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84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34

第九十章 決鬥

  梅塞苔絲離去以後,基督山的房間沉入昏暗之中。對周圍的事物,對自身的存在,他的思想都停滯了;那充滿活力的腦子,就像極度疲勞的肉體一樣,變得麻木了。

  「怎麼!」這時油燈和蠟燭都顫顫悠悠地快燃盡了,僕人們還不耐煩地等候在前廳裡,他卻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怎麼!難道這座準備了那麼久,花了那麼多心血建造起來的大廈,就這麼毀於一旦,憑她說一句話,吹一口氣,就倒塌下來了嗎!怎麼!難道我曾經寄予希望、曾經為它驕傲的這具血肉之軀,難道我在伊夫堡地牢裡曾經對它那麼藐視,而後又把它造就得如此強有力的這具血肉之軀,明天就要變成一堆塵土了嗎!哦!血肉之軀的死亡並不足惜!這種生命力的隕滅,不正是人人都有的歸宿,不正是受苦的人嚮往的休憩嗎?這種我渴求已久的肉體的安寧,當年法里亞在我牢房裡出現的時候,我不是正沿著饑餓的痛苦之路向它走近嗎?死亡是什麼?就是向安寧走近一步,就是向寂靜走近也許兩步。不,生命的終結並不可惜,可惜的是長年累月慘澹經營的整個計畫,就這麼給毀了。我原以為天主會幫助我實現這些計畫,現在看來他是反對我這麼做的。是天主不願意讓我實現這些計畫!

  「我放在肩上的這副幾乎跟整個世界一樣沉重的擔子,我原以為我能挑著走到頭的,可它是按我的心願而不是按我的力氣,是按我的意志而不是按我的能力挑起來的,我不得不在半道上就把它撂下了。哦!十四年的絕望和十年的希望,曾使我相信自己能代表天意,但現在我又要變成一個聽憑命運擺佈的人了。

  「而這一切,我的天主!都是因為我的心,我以為已經死了的那顆心,其實只是麻木了而已。現在它甦醒了,它又跳動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我的胸膛裡喚起的痛苦的跳動,這種痛苦使我屈服了。

  「可是,」伯爵繼續往下想,沉溺於對梅塞苔絲讓他面臨的可怕的明天的懸想,「可是,一個心地如此高尚的女人,是不可能出於自私而聽憑身強力壯的我就這樣去死的!她的母愛,或者說她的母性的狂熱,是不至於達到這種地步的!有些美德,過了頭是會變成罪行的。但她不會是這樣,她一定已經預見到了某種悲愴哀婉的場面,她會趕來置身於劍刃中間把我們隔開,但無論這種舉動在這兒想起來有多麼崇高,到了決鬥場上就會成為笑柄。」

  一陣由自尊心激起的紅暈湧上了伯爵的臉。

  「笑柄,」他重複一遍,「而且連我也會成為笑柄……我,成為笑柄!不!我寧可去死。」

  由於答應梅塞苔絲讓她兒子活著,他明天就將面臨無法逃脫的厄運。這種厄運經他這麼一渲染,越發顯得可怕了,所以他最後對自己說:

  「我真傻!真傻!真傻!我竟然會寬宏大量到去給這個毛頭小夥子當槍靶子!他不會相信我的死是出於自願,所以,為了身後的名譽……(這可不是虛榮心,對嗎,我的天主?這只是一種正當的自尊心)為了身後的名譽,我應當讓人知道,我是出於自願,是按照我的自由意志,有意把已經舉起來準備射擊的手臂放下,用這條如此強有力的,本來是用來對付別人的手臂,來向自己開槍的。我應當讓人知道,我得這麼做。」

  他拿起一支筆,從寫字臺的暗屜裡抽出一張紙;那是他的遺囑,還是在他剛到巴黎時寫的。現在他在紙的下方寫了幾行類似追加遺囑的附言,對不明真相的人們說明了自己的死因。

  「我這樣做,我的天主!」他舉眼望著上天說,「是為了您的榮耀,也是為了我的名譽。這十年來,呵,我的天主!我一直把自己看作您的復仇使者,現在決不能讓這個莫爾塞夫,還有另外那兩個壞蛋唐格拉爾和維爾福,以為命運已經幫他們擺脫了他們的仇敵。不,應當讓他們知道,決意要對他們進行懲罰的天主,僅僅是根據我的意願推延了執行的期限,他們雖然在這世界上逃避了懲罰,但懲罰正在另一個世界裡等待著他們,他們拖延時日,換來的是永恆的懲罰。」

  正當他的思緒在這些陰鬱而飄忽的想法之間,在這場被痛苦驚醒的噩夢中遊弋的時候,晨曦染白了窗上的玻璃,照亮了他手下的那張淺藍色的紙,他剛才在紙上寫下了天主為他辯護的至高無上的證詞。

  這時是清晨五點鐘。

  忽然間,一陣輕微的聲音傳到他的耳際。基督山依稀覺得聽到一種被抑制著的歎氣聲。他回過頭去四下裡望瞭望,沒有看見人影。但是那聲音又響了起來,而且聽得很清楚;他的疑心變成了確信。

  伯爵立起身來,輕輕地打開客廳的門,只見海黛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手臂下垂,美麗而蒼白的臉龐向後仰著。她這麼當路坐在門口,原是想讓他出來時可以看見她,但在累人的熬夜枯等之後,一陣年輕人難以抵擋的睡意襲來,她終於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開門的聲音沒有把海黛從夢鄉中驚醒。

  基督山用充滿愛憐的目光凝視著她。

  「梅塞苔絲還記得她有個兒子,」他說,「我卻忘了我有個女兒!」

  隨後,他憂鬱地搖了搖頭。

  「可憐的海黛!」他說,「她是想見到我,想跟我說說話,她在擔心,或者猜到了什麼事情……哦!我不能不跟她告別就這麼離去,我不能在把她託付給一個人以前就這麼去死。」

  說著,他悄悄地回到寫字臺前,在前面那幾行字下面接著寫道:

  我向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北非騎兵軍團上尉,我的前雇主、馬賽船東皮埃爾·莫雷爾之子,遺贈兩千萬款項,其中部分款項可由他轉贈其妹朱麗及妹夫埃馬紐埃爾,前提是他認為這樣做不會損毀這對伉儷的幸福。這兩千萬法郎現藏於我在基督山島的洞穴中,詳情可由貝爾圖喬告知。

  倘若上尉之心尚未有所歸屬,且願娶由我懷著父愛撫養成人、她待我也滿含女兒溫情的約阿尼納帕夏阿裡之女海黛為妻,那麼我縱使不說他實現了我最後的意願,也會感激他滿足了我最後的心願。

  根據這份遺囑,海黛將繼承我其餘的全部財產,其中包括英國、奧地利和荷蘭的地產與年金,以及各處宅邸與別墅中的全部動產。除去上述兩千萬法郎,以及若干留贈僕役的款項,所餘財產總數仍足有六千萬法郎。

  他剛寫完最後一行,忽然聽見身後一聲尖叫,不由得鬆手讓筆掉了下去。

  「海黛,」他說,「您都看見了?」

  原來,年輕姑娘被照在眼瞼上的陽光弄醒以後,起身走到了伯爵身後。她踩在地毯上的腳步非常輕柔,所以伯爵沒有聽到聲響。

  「哦!我的大人,」她把雙手合在一起說,「您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寫這樣的東西?您為什麼要把全部財產都遺贈給我,我的大人?您是要離開我嗎?」

  「我要去旅行一次,親愛的天使,」基督山神情憂鬱,而又充滿無限溫情地說,「如果我遇到不測……」

  伯爵打住了話頭。

  「怎麼樣?……」年輕姑娘以一種威嚴的語氣問道,伯爵以前從沒聽到過她用這種語氣說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嗯!如果我遇到不測,」基督山接著說,「我希望我的女兒能夠幸福。」

  海黛搖搖頭,憂鬱地笑了笑。

  「您是想到死了,大人?」她說。

  「這是一種明智的想法,我的孩子,哲人這麼說過。」

  「好吧,如果您死了,」她說,「就讓您的財產都給別人吧。因為,如果您死了……我也就什麼都不需要了。」

  她拿起那張紙,撕成四片,扔在客廳中央的地上。隨後,這種對一個女奴來說非常難得的激動和亢奮,使她力不能支地倒在了地板上,但這一回不是睡著,而是暈厥了過去。

  基督山俯下身去,把她抱了起來,望著這張美麗而蒼白的臉龐,這雙美麗而緊閉的眼睛,這個美麗而全無生氣,宛如委棄給他的身體,他腦子裡第一次轉過這麼一個念頭:她對他的愛,也許不同於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愛。

  「唉!」他萬分沮喪地喃喃說道,「也許我本來還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他把海黛抱進她的套房,把依然昏迷不醒的她交給侍女們去照料。然後他回到書房,而且一進門就迅即把門關上,坐下來把剛才被撕掉的那份遺囑重新抄了一遍。

  他剛抄完,就聽見一輛輕便馬車駛進院子的聲響。基督山走到窗前,看見馬克西米利安和埃馬紐埃爾跨下車來。

  「好,」他說,「時間到了!」

  於是,他把遺囑裝進信封,在封口蓋了三個火漆印。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客廳裡響起了腳步聲,就親自走去把門打開。莫雷爾出現在門口。

  他早到了將近二十分鐘。

  「我也許來得太早了,伯爵先生,」他說,「但我想坦率地承認,昨晚上我一宵都沒合眼,而且我們全家都是如此。我要看到您精神抖擻,一切都好好的,才能放下心來。」

  看到這種真情的流露,基督山也不由得感動了,他不是伸出手去跟年輕人握手,而是張開雙臂擁抱了他。

  「莫雷爾,」他動情地說,「今天對我來說是很美好的一天,它讓我感覺到了一位像您這樣的男子漢對我的愛心。您好,埃馬紐埃爾先生。你們兩位都跟我一起去嗎,馬克西米利安?」

  「當然!」年輕上尉說,「難道您還擔心我們會不來嗎?」

  「不過,倘若是我錯了……」

  「請聽我說,昨天阿爾貝向您挑釁的時候,我自始至終在看著您,而且整個晚上都在想著您那種鎮定的表情,我對自己說,正義一定是在您一邊,否則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也就太沒有意義了。」

  「可是,莫雷爾,阿爾貝是您的朋友。」

  「我們只是認識而已,伯爵。」

  「您是在見到我的那天,第一次見到他的吧?」

  「是的,是這樣;可那又怎麼樣呢?這事您不說我都忘了。」

  「謝謝,莫雷爾。」

  他在銅鈴上敲了一下。

  「噢,」他對即刻出現在門口的阿裡說,「你讓人把這個信封送到我的律師那兒去。那裡面有我的遺囑,莫雷爾。等我死後,您要看一下。」

  「您說什麼!」莫雷爾喊道,「等您死後?」

  「哎!難道不該防患於未然嗎,親愛的朋友?我說,昨天我們分手以後,您又做什麼來著?」

  「我去了托爾托尼咖啡館,在那兒,我不出所料地找到了博尚和夏托—勒諾。我承認,我是特地去找他們的。」

  「那又為什麼呢,既然事情早就說定了。」

  「請聽我說,伯爵,這件事情是很嚴重,而且無法避免的。」

  「您原先對這一點還有懷疑?」

  「沒有。挑釁是在大庭廣眾進行的,事情已經弄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知道了。」

  「那又怎麼樣?」

  「嗯!我希望他們能同意換一種武器,用長劍代替手槍。槍子兒是不長眼睛的。」

  「他們同意了?」基督山急切地問,聲音中含有一絲旁人難以覺察的期盼。

  「沒有,他們知道您的劍使得太高明了。」

  「呵!誰把我的底給漏出去了?」

  「敗在您手下的那些劍術教師。」

  「結果您沒談成?」

  「他們斷然拒絕。」

  「莫雷爾,」伯爵說,「您從來沒有見過我打槍吧?」

  「從來沒有。」

  「好吧,我們還有時間,您瞧著。」

  基督山拿起梅塞苔絲進門那會兒他握在手裡的那對手槍,在靶板上貼上一張草花A,連開四槍,前三槍每槍打掉草花的一個葉瓣,最後一槍打掉草花的托莖。

  每開一槍,莫雷爾的臉色就變白一次。

  他察看基督山用來顯露這一手絕招的手槍子彈,發現它們比霰彈還小。

  「真是絕了,」他說,「您來瞧,埃馬紐埃爾!」

  然後,他又轉身對著基督山。

  「伯爵,」他說,「看在老天爺的分上,請您別打死阿爾貝吧!這個可憐的人還有個母親呢!」

  「說得對,」基督山說,「而我,是沒有的。」

  伯爵說這話的語氣,使莫雷爾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您是受挑釁的一方,伯爵。」

  「當然;您是想說什麼呢?」

  「我是說,先開槍的將是您。」

  「我先開槍?」

  「喔!這是我跟他們說定,或者說是我爭取來的。我們對他們讓步也讓得夠多了,在這一點上該他們讓讓步了。」

  「相隔幾步?」

  「二十步。」

  伯爵唇間掠過一道怕人的微笑。

  「莫雷爾,」他說,「請別忘了您剛才看到的情形。」

  「所以,」年輕人說,「我只能指望您的激動能讓阿爾貝逃命了。」

  「我會激動?」基督山說。

  「要不就是您的寬宏大量,我的朋友。正因為我和您本人一樣信任您的槍法,所以我想提一個要求,要是換了別人,我對他這麼提要求也許會是很荒唐的。」

  「什麼要求?」

  「打斷他一條胳臂,打傷他,但別打死他。」

  「莫雷爾,請您還是聽我說吧,」伯爵說,「您不必來勸我對德·莫爾塞夫先生手下留情,我可以預先告訴您,德·莫爾塞夫先生會被照顧得好好的。他會由他的兩位朋友陪著,安然無恙地回家去,而我……」

  「怎麼!您?」

  「喔!那就不一樣了,我會被抬著回家。」

  「瞧您在說什麼呀!」馬克西米利安情不自禁地失聲喊道。

  「我剛才已經對您說了,親愛的莫雷爾,德·莫爾塞夫先生會把我打死的。」

  莫雷爾完全給弄糊塗了,愣怔地望著伯爵。

  「從昨晚到現在,您究竟遇到什麼事了,伯爵?」

  「就跟布魯圖在腓力比戰役前夜碰到的事情一樣 [1] :我看到了一個幽靈。」

  「這個幽靈怎麼樣?」

  「莫雷爾,這個幽靈對我說,我已經活夠了。」

  馬克西米利安和埃馬紐埃爾面面相覷;基督山掏出表來。

  「我們走吧,」他說,「已經七點零五分了,決鬥定在八點整。」

  一輛準備停當的馬車等在門口;基督山和兩位證人朝門口走去。

  穿過走廊的那會兒,基督山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諦聽了一會兒,馬克西米利安和埃馬紐埃爾很識趣地往前走了幾步,但他們好像聽見,有一聲輕輕的歎息應答了屋裡的嗚咽聲。

  鐘敲八點時,他們到了約定的地點。

  「到了,」莫雷爾從車窗裡探出頭去說,「是我們先到。」

  「大人請原諒,」跟著主人一起來的,帶著滿臉無法形容的驚慌之色的巴蒂斯坦說,「可我好像看見那邊樹蔭下面停著輛車子。」

  「可不是,」埃馬紐埃爾說,「我看見有兩個人走來走去,像是在等人。」

  基督山輕捷地跳下馬車,伸手去幫埃馬紐埃爾和馬克西米利安下車。

  馬克西米利安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裡。

  「好極了,」他說,「我很高興地看到,這只手的主人是個終生都會做好事的人。」

  基督山拉了一把莫雷爾,不是拉到旁邊,而是拉到他妹夫背後一兩步路遠的地方。

  「馬克西米利安,」伯爵問他,「您有心上人了嗎?」

  莫雷爾驚異地望著基督山。

  「我不是要打聽您的私事,親愛的朋友,我只是問您一個簡單的問題。就請回答有或者沒有好了,我想知道的就這麼多。」

  「我愛著一位姑娘,伯爵。」

  「您很愛她?」

  「甚於愛我的生命。」

  「得,」基督山說,「又是一個希望成了泡影。」

  接著,他歎了口氣,輕輕地說:

  「可憐的海黛!」

  「說實話,伯爵!」莫雷爾大聲說,「要不是我已經很瞭解您,我真會以為您沒那麼勇敢呢!」

  「這是因為我在想著一個人,我就要離開她了,我在為她歎息!行啦,莫雷爾,難道一個軍人會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勇敢嗎?難道我惋惜的是自己的生命嗎?對於曾在生死之間度過二十年的我來說,是生是死算得了什麼呢?而且,您可以放心,莫雷爾,如果說這是一種軟弱的表現的話,那麼這種軟弱也只有在您面前才會流露出來。我很清楚,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客廳,應當彬彬有禮、體體面面地退出去,也就是說,應當先付清打牌輸的錢,然後鞠躬離去。」

  「好極了,」莫雷爾說,「這話說得精彩。順便問一下,您把自己的槍帶來了嗎?」

  「我的槍!幹嘛要帶來?我相信這些先生們會準備的。」

  「我去問一下。」莫雷爾說。

  「好吧,但別討價還價,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哦!您放心吧。」

  莫雷爾向博尚和夏托—勒諾走去。那兩人瞧見馬克西米利安在向他們走過去,便也迎上前來幾步。

  三個年輕人相互鞠躬,如果不能說是很親切,至少也該說是很客氣地彼此致意。

  「對不起,二位,」莫雷爾說,「可我怎麼沒見到德·莫爾塞夫先生!」

  「今天早晨,」夏托—勒諾回答說,「他派人來通知我們,說是直接到這兒跟我們碰頭。」

  「喔!」莫雷爾說。

  博尚掏出表來。

  「八點過五分;還不算晚,莫雷爾先生。」他說。

  「哦!」馬克西米利安回答說,「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瞧,」夏托—勒諾插進來說,「車子這不來了。」

  果然,一輛馬車沿著一條林蔭大道疾駛而來,他們就站在這條林蔭大道和另幾條大路的岔口上。

  「二位,」莫雷爾說,「想必你們是準備了武器的。基督山先生申明他放棄用自備手槍的權利。」

  「我們估計到了伯爵方面的這種雅量,莫雷爾先生,」博尚說,「所以我把我的槍帶來了,那兩支槍我是因為考慮到類似的情況,八九天前剛買下以備不時之需的。槍完全是新的,還沒人使過。您是不是要驗看一下?」

  「哦!博尚先生,」莫雷爾欠了欠身說,「既然您這麼肯定地說德·莫爾塞夫先生跟這些槍並不相干,那您當然也知道,我有您這話就盡夠了。」

  「二位,」夏托—勒諾說,「這輛駛來的車上,坐的不是莫爾塞夫,那是,沒錯!那是弗朗茲和德佈雷。」

  果然,他說的這兩個年輕人朝他們走了過來。

  「你們兩位!」夏托—勒諾跟兩人握手說,「是什麼風把你們吹來的?」

  「因為,」德佈雷說,「阿爾貝今天早晨約我們到決鬥場來碰頭。」

  博尚和夏托—勒諾詫異地相互對望一眼。

  「各位,」莫雷爾說,「我想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請說出來聽聽!」

  「昨天下午,我收到德·莫爾塞夫先生的一封信,約我到歌劇院見面。」

  「我也一樣。」德佈雷說。

  「我也一樣。」弗朗茲說。

  「我們也一樣。」夏托—勒諾和博尚說。

  「他那是想讓我們在他挑釁要求決鬥時都在場,」莫雷爾說,「而現在他是想讓我們在他決鬥時都在場。」

  「對,」那些年輕人說,「是這麼回事,馬克西米利安先生;十有八九是讓您給猜中了。」

  「不過話雖這麼說,」夏托—勒諾喃喃地說,「阿爾貝卻還沒來;已經遲了十分鐘啦。」

  「他來了,」博尚說,「騎著馬;瞧,他在前面跑得飛快,僕人跟在後面。」

  「真是太冒失了,」夏托—勒諾說,「騎馬來跟人用手槍決鬥!我的叮囑怎麼全忘了!」

  「還有呢,瞧,」博尚說,「領帶上面繫著硬領,敞胸上衣,白背心;他幹嘛不乾脆在胸口畫個小黑點呢?那不是更簡單、更省事嗎!」

  正說著,阿爾貝已經到了離這五位年輕人十步開外的前方;他勒住馬,跳下鞍來,把韁繩甩到僕人的手裡。

  阿爾貝向他們走來。

  他臉色蒼白,眼睛紅腫。可以看得出,他昨晚整夜沒睡過一秒鐘。

  在他的整張臉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憂鬱而莊重的表情,這種表情在他是很難得有的。

  「各位,」他說,「承蒙你們應邀前來,對這種高情雅意,我不勝感激。」

  莫雷爾在莫爾塞夫走近來的時候,往後退下了十來步,跟他隔著一段距離。

  「我說的也包括您,莫雷爾先生,」阿爾貝說,「對您我也同樣地感激。所以請您過來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先生,」馬克西米利安說,「您也許還不知道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證人?」

  「我原先不能確定,但我猜想是這樣。可這樣就更好,珍視榮譽的人在這兒愈多,就愈稱我的心。」

  「莫雷爾先生,」夏托—勒諾說,「勞駕去告訴基督山伯爵先生,德·莫爾塞夫先生已經到了,我們悉聽他的吩咐。」

  莫雷爾轉身想去履行自己的職責。

  與此同時,博尚從馬車上取下裝手槍的匣子。

  「請等一下,各位,」阿爾貝說,「我有兩句話要對基督山伯爵先生說。」

  「私下裡說?」莫雷爾問。

  「不,先生,當著大家的面說。」

  阿爾貝的證人都驚愕地面面相覷;弗朗茲和德佈雷低聲地交談了幾句,而莫雷爾,這意外的插曲使他感到很高興,他去找到了正在一條平行的側道上跟埃馬紐埃爾散步的伯爵。

  「他要我怎麼樣?」基督山問。

  「我不知道,但他說有話要跟您講。」

  「哦!」基督山說,「但願他別是想再肆無忌憚地羞辱我一番!」

  「我看他不是這個意思。」莫雷爾說。

  伯爵由馬克西米利安和埃馬紐埃爾陪著走上前去:他平靜安詳的臉容,跟阿爾貝迷亂的神情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對比;阿爾貝也在走過來,後面跟著那四個年輕人。

  走到彼此相距三步的時候,阿爾貝和伯爵都停住了腳步。

  「各位,」阿爾貝說,「請再走近些。我希望我下面有幸向基督山伯爵先生說的這些話,你們都能一字不漏地聽清楚。因為我有幸對他說的這些話,無論你們聽了會覺得有多奇怪,但只要有人願意聽,就要勞駕你們去轉告他們的。」

  「我在等著,先生。」伯爵說。

  「先生,」阿爾貝一開始聲音有些發抖,但愈往下說就愈鎮定,「先生,我曾指責您不該有意洩露德·莫爾塞夫伯爵在伊庇魯斯 [2] 的所作所為,因為無論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的罪孽有多大,我以為您並沒有懲罰他的權利。可是今天,先生,我知道了您是有這個權利的。使我這麼快就認為您有這權利的,並不是費爾南·蒙代戈對阿裡帕夏的出賣,而是漁民費爾南對您的出賣,是這次出賣對您所造成的無比深重的災難。因此我要對您說,我要大聲公開地說:是的,先生,您有理由向我父親復仇,我作為他的兒子,感謝您沒有採用更嚴厲的手段。」

  即使晴天有個霹靂打下來,打在這個誰也意料不到的場景的聽眾身上,他們也不會比聽到阿爾貝的這番話來得更加吃驚。

  而基督山,他帶著一種無限感激的表情,緩緩抬起頭來望著上天,他在阿爾貝身陷羅馬強盜群中的那會兒,已經領教過他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一個有這般血性的年輕人,居然會一下子變得這樣忍辱負重,這真使他不勝驚歎。他在其中看到了梅塞苔絲的影響,他也明白了這個心地高尚的女性,昨天為什麼會聽憑他作出犧牲的許諾而不置一詞,那是因為她事先已經知道,這個犧牲是不會兌現的。

  「現在,先生,」阿爾貝說,「如果您認為我剛才向您表示的歉意已經夠了,那就請把您的手伸出來吧。您似乎具有從不犯錯誤的罕見的美德,但我以為除此以外,所有其餘的美德中最重要的一條,莫過於承認自己的錯誤了。當然我說這話,僅僅是指我而言。我跟常人一樣處世行事,而您,您是按天主那樣處世行事的。只有一位天使,能夠拯救我倆中的一個免於死亡,這位天使從天國降臨人間,即使不能說是為了讓我倆成為朋友,唉,命運決定了這是不可能的,至少也可以說是為了讓我們相互尊重吧。」

  基督山眼睛濕潤,胸脯劇烈起伏,嘴巴微微張開,他向阿爾貝伸出一隻手去,阿爾貝帶著一種近於敬畏的神情握住它。

  「各位,」他說,「基督山先生慷慨地接受了我的道歉。我昨天做事過於倉促。而倉促往往是容易壞事的:我對他做錯了事。現在,我的過錯得到了補救。我希望人們不會因為我做了良心要求我做的事,而把我看成懦夫。但無論如何,倘使真有人對我有所誤解,」年輕人高傲地抬起頭說,彷彿他是同時在對朋友和仇敵挑戰似的,「我將會盡力去糾正他的看法。」

  「昨天夜裡他出什麼事了?」博尚問夏托—勒諾,「我覺得咱們在這兒演的是挺尷尬的角色。」

  「說實在的,阿爾貝剛才做的事情,要不是非常可恥,就是高尚至極。」男爵回答說。

  「噯!您說,」德佈雷問弗朗茲,「這算怎麼回事?怎麼!基督山伯爵損害了德·莫爾塞夫先生的名譽,莫爾塞夫先生的兒子卻居然認為他幹得有理!換了我,哪怕家裡出了十樁約阿尼納的事兒,我也會認定只有一件事非做不可,就是去跟人決鬥十次。」

  而基督山,他低著頭,兩臂鬆弛無力地垂著,二十四年回憶的重負壓在了他的身上,他此刻想到的不是阿爾貝,不是博尚,不是夏托—勒諾,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他想到的是那位勇敢的女性,她昨天來向他請求寬恕她兒子的性命,他對她承擔了犧牲自己的許諾,但她又以痛苦地吐露一個家庭的秘密作為代價,拯救了他的生命,而這個秘密一經揭露,這個年輕人心裡的那片孝心可能也就此斷送了。

  「都是天意啊!」他喃喃地說,「呵!今天我才完全相信,我真是天主的使者!」

  [1] 布魯圖是西元前44年刺殺羅馬獨裁者愷撒的主要人物。後任羅馬東方集團軍統帥。西元前42年在菲力比戰役中慘敗於屋大維、安東尼聯軍,遂自殺。傳說在戰役前夜他曾見到鬼魂。

  [2] 伊庇魯斯:古希臘地區名,在今希臘西北部和阿爾巴尼亞南部。此處即指約阿尼納。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29

第九十一章 母與子

  基督山伯爵神情憂鬱而莊重,淡然一笑,向五位年輕人躬身告別,跟馬克西米利安和埃馬紐埃爾一起上了車。

  決鬥場上只剩下了阿爾貝、博尚和夏托—勒諾 [1] 。

  年輕人望著他的兩位證人,目光中並無羞怯畏縮的意味,好像在詢問他們對剛才發生的事情的看法。

  「嗨!親愛的朋友,」博尚先開了腔,這可能是由於他比較重感情,也可能是由於他城府比較淺,「請讓我向您表示祝賀:這樣一樁令人不快的事情,能這麼順利解決,可真讓人想不到。」

  阿爾貝不作聲,出神地想著什麼。夏托—勒諾兀自用那根有彈性的手杖拍打著自己的馬靴。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後,他說:

  「怎麼樣,咱們走吧?」

  「好呀,」博尚回答說,「不過,請讓我再對德·莫爾塞夫先生祝賀幾句;他今天表現得那麼寬宏大量,真是十足的騎士風度……真是罕見!」

  「呣!沒錯。」夏托—勒諾說。

  「自製力這麼強,」博尚繼續說,「可真了不起!」

  「可不是。要是我,就做不到。」夏托—勒諾帶著一種很能說明問題的冷淡神情說。

  「二位,」阿爾貝打斷他們說,「我想你們並不明白,基督山先生和我之間,有過一個很嚴重的情況……」

  「我們明白,明白,」博尚立刻說,「不過,可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明白您這種英雄氣概的,遲早有一天您得費盡口舌去逢人就作解釋,那可對您的健康長壽很不利哦。您願不願意聽我說一句朋友的忠告?動身到那不勒斯,海牙,聖彼德堡,到那些安靜的地方去吧,那兒的人對名譽攸關的問題的看法,要比我們這些滿腦子冒險精神的巴黎人理智得多。一旦到了那兒,就好好練練手槍打靶,反反復複地把劍術的第三、第四種架勢練熟;先讓大家都把您忘了,然後再過幾年,您就可以有恃無恐地回法國來,憑您的刻苦訓練,您十有八九還能贏回您的體面。德·夏托—勒諾先生,您看我說得可有道理?」

  「老兄所言正合我意,」那位紳士說,「一場決鬥不了了之,就非得再來一場不可。」

  「謝謝,二位,」阿爾貝冷冷一笑說,「我會遵從你們的忠告,但並不是因為你們這麼說了,而是因為我本來就打算離開法國。我同樣感謝你們賞臉來給我當證人。這一點銘刻在了我的心頭,因為剛才聽了你們這些話後,我所記得的只剩了這一點。」

  夏托—勒諾和博尚面面相覷。兩人得到同一個印象:莫爾塞夫方才表示謝忱的話,語氣中有一種決絕的意味;看來,要是這場談話再繼續下去,大家臉上都會不好看。

  「再見,阿爾貝。」博尚突然說道,很隨便地朝年輕人伸出一隻手去,但後者彷彿還沒從那種茫茫然的狀態中擺脫出來。

  果然,他沒有去握這只伸過來的手。

  「再見。」夏托—勒諾也說了一句,左手仍握住那根小手杖,右手做了個再見的手勢。

  阿爾貝用低得幾乎讓人聽不清的聲音說了句:「再見!」但他的目光中表示的意思卻異常清楚;這道目光是強忍的憤怒、驕傲的蔑視、寬容的憤慨的一首詩。

  兩個證人上車離去時,阿爾貝就這麼神情憂鬱,一動不動地站著。隨後猛然間,他拉開僕人縛在小樹上的韁繩,縱身跳上馬鞍,策馬往巴黎奔去。一刻鐘後,他回到了埃爾代街的宅邸。

  下馬的當口,他覺得好像在父親臥室的窗幔後,瞥見了他那張蒼白的臉。阿爾貝長歎一聲轉過臉去,回進自己的小樓。

  進屋以後,他朝那些從童年時代起曾帶給他偌多歡樂、偌多甜蜜回憶的彌足珍貴的物件,最後巡視了一遍;他又一次地望著那些油畫,畫中的人物似乎在向他微笑,畫中色彩絢爛的風景彷彿充滿著生機。

  他從橡木畫框裡取下母親的肖像,捲了起來,讓那個金色的框子光禿禿地留在牆上。

  隨後他把那些漂亮的土耳其彎刀,精美的英國長槍,日本瓷器,擺滿新奇小首飾的杯爵和刻有弗歇爾 [2] 或巴里 [3] 簽名的青銅藝術品逐件擺放整齊;把櫥門一一拉開看過後,把鑰匙插在每個櫥櫃的鎖孔上;拉開寫字桌的一個抽屜,把身邊的全部零錢,連同擺在杯爵裡、裝在珠寶匣裡、擱在架子上的首飾擺件,統統放進這個抽屜;隨後將所有的物件列出一張詳盡而準確的清單,把一張桌子上堆放著的書籍紙張挪開,騰出一塊很顯眼的地方,把清單放在上面。

  他吩咐過僕人不許進來,但就在他剛開始做這些工作時,貼身男僕進屋來了。

  「有什麼事?」莫爾塞夫問,語氣中憂傷的成分比憤怒的意味更重些。

  「對不起,大人,」貼身男僕說,「大人吩咐過我不許來打擾,這我清楚,可是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剛才派人來叫我去。」

  「那又怎麼樣?」阿爾貝問。

  「我想,去見伯爵先生以前,該先聽聽大人有何吩咐。」

  「為什麼?」

  「因為伯爵先生想必知道是我陪大人去決鬥場的。」

  「有可能吧。」阿爾貝說。

  「現在他叫我去,想必是要問我那兒發生的情況。我該怎麼回答?」

  「照實說。」

  「就說決鬥沒有進行?」

  「您就說我向基督山伯爵先生道歉了。去吧。」

  僕人鞠躬退下。

  這時阿爾貝開始寫清單。

  當他做完這件工作時,庭院裡一陣雜遝的馬蹄聲和震得窗戶作響的車輪滾動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到窗前,看見父親登上敞篷馬車往外而去。

  府邸的大鐵門剛在伯爵身後關上,阿爾貝就朝母親的房間走去,由於房門口沒有僕人通報,他徑直往梅塞苔絲的臥室走去。但眼前見到的情景和他猜到的原因,使他頓時覺得心頭就像是給堵住了。他站在臥室門口。

  兩人的心靈彷彿是相通的,梅塞苔絲在臥室裡所做的事情,正是阿爾貝剛才在他房間裡所做的事情。一切都整理停當了:飾帶,衣裳,首飾,布料,錢,正要往抽屜裡放,抽屜的鑰匙仔仔細細地歸攏在一起。

  阿爾貝看見這些準備工作,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喊了一聲「母親!」就撲過去摟住了梅塞苔絲的脖子。

  要是有個畫家能畫下這兩張臉上的表情,那準是一幅傑作。

  這種毅然決然的舉動,阿爾貝自己做著並沒覺得害怕,但看著母親這樣做卻心頭充滿懼怕。

  「您在做什麼?」他問。

  「你在做什麼?」她反問。

  「呵,母親!」阿爾貝喊道,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您跟我是不一樣的!不,您千萬不能像我一樣也下那樣的決心,因為我這就是來和您告別的,我要告別您的家,和……和您。」

  「我也一樣,阿爾貝,」梅塞苔絲回答說,「我也一樣,我也要走。說實話,我還指望兒子能陪我一起走呢;莫非我想錯了?」

  「母親,」阿爾貝語氣堅決地說,「我不能讓您去分擔我準備承受的命運:從今以後,我得過一種既沒有地位,也沒有財產的生活;在剛開始過這種艱苦生活,在我還沒能賺到錢的時候,我得先靠向一位朋友借貸來維持生計。我的好母親,我這就要到弗朗茲那兒去請他借給我一小筆錢,來打點必要的開支。」

  「我可憐的孩子!」梅塞苔絲喊道,「你,你要去受苦受窮,要去忍饑挨餓!哦!快別說了,你說得我方寸都亂了。」

  「我的決心已經下定了,母親,」阿爾貝回答說,「我年輕、健壯,我還相信我是勇敢的;從昨天起,我明白了一個人的意志能有多大的力量。噢!母親,有些人曾經受過那麼多苦,但他們非但沒有死去,而且在上天曾給過他們幸福許諾的廢墟上,憑著天主曾給過他們的那點希望,重新獲得了財產和幸福!我明白了,母親,我見到過這樣的人了;我知道他們是怎樣憑著魄力和勇氣,從仇敵把他們扔進去的深淵裡爬上來,戰勝他們的對手,反過來把那些當年的勝利者拋下去的。是的,母親,我從今天開始,就要跟過去一刀兩斷,我什麼都不要,甚至連我的姓氏也不要,因為,您是能明白的,是嗎,母親?您的兒子不能再用一個要在別人面前感到臉紅的人的姓氏!」

  「阿爾貝,我的孩子,」梅塞苔絲說,「倘若我的心更堅強些,我本來也會對你這麼說的;我的微弱的聲音沒能說出的話,你的良知代我說了;就照你的良知去做吧,我的孩子。你有過朋友,阿爾貝,現在暫時中斷和他們的聯繫吧,但請以你母親的名義起誓,千萬別絕望!在你這樣的年齡,生活還是美好的,親愛的阿爾貝,因為你才二十二歲;既然一顆像你這樣純潔的心靈需要一個毫無瑕疵的姓氏,那就用我父親的吧:他叫埃雷拉。我瞭解你,我的阿爾貝;不管你從事什麼生涯,你用不了多久就會為這個名字爭光的。到那時,我的朋友,到你重新在社交界露面時,過去的不幸只會使你顯得更加輝煌。萬一,儘管我這麼期望,結果卻未必是這樣,那就至少讓我保留這點希望吧,我就只剩這點盼頭了,我前面已經沒有多少路,當我跨出這宅子時,墳墓就在等待著我了。」

  「我會按您的心意去做的,母親,」年輕人說,「是的,我也有和您一樣的期望:您是如此純潔,我是如此無辜,上天的震怒不會始終跟隨我們的。既然我們決心已定,那就馬上行動吧。德·莫爾塞夫先生出去已經差不多半個小時了;您看,這是個好機會,我們可以免得多費口舌,一走了事。」

  「我準備好了,兒子。」梅塞苔絲說。

  阿爾貝馬上跑到大街上,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它將載著他倆離開這個宅邸。他記得聖父街上有座小屋是連傢俱出租的,母親在那兒可以有個簡樸但體面的住處。他準備先把伯爵夫人送到那兒去。

  出租馬車停到門口,阿爾貝跳下馬車的當口,有個男子走到他跟前,交給他一封信。

  阿爾貝認得這位管家。

  「伯爵的信。」貝爾圖喬說。

  阿爾貝接過信,拆開看了起來。

  看完以後,他用眼睛四處尋找貝爾圖喬,但貝爾圖喬在年輕人看信的當口,早就走得不見蹤影了。

  阿爾貝眼裡流著淚,胸脯激動地起伏著,回到梅塞苔絲的房裡,一言不發地把這封信遞給她。

  梅塞苔絲唸道:

  阿爾貝:

  在向您表明我已經得知您正待實行的計畫的同時,我想向您表明,對您的良苦用心,我是完全理解的。您現在已經一無牽掛,您要離開伯爵的家,而且您要帶著亦然了卻牽掛的母親離開你們的家;可是,請仔細想想,阿爾貝,您欠她的情,您憑著自己那顆可憐的高貴的心,是無法還清的。您自己只管去拼搏,去受苦吧,但請別讓她經受您在奮鬥的最初階段無法避免的貧困的折磨;因為,就連今天蒙在她身上的災難的陰影,也並非她應該承受的,而天主是不會願意看到一個無辜的人去為一個罪人贖罪的。

  我知道你倆要離開埃爾代街的宅邸,而且什麼東西都不帶走。我是怎麼知道的,您不用去打聽。我知道了:這就行了。

  請您聽我說,阿爾貝。

  二十四年前,我滿懷喜悅和驕傲回到了家鄉。我有一個未婚妻,阿爾貝,那是一位我心愛的聖潔的姑娘,我為我的未婚妻帶去了一百五十枚金路易,那是我沒日沒夜地工作辛辛苦苦攢下的。這筆錢是給她的,是特地留給她的;我知道大海是變幻莫測的,所以就把我們的這筆財產埋在了我父親在馬賽梅朗巷住所的小花園裡。

  這座可憐而珍貴的小屋,阿爾貝,您母親是很熟悉的。

  我最近回巴黎途經馬賽時,去看了這座勾起我許多痛苦回憶的小屋。那天晚上,我拿著鐵鍬在當初埋錢的地方挖下去。鐵箱還在老地方,誰也沒碰過它;它還在那棵無花果樹的樹蔭下躺著,那棵無花果樹,還是我父親在我出生那天種下的。

  好吧,阿爾貝,這筆當初準備給我心愛的姑娘,幫她過上寧靜生活的錢,今天由於一種奇特而可悲的巧合,又可以派同樣的用場了。哦!請您一定要理解我,理解我本可以拿出幾百萬錢來給這可憐的女人,卻為什麼只是把我離去後一直被遺忘在可憐小屋裡的一塊黑麵包,給了我這心愛的女人。

  您是個豁達大度的人,阿爾貝,但或許您還是會讓驕傲或怨恨蒙住了眼睛。如果您拒絕我,如果您向別人去要求我有權向您提供的那種幫助,那我就要說,有個人的父親是受您的父親之害,在饑餓和絕望中悲慘地死去的,而您竟拒絕這個人提供給您母親的生活費,這就很難說得上是豁達大度了。

  信唸完了,阿爾貝臉色蒼白,佇立不動,等待母親作出決定。

  梅塞苔絲舉眼望著上天,目光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

  「我接受,」她說,「他有權給我一份帶到修道院去的財產!」

  說完,她把信藏在胸口,挽起兒子的手臂,以一種或許連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堅定的步子,下樓而去。

  [1] 作者在此沒有交代弗朗茲和德佈雷的去向,也許這是一個小小的疏漏。

  [2] 弗歇爾(1807—1852),法國雕塑家。

  [3] 巴里(1796—1875),法國雕塑家、水彩畫家。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30

第九十二章 自殺

  且說基督山和埃馬紐埃爾、馬克西米利安一起回進了城裡。

  歸途是愉快的。埃馬紐埃爾不想掩飾他看到化干戈為玉帛的興奮情緒,高聲宣稱他贊成仁慈博愛的主張。莫雷爾坐在車廂的一側,聽任妹夫滔滔不絕地表達他的興奮勁兒,而把自己那份同樣真誠的興奮的情緒留在心間,只讓它在發亮的目光中流露出來。

  馬車駛到特羅納城門時,遇到了貝爾圖喬:他佇立不動,像個站崗的哨兵似的等候在那兒。

  基督山從車窗探出頭去,跟他低聲交談了幾句,隨後這位管家就消失不見了。

  「伯爵先生,」車子駛近王宮廣場時,埃馬紐埃爾說,「請讓我在家門口下車吧,我想儘早地讓我妻子不要再為你我擔心。」

  「要是現在慶賀勝利不會顯得可笑的話,」莫雷爾說,「我很想邀請伯爵先生上我們家去。不過伯爵先生想必也有不安的心靈需要他去撫慰。所以,我們既然到了家,埃馬紐埃爾,那就讓我們向我們的朋友告別,讓他繼續趕路吧。」

  「等一下,」基督山說,「請不要這樣一下子就讓我少去兩個同伴。埃馬紐埃爾,請快回到您可愛的妻子身邊,代我向她表示我由衷的敬意吧,莫雷爾,請您繼續陪我到香榭麗舍大街。」

  「好呀,」馬克西米利安說,「我正好在那兒附近有件事要辦呢,伯爵。」

  「我們要等您吃飯嗎?」埃馬紐埃爾問。

  「不用了。」年輕人說。

  車門又關上了,馬車繼續趕路。

  「您瞧,我給您帶來了多好的運氣,」車廂裡只剩莫雷爾和伯爵時,莫雷爾說,「您沒這麼想過?」

  「想過,」基督山說,「正因為這樣,我才想讓您留在我身邊。」

  「這真是奇蹟!」莫雷爾繼續說,他這是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大聲說了出來。

  「什麼事?」基督山說。

  「剛才發生的事。」

  「是啊,」伯爵微笑著回答說,「您說對了,莫雷爾,這是個奇蹟!」

  「因為說到底,」莫雷爾接著說,「阿爾貝是個勇敢的人。」

  「非常勇敢,」基督山說,「我看見過他在匕首懸在頭頂上的時候,照樣睡覺。」

  「而我知道他決鬥過兩次,都表現得很出色,」莫雷爾說,「真不知道這跟他今天早晨的表現怎麼對得上號。」

  「這得歸功於您呀。」基督山笑吟吟地說。

  「幸虧阿爾貝不是軍人。」莫雷爾說。

  「怎麼啦?」

  「在決鬥場上道歉,那怎麼行!」年輕的上尉搖著頭說。

  「好啦,」伯爵語氣溫和地說,「您這不是滑到一般人的偏見上去了嗎,莫雷爾?既然阿爾貝很勇敢,他就不會是懦夫;他今天早上那麼做,一定有某種使他非那麼做不可的理由,所以他那麼做,恰恰是表現了一種英雄氣概。我這麼說,您不同意?」

  「哪裡,哪裡,」莫雷爾回答說,「不過我還是要像西班牙人那樣說一句:『他今天不如昨天勇敢。』」

  「您和我一起吃午飯怎麼樣,莫雷爾?」伯爵換了個話題說。

  「不行,我十點鐘就得跟您分手。」

  「已經有人約您吃飯了?」

  莫雷爾笑著搖搖頭。

  「您總得有個地方吃飯吧。」

  「可要是我不餓呢?」年輕人說。

  「噢!」伯爵說,「我知道只有兩種情感會使人這麼沒胃口:一種是悲傷,我看得出您現在非常快活,所以不是這種情況,另一種是愛情。所以,根據您向我吐露過的心跡,我想我可以認為……」

  「喔,伯爵,」莫雷爾快活地介面說,「我不想否認。」

  「您不想把這事對我說說嗎,馬克西米利安?」伯爵語氣急切地說,從中可以看出他很想知道這個秘密。

  「今天早晨我向您表明過我的心跡,是嗎,伯爵?」

  基督山朝年輕人伸出一隻手去,作為回答。

  「嗯,」莫雷爾繼續說,「當我的這顆心不再跟您一起留在萬森樹林以後,我就得到別處去找它了。」

  「去吧,」伯爵緩緩地說,「去吧,親愛的朋友,但請答應我,如果您覺得遇到了什麼麻煩,那就別忘記我在這個社會上還有些影響,我很樂於利用這種影響來為我所愛的人做點事情,而您,莫雷爾,我愛您。」

  「好的,」年輕人說,「我會記得的,就像自私的孩子在需要父母的時候總會記得他們一樣。一旦我需要您——說不定會有這種時候的,我一定對您說,伯爵。」

  「好,我記住您說的話。那麼再見了。」

  「再見。」

  這時,馬車到了香榭麗舍大街的宅邸門口,基督山打開車門。莫雷爾跳下車去。

  貝爾圖喬等候在臺階上。

  莫雷爾沿著馬里尼大街走遠了;基督山快步走到貝爾圖喬跟前。

  「怎麼樣?」他問。

  「嗯!」管家回答說,「她要離家出走了。」

  「她兒子呢?」

  「他的貼身男僕弗洛郎丹說他也要走。」

  「跟我來。」

  基督山帶著貝爾圖喬走進書房,寫了我們上面看到過的那封信,交給這個管家。

  「去吧,」他說,「趕緊送去。噢,讓人告訴一下海黛,說我回來了。」

  「我在這兒。」年輕姑娘說,她聽到馬車的聲音,已經下樓來了,看到伯爵安然無恙地回來,她的臉興奮得容光煥發。

  貝爾圖喬退了出去。

  海黛在焦急不安地等了這麼久才盼到伯爵的歸來,此刻充溢在她心頭的,是一個女兒見到親愛的父親時的喜悅,以及一個情婦見到心愛的情人時的激情。

  基督山儘管感情沒有這麼外露,但心頭卻也充滿了歡樂。歡樂對於受苦已久的心靈來說,好比雨露之於久旱的土地:心靈和土地盡情地吮吸著落在它們身上的甘美的雨露,而外表上卻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幾天前,基督山知道了一件長久以來他始終不敢相信的事情,就是這世上有兩個梅塞苔絲,就是他還可以得到幸福。

  他那洋溢著幸福激情的目光,充滿渴望地凝視著海黛濕潤的眼睛。正在這時,冷不丁地房門打了開來。基督山皺了皺眉頭。

  「德·莫爾塞夫先生來訪!」巴蒂斯坦說道,彷彿說了這句話也就算道過歉了。

  果然,基督山的眉間舒展了開來。

  「哪一個,」他問,「子爵還是伯爵?」

  「伯爵。」

  「天哪!」海黛喊道,「難道事情還沒完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完了,我心愛的孩子,」基督山握住年輕姑娘的手說,「但我知道,你什麼也不用害怕了。」

  「哦!可他就是那個壞蛋……」

  「這個人是不敢把我怎麼樣的,海黛,」基督山說,「只有剛才跟他兒子打交道的時候,那才是可怕的。」

  「所以,我有多麼擔驚受怕,」年輕姑娘說,「你是沒法知道的,大人。」

  基督山笑了。

  「我憑我父親的墳墓向你保證!」基督山把一隻手放在姑娘的頭上說,「如果說有不幸要降臨的話,那決不會是降臨在我的身上。」

  「我相信你,大人,就像這是天主對我說的一樣。」年輕姑娘一邊說,一邊把前額湊給伯爵。

  基督山在這純潔而美麗的額頭上吻了一下,這個吻同時使兩顆心怦然為之跳動,一顆是猛烈的,另一顆是悄然的。

  「哦!我的天主!」基督山喃喃地說,「這麼說,您又允許我,讓我可以再愛了!……請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進客廳吧。」他一邊陪美麗的希臘姑娘走向一座暗梯,一邊對巴蒂斯坦說。

  這次來訪,對基督山而言也許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對我們的讀者來說,就未必如此了。所以我們還得先作一些解釋。

  上面已經說過,梅塞苔絲在臥室裡,如同阿爾貝在他房裡一樣地理好了東西,首飾都分門別類放好,櫥門全都鎖好,鑰匙都歸在一起,一應物件都放得整整齊齊。她在這麼整理的時候,並沒有看見湊在房門玻璃上的那張蒼白、陰沉的臉,房門玻璃是供走廊採光用的,從那兒不僅可以看見,而且可以聽見屋裡的動靜。所以,湊在房門玻璃上往裡看的那個人,梅塞苔絲沒看見他也沒聽到他的聲響,而他卻十有八九既看見了德·莫爾塞夫夫人臥室裡的情形,也聽到了剛才裡面的說話聲。

  那個臉色蒼白的人離開那扇房門,走進德·莫爾塞夫伯爵的臥室;進了屋子,他就用一隻痙攣的手撩開朝向院子的窗子的窗幔。他就這樣在窗前站了十分鐘,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響,聽著自己怦怦的心跳。這十分鐘,對他來說顯得很漫長。

  就在這時,阿爾貝從決鬥場回來,瞥見了躲在窗幔後面等他回來的父親,而且把頭轉了過去。

  伯爵的眼睛睜大了:他知道阿爾貝昨天曾狠狠地侮辱過基督山,這樣的侮辱,無論在世界上哪個國家,都只能導致一場殊死的決鬥。所以,既然阿爾貝安然無恙地回來了,那就是說父親的仇他已經報了。

  這張頹喪的臉上閃過一道難以描述的欣喜的亮光,它就像太陽鑽進雲層前的最後一道光線——而那雲層,與其說像太陽小憩的床,不如說更像太陽的墳墓。

  但是,我們前面說過,他白等了,年輕人並沒有上樓來告訴他喜訊。在替父親洗雪名譽的決鬥之前,兒子不願見到自己的父親,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父親的名譽已經得到洗雪了,兒子為什麼還不來撲進他的懷抱呢?

  就是在這時,伯爵因為沒法見到阿爾貝,就差人去喚他的僕人來。我們知道,阿爾貝吩咐過這個僕人對伯爵什麼也不要隱瞞。

  十分鐘後,只見德·莫爾塞夫將軍下樓出現在臺階上,身穿黑色禮服、黑長褲,戴軍服硬領、黑手套。看上去他事先已經吩咐過;所以他剛走到最後一級臺階,套好轅馬的馬車就從車庫裡駛了過來,停在他的面前。

  他的貼身男僕上前把一件軍用厚呢上衣扔進車廂,這件呢上衣裡包著兩把長劍,看上去硬邦邦的。隨後,男僕關好車門,坐在車夫身邊。

  車夫在敞篷馬車的前座上轉過身來,等候吩咐。

  「香榭麗舍大街,」將軍說,「基督山伯爵府邸。快!」

  轅馬在頻頻的鞭打中往前疾奔;五分鐘後,它們停在了伯爵府邸的門前。

  德·莫爾塞夫先生自己打開車門,沒等車子停穩,就像個年輕人那樣跳到旁邊的側道上,拉了門鈴,隨即帶著男僕消失在打開的大門裡。

  一秒鐘後,巴蒂斯坦向基督山先生通報德·莫爾塞夫伯爵來訪,基督山在送走海黛的同時,吩咐讓德·莫爾塞夫伯爵先到客廳。

  將軍在客廳裡來回踱著大步,走到第三個來回轉過身來的時候,瞧見基督山已站在門口。

  「嗯!是德·莫爾塞夫先生,」基督山語氣平靜地說,「我還以為聽錯了呢。」

  「沒錯,是我。」伯爵的嘴唇可怕地痙攣著,沒法清楚地吐出聲音來。

  「那我倒要請教一下,」基督山說,「是什麼原因讓我有幸在一大早就見到德·莫爾塞夫先生。」

  「今天早晨您跟我兒子有一場決鬥,先生?」將軍說。

  「您知道啦?」伯爵回答說。

  「我還知道我兒子有充分的理由要跟您決鬥,要豁出性命來殺死您。」

  「可不是,先生,他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可是您看見了,儘管他有這些理由,他卻沒有殺死我,甚至都沒有跟我決鬥。」

  「但是他認為您就是他父親蒙受奇恥大辱的原因,就是我的家庭此刻遭受滅頂之災的禍根。」

  「一點不錯,先生,」基督山帶著那種可怕的安詳神情說,「但那是,比如說吧,次要的原因,而不是主要的原因。」

  「想必是您向他道了歉,或者對他作了某種解釋?」

  「我沒有對他作任何解釋,倒是他向我道了歉。」

  「那您以為他為什麼這麼做呢?」

  「可能因為他認定了,在這件事中有一個人罪孽比我更深重。」

  「這人是誰?」

  「他的父親。」

  「即便是這樣,」伯爵臉色變得煞白地說,「您也該知道,有罪孽的人是不願意讓別人來數落他的罪孽的。」

  「我知道……所以我料到了會有現在的情況。」

  「您料到了我的兒子是個膽小鬼!」伯爵喊道。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先生不是膽小鬼。」基督山說。

  「一個人手裡拿著劍,在劍鋒所及之處站著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卻不去決鬥,那他就是個膽小鬼!即便他在這兒,我也會當他的面這麼說!」

  「先生,」基督山冷冷地回答說,「我沒想到您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家庭瑣事。這些話請回去跟阿爾貝先生說吧,也許他會知道怎麼回答您的。」

  「噢!不,」將軍嘴角浮起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不,您說得有理,我不是為這來的!我是來告訴您,我也認為您是我的仇敵!我是來告訴您,我本能地憎恨您!我覺得我早就認識您,早就在恨您!說到底,既然這個年頭的年輕人不喜歡決鬥,那就讓我們來決鬥……您意下如何,先生?」

  「好得很。剛才我說我料到會出現什麼情況,正是指大駕光臨而言的。」

  「太好了……那麼,您都準備好了?」

  「我隨時恭候,先生。」

  「您知道這場決鬥,咱倆不死一個就不算完嗎?」將軍咬牙切齒暴怒地說。

  「不死一個不算完。」基督山伯爵緩緩地點了點頭說。

  「那就走吧,我們用不著什麼證人。」

  「沒錯,」基督山說,「用不著,咱倆是老相識了!」

  「您說反了,」伯爵說,「我們根本不認識。」

  「哦!」基督山仍然帶著那種讓對方奈何他不得的冷冷的神情說,「那咱們來看看吧。您不就是在滑鐵盧戰役前夜開小差的大兵費爾南嗎?您不就是在西班牙給法國軍隊當嚮導和細作的那個費爾南中尉嗎?您不就是叛變、出賣、殺害恩主阿裡的那個費爾南上校嗎?而這些個費爾南合在一起,不就是那個陸軍少將、貴族院議員德·莫爾塞夫伯爵嗎?」

  「喔!」將軍喊道,這些話就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了他的身上,「喔!你這渾蛋,到了你說不定就要殺死我的當口,你還要來數落我的恥辱,不,我沒說你不認識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惡棍,你看到了那片黑暗中的往事,你憑著,我不知道你憑著哪兒來的火光,一頁頁地翻遍了我的經歷!可是在我身上,在我的恥辱裡面,也許還有比你漂亮的外衣下面更光榮的東西呢。不,不,你是認識我的,這我知道,可是我還不認識你這個披金戴銀、珠光寶氣的冒險家!在巴黎你自稱是基督山伯爵;在義大利,你叫水手辛巴德;在馬爾他,你又叫什麼來著?我忘了。可是我要問你的是你的真名,我要知道的是這一百個名字當中你本來的名字,當我在決鬥場上把劍插進你心口的那會兒,我將要喚的就是這個名字。」

  基督山臉色變得異樣的慘白;那雙淺黃褐色的眼睛裡迸射出灼人的火光。他疾步走進跟臥室相連的小間,才一秒鐘工夫就換下了領帶、禮服和背心,穿上一件窄小的水手上衣,戴上一頂水手帽,露出幾綹長長的黑髮。

  他回到客廳,把雙手叉在胸前,咄咄逼人、毫不容情地向著將軍走去。後者起初不明白基督山為什麼突然離開,所以一直在等著,此刻見到迎面走來的基督山,他只覺得牙齒咯咯打戰,兩腿發軟,不由得往後退去,直退到碰著一張桌子,痙攣的手抓住一個支撐的地方才停住。

  「費爾南!」基督山對他大聲說,「在我的一百個名字中間,我只要說出一個來就能嚇死你;而這個名字,你也猜到了,不是嗎?要不就是你也記起來了?飽經憂患、受盡折磨的我,今天讓你看到的是一張由於復仇的喜悅而變得年輕的臉,這張臉,你應該是經常在夢中見到的,自從你娶了……娶了梅塞苔絲,我的未婚妻!」

  將軍的頭直向後仰,兩手卻往前伸著,目光凝滯、默不作聲地盯著眼前可怕的景象。隨後,他退後去靠在牆上,貼著牆壁慢慢地摸到門口,一邊往後退出房門,一邊發出一聲悲涼、哀傷、淒厲的叫喊:

  「艾德蒙·唐戴斯!」

  然後,他連連發出已不成人聲的哀號,拖著身子走到前廳,像醉漢似的穿過庭院,在栽進他的貼身男僕的臂彎的同時,只是含糊不清地低聲吐出了這麼幾個字:

  「回府!回府!」

  一路上,涼爽的空氣,僕人的注意所引起的羞愧,使他恢復了能集中思想的狀態;但路程很短,馬車愈是駛近府邸,伯爵就愈是感到所有的痛苦又重新回來了。

  到了離府邸還有幾步路的地方,伯爵吩咐停住,下了車。府邸的大門敞開著;一輛出租馬車破天荒地被喚進了這麼幢華麗的宅邸,停在院子的中央。伯爵驚恐地望著這輛馬車,但不敢向任何人發問,逕自向自己的房間跑去。

  有兩個人在下樓,他連忙閃進一個小房間,剛來得及躲過。

  那是梅塞苔絲扶著兒子的胳膊,正在離開宅邸。

  母子倆從那可憐蟲身邊走過,離躲在錦緞門簾後面的他還不到兩分 [1] ,梅塞苔絲的裙袍幾乎是從他身上擦過的,他依稀感覺到兒子說下面的話時,那暖乎乎的氣息拂到了他的臉上:

  「勇敢些,母親!我們走吧,這已經不是我們的家了。」

  話聲消失了,腳步聲遠去了。

  將軍直起身子,用攣縮的雙手攀住錦緞門簾,死命抑制住那可怕的嗚咽,它發自一個被妻子和兒子同時拋棄的丈夫和父親的胸膛……

  不一會兒,他聽見出租馬車的車門砰地關上,隨後是車夫的吆喝聲和震得窗玻璃咯咯作響的沉重的車輪滾動聲。他奔進臥室,想再看一眼他在這世上所曾愛過的那兩個人。可是馬車向外駛去,梅塞苔絲和阿爾貝都沒有在車窗前露一下臉,都沒有向這幢孤零零的宅邸,向這個被拋棄的丈夫和父親望上最後一眼,那表示告別和留戀——也就是寬恕——的最後一眼。

  於是,就在出租馬車轔轔駛出大門拱頂的同時,響起一聲槍響,從那間臥室的一扇被爆炸聲浪震碎的玻璃窗裡,冒出了一縷黑煙。

  [1] 指法分,法國古長度單位。一法分約合2.25毫米。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31

第九十三章 瓦朗蒂娜

  讀者想必猜得到,莫雷爾是去哪兒有事,是到誰家赴約。

  這不,莫雷爾跟基督山分手以後,就慢慢地朝維爾福的府邸走去。

  我們說「慢慢地」,這是因為莫雷爾有半個多小時可以用來走五百步路;不過,儘管時間綽綽有餘,但他急於要獨自靜靜地思考一下,所以還是早早地就跟基督山分了手。

  他完全知道這會兒是什麼時候;這時候,瓦朗蒂娜正在侍奉諾瓦蒂埃吃午飯,這種盡孝心的事情當然是不容打擾的。諾瓦蒂埃和瓦朗蒂娜跟他約定,每星期讓他去兩次,今天他就是來享受這份權利的。

  他到達時,瓦朗蒂娜正等著他。她焦急不安地,幾乎是神情慌亂地抓住他的手,把他領到祖父跟前。

  這種正如我們剛才所說的,幾乎到了神情慌亂地步的焦急不安的情緒,是由於莫爾塞夫的舉動在社交圈裡激起的波瀾所造成的;歌劇院的事件,已經鬧得人人皆知(社交圈總是無所不知的)。在維爾福府上,誰也不懷疑這樁公案必定是靠決鬥來了結的;瓦朗蒂娜憑著女性的本能,猜到了莫雷爾準是基督山的證人,這位年輕人素以勇敢著稱,而且她又知道他對伯爵的友情有多深厚,所以她擔心他會不安於僅僅當個證人在那兒袖手旁觀。

  因此我們能夠理解,她是如何迫不及待地詢問每一個細節,而當莫雷爾作出回答時,她又是如何貪婪地傾聽;等到她得知這個可怕的事件以一種意想不到的、令人欣慰的方式得到解決時,莫雷爾從心上人的眼睛裡看到的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欣喜表情。

  「現在,」瓦朗蒂娜邊說邊對莫雷爾做了個手勢,讓他坐在老人旁邊,她自己則坐在老人擱腳的那張小矮凳上,「現在來談點咱們的事吧。馬克西米利安,爺爺有一陣子曾經打算離開這座屋子,搬出德·維爾福先生的宅邸去另外租一套房間,這您知道嗎?」

  「當然知道,」馬克西米利安說,「我還記得這個計畫,而且當時就舉雙手贊成。」

  「那好,」瓦朗蒂娜說,「再把您的手舉起來吧,馬克西米利安,因為爺爺又想到這個計畫了。」

  「太好了!」馬克西米利安說。

  「您知道是什麼原因,」瓦朗蒂娜說,「讓爺爺決定要離開這座屋子的嗎?」

  諾瓦蒂埃對孫女望著,想用目光讓她別說;但是瓦朗蒂娜沒有看諾瓦蒂埃。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她的微笑,都是朝著莫雷爾的。

  「哦!無論諾瓦蒂埃先生出於什麼原因,」莫雷爾喊道,「我敢說那一定是個很有道理的原因。」

  「閣下,」瓦朗蒂娜說,「他說什麼聖奧諾雷區的空氣對我一點也不合適。」

  「說真的,」莫雷爾說,「瓦朗蒂娜,您聽我說,諾瓦蒂埃先生可能說得很有道理;近半個月來,我覺得您的健康情況愈來愈糟糕了。」

  「對,是有點兒,沒錯,」瓦朗蒂娜說,「所以爺爺自己給我當了醫生,爺爺什麼都懂,我對他絕對信任。」

  「這麼說您真的病了,瓦朗蒂娜?」莫雷爾急切地問。

  「哦!我的天主!這不算病:我只是覺得渾身有點不舒服。我沒有胃口,覺得胃裡老是在折騰,像是有樣什麼東西適應不了似的。」

  諾瓦蒂埃一字不漏地聽著瓦朗蒂娜的每一句話。

  「這種沒查明的毛病,您用什麼藥治呢?」

  「哦!很簡單,」瓦朗蒂娜說,「我每天早晨服一匙他們給祖父拿來的那種藥水。我說一匙,是說剛開始時服一匙,現在我已經服到四匙了。祖父說這是一種萬靈藥。」

  瓦朗蒂娜笑了笑;但她的笑容中有一種憂鬱、痛苦的表情。

  陶醉在愛情中的馬克西米利安,靜靜地凝視著她。她很美,但是她蒼白的臉色變得更沒有血色了,炯炯發亮的眼睛,也比往日顯得更熾烈,平日裡有如珍珠般白晳的雙手,如今彷彿是蠟澆成的,蠟黃的色調一天比一天明顯。

  年輕人把目光從瓦朗蒂娜移到諾瓦蒂埃身上。諾瓦蒂埃正以一種奇特而深邃的目光看著沉浸在愛情中的年輕姑娘。他和莫雷爾一樣關心這些原因不明的病徵,這些病徵不易覺察,以至除了祖父和情人,誰都沒有注意到。

  「不過,」莫雷爾說,「這種您已經吃到四匙的藥水,我想是開給諾瓦蒂埃先生的處方吧?」

  「我知道這藥很苦,」瓦朗蒂娜說,「苦得我再喝隨便什麼東西,都好像是同一個味道。」

  諾瓦蒂埃以探詢的神態望著孫女。

  「對,爺爺,」瓦朗蒂娜說,「是這樣的。剛才下樓到這兒來以前,我喝了一杯糖水。嗯,我剩了半杯沒喝完,那水喝上去好苦哇。」

  諾瓦蒂埃臉色發白,示意他想說話。

  瓦朗蒂娜立起身來,想去拿辭典。

  諾瓦蒂埃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神色注視著她。

  果然,年輕姑娘渾身的血直往臉上湧,兩頰變得緋紅。

  「喔!」她喊道,仍是那副快活的樣子,「好怪啊:我覺得一陣眼花!敢情是太陽光刺著眼睛了?……」

  說話間,她伸手扶在窗子的長插銷把手上。

  「可現在沒太陽呀。」莫雷爾說,諾瓦蒂埃臉上的表情要比瓦朗蒂娜的身體不適更使他感到不安。

  他朝瓦朗蒂娜奔去。

  年輕姑娘笑了笑。

  「你放心吧,爺爺,」她對諾瓦蒂埃說,「您也放心吧,馬克西米利安,沒事兒,已經好了。可是你們聽!我在院子裡聽到了什麼,那不是一輛馬車的聲音嗎?」

  她打開諾瓦蒂埃的房門,跑到過道上的一扇窗子跟前,又趕緊跑了回來。

  「對,」她說,「是唐格拉爾夫人和她女兒來看我們。再見,我得趕緊走了,要不她們會讓人到這兒來找我的。或者還是說待會兒見吧,馬克西米利安先生,請您就待在爺爺身邊,我答應您不留她們。」

  莫雷爾目送她離去,看著她關上房門,聽著她走下小樓梯,那座樓梯可以同時通往德·維爾福夫人和她的房間。

  等她走後,諾瓦蒂埃示意莫雷爾去把辭典拿來。莫雷爾馬上照辦;瓦朗蒂娜教過他,所以他很快就學會了怎樣弄懂老人的意思。

  然而,儘管他已經很熟練,但由於每找一個詞,都得先從頭開始背字母表,背到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時停下,然後再到辭典裡把這個詞找出來,所以直到十分鐘以後,老人的意思才被表達成這樣的一個句子:

  「去把瓦朗蒂娜房間裡的那杯水和那個玻璃瓶都拿來。」

  莫雷爾立即拉鈴喚那個接替巴魯瓦的僕人進來,以諾瓦蒂埃的名義吩咐了他。

  僕人不一會兒就回來了。

  玻璃瓶和杯子都是空的。

  諾瓦蒂埃示意他想說話。

  「為什麼杯子和玻璃瓶都是空的?」他問,「瓦朗蒂娜說她只喝了半杯。」

  弄明白這個問題又花了五分鐘。

  「我不知道,」僕人說,「不過瓦朗蒂娜小姐的貼身女僕在房裡,說不定是她倒空的。」

  「去問問她。」莫雷爾說,這回他是從諾瓦蒂埃的目光中理解他的意思的。

  僕人很快就回來了。

  「瓦朗蒂娜小姐到德·維爾福夫人屋裡去的時候,經過她自己的房間,」他說,「她因為口渴,就進屋把杯裡剩下的半杯水喝了;那個玻璃瓶裡的水,被愛德華少爺倒掉給鴨子做水塘了。」

  諾瓦蒂埃抬眼望著上天,神情就像孤注一擲的賭徒。

  然後,老人的目光就落在房門口,始終不離這個方向了。

  瓦朗蒂娜見到的果然是唐格拉爾夫人和她女兒。她倆已被請到德·維爾福夫人的客廳裡,因為維爾福夫人說了要在她的套間裡見她們。瓦朗蒂娜之所以要經過自己的房間,就是這個緣故:她的房間跟繼母的房間在同一層樓上,兩套房間中間只隔著愛德華的臥室。

  兩位女士走進客廳時,帶著一種近乎正式訪問的生硬態度,這種態度意味著來客是為通報消息而來的。

  同在社交場上走動的人,彼此間舉止談吐該用什麼分寸,一眼就能看清。德·維爾福夫人就是用一本正經來回敬一本正經的。

  這時,瓦朗蒂娜進來了,彼此又行了一通屈膝禮。

  「親愛的朋友,」男爵夫人說,這會兒兩個姑娘正彼此拉住對方的手,「我跟歐仁妮來,是為了最先向你們宣佈一個消息:我女兒和卡瓦爾坎蒂親王將於近期內舉行婚禮。」

  唐格拉爾執意要用親王的頭銜。那位平民出身的銀行家覺得這個頭銜比子爵和伯爵更氣派。

  「那就請允許我向您表示誠摯的祝賀吧,」德·維爾福夫人回答說,「卡瓦爾坎蒂親王殿下看上去是位有許多不同尋常的優點的年輕人。」

  「請聽我說,」男爵夫人笑容可掬地說,「說句朋友間的體己話,我覺得親王的前程要比我們現在就這麼看到的更不可限量呢。在他身上,有那麼點兒挺特別的東西,讓咱們這些法國人看了,一眼就認得出這是一位義大利或者德國的紳士。可是他心地特別高尚,感情非常細膩,至於說到門當戶對嘛,唐格拉爾先生說他的財產極為可觀;這是他的原話。」

  「還有,」歐仁妮一邊翻著德·維爾福夫人的畫冊,一邊說,「您得再加上一句,夫人,說您對這位年輕人有一種特殊的仰慕之情。」

  「那麼,」德·維爾福夫人說,「我就不用問您是否也有同樣的仰慕之情嘍?」

  「我麼!」歐仁妮以素常的果斷恣肆的口氣回答說,「壓根兒沒這回事,夫人。我的志向,可不是把自己拴在家庭瑣事或者一個男人的喜怒好惡上面,不管他是什麼人。我的志向是當藝術家,那樣才能有心靈、人格和思想的自由。」

  歐仁妮的這番話說得既響亮又果決,瓦朗蒂娜聽著,不由得臉上升起了紅暈。這位膽怯的姑娘無法理解那種似乎沒有半點女性羞澀的強硬個性。

  「何況,」歐仁妮繼續說,「既然我由不得自己願意不願意,好歹總得結婚,那我真要感謝天主才是,因為天主至少做到了讓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先生沒把我放在眼裡。要不是天意,我今天就成為一個名譽掃地的男人的妻子嘍。」

  「可不是嘛,」男爵夫人帶著一種很奇特的天真神情說,這種神情儘管在平民百姓中屢見不鮮,卻也沒能讓那些貴夫人因此就摒棄不用,所以有時候在顯貴的夫人身上也能見到,「可不是嘛;要不是莫爾塞夫那麼猶猶豫豫地拿不定主意,我女兒早就成了阿爾貝先生的夫人了:將軍巴不得結成這門親事,他甚至還上門來當面向唐格拉爾先生給兒子提親呢。幸虧沒答應他。」

  「可是,」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說,「難道父親的恥辱就非得影響到兒子嗎?我覺得阿爾貝先生跟將軍的叛逆行為是毫無牽連的。」

  「對不起,親愛的朋友,」另一位年輕姑娘毫不容情地說,「阿爾貝先生也逃脫不了關係,而且是咎由自取:聽說他昨兒晚上在歌劇院向基督山先生挑釁以後,今天竟然在決鬥場上向他道了歉。」

  「這不可能!」德·維爾福夫人說。

  「哎!親愛的朋友,」唐格拉爾夫人帶著我們剛才指出過的那種天真神情說,「這事千真萬確:我是聽德佈雷先生說的,道歉時他也在場。」

  瓦朗蒂娜也知道這件事情,但她沒作聲。回憶被一句話勾起以後,她的思緒又回到了諾瓦蒂埃的房間,那兒有莫雷爾在等著她。

  瓦朗蒂娜心裡添了這份掛念,有一會兒沒注意周圍的談話,根本沒聽見別人在說什麼。正在這時,唐格拉爾夫人伸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把她從遐想中驚醒過來。

  「什麼事,夫人?」瓦朗蒂娜說,唐格拉爾夫人這麼輕輕一碰,她可嚇了一跳,就像是觸了電似的。

  「我是說,親愛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說,「您大概病了吧?」

  「我嗎?」年輕姑娘伸手按在自己發燒的額頭上說。

  「對。您在這面鏡子裡瞧瞧自己;就一分鐘時間裡,您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都有三四次呢。」

  「是啊,」歐仁妮大聲說,「瞧你的臉色有多白!」

  「哦!你別擔心,歐仁妮;我像這樣有好幾天了。」

  雖說她向來不善於耍小心眼兒,但她明白這會兒正是提前告退的機會。再說,德·維爾福夫人也幫了她一把。

  「先去休息吧,瓦朗蒂娜,」她說;「您是真的病了,她們兩位會原諒您的。去喝杯水,會好些的。」

  瓦朗蒂娜吻了歐仁妮,對已經立起身準備告辭的唐格拉爾夫人行了個屈膝禮,走了出去。

  「這可憐的孩子,」等瓦朗蒂娜走出房門以後,德·維爾福夫人說,「她讓我感到非常不安,我真擔心她會有什麼意外。」

  再說瓦朗蒂娜,這時她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但自己全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穿過愛德華的房間,沒有去搭理那男孩在搞的不知什麼鬼花樣,然後她又走過自己的房間,來到那座小樓梯跟前。她一級一級往下走,走到還剩三級樓梯時,已經聽得到莫雷爾的說話聲了,這時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僵直的腳在樓梯上踏了個空,雙手也沒有力氣拉住扶手了,就那麼在板壁上磕磕撞撞的,沿最後三級樓梯不是走,而是滾了下去。

  莫雷爾縱身打開房門,只見瓦朗蒂娜躺在樓梯平臺上。

  他一個箭步上前,抱起瓦朗蒂娜,把她放在一張扶手椅裡。瓦朗蒂娜睜開了眼睛。

  「哦!瞧我多麼笨手笨腳,」她精神亢奮、滔滔不絕地說,「敢情我是糊塗了?我忘了還有三級樓梯呢!」

  「您有沒有碰傷啊,瓦朗蒂娜?」莫雷爾大聲說,「哦!天哪!天哪!」

  瓦朗蒂娜朝四周瞧瞧。她看見了諾瓦蒂埃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極度驚恐的神色。

  「你甭擔心,爺爺,」她說著,吃力地笑了笑,「沒什麼,沒什麼……就只是頭暈。」

  「又頭暈啦!」莫雷爾合緊雙手說,「哦!瓦朗蒂娜,我求您千萬得當心。」

  「沒事,」瓦朗蒂娜說,「沒事,您聽我說,都過去了,不要緊的。現在,聽我告訴您一個消息吧:再過一個星期,歐仁妮就要結婚了,三天以後有一個盛大的宴會,那是訂婚筵席。我們都被邀請了,父親,德·維爾福夫人和我……至少我是這麼理解的。」

  「什麼時候才輪到我們來張羅這些事情呢?哦!瓦朗蒂娜,您對爺爺說話他總是聽您的,請您讓他回答您說快了吧。」

  「那麼,」瓦朗蒂娜問,「您是要我催促一下,提醒一下爺爺?」

  「就是,」莫雷爾大聲說,「天哪!天哪!您快說呀。只要您還沒屬於我,瓦朗蒂娜,我就總覺著您會離開我似的。」

  「噢!」瓦朗蒂娜回答時,痙攣地抽動了一下,「噢!馬克西米利安,您真的太膽小了。可您還是軍人,還是個軍官呢,人家都說軍人是不知道什麼叫害怕的呀。哈!哈!哈!」

  她爆發出一陣尖厲而痛苦的笑聲;她的胳臂僵硬地翻轉過去,頭往後仰靠在椅背上,變得一動不動了。

  天主沒讓諾瓦蒂埃從嘴裡吐出來的那聲可怖的叫喊,從他的目光中迸射了出來。

  莫雷爾明白,得趕緊求援。

  年輕人死命地拉鈴;待在瓦朗蒂娜房裡的貼身女僕和接替巴魯瓦的那個男僕,即刻奔了過來。

  瓦朗蒂娜臉色慘白,手腳冰涼,上上下下沒有一點生氣,以至這兩個僕人不用聽主人說什麼,就被始終籠罩著這座凶宅的恐怖氣氛鎮住了。他倆衝進過道大聲呼救。

  唐格拉爾夫人和歐仁妮這時剛要離去;她們問清楚了這種喧嚷的原因。

  「我剛才都對你們說了!」德·維爾福夫人大聲說,「這孩子真可憐!」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32

第九十四章 吐露真情

  正在這時,從德·維爾福先生的書房裡,傳來了他的喊聲:

  「出什麼事啦?」

  莫雷爾用目光徵詢諾瓦蒂埃的意見,老人剛才已經恢復了鎮靜,這時他用目光示意莫雷爾躲進小房間,有一次在大致相同的情況下,莫雷爾曾經在裡面藏過一次身。

  他剛來得及拿起帽子氣喘吁吁地跑進那個小房間,過道上就響起了檢察官的腳步聲。

  維爾福疾步走進房間,朝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懷裡。

  「叫醫生!叫醫生!……叫德·阿弗裡尼先生!」維爾福喊道,「不,還是我自己去。」

  說著,他衝出房門。

  這時,莫雷爾從另一扇門衝了出去。

  他剛才突然在心裡觸動了一樁可怕的回憶:德·聖梅朗夫人猝死的那個夜晚,他聽到的維爾福與醫生之間的那場談話,又在記憶中浮現了出來。這些症狀,跟巴魯瓦臨死前的症狀也是一樣的,雖說程度稍輕些,沒那麼嚇人。

  在這同時,他覺得耳畔又響起了基督山的聲音,就在兩小時前,基督山曾對他說:

  「您要是有什麼需要,莫雷爾,就來找我,我會幫助您的。」

  想到這兒,他就衝出門去,從聖奧諾雷區奔到馬提翁街,又從那兒一口氣奔到香榭麗舍大街。

  這當口,德·維爾福先生已經乘著馬車趕到了德·阿弗裡尼先生家門前。他把門鈴拉得那麼猛,看門人來開門時不禁露出滿臉驚恐的神色。維爾福逕自朝樓梯奔去,看門人認識他,所以沒去攔他,只是對他大聲地說:

  「在書房裡,檢察官先生,在書房裡!」

  維爾福推開門,衝了進去。

  「哦!」醫生說,「是您!」

  「對,」維爾福隨即關上門說,「對,大夫,這回是我來問您:這兒是不是沒有旁人。大夫,我的家是個凶宅!」

  「怎麼!」醫生說,他外表很冷靜,內心卻很震驚,「又有人病倒了?」

  「是的,大夫!」維爾福用痙攣的手抓住頭髮大聲說,「是的!」

  德·阿弗裡尼的目光在說:

  「我早就警告過您了。」

  隨後他的唇間緩慢而清晰地吐出這兩句話:

  「是您家裡的哪個人要死了,是哪個新的犧牲者要到天主面前去指控我們的軟弱了?」

  維爾福心頭湧起一陣悲愴的嗚咽。他走近醫生,抓住他的胳臂。

  「瓦朗蒂娜!」他說,「這回是瓦朗蒂娜!」

  「您的女兒!」德·阿弗裡尼大聲說,一下子痛苦地驚呆了。

  「您看到了吧,您弄錯了,」法官喃喃地說,「去看看她吧,在她飽受臨終痛苦的床前,求她原諒您曾經懷疑過她吧。」

  「您每次來告訴我,」德·阿弗裡尼說,「總是已經太遲了:可是儘管這樣,我還是要去。咱們得快,先生,仇敵在襲擊您的家,我們一點時間也不能再浪費了。」

  「喔!這一回,大夫,您不會再責備我軟弱了。這一回,我一定要把兇手找出來,嚴加懲處。」

  「咱們還是先想法子救活受害者,然後再考慮報仇吧。」德·阿弗裡尼說,「走吧。」

  把維爾福載到這兒來的那輛輕便馬車,又載著由德·阿弗裡尼陪伴的他疾駛而去。而與此同時,莫雷爾拉響了基督山府邸的門鈴。

  伯爵正在書房裡,神情專注地看著貝爾圖喬剛才匆匆送來的一張條子。

  聽到離開才不過兩小時的莫雷爾來訪,伯爵抬起頭來。

  這兩個小時中間,這個年輕人想必也跟伯爵一樣,經歷了不少事情,因為這個年輕人跟他分手時笑容可掬,這會兒卻是滿臉驚慌之色。

  伯爵立起身來,快步走到莫雷爾跟前。

  「出什麼事了,馬克西米利安?」他問,「您臉色這麼白,額頭上都是汗。」

  莫雷爾跌坐在一張扶手椅裡。

  「是的,」他說,「我是趕來的,我有事要跟您說。」

  「您家裡人都好嗎?」伯爵用一種充滿深情的親切的語調問道,其感情的真摯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

  「謝謝,伯爵,謝謝,」年輕人說,他顯然有些尷尬,不知道從何說起,「是的,我們全家都很好。」

  「那就好。不過您是有事要對我說吧?」伯爵接著說,他愈來愈感到不安了。

  「是的,」莫雷爾說,「我確實有事,我剛從一座死神已經進了門的屋子裡出來,跑著來見您。」

  「那您是從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出來?」基督山問。

  「不是,」莫雷爾說,「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有人死了?」

  「將軍剛才開槍自殺了。」基督山回答說。

  「哦!太不幸了!」馬克西米利安喊道。

  「但對伯爵夫人,對阿爾貝,卻並不是不幸,」基督山說,「一個死去的父親和丈夫,勝過一個名譽掃地的父親和丈夫;血能洗去恥辱。」

  「可憐的伯爵夫人!」馬克西米利安說,「我最同情的就是她,這位高貴的女性!」

  「也同情同情阿爾貝吧,馬克西米利安;因為請您相信,他是伯爵夫人的好兒子。我們還是來說自己的事吧:您剛才說,您是跑著來找我的;您是有事要我為您效勞嗎?」

  「是的,我需要您;我就像個神志錯亂的人,相信在一種只有天主才能給我救助的情況下,您也能給我救助。」

  「您先說說看吧。」基督山回答說。

  「哦!」莫雷爾說,「我實在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向世人的耳朵洩露一樁這樣的秘密;可是厄運在迫使我,情勢在逼著我非說不可,伯爵。」

  莫雷爾遲疑地打住話頭。

  「您相信我是愛您的嗎?」基督山說著,滿懷深情地把年輕人的一隻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間。

  「噢!是的,您在鼓勵我,而且,這兒有個聲音在對我說(莫雷爾把一隻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我對您不該有任何秘密。」

  「您說得對,莫雷爾,這是天主告訴您的心,而您的心再告訴您的。請把您的心對您說的話,再說給我聽吧。」

  「伯爵,您能允許我以您的名義,差巴蒂斯坦去打聽一個人的消息嗎?那人您也認識的。」

  「我本人都悉聽您的吩咐,更何況我的僕人。」

  「哦!我要是聽不到她已經好些的確切消息,就沒法再活下去了。」

  「要我拉鈴喚巴蒂斯坦進來嗎?」

  「不,我自己去跟他說。」

  莫雷爾走出去叫來巴蒂斯坦,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那位貼身男僕跑著出去了。

  「嗯!行了嗎?」基督山瞧見莫雷爾走進門來,就問道。

  「是的,這樣我就稍微安心一點了。」

  「您知道我在等著您。」基督山笑吟吟地說。

  「對,我,我這就要說了。您請聽好,有一個晚上我來到一個後花園,躲在繁密的樹叢後面,誰也不會料到我在那兒。有兩個人從我的身邊走過;請允許我暫時不說出他倆的名字;他們在低聲地談話,而我因為對談話的內容非常關心,所以一字不漏地聽著他們的每一句話。」

  「這個開頭挺淒涼,瞧您臉色這麼紅,身上還在打哆嗦,莫雷爾。」

  「喔,是的!非常淒涼,我的朋友!那個花園的主人家裡剛死了一個人;我聽見他們談話的那兩個人,一個是這個花園的主人,另一個是醫生。這時候,那個主人在向醫生訴說他的懼怕和痛苦;因為一個月來,這座宅子已經死了兩個人,而且都是意想不到的猝死,僕人們私下傳說,是天主在震怒之下派滅絕天使來了。」

  「噢!」基督山凝視著年輕人說,一邊用一個令人難以察覺的動作把椅子轉過一些,使自己置於陰暗處,而讓光線直接照在馬克西米利安的臉上。

  「是啊,」莫雷爾繼續說,「死神在一個月裡已經兩次降臨這座宅子了。」

  「那醫生怎麼回答?」基督山問。

  「他回答說……他回答說這並不是自然死亡,致死的原因是……」

  「是什麼?」

  「是毒藥!」

  「真的嗎?」基督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這種咳嗽在他情緒特別激動的時候,可以用來或是掩飾他的臉紅,或是掩飾他臉色的變白,或是掩飾他聽對方說話時的關注神情,「馬克西米利安,您真的聽見他這麼說了?」

  「是的,親愛的伯爵,我聽見他這麼說了,而且醫生還說,要是再發生同樣的事情,他認為就必須訴諸法律了。」

  基督山非常平靜,或者說顯得非常平靜地聽著。

  「哦!」馬克西米利安說,「死神又第三次降臨了,可是宅子的主人也好,那個醫生也好,都一聲沒吭。現在死神也許就要第四次降臨了。伯爵,我既然知道這個秘密,您說我該怎麼辦?」

  「親愛的朋友,」基督山說,「我覺著您是在說一樁我倆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您在那兒聽到談話的這座宅子,我是知道的,至少是知道一座跟它很像的宅子的。這座宅子裡有個花園,有個一家之主的父親,有個醫生,還有過三次奇怪的突然死亡。嗯!您瞧,我沒聽到過什麼悄悄話,可這些事我也知道得跟您一樣多。但我可曾有過良心上的不安嗎?沒有!這些事跟我不相干。您說似乎有一位滅絕天使在天主的震怒下選定了這座宅子。嗯!誰能說您的假設不是實情呢?可是那些連利害攸關的人都不願看見的事情,您也就別去看了吧。倘若降臨到這座宅子上的,不是天主的震怒,而是他的審判,馬克西米利安,那您就轉過頭去,聽憑天主審判吧。」

  莫雷爾渾身打戰。在伯爵的語氣中,有一種悲涼、莊嚴而又可怕的況味。

  「何況,」伯爵繼續往下說,但很明顯地換了一種語調,簡直讓人覺得下面的話不像是從同一個人的嘴裡說出來的,「何況,誰告訴過您這種事還會再發生呢?」

  「它又發生了,伯爵!」莫雷爾大聲說,「就為這,我才跑來找您的呀。」

  「好吧,您要我怎麼做呢,莫雷爾?難道說,您要我去通知檢察官先生嗎?」

  最後這句話,基督山吐字特別清晰,抑揚頓挫特別有力,莫雷爾不禁驀地立起身來喊道:

  「伯爵!伯爵!您知道我說的是誰,對嗎?」

  「哎!對極了,我的好朋友,為了證實這一點,讓我來把事情交代清楚,或者說,讓我來一一說出這些人的名字吧。有一天晚上您到了德·維爾福先生的花園裡;按照您告訴我的情況,我推測那就是德·聖梅朗夫人去世的當天晚上。您聽見德·維爾福先生跟德·阿弗裡尼先生正在談論德·聖梅朗先生的突然死亡和侯爵夫人類似的猝死。德·阿弗裡尼先生說,他認為其中一起,甚至這兩起都是中毒事件。而您,是個把名譽看得比性命還重的人,從那時起您就總是良心上感到不安,拿不定主意是該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呢,還是該守口如瓶。現在已經不是中世紀了,親愛的朋友,已經沒有秘密審判所,也沒有良心法庭了;您去管這些人幹什麼呢?『良心啊,你要我怎麼樣?』您何必去想斯特恩 [1] 的這句話呢。哎!親愛的,倘若他們在睡覺,就讓他們去睡,倘若他們睡不著,就讓他們臉色發白地去輾轉反側吧;為了天主的愛,您就只管安然入睡吧,您沒什麼可內疚的,不用影響睡眠。」

  一種可怖的痛苦的表情,呈現在莫雷爾的臉上;他一把抓住基督山的手。

  「可是它又發生了!我對您說。」

  「好呀,」伯爵不明白莫雷爾為什麼這麼執拗,感到有些驚奇,神情專注地看著他說,「那就讓它發生吧:這是一個阿特裡代的家族 [2] ;天主譴責了他們,他們必將受到懲罰。他們就像孩子們用硬紙板折成的僧侶,即使有二百個之多,也終將被它們的造物主一茬接一茬地全部吹倒在地。三個月前是德·聖梅朗先生;兩個月前是德·聖梅朗夫人;後來又是巴魯瓦;今天,不是老邁的諾瓦蒂埃就是年輕的瓦朗蒂娜。」

  「您都知道?」莫雷爾驚恐至極地喊道,基督山雖說是個天塌下來也不怕的人,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也嚇了一跳,「您都知道,卻什麼也不說!」

  「嘿!關我什麼事?」基督山聳聳肩膀說,「難道我跟他們有什麼交情,難道我該放下這一個去救那一個?喔,不,害人的人和被害的人,沒我喜歡的。」

  「可是我,我!」莫雷爾悲痛地哀叫,「我愛她!」

  「您愛誰?」基督山一下子跳起來,抓住莫雷爾絞擰著舉向天空的雙手,大聲問道。

  「我狂熱地愛她,發瘋地愛她,為了讓她不要流下一滴眼淚,我願意灑出我的滿腔熱血;我愛瓦朗蒂娜·德·維爾福,而現在有人正在謀害她,您明白了嗎!我愛她,我向天主,向您求助,想知道我怎樣才能救她!」

  基督山發出一聲吼叫,這種充滿野性的吼聲,是只有聽到過受傷的獅子咆哮的人才能想像的。

  「罪孽啊!」他也使勁絞擰著自己的手喊道,「罪孽啊!您居然愛瓦朗蒂娜!居然愛這個該詛咒的家族的女兒!」

  莫雷爾從沒見過像這樣的表情;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一雙眼睛對著他噴射出這樣可怕的光芒,他在戰場上,在阿爾及利亞浴血的夜晚曾經無數次見到過恐怖的精靈,卻從來不曾見過眼前晃動著如此陰森嚇人的火光。

  他驚恐地往後退去。

  而基督山,在這陣感情的宣洩和大聲的喊叫過後,他閉上一會兒眼睛,就像是被內心的閃光照花了眼似的:這會兒,他正憑著堅強的毅力在使自己冷靜下來進行思考,漸漸地,只見剛才發作時劇烈起伏的胸膛變得平靜了,猶如烏雲過後,浪花翻滾、泡沫飛濺的波濤又在陽光下變得平靜了。

  這種沉默,這種靜思,這種內心鬥爭,差不多持續了二十秒鐘。

  隨後,伯爵抬起蒼白的臉。

  「您瞧,」他的說話岔了聲,「您瞧,親愛的朋友,對那些在天主讓他們看到的可怕景象面前一味托大、無動於衷的人,天主是知道怎樣去懲罰他們的冷漠無情的。我自始至終就像看熱鬧的沒事人一樣,眼看著這場淒慘的悲劇一步步展開;我就像一個邪惡天使,藏身於秘密之後(保守秘密對有錢有勢的人來說是很容易的),笑呵呵地瞧著人們在作惡。現在輪到我了,我覺得自己也被那條我曾經瞧著它扭曲爬行的毒蛇咬傷了,而且是咬在了心口!」

  莫雷爾發出一聲喑啞的呻吟。

  「好了,好了,」伯爵說,「不能再這樣怨天尤人了。您要做個男子漢,要堅強,要充滿希望,因為有我在這兒,因為有我在照拂您。」

  莫雷爾悲傷地搖著頭。

  「我對您說要有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基督山大聲說,「您要知道,我是從不說謊的,是說到做到的。現在是中午,馬克西米利安,感謝天主您是中午來而不是晚上來,更不是明天早晨來。請您聽好我對您說的話,莫雷爾:現在是中午;要是瓦朗蒂娜現在沒有死,她就不會死了。」

  「哦!天哪!天哪!」莫雷爾喊道,「我離開她的那會兒,她已經奄奄一息了。」

  基督山用手支著低下的額頭。

  這個沉甸甸的裝滿可怕秘密的腦袋裡,正在想些什麼呢?

  對著這顆無情卻也是肉做的心,光明天使或是黑暗天使在說些什麼呢?

  那只有天主才知道了!

  基督山抬起頭來,這一次,他的臉已經像剛醒來的孩子那般寧靜。

  「馬克西米利安,」他說,「您先安安靜靜地回家去。我要您別出家門一步,別採取任何行動,別讓臉上流露出擔憂的表情來。我會把消息告訴您的。去吧。」

  「天哪!天哪!」莫雷爾說,「您的這種冷靜,伯爵,讓我覺得太可怕了。難道您能跟死神對抗嗎?難道您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難道您是一位天使?難道您是一位神靈?」

  這位從來沒有在任何危險面前退縮過的年輕人,在基督山面前感到自己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攫住了,不由得往後退去。

  但基督山微笑地望著他,這笑容是那麼憂鬱,同時卻又是那麼深情,馬克西米利安只覺得眼眶裡噙滿了淚水。

  「我的能耐還是挺大的,我的朋友,」伯爵回答說,「您去吧,我要一個人待一會兒。」

  基督山向來對周圍的人有一種神奇的影響力,莫雷爾此刻就處於這種狀態,完全聽憑自己由這種影響力所左右。他跟伯爵握了握手,退了出去。

  但出了大門,他就停住了腳步,因為他剛瞧見巴蒂斯坦出現在馬提翁街的轉角上,正在急匆匆地奔過來。

  這當口,維爾福和德·阿弗裡尼也急匆匆地趕回了府邸。他們走進屋裡時,瓦朗蒂娜仍然昏迷不醒,醫生開始檢查病人,他不僅因為身處這種情況而非常當心,更因為瞭解隱情而格外縝密精細。

  維爾福焦急地注視著醫生的眼神和嘴角,等待檢查的結果。諾瓦蒂埃的臉色比年輕姑娘更蒼白,而且他比維爾福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他也在等待,整個神態讓人感覺到睿智和敏感。

  終於,德·阿弗裡尼慢慢地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她居然還活著。」

  「居然!」維爾福喊道,「哦!大夫,您說的是個多麼可怕的字眼!」

  「是的,」醫生說,「我再說一遍:她居然還活著,這使我感到很驚訝。」

  「那麼她有救了?」做父親的問。

  「是的,既然她還活著。」

  這時,德·阿弗裡尼的目光與諾瓦蒂埃的目光相遇了。老人的眼睛裡閃爍著異樣的興奮光芒,其中似乎包含著極為豐富的意蘊,醫生看了,不由得心頭一怔。

  瓦朗蒂娜的嘴唇毫無血色,跟整張臉顯得一樣灰白。醫生讓姑娘重新躺倒在扶手椅上,然後佇立不動,望著諾瓦蒂埃。剛才他的一舉一動,諾瓦蒂埃都看在眼裡,並在眼神中反映出他的想法。

  「先生,」這時德·阿弗裡尼對維爾福說,「請去把瓦朗蒂娜小姐的貼身女僕叫來。」

  維爾福把正托著的女兒的頭輕輕放下,親自去叫那女僕。

  維爾福剛關上房門,德·阿弗裡尼就往諾瓦蒂埃走去。

  「您有話要對我說?」他問。

  老人意味深長地眨了一下眼睛。我們還記得,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表示肯定的動作。

  「對我一個人說?」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說。

  「那好,我待會兒跟您一起留下來。」

  這時維爾福進來了,後面跟著那個貼身女僕;女僕後面又來了德·維爾福夫人。

  「我親愛的孩子怎麼啦?」她大聲說,「她離開我房間時就覺得很不舒服,可我沒想到情況有這麼嚴重。」

  這個少婦眼眶裡噙著淚水,走到瓦朗蒂娜跟前,以一個母親所能表現出的全部溫情捏住她的手。

  德·阿弗裡尼繼續注視著諾瓦蒂埃,他看見老人的眼睛張大睜圓,雙頰變得灰白,而且顫動起來;汗珠沿著他的額頭往下淌。

  「哦!」他順著諾瓦蒂埃目光的方向望去,落在德·維爾福夫人的臉上,不由得喊出聲來。這時維爾福夫人一再地說:

  「這可憐的孩子,她躺在床上會好受些。來,法妮,我們把她抱到床上去。」

  德·阿弗裡尼先生覺著這個提議給了他一個單獨留下的機會,所以點點頭,表示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但他囑咐除了他指定的東西,不能讓她吃任何別的東西。

  她們抬起瓦朗蒂娜,這時她已恢復了知覺,但還不能動彈,幾乎也不能說話,因為方才經受的那場打擊,使她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可是她還能有力氣用一道目光向祖父告別,老人看著她被抬走,彷彿自己的心被人摘走了。

  德·阿弗裡尼跟著病人來到她的臥室,開了處方後,吩咐維爾福親自乘出租馬車上藥房去,看著藥劑師當面配製方子上的藥水,拿回來以後,在女兒的臥室裡等他。

  他再次囑咐別讓瓦朗蒂娜吃任何東西,然後下樓回進諾瓦蒂埃的房間,仔細地關好各扇房門,確信四周沒有人在偷聽。

  「好,」他說,「您對您孫女的病知道一些情況,是嗎?」

  「是的。」老人表示說。

  「請聽我說,我們沒有時間可以耽擱,就讓我提問,您來回答吧。」

  諾瓦蒂埃表示他已做好回答的準備。

  「您是否早就預料到了瓦朗蒂娜今天發生的情況?」

  「是的。」

  德·阿弗裡尼想了一下,然後走近諾瓦蒂埃。

  「請原諒我下面要對您說的話,」他接著說,「可是在目前這種可怕的情形下,任何一點跡象都不應該放過。您是看見可憐的巴魯瓦怎麼死的吧?」

  諾瓦蒂埃抬起眼睛望著上天。

  「您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德·阿弗裡尼把一隻手按在諾瓦蒂埃的肩上問道。

  「是的。」老人回答。

  「您認為他是自然死亡嗎?」

  諾瓦蒂埃僵硬的唇邊,閃過一種類似微笑的表情。

  「那麼,您曾經想到過巴魯瓦是被毒死的?」

  「是的。」

  「您認為使他致死的毒藥,是特意為他安排的嗎?」

  「不。」

  「現在您是否認為,原來想打擊另一個人,結果打在巴魯瓦身上的那只手,就是今天打擊瓦朗蒂娜的同一只手?」

  「是的。」

  「這麼說,她也要死?」德·阿弗裡尼問道,深邃的目光凝視著諾瓦蒂埃的臉。

  他等待著這句話在老人身上的反應。

  「不。」老人回答說,目光中那種得意的神氣,簡直使最聰明的人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

  「您是說,您還存有希望?」德·阿弗裡尼驚奇地問。

  「對。」

  「您希望什麼?」

  老人用眼睛讓對方明白,他無法回答。

  「噢!對,是這樣。」德·阿弗裡尼喃喃地說。

  他重又轉過臉去對著諾瓦蒂埃。

  「您是希望,」他說,「那個兇手就此歇手不幹了?」

  「不。」

  「那麼,您是指望毒藥對瓦朗蒂娜失效?」

  「對。」

  「而這是因為我告訴您有人要毒死她的時候,」德·阿弗裡尼接著說,「沒有說她已經不行了。是這個緣故嗎?」

  老人用眼睛表示,的確如此。

  「那麼,您指望瓦朗蒂娜怎樣倖免呢?」

  諾瓦蒂埃的目光執拗地盯住一個地方;德·阿弗裡尼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覺這道目光停在每天早晨給他送來的那只藥水瓶上。

  「噢!噢!」德·阿弗裡尼說,他的腦子裡驀地閃過一個念頭,「您早就想到……」

  諾瓦蒂埃沒來得及等他講完。

  「對。」他說。

  「要讓她經受住這種毒藥……」

  「對。」

  「所以您就讓她逐漸適應……」

  「對,對,對。」諾瓦蒂埃說,因為對方能懂得他的意思而覺得非常高興。

  「事實上,您聽我說起過,我給您服用的藥水裡摻有番木鼈堿的成分?」

  「對。」

  「您是想讓她逐漸適應這種毒藥,從而對它產生抗藥性?」

  諾瓦蒂埃再一次表示出得意而興奮的神情。

  「您果然成功了!」德·阿弗裡尼大聲說,「要不是採取了這種預防措施,瓦朗蒂娜今天早就死了;那是無法解救,必死無疑的。現在雖然打擊來勢很猛,但她只是搖晃了一下;至少這次瓦朗蒂娜是不會死了。」

  老人的眼睛裡煥發出異乎常人的喜悅神情,他帶著一種無限感激的表情抬起眼睛望著上天。

  這時,維爾福回來了。

  「喏,醫生,」他說,「這是您要的藥。」

  「這藥水是當著您的面配製的?」

  「是的。」檢察官回答說。

  「一直沒有離開過您的手?」

  「沒有。」

  德·阿弗裡尼拿起藥瓶,倒了幾滴藥液在手心裡,嚐了嚐味道。

  「好,」他說,「咱們上樓到瓦朗蒂娜的房間去吧,有些事我要向所有的人都叮囑一遍,而您得親自監督,德·維爾福先生,任何人不得違犯。」

  就在德·阿弗裡尼由維爾福陪著上瓦朗蒂娜臥室去的當口,一個神情嚴肅、語氣平靜而果斷的義大利教士,租用了跟德·維爾福先生府邸毗鄰的那幢房子。

  我們沒法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麼辦法,居然讓這幢房子的三戶房客在兩小時內全都搬了出去。不過有一種風聲不脛而走,說是這幢房子地基已經不穩,隨時有倒塌的危險。但話雖這麼說,那位新房客照樣還是在當天下午五點鐘,帶著一些簡樸的傢俱搬進了這幢房子。

  新房客的租約是分別以三年、六年、九年為期的,他按照房主沿用的慣例,預付了半年的房租。這位新房客,我們剛才已經說過,是個義大利人,他讓人稱他賈科莫·布索尼先生。

  隨即來了一幫工人;當天夜裡,附近街上為數很少的幾個遲歸的行人,驚奇地看到一幫木工和泥水匠正在連夜趕修一幢危房的牆基。

  [1] 斯特恩(1713—1768):英國小說家。

  [2] 希臘神話中邁錫尼王的家族。在古代,這一家族的歷史,就其複雜和腐敗而論,都是獨一無二的,甚至於家族內部兄弟之間也採用陰險毒辣的手段互相殘殺。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33

第九十五章 父與女

  前一章中我們已經看到,唐格拉爾夫人前來正式通知德·維爾福夫人,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和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的婚事將在近期內舉行。

  這個正式通知表明了,或者說看上去似乎表明了,這樁大事的所有當事人已經達成一致意見;但在這以前卻還有一幕場景,是應該向讀者介紹的。

  因此,我們要請讀者回到災禍接踵而至的這一天的早晨,地點是在讀者已經熟悉的那個金碧輝煌的客廳,客廳的主人唐格拉爾男爵先生向來把它引為驕傲。

  這不,早上十點鐘光景,心事重重、神色不安的男爵先生已經在這個客廳裡,踱了好幾分鐘的步,他不時望著客廳的那幾扇門,聽到一點響聲就停住腳步。

  當這份耐心終於用光的時候,他把貼身男僕喚了進來。

  「艾蒂安,」他衝著那個僕人說,「去瞧瞧歐仁妮小姐幹嘛要讓我在客廳裡等她,再問她幹嘛要讓我等這麼久。」

  發了這通脾氣以後,男爵稍許平靜了一些。

  原來,唐格拉爾小姐早晨醒來以後,就差人來對她父親說她要見他,而且指定這個金色客廳作為會見的地點。這種舉動的別出心裁,尤其是這種做法中的一本正經的意味,都並沒使銀行家感到太吃驚,他立即遵從女兒的意願,先來到了客廳。

  艾蒂安很快就完成使命回來了。

  「小姐的貼身女僕對我說,」他說,「小姐已經梳妝好了,一會兒就下來。」

  唐格拉爾點了點頭,表示感到滿意。當著外人的面,甚至當著下人的面,唐格拉爾總是裝出一副好好先生和寬容的父親的樣子:他給自己派定的是通俗喜劇中的一個角色,他給自己設計並且自以為挺適合自己的那副面具,從右邊看過去是古典戲劇中咧開著嘴笑嘻嘻的慈父的尊容,而從左邊看過去則是耷拉著嘴角的一張哭喪臉。

  我們得趕緊補上一句,到了家人面前,笑吟吟朝上翹的嘴角就耷拉下來露出一副哭相了;於是,在大多數情形下,好好先生不見影蹤,顯出了粗魯丈夫和專橫父親的原形。

  「這個瘋丫頭,照她的說法是想跟我談談,」唐格拉爾喃喃地說,「可她幹嘛不上我的書房去呢,她到底要跟我談些什麼呢?」

  當這個惱人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轉到第二十遍時,客廳門打開,歐仁妮走了進來。她穿一條黑色緞子長裙,上面繡著同樣顏色的拉毛小花,頭髮仔細梳過,而且戴著手套,就像這是要上義大利劇院去看戲似的。

  「嗨!歐仁妮,到底有什麼事?」做父親的喊道,「幹嘛要一本正經地到客廳裡來,在我的書房裡談不是挺好嗎?」

  「您說得很有道理,先生,」歐仁妮回答說,一邊向她父親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可以坐下,「您方才提出了兩個問題,而這兩個問題恰好包含了我們所要進行的談話的全部內容。所以我將對兩個問題都作出回答;而跟一般慣例不同的是,我先回答第二個問題,原因是這個問題較為簡單。先生,我選定客廳作為會見的地點,是為了避免一位銀行家的書房所能產生的不愉快的印象以及所能造成的影響。那些漂漂亮亮的燙金帳本,那些像城堡城門一樣關得嚴嚴實實的抽屜,那一疊疊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銀行票據,還有那一大堆從英國、荷蘭、西班牙、印度、中國和秘魯來的信函,所有這一切,往往會對一個父親的頭腦產生奇特的影響,使他忘記自己在這世界上除了社會地位和主顧意見之外,還有一種比那更重要、更神聖的東西。因此,我選定了這個客廳,您在這兒可以臉帶微笑、神情愉快地在精美的畫框裡看到您的、我的,還有母親的畫像,以及各種各樣牧歌似的農村景色和令人心醉的田園風光。我很看重外界印象的影響力。也許,特別對您而言,這是一個錯誤。不過,有什麼辦法呢?要是我連一點幻想也不剩了,那還算什麼藝術家呢。」

  「很好。」唐格拉爾先生回答說,他極其冷靜地聽完了這通長篇大論,但儘管他聽得很仔細,卻一句話也沒聽懂。像他這樣的人,私下裡盤算太多,總想把談話對方的想法納入自己的思路,因此聽人家說話往往不得要領。

  「所以,第二點已經說清楚,或者說大致上說清楚了,」歐仁妮鎮定自若地往下說,在她的手勢和話語中,明顯地有一種男性的肆無忌憚的意味,「而且我看您對這樣的解釋已經感到滿意了。現在我們回到第一個問題上來。您問我為什麼要求進行這樣一次會見。先生,我可以用一句話來回答您:我不願意和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伯爵先生結婚。」

  唐格拉爾從扶手椅裡跳了起來;猛然受到這麼一個打擊,他不由得向著上天同時抬起眼睛、舉起雙手。

  「我的天主呵,對,先生,」歐仁妮接著說,她仍然是那樣鎮靜,「您感到吃驚了,這我看得很清楚,自從這樁小事進行以來,我從來沒有表示過半點反對的意思,因為我始終相信,到時候,我總會有機會明確地對從未徵求過我意見的那些人,對我不喜歡的那些事表示反對,總會有機會表明我斷然決然的獨立意志的。但這一次的這種風平浪靜,或者照哲學家的說法,這種被動狀態,卻是由於另一個原因。這個原因就是,作為一個孝順聽話的女兒……(年輕姑娘抹了唇膏的唇間掠過一絲笑意)我想學著服從。」

  「是嗎?」唐格拉爾問。

  「是的!先生,」歐仁妮接著說,「我竭盡全力這麼做,但時至今日,儘管已經作了種種努力,我還是覺得無法服從。」

  「可是說到底,」唐格拉爾說,他的智力是屬於二流的,對方這種以其冷峻顯示深思熟慮和意志力量的無情的邏輯,首先就把他給震暈了,「拒絕的原因,歐仁妮,這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原因,」年輕姑娘說,「哦!我的天主,並不是這個男人比別人更醜些,更蠢些,或者更叫人討厭些,不是的。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在按臉蛋和身段來評判男人的那些人的眼裡,說不定還夠得上相當俊俏的標準呢。也不是因為他比別人更不能打動我的心,那是在寄宿學校上學的女生的理由,我認為我早就過了那個階段。我根本不愛任何人,先生,這一點您是清楚的,是嗎?所以我不明白,既然沒有任何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我何必要讓自己的生活拖上這麼個永遠甩不掉的累贅呢。智者不是說過『不要任何多餘的東西』,另外不是還說過『把一切都帶在身上』嗎?當初我還是從拉丁文和希臘文裡學到這兩句格言的呢:其中的一句,我想是《斐德羅篇》 [1] 裡說的,另一句是皮阿斯 [2] 說的。喔,親愛的父親,在生活之舟遇險時(因為生活就意味著我們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的、永無休止的遇險),我就把成為累贅的行李拋進海裡,如此而已;那樣一來,我就能憑著自己的意志倖存下來,也就能夠完全孤身一人,因而也就是完全自由地生活了。」

  「遭罪啊!遭罪!」唐格拉爾臉色蒼白地喃喃說道,他根據長期的經驗,知道眼下突然遭遇的這道障礙異常堅固。

  「遭罪!」歐仁妮接著說,「您說我遭罪,先生?不,說實話,您的感歎在我看來像是演戲,完全是裝出來的。恰恰應該說我很幸福,難道不是嗎,我問您,我還缺什麼呢?大家都說我長得美,憑這一點我就到處都會受歡迎。而我,我喜歡人家熱情接待我:它會使人們的臉上煥發光彩,會使我周圍的人顯得不那麼難看。我生來就有幾分聰明,而且也還算敏感,憑了它們,我就可以把我在一般人身上看到的長處吸收到自己身上來,就像猴子敲碎核桃殼吃裡面的肉一樣。我很富有,因為您是法國第一流的富翁,因為我是您唯一的女兒,而且您不至於會固執到像聖馬丹門劇院和蒙巴那斯喜劇院舞臺上的那些父親一樣,由於女兒不肯為他們生外孫、外孫女就剝奪女兒的繼承權。何況,法律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它不允許您有剝奪我的繼承權,至少是剝奪我的全部繼承權的權利,正像它不允許您有強制我嫁給這位或那位先生的權利一樣。就這樣,美貌,聰明,照喜歌劇裡的說法還『頗有幾分才氣』,外加有錢!這不就是幸福嗎,先生!您幹嘛要說我遭罪呢?」

  唐格拉爾看到女兒臉上帶著笑,居然傲慢到了這種狂妄的地步,不由得全身猛地一震,喊了一聲,但也僅此而已。面對女兒詢問的目光,面對那兩條由於詢問而蹙起的漂亮的黑眉毛,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臉去,隨即平靜了下來:審慎的鐵掌把他給制服了。

  「對,我的女兒,」他微微一笑回答說,「您說的都沒錯,只有一件事得除外,我的女兒。我暫且不忙告訴您是什麼事,我寧願讓您自己去猜。」

  歐仁妮望著唐格拉爾,她剛才如此驕傲地戴在自己頭上的那頂桂冠,居然會有一處花葉飾遭到非議,真使她大為震驚。

  「我的女兒,」銀行家往下說,「您向我非常清楚地解釋了,一個像您這樣的女兒在作出不結婚的決定前,有過怎樣的想法。現在輪到我來向您說明一個像我這樣的父親,是出於什麼動機才決定要讓女兒嫁人的。」

  歐仁妮欠了欠身,但那神態不像是一個洗耳恭聽的女兒,而像一個辯論的對手在等著交鋒。

  「我的女兒,」唐格拉爾繼續說,「當一個父親要求女兒嫁個丈夫時,他總有個希望她結婚的理由。有的人是像您剛才說的那樣,一心巴望有個外孫或外孫女,讓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他們身上得到延續。可我要開門見山地向您說清楚,我並沒有這種弱點,對於天倫之樂,我幾乎可以說是看得很淡漠的。我對女兒這麼直言不諱,是因為我知道您是曠達明理,足以理解這種淡漠,並且不會因此對我橫加指責的。」

  「好極了,」歐仁妮說,「咱們有話就直說吧,先生,我喜歡這樣。」

  「哦!」唐格拉爾說,「您知道,就一般情形而言,我並不欣賞這種直來直去的作風,但在我認為情勢需要我這樣做的時候,我也就屈從了。所以我這就要講下去。我建議您嫁個丈夫,並不是為您考慮,因為事實上我目前根本就沒有想到您。您喜歡實話實說,那我就實說了吧;我讓您嫁人,是因為我需要您儘快地弄到這個丈夫,從而保證我目前正在籌畫的某些商業上的措施得以實行。」

  歐仁妮聳了聳肩膀。

  「事情就像我對您說的這樣,我的女兒,您可不能怪我,因為是您非要我這麼說的;您得明白,我這是出於不得已,才對您這麼一位藝術家來作下面這些充滿數字的解釋。我知道您是生怕走進一個銀行家的書房,就會有種種不愉快的、破壞詩意的印象或想法的。

  「但是這間銀行家的書房,前天您為了來向我要那些花在心血來潮的愛好上的幾千法郎月規錢時,還是心甘情願地進去過的,這些錢,我是同意支出的,但您要知道,我親愛的小姐,在這樣一間書房裡,可以懂得很多東西,即使對於不願意結婚的年輕人來說,那也是很有裨益的。考慮到您那敏感的神經,我就在這個客廳裡告訴您吧,比如說,在那兒可以懂得,一個銀行家的信譽,就是他物質上和精神上的整個生命,一個人是靠信譽支撐的,就像肉體是靠呼吸才有生氣的,關於這一點,基督山先生有一天曾對我說過一段很精彩的話,我永遠也忘不了。在那兒還可以懂得,一旦信譽喪失,肉體也就成了行屍走肉,而這正是有幸作為一位元邏輯頭腦如此清晰的女兒的父親的銀行家很快就要落得的下場。」

  可是,歐仁妮在這一打擊下並沒有委頓下去,而是把腰板挺得更直了。

  「破產!」她說。

  「您算說對了,我的女兒,說得很對,」唐格拉爾邊說邊用指甲在胸口畫著,那張粗鄙的臉上仍然掛著那種沒有心肝,但並非沒有心計的人的笑容,「破產!您說著了。」

  「啊!」歐仁妮說。

  「對,破產!好吧,這一下您可知道了一個『充滿恐懼的秘密』,就像悲劇詩人說的那樣。

  「現在,我的女兒,請聽我來告訴您,怎樣才能依靠您來消災避難;我要說清楚,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您。」

  「哦!」歐仁妮大聲說,「要是您以為我為您講給我聽的災難感到悲傷,是為了我自己的緣故,先生,那您就看錯人了。

  「我破產!那又有什麼關係?我不是還有我的才能嗎?難道我不能像芭斯塔 [3] ,像瑪麗勃朗 [4] ,像格麗契 [5] 那樣,伴隨著歡呼、喝彩和鮮花,掙上十萬或十五萬利弗爾嗎?儘管您這麼有錢,但您從來不曾給過我這樣一筆數目的年金。而且那時候,我誰的情也不欠,不像從您手裡拿那可憐巴巴的一萬二千法郎,得看您那不樂意的眼色,又得聽您指責我揮霍的嘮叨。就算我沒有這份才能——您的笑容在向我表明您對我有這種才能表示懷疑——那我不是還有對獨立的酷愛嗎?獨立在我眼裡比財寶更可貴,它滲透我的整個身心,成了我自衛的本能。

  「不,我並不是在為我自己憂傷,我總會有辦法的。我的書,我的筆,我的鋼琴,所有這些東西都並不貴,即使失去了也可以再弄到,所以這些東西我總是能夠有的。您也許以為我是在為唐格拉爾夫人感到傷心,那您就又錯了:要是我沒全盤弄錯的話,母親對威脅著您的這場災難是早有準備,不會跟著您遭殃的。我看哪,她已經躲在了避風港裡,而且她挺自得其樂,把精力花在關心自己的財產上,都顧不上照管我了;謝天謝地,她藉口我喜歡自由,什麼事都是讓我自己作主的。

  「哦!不,先生,從我小時候起,我就對我身邊的事情看得太多,懂得太多,以致我遭到的不幸無法再在心靈上留下它本該留下的印象了。從我懂事的時候起,我就沒有被人愛過,這是我的不幸!這樣我自然也就誰都不愛了,這又是我的萬幸!現在,您知道我的處世哲學了吧。」

  「那麼,」唐格拉爾說,他氣得臉色煞白,但並不是由於父愛受到傷害的緣故,「那麼,小姐,您執意要眼看我破產嗎?」

  「您破產!」歐仁妮說,「我眼看您破產!您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那還好,這樣我還有一線希望;請您聽我說。」

  「我在聽著呢。」歐仁妮說,她的目光直視著父親,做父親的頗費了點勁才算沒在女兒的逼視下低下眼睛去。

  「卡瓦爾坎蒂先生要娶您,」唐格拉爾往下說,「而你倆一結婚,他就會把他帶給您的三百萬聘金委託給我的銀行。」

  「嗯!好得很。」歐仁妮輕蔑地說,兩隻手交替地在手套上捋著。

  「您以為我會讓你們這三百萬吃虧嗎?」唐格拉爾說,「絕對不會,這三百萬少說也能生個一分利。我從另一個銀行家同行那兒弄到一條鐵路的承股權,在我們這個年頭,這項事業是個絕無僅有的能讓人一下子發大財的好機會,堪比當年勞 [6] 讓成天想鑽營投機的巴黎佬到神奇的密西西比撈上一票的宏大計畫。我算下來,擁有百萬分之一的鐵路股份,就相當於過去在俄亥俄州的河岸上擁有一個阿爾邦的生荒地。這是一種抵押投資,您看,這可是個進步,因為一個人出了錢,至少可以換到十斤,十五斤,二十斤,甚至一百斤的鐵。嗯!我必須在一星期內買進四百萬股份!這四百萬,我告訴您,盈利可以有一分到一分二。」

  「不過,我在前天對您進行那次令您念念不忘的拜訪時,先生,」歐仁妮接著說,「我看見您進帳,這是你們的行話,是嗎?我看見您進帳了五百五十萬。您甚至還把那兩張寶貝息票拿給我看,並且對於這麼值錢的紙頭竟然沒有像閃電一樣照花我的眼睛,感到很吃驚呢。」

  「是的,可是這五百五十萬不是我的,那只是人家對我表示信任的一種證據。我的平民銀行家的頭銜使我贏得了濟貧院的信任,這五百五十萬就是屬於濟貧院的。換了別的時候,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動用這筆款子,可是眼下,人家知道我接連虧空了幾筆數目很大的款子,而且正如我告訴過您的,我的信譽已經開始動搖了。院方隨時都會來提取這筆款子,要是我挪作他用了,就不得不羞辱地宣佈銀行倒閉。我並不一定鄙視倒閉,您得相信我,但那得是賺錢的倒閉,而不是破產的倒閉。可只要您嫁給了卡瓦爾坎蒂先生,我就可以動用那三百萬聘金,或者甚至只要人家以為我可以動用那筆錢,我的信譽就會恢復,這一兩個月來讓不可思議的命運撥弄得栽進了深淵的家業,也就能重振旗鼓了。您聽明白了嗎?」

  「聽得非常明白;您把我抵押了三百萬,不是嗎?」

  「價錢開得愈高,就愈有面子;這樣可以讓您知道自己的身價。」

  「謝謝。最後一件事,先生:您能不能答應我,光只利用卡瓦爾坎蒂先生這筆聘金數額的虛名,但決不去動用它?這不是自私不自私的問題,而是怎麼處理一件棘手的事情的問題。我很願意幫您重振您的家業,但是我不願意跟您同謀去弄得別人破產。」

  「可是既然我已經跟您說了,」唐格拉爾喊道,「有這三百萬……」

  「您認為,先生,不去動用這三百萬,您也能擺脫困境嗎?」

  「但願如此吧,不過前提是你倆得結婚,好讓我恢復信譽。」

  「您答應過在我簽訂婚約後給我的五十萬法郎嫁妝,您能付給卡瓦爾坎蒂先生嗎?」

  「從市政廳回來,他就可以拿到。」

  「很好!」

  「什麼,很好?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您要的只是我的簽字,不是嗎,對我這個人您是絕對讓我自由的?」

  「絕對如此。」

  「那麼,很好,我剛才已經告訴您了,先生,我準備嫁給卡瓦爾坎蒂先生。」

  「您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哎!這是我的秘密。要是我在知道您的秘密以後,就把我的秘密也告訴您,那我對您還有什麼優勢呢?」

  唐格拉爾咬咬自己的嘴唇。

  「那麼,」他說,「您準備好了,願意去做一些必不可少的正式拜訪嘍?」

  「是的。」歐仁妮回答說。

  「還有,三天後在婚約上簽字?」

  「是的。」

  「那麼,現在該是我來對您說『很好』了!」

  說著,唐格拉爾拉起女兒的一隻手,用雙手把它握住。

  但是稀奇就稀奇在,父女倆這麼握手的當口,做父親的不敢說一句「謝謝,我的孩子」;做女兒的則連一個笑臉也不肯賞給父親。

  「會談結束了吧?」歐仁妮立起身來問。

  唐格拉爾點了點頭,表示他沒有話要說了。

  五分鐘以後,德·阿爾米依小姐的指尖下又響起鋼琴的樂聲,唐格拉爾小姐唱起了苔絲德蒙娜的詠歎調。

  一曲唱罷,艾蒂安進來向歐仁妮通報,馬車已經備好,男爵夫人正等她一起外出訪客。

  我們已經看到了這兩位女士拜訪維爾福家的情形。她們從那兒出來以後,又跑了幾家人家。

  [1] 柏拉圖對話集中的篇章。

  [2] 皮阿斯(西元前6世紀),希臘哲學家,「七賢」之一。

  [3] 芭斯塔(1798—1865),義大利女高音歌唱家。

  [4] 瑪麗勃朗(1808—1836),法國女中音歌唱家。

  [5] 格麗契(1805—1840),義大利女高音歌唱家。

  [6] 約翰·勞(1671—1729):蘇格蘭貨幣改革家,開發美洲法屬領地的「密西西比計畫」的制定者。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34

第九十六章 婚約

  在我們剛才描述的場景過去三天以後,也就是在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和被銀行家執意稱作親王的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預定將於婚約上簽字的當天,下午五點鐘光景,一陣清涼的微風拂過基督山伯爵屋前的小花園,把枝頭的樹葉吹得簌簌作響。伯爵本人正準備出門,而車夫在門外的車座上已經坐等了一刻鐘,被勒住韁繩的轅馬不耐煩地使勁踏著前蹄。就在這時,一輛我們已經見過多次,尤其是在奧特伊出事的那個夜晚見過的敞篷馬車,迅捷地轉進大門,疾駛到府邸的臺階跟前。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簡直不是跨下,而是衝下車來,他衣冠楚楚,容光煥發,彷彿就要去娶一位公主似的。

  他以慣常的熟稔的態度問了一聲伯爵的身體可好,就順著樓梯一溜小跑奔上二樓,在樓梯口劈面遇上了伯爵本人。

  見到這個年輕人,伯爵止住了腳步。至於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他是在往前衝,而當他往前衝的時候,是什麼東西也止不住他的。

  「哎!您好,親愛的基督山先生。」他對伯爵說。

  「啊!安德莉亞先生!」這一位半帶揶揄地回答說,「您好嗎?」

  「就像您看見的,好極了。我有許許多多事情要跟您談哩;不過我得先問一句,您是要出去呢,還是剛回來?」

  「我要出去,先生。」

  「那麼,為了不耽擱您的時間,如果您願意,我可以跟您一起坐您的車,讓湯姆趕著我的車跟在後面就是了。」

  「不,」伯爵帶著一個令人難以覺察的鄙夷的笑容說,他不願意讓人看見他跟這個年輕人做伴,「不,我寧願在這兒跟您談,親愛的安德莉亞先生;在房間裡談話更謹慎些,不用擔心車夫會偷聽。」

  於是,伯爵走進二樓的一個小客廳裡坐下,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示意年輕人也坐下。

  安德莉亞擺出笑容可掬的神情。

  「您知道,親愛的伯爵,」他說,「今晚舉行訂婚儀式,九點鐘就要在岳父家簽訂婚約了。」

  「噢!是嗎?」基督山說。

  「怎麼!難道我告訴您的還算是新聞?這個儀式唐格拉爾先生沒通知過您?」

  「噢,通知過的,」伯爵說,「昨天我接到過他的一封信;可我記得沒寫明時間呀。」

  「有這可能。岳父一定以為大家都知道了。」

  「嗯!」基督山說,「瞧您有多走運,卡瓦爾坎蒂先生;您的這門親事是一次最合適不過的聯姻;再說,唐格拉爾小姐又很漂亮。」

  「可不是嘛。」卡瓦爾坎蒂用一種極其謙抑的語氣回答說。

  「尤其是,她非常有錢,至少我相信是這樣。」基督山說。

  「非常有錢,您這麼相信?」年輕人重複說。

  「當然。聽說唐格拉爾先生至少隱瞞了自己的一半財產。」

  「可照他說的,也已經有一千五百萬到兩千萬了。」安德莉亞說,眼睛裡射出欣喜的光芒。

  「這還沒算,」基督山補充說,「他就要做的一宗投機生意,這種投機生意在美國和英國已經有點不時興了,但在法國還很時髦。」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在說什麼:是他剛得到承股權的那條鐵路,對不對?」

  「一點不錯!照一般的看法,他在這筆生意上至少可以賺進一千萬。」

  「一千萬!您這麼相信?真是太妙了。」卡瓦爾坎蒂說,他彷彿聽見了這些金幣悅耳動聽的叮噹聲,簡直有點飄飄然了。

  「不用說,」基督山接著說,「這筆財產早晚都得歸您,唐格拉爾小姐是獨生女兒,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當然,您自己的財產,至少您父親告訴過我,也差不多跟您未婚妻的相當。不過,咱們先把錢的事情擱一擱吧。您知道,安德莉亞先生,您在這件事上還真有點機靈勁兒!」

  「可不是,可不是,」年輕人說,「我天生就是外交家。」

  「嗯!他們會讓您進外交界的。外交這東西,您知道,是學不會的;這是一種本能……這麼說,您的心已經被俘虜了?」

  「說實話,恐怕是的。」安德莉亞用他在法蘭西歌劇院裡聽到多朗特或瓦賴爾回答阿爾賽斯特 [1] 的腔調回答說。

  「她也有些喜歡您?」

  「那還不是嗎?」安德莉亞揚揚得意地回答說,「既然她人都要嫁我了。不過,有一點很要緊,可不能忘了。」

  「哪一點?」

  「那就是,在這件事上,我曾得到有力的幫助。」

  「呣!」

  「千真萬確。」

  「誰的幫助,是時機吧?」

  「不,是您。」

  「是我?得了吧,親王,」基督山說的時候,故意把這個頭銜說得特別誇張,「我能為您做什麼呀?難道就憑您的姓氏、社會地位和您的品德,還不夠嗎?」

  「不,」安德莉亞說,「不;不管您怎麼說,伯爵先生,我堅持認為一個像您這樣的人的地位,要比我的姓氏,我的社會地位和品德更有用。」

  「您說得過分了,先生,」基督山說,他感覺到了年輕人的狡詐和精明,也明白對方的這些話是有所指的,「您是在我瞭解令尊的權勢和財產情況以後,才獲得我的保護的。因為說到底,我過去既沒有看見過您,也沒有看見過您這位顯赫的父親,那麼究竟是誰讓我有幸認識您的呢?是我的兩位好友威爾莫勳爵和布索尼神甫。又是什麼力量在鼓勵我,不是當您的擔保人,而是來當您的保護人呢?是令尊的姓氏,這個在義大利如此聞名、如此顯赫的姓氏。就我個人而言,在這以前我還並不認識您呐。」

  這種平靜、安詳的態度,使安德莉亞明白自己此刻是被一隻比他強勁的手攥在了手心裡,要想從中掙脫出來並不容易。

  「啊!」他說,「那麼家父真的是有一筆很大的家產嘍,伯爵先生?」

  「看來是這樣,先生。」基督山回答說。

  「您知道他答應給我的結婚費用是否到了嗎?」

  「匯款通知書我已經收到了。」

  「三百萬現款呢?」

  「三百萬現款十有八九是在半路上。」

  「那我果真能拿到手嘍?」

  「當然!」伯爵說,「我想,到目前為止,先生,您還不至於缺錢花吧!」

  安德莉亞冷不防給問住了,不得不想了一會兒。

  「那麼,」想了一會兒過後,他說道,「我對您就只剩一個請求了,這個請求,儘管您可能會不樂於接受,但想必是能諒解的。」

  「請說吧。」基督山說。

  「我靠了運氣好,已經結識了好多尊貴的人士,而且至少在目前,已經有了一大群朋友。可是,當我要在整個巴黎社交介面前舉行這樣一場婚禮的時候,我還應該有個顯赫的姓氏來作後盾,而如果家父不能攙住我的手,那就應該有另一隻強有力的手把我領到聖壇跟前。而家父是來不了巴黎的,是嗎?」

  「他上了年紀,渾身是傷;據他說,每次出外旅行都難受得要死。」

  「我明白。嗯!我是來對您提出一個請求的。」

  「對我?」

  「是的,對您。」

  「什麼請求?我的天主!」

  「嗯!就是請您代替他。」

  「喔!我親愛的先生!怎麼!在我有幸跟您交往過這麼多次以後,您還對我這麼不瞭解,竟然對我提出這麼一個請求?

  「您盡可以請求我借給您五十萬,說實話,雖然這樣的借款非常少見,但您也未必會讓我如此為難。您得知道,我相信我以前也告訴過您,基督山伯爵的為人處世,尤其是在倫理觀念方面,一向是有東方人的種種禁忌,或者說得更明確些,就是種種迷信的。

  「我,在開羅有一群妻妾,在士麥那,在君士坦丁堡也都有。現在讓我來主持一場婚禮!決計不行。」

  「這麼說,您是拒絕我?」

  「正是,即使您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兄弟,我也照樣拒絕。」

  「啊!是嗎!」安德莉亞失望地喊道,「那可怎麼辦呢?」

  「您有一大幫朋友呢,剛才您自己說的。」

  「我說過,可是把我引薦給唐格拉爾先生全家的是您呀。」

  「瞧您說的!咱們還是把事情弄弄準確吧:我只是請您到奧特伊跟他一起吃晚飯,上他家去是您自己的事。喲!這可完全是兩碼事。」

  「是的,可是我的婚事呢。您幫過……」

  「我?沒這回事,請您相信這一點。您倒是回想一下,您那會兒來讓我幫您去提親,我是怎麼回答您的。喔!我從不主持婚禮,我親愛的親王,這在我是一個不可動搖的原則。」

  安德莉亞咬著自己的嘴唇。

  「可您,」他說,「至少會去的吧。」

  「全巴黎的人都去嗎?」

  「哦!當然囉。」

  「那好,我跟所有的巴黎人一樣,也會去的。」伯爵說。

  「您會在婚約上簽字嗎?」

  「喔!我看這沒什麼不行的,我的禁忌還沒到這樣的程度。」

  「既然您不肯再多給我點面子,我也只能憑您給我的這點就此滿足了。不過最後還有一句話,伯爵。」

  「什麼事?」

  「請給我出個主意。」

  「當心。出主意比幫忙更糟。」

  「喔!給我出個主意可並不會牽連您什麼呀。」

  「那您說吧。」

  「我妻子的嫁妝是五十萬利弗爾。」

  「這個數目是我親耳聽唐格拉爾先生宣佈的。」

  「我是應該收下這筆錢呢,還是應該讓它留在公證人那兒?」

  「通常,如果想讓事情幹得漂亮些,可以採用這樣的做法:先由雙方的公證人在訂婚儀式上確定一個日期,或者是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他們就把各自收到的結婚費用和嫁妝當場進行交換;然後,婚禮舉行過後,他們就把這幾百萬款子,全部以夫妻共同財產的名義轉到您的名下。」

  「我這樣問,」安德莉亞帶著某種掩飾得很蹩腳的不安神情說,「是因為我記得聽我岳父說起過,他想把我們的錢投資到那樁了不起的鐵路生意上去,這事兒您剛才也對我提到過。」

  「嗯!」基督山接著說,「照一般人的估計,這可是一樁能讓您的本金在一年裡翻三倍的大生意。唐格拉爾男爵先生是個好父親,而且挺會算計。」

  「這就行了,」安德莉亞說,「一切都挺好——除了您的拒絕,那讓我傷心極了。」

  「那只能歸咎於某些在這種情形下非常自然的禁忌嘍。」

  「好,」安德莉亞說,「那就悉聽尊便吧。晚上九點見。」

  「晚上見。」

  安德莉亞抓住伯爵的手握了一下,出門跳上自己的敞篷馬車揚長而去。在握手的當口,基督山儘管曾露出一種勉強的神色,連雙唇也發白了,但嘴角仍保持著彬彬有禮的笑容。

  離九點鐘還有四五個小時,安德莉亞把這些時間用來串門拜客,在他剛才提到過的那些朋友面前,把唐格拉爾眼下首途發軔的那宗使人神魂顛倒的股票生意的前景吹得天花亂墜,慫恿他們晚上穿上全副華麗的行頭到男爵府邸去亮相。

  果然,到了晚上八點半,唐格拉爾府邸的大客廳,跟大客廳相連的走廊,還有同一樓面上的另外三個客廳,都擠滿了香氣撲鼻的人群,把他們吸引到這裡來的,與其說是跟府邸主人的交情,倒不如說是一種來看看會出些什麼新聞的不可抗拒的欲望。

  一位法蘭西學院院士說過,社交場上的晚會就好比花展,吸引著用情不專的蝴蝶、饑餓貪婪的蜜蜂和嗡嗡嚶嚶的大胡蜂。

  不用說,所有的客廳裡都是燈燭生輝,光線從絲綢貼面的牆壁的鍍金嵌飾上粼粼瀉下,這種裝飾儘管格調很低,用意只是擺闊而已,但此刻確實是金碧輝煌,大放光彩。

  歐仁妮小姐的裝束很樸素,但雅致得很:她身穿一襲繡白花的白色綢裙,一朵白玫瑰掩映在烏黑光亮的頭髮中間,全身上下再沒有其他飾物。

  然而,從她那驕矜的目光中,我們可以明白無誤地看出,這簡樸的服飾並沒有她自己眼中的那種清純高潔的意蘊。

  唐格拉爾夫人正在離她三十步的地方跟德佈雷、博尚和夏托—勒諾交談。德佈雷被邀請參加府邸中的這一盛典,但只是作為普通來賓,沒有享受任何特權。

  唐格拉爾先生被眾議員、金融家圍在中間,正在解釋一種新的稅收理論,等到政府迫於形勢前來邀他入閣之時,他就要將這種理論付諸實踐。

  安德莉亞挽著歌劇院一位風流倜儻的年輕演員,大言不慚地向他描述未來生活的藍圖,吹噓自己有了那筆十七萬五千利弗爾的年金以後,打算怎樣在巴黎社交圈裡引進更時髦的時裝款式。他之所以要這麼做,是因為他需要借此壯壯膽,裝出一副挺自在的樣子。

  這些客廳裡蜂擁的人群,猶如一股來回流動的綠松石、紅寶石、祖母綠、乳白石和金剛鑽的渦流。

  就跟別處一樣,我們注意到,打扮得最俏的總是年紀最老的夫人,一心想引人注目的總是最醜的女人。

  倘使真有那麼幾朵美麗皎潔的百合和芳香宜人的玫瑰,那也得好好找才能找到,因為她們總是正被一個包頭巾的母親或是一個極樂鳥似的姑媽藏在哪個角落裡。

  在嘈雜的人群裡,在一片談笑聲中,有時會響起僕人通報某位金融界鉅子、軍政界要人或是文藝界名流駕到的聲音,於是這個名字就會在人群中引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但是,在多少個備受冷遇或遭到訕笑的來賓中間,才有一位能享受到這種在人海中掀起波瀾的特權呵!

  當那台造型做成沉睡中的恩底彌翁 [2] 模樣的大座鐘的金色鐘面上指標指向九點,當忠實地再現機械裝置設計理念的銅鈴敲起九下的時候,僕人報出基督山伯爵的名字。這時,全場的人就像觸電似的,都把頭轉過去對準了門口。

  伯爵穿一身黑衣服,跟往常一樣不事裝飾;白色的背心勾勒出他那寬闊而高貴的胸膛;黑色的硬領跟蒼白的臉色相配,顯得格外醒目;唯一的飾物是背心上的一根金鏈條,但細得在白背心上幾乎看不出來。

  頃刻間,在客廳門口圍起了一圈人。

  伯爵一眼就看清了唐格拉爾夫人在客廳的一頭,唐格拉爾先生在另一頭,歐仁妮小姐在他跟前。

  他先走到男爵夫人面前,男爵夫人正在和德·維爾福夫人談話,維爾福夫人是獨自來的,因為瓦朗蒂娜身體還沒有康復;然後,他穿過人群中為他讓出的一條路,徑直走到歐仁妮跟前,急速而謹慎地向她說了兩句祝賀的話,聽得這位驕傲的藝術家大為驚詫。

  在她身邊是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這位小姐對伯爵慨然應允給義大利方面寫推薦信一事表示感謝,並告訴他說,她馬上就要用到這些推薦信了。

  他離開這些夫人小姐,剛轉過身來,就跟唐格拉爾打了個照面,這位銀行家是特地迎上前來跟他握手的。

  完成這三樁社交義務以後,基督山就站定在那兒,用充滿自信的目光環顧四周,目光中的表情是那些屬於某個社交圈子,尤其是具有某一方面影響的人物所特有的。這目光似乎在說:

  「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就讓別人來做他們該為我做的事吧。」

  安德莉亞在隔壁的一個客廳裡覺著了基督山在人群中引起的這種騷動,跑過來跟伯爵打招呼。

  他只見伯爵被團團圍在中間。大家都爭先恐後地跟他交談;那些平時很少說話,但說出話來很有分量的人,常會遇到這種情形。

  這會兒,雙方的公證人走進客廳,把草擬的檔放在簽字用的檯子上,木製的檯子漆成金色,鋪著繡金的絲絨台毯。

  一位公證人坐下,另一位仍站著。

  就要開始宣讀婚約了。參加盛典的半個巴黎城的人,都要在這份婚約上簽字。

  大家各就各位,更準確地說,女士們圍成一圈坐下,而先生們對布瓦洛 [3] 所謂的嚴謹風格較為漠視,兀自對安德莉亞的激動不安,對唐格拉爾先生的全神貫注,對歐仁妮的無動於衷,以及對男爵夫人處理這種大事時的機敏活潑評頭品足。

  宣讀婚約時四下裡一片寂靜。但剛一讀完,各個客廳頓時變得比剛才加倍喧鬧:為數可觀的金額,即將屬於這對年輕人的幾百萬鉅款,使專門陳列在一個房間裡的新娘的嫁妝和鑽石倍添光彩,並以它們的誘惑力在妒羨的人群中引起強烈的反響。

  在年輕男士的眼裡,唐格拉爾小姐的魅力也隨之劇增,眼下簡直連太陽都相形失色了。

  至於女士們,那就不用說了,儘管對那幾百萬眼紅得要命,但她們在心裡對自己說,她們沒有這麼些錢照樣也很美麗。

  安德莉亞被朋友們圍在中間,在他們的恭維和奉承中,他相信自己做的夢即將成為現實,簡直有點忘乎所以了。

  公證人莊嚴地拿起一支筆,舉過頭頂說道:

  「先生們,婚約開始簽字。」

  按例第一個簽字的應該是男爵,隨後是老卡瓦爾坎蒂先生的代理人,隨後是男爵夫人,隨後才是照文件上那種俗不可耐的通行說法的那對所謂的新人。

  男爵拿起筆簽字,然後那個代理人也簽了字。

  男爵夫人挽著德·維爾福夫人的胳膊走近過來。

  「我的朋友,」她拿起筆說,「瞧這事兒有多讓人失望。那樁使基督山伯爵先生險遭不測的兇殺盜竊案,又節外生枝,使德·維爾福先生無法光臨了。」

  「哦!我的天主!」唐格拉爾說話的口氣,好像是在說:「哼,我才不在乎呢!」

  「我的天主!」基督山走上前來說,「維爾福先生的無法光臨,恐怕是我在無意中造成的呢。」

  「怎麼!您,伯爵?」唐格拉爾夫人一邊簽字一邊說,「要真是這樣,您可得當心,我饒不了您喲。」

  安德莉亞豎起了耳朵。

  「可我在這中間並沒有錯,」伯爵說,「所以我非得把事情說說清楚不可。」

  大家都貪婪地聽著:一向難得開金口的基督山,居然要把事情說說清楚。

  「您還記得,」伯爵在一片寂靜中開口說,「那個上我家行竊,後來據說在離開我家時被同夥殺死的歹徒,是死在我家裡的吧?」

  「記得。」唐格拉爾說。

  「嗯!為了進行搶救,我們脫下他的衣服,丟在了一個角落裡,後來由警方交給了法院。但當法院把上衣和長褲存檔保管時,漏掉了那件背心。」

  安德莉亞的臉色明顯地變得非常蒼白,他悄悄地把身子向門口挪去。他看見天際出現了一塊烏雲,發覺烏雲裡蘊藏著一場暴風雨。

  「嗯!這件沒被重視的背心,今天被我的幾個僕人找到了,上面都是血跡,靠心口的地方還有個洞。」

  夫人小姐們尖叫起來,有兩三位做出要暈過去的樣子。

  「他們誰也猜不出這團破破爛爛的東西是哪兒來的,就拿來給我看;我想到了這大概就是死者的背心。我的貼身男僕很不情願地在這件陰森可怕的遺物裡小心翼翼地摸索著,突然間他在袋裡摸到了一張紙片,抽出來一看,是一封信。給誰的呢?給您,男爵。」

  「給我?」唐格拉爾喊道。

  「對!我的天主!對,給您。儘管紙上有血污,我還是看清了您的名字。」基督山在一片驚訝聲浪中回答說。

  「可是,」唐格拉爾夫人神情不安地瞧著丈夫說,「這跟德·維爾福先生不能來這兒,又有什麼關係呢?」

  「非常簡單,夫人,」基督山接著說,「這件背心和這封信,就是平常我們所說的罪證。所以我把信和背心都派人送到了檢察官先生那兒。您也明白,親愛的男爵,按法律程式辦事,是處理刑事案件最可靠的辦法:那也許是針對您的一項陰謀。」

  安德莉亞直勾勾地望著基督山,溜進第二間客廳。

  「有可能,」唐格拉爾說,「被殺的那個人以前不是個苦役犯嗎?」

  「是的,」基督山回答說,「他以前是個苦役犯,名叫卡德魯斯。」

  唐格拉爾的臉微微發白了。安德莉亞離開第二間客廳,進了前廳。

  「哎,各位還是請簽字,請簽字呀!」基督山說,「看得出,我說的故事把大家都給嚇著了,男爵夫人和唐格拉爾小姐,我非常謙恭地請你們原諒。」

  男爵夫人剛簽好字,把筆交還給公證人。

  「卡瓦爾坎蒂親王殿下,」公證人說,「卡瓦爾坎蒂親王殿下,您在哪兒?」

  「安德莉亞!安德莉亞!」好幾個年輕人的聲音喊道,他們都已經跟這位顯貴的義大利人熟稔到了可以直呼他教名的程度。

  「去把親王找來,對他說該他簽字了!」唐格拉爾大聲吩咐一個僕人。

  但就在這時,大客廳裡的賓客,突然驚恐地往後退去,彷彿有個嚇人的怪物闖進了屋裡,要來quaerensquem devoret [4] 。

  這種後退、驚惶和喊叫是事出有因的。

  一個憲兵軍官,在每個客廳門口佈置了兩個憲兵看守,然後跟在一個束著肩帶的警長後面,向唐格拉爾走去。

  唐格拉爾夫人尖叫一聲,昏厥了過去。

  唐格拉爾以為他們是衝著自己來的(有些人的良心是永遠不得安寧的),所以賓客們看見的是他那張恐怖得變了形的臉。

  「有什麼事,先生?」基督山走到警長跟前問。

  「各位,」這位執法的警官不去回答伯爵,「誰叫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

  客廳四下裡響起一片驚慌的喊聲。

  大家紛紛尋找,相互詢問。

  「這個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到底是什麼人哪?」唐格拉爾近乎精神失常地問道。

  「一個從土倫監獄逃出來的苦役犯。」

  「他犯了什麼罪?」

  「他被指控,」警長以冷漠的嗓音說,「殺害了一個叫卡德魯斯的人。那人當初是跟他銬在同一根腳鐐上的囚犯,被告趁他從基督山伯爵府上出來的時候,殺死了他。」

  基督山向四周迅速地瞥了一眼。

  安德莉亞已經不見了。

  [1] 莫里哀劇作《憤世嫉俗者》中的人物。

  [2] 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月神塞勒涅愛上了他,使他在拉特摩斯山谷裡長睡不醒,以便能親吻他。

  [3] 布瓦洛(1636—1711):法國詩人,文學理論家。

  [4] 拉丁文:擇肥而食。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34

第九十七章 通往比利時的大路

  那隊憲兵出其不意的出現,以及隨後的真相大白,在唐格拉爾先生的客廳裡引起一場混亂,那情景就像是賓客群中發現了瘟疫或流行性霍亂。才幾分鐘工夫,每扇門、每道樓梯、每個出口就都擠滿了退出去,或者說逃出去的人群。不一會兒,整座寬敞的宅邸變得空蕩蕩的。遭遇重大災禍時,廉價的安慰只會使最好的朋友也變得令人膩煩,所以客人在這種情況下所能做的事,就是儘快離開。

  銀行家的府邸裡,只剩下關在書房裡向憲兵軍官作證的唐格拉爾,以及待在我們熟悉的小客廳裡的驚恐萬分的唐格拉爾夫人和目光高傲、嘴唇輕蔑地抿緊的歐仁妮,後者帶著她那位須臾不離的同伴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回進了自己房間。

  至於僕人,這天晚上真是僕從如雲,比往日更勝一籌,主人因為生怕盛宴人手不夠,特地又從巴黎的咖啡樹大酒家請來了一批侍者、廚師和領班。這些僕人認為自己受了侮辱,對東家和顧主憋著一肚子氣,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配膳室、廚房或房間裡,根本顧不上去幹活兒,再說,這時也已經沒有活兒可幹了。

  在形形色色的出於各自不同的利害關係而情緒起伏波動的人們中間,只有兩個人是值得我們注意的:那就是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和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

  我們已經說過,這位年輕的未婚妻抿緊嘴唇、神情傲慢地離開了客廳,以一位受辱的女王的步態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後面緊跟著那位女伴,臉色比她更蒼白,神情比她更激動。

  回進臥室以後,歐仁妮把房門從裡面反鎖上,路易絲則跌坐在一張椅子上。

  「哦!天哪!天哪!太可怕了,」年輕的女鋼琴家說,「誰能料想得到喲?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竟然是個……殺人犯……逃犯……苦役犯!」

  歐仁妮的嘴角掠過一道訕笑,攣縮了起來。

  「真的,我是命中註定,」她說,「逃得過莫爾塞夫,卻逃不過卡瓦爾坎蒂!」

  「喔!別把他倆相提並論吧,歐仁妮。」

  「住嘴,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我現在很高興,我不僅能厭惡他們,而且能鄙視他們了。」

  「我們怎麼辦呢?」路易絲問。

  「我們怎麼辦嗎?」

  「是呀。」

  「原來我們打算在三天以後幹什麼來著……走唄。」

  「這麼說,即使不結婚了,你還是要走?」

  「聽我說,路易絲,我恨透了這種社交圈的生活,樣樣都要事先安排好、規定好,不能有半點逾越,就像我們的樂譜一樣。而我想要的,我所渴望、所追求的,是藝術家的生活,是那種獨立、自由的生活,在那種生活中,一個人只屬於他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他自己的。我留下來幹什麼?為了讓他們在一個月裡再把我嫁出去嗎?嫁誰?也許是德佈雷先生,有一陣談起過這事。不,路易絲;不,今晚的變故給了我一個藉口:這不是我去找來的,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這是天主送來給我的,它來得正是時候。」

  「您真堅強,真勇敢!」羸弱的金髮姑娘對棕發的同伴說。

  「難道你還不瞭解我嗎?好了,路易絲,咱們好好商量一下吧。旅行馬車……」

  「幸好三天前就買下了。」

  「你吩咐他們停在指定的地方了?」

  「是的。」

  「我們的護照?」

  「在這兒!」

  歐仁妮以慣常的自信神態,打開一張紙唸道:

  萊翁·德·阿爾米依先生,二十歲,音樂家,黑髮,黑眼睛,旅伴為其胞妹。

  「好極了!這張護照是誰給你弄來的?」

  「我去請基督山先生寫信給羅馬和那不勒斯劇院的經理時,曾向他提起我覺得一個女人出門旅行很不方便。他完全理解我的這種擔心,表示可以為我設法弄一張男人的護照。兩天過後,我就收到了這張護照,我在上面加了幾個字:旅伴為其胞妹。」

  「噢!」歐仁妮快活地說,「那咱們只要收拾行裝就行啦。原先打算舉行婚禮的當晚啟程,現在換在婚約簽字的當晚就走:就這點差別。」

  「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歐仁妮。」

  「喔!我早就都考慮好了;我已經聽厭了算帳和月終報表,聽厭了多頭、空頭、西班牙公債和海地債券。拋開這一切以後,路易絲,你明白嗎,我們將會享受到空氣,自由,小鳥的鳴囀,倫巴第的原野,威尼斯的運河,羅馬的宮殿和那不勒斯的海灘。我們還有多少錢,路易絲?」

  被問的年輕姑娘從鑲嵌螺鈿的寫字臺裡拿出一隻加鎖的皮夾,打開鎖後點數了一下裡面的鈔票,一共是二十三張。

  「兩萬三千法郎。」她說。

  「珍珠、鑽石和首飾至少也值這麼多,」歐仁妮說,「我們夠有錢的了。憑這四萬五千法郎,要是像公主一樣生活,我們可以過上兩年,要是不這麼奢華,可以體體面面地過上四年。

  「而不出六個月,憑你的鋼琴和我的嗓子,我們就可以把這筆資本翻個倍。來,這筆錢由你保管,我保管這只首飾匣。萬一我倆有誰丟了手裡的那份財產,另一個人就還有她的那份。現在,裝箱子。趕快,裝箱子!」

  「等一下。」路易絲說著,走到通唐格拉爾夫人房間的房門跟前傾聽著。

  「你怕什麼?」

  「怕讓人發覺。」

  「門鎖著呢。」

  「說不定會有人來叫我們開門。」

  「那就讓他們去叫唄,我們不開。」

  「你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女中丈夫,歐仁妮!」

  於是兩位姑娘風風火火地把所有她們認為用得著的旅行用品,一股腦兒地塞進了一隻大箱子。

  「行了,現在,」歐仁妮說,「我去換衣服,你把箱子關上。」

  路易絲把兩隻白晳的小手撳在箱蓋上,使勁往下壓。

  「我不行,」她說,「我力氣不夠,你來關吧。」

  「喲!可不是,」歐仁妮笑著說,「我忘了,我是赫拉克勒斯,而你呀,是個白白嫩嫩的翁法勒 [1] 。」

  說著,少女把膝蓋頂在箱蓋上,伸直兩條白晳而強壯的胳臂使勁往下壓,直到把箱蓋和箱子合攏,德·阿爾米依小姐趕緊把扣鎖扣緊。

  完事以後,歐仁妮用隨身帶著的鑰匙打開一個衣櫃,拿出一件紫色綢面的旅行棉斗篷。

  「瞧,」她說,「我什麼都想到了;有了這件斗篷,你就一點不會冷了。」

  「那你呢?」

  「哦!我麼,我從來不覺得冷,這你是知道的。再說,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

  「你就在這兒穿嗎?」

  「當然。」

  「來得及嗎?」

  「你只管放心,膽小鬼。那些僕人滿腦子想的盡是那樁事情呢。再說,人家會想,我這會兒準是萬分悲傷,所以把自己鎖在房裡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是嗎?」

  「可也是,是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來,幫我一下。」

  說著,歐仁妮從放斗篷的抽屜裡又拿出一套男人的衣裝。剛才她把那件斗篷給了德·阿爾米依小姐,那位小姐已經披在了肩上。這會兒取出的東西,從高幫皮鞋、常禮服,直到內衣褲一應俱全,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套齊全的男裝。

  於是,歐仁妮穿上皮鞋、長褲,繫好皺襇領巾,把長背心的紐扣一直扣到頸脖,再套上一件把她優美的身段和挺起的胸部勾勒了出來的常禮服,她的動作非常俐索,這表明她穿上異性的衣服鬧著玩,肯定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哦!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路易絲以讚美的目光望著她說,「可是這頭美麗的黑髮,這些惹得所有那些夫人小姐發出嫉妒的讚歎的髮辮,就憑我看到的這頂男人帽子能遮得住嗎?」

  「你瞧著。」歐仁妮說。

  說著,她用左手抓住那頭濃密的頭髮,因為頭髮太多,她那纖長的手指幾乎握不住它們,同時又用右手拿起一把長剪刀,上身向後仰去,免得頭髮落在禮服上,不一會兒,只聽得剪刀在豐茂而光澤的秀髮中間攔腰哢嚓一聲,偌大的一蓬頭髮落在了年輕姑娘的腳邊。

  頂上的髮辮剪下來以後,歐仁妮又分別剪去兩邊的鬢髮,沒有絲毫覺得可惜的樣子。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在兩條烏黑的眉毛下顯得比平時更明亮、更快活。

  「喔!多好的頭髮!」路易絲惋惜地說。

  「哎!我這樣不是更好一百倍嗎?」歐仁妮大聲說,一邊撫平那些散亂的鬈髮,這個髮型已經完全像男人了,「你不覺得我這樣更漂亮嗎?」

  「喔!你很漂亮,仍然很漂亮!」路易絲喊道,「現在,我們去哪兒呢?」

  「如果你願意,就去布魯塞爾吧。出境去那兒最近。我們先到布魯塞爾、列日 [2] 、埃克斯—拉夏佩爾 [3] ,然後沿萊茵河到斯特拉斯堡,再穿過瑞士,經聖哥達山口到義大利。你看行嗎?」

  「行啊。」

  「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你。真的,你這樣挺可愛;人家會說你誘拐我私奔呢。」

  「媽的!他們算說對了。」

  「喔!你在說粗話啦,歐仁妮?」

  兩個姑娘,旁人十有八九以為一個在為自己,另一個在為朋友哭哭啼啼的這兩個姑娘,居然開懷大笑起來。準備逃跑的現場總會留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們清理掉了一些最明顯的痕跡。

  然後,這兩個逃亡者吹滅蠟燭,伸長脖子,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打開盥洗間裡的一扇房門。從這扇門出去就是僕人使用的側梯,從那兒可以通到庭院。歐仁妮走在頭裡,一隻手拎著那只箱子,德·阿爾米依則用兩隻手費勁地提著另一個箱子。

  庭院裡空無一人。時鐘在敲十二點。

  看門人的屋裡仍亮著燭光。

  歐仁妮輕輕地走近去,看見看門人正坐在屋子那一頭的扶手椅裡打盹兒。

  她回到路易絲身邊,拎起剛才放在地上的箱子,兩人貼著牆,沿著牆壁的陰影走到大門跟前。

  歐仁妮讓路易絲躲在門角裡,即使看門人碰巧醒來,也只看得見一個人。

  然後,她自己走到照亮庭院的光線裡。

  「開門!」她用那悅耳的次女低音輕輕喊道,一邊敲著玻璃窗。

  正如歐仁妮預料的那樣,看門人立起身來,甚至還走上前來幾步,想看看是誰要出門;可是,看見一個年輕人正不耐煩地用細手杖在長褲上拍打著,他趕快把門打開了。

  路易絲立刻像條遊蛇似的從門縫裡溜出去,輕盈地跳到了外面。歐仁妮雖說心跳比平時要快得多,但表面上仍很鎮靜,快步走出了大門。

  這時正好有個腳夫路過,兩個年輕姑娘就把箱子交給他,關照他送到勝利女神街三十六號,然後兩人就跟在這個人後面往前走。一路上有個男人,路易絲覺得心裡踏實些;至於歐仁妮,她剛強得像個猶滴 [4] 或大利拉 [5] 。

  他們來到了指定的門牌號跟前。歐仁妮吩咐腳夫放下箱子,給了他幾枚零錢,在百葉窗上敲了幾下後,就打發他走了。

  歐仁妮敲的這扇百葉窗裡,住著個小洗衣女工,她事先得到過通知,所以還沒睡。她過來打開了窗。

  「小姐,」歐仁妮說,「請去叫看門人把旅行馬車拉過來,再讓他到驛站去找兩匹馬來。這五個法郎是給他的酬勞。」

  「說真的,」路易絲說,「您太了不起了,我簡直要說我崇拜您了。」

  洗衣女工的目光中充滿驚愕的表情;但因為說好她可以拿到二十個路易的,所以她什麼話也沒說。

  一刻鐘過後,看門人把驛站的馬車夫和驛馬都帶來了。馬車夫很快就套好了車,看門人則用繩子和墊塊把箱子固定在馬車上。

  「護照在這兒,」馬車夫說,「咱們上哪條路,年輕的先生?」

  「去楓丹白露的那條路。」歐仁妮用近似男性的嗓音回答說。

  「哎!你說什麼呀?」路易絲問。

  「我是故意這麼說的,」歐仁妮說,「我們雖然給了這女人二十個路易,但她也許會為四十個路易出賣我們。到了大路上我們再改道。」

  說著,她縱身一跳,幾乎沒踩踏板,就躍上了改成臥車的轎式馬車。

  「你總是對的,歐仁妮。」音樂教師說著,也在女友身邊坐下。

  一刻鐘過後,馬車夫拐上正道,一路甩著響鞭駛出了聖馬丹城門。

  「啊!」路易絲鬆了一口氣說,「我們已經出巴黎了!」

  「對,親愛的,這次誘拐幹得漂亮極了。」歐仁妮回答說。

  「對,而且沒用暴力。」路易絲說。

  「將來我要特別提請注意這個細節,以便到時可以減輕罪名。」歐仁妮回答說。

  這些話,消失在了車輪碾過通往拉維萊特 [6] 大路的轔轔聲中。

  唐格拉爾先生就此失去了女兒。

  [1] 希臘神話中的呂狄亞女王。赫拉克勒斯依神諭賣身為奴三年,翁法勒就是買主,她讓赫拉克勒斯換上女裝同女僕一起幹活。一說三年間兩人同居,並生了一個兒子。

  [2] 比利時城市。

  [3] 德國西部城市,離比利時邊境僅五公里路程。

  [4] 基督教《次經》中的古猶太寡婦,殺死亞述大將荷羅孚尼後,拯救了耶路撒冷城。

  [5] 《聖經·舊約·士師記》中的非利士女人,她從力大無窮的勇士參孫的口中探明他的力量源於頭髮,並趁參孫沉睡時剃去他的頭髮。

  [6] 巴黎東北郊的城鎮。沿著拉維萊特大路可以通往比利時。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35

第九十八章 鐘瓶旅館

  且讓唐格拉爾小姐和她的女友乘車往布魯塞爾而去,我們回過來說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這個剛在飛黃騰達的半道上栽了個大跟頭的可憐蟲。

  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雖說很年輕,卻是個極其機靈、極其聰明的小夥子。

  所以,在客廳騷動剛起的那會兒,我們已經瞅見他漸漸挪到了門口,然後穿過兩個房間,來了個逃之夭夭。

  有一個情況我們忘記說了,而這是個不該漏掉的細節。原來,卡瓦爾坎蒂經過的一個房間裡陳列著新娘的嫁妝,鑽石首飾匣啊,開司米披巾啊,瓦朗西納 [1] 花邊啊,英格蘭面紗啊,總之,就是所有那些讓每個年輕姑娘聽著就會怦然心動的誘人的好東西,它們通常稱作陪嫁。

  下面這一點,足以證明安德莉亞不僅是個極其聰明、極其機靈的小夥子,而且還頗有遠見。他經過這個房間時,在陳列著的首飾中間抓起一把最值錢的,藏在了身邊。

  順手撈了這一把以後,安德莉亞覺得心定了一半,輕鬆地跳過窗口,從憲兵的手心裡溜了出去。

  個子高挑、靈活得像古代鬥士、強健得像斯巴達人的安德莉亞,一口氣奔跑了一刻鐘。他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兒跑,唯一的目的是儘快離開險些讓人逮住的那個地方。

  從勃朗峰街出來以後,他來到了拉法耶特街的盡頭。每個竊賊都有逃出城關的本能,如同野兔都有找窩的本能一樣。

  他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停在了那兒。

  四周只有他一個人,左首是空曠的聖拉札爾葡萄園,右首就是黑沉沉的巴黎。

  「我完蛋了嗎?」他自問,「不,只要能比對手跑得快,我就能得救。所以,能不能得救,就歸結成了一個問題:我能不能一口氣跑十裡路?」

  這時,他瞧見從普瓦索尼埃爾區的上行方向駛過來一輛公共馬車,馬車夫懶洋洋地抽著煙斗,看樣子像是要上聖德尼區的另一頭去,大概他平時經常是停在那兒的。

  「喂!朋友!」貝內代托喊道。

  「怎麼說哪,先生?」車夫問。

  「您的馬累不累?」

  「累不累!嗐!這大半天它都盡閒著。就那麼小意思的跑了四趟,每人給二十個蘇酒錢,總共才七法郎,可我給車行老闆就得十法郎哩!」

  「您願意在七法郎上面再加這二十法郎嗎,嗯?」

  「當然願意,先生。二十法郎,誰會不放在眼裡呐。那我該做些什麼呢?」

  「小事一樁,只要您的馬不累就行。」

  「我跟您說,它跑起來像陣風。您只管說去哪兒就是了。」

  「去盧夫勒。」

  「噢!知道。出果子酒的地方?」

  「正是。我得去追一位朋友,我跟他說好明天一起上夏佩勒—塞爾瓦爾去打獵的。我們說定,他的馬車在這兒等我到十一點半,現在十二點了;他也許等得不耐煩,一個人先走了。」

  「敢情。」

  「嗯!您拉我去趕他怎麼樣?」

  「好嘞。」

  「要是我們到布林熱還沒追上他,就給您二十法郎;要是到盧夫勒仍沒追上,就三十法郎。」

  「可要是追上了呢?」

  「那就四十!」安德莉亞猶豫了一下,但隨即就想,樂得這麼說嘛。

  「行!」車夫說,「上車吧。駕!……」

  安德莉亞上了車,輕便馬車迅捷地穿過聖德尼區,沿著聖馬丁區一路駛去,出了城門,駛上茫無盡頭的拉維萊特的郊區車道。

  他們當然絕對追不上那位子虛烏有的朋友;但卡瓦爾坎蒂卻不時向走夜路的行人或還沒關門的小酒店打聽,有沒有見到一輛套著棗紅馬的綠色輕便馬車駛過;而因為在這條通往荷蘭的大路上,眾多的輕便馬車中十輛倒有九輛是綠色的,所以每次都可以打聽到好些消息。

  人家總是剛瞧見這輛綠色馬車駛過;就在前面五百米,兩百米,或者一百米;最後,趕到前面一看,卻不是要找的那輛。

  有一回,他們的這輛輕便馬車也被另一輛車超到前面去了;那是一輛旅行馬車,兩匹驛馬正拉著它飛快地往前趕路。

  「哎!」卡瓦爾坎蒂心想,「要是我有這麼輛車,有這樣兩匹駿馬,還有車上乘客手裡的護照,那該有多好!」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那輛旅行馬車上的乘客,正是唐格拉爾小姐和德·阿爾米依小姐。

  「快!快!」安德莉亞說,「咱們得追上它。」

  於是,那匹出了城門以後就沒喘過氣的可憐的轅馬,撒腿狂奔起來,就這樣渾身冒著熱氣一直跑到了盧夫勒。

  「事情明擺著,」安德莉亞說,「我是趕不上我的朋友了,再跑下去我會把您的馬累死的。所以,我還是就停在這兒吧。這是您的三十法郎,我到紅馬旅店去睡一夜,明天再去搭頭班車。晚安,朋友。」

  說著,安德莉亞把六枚五法郎的錢幣放在車夫手裡,輕捷地跳下車來。

  車夫喜滋滋地把錢放進衣袋,掉轉車頭朝回巴黎的方向駛去;安德莉亞裝作往紅馬旅店走去,但他在店門外站了一會兒,等到馬車的聲音漸漸遠去,完全聽不見以後,他拔腿一路小跑,奔出了兩裡地。

  到了那兒,他歇了歇腳,這裡大概就在他說過要去的夏佩勒—塞爾瓦爾附近了。

  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歇腳並不是累了的緣故:這是因為他需要作出一個決斷,需要考慮一個計畫。

  乘驛車是不可能的;租旅行馬車,同樣也不可能。用這兩種辦法旅行,都必須要有護照。

  待在瓦茲省,也就是說留在法國的一個防範最嚴密、藏身最困難的省份,也是不行的。對於像安德莉亞這樣一位犯罪專家來說,這個想法尤其不可取。

  安德莉亞坐在溝邊,雙手抱頭苦苦思索。

  十分鐘後,他抬起頭來;決心已經下定了。

  他把半邊外套上上下下都撲上塵土,這件外套他當時在溜過前廳時還來得及從衣鉤上取下,套在了舞會禮服的外面。然後,他來到夏佩勒—塞爾瓦爾,壯著膽子去敲當地僅此一家的客店的門。

  客店老闆來開了門。

  「朋友,」安德莉亞說,「我騎馬從蒙特豐泰納到桑利斯去,那匹馬性子很倔,半路上一個偏閃,把我摔出了十步開外。我今晚得趕回貢比涅,不然家裡會擔心的。能向您租匹馬嗎?」

  每家客店,好歹總有匹馬的。

  夏佩勒—塞爾瓦爾的客店老闆叫來照管馬廄的夥伴,吩咐他去給雪駒備鞍。他又喊醒了兒子,讓這個七歲的孩子騎在這位先生的背後,事後把馬騎回來。

  安德莉亞給了老闆二十法郎,掏錢的時候,還有意讓一張名片掉在了地上。

  這張名片是他在巴黎咖啡館的一位朋友的。等安德莉亞走了以後,客店老闆拾起掉在地上的名片一看,就會以為他的馬是租給了聖多明尼克街二十五號的德·莫萊翁伯爵先生:這是名片上的姓名和地址。

  雪駒跑得並不快,但步子邁得均勻而不間歇;三個半小時裡,安德莉亞跑完了到貢比涅的九裡路程。當他來到停放著公共馬車的廣場時,市政廳的大鐘正敲響四點。

  在貢比涅有家挺出名的旅館。只要在那兒住過一回的旅客,都會記得它的。

  安德莉亞有一回到巴黎郊外出遊時,曾在這兒歇過腳,所以他記得這家鐘瓶旅館。他向四下望去,在路燈的光線下瞥見了那家旅館的招牌,於是他把身邊的零錢都掏出來給了那孩子,打發他騎馬回家。然後,他走上前去敲門,一邊在心裡想,現在還有三四個鐘頭,最好能美美地吃上一頓,再睡上一覺,養精蓄銳好應付接下去的勞頓顛簸。

  來開門的是一個夥計。

  「朋友,」安德莉亞說,「我從聖讓—奧布瓦來,剛才我在那兒參加一個晚宴。我原想搭午夜的那班車回去的,結果像個傻瓜似的迷了路,在森林裡兜了四個鐘頭圈子。請給我開一個面朝院子的精緻的小房間,再讓人給我送一隻凍雞和一瓶波爾多紅酒上去。」

  那夥計沒起疑心:安德莉亞說話的神情從容自若,嘴裡含著雪茄,手插在外套衣袋裡。衣服很高雅,鬍子刮得挺乾淨,靴子也無可挑剔;看上去是個鄰鄉的夜行客人,沒什麼特別之處。

  夥計去收拾房間的當口,老闆娘起來了。安德莉亞帶著他最可愛的笑容迎上前去,問她是否能讓他住三號房間,他上回路過貢比涅的時候,就在這個房間住過。可惜,三號房間已經讓一個年輕人租去了,他是帶著妹妹出來旅行的。

  安德莉亞似乎很失望。但老闆娘向他擔保,說現在給他準備的七號房間,格局完全跟三號房間一模一樣,他這才算又高興了起來,一邊在壁爐邊暖暖腳,一邊跟老闆娘聊聊最近的尚蒂伊之行,直等到那夥計來告訴他說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安德莉亞說那幾間朝著院子的房間精緻,不是沒有道理的。鐘瓶旅館的庭院,上方有三條走廊,看上去有點像劇場正廳的模樣,柱廊上攀滿素馨和鐵線蓮,輕盈雅致,宛如一種天然的裝飾,所以這個庭院可以稱得上是天下第一可愛的旅館天井。

  凍雞很新鮮,紅酒很醇厚,明亮的爐火劈啪作響,安德莉亞驚喜地看到自己的胃口竟然好得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隨後他就上床,而且幾乎立刻就進入了夢鄉,這種無法抵擋的睡意,當一個人在二十歲的時候,是經常會遇到的,即使在良心受著責備的時候也如此。

  而且我們不得不承認,儘管安德莉亞按說應該會感到良心受到責備,他卻並沒有這種感覺。

  安德莉亞冥思苦想出來的計畫,是一個相當完整的可靠的計畫。

  天一亮,他就起床,一分不少地付清旅店的帳,出了旅館,走進森林,藉口要畫畫兒,花錢跟一個農民套近乎;弄一身伐木工人的衣服,再弄一柄斧頭,脫下身上這套花花公子的行頭,換上那身工人的衣服;然後,手上抹點泥巴,頭髮用鉛梳梳成棕色,再照舊日夥伴告訴他的秘方,把臉染成古銅色,走過一座座森林,一直走到最近的國境線,夜晚行路,白天躲在密林或林間的草地上睡覺,偶爾才上有人煙的地方去買點麵包。

  越過了國界,就可以把鑽石換成錢,再加上他一直藏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那十張鈔票,他就又能有五萬利弗爾的錢了,按照他的人生哲學,這似乎算不上是窮途末路。

  況且,他猜想唐格拉爾家裡為了顧全面子,一定會儘量讓這樁倒楣事兒就此偃旗息鼓的。

  安德莉亞之所以入睡那麼快,睡得那麼熟,除了疲倦之外,就是由於這個緣故。

  安德莉亞為了要早醒,沒有把百葉窗關上,而只是把門銷插上。他還將一把打開的小刀放在床頭櫃上,這把鋒利的小刀他平時從不離身。

  早晨七點鐘光景,一縷陽光透過窗戶,暖融融、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臉上,把他給弄醒了。

  凡是條理清晰的頭腦,裡面總有一個占主導地位的念頭。這個占主導地位的念頭,在腦海裡總是最後一個歇息,又頭一個起來喊醒整個兒思想。

  當安德莉亞腦海裡這個占主導地位的念頭浮上來,在他耳畔輕輕地說他已經睡得太久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哩。

  他跳下床,奔到窗口。

  有個憲兵正穿過庭院。

  憲兵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心裡發怵的東西之一,即使在一個心頭坦然的人眼裡也是如此。而對一個出於某種原因心裡懷著鬼胎的人來說,黃藍白相間的三色制服,當然就是最嚇人的顏色了。

  「為什麼有個憲兵在這兒?」安德莉亞暗自思忖。

  但他立即自己給出了答案,他的這種邏輯方式,想必讀者早就注意到了:

  「在一家旅館裡有個憲兵,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不過我還是把衣服穿好吧。」

  他迅速地穿上衣服,儘管這幾個月來一直在巴黎過著時髦的生活,他卻還沒讓貼身男僕給慣壞。

  「好,」安德莉亞在心裡說,「我等他走,他一走我就開路。」

  說這句話的工夫,安德莉亞已經穿好了靴子,繫好了領巾,輕輕地走到窗子旁邊,第二次撩起那塊薄紗窗簾。

  不僅先前的那個憲兵還在,而且他又在樓梯腳下看見了第二件黃藍白的三色制服,這座樓梯是他下樓的唯一通道;另外還有第三個,騎在馬上,手握馬槍,在朝街的大門口放哨,那扇大門是他唯一的出口。

  這第三個憲兵更說明問題;因為在他跟前密密匝匝圍了半圈看熱鬧的人,把旅館的門都給堵死了。

  「他們是在找我!」這是安德莉亞的第一個念頭,「見鬼!」

  年輕人的臉變得全無血色;他焦急不安地四下張望。

  他的這個房間,跟同一層上的其他房間一樣,只能開門通過外走廊出去,而在外走廊上,是誰都看得見的。

  「我完了!」這是他的第二個念頭。

  確實,對於一個處在安德莉亞境地的人來說,逮捕就意味著:法庭,審判,死刑,而且是不容赦免,立即執行。

  有一會兒,他的雙手痙攣地抱緊了頭。

  在這段時間裡,他真差點兒嚇瘋了。

  但很快的,從腦海裡亂作一團的念頭中,閃出了一點希望的火花。他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和攣縮起來的臉頰上,掠過一絲笑意。

  他往周圍看了看;要找的東西都在一張寫字桌的大理石桌面上放著呢:鵝毛筆,墨水和紙。

  他拿起鵝毛筆蘸了蘸墨水,用那只強自鎮定的手,在拍紙簿的第一頁上寫了下面這幾行字:

  我沒有錢付帳,但我並非一個不誠實的人。我留下一枚別針作為抵押,這枚別針價值抵得上我的膳宿費的十倍。請原諒我在天剛亮時就溜走,因為我感到沒臉見人!

  他從領巾上取下別針,放在那張紙上。

  這樣做好以後,他並不去把插銷插緊,反而把插銷拔了出來,甚至還讓房門罅開一點,就像他是出了房間以後忘記把它帶上似的,然後他一骨碌爬進壁爐的煙囪,就像一個做慣這類特殊體操動作的人那樣俐索。他把一幅表現阿喀琉斯 [2] 藏身德伊達彌亞房中的紙板畫重新擋在壁爐跟前,還用腳尖把踩在爐灰上的腳印抹平。然後,開始沿彎彎曲曲的煙囪通道往上爬,這就是他猶存一線希望的逃命通道。

  與此同時,安德莉亞剛才看到的第一個憲兵,已經跟在警長後面上了樓梯,第二個憲兵在樓梯腳下接應,守在大門口的那個又可以作為他的後援。

  把安德莉亞搞得如此狼狽的這次搜捕,背景是這樣的:

  天剛破曉,急報站就向四面八方發報,在幾乎即刻接到消息的所有市鎮裡,行政官員馬上被喚醒,他們隨即組織人力搜捕殺害卡德魯斯的兇手。

  貢比涅,是集王室行在、狩獵勝地與駐防城市於一身的要地,擁有眾多的行政官員、憲兵和警官;所以,剛收到急報傳來的命令,立即就組織了搜捕,而鐘瓶旅店既然是城裡最有名的旅館,搜捕自然就從這裡開始。

  另外,據當晚在市政廳(市政廳就緊挨著鐘瓶旅館)門前值勤的崗哨報告,他在夜裡曾看見有幾個旅客前來宿店。

  這個清晨六點才下崗的哨兵,甚至還記得他剛上崗的那會兒,也就是說在四點零幾分的時候,曾經見到一個年輕人和一個鄉下小孩,一前一後合騎一匹白馬,年輕人到這兒下了馬,打發走小孩和馬以後,就去敲鐘瓶旅館的門,有人來開門,他進了門。

  於是疑點落在這個深夜投店、形跡可疑的年輕人身上。

  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安德莉亞。

  警長和那個憲兵——他是憲兵隊長——由於手頭有這點線索,所以徑直衝到了安德莉亞的門前;但只見門半開著。

  「嘿嘿!」憲兵隊長說,他是個老狐狸,對罪犯的這套把戲稱得上見多識廣,「門開著可是個壞兆頭!我寧可它上著三道鎖!」

  果然,安德莉亞留在桌上的短箋和別針都證實,或者不妨說,都意在使人相信一個可悲的事實,就是安德莉亞已經逃走了。

  我們說意在使人相信,是因為這位隊長可不是個剛見一件證據就甘休的人。

  他環顧四周,看了看床底下,又掀開窗簾,打開櫥門,最後停在壁爐前。

  幸虧安德莉亞早有預見,沒在爐灰上留下任何痕跡。

  但這畢竟是一個出口,而在目前的這種情形下,每個出口都是嚴格檢查的對象。

  於是隊長叫人拿來了柴薪和麥秸;他像填臼炮炮膛似的,在壁爐爐膛裡填滿柴薪和麥秸,然後點上火。

  火焰把爐膛的磚壁燒得畢剝作響;一股濃黑的煙柱沿著煙囪往上躥,猶如昏暗的火山熔岩似的噴向天空,但是這位隊長,並沒有像他預期的那樣看到罪犯掉下來。

  這是因為,安德莉亞自幼就在社會上跌打滾爬,智謀不下於任何一個憲兵,哪怕這個憲兵已經升到了隊長的位子。他預先已經想到可能會有這場火攻,所以早就爬上屋頂,蹲在煙囪外邊。

  一時間,他覺著得救有望了,因為他聽見隊長在招呼那兩個憲兵,對他們喊道:

  「他不在這兒。」

  可是,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一看,卻瞧見那兩個聽到這喊聲以後,照理應當撤走的憲兵,非但沒有挪窩,反而顯得更警惕了。

  他也環視了一下四周:市政廳是座十六世紀的巨大建築,像座森嚴的壁壘那樣高聳著。從這座建築右邊的視窗,可以一覽無餘地看清旅館的屋頂,猶如從山頂俯視峽谷一般。

  安德莉亞明白,他馬上就會看見憲兵隊長的臉從其中哪個視窗伸出來。

  一旦暴露,他就完了;在屋頂的追逐中,他是絕無逃脫機會的。

  因此,他決定重新下去,但不是從上來的那條通道,而是從另一條類似的通道下去。

  他找準一個沒在冒煙的煙囪,匍匐爬行到那兒以後,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了煙囪口裡。

  正在此時,市政廳的一扇小窗打開,憲兵隊長的臉探了出來。

  這張臉像那座建築上的石雕,紋絲不動地待了一會兒;然後,伴著一聲失望的長歎,這張臉消失了。

  這位鎮靜、尊嚴得有如他所代表的法律的隊長,對廣場上麇集的人群爭先恐後提出的問題一概置之不理,徑直回到了旅館。

  「怎麼樣?」那兩個憲兵問。

  「嗯!小夥子,」隊長回答說,「那無賴真的是一大早就逃走了。可是我會派人到維萊—科特雷和諾瓦榮的森林裡去搜尋,一定能把他逮回來。」

  這位可敬的官員,以他那種憲兵隊長特有的聲調說出上面這番話,但話音還沒落地,就聽得一聲長長的驚叫,伴隨著一陣猛烈的鈴聲,驟然迴響在旅館的庭院裡。

  「嘿!這是什麼聲音?」隊長喊道。

  「像是哪位客人等得不耐煩了,」旅館老闆說,「在幾號房間?」

  「三號。」

  「快去,夥計!」

  這時,又響起了叫聲和鈴聲。

  那夥計拔腿要跑。

  「別跑,」隊長止住夥計說,「依我看,這個打鈴的人,要的不是店裡的夥計,我這就給他送個憲兵去吧。誰住三號房間?」

  「昨晚乘旅行馬車來的那個年輕人和他的妹妹,他要了一個放兩張床的房間。」

  鈴聲第三次響起,聽上去焦急萬分。

  「隨我來,警長先生!」隊長大聲說,「跟在我後面,別落下。」

  「請等一下,」旅館老闆說,「有兩座樓梯通三號房間:一座外樓梯,一座內樓梯。」

  「好!」隊長說,「我上內樓梯,這頭歸我。你們的馬槍都上膛了嗎?」

  「是的,隊長。」

  「那好!你們看住外樓梯,要是他想逃跑,就開槍。照急報上的說法,這是個很危險的罪犯。」

  隊長和警長,一前一後立即消失在內樓梯裡,留下圍觀的人群兀自去議論隊長透露的安德莉亞的情況。

  剛才的事情是這樣的:

  安德莉亞很靈巧地在壁爐煙囪裡往下爬了三分之二,但這時突然腳底一打滑,儘管兩隻手仍攀在爐壁上,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滑了下去,速度之快,尤其是聲音之響,都超過了他的預想。要是下面是個空房間,倒也罷了;倒楣的是,裡面住著人。

  兩個女人睡在一張床上,這下響聲把她們驚醒了。

  她倆的目光直勾勾地往發出響聲的地方望去,只見壁爐口冒出了個男人。

  其中金黃頭髮的那個就發出了一聲響徹整個旅館的可怕的叫聲,而另外那個棕色頭髮的則撲過去死命地拉鈴報警。

  各位讀者都看到了,安德莉亞可真是不走運。

  「行行好!」他臉色慘白,暈頭轉向地喊道,甚至都沒看清自己是在向誰說話,「行行好!別喊了,救救我吧!我並不想傷害你們。」

  「安德莉亞,那個殺人犯!」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喊道。

  「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卡瓦爾坎蒂喃喃地說,他從慌亂變成驚呆了。

  「救命呀!救命呀!」德·阿爾米依小姐喊道,從歐仁妮僵住的手中奪過拉鈴的繩子,使出比同伴更大的勁猛拉起來。

  「救救我吧,他們在追我!」安德莉亞雙手合在胸前說,「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別把我交出去!」

  「已經太晚了,他們上來了。」歐仁妮回答說。

  「嗯!把我藏在什麼地方吧,您就說你們是無緣無故地覺得害怕;您想法子打消他們的疑心,就救了我的命啦。」

  兩個姑娘緊靠在一起,用被單裹住身體,一聲不響地聽著他苦苦哀求;她們的腦海,完全被懼怕和厭惡佔據了。

  「嗯,好吧!」最後歐仁妮說,「就從你進來的那條路出去吧,卑鄙的傢伙。走吧,我們不說。」

  「他在這兒,他在這兒!」房門口有個聲音喊道,「他在這兒,我瞧見他了!」

  原來,隊長把眼睛湊在鎖眼上,瞅見了安德莉亞站著在央求。

  槍托用力一擊,砸飛了門鎖,又是兩下,打掉了插銷。砸壞了的房門倒了進來。

  安德莉亞奔到另一扇向著庭院走廊的房門跟前,打開門想奪路逃走。

  兩個憲兵正站在那兒,平端馬槍瞄準著。

  安德莉亞一下子愣住了;他臉色慘白地立定,身子微微後仰,痙攣的手裡握著那把已不起作用的小刀。

  「快逃呀!」德·阿爾米依小姐喊道,隨著恐懼心理的減退,她又動了惻隱之心,「快逃呀!」

  「要不就自殺!」歐仁妮說,她的語調和姿勢,就像古羅馬競技場裡的女祭司 [3] 在伸出拇指命令得勝的鬥士去結果那個失敗的對手。

  渾身打戰的安德莉亞,帶著一個鄙夷不屑的笑容望著年輕姑娘,這個笑容表明他那窳敗的頭腦已經無法理解這種崇高而冷酷的榮譽感了。

  「要我自殺!」他把小刀一扔,說,「為什麼?」

  「你自己不是說了嗎!」唐格拉爾小姐喊道,「他們會判你死刑,會把你當作最危險的罪犯立即處決的!」

  「呵!」卡瓦爾坎蒂把雙臂叉在胸前說,「我有好些朋友呢。」

  隊長抽出軍刀拿在手裡,向他逼近過來。

  「行啦,行啦,」卡瓦爾坎蒂說,「把軍刀插進鞘裡去吧,老兄,既然我已經放棄抵抗了,何必還要這麼裝腔作勢呢。」

  說著,他伸出雙手等著上手銬。

  兩個年輕姑娘不勝恐怖地看著眼前這幕醜陋可憎的蛻變顯形場景:那個上流社會的年輕人剝下自己的偽裝,又變成苦役犯了。

  安德莉亞對她倆轉過身來,臉上掛著厚顏無恥的笑容。

  「您有什麼口信要我帶給令尊大人嗎,歐仁妮小姐?」他說,「我十有八九還是要回巴黎去的。」

  歐仁妮用雙手掩住了臉。

  「哦!哦!」安德莉亞說,「沒什麼好難為情的,您這麼坐了驛車來追我,我可沒怪您喲……我原本不就差點兒是您的丈夫了嗎?」

  說完這句嘲弄的話,安德莉亞就走了出去,留下兩個女逃亡者去忍受羞恥的煎熬和圍觀者的評頭品足。

  一小時後,她倆穿著女裝,登上了她們那輛旅行馬車。

  在這以前,旅店曾經關上大門,把圍觀她倆的人群擋在外面。但當這扇大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她倆還是被夾在圍觀的人群中間,因此只能從一雙雙火辣辣的眼睛和一張張竊竊私語的嘴巴中間穿行而過。

  歐仁妮拉下車窗的遮簾。但是,她雖然看不見,卻依然聽得見那些一直傳到她耳畔的訕笑聲。

  「哦!為什麼這個世界不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沙漠喲?」她撲在德·阿爾米依小姐的懷裡喊道,她的眼裡迸射出狂怒的光芒,這正是當年尼祿巴不得羅馬帝國就像一顆頭顱,好讓他一刀砍下來時的模樣。

  第二天,她們抵達布魯塞爾,下榻在弗蘭德旅館。

  從頭天晚上起,安德莉亞就被關進了巴黎法院的附屬監獄。

  [1] 法國城市,所產花邊以精美著稱於世。

  [2] 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曾喬裝成女人潛入斯庫洛斯王的王宮,與其女兒德伊達彌亞相會。

  [3] 古羅馬人信奉灶神與火神威斯塔,並由最高祭司團選出若干名少女擔任威斯塔女祭司,她們的任務是看守威斯塔神廟裡的長明燈,使其永不熄滅。這些女祭司平時極受尊敬,享有特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36

第九十九章 法律

  我們前面說過,唐格拉爾小姐和德·阿爾米依小姐是在一種從容不迫的情況下從家裡換裝出走的:當時每個人都忙於自己的事,無暇顧及她倆。

  我們且讓銀行家面對銀行倒閉的幽靈,滿頭是汗地去寫下那一欄欄長長的負債數額,還是來看男爵夫人吧,她經受了那下猛烈的打擊,在最初的那陣沮喪氣餒過後,起身去找她的體己顧問呂西安·德佈雷了。

  男爵夫人原來指望那樁婚事能讓她最終擺脫掉一種監護的責任,面對像歐仁妮這樣性格的女兒,這種監護的責任必然是非常煩人的;這是因為,維護家庭中的等級關係,需要有一種默契,也就是母親對女兒來說必須始終是明智的表率和完美的典範,否則做母親的就沒有資格對女兒真正實行這種監護。

  因而,看到歐仁妮似乎什麼都心知肚明,旁邊還有德·阿爾米依小姐在給她出主意,唐格拉爾夫人不免有些心虛,她不止一次瞥見過女兒投向德佈雷的目光中那絲鄙夷的表情,這種目光似乎在告訴她,對於她跟那位機要秘書之間的曖昧關係以及經濟上的往來,做女兒的都是一清二楚的。其實,從一種更明智、更深入的觀點來看問題,男爵夫人應該會明白,歐仁妮之所以討厭德佈雷,並不是因為他在她父親家裡是一塊使她感到丟臉、感到憤慨的絆腳石,而是因為她乾脆已經把他歸入了第歐根尼 [1] 所說的兩足動物的範疇,對人類的這一別稱,柏拉圖的說法稍微委婉一些,那就是:長著兩隻腳,身上沒有羽毛的動物。

  按照唐格拉爾夫人的看法,這世界的一大不幸就是每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而正是這種看法妨礙了我們去看清別人的看法,我們剛才說,唐格拉爾夫人按照自己的看法,對歐仁妮的婚變感到非常遺憾,這倒並非因為這門親事門當戶對,雙方般配,能給她女兒帶來幸福,而只是因為這樁婚事能讓她自己得到自由。

  所以,我們上面說了,她急匆匆地去找德佈雷;而德佈雷,和所有的巴黎人一樣,在參加了婚約儀式,並且目睹了後面那當場出醜的一幕以後,就趕忙回到俱樂部,跟幾位朋友一起議論這件大事;此時此刻,這座號稱世界之都,以散佈流言蜚語為其一大特色的城市裡,有四分之三的男男女女都在議論這件事。

  正當身穿黑裙、戴著面紗的唐格拉爾夫人不顧看門人一再跟她說德佈雷先生不在家,逕自登樓朝年輕人的房間走去的時候,德佈雷正在忙於拒絕一位朋友旁敲側擊的慫恿,那位朋友意在向他表明,唐格拉爾府上出了這麼一樁可怕的事情以後,他德佈雷作為這個家庭的朋友,有責任去把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和她那兩百萬娶過來。

  德佈雷為自己辯解時的態度,就像是唯恐自己不能被對方說服似的;因為平時他的腦子裡也常常出現這個念頭。但是,他又是瞭解歐仁妮,知道她那種獨往獨來、傲慢不遜的性格的,所以他不時會採取一種全然防禦的立場,聲稱這種結合是不可能的,與此同時,暗地裡又總是心癢癢地感到有一種邪念在撩撥著自己,而這種邪念,據所有的倫理學家說,即使最正直最純潔的男人也是會時時縈繞腦際的。此刻這種邪念在德佈雷的靈魂深處窺伺著,就好比撒旦躲在十字架後面窺伺著。我們看到,這場談話非常有趣,每個人都顯得那麼興味盎然;喝茶,打牌,有趣的談話,一直延續到了凌晨一點鐘。

  而唐格拉爾夫人被呂西安的貼身男僕引進那間綠色小客廳後,就一直戴著面紗坐在兩籃鮮花中間,焦急地等著他回來;這兩籃鮮花,是她上午派人送來的,應該說句公道話,德佈雷曾經親自仔細地擺弄過它們,重新插放過,還剪去過冗枝,看在這細心的分上,可憐的女人也就原諒了他的不在家。

  到了十一點四十分,唐格拉爾夫人這麼空等實在等倦了,只得坐上出租馬車回家而去。

  某一階層的女人,在有一點上是跟正在戀愛的輕佻的縫紉女工相同的,那就是通常不在過了午夜以後回家。男爵夫人回到府邸時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就跟歐仁妮方才出去時一模一樣。她懸著顆心,輕手輕腳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們知道,她的房間是跟歐仁妮的房間相鄰的。

  她滿心懼怕,唯恐再引起什麼流言蜚語,她從心底裡堅信——至少在這一點上,這可憐的女人還是值得尊重的——女兒是清白無辜的,是對這個家一往情深的。

  回到自己房間以後,她湊在通歐仁妮房間的門上聽了聽,因為沒聽到什麼聲音,就想開門進去;但是門從那邊上了鎖。

  唐格拉爾夫人心想,歐仁妮在經受了這一晚上種種可怕的情緒波動以後,大概是筋疲力盡地上床睡著了。

  她喊貼身女僕來問話。

  「歐仁妮小姐,」貼身女僕回答說,「是跟德·阿爾米依小姐一起回房間的;然後她們一塊兒喝了茶。後來她們就對我說沒我的事了,要我退下。」

  這個貼身女僕退出來以後,就一直待在配膳室裡,而且跟大家一樣,以為兩位小姐就在她們自己房裡。

  唐格拉爾夫人於是心頭不存半點疑慮地上床睡覺了;然而,儘管對人放下了心,對事,她卻怎麼也放不下心來。

  隨著腦子裡的思緒愈來愈清晰,婚約儀式的那幕場景愈放愈大;這已經不僅僅是一件招人非議的不光彩的事,而是一樁轟動全城的醜聞,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場羞辱,而是一種聲名掃地的奇恥大辱。

  這會兒,男爵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當初梅塞苔絲由於丈夫和兒子而蒙受那場同樣可怕的災難之際,她是怎樣毫無憐憫地對待可憐的梅塞苔絲的。

  「歐仁妮,」她對自己說,「她是完了,我們也完了。事情一旦張揚出去,就會使我們永遠蒙受恥辱。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有些讓人作為笑柄的事情,就好比無法治癒的創口,永遠血淋淋的不會收口。」

  「幸虧,」她喃喃地說,「天主給了歐仁妮這麼個有時真叫我膽戰心驚的奇怪的性格!」

  她抬起頭用充滿感激的目光望著上天,神秘的天主早就根據註定要發生的事情安排好了一切,而且有時候會把一種缺點,甚至一樁壞事,變成一件好事。

  隨後,她的思想就像在深淵裡振翅撲飛的小鳥一樣,從空中掠過,落在了卡瓦爾坎蒂身上。

  「這個安德莉亞是個渾蛋,竊賊,殺人犯。可是這個安德莉亞的舉止,即使不說是很有教養,至少也該說是相當有教養吧。這個安德莉亞被引薦進入社交界時,看上去是家有鉅資,門第也很高貴呢。」

  有誰能給她指點迷津呢?該向誰去訴說,才能掙脫這讓人無法忍受的困境呢?

  德佈雷,她已經去找過他,憑的是一個女人想要向那個她所愛的,那個有時會把她毀了的男人求援的最初的衝動,但德佈雷至多只能給她一些忠告而已;她要去找的,應該是一個比他更強有力的人。

  這時,男爵夫人想到了德·維爾福先生。

  是德·維爾福先生決定逮捕卡瓦爾坎蒂的;是德·維爾福先生毫不留情地把混亂引進了這個家庭,就彷彿這是一個跟他不相識的陌生人的家庭似的。

  可是不然。仔細想起來,檢察官並不是一個毫不留情的人;他是一個囿於職責的司法官員,是一個忠實可靠的朋友,他用自己那只有充分把握的手,捏住手術刀猛地一下子剜掉了潰爛的傷口:他不是劊子手,而是一個醫生,一個想在上流社會人士眼中,把唐格拉爾家庭的名譽,跟那個曾被他們當作女婿引薦給社交界的聲名狼藉的年輕人的醜行分開來的醫生。

  德·維爾福先生身為唐格拉爾家庭的朋友,他一旦這樣做了,也就不會有人懷疑這位檢察官事先對安德莉亞的陰謀有所瞭解,卻聽之任之未加制止了。

  所以,仔細想來,男爵夫人發覺維爾福的做法還是在為他們的共同利益著想的。

  但是,檢察官的鐵面無私該到此為止了。她明天要去找他,即便不是要他答應放棄作為司法官員的責任,至少也要讓他答應網開一面,放罪犯一條生路。

  她要喚起他往日的情分;她要喚醒他的回憶,用當年那段有罪而又甜蜜的時光的名義去哀求他;德·維爾福先生會擱起這樁案子,或者至少會放卡瓦爾坎蒂逃脫(要這麼做,他只需把眼睛往旁邊偏一偏就行了),然後對著罪犯的幽靈繼續審案,也就是弄個所謂的缺席審判了事。

  想到這兒,她更加安心地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九點,她起身以後既沒拉鈴叫貼身女僕,也沒弄出一點動靜,悄悄地穿上一身跟昨晚同樣樸素的衣服,就下樓出了門,一直走到普羅旺斯街才乘上一輛出租馬車,吩咐駛往德·維爾福先生的府邸。

  一個月來,這座遭詛咒的府邸始終就像發現了瘟疫的檢疫站那樣淒涼;有一部分房間,裡裡外外都關閉了。關得嚴嚴實實的百葉窗,難得才打開一會兒,只見視窗露出一個僕人驚惶的臉;然後窗子又關上,就像青石墓板又蓋嚴了墳墓。這時鄰居們會竊竊私語:

  「莫非我們今天又會見到一口棺材從檢察官先生屋裡抬出來?」

  唐格拉爾夫人看見這座府邸淒涼的景象,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她從出租馬車上下來,膝蓋直打哆嗦地走近緊閉的大門去拉鈴。

  悲愴的鈴聲彷彿和四周淒清的氛圍融成了一體,直到鈴響三遍,才見一個看門人把大門罅開一條縫,剛剛夠說話聲從中通過。

  他瞧見了一位女士,一位上流社會的女士,一位衣著高雅的女士,然而大門依然是那麼只罅開一條縫。

  「開門!」男爵夫人說。

  「夫人,先得請問一下您是誰?」看門人問。

  「我是誰?您可是認識我的呀。」

  「我們現在誰也不認識了,夫人。」

  「我看您是瘋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大聲說道。

  「您從哪兒來?」

  「哦!這太過分了。」

  「夫人,這是命令,請您原諒。您的名字?」

  「唐格拉爾男爵夫人。您見到我總有二十次了吧。」

  「也許是的,夫人。現在,您有什麼事?」

  「哦!瞧您有多怪!我要告訴德·維爾福先生,他的手下人太放肆了。」

  「夫人,這不是放肆,這是謹慎:要是沒有德·阿弗裡尼先生的關照,或者不是有事要找檢察官先生,那就任何人不得入內。」

  「那好!我正是有事要找檢察官先生。」

  「是急事嗎?」

  「這您也該看得出來了,既然我到現在也還沒跳上馬車回去。夠了!這是我的名片,拿去給您的主人吧。」

  「夫人等我回來?」

  「對,去吧。」

  看門人又關上門,讓唐格拉爾夫人待在街上。

  不過,男爵夫人沒等多久時間。才一會兒工夫,大門重又打開,這次開到足以能讓男爵夫人通過了。她進去以後,門又關上。

  進了院子,看門人仍無時無刻不把眼睛看著門;他從衣袋裡掏出個哨子,吹了一下。

  德·維爾福先生的貼身男僕出現在臺階上。

  「請夫人原諒這個盡責的僕人,」他一邊朝男爵夫人迎上前來,一邊說,「德·維爾福先生下過嚴格的命令,他讓我轉告夫人,他這樣做實在是出於不得已。」

  院子裡有一個供應商,也是經過同樣的手續才進來的,現在有人正在檢查他帶的貨物。

  男爵夫人走上臺階。她覺得,周圍這種不妨說已經彌漫到她身上來的淒涼的氣氛,使她受到了強烈的感染。她由那個貼身男僕帶路,來到檢察官的書房,一路上這位元嚮導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她。

  儘管男爵夫人腦子裡縈繞著她此次前來的目的,但是所有這些僕人對她的接待竟然如此有失體統,她不由得也有些生氣。

  然而,當維爾福勉強抬起幾乎被悲痛壓得抬不起來的頭,帶著一絲淒苦的笑容望著她時,她那些已經到了嘴邊的牢騷又咽了下去。

  「請原諒我的僕人這種驚惶失措的樣子,我無法為此責備他們:他們受到了猜疑,所以變得多疑了。」

  檢察官所說的這種驚惶失措,唐格拉爾夫人在社交場上也曾屢次聽人說起;但要不是親眼看到,她無論如何也沒法相信,恐慌情緒竟然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這麼說,」她說,「您也遭遇了不幸?」

  「是的,夫人。」檢察官回答說。

  「那麼您同情我?」

  「由衷地同情,夫人。」

  「您知道我為什麼來嗎?」

  「您來對我說您遇到的事情,是嗎?」

  「是的,先生,一樁可怕的災難。」

  「您的意思是說一次不幸的遭遇。」

  「一次不幸的遭遇!」男爵夫人喊道。

  「咳!夫人,」檢察官以他沉著冷靜的態度回答說,「現在對我來說,只有人力無法挽回的事情才能稱作災難了。」

  「哎!先生,難道您以為人家會忘記……」

  「任何事情都會被遺忘的,夫人,」維爾福說,「您女兒還可以再結婚,不在今天,就在明天,不在明天,就在一星期後。而且,要說您是為歐仁妮小姐的未來感到遺憾,我看也不見得吧。」

  唐格拉爾夫人望著維爾福,他的這種近於冷嘲的鎮靜的口吻,使她驚呆了。

  「我這還算是在一位朋友家裡嗎?」她用滿含悲憤的語調問道。

  「您知道是的,夫人。」維爾福回答說,但在說這句話的同時,他的臉頰微微地泛紅了。

  原來,這句話使他聯想起了跟此刻說的事並不相干的另外一些事。

  「那麼好吧,」男爵夫人說,「就請您別這麼冷淡吧,親愛的維爾福。請像個朋友,而別像個法官那樣地對我說話,當我感到極其痛苦的時候,請別來對我說我應該快活些之類的話。」

  維爾福欠了欠身。

  「這三個月來我有個討厭的習慣,」他說,「當我聽到有人說起災難的時候,夫人,我就會想到自己,就會情不自禁地在腦子裡進行這種很自私的比較。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跟我的災難相比,您遇到的只是一件不如意的事;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跟我的悲慘處境相比,您的處境還是值得羡慕的。可是這使您不高興了,我們就別再說了吧。您剛才說什麼來著,夫人?……」

  「我來,我的朋友,是為了從您這兒瞭解一下,」男爵夫人說,「那個騙子的案子現在進行得怎麼樣了?」

  「騙子!」維爾福說,「看來,夫人,您是執意要把有些事情儘量誇大,又把有些事情儘量說得輕描淡寫。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或者說貝內代托先生,難道只是個騙子!您錯了,夫人,貝內代托先生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犯。」

  「先生,我不否認您的更正的準確性。可是,您對這個壞蛋處置得愈嚴厲,我的家庭蒙受的損失就愈嚴重。呵,您就把他忘掉一會兒吧;別去追捕他,讓他逃走吧。」

  「您來得太晚了,夫人,通緝令已經發下去了。」

  「嗯!要是他們抓住了他……您說他們會抓住他嗎?」

  「我希望會的。」

  「要是他們抓住了他(聽我說,我常聽人說監獄裡都擠得滿滿的了),嗯,就讓他關在監獄裡吧。」

  檢察官做了個否定的表示。

  「至少把他關到我女兒嫁出去再說吧。」男爵夫人說。

  「不行,夫人。法院是按司法程式辦事的。」

  「即使為我也不行?」男爵夫人半是淺笑,半是認真地說。

  「對任何人都如此,」維爾福回答說,「就是對我也一樣。」

  「噢!」男爵夫人輕輕喊了一聲,但沒有接下去說明脫口而出的這聲感歎究竟是什麼意思。

  維爾福用一種要看透對方想法的目光望著她。

  「是的,我知道您想說什麼,」他說,「您是指社交圈裡沸沸揚揚的那些可怕的流言蜚語,說什麼這三個月我家裡接連死人,還有瓦朗蒂娜這次奇蹟般地倖免於難,都是很離奇的事情。」

  「我沒想到這上面去。」唐格拉爾夫人急忙說。

  「不,您想了,夫人,這也是公平的,因為您不想這些還能想什麼呢,您在心裡想:為什麼在你身旁就有罪犯逍遙法外呢?」

  男爵夫人臉色發白了。

  「您心裡是這麼想的,是嗎,夫人?」

  「嗯!我承認。」

  「我來回答您的這個問題。」

  維爾福把扶手椅向唐格拉爾夫人的椅子移近一些;然後,他雙手撐在辦公桌上,用一種比往常更喑啞的聲音說道:

  「有罪犯在逍遙法外,是因為我不知道誰是罪犯,我怕錯把無辜的人當作罪犯來嚴懲。而一旦我知道誰是罪犯,」他重複說,「我以聖靈的名義起誓,夫人,那人不管是誰,都得去死!現在,在我起過誓並表示決不食言以後,夫人,您還想請求我寬恕那個壞蛋嗎!」

  「哎!先生,」唐格拉爾夫人說,「您能肯定他當真像人家說的那樣,罪行很嚴重嗎?」

  「請您聽著,這兒有他的檔案:貝內代托,先是十六歲時因造假幣被判服苦役五年,您瞧,這小子多有出息;然後是越獄;再後來是殺人。」

  「這可憐蟲原來是怎麼個人?」

  「咳!那誰知道!一個流浪兒,一個科西嘉人。」

  「沒有親人來認過他?」

  「從來沒有;我們不知道誰是他的父母。」

  「那個從盧卡來的男人呢?」

  「也是個像他一樣的詐騙犯;說不定就是他的同夥。」

  男爵夫人把雙手合在胸前。

  「維爾福!」她用最甜蜜、最溫柔的音調叫道。

  「看在天主分上!夫人,」檢察官用堅定得近於冷酷的態度回答說,「看在天主分上!請不要再為一個罪犯來向我求情。我是什麼人?我就是法律。難道法律有眼睛能看見您的愁容?難道法律有耳朵能聽見您甜蜜的聲音?難道法律有記憶能援用您細膩的思想?不,夫人,法律依法行事,絕不姑息。

  「您會對我說,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法典,不是一部書。請您看看我,夫人,請您看看我的周圍:人們可曾像兄弟般地對待過我?他們愛過我嗎?他們體諒過我嗎?他們寬容過我嗎?有誰為德·維爾福先生求過情,又有誰恩准過這樣的求情?不,沒有,從來沒有!沒有姑息,沒有寬貸!

  「夫人,您是個迷人的女人,而您又非要用這雙可愛的會說話的眼睛來對我說話,讓我看著這雙眼睛就想起我是應當感到臉紅的。嗯!是的,我臉紅的原因您是知道的,而且也許,也許還為了別的原因。

  「可是,不管怎麼說,自從我犯下了過失,也許那是比別人更為嚴重的過失,嗯!自從那以後,我抖落了別人一件又一件的外衣,看到了他們身上潰爛的創口,我一再看到,我懷著興奮、喜悅的心情,一再看到人類軟弱和墮落的印記。

  「因為我發現每個人都是有罪的,而我每懲罰一個罪人,都好像是在用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再一次向自己證明,我並不比別人更壞些!哦!哦!人人都是壞人,夫人,讓我們來證明這一點,讓我們來嚴懲壞人吧!」

  維爾福說最後幾句話時,神情激昂而狂熱,這賦予了他的話一種冷酷的說服力。

  「可是,」唐格拉爾夫人還想再作最後一次努力,「您不是說過這個年輕人是個流浪兒,是沒人認領的孤兒嗎?」

  「這是他活該,或者不如說,這樣反而更好。這是天意如此,誰也不用去為他哭泣。」

  「可這是欺凌弱者哪,先生。」

  「好一個殺人的弱者!」

  「他的壞名聲會影響到我的全家。」

  「我呢,死亡的名聲不也在影響我的全家嗎?」

  「哦!先生!」男爵夫人喊道,「您對別人太無情了。嗯!讓我告訴您吧,人家也會對您這麼無情的!」

  「那就讓它這樣吧!」維爾福說著,用一種咄咄逼人的姿勢把胳膊舉向天空。

  「假如這個可憐蟲被抓住的話,至少請把他的案子拖到下次開庭再審理吧;這樣還可以有六個月的時間來沖淡人們的記憶。」

  「不,」維爾福說,「離這次開庭還有五天;法庭已經做好預審準備了;五天,這已經比我所需要的時間多了。再說,難道您不明白,夫人,我也需要沖淡我的記憶嗎?喔!當我工作的時候,當我日以繼夜地工作的時候,有時我會覺得我不再有記憶了,而當我不再有記憶的時候,我就跟死人一樣什麼煩惱都沒有了,這畢竟比忍受痛苦的折磨好一些呵。」

  「先生,他已經逃走,那就讓他逃走吧。聽其自然是一種最不費力的寬貸。」

  「可我對您說過,已經太遲了!天剛亮急報就發出去了,到這會兒……」

  「先生,」貼身男僕走進來說,「這份內務部急件是一個龍騎兵送來的。」

  維爾福一把抓過急件,急忙啟封。唐格拉爾夫人嚇得直打哆嗦,維爾福則興奮得渾身發顫。

  「抓住了!」維爾福喊道,「他在貢比涅給抓住了;大功告成。」

  唐格拉爾夫人渾身冰涼、臉色蒼白地立起身來。

  「告辭了,先生。」她說。

  「再見,夫人。」檢察官回答說,幾乎是歡快地把她一直送到門口。

  隨後他回進書房。

  「太好了,」他用右手手背拍了拍急件說,「我手頭已經有一樁偽幣案,三樁搶劫案和三樁縱火案,就只缺一樁謀殺案,這下齊了。這次開庭一定會大獲成功。」

  [1] 第歐根尼(約西元前404—前323):古希臘犬儒派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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