「您聽我說,瓦朗蒂娜,您有沒有對哪個人感到過一種無法抗拒的好感?儘管您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您卻覺得像是早就認識他似的,您問自己在什麼時候、在哪兒見過他,可您又想不起來時間和地點,於是您就覺得那都是在早先的另外一個世界上,而這種好感只是一種回憶的甦醒而已,您有過這種感覺嗎?」

  「我有過。」

  「那好!我第一次見到這位非比尋常之人的時候,心裡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非比尋常之人?」

  「對。」

  「那您認識他已經很久了?」

  「就八九天吧。」

  「您居然把一個才認識一星期的人,稱作自己的朋友?喔!馬克西米利安,我還以為您會把朋友這個高尚的字眼,用得更謹慎些呢。」

  「您在邏輯上是完全有道理的,瓦朗蒂娜;可是不管您怎麼說,我還是沒法擺脫這種本能的感覺。我覺得這個人跟我未來所能得到的幸福,是聯繫在一起的。這些幸福,有時候彷彿是他那深邃的目光已經看見,而且是他那雙強有力的手在導引過來的。」

  「這麼說,他是個先知?」瓦朗蒂娜莞爾一笑說。

  「確實如此,」馬克西米利安說,「我常常會這麼想,覺得他能未卜先知……尤其是好事。」

  「哦!」瓦朗蒂娜神情憂傷地說,「請讓我見見這個人吧,馬克西米利安。那樣他就可以告訴我,我能不能得到足夠的愛,來補償我所受的所有這些痛苦了。」

  「可憐的瓦朗蒂娜!您見過他!」

  「見過?」

  「是的。他就是救了您繼母和她兒子性命的那個人。」

  「基督山伯爵?」

  「就是他。」

  「哦!」瓦朗蒂娜大聲說,「他不可能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繼母的好朋友。」

  「伯爵是您繼母的朋友?瓦朗蒂娜,我的直覺告訴我,不是這麼回事。我敢肯定您想錯了。」

  「哦!可您知道嗎,馬克西米利安!現在這家裡已經不是愛德華在發號施令,而是伯爵在主宰一切。德·維爾福夫人巴結他,把他當作人類智慧的化身;我父親崇拜他,說自己從沒聽到過像他這樣雄辯、精湛的高論;愛德華對他有一種狂熱的迷戀,儘管他害怕伯爵那雙烏黑的大眼珠,但一見伯爵來,他就會奔上前去,扳開他的手,而這只手裡也必定會有一件可愛的玩具。在這兒,基督山先生不是在我父親家裡,也不是在德·維爾福夫人家裡,基督山先生是在他自己家裡。」

  「嗯!親愛的瓦朗蒂娜,如果情況真像您講的這樣,那您也許早就感覺到,或者很快就會感覺到,他的存在對周圍的人影響有多大了。他在義大利遇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就把他從強盜手裡救了出來;他看見唐格拉爾夫人,就送了她一份貴重的禮物;您的繼母和弟弟路過他的門前,他的黑奴就救了他倆的性命。這個人顯然有一種左右環境的能力。我從沒見過在哪個人身上,樸素篤實和雍容華貴居然能相配得這麼和諧。當他朝我微笑時,他的笑容是那麼親切,我全然忘記別人是怎樣說他的笑容辛辣刺人的了。噢!請告訴我,瓦朗蒂娜,他也這樣對您微笑過嗎?如果有過,您一定會感到很幸福的。」

  「我?」姑娘說,「哦!我的天主!他連看也不看我,馬克西米利安,我是說當我碰巧走過的時候,他總是轉過眼去不看我。哦!他不是個寬宏大度的人,不是的!要不就是他並沒有一雙能看到別人心裡去的慧眼,您把他想錯了。因為,倘若他真是寬宏大度的,瞧見我在這家裡這麼孤單、這麼愁苦,他一定會施加他的影響來保護我;倘若他真像您說的那樣,是一輪太陽,他一定會用一束陽光來溫暖我的心的。您說他喜歡您,馬克西米利安;哦!主啊,您知道是為什麼嗎?像您這麼一個身高五尺六寸,蓄著長長的唇髭、佩著長長的軍刀的威風凜凜的軍官,人家當然會對您笑臉相迎。可是對一個哀苦無告的可憐姑娘,他們是不屑一顧的。」

  「哦!瓦朗蒂娜!我敢肯定,您想錯了。」

  「倘使他換個樣子,馬克西米利安,倘使他對我的態度圓通一些,也就是說,倘使他這位想方設法要在這個家庭掌權的人,哪怕就有一次,賞我一個被您說得神乎其神的笑臉,那也好呀。可是沒有,他看到我孤苦伶仃,明白我對他毫無用處,所以他對我根本不屑一顧。甚至,說不定他為了討好我的父親,討好德·維爾福夫人和我的弟弟,還會利用他的權力貶損我呢!哦,說心裡話,我可不是一個該讓人家這麼毫無道理地不放在眼裡的女人。這話是您對我說的呀。啊!原諒我,」姑娘瞧見馬克西米利安聽了這番話後的表情,接著說,「我真不好,我對您說了他這麼多壞話,可我都是沒有仔細想過,隨口說出來的。對,我不否認您說的那種影響是存在的,而且他對我也施加過這種影響。不過雖然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正像您看到的,他所採用的方法是有害的、邪惡的。」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爾歎了口氣說,「咱們別再說這事啦;我不告訴他就是了。」

  「唉!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我知道,我傷了您的心了。哦!但願有一天我能握緊您的手,請求您的原諒!其實我也巴不得您能說服我。請告訴我,這位基督山伯爵,他到底為您做過些什麼事情?」

  「我承認,瓦朗蒂娜,您問我伯爵為我做過些什麼事情,這確實使我感到很難回答:我知道,就這麼看上去,可以說什麼也沒做過。所以,我剛才對您說了,我對他的感情完全是出於本能,是說不出任何道理的。難道太陽為我做過什麼事了嗎?沒有。它溫暖了我,讓我在陽光中見到了您,如此而已。難道花的香味為我做過什麼事了嗎?沒有。但這香味喚起了我某種愉悅的感覺。要是有人問我為什麼讚美花香,我只能這樣回答。我對他的友情,正如他對我的友情一樣奇妙。一個神秘的聲音對我說,在這不期而至、心靈相通的友情裡,有著比偶然更多的內涵。從他最簡單的一舉一動,直到他最隱秘的思想,我都能發現它們和我自己的聯繫。您一定又會笑話我,瓦朗蒂娜,可我還是要告訴您,自從我認識這個人以後,我就有了一個荒謬的念頭,覺得我的一切幸福都是他帶給我的。是啊,我沒有這位保護人,也已經生活了三十年,您想這麼說是不是?可那是另一回事。好吧,我舉個例子:他請我星期六晚上去吃飯,以我們的關係來說,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對不對?可您知道我後來聽說了什麼嗎?原來您父親也是這次晚宴被邀的客人,而且您母親也去。我會在飯桌上遇見他們,見面以後,誰又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這個例子,表面上好像很簡單,可是我在其中發現一些讓我感到吃驚的東西;它們使我有了一種很奇怪的信心。我暗自在想,莫非伯爵這位未卜先知的奇人,是想安排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見見我?我向您說實話,有好幾次我都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他究竟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的愛情。」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說,「要是我再這麼聽您說下去,我會把您當成一個相信幻覺的人,當真要擔心您神志是否清醒了。哦!這麼一次會面,除了巧合,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呢?您仔細想想就會明白了。我父親平時極少出門,他幾次三番想回絕這次對德·維爾福夫人發出的邀請,但她卻一心一意想到這位不同凡響的富豪府上去看個究竟。她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說服父親答應陪她去。哦,不,請相信我吧,馬克西米利安,除了您,在這個世界上我所能求助的就只有我祖父,一位全身癱瘓的老人,我所能依靠的就只有我可憐的母親,一個孤苦無告的靈魂!」

  「我想您是有道理的,瓦朗蒂娜,從邏輯上說,您是對的,」馬克西米利安說,「可是您平時總是那麼叫我心悅誠服的甜美的聲音,今天卻沒能說服我。」

  「您也沒能說服我呀,」瓦朗蒂娜說,「我得說,要是您舉不出別的例子……」

  「例子倒還有一個,」馬克西米利安有些猶豫地說,「不過說真的,瓦朗蒂娜,我自己承認,這個例子比剛才那個還要離譜。」

  「那就算了。」瓦朗蒂娜笑著說。

  「可是,」莫雷爾接著說,「它對我卻是至關重要的。您要知道,我對有些突如其來的想法和感覺,是很相信的;十年的軍旅生活中,這種內心的閃光,曾經好幾次指引我向前或退後,讓致命的槍子兒跟我擦身而過。」

  「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幹嘛不說槍子兒的偏斜,得歸功於我的祈禱呢?您在軍隊裡的時候,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您在向天主和母親祈禱。」

  「是的,在我跟您認識以後是這樣,」莫雷爾笑吟吟地說,「可是在我跟您認識以前呢,瓦朗蒂娜?」

  「好了,既然您連一點功勞也不肯給我,您這壞傢伙,那就說說這個連您自己都覺得離譜的例子吧。」

  「好!您打門板縫裡往大樹那兒瞧,瞧我騎到這兒來的那匹新買的馬。」

  「喲!多漂亮的馬兒!」瓦朗蒂娜大聲說,「您幹嘛不把它牽到鐵門跟前來呢?那樣我就可以跟它說說話兒,它能聽懂的。」

  「您也瞧見了吧,這是匹相當名貴的駿馬,」馬克西米利安說,「嗯,您知道,我的財力是很有限的,瓦朗蒂娜,再說我又是人家所說的很理智的那種人。嗯,我在一家牙行裡瞧見了這匹迷人的美狄亞,這是我給它取的名字。我問牙行老闆賣什麼價,他回答說四千五百法郎;我沒法子,這您當然明白,只好打消這個念頭。但我承認,我走出牙行時心頭沉甸甸的,因為剛才那會兒,這匹馬極其溫柔地望著我,用腦袋在我身上輕輕地蹭著,我騎在它背上那會兒,它還用最討人喜歡的優雅姿勢,做了個旋轉半周的動作。當天晚上,有幾個朋友上我家來:德·夏托-勒諾先生,德佈雷先生,還有五六個您幸好不認識,而且連名字也沒聽說過的孬種。他們提議玩牌。我平時從來不玩牌,因為我既沒富到輸得起錢,也沒有窮到要想去贏錢。可這次是在我家裡,您明白,我除了差人去買紙牌,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於是紙牌給買來了。

  「我們剛在桌旁坐下,基督山先生來了。他也坐了下來,大家就玩起牌來。結果是我贏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訴您,我居然贏了五千法郎。牌局直到午夜才散。我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跳上一輛輕便馬車就直奔那家牙行。我心頭怦怦直跳,異常激動地拉響了門鈴。來給我開門的那人,準以為我是個瘋子。門剛開了條縫,我就一頭衝進去往另一邊跑。我來到馬廄,往食料架那兒一瞧,哦,謝天謝地!美狄亞還在嚼草料呢。我奔過去拿起副馬鞍,親手給它安在背上,然後又給它配上轡頭,美狄亞溫順地聽我擺佈。隨後,我把四千五百法郎往目瞪口呆的老闆手裡一塞,就打道回府,或者說得更準確些,就騎著馬在香榭麗舍林蔭大道遛了一夜。嘿!我瞧見伯爵的視窗還亮著燈光,我還彷彿瞥見了他在窗簾後面的身影。現在,瓦朗蒂娜,我敢發誓說,伯爵是知道我很想得到這匹馬,才故意輸錢讓我贏的。」

  「我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說,「您真是太愛幻想了……敢情您是不會愛我愛得很久的哦……一個成天生活在詩裡的男人,是會覺得像我倆這樣平淡的愛情過於乏味的……哎呀,我的天主!他們在喊我了……您聽見了嗎?」

  「哦!瓦朗蒂娜,」馬克西米利安說,「把您的小手指頭……從這個小眼兒裡伸出來,讓我親一親吧。」

  「馬克西米利安,我們不是說好,咱倆彼此就只是兩個聲音、兩個影子嗎!」

  「那就隨您便吧,瓦朗蒂娜。」

  「要是我照您說的做了,您會很快活嗎?」

  「哦!會的。」

  瓦朗蒂娜踏上一條長凳,不是把小手指從洞眼裡,而是把整只手從鐵門上方伸了過來。

  馬克西米利安驚叫一聲,也縱身跳上牆角的石塊,捧住這只可愛的小手,把火熱的嘴唇緊貼在上面。可是這只小手很快就從他手掌中間抽了回去,年輕人聽見了瓦朗蒂娜匆匆逃去的腳步聲,沒準她是讓自己剛剛體驗到的情感給嚇著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8 10:27

第五十八章 諾瓦蒂埃·德·維爾福先生

  且說唐格拉爾夫人和唐格拉爾小姐上了劇院,花園裡那對情人正在進行我們剛才描寫的那場對話;此時,王室檢察官的宅邸裡發生了下面這麼一樁事情。

  德·維爾福先生走進他父親的居室,德·維爾福夫人緊隨其後。至於瓦朗蒂娜,我們是知道她在哪兒的。

  兩人向老人欠身致意,然後示意那位元服務了二十五年之久的老僕巴魯瓦退下,在老人兩旁坐了下來。

  諾瓦蒂埃先生坐在他的大輪椅裡。他得讓人每天早晨把他抱上這把輪椅,晚上再把他抱下來。此刻他面對著一面能映出整個房間的大鏡子;他不必動一下身子——其實他也沒法動彈,就能從這面鏡子裡看清進出屋子的每一個人,以及周圍發生的每一件事。木然不動、像具僵屍似的諾瓦蒂埃先生,用聰睿而靈活的目光注視著兒子和兒媳,他倆表現出的這種恭敬態度無異於告訴他,他們是為一件他還沒法預料的大事來見他的。

  他只剩下了視覺和聽覺。它們就像兩顆火花,還在這個大半截已經入土的軀殼裡跳動著;而且,他僅憑其中的一種官能,就能將內心活動——給冰冷的軀殼帶來生氣的內心活動表露出來。這種表露內心活動的目光,猶如夜間從遠方射來的一束燈光,它告訴荒原上迷路的旅人,在這片寂靜和黑暗中還有人的蹤跡在哩。

  老諾瓦蒂埃的頭髮又長又白,一直披到肩頭。濃濃的黑眉毛下卻是一雙烏黑的眼睛;而且,正如人們用一樣器官代替其他器官以後常有的情形,以前分散在這個身體、這個靈魂裡的所有的活動,所有的敏捷身手,所有的力量和所有的智慧,現在都凝聚在這雙烏黑的眼睛裡了。自然,他的手臂已不能動彈,嗓子已無法出聲,身體已喪失了活力,但是這雙眼睛彌補了一切:他用這雙眼睛發號施令,用這雙眼睛表示感謝。這是一具眼睛還在活動的僵屍,這張大理石般的臉上,有時會迸射出憤怒的火花,有時會煥發出喜悅的光芒,這些時候,這張臉真讓人看著心裡發怵。只有三個人能懂得可憐的風癱老人的這種語言:維爾福、瓦朗蒂娜和剛才提到的老僕人。但維爾福極少來看望父親,確切地說,非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來的,而且即使來了,見到了他的目光,知道了他心裡的想法,他也決計無意讓父親高興一下。所以老人的全部快樂,就都寄託在孫女的身上了。瓦朗蒂娜呢,憑著她的熱忱、愛心和耐性,也已經學會了由目光來瞭解諾瓦蒂埃的全部思想。她用嗓音的各種語調,用臉部的各種表情,用自己的整顆心,來應答這種在旁人看來既無聲、又費解的語言;因此在少女和老人之間,完全可以進行暢談。這團所謂的上帝的泥土 [1] ,眼看就要重新化為塵土了;然而他依然是個知識淵博、思想敏銳的人,有著一個包藏在不聽使喚的軀體中的靈魂所能具有的最堅強的意志。

  就這樣,瓦朗蒂娜解決了理解老人的想法,並使他懂得她自己的想法的這樣一個難題。憑藉這種能力,平時在生活中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她幾乎每次都能準確地瞭解這個依舊充滿活力的心靈的意願,明白這個幾乎完全喪失知覺的肉體的需要。

  至於那個老僕人,正如我們前面說的,他已經和主人相處了二十五年之久,所以他熟悉主人所有的習慣,幾乎用不著主人再來吩咐他做這做那。

  維爾福無須瓦朗蒂娜或老僕人來幫他跟父親進行這場奇特的談話,我們說過,他也完全懂得老人的語彙。他很少使用它們,是由於厭煩和漠視的緣故。於是,他讓瓦朗蒂娜待在樓下的花園裡,又把巴魯瓦支走,然後在父親右首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德·維爾福夫人則坐在左首。

  「先生,」他說,「瓦朗蒂娜沒和我們一起上樓,而且我差開了巴魯瓦,請您不要對此感到驚訝,因為我們的談話是無法當著一位姑娘或一個僕人的面進行的;德·維爾福夫人和我,要告訴您一個消息。」

  維爾福說這通開場白的時候,諾瓦蒂埃的目光中始終毫無表情;而維爾福卻相反,他的目光像要看到老人心底裡去似的。

  「這個消息,」檢察官用一種冷漠的、彷彿不容爭辯的口吻往下說,「德·維爾福夫人和我,相信您聽了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老人的目光中依然沒有任何表情。他在聽:僅此而已。

  「先生,」維爾福接著說,「我們要給瓦朗蒂娜辦婚事了。」

  聽到這個消息,即便是一張蠟臉,也未必會比老人的臉更無動於衷。

  「不出三個月就要舉行婚禮。」維爾福繼續說。

  老人的目光中,依然毫無生氣。

  德·維爾福夫人這會兒開口了。她急匆匆地說:「我們原以為您會對這個消息很感興趣的,先生;平時您似乎一向都很疼愛瓦朗蒂娜的。好吧,現在我就把她要許配的那個年輕人的名字告訴您吧。這門婚事對瓦朗蒂娜來說是很體面的;我們給她找的這位年輕人又有家產,又有地位,人品才情都能保證她將來過得很幸福,他的名字您想必也是聽說過的。他就是德·埃皮奈男爵,弗朗茲·德·蓋斯內爾先生。」

  維爾福注意到,在妻子說這番話的時候,老人的目光變得專注起來。當德·維爾福夫人說到弗朗茲這個名字時,諾瓦蒂埃的眼睛——維爾福對這雙眼睛非常熟悉——顫動了起來,眼瞼使勁擴張,如同雙唇拼命想張開說話似的,眼中閃過一道亮光。

  王室檢察官知道自己的父親和弗朗茲的父親之間有一段公開的宿仇,所以他明白這怒火和激動的由來。但他裝著沒看見似的,不去加以過問,接著妻子的話茬往下說:

  「先生,您也明白,瓦朗蒂娜快十九歲了,所以給她找門親事確是當務之急。不過,我們沒有忘記來向您通報,我們事先已經得知,瓦朗蒂娜的未來夫婿,雖說並不打算和我們住在一起,因為那也許會使年輕夫婦感到不便,但他已同意讓您和他倆在一起生活,瓦朗蒂娜對您非常依戀,而在您這方面,看來也對她抱有同樣的感情,那樣的話,您就可以不必改變任何生活習慣,所不同的,只是您將有兩個,而不是一個孩子,來照料您了。」

  諾瓦蒂埃眼中的閃光變得很嚇人。

  顯而易見,老人的腦海裡正在轉著某個可怕的念頭。顯而易見,痛苦和憤怒的喊叫已經升到了他的喉嚨口,可就是衝不出來,憋得他連氣也透不過來。他的臉漲成了紫紅色,嘴唇發青。

  維爾福平靜地走過去打開窗,一邊說道:

  「這兒真熱,諾瓦蒂埃先生熱得受不住了。」

  然後他回到原地,但沒有坐下。

  「這樁婚事,」德·維爾福夫人說,「德·埃皮奈先生和他全家都覺得挺滿意。當然,他的親人也只剩一個叔叔和一個嬸嬸了。他母親在他出生的那會兒就死了,他父親在一八一五年讓人給暗殺的時候,這孩子才兩歲。所以,現在他遇事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

  「那是一起神秘的謀殺案件,」維爾福說,「誰是殺手,至今沒人知道——儘管不斷有人涉嫌,被懷疑的物件有很多。」

  諾瓦蒂埃拼命使勁,居然讓嘴唇攣縮成微笑的模樣。

  「然而,」維爾福繼續說,「真正的兇手,那個明知是自己製造了這起謀殺案,那個不僅活著時有可能受到法律的審判,而且死後想必也會受到天主審判的人,大概會很樂於處在我們的地位,把一個孩子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徹底打消別人的懷疑吧。」

  諾瓦蒂埃神色異常鎮定。看著這麼個癱瘓的軀體,叫人難以相信他還能有如此之強的自製力。

  「是的,我明白。」他用目光回答維爾福說。在這道目光中,既有著鄙夷不屑的藐視,也有洞察其奸的激憤。

  維爾福懂得這道目光所包含的意思,但他只是輕輕地聳了聳肩,算是回答。

  然後他示意妻子站起身來。

  「現在,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請允許我們就此告退。您要不要我讓愛德華來陪您一會兒?」

  事先有過約定,老人閉一下眼睛表示同意,連眨幾下眼睛表示拒絕,抬眼望天表示想要什麼東西。

  如果想要瓦朗蒂娜來,就閉一下右眼。

  如果想要巴魯瓦來,就閉一下左眼。

  聽到德·維爾福夫人的提議,他使勁地眨眼睛。

  德·維爾福夫人遭到如此明顯的拒絕,不由得抿緊了嘴唇。

  「那麼我讓瓦朗蒂娜到您這兒來?」她說。

  「對。」老人急切地閉一下眼睛。

  德·維爾福夫婦鞠欠了欠身,退出房間時吩咐僕人去喚瓦朗蒂娜。其實,事先也已經有僕人通知過姑娘,當天諾瓦蒂埃先生有事要讓她去一次。

  維爾福夫婦剛走不久,滿臉激動的紅暈還沒褪去的瓦朗蒂娜,就進了老人的房間。她才瞧了一眼,就明白祖父正在受著痛苦的折磨,有許多話要對她說。

  「哦!爺爺,」她喊道,「出什麼事啦?有人惹你不高興了,你是在生氣,對不對?」

  「對。」他閉一下眼睛表示說。

  「生誰的氣呢?生父親的氣?不對。生德·維爾福夫人的氣?也不對。生我的氣?」

  老人表示說是的。

  「生我的氣?」瓦朗蒂娜驚訝地又問一遍。

  老人重又做了這個表示。

  「我對你做什麼了,親愛的爺爺?」瓦朗蒂娜喊道。

  沒有回答。她繼續說:

  「我今天都還沒見過你呢。是不是有人對你說過我的什麼事啦?」

  「是的。」老人的目光急切地說。

  「讓我想想是誰。主啊,我向你保證,爺爺……啊!……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剛離開這兒,對嗎?」

  「對。」

  「是他們說了什麼話惹你生氣了?他們說了什麼呢?你願意我去問了他們,再來向你表示歉意嗎?」

  「不,不。」那目光說。

  「哦!你可把我嚇壞了。天哪,他們會說些什麼呢!」

  她思索著。

  「哦!有了,」她壓低嗓音,湊近老人耳邊說,「他們大概說了我的婚事?」

  「對。」憤怒的目光回答說。

  「我明白了;你是怪我不告訴你。喔!你要知道,他們一再叮囑我什麼也別對你說。而且,他們原先也沒告訴我,是我碰巧撞上了,他們才對我說的。我沒告訴你,就是這個緣故。原諒我吧,諾瓦蒂埃爺爺。」

  重又變得凝滯無神的目光,彷彿在回答說:「讓我傷心的不光是這些。」

  「還有什麼呢?」姑娘問道,「難道你以為我會扔下你不管,爺爺,以為我結婚以後就會把你忘了?」

  「不是。」老人說。

  「那麼,他們對你說了德·埃皮奈先生同意咱們住在一起?」

  「對。」

  「那你為什麼生氣呢?」

  老人的眼睛裡流露出無比溫柔的表情。

  「噢,我明白了,」瓦朗蒂娜說,「因為你愛我。」

  老人做了個肯定的表示。

  「你怕我會不幸福?」

  「是的。」

  「你不喜歡弗朗茲先生?」

  那雙眼睛重複了三四遍:

  「是的,是的,是的。」

  「這麼說,你很不開心,爺爺?」

  「對。」

  「那好!你聽我說,」瓦朗蒂娜在諾瓦蒂埃跟前跪下,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說,「我也一樣,我也非常不開心,因為我,我也不喜歡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

  祖父的眼睛裡,閃出一道喜悅的光芒。

  「我要進修道院的那會兒,你還記得嗎,你對我有多生氣哦?」

  老人乾枯的眼眶被淚水濕潤了。

  「哦!」瓦朗蒂娜接著說,「我就是為逃避這門叫我絕望的婚事,才決定進修道院的。」

  諾瓦蒂埃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麼說,你根本不喜歡這門婚事,爺爺?呵,主啊,要是你能幫助我,要是咱倆能攪亂他們的計畫,那有多好!可是你沒有力量去跟他們鬥,儘管你的思維還是這麼敏捷,意志還是這麼堅強;可是要去跟他們鬥,你卻和我一樣是個弱者,甚至比我更弱。唉!換在當年你健康有力的那會兒,你完全可以成為我強有力的保護人;可是,今天你所能做的,只是同情我,只是跟我分享喜悅和悲傷。這是天主忘記從我身邊奪走的最後一點幸福。」

  聽著她這麼說,諾瓦蒂埃的眼睛裡閃現出一種狡黠的、意味深長的表情。姑娘相信自己從中看到的是這兩句話:

  「你錯了,我還能幫你做許多事哩。」

  「你還能幫我,親愛的爺爺?」瓦朗蒂娜把老人的表情解釋出來。

  「對。」

  諾瓦蒂埃抬眼望天。這是他和瓦朗蒂娜約定的信號,表示他需要一樣東西。

  「你想要什麼呢,親愛的爺爺?讓我想想看。」

  瓦朗蒂娜一邊思忖,一邊把想到的念頭大聲說出來。可她不管說什麼,瞧見老人的回答總是:「不。」

  「對了,」她說,「用咱們那張王牌吧。瞧我有多笨啊!」

  於是,她依次往下背字母表裡的字母,邊背邊笑吟吟地探詢老人的目光。背到N時,諾瓦蒂埃示意:「對了。」

  「噢!」瓦朗蒂娜說,「您要的這件東西,是字母N開頭的。那咱們是得跟N打交道嘍?好,咱們來瞧瞧能把N怎麼著。Na,Ne,Ni,No。」

  「對,對,對。」老人說。

  「噢!打頭的字母是No?」

  「對。」

  瓦朗蒂娜走過去拿來一本詞典,放在諾瓦蒂埃面前的一張斜面書桌上。她翻開詞典,看到老人的目光專注地盯在書頁上,便用手指順著每一欄很快地從上往下移動。

  自從諾瓦蒂埃陷入這種境遇的六年以來,瓦朗蒂娜經常練習這種方法,所以已經非常熟練,往往很快就能猜出老人的意思,即便老人自己能夠翻詞典,恐怕也未必會比她更快翻到答案。

  手指移到Notaire [2] 時,諾瓦蒂埃示意她停下。

  「公證人,」瓦朗蒂娜說,「你是要個公證人,爺爺?」

  老人示意,他的確就是要個公證人。

  「是要派人去請個公證人來?」瓦朗蒂娜問。

  「是的。」癱瘓的老人說。

  「要告訴爸爸嗎?」

  「對。」

  「你要馬上見到這位公證人?」

  「對。」

  「那我們馬上就派人去請,親愛的爺爺。你別的不要什麼了嗎?」

  「對。」

  瓦朗蒂娜快步走過去拉鈴,隨後吩咐進門來的僕人,去把德·維爾福先生或夫人請到祖父屋裡來。

  「這下你滿意了?」瓦朗蒂娜問,「沒錯……我想就是:呣!這很不容易猜喔,對不對?」

  姑娘對著祖父笑起來,就像是在對一個小孩笑似的。

  巴魯瓦把德·維爾福先生領進屋來。

  「您想要什麼,先生?」檢察官問癱瘓的老人。

  「先生,」瓦朗蒂娜說,「祖父想要一個公證人。」

  聽到這個奇怪的、完全出乎意外的要求,德·維爾福先生對癱瘓的老人望去,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

  「是的。」老人堅決地說。他用這種態度表明,在瓦朗蒂娜和那個老僕——他現在也知道了主人的意思——的幫助下,他已做好了鬥爭到底的準備。

  「您要個公證人?」維爾福再問一句。

  「是的。」

  「要來做什麼?」

  諾瓦蒂埃沒有回答。

  「您要公證人有什麼用?」維爾福問。

  癱瘓老人的目光仍舊寂然不動,不做回答。這等於是說:「我堅持要這樣做。」

  「是要作弄我們嗎?」維爾福說,「這又何必呢?」

  「可是,」巴魯瓦說,他決定拿出老僕人的強勁來維護主人的意願,「既然先生要個公證人,那就不用說得,他自有他的用處。所以,我這就去請公證人。」

  巴魯瓦眼裡只有諾瓦蒂埃這一個主人,他不能容忍別人來干擾主人的意願。

  「對,我要個公證人。」老人閉上眼睛表示說。這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像是在說:「我倒要瞧瞧誰敢違拗我的意思。」

  「既然您堅持要請公證人,先生,那我們會去請的。但是我要對他做出解釋,您也應該表示歉意,因為那個場面一定是很可笑的。」

  「沒關係,」巴魯瓦說,「反正我這就去請嘍。」

  說完,老僕人得意揚揚地出門而去。

  [1] 指上帝造人用的泥土。《聖經·創世記》第一章:「耶和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的鼻孔裡,……」

  [2] 法文:公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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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遺囑

  巴魯瓦出門的當口,諾瓦蒂埃用一種狡黠而關切的目光注視著瓦朗蒂娜,其中的含義是非常豐富的。姑娘懂得其中的意思,維爾福也懂得。只見他的臉陰沉了下來,眉頭也蹙了起來。

  他在房間裡挑了張椅子坐下,專等公證人的到來。

  諾瓦蒂埃極其冷漠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同時,他用眼角的餘光告訴瓦朗蒂娜不用擔心,讓她也留下。

  三刻鐘過後,老僕人帶著公證人回來了。

  「先生,」相互見過禮以後,維爾福開口說,「請您來的,是諾瓦蒂埃·德·維爾福先生,就是這位先生。全身癱瘓,已使他喪失了活動肢體和發出聲音的能力,現在只有我們這幾個人,而且要費很大的勁,才能勉強弄懂他的一些不完整的意思。」

  諾瓦蒂埃向瓦朗蒂娜投去一道央求的目光,這央求顯得既緊要,又急迫,所以瓦朗蒂娜立即說道:

  「先生,爺爺想說的話我全能聽懂。」

  「沒錯,」巴魯瓦接上去說,「全能聽懂,半點兒也不落下。這我在路上已經告訴過先生了。」

  「請允許我對您,先生,還有您,小姐,說明一下,」公證人向維爾福和瓦朗蒂娜說,「對於目前的這樁公證委託事務,司法公職人員如果輕率地接手處理,就必然要承擔責任,其後果勢必是相當危險的。公證檔要具有法律效力,首要的前提就是公證人確信自己能忠實地解釋委託人的意願。然而,對於一位不能開口的委託人,我無法確定他對一件事究竟有無異議。因此,鑒於委託人已喪失說話能力,他的意願以及他的反對意見,已不能明白無誤地得到證實,我無法接受這項不具有法律效力的委託。」

  公證人轉過身去,想要告辭。一絲難以覺察的得意的笑容,浮現在檢察官的嘴角。而諾瓦蒂埃則以一種極其痛苦的表情注視著瓦朗蒂娜。於是姑娘走上前去攔住了公證人。

  「先生,」她說,「我和祖父交談的語言,是很容易學會的。我在幾分鐘裡就可以教會您,讓您能和我懂得一樣多。哦,先生,要怎麼樣才能使您完全放心呢?」

  「我所要求的,是保證公證檔有效性的必要條件,小姐。」公證人回答說,「這就是說,我必須能確認委託人究竟是表示同意,還是表示反對。我可以給身體病殘的委託人辦公證,但他的智力必須是健全的。」

  「噢!先生,待會兒您親自看了,就會確認我祖父的智力是極其健全的。諾瓦蒂埃先生由於無法說話和行動,就用閉一下眼睛表示想說是的,而用連眨幾下眼睛表示想說不是。現在您已經可以和諾瓦蒂埃先生交談了,請試試吧。」

  老人的眼眶濕潤了,他向瓦朗蒂娜投去一道溫柔的、感激的目光。其中的含義,連公證人也看明白了。

  「您聽見,而且懂得您孫女說的話了嗎,先生?」公證人問。

  諾瓦蒂埃慢慢地閉上眼睛,過了一小會兒才睜開。

  「她說的話您都同意嗎?也就是說,您確實是用她所說的那兩種辦法,來表達您的意思的嗎?」

  「是的。」老人的目光說。

  「是您要我來這兒的?」

  「對。」

  「讓我為您辦公證?」

  「對。」

  「您願意看見我沒有辦好公證檔,就離開這兒嗎?」

  癱瘓的老人一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哦!先生,現在您也懂得這種語言了,」姑娘說,「您可以放心了吧?」

  公證人還沒來得及回答,維爾福就把他拉到了旁邊。

  「先生,」他說,「難道您相信,像諾瓦蒂埃·德·維爾福先生這樣一個在肉體上遭受過如此可怕的打擊的病人,精神上居然會沒有留下嚴重的創傷嗎?」

  「我所擔心的倒不是這一點,先生,」公證人回答說,「而是我不知道,我們怎麼能事先猜出他的想法,然後向他發問呢。」

  「這不,您也明白這事是沒法做的吧。」維爾福說。

  瓦朗蒂娜和老人聽見了這段對話。諾瓦蒂埃凝視著瓦朗蒂娜,目光中堅決的神情,顯然是要她挺身去反駁。

  「先生,」瓦朗蒂娜對公證人說,「這一點您不用擔心。無論這有多難,或者說,無論在您看來猜出我祖父的想法有多難,我都會有辦法,使您對此不存半點疑慮的。我在諾瓦蒂埃先生身邊已經有六年了,現在,就讓他自己來告訴您吧,這六年中間他是否有過一個願望,由於無法讓我弄懂而埋在了心裡?」

  「沒有。」老人的目光說。

  「行,那我們就試試吧。」公證人說,「您同意由小姐來解釋您的意思嗎?」

  癱瘓的老人做了個肯定的表示。

  「好。那麼,先生,您要我做什麼,想要公證什麼檔呢?」

  瓦朗蒂娜把字母表從頭開始往下背,背到了字母T。

  這時,諾瓦蒂埃富有表情的目光示意她停下。

  「先生要的是字母T,」公證人說,「這很清楚。」

  「請等一下,」瓦朗蒂娜說著,又轉過臉去對著祖父:「Ta……Te……」

  老人在第二個音節上止住她。

  於是瓦朗蒂娜搬來詞典,在公證人聚精會神的目光注視下,逐頁翻動詞典。

  「Testament [1] 。」她的手指在諾瓦蒂埃目光的示意下,停在這個詞上。

  「Testament!」公證人大聲說,「事情很清楚,先生是要立遺囑。」

  「對。」諾瓦蒂埃接連重複了幾遍。

  「簡直不可思議,先生,您說是不是?」公證人對著目瞪口呆的維爾福說。

  「可不是。」他說,「不過遺囑本身就更不可思議了。因為,不管怎麼說吧,我想要是沒有我女兒的機敏相助,公證是無法逐字逐句記錄成文的。然而,就這份遺囑而言,瓦朗蒂娜由於利害關係過於密切,恐怕是不適宜當諾瓦蒂埃·德·維爾福先生的解釋人,來詮釋這位先生含混不清的意願的。」

  「不,不!」癱瘓的老人說。

  「怎麼不對呢!」德·維爾福先生說,「瓦朗蒂娜難道不是您的遺囑受益人?」

  「不是。」諾瓦蒂埃表示說。

  「先生,」公證人說,他對這場試驗已經很感興趣,心想改日一定要把這個精彩的段子,給社交場的朋友詳詳細細地講一講,「先生,剛才我以為不可能的事情,現在看起來真是再簡單不過了。這份遺囑無非是份秘密遺囑,這就是說,只要宣讀時有七位證人在場,並由立遺囑人當著他們的面表示認可,再由公證人當場用火漆封口,就具有了法律效力。至於所需的時間,並不會比立普通遺囑長多少;先是一些固定的程式,那是千篇一律的,接下來的措辭,主要根據立遺囑人的具體情況,以及您的意見而定。您處理過這類事務,對此想必是很熟悉的。不過,為了做到萬無一失,使這份文件具有無懈可擊的可靠性,我想破例地請一位同行來協助我進行筆錄。這樣做,您覺得好嗎,先生?」公證人最後這句話,是對老人說的。

  「是的。」諾瓦蒂埃回答說。對方能懂得他的意思,他備感欣喜。

  「他到底要幹什麼呢?」維爾福在暗自思忖。以他的地位,他不便問這句話。可他實在猜不透父親在打什麼主意。

  他轉過身來,吩咐再去請一位公證人來。不過,巴魯瓦早就聽得很明白,並且猜到了主人的心思,所以已經出發了。

  於是,王室檢察官讓僕人去通知妻子上樓來。

  一刻鐘過後,另一位公證人也來了。人都到齊了,大家聚集在癱瘓老人的屋子裡。

  兩位司法助理人員簡短地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後向諾瓦蒂埃宣讀了一份普通遺囑的樣本,以便讓他對檔的格式有個概念。接著,不妨說為了考察一下老人的智力吧,第一位公證人轉過身來對他說:

  「一個人立遺囑時,先生,通常是考慮到某人會從中受益的。」

  「是的。」諾瓦蒂埃的目光說。

  「您對自己財產的總數有沒有一個概念?」

  「有的。」

  「下面我順序往上報數。當我報到您認為自己擁有的財產數額時,請示意我停住。」

  「好的。」

  這番對答,自有一種莊嚴的意味;充沛的智力與殘廢的軀體間的搏鬥,或許再也沒有比這更觸目驚心的了;這種情景,即便不說是令人肅然起敬——其實我倒是願意這麼說的,至少也是叫人難以忘懷的。

  大家在老人身旁圍成一圈。第二位元公證人坐在桌前準備記錄;第一位公證人站在老人面前提問。

  「您的財產超過三十萬法郎,是嗎?」他問。

  諾瓦蒂埃表示說是的。

  「您的財產數額是四十萬法郎?」公證人問。

  諾瓦蒂埃沒有動作。

  「五十萬?」

  仍然一動不動。

  「六十萬?七十萬?八十萬?九十萬?」

  諾瓦蒂埃表示說是的。

  「您有九十萬法郎?」

  「是的。」

  「是不動產?」公證人問。

  諾瓦蒂埃表示說不是。

  「是國家公債?」

  諾瓦蒂埃表示說是的。

  「這些公債就在您手頭?」

  老人朝巴魯瓦看了一眼,老僕立即走了出去。過一會兒回來時,他捧著一隻小匣子。

  「我們可以打開這只匣子嗎?」公證人問。

  諾瓦蒂埃表示說可以。

  匣子打開了。裡面是一遝國家債券。

  第一位公證人取出這疊債券,一張一張地遞給他的同行。清點的結果,跟諾瓦蒂埃所說的數目完全相符。

  「一點不錯,」第一位公證人說,「顯然他的智力是健全的。」

  隨後,他轉過臉來朝著癱瘓的老人。

  「這麼說,」他對老人說,「您擁有九十萬法郎的本金,而按您的處置方式,每年大約可以得到四萬利弗爾的收益。」

  「是的。」諾瓦蒂埃說。

  「您打算把這筆財產留給誰呢?」

  「噢!」德·維爾福夫人說,「這是不成問題的。諾瓦蒂埃先生唯一疼愛的就是他的孫女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小姐:六年來一直是她在照料他。她懂得怎樣憑自己的精心照料來贏得祖父的疼愛——更確切地說是感激。所以,她的孝心得到這樣的報償是很公平的。」

  諾瓦蒂埃的眼睛炯炯發亮,彷彿是說,即使德·維爾福夫人自以為揣度到了老人的心思,這麼虛情假意地表示贊成,他也決不會上她的當。

  「那麼,您是要把這九十萬法郎給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小姐嘍?」公證人問,心想這一點其實已經可以記錄在案,不過最好還是讓諾瓦蒂埃認可一下,而且讓這個奇特場景的每個在場的人都目睹老人的認可。

  瓦朗蒂娜後退一步,垂下眼瞼啜泣起來。老人用深情的目光朝她望了片刻,然後轉眼向著公證人,以全然不容置疑的動作連連眨眼。

  「不對?」公證人說,「怎麼,您不想讓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小姐當您的遺產繼承人?」

  諾瓦蒂埃表示說是這樣。

  「您沒有弄錯嗎?」公證人驚訝地喊道,「您是說不讓她當繼承人?」

  「是的!」諾瓦蒂埃重複說,「是的!」

  瓦朗蒂娜抬起頭來。她完全驚呆了——並不是因為失去了繼承權,而是因為她知道,立遺囑的人往往會對某些親屬感到厭惡,可她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激起老人這樣的情感。

  但諾瓦蒂埃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她。她感受到了其中的無限深情,不由得喊道:

  「哦!爺爺,我明白了。您只是不把您的財產給我,可是您的心永遠是我的,是這樣嗎?」

  「哦!對,當然是這樣。」癱瘓老人的眼睛說道,它們閉上時的那種表情,瓦朗蒂娜是不會看錯的。

  「謝謝!謝謝!」少女輕輕地說。

  然而,老人方才的拒絕,卻使德·維爾福夫人心頭生出了一線不曾預想到的希望。她走到老人跟前。

  「您是要把財產留給孫子愛德華·德·維爾福嗎,親愛的諾瓦蒂埃先生?」做母親的問道。

  眼睛使勁地眨動。其中表露的是一種近於憎恨的情緒。

  「不是。」公證人說,「那麼,是給現場的這位兒子?」

  「不。」老人回答。

  兩位公證人驚異地面面相覷。維爾福夫婦倆的臉都漲得通紅,一個是出於羞愧,另一個是由於氣憤。

  「我們究竟對您怎麼啦,爺爺?」瓦朗蒂娜說,「您真的不愛我們了嗎?」

  老人的目光迅速地掃過兒子、兒媳的臉,然後帶著無限的溫情停留在瓦朗蒂娜臉上。

  「哦,爺爺,」她說,「既然你愛我,那就請你憑著這份愛心,解釋一下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吧。你是瞭解我的,你知道我從沒想要過你的財產。再說,我有母親的那份遺產,可以說已經很富有了。爺爺,你就解釋一下吧。」

  諾瓦蒂埃急切的目光,盯在瓦朗蒂娜的手上。

  「我的手?」她說。

  「對。」諾瓦蒂埃的目光說。

  「她的手!」在場的人都喊道。

  「喔,二位,你們都看到了,實在沒有辦法,我可憐的父親已經神志不清了。」維爾福說。

  「噢!」瓦朗蒂娜突然大聲說道,「我明白了!我的婚事,對不對,爺爺?」

  「對,對,對。」癱瘓的老人重複表示了三次。每次睜眼時,眼睛都是炯炯發光的。

  「你是為這樁婚事在責怪我們,對不對?」

  「對。」

  「瞧這一切有多荒唐。」維爾福說。

  「這我不敢苟同,先生,」公證人說,「我的看法正好相反,這一切都很合乎邏輯,而且正好幫我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你不願意我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

  「是的,我不願意。」老人的目光說。

  「這麼說,您不願意把財產遺贈給您的孫女,」公證人大聲說,「就是因為她的婚姻不合您的心意嘍?」

  「是的。」諾瓦蒂埃回答。

  「這就是說,倘使沒有這樁婚姻,她就會是您的財產繼承人了?」

  「是的。」

  一時間,老人的周圍一片寂靜。

  兩位公證人低聲商量。瓦朗蒂娜雙手合在胸前,帶著感激的微笑望著祖父。維爾福咬著自己的薄嘴唇。德·維爾福夫人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情不自禁地綻出了笑臉。

  「我認為,」終於維爾福先生打破了靜默,開口說,「我是對這樁婚事合適與否唯一有權做出裁決的人。我是唯一有權處理我女兒婚事的當事人,我要讓她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她就得嫁給他。」

  瓦朗蒂娜跌坐在一張扶手椅裡,哭泣起來。

  「先生,」公證人對著老人說,「要是瓦朗蒂娜小姐嫁給了弗朗茲先生,您打算如何處置您的財產?」

  老人寂然不動。

  「您當然是要作出處置的?」

  「對。」諾瓦蒂埃說。

  「留給某個家庭成員?」

  「不。」

  「那麼,捐贈給窮人?」

  「對。」

  「可是,」公證人說,「您得知道,法律是不允許您完全褫奪兒子繼承權的?」

  「是的。」

  「您是準備只捐贈法律允許您自由處置的那部分財產?」

  諾瓦蒂埃又是寂然不動。

  「您還是要捐贈全部財產?」

  「是的。」

  「可是在您去世以後,有人會對這份遺囑提出異議嗎?」

  「不會。」

  「家父很瞭解我,先生,」德·維爾福先生說,「他知道他的意願對我來說是不可違背的;而且,我也明白處在我的地位,我是不可能對窮人提起訴訟的。」

  諾瓦蒂埃的目光顯得非常得意。

  「那您決定採取什麼措施呢,先生?」公證人問維爾福。

  「不採取任何措施,先生。財產如何處置是家父決定的,而我知道,家父一旦做了決定,是不會改變的。所以,我願意讓步。這九十萬法郎不會屬於這個家庭,它們將捐贈給濟貧院。然而,對於一個老人的任性,我不會讓步,我會憑自己的理智行事的。」

  說完,維爾福就和妻子一起告退,聽任父親按自己的心意去立遺囑。

  當天就辦完了立遺囑的全部手續。公證人請來了證人,經老人認可後,當著眾人的面把遺囑裝進信封封妥,然後交由家庭律師德尚先生保管。

  [1] 法文: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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