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87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2 10:37

第一百章 幻影

  正如檢察官對唐格拉爾夫人所說的那樣,瓦朗蒂娜還沒有復原。

  她渾身乏力地躺在床上,我們前面說的那些事情:歐仁妮出走,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或者更確切地說——貝內代托被捕,並被指控犯有殺人罪,她都是在臥室的床上,從德·維爾福夫人的口中聽說的。

  瓦朗蒂娜實在太虛弱了,所以她聽到這些事情以後的反應,也許跟她在正常的健康狀況下所會有的反應很不相同。

  在她昏昏沉沉的腦子裡出現的,或者在她眼前掠過的,都是些朦朦朧朧的意念和捉摸不定的形體,它們跟種種稀奇古怪的意念和轉瞬即逝的印象摻和在一起,不一會兒,這一切都消失了,頭腦和眼睛這才漸漸恢復原來的感覺。

  白天,諾瓦蒂埃讓人把他推到孫女的房裡來,待在那兒用充滿慈愛的目光深情地望著瓦朗蒂娜,瓦朗蒂娜由於有爺爺在身邊,神志也就相當清楚,並不出現幻覺。維爾福從法院回來,也會陪父親和女兒待上一兩個鐘頭。

  到了六點鐘,維爾福回書房去工作。八點鐘,德·阿弗裡尼先生來,夜間給瓦朗蒂娜服用的藥水是由醫生親自帶來的。隨後僕人就把諾瓦蒂埃送回自己的房間。

  這時,房裡只留下一個由醫生指定的護士值班,她一直待到十點或十一點鐘,等瓦朗蒂娜睡著以後才離開。

  她離開房間下樓,就把瓦朗蒂娜的房門鑰匙親手交給德·維爾福先生,這樣一來,若非穿過德·維爾福夫人的套間和小愛德華的臥室,誰也無法進入病人的房間了。

  每天早晨莫雷爾到諾瓦蒂埃的房裡來打聽瓦朗蒂娜的消息。讓人奇怪的是,年輕人看上去一天比一天來得安心了。

  首先,瓦朗蒂娜儘管仍處於神經極度亢奮的狀態,但情況是在好轉;其次,在他驚慌失措地跑去找基督山的那會兒,伯爵不是對他說過,瓦朗蒂娜只要在兩小時裡不死,就會有救的嗎?

  而現在,四天過去了,瓦朗蒂娜還活著。

  瓦朗蒂娜就連睡著的時候,或者說就連剛剛醒來,還半睡半醒的時候,都始終處於我們上面所說的那種神經亢奮的狀態。這時,夜深人靜,屋裡只有壁爐架上那支徹夜點著的小油燈在乳白色的燈罩下透出一點光亮,而在這片寂靜和昏暗中,她總會看見那些通常麇集在病人房間裡、被病人的高燒振動顫抖的雙翼扇得左右搖晃的幽靈,在她面前經過。

  這時,她看見的彷彿有時是樣子嚇人的繼母,有時是向她伸出雙臂的莫雷爾,有時又是像基督山伯爵那樣一些她平時幾乎根本不熟悉的人;她在這種神志不清的時候,似乎覺得連房裡的傢俱都在移動,都在走來走去。這種狀態一直要持續到凌晨兩三點鐘,這時年輕姑娘只覺得一陣深沉的睡意向她襲來,於是就此睡到天亮。

  那天早上,瓦朗蒂娜聽說了歐仁妮出逃和貝內代托被捕的消息,當天晚上,在她迷迷糊糊地把這些事情,跟對自身處境的感覺摻和在一起想了一陣以後,這些事情就開始漸漸地離開了她的思緒,隨後維爾福、德·阿弗裡尼和諾瓦蒂埃也都相繼離開了房間,當魯爾的聖菲利浦教堂敲響十一點的鐘聲時,女護士把醫生準備的藥水放在病人的床頭櫃上,鎖上房門,走到樓下的配膳室裡,嚇得渾身發抖地聽僕人們擺龍門陣,把那些近三個月來一直是檢察官府邸前廳夜談話題的淒慘故事一股腦兒地裝進腦子裡去。正在這時,在那間鎖得嚴嚴實實的病人房間裡,卻出現了一幕讓人意想不到的場景。

  那個護士離去差不多有十分鐘了。

  瓦朗蒂娜已經發了一個小時高燒,這陣發燒是每晚都有的,她聽任那已經不由意志控制的頭腦繼續處於單調而又無法擺脫的亢奮狀態,拼命想重複那些同樣的意念,想重現那些同樣的幻影。

  從那盞小油燈的燈芯上,散射出成千上萬道蘊含著奇特的意義的光芒,突然間,就在這顫巍巍的光線下,瓦朗蒂娜彷彿看見安在壁爐邊上凹進去地方的那只書櫥慢慢地在轉動,但沒發出一絲聲響。

  換了別的時候,瓦朗蒂娜會抓住那根絲帶拉鈴叫人進來的;但她處在目前的狀況,已經對什麼都見怪不怪了。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周圍的這些幻影都是由於她神志不清才出現的。她之所以相信這一點,是因為一到早晨,夜間的那些幽靈就隨著曙光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沒留下過半點痕跡。

  門後出現了一個人影。

  瓦朗蒂娜由於發高燒的緣故,對這種幻覺已經習以為常,不覺得有什麼可怕了。她只是睜大眼睛,希望能認出那是莫雷爾。

  那個人影繼續朝她的床走來,隨後停住,像是在仔細諦聽。

  這時,一道燈光映在了這位夜間來客的臉上。

  「這不是他!」她喃喃地說。

  於是,她一心想著眼前是幻覺,等著這個人就像在夢裡常會發生的那樣,或是消失不見,或是變幻成另一個人。

  但她碰到了自己的脈搏,感覺到它跳得很厲害,她記起了,擺脫這些討厭的幻影有個最好的辦法,就是喝水。床邊的藥水,是瓦朗蒂娜告訴醫生自己情緒過於興奮以後,醫生給開的鎮靜劑。喝一點這種藥水,不僅能退燒,而且能使頭腦的感覺變得清晰起來;前幾夜她喝了以後,有一陣是覺得好受些。

  於是,瓦朗蒂娜伸出手去,想拿起放在玻璃盤裡的那只杯子。但就在她顫巍巍地把胳臂伸出去的當口,那個幻影突然疾步向她床前走近了兩步,此刻他跟年輕姑娘離得這麼近,以致她聽到了他的呼吸聲,而且似乎覺得他在按住她的手。

  這次眼前出現的幻覺——確切地說,這次眼前出現的情景,瓦朗蒂娜從來沒有見過。她開始相信自己這是好端端地醒著;她意識到自己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想到這兒,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瓦朗蒂娜手上感到的那一按,用意是讓她不要把手伸過去。

  瓦朗蒂娜慢慢地把胳膊縮了回來。

  但她的目光無法從這個人影身上挪開,而現在看上去,對方並無任何惡意,似乎是特地來保護她的。只見他拿起玻璃杯,湊近燈光看了一下杯裡的液體,好像在判斷它透明清澈的程度。

  而這第一步的檢驗還不夠。

  這個人,或者說這個幽靈——因為他走動得那麼輕,踩在地毯上簡直沒有一點聲音——從玻璃杯裡倒出一匙液體,咽了下去。瓦朗蒂娜望著眼前發生的事情,完全驚呆了。

  她以為,眼前的這一切馬上就會消失,換成另一幅場景。但是這個人非但沒有像幽靈那樣的消失,反而向她走近過來,一邊伸手把杯子遞給她,一邊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

  「現在,喝吧!……」

  瓦朗蒂娜渾身哆嗦起來。

  這是這個幻影第一次用如此清晰的聲音對她說話。

  她張嘴想喊。

  這個人舉起手指放在嘴唇上。

  「基督山伯爵先生!」她喃喃地說。

  從年輕姑娘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驚恐的神色,從她兩手不停的顫抖,從她急忙把身子縮進毯子裡去的動作,都可以看出她心裡還在七上八下地翻騰,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眼前的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基督山在這樣一個時刻,像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從牆壁裡走進她的臥室,對神志恍惚的瓦朗蒂娜來說,這實在是讓她太難以置信了。

  「別喊,也別害怕,」伯爵說,「就連心底裡也不要有絲毫懷疑和不安。您看見在您眼前的這個人(這次您是清醒的,瓦朗蒂娜,這不是幻影),是您所能想像得到的最慈愛的父親和最恭敬的朋友。」

  瓦朗蒂娜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向她證明跟她說話的這個人的真實存在的聲音,使她感到害怕極了,她不敢應答。但她驚惶的目光似乎在問:「既然您是心地坦蕩的,您來這兒幹嘛?」

  伯爵以他過人的聰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年輕姑娘心裡在想什麼。

  「請聽我說,」他說,「或者不如說請您看著我:您看到我的眼睛發紅,臉色也比平時更白了吧;這是因為一連四夜,我沒有合過眼;一連四夜,我都守在您身邊,我在保護著您,在為我們的朋友馬克西米利安保證您的安全。」

  病人的雙頰頓時升起了喜悅的紅暈;伯爵剛才說出的這個名字,把她對他存有的最後一點懷疑消除了。

  「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重複說,她唸著這個名字覺得多麼親切啊,「馬克西米利安!那麼他什麼都對您說了?」

  「都說了。他對我說,您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我答應他說,您會活下去的。」

  「您答應過他我會活下去?」

  「是的。」

  「可不是,先生,您剛才說到過守夜呀,保護呀。那麼您是醫生囉?」

  「對,我是上天此刻能給您派來的最好的醫生,請相信我。」

  「您說您在守夜?」瓦朗蒂娜不安地問,「在哪兒?我怎麼沒看見您。」

  伯爵伸手朝書櫥的方向指了指。

  「我躲在這扇門後面,」他說,「這扇門能通到我在隔壁租下的屋子。」

  瓦朗蒂娜帶著少女羞澀的驕矜,一下子把目光移開,不勝驚駭地說道:

  「先生,您做的這些事情真是荒唐透頂,您對我說的這種保護,簡直就像是對我的侮辱。」

  「瓦朗蒂娜,」他說,「在漫長的守夜時間裡,我看到的只是這些事情:有哪些人進您屋裡,人家給您準備了什麼食品,給您送來了什麼飲料;然後,當我覺得這些飲料有危險的時候,我就像剛才那樣進來,把杯子裡的毒藥倒掉,換上一種對健康有益的藥水,讓您喝了非但不會像有人期望的那樣死去,反而會在血管裡注入新的生命。」

  「毒藥!死去!」瓦朗蒂娜喊道,她以為自己又在發高燒,產生幻覺了,「您在說些什麼呀,先生?」

  「噓!我的孩子,」基督山一邊說,一邊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我是說毒藥;是的,我也說到了死,我現在還要再對您說這個字,不過您還是先把這喝了。(伯爵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瓶,把裡面裝著的紅色液體倒了幾滴在杯子裡。)您把這喝了以後,今晚上就別再喝別的東西了。」

  瓦朗蒂娜伸出手去;但這只手還沒碰到玻璃杯,就又驚恐地縮了回來。

  基督山拿起杯子,喝下其中的一半液體,然後遞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帶著笑容把剩下的都喝了下去。

  「哦!是的,」她說,「我嚐得出這就是我每天夜裡喝的藥水,喝了這種藥水,胸口會舒服些,腦子裡也會清靜些。謝謝,先生,謝謝。」

  「靠著它,您這四夜活了下來,瓦朗蒂娜,」伯爵說。「可是我,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喲?哦!為了您,我度過的是多麼難熬的時光啊!當我看見您的杯子裡倒進了致命的毒藥,當我渾身顫慄地想到,也許我還來不及把它倒進壁爐,您就已經喝了下去,這時候,我在忍受多麼可怕的煎熬!」

  「您說,先生,」瓦朗蒂娜恐怖之至地問,「您忍受可怕的煎熬,看著致命的毒藥倒進我的杯子?您既然看見毒藥倒進杯子,那一定也看見那個倒毒藥的人了?」

  「是的。」

  瓦朗蒂娜從床上坐起來,拉起細麻布繡花被罩遮住比雪還白的胸口;這條已經被發燒時的冷汗浸濕的被罩,現在又沾上了恐怖的冷汗。

  「您看見這個人了?」年輕姑娘重複問道。

  「是的。」伯爵又說一遍。

  「您對我說的話太可怕了,先生,您要我相信的事情簡直是太恐怖了。居然就在我父親家中!居然就在我的臥室裡!居然就在我的病床上!有人想要來害死我?哦!請您出去,先生,您是在蠱惑我,您是在褻瀆神明,這是不可能的,絕不會有這種事情。」

  「難道您是這只手要加害的第一個人嗎,瓦朗蒂娜?您不曾看見在您周圍,德·聖梅朗先生,德·聖梅朗夫人,巴魯瓦,都一個個倒下去了嗎?而諾瓦蒂埃先生,要不是他近三年來接受的以毒攻毒的治療讓他習慣了這種毒性,您不也早就會看見他倒下去了嗎?」

  「哦!我的天主!」瓦朗蒂娜說,「就為這個緣故,這一個月來爺爺才要我喝他的藥水嗎?」

  「這種藥水,」基督山大聲說,「有一種乾橘皮的苦味,對不對?」

  「對,我的天主,對!」

  「哦!這下我全明白了,」基督山說,「他也知道這兒有人下毒,而且說不定還知道是誰在下毒。他讓您,他心愛的孩子,有了預防這種致命毒藥的能力。因為您漸漸地習慣了毒性,這種毒藥就失效了!我一直不明白,您四天前喝了這種通常無法解救的毒藥以後,為什麼還能活下來,這下我全明白了。」

  「這個兇手,這個殺人犯,到底是誰?」

  「我來問您:您在夜裡看見過有人走進您的房間嗎?」

  「看見過。我常常覺得有什麼東西像幽靈似的走過,這些幽靈走近來,然後又走遠,直到消失。可是我總以為那是我發高燒時的幻覺,剛才您進來的時候,嗯,我也以為我要不是神志不清,就是在做夢呢。」

  「這麼說,您不知道那個要害死您的人是誰?」

  「不知道,」瓦朗蒂娜說,「為什麼有人想要我死呢?」

  「您就會知道這人是誰了。」基督山一邊說,一邊豎起耳朵諦聽。

  「為什麼?」瓦朗蒂娜問,恐怖地往四下望去。

  「因為今天晚上您既沒發燒也沒有神志不清,因為今天晚上您完全是清醒的,還因為現在就要敲午夜十二點,那兇手就要出來了。」

  「我的主啊!我的主啊!」瓦朗蒂娜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抹額頭沁出的汗珠。

  果然,這時響起了午夜十二點緩慢而淒涼的鐘聲,一聲聲銅錘的撞擊聲,就像敲在年輕姑娘的心上。

  「瓦朗蒂娜,」伯爵說,「您要用全部力量控制住自己,讓您的心不要跳得太劇烈,讓您的喉嚨不要發出一點聲音,您要裝作睡著的樣子,您會看見的,會看見的!」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

  「我好像聽見有聲音,」她說,「您快走吧!」

  「再見,或者說待會兒見吧。」伯爵回答說。

  然後,他帶著憂鬱而又慈愛的笑容,踮起腳尖退回到書櫥那兒,年輕姑娘望著他的笑容,心頭充滿感激。

  不過,他在關上書櫥的門以前,又轉過身來。

  「千萬不要動,」他說,「也不要出聲。要讓那人以為您是睡著了,否則說不定來不及等我趕過來,您就被人殺死了。」

  說完這句可怕的叮囑,伯爵就消失在門後。門悄沒聲響地關上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3 10:17

第一百零一章 蝗蟲 [1]

  房間裡只剩下瓦朗蒂娜一個人。遠處有兩口鐘,走得比聖菲利浦教堂的鐘略慢一些,此刻分別敲響了午夜十二點的鐘聲。

  此後,除了偶爾有些馬車遠遠駛過的聲音,四周一片寂靜。

  瓦朗蒂娜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房裡的那口掛鐘上;鐘擺滴答滴答地計著秒。她跟著這滴答聲數數,而且發現這聲音比自己的心跳要慢一半。

  她還是心存疑慮。從來不去傷害別人的瓦朗蒂娜,無法想像有人竟然會要置她於死地;那是為什麼呢?是出於什麼目的呢?她究竟做錯了什麼事,竟然會有這樣的一個仇人呢?

  所以,根本不用擔心她會睡著。

  她那神經高度緊張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不停地盤旋著: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曾經想害死她,而且現在還想這樣做。

  要是這一次,這個人看見下毒老是不奏效,再也按捺不住,就像基督山說的那樣乾脆動刀子了呢!要是伯爵來不及趕過來呢!要是她這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要是她這就要永遠見不到莫雷爾了,那可怎麼辦呢!

  這些想法,使瓦朗蒂娜嚇得臉無血色,冷汗淋漓,她差點兒要想抓起拉鈴的繩子喊人進來了。

  但是,她似乎覺得,穿過書櫥的門,瞥見了伯爵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這雙眼睛已經印在她的記憶之中,想起它們,她就感到萬分羞愧,她捫心自問,倘若她這麼冒冒失失地辜負伯爵的情誼,那造成的後果又豈是她心裡對伯爵的感激之情所能彌補的呢。

  二十分鐘,漫長的二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接著又過了十分鐘;掛鐘終於先發出些許聲響,然後敲響了十二點半的那一下鐘聲。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輕微得難以覺察的用手輕叩書櫥的聲音,意思是告訴瓦朗蒂娜,伯爵在警惕著,她也得警惕了。

  果然,在對面的方向,也就是說在愛德華的房間那邊,瓦朗蒂娜似乎聽見地板上有聲音;她豎起耳朵,使勁屏住呼吸,憋得都快透不過氣來了;門鎖的旋鈕哢地響了一下,房門在鉸鏈上轉動過來。

  瓦朗蒂娜原先是在床上支起身子的,這時剛來得及躺下去,把一條胳膊遮在眼睛上。

  然後,她感到整顆心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怖揪得緊緊的,驚惶而激動地等待著。

  有個人走過來,靠近床頭,碰到了床幔。

  瓦朗蒂娜使勁控制住自己,發出輕微而均勻的呼吸聲,就像是睡得很平穩的樣子。

  「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年輕姑娘從心底裡打了個寒顫,但沒有作聲。

  「瓦朗蒂娜!」這個聲音重複說。

  依然是寂靜:瓦朗蒂娜打定主意不能醒來。

  隨後,一切都靜止了。

  但瓦朗蒂娜聽見一種輕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那是液體倒進她剛喝空的玻璃杯的聲音。

  這時,她靠著擱在眼睛上的那條胳膊的遮掩,壯著膽子微微睜開眼睛。

  只見一個身穿白色睡衣的女人,在把一個小瓶子裡預先準備好的液體倒進她的玻璃杯裡。

  在這一瞬間,瓦朗蒂娜或許是呼吸聲急促了一些,也可能是動彈了一下,因為那個女人神態不安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下身來,想看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這人是德·維爾福夫人。

  瓦朗蒂娜認出繼母後,陡地渾身起了一陣劇烈的顫抖,連床也動了起來。

  德·維爾福夫人立即閃身貼在牆壁上,躲在床幔後面,一聲不響,警覺地留心著瓦朗蒂娜的每一點最細微的動靜。

  瓦朗蒂娜記起了基督山那幾句可怕的叮囑;她彷彿覺得在不拿瓶子的那只手裡,看到有一把鋒利的長刀在閃爍發亮。這時,瓦朗蒂娜聚集起全部意志的力量,拼命想把眼睛閉上;但是,此刻要這個在五官中對害怕最敏感的器官完成這樣一個動作,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變得幾乎不可能了。強烈的好奇心在驅使她睜開眼睛,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是,因為這時瓦朗蒂娜又恢復了均勻的呼吸聲,周圍的寧靜使德·維爾福夫人又放下了心來,相信瓦朗蒂娜是睡著了,她重又伸出那條胳膊,側身躲在掖在床頭的床幔後面,把小瓶裡的液體全都倒進了瓦朗蒂娜的玻璃杯裡。

  隨後她悄悄地退了出去,連瓦朗蒂娜都沒能聽見她退出房間的聲音。

  瓦朗蒂娜所能感覺到的,只是那條胳膊消失不見了;那是一個年輕美貌的二十五歲的女人圓潤的胳膊,而這條胳臂卻在傾注著死亡。

  要想說清楚德·維爾福夫人待在房間裡的這一分半鐘時間裡,瓦朗蒂娜到底都感受到了些什麼,那是不可能的。

  手指輕刮書櫥的聲音,把年輕姑娘從近乎麻木的昏昏沉沉的狀態中驚醒過來。

  她費力地抬起頭來。

  書櫥的門悄沒聲兒地轉過來,基督山伯爵又出現了。

  「怎麼樣,」伯爵問,「您還有懷疑嗎?」

  「喔,我的天主!」年輕姑娘喃喃地說。

  「您看見了?」

  「哎!」

  「您認出來了?」

  瓦朗蒂娜發出一聲呻吟。

  「是的,」她說,「可我沒法相信。」

  「難道您寧願去死,而且讓馬克西米利安也死嗎?!……」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年輕姑娘幾乎是神志恍惚地重複說,「可是難道我不能離開這個家,不能逃走嗎?……」

  「瓦朗蒂娜,對您下毒的這只手,會跟蹤您到任何地方。她可以用金錢來誘惑收買您的僕人,死神會披著各種各樣的偽裝降臨到您身上,您在溪澗喝的泉水,您在樹上摘的果子,都會有致命的危險。」

  「可您不是說過,爺爺採取的預防措施,已經使我有抵禦毒藥的能力了嗎?」

  「那只能對付一種毒藥,而且只能對付小劑量的。她可能更換毒藥或者增大劑量。」

  他拿起玻璃杯,用嘴唇抿了一下。

  「瞧,」他說,「已經這樣做了。這次對您下的毒不是番木鼈堿,而是一種普通的麻醉藥了。我辨得出溶解這種麻醉藥的酒精的味道。如果您把德·維爾福夫人剛才倒在這只杯子裡的東西喝了下去,瓦朗蒂娜,您就完了。」

  「我的天主!」年輕姑娘喊道,「她幹嘛要這樣不肯放過我呢?」

  「怎麼!您真的這麼溫柔,這麼善良,這麼沒有一點防人之心,連這也不明白嗎,瓦朗蒂娜?」

  「我不明白,」年輕姑娘說,「我從來沒有傷害過她呀。」

  「可是您有錢,瓦朗蒂娜;可是您有二十萬利弗爾的年金,是您讓她兒子失去這二十萬利弗爾年金的。」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的財產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留給我的呀。」

  「沒錯,就為這個緣故,德·聖梅朗先生和夫人都死了:那是為了讓您能繼承到外公外婆的遺產;也就為了這個緣故,在諾瓦蒂埃先生指定您作為遺產繼承人的當天,她就對他下手了;還是為了這個緣故,現在輪到您了,瓦朗蒂娜,您一死,您的財產就歸您父親繼承,而您的弟弟作為獨子,就能從您父親手裡繼承到這筆財產。」

  「愛德華,可憐的孩子!她犯下這些罪行都是為了他嗎?」

  「哎!您總算明白了。」

  「啊!我的天主!但願報應別落在他身上呵!」

  「您真是個天使,瓦朗蒂娜。」

  「可是我爺爺,後來她怎麼又不去害死他了?」

  「她是這麼想的:您死以後,只要您弟弟沒被剝奪繼承權,這筆財產早晚都是他的。考慮下來,她覺得下那個毒手並沒有意義,而且還會增加危險,所以她就歇手了。」

  「這些計畫,竟然都是在一個女人的腦子裡想出來的!哦,我的主啊!」

  「您還記得佩魯賈,還記得拉波斯特旅館的葡萄涼棚和那個穿棕色呢披風,您繼母向他請教有關托法娜藥水 [2] 情況的男人吧。嗯!從那時候起,這個可怕的計畫就在這個腦子裡醞釀成熟了。」

  「哦!先生,」溫柔的年輕姑娘淚流滿面地喊道,「我知道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就註定要死了。」

  「不,瓦朗蒂娜,不會的,因為我識破了這個陰謀。我們的對手既然已經被識破了,她也就失敗了。您不會死,您會活下去的,瓦朗蒂娜,您會為愛別人和被別人愛,會為讓自己得到幸福和讓另一個高尚的心靈得到幸福而活下去的。可是為了活下去,瓦朗蒂娜,您必須完全信任我。」

  「您吩咐吧,先生,我該怎麼做?」

  「您要毫不猶豫地照我所說的話去做。」

  「哦!天主為我作證,」瓦朗蒂娜喊道,「倘若我只是一個人,我寧願讓自己去死!」

  「您不能信任任何人,包括您父親在內。」

  「我父親跟這可怕的陰謀沒有關係,對嗎,先生?」瓦朗蒂娜把雙手合攏說。

  「對,可是您父親作為一個慣於起訴指控的人,應該想到他家裡接踵而至的這些死亡都並非自然死亡。您父親,本來該是他守在您的身邊,該是他此刻站在我這個位置的;倒空這只杯子的應該是他;跟那個兇手對著幹的應該是他。這才是幽靈對幽靈。」他在大聲說完上面的那些話後,低聲說了最後那句話。

  「先生,」瓦朗蒂娜說,「我會盡一切努力活下去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人深深地愛著我,我要是死了,他們也會死的:那就是我爺爺和馬克西米利安。」

  「我會像照看您一樣地照看他們。」

  「好吧!先生,我聽您的吩咐。」瓦朗蒂娜說。隨後她低聲自語:「哦,主啊!主啊!我會出什麼事唷?」

  「無論出什麼事,瓦朗蒂娜,您都不要驚慌;如果您覺得痛苦,如果您喪失了視覺、聽覺和觸覺,您別害怕。如果您醒來時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別害怕,即使您發現自己是在陰森森的墳地裡,或者被釘在棺材裡,也別害怕;您得馬上提醒自己,對自己說:此時此刻,有一個朋友,一個父親,他希望我和馬克西米利安得到幸福,他在照看著我。」

  「哎唷!太可怕了!」

  「瓦朗蒂娜,您要揭露您繼母的陰謀嗎?」

  「我情願死一百次!哦!是的,我情願死!」

  「不,您不會死的。請答應我,無論您遇到什麼情況,您都不要抱怨,都要存有希望,好嗎?」

  「我會想著馬克西米利安的。」

  「您是我心愛的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能救您,而且我一定會救您。」

  瓦朗蒂娜不勝恐怖地合緊雙手(因為她覺得這是請求天主賜她以勇氣的時候),坐起身來祈禱,斷斷續續地唸唸有詞,忘記了她那潔白如玉的肩頭只有長髮遮蓋著,也忘記了從睡衣精緻的花邊下面是看得見她那怦然心跳的胸脯的。

  伯爵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年輕姑娘的胳臂上,把天鵝絨被罩拉到她的頸部,帶著慈愛的笑容說:

  「我的孩子,請您相信我的忠誠,就像您相信天主的仁慈和馬克西米利安的愛情一樣。」

  瓦朗蒂娜以充滿感激的目光凝望著他,那神情就像一個受到保護的孩子那般溫順。

  這時伯爵從背心衣袋裡掏出那個祖母綠的小匣子,揭開金蓋,把一粒豌豆大小的藥丸倒在瓦朗蒂娜的右手心裡。

  瓦朗蒂娜用左手拿起這粒藥丸,神情專注地望著伯爵:這位剛毅的保護人的臉上,顯露出威嚴的神情和超凡的力量。顯然,瓦朗蒂娜這是在用目光向他詢問。

  「是的。」他回答說。

  瓦朗蒂娜把藥丸放進嘴裡,吞了下去。

  「現在,我要跟您告別了,我的孩子,」他說,「我要去試著睡一會兒,因為您已經得救了。」

  「您去吧,」瓦朗蒂娜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答應過我決不害怕的。」

  基督山久久地凝視著年輕姑娘,看著她在他剛才給她吞下的麻醉藥的作用下,漸漸地入睡。

  這時,他拿起玻璃杯,把其中四分之三的溶液倒進壁爐,好讓人以為是瓦朗蒂娜喝掉的,再把杯子放回床頭櫃。然後,他回到書櫥的門那兒,向瓦朗蒂娜最後看了一眼,這時的她,已經像一個睡在天主腳邊的天使那樣,帶著信賴而天真的神情睡著了。

  隨即伯爵消失在門後。

  [1] 歐美人常以蝗蟲指破壞成性,必欲將對手全部置於死地才肯甘休的人。

  [2] 參見第52章「毒物學」。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3 10:18

第一百零二章 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屋裡,壁爐架上的那盞小油燈依舊點燃著,但已經吸盡了浮在水面上的最後幾滴燈油;一圈紅彤彤的光暈染紅了半球形的乳白燈罩,顯得格外明亮的燈焰發出最後的陣陣畢剝聲。油燈將滅時這種最後的搖曳,常被比作可憐的病人臨終前的抽搐;一縷幽暗慘澹的光線,把年輕姑娘的白色床幔和被罩染上了一層乳白色。

  這會兒,街上的聲音已歸於沉靜,屋裡是死一般的岑寂。

  通愛德華臥室的房門打開了。一張我們已經見過的臉出現在房門對面的鏡子裡:這是德·維爾福夫人,她要回來看看藥水是否奏效。

  她在門口停住腳步,靜聽油燈發出的畢剝聲,在這個彷彿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這是唯一可以聽見的聲音。隨後她悄悄走近床頭櫃,去看瓦朗蒂娜的杯子是不是喝空了。

  我們上面說過,杯裡還剩四分之一的溶液。

  德·維爾福夫人拿起杯子,走過去倒在爐灰上,再把爐灰輕輕攪動一下,好讓液體被吸收得更快些,然後她仔細地涮淨杯子,用自己的手帕拭乾,再把它放回到床頭櫃上。

  倘若有人能把目光穿透這個房間的話,他就會看到,德·維爾福夫人兩眼凝視瓦朗蒂娜,一步一步走近病床時,有一種猶豫不決的神態。

  慘澹的光線,死一般的寂靜,這種可怕的夜的氛圍,想必跟她腦子裡那些恐怖的意念交織在一起了:這個下毒的女人,面對自己的作品感到害怕了。

  終於,她鼓起勇氣,撩開床幔,把手撐在床頭上,瞧著瓦朗蒂娜。

  年輕姑娘停止了呼吸,微微鬆開的牙齒中間,沒有一絲顯示生命跡象的氣息;毫無血色的嘴唇已經停止了顫抖;那股彷彿從皮膚裡透出的紫色的體氣 [1] ,霧濛濛地凝聚在眼睛上,鼓起的眼瞼顯得分外蒼白,長長的睫毛在變得蠟也似的臉容上勾畫出兩條黑線。

  德·維爾福夫人凝視著這張寂然不動、依舊如此動人的臉;她鼓足勇氣掀開毯子,伸手按在年輕姑娘的心口上。

  心口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動靜。

  她覺著的跳動,是自己手指上動脈的搏動:她顫慄地縮回了手。

  瓦朗蒂娜的胳臂伸在床沿外邊;這條胳臂整個兒從肩部到肘彎,活脫是根據熱爾曼·皮隆 [2] 雕塑的《美惠三女神》塑造出來的;但那條前臂由於抽搐而稍稍有些變了形,模樣很美的手腕微微有些僵直地擱在桃花心木的床沿上,手指叉開著。

  指甲的根部都發青了。

  對德·維爾福夫人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完事了,這件可怕的事情,這樁她必須完成的最後的任務,終於完成了。

  這個下毒的女人在這個房間裡已經沒事要幹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後退去,顯然她是怕自己的腳在地毯上弄出聲音來;可是,她這麼往後退的時候,手裡還撩著床幔,全神貫注地望著這幅死亡的景象。這幅景象對她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死並不意味變形,只是寂然不動而已,死依然神秘,並不讓人厭惡。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德·維爾福夫人手裡撩著那裹屍布似的床幔,懸在瓦朗蒂娜臉部上方,竟然無法鬆手。她聽憑自己陷入了冥想:罪犯的冥想,應該就是內疚吧。

  這時,油燈又響起了畢剝聲。

  德·維爾福夫人聽到這聲音,打了個激靈,鬆手放開了床幔。

  正在這時,油燈熄滅了,整個房間沉浸在怕人的黑暗之中。

  黑暗中,掛鐘啟動,敲響了四點半的鐘聲。

  這個下毒的女人,驚駭地聽著這悠蕩的鐘聲,躡手躡腳地退到門邊;回進自己房間時,她已經是滿頭冷汗了。

  黑暗又持續了兩個小時。

  然後,微弱的晨光漸漸地透過百葉窗,鑽進了屋子;接著,光線變得愈來愈亮,物件和人體都有了色彩和形狀。

  從樓梯上傳來那個女護士的咳嗽聲,她手裡拿著咖啡杯,走進瓦朗蒂娜的房間。

  一個父親,一個情人,一眼就能看出瓦朗蒂娜死了。而在這個受雇的護士眼裡,瓦朗蒂娜只不過是睡著了。

  「好,」她走近床頭櫃說,「她已經喝過藥水,玻璃杯裡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爐旁邊,重新生好火,在扶手椅裡坐下。雖說剛睡醒,但她還是想趁瓦朗蒂娜沒醒的工夫再打個盹兒。

  鐘敲八點,驚醒了她。

  她看到年輕姑娘居然睡得這麼死,看到那條胳臂就那麼垂在床邊不伸進去,不由得感到害怕起來。她走到床邊,這時才注意到瓦朗蒂娜的嘴唇發涼,胸口冰冷。

  她想把那條胳臂放回到身體旁邊去,但是那條胳臂就是硬邦邦的不肯聽話:一個女護士不會不知道這種可怕的僵硬意味著什麼。

  她恐怖地尖叫起來。

  隨後,她朝門口奔去:

  「救命啊!」她喊道,「救命啊!」

  「什麼,救命!」德·阿弗裡尼先生在樓梯下應聲說。

  這正好是醫生平時來的時間。

  「什麼,救命!」維爾福的聲音喊道,他正從書房裡急匆匆地跑出來,「大夫,您聽到喊救命的聲音了嗎?」

  「是的,是的。上去吧,」德·阿弗裡尼回答說,「快上樓到瓦朗蒂娜的房間去。」

  還沒等醫生和父親趕到,樓上的那些僕人,不管是在別的房間裡的,還是在過道上的,都已經湧進了瓦朗蒂娜的房間。他們瞧見瓦朗蒂娜臉色灰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都紛紛向上天舉起雙手,就像突發眩暈似的搖晃著身子。

  「去喊德·維爾福夫人!去叫醒德·維爾福夫人!」檢察官喊道,他待在房門口似乎不敢進去。

  可是那些僕人並不來答應他,兀自只管望著德·阿弗裡尼先生,他已經進了屋,奔到瓦朗蒂娜身邊,把她抱在懷裡。

  「又是一個!……」他把瓦朗蒂娜放回床上喃喃地說,「哦,天主啊,天主啊,您什麼時候才會感到厭倦呢?」

  維爾福衝進屋裡。

  「您說什麼,天主哪!」他向上天舉起雙手喊道,「大夫!……大夫!……」

  「我說瓦朗蒂娜死了!」德·阿弗裡尼以莊嚴的聲音回答說,在這莊嚴之中有一種可怕的意味。

  德·維爾福先生突然間就像雙腿折斷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瓦朗蒂娜的床上。

  聽見醫生說的話,聽見這個父親的喊聲,驚恐萬狀的僕人一邊發出嘶啞的咒罵聲,一邊四散逃開去。只聽得樓梯和過道上傳來他們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院子裡的一片喧嘩,隨後就一片空寂;聲音全都消失了:這座遭詛咒的宅子裡,上上下下的僕人都跑空了。

  這時,德·維爾福夫人披著晨衣,一條胳臂還沒伸進袖子,掀開了門簾。她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做出想詢問在場的人的樣子,同時還想擠出幾滴眼淚來。

  陡然間,她雙手伸向那張床頭櫃,猛地往前走上一步,或者不如說蹦上一步。

  她剛瞥見德·阿弗裡尼好奇地向床頭櫃俯下身去,拿起那只她清楚地記得在半夜裡已經倒空的玻璃杯。

  杯裡還有三分之一溶液,正好跟她把殘液倒進爐灰前一樣。

  即使此刻瓦朗蒂娜的鬼魂豎立在這個下毒的女人面前,也不會使她更為驚駭了。

  一點不錯,那就是她倒在瓦朗蒂娜的杯子裡,而且瓦朗蒂娜喝過的溶液的顏色。德·阿弗裡尼先生拿在手裡仔細察看的這種毒藥,是逃不過他的眼睛的:這一定是天主顯靈,為了讓人能揭發罪行而留在那兒的線索和證據,罪犯再怎麼防範也是無濟於事的。

  就在德·維爾福夫人像尊不妨取名為「恐怖」的雕像佇立在那兒,而德·維爾福把頭埋在死者的床單裡,對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的當口,德·阿弗裡尼走到窗子跟前,更加仔細地察看玻璃杯裡的溶液,並用指尖蘸了一點嚐了嚐。

  「啊!」他低聲地說,「已經不是番木鼈堿了。讓我來看看這是什麼!」

  說著,他快步走到房間裡一個改裝成藥箱的櫃子跟前,從裡面的小銀盒裡拿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幾滴在玻璃杯的乳白色溶液中,只見那小半杯液體馬上變成了鮮紅色。

  「啊!」德·阿弗裡尼輕輕地喊道,這喊聲中有審判官發現罪行真相時的恐怖,但也摻有學者解決一個難題時的欣喜。

  德·維爾福夫人轉身站立片刻,眼睛裡先是迸射出激動的光芒,隨後變得暗淡下去。她伸出一隻手,踉踉蹌蹌地向房門摸去,然後就消失不見了。

  不一會兒,只聽得遠遠地傳來撲通一下,像是有誰倒在地板上了。

  可是沒人注意到這聲音。女護士聚精會神地在觀察化學分析,維爾福仍然頹喪地撲在床上。

  只有德·阿弗裡尼先生一人在留神看著德·維爾福夫人,注意到了她的突然離去。

  他掀起瓦朗蒂娜房間的門簾,從愛德華的房間望過去,一直望到德·維爾福夫人的房裡,看見她昏然不動地躺在地板上。

  「快去照看德·維爾福夫人,」他對女護士說,「德·維爾福夫人出事了。」

  「那麼瓦朗蒂娜小姐呢?」女護士結結巴巴地問。

  「瓦朗蒂娜小姐不需要照看了,」德·阿弗裡尼說,「瓦朗蒂娜小姐已經死了。」

  「死了!死了!」維爾福悲痛欲絕地輕聲喊道,這種悲痛對這顆青銅鑄成的心來說,是一種新的、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感情,所以它就更令人肝腸寸斷。

  「死了!誰說死了?」另一個聲音喊道,「誰說瓦朗蒂娜死了?」

  兩個男人同時轉過身去,只見莫雷爾臉色蒼白,神情激動,形容嚇人地站在門口。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莫雷爾按往常的時間,來到通諾瓦蒂埃房間的那扇小門跟前。

  但跟往常不同的是,他發現門開著。因此他無須拉鈴就進了門。

  他在前廳裡等了一會兒,想喊一個僕人來把他領進諾瓦蒂埃的房間。

  他喊了一聲,沒人應答。我們知道,宅子裡的僕人都跑空了。

  這天,莫雷爾本來心裡並沒感到不安:基督山向他許諾過瓦朗蒂娜會活下去,直到目前為止,這個許諾是不折不扣地兌現的。每天晚上,伯爵帶給他的都是好消息,而這些消息第二天又總會由諾瓦蒂埃加以證實。

  但是,眼前的這片寂靜使他感到很奇怪;他喊了第二遍、第三遍,仍然是一片寂靜。

  於是他決定上樓去。

  諾瓦蒂埃的房門,也像其他的房門一樣敞開著。

  他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在老地方坐在輪椅裡的老人。老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是在表示內心的一種恐懼;而整張臉都顯得那麼蒼白,更證實了這一點。

  「您好嗎,先生?」年輕人問,他的心不由得揪緊了起來。

  「好!」老人眨著眼睛表示,「好!」

  可是他臉上焦急不安的神情更加明顯了。

  「您在擔心,」莫雷爾繼續說,「您想要什麼東西。您要我拉鈴去喊僕人來嗎?」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

  莫雷爾拼命拉鈴;可是,哪怕把繩子拉斷了,也不見有人來。

  他轉過身去朝著諾瓦蒂埃;老人的臉越發顯得蒼白,越發顯得焦躁不安了。

  「天哪!天哪!」莫雷爾說,「為什麼沒有人來呢?這屋裡有誰病了嗎?」

  諾瓦蒂埃的眼睛像要從眼眶裡迸射出來似的。

  「您怎麼啦?」莫雷爾說,「您的樣子真怕人。瓦朗蒂娜!是瓦朗蒂娜!……」

  「是的!是的!」諾瓦蒂埃表示說。

  馬克西米利安張嘴想說話,可就是發不出聲音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去扶住護壁板。

  然後,他向門口伸出手去。

  「是的,是的,是的!」老人接著表示說。

  馬克西米利安奔到小樓梯跟前,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上衝去,因為諾瓦蒂埃的目光似乎在對他喊:

  「快呀!快呀!」

  才一分鐘工夫,年輕人就穿過了好幾個跟整幢房子其他地方同樣空蕩蕩的房間,一直奔到瓦朗蒂娜的房間。

  他不用推門,因為房門大開著。

  最先聽到的是一陣嗚咽聲。他彷彿透過一層雲霧,看見一個黑色的人影跪在地上,頭埋在一堆凌亂的白色床幔裡。一種恐懼,一種可怖的恐懼,使他像給釘住似的,呆在了房門口。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說:「瓦朗蒂娜死了」;而另一個聲音像回聲似的應答說:

  「死了!死了!」

  [1] 西方古代醫學認為從血液或其他體液蒸發到頭部的氣體。

  [2] 熱爾曼·皮隆(1537—1590):法國雕塑家。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3 10:20

第一百零三章 馬克西米利安

  維爾福立起身來,讓人撞見他這麼痛哭流涕,他似乎感到有些難為情。

  二十五年可怕的職業生涯,或多或少已經使他變成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他一時顯得有些茫然的目光,盯在了莫雷爾臉上。

  「您是什麼人,先生,」他說,「您難道不知道,有人死了的屋子,外人是不能隨便進來的嗎?請您出去,先生!出去!」

  莫雷爾佇立不動,他凝視著凌亂的床和床上瓦朗蒂娜蒼白的臉容,無法把目光從這可怕的景象上移開。

  「出去,您聽見嗎!」維爾福喊道,德·阿弗裡尼則走上前去把莫雷爾往外拖。

  馬克西米利安神情茫然地望著床上的屍體、兩個站著的男人以及整個房間,彷彿猶豫了一下,張口想說什麼。但儘管他腦子裡縈繞著許許多多排遣不開的念頭,卻就是回答不出一句話來,他用雙手揪著自己的頭髮,返身向外走去。維爾福和德·阿弗裡尼一時間竟收起各自的思緒,目送他出了房門以後,彼此交換了一道目光,意思是說:

  「他瘋了!」

  可是不到五分鐘工夫,就聽得樓梯上傳來一陣不堪重負的嘎吱嘎吱的響聲,然後只見莫雷爾正以一種超乎常人的力量,抱住諾瓦蒂埃的輪椅,把老人抬上二樓來。

  上了樓,莫雷爾把輪椅放下,迅速地推進瓦朗蒂娜的房間。

  所有這些舉動,年輕人都是憑著處於癲狂的亢奮狀態時的爆發力完成的。

  但是,更讓人感到驚駭的,還是被莫雷爾推到瓦朗蒂娜床邊的諾瓦蒂埃的那張臉,那張智慧展示出全部精神力量、眼睛全神貫注地替代了其他官能的臉。

  維爾福瞧著這張蒼白的臉,瞧著老人神情異常激動的目光,就像是瞧著一個可怕的幽靈。

  每次他跟父親接觸時,總會發生些可怕的事情。

  「您瞧瞧他們對她幹了些什麼!」莫雷爾喊道,他一隻手仍按在推到床邊的輪椅的背上,另一隻手伸向瓦朗蒂娜,「您瞧,爺爺,您瞧!」

  維爾福往後退了一步,驚訝地望著這個年輕人。維爾福幾乎不認識這個年輕人,可是他卻管諾瓦蒂埃叫爺爺。

  這時,老人的整個心靈彷彿都移到了那兩隻充血的眼睛上。隨即頸部的筋脈暴了起來,癲癇患者佈滿全身的那種青紫色,從他的頸部、臉頰和太陽穴上泛了出來。內心異常激動的種種表現,只差一聲吼叫了。

  或者不妨說,這聲吼叫從他全身毛孔中迸發了出來,唯其無聲才更嚇人,唯其靜默才更令人心碎。

  德·阿弗裡尼急忙走到老人跟前,給他吸入一種強烈的誘導劑。

  「先生!」這時莫雷爾抓住癱瘓老人僵硬的手大聲說,「他們問我是什麼人,有什麼權利到這兒來。哦,這您都是知道的,請您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吧!」

  年輕人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至於老人,他喘著粗氣,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這種躁動不寧的神態,令人想到臨終前的徵兆。

  終於,眼淚從諾瓦蒂埃的眼眶裡流了下來,比起欲哭無淚、抽噎吞聲的年輕人來,他已經是有福的了。他垂下眼瞼,閉上眼睛。

  「請告訴他們,」莫雷爾聲音哽噎地說,「請告訴他們,我是她的未婚夫!

  「請告訴他們,她是我高貴的朋友,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愛人!

  「請告訴他們,告訴他們,這個屍體是屬於我的!」

  說著,年輕人用痙攣的手指緊緊抓住床邊,沉重地跪倒在地上;這麼一個堅強的男子漢,驟然間垮了下來,這真是一幕觸目驚心的場景。

  這樣的悲慟,實在太令人傷心了,德·阿弗裡尼不禁轉過臉去,以便掩飾一下自己的情緒,維爾福也不再要求對方作進一步的解釋,他像被一種磁性吸住似的,不由自主地向年輕人伸出手去;當我們在為失去一個親人哭泣時,那些曾經愛過他或她的人,就會有這種吸引我們的磁性。

  可是莫雷爾什麼也沒看見;他把瓦朗蒂娜冰涼的小手緊緊地握在手裡,欲哭無淚,悲號著用牙齒去咬床單。

  有一陣子,在這個房間裡只聽得嗚咽聲、詛咒聲和祈禱聲此起彼落。隨後,有一個聲音蓋過了其他的響聲,那就是諾瓦蒂埃粗重、淒慘的喘息聲,這聲音讓人覺得,說不定在哪一下呼氣的當口,老人胸膛裡的那點生命活力就會戛然而止。

  最後,作為一家之主的維爾福,在剛才一度,不妨這麼說吧,一度讓位於馬克西米利安之後,第一個開了口。

  「先生,」他對馬克西米利安說,「您愛著瓦朗蒂娜,您說您是她的未婚夫;我不知道你倆在相愛,也不知道這個婚約;可是,作為她的父親,我原諒您,因為我看得出,您的悲痛是巨大的,是真摯的,是實實在在的。

  「何況,此刻我心頭充滿了悲痛,所以已經容不下怒氣了。

  「但是,您知道,讓您充滿渴念的天使已經離開了人世間;她跟人世間的愛慕已經不相干了,此刻她正在禮贊我們的天主。所以,先生,請您向她遺忘在我們中間的令人傷心的軀殼告別吧。再最後一次握一下您曾經希望得到的這只手,就此跟她訣別吧:瓦朗蒂娜現在只需要一位為她祝福的神甫了。」

  「您錯了,先生,」莫雷爾單膝跪著喊道,從未經受過的劇痛刺穿了他的心,「您錯了。瓦朗蒂娜是死了,但她不僅需要一位元神甫,還需要一個為她報仇的人。

  「德·維爾福先生,請您差人去請神甫。我,我來為她報仇。」

  「您這是什麼意思,先生?」維爾福喃喃地說,莫雷爾這種突如其來的神志恍惚的神態,使他感到不寒而慄。

  「我是說,」莫雷爾接著說,「您有著雙重身份,先生。做父親的已經哭夠了;讓檢察官開始行使職責吧。」

  諾瓦蒂埃的眼睛亮了一下,德·阿弗裡尼走上前來。

  「先生,」年輕人繼續說,一邊把在場的人臉上流露出來的表情都看在眼裡,「我明白我在說什麼,你們都比我更明白我要說些什麼。

  「瓦朗蒂娜是被人害死的!」

  維爾福垂下頭去;德·阿弗裡尼又跨前一步;諾瓦蒂埃用眼睛表示同意。

  「先生,」莫雷爾繼續說,「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一個人即使不像瓦朗蒂娜這樣年輕、美麗、可愛,一旦他或她驟然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了,我們也不能不聞不問,就那麼聽任他或她消失不見吧。

  「檢察官先生,」莫雷爾愈說愈激動,「別手軟!我向您揭發了罪行,您去尋找兇手吧!」

  他用毫不容情的目光看著維爾福,而維爾福則把求助的目光時而投向諾瓦蒂埃,時而投向德·阿弗裡尼。

  可是,維爾福在父親和醫生那兒都沒有求得同情,他在他倆的目光中看到的,是跟莫雷爾同樣斷然的表情。

  「是這樣!」老人彷彿在說。

  「一點不錯!」德·阿弗裡尼說。

  「先生,」維爾福說,他還想跟這三重的意志,以及跟他自己的情感再作一番搏鬥,「先生,您錯了,在我家裡並沒有什麼罪行。命運在打擊我,天主在讓我遭受痛苦;想到這些固然很可怕,但是並沒有誰在殺人!」

  諾瓦蒂埃的眼睛像要冒出火來,德·阿弗裡尼張嘴想說話。

  莫雷爾伸出胳臂,示意大家安靜。

  「可是我要對您說,這兒有人在殺人!」莫雷爾輕輕地說,壓低的嗓音絲毫沒有減弱那種可怕的震懾人心的力量。

  「我要對您說,這已經是四個月來第四個慘遭毒手的犧牲者了。

  「我要對您說,四天以前已經有人想要毒死瓦朗蒂娜,但沒有得逞,原因是諾瓦蒂埃先生早就採取了預防措施!

  「我要對您說,那人加大了劑量,或是改換了毒藥,這一次終於得逞了!

  「我要對您說,您對所有這一切知道得跟我一樣清楚,因為,那位先生作為醫生和朋友,事先曾經警告過您。」

  「哦!您準是神志不清了!先生。」維爾福說,枉然還想在自己覺著已經陷進去的旋渦裡作一番掙扎。

  「我神志不清!」莫雷爾說,「好吧!我請德·阿弗裡尼先生來主持公道。

  「請您問問他,先生,他是不是還記得聖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您的花園,就在這座宅子的花園裡,他都說過些什麼話。當時,您以為旁邊沒有別人,所以和他在談論那次悲慘的事件,您把它歸罪於命運,您不公正地指責天主,最後造成的後果只有一個,就是慫恿那個兇手加害於瓦朗蒂娜!」

  維爾福和德·阿弗裡尼面面相覷。

  「是的,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吧,」莫雷爾說,「因為這些你們以為只有沉寂的夜空聽見的話,都落進了我的耳朵裡。是的,自從那個晚上以來,我眼看德·維爾福先生包庇他的家人犯罪,是應當去向當局舉報的;那樣的話,瓦朗蒂娜,我心愛的瓦朗蒂娜,我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成為殺死你的幫兇了!可是,這個幫兇現在是會為你報仇的。這第四次的謀殺是明目張膽幹的,是人人都看見的,瓦朗蒂娜,如果你父親不管你,那麼我,我向你發誓,我一定要把那兇手找出來。」

  這一回,彷彿老天爺終於對這個準備聽憑他自己的力量去摧垮強壯體魄的男子漢發了慈悲,他的最後這幾句話哽在了喉嚨口,從胸口迸發出一陣嗚咽,鬱結已久的淚水奪眶而出,刷刷地流了下來。他腿一軟,號啕大哭地跪倒在瓦朗蒂娜床邊。

  這時,德·阿弗裡尼開口了。

  「我也一樣,」他大聲地說,「我也和莫雷爾先生一樣,要求伸張正義;因為我只要想到自己的懦弱慫恿了兇手,就感到噁心!」

  「哦,天哪!天哪!」維爾福神情頹喪地低聲說道。

  莫雷爾抬起頭來,看見老人的眼睛裡迸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噢,」他說,「瞧,諾瓦蒂埃先生想說話了。」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說,正因為這個癱瘓老人的所有官能都集中在了他的目光裡,所以這種目光的表情顯得很可怕。

  「您知道誰是兇手?」莫雷爾說。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說。

  「您要告訴我們?」年輕人喊道,「快聽!德·阿弗裡尼先生,快聽呀!」

  諾瓦蒂埃帶著一種憂鬱的笑容望著可憐的莫雷爾,這種用眼睛表達的溫柔的笑容,曾經有多少次給瓦朗蒂娜帶來過歡樂呵。然後,他斂容定睛,凝定目光。

  不妨這麼說吧,等他把對方的目光吸引過來以後,他又讓這目光轉移到了房門上。

  「您是要我出去,先生?」莫雷爾傷心地喊道。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說。

  「哦!哦!先生;對我發發慈悲吧!」

  老人的目光無情地盯住門口。

  「那至少我還可以回來吧?」莫雷爾問。

  「是的。」

  「就我一個人出去?」

  「不。」

  「那我該把誰帶走?是檢察官先生?」

  「不。」

  「大夫?」

  「是的。」

  「您想單獨跟德·維爾福先生留下?」

  「是的。」

  「他能懂得您的意思嗎?」

  「是的。」

  「喔!」維爾福說,調查可以這麼私下進行,使他幾乎顯得很高興,「喔!請放心,家父的意思我完全能懂。」

  他帶著我們所說的高興表情說這幾句話時,激動得上下牙齒直打戰。

  德·阿弗裡尼扶住莫雷爾的胳膊,把年輕人領到了隔壁的客廳。

  這時,整幢房子籠罩在一片比死更深邃的沉寂中間。

  終於,一刻鐘過後,傳來一陣踉踉蹌蹌的腳步聲,維爾福出現在客廳的門口,德·阿弗裡尼和莫雷爾此時正等在這個客廳裡,一個在沉思冥想,另一個激動得似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你們來吧。」維爾福說。

  說著,他把兩人帶到諾瓦蒂埃的輪椅跟前。

  莫雷爾神情專注地望著維爾福。

  檢察官臉色發青,額頭上都是些暗紅色的道道;手指間夾著的那支已經揉得七歪八扭的羽毛筆,窸窸窣窣地斷落下來。

  「二位,」他聲音發哽地對德·阿弗裡尼和莫雷爾說,「二位,請你們用名譽擔保,決不把這可怕的秘密洩露出去!」

  兩人都下意識地作了個反應。

  「我懇求你們!……」維爾福繼續說。

  「可是,」莫雷爾說,「那個罪犯!……那個殺人犯!……那個兇手呢!……」

  「請放心,先生,正義會得到伸張的,」維爾福說,「家父把罪犯的名字告訴了我;家父和您一樣渴望報仇,但他也和我一樣懇求您,不要把謀殺的秘密張揚出去。是這樣嗎,父親?」

  「是的。」諾瓦蒂埃斷然表示說。

  莫雷爾露出恐懼和懷疑的表情。

  「哦!」維爾福一邊喊道,一邊拉住馬克西米利安的胳臂,「哦!先生,您知道家父是個很堅強的人,現在既然他請求您這樣做,那就是說,他知道瓦朗蒂娜的仇是一定會報的。是這樣嗎,父親?」

  老人作了個肯定的表示。

  維爾福繼續往下說。

  「他是瞭解我的,而我,已經向他作了保證。所以請放心,二位;三天,我只要求你們給我三天時間,比司法機關所需要的時間更短,三天以後,我就要把那個殺害我孩子的兇手親手揪出來,我的報仇會讓最無動於衷的人看了也膽戰心驚。是這樣嗎,父親?」

  說這些話的時候,維爾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使勁搖著老人麻木的手。

  「他的許諾會兌現嗎,諾瓦蒂埃先生?」莫雷爾問道,而德·阿弗裡尼的目光也在提同樣的問題。

  「會的。」諾瓦蒂埃表示說,目光中有一種令人悚然的欣喜表情。

  「所以,二位,」維爾福把德·阿弗裡尼和莫雷爾的手拉在一起說,「請發誓吧,請發誓說你們將顧念到這個家庭的榮譽,讓我來報這個仇,好嗎?」

  德·阿弗裡尼轉過臉去,聲音極輕地說了一聲「好的」,而莫雷爾則把自己的手從檢察官的手心裡掙脫出來,疾步走到床前,把嘴唇貼在瓦朗蒂娜冰涼的嘴唇上,然後,伴著一聲從浸透絕望的心靈深處發出的長長的呻吟,匆匆出了房門。

  我們前面說過,上上下下僕人都跑空了。

  於是,德·維爾福先生只得請德·阿弗裡尼代為照料治喪的一應事宜,在我們的大都市裡死了人,尤其是在這種頗為曖昧的情況下死了人,操辦喪事可真是手續繁多,麻煩得很。

  至於諾瓦蒂埃,他的這種沒有動作的悲痛,這種沒有手勢的絕望,這種無聲的潸然淚下,真是使人不忍目睹。

  維爾福回到書房。德·阿弗裡尼去找市政廳專門負責驗屍的醫生,這個醫生有個頗為貼切的外號,叫死人醫生。

  諾瓦蒂埃執意要留在孫女身邊。

  半小時後,德·阿弗裡尼帶著他的同行回來。街上的大門是關上的,而看門人又跟其他僕人一起走了,所以維爾福只好親自去開門。

  他陪他們回進屋子,但到樓梯口就止住了腳步;他沒有勇氣再走進那個停放著屍體的房間。

  於是,兩位醫生逕自上樓走進瓦朗蒂娜的房間。

  諾瓦蒂埃待在床邊,跟死者同樣的臉色慘白,同樣的寂然不動。

  死人醫生跟屍體打了半輩子交道,他神情漠然地走到床邊,掀起蓋在年輕姑娘身上的床單,稍稍掰了掰她的嘴唇。

  「哦!」德·阿弗裡尼歎著氣說,「可憐的姑娘,她是死了,行啦。」

  「對。」那個醫生極其簡潔地回答說,鬆手讓床單重新蓋住瓦朗蒂娜的臉。

  諾瓦蒂埃發出一陣陣嘶啞的喘氣聲。

  德·阿弗裡尼轉過臉去,只見老人的眼睛在閃閃發光。好心的醫生明白,諾瓦蒂埃的意思是說他想再看看他的孩子,於是就把老人推到床前,趁那個死人醫生把碰過死人嘴唇的手指浸到漂白液裡去的當口,掀起床單露出那張猶如安睡的天使那般安詳白晳的臉龐。

  從諾瓦蒂埃眼角滾下的一行淚水,表達了他對好心的醫生的感謝。

  死人醫生就在瓦朗蒂娜屋裡的一張桌子上擬寫驗屍報告,這最後一項手續辦完以後,德·阿弗裡尼便送他出去。

  維爾福聽見兩人下樓的聲音,走到書房門口。

  他向那個醫生說了幾句表示感謝的話,隨即轉身向著德·阿弗裡尼說:

  「現在,該請個神甫來了吧?」

  「您是否要指定某一位神甫來為瓦朗蒂娜祈禱?」德·阿弗裡尼問。

  「不必,」維爾福說,「就近找一位就行。」

  「近邊有個義大利神甫,」那個醫生說,「前一陣剛搬到您隔壁的那幢房子來住。要不要我順便去把他請來?」

  「德·阿弗裡尼,」維爾福說,「那就麻煩您陪這位先生一起走吧。請把鑰匙帶上,這樣進出可以方便些。把神甫請來以後,就勞駕您陪他去我可憐的孩子的房間。」

  「您要跟他說話嗎,我的朋友?」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您是能原諒我的,是嗎?一個神甫,想必是能理解所有的種種悲痛,包括父親失去子女的悲痛的。」

  說完,德·維爾福先生遞給德·阿弗裡尼一把鑰匙,向那位陌生的醫生欠身告別,然後就回進書房去工作了。

  對有些機體來說,工作是醫治悲痛最好的藥方。

  兩位醫生下樓來到街上時,瞧見一個身穿長袍的教士站在隔壁房子的門口。

  「這就是我對您說起的那位神甫。」死人醫生對德·阿弗裡尼說。

  德·阿弗裡尼向那位教士迎上前去。

  「先生,」他說,「有位不幸的父親,就是維爾福檢察官先生,剛剛失去他的女兒,不知能否請您前去幫助他一下。」

  「啊!先生,」神甫帶著明顯的義大利口音回答說,「是的,我知道他家裡死了人。」

  「那麼,我就無須向您說明,他冒昧地有求於您的,是怎樣的一種服務了。」

  「我正要去自薦哩,先生,」神甫說,「恪盡職守是我們的使命。」

  「那是位年輕姑娘。」

  「是的,這我知道,是從那幢房子裡逃出來的僕人告訴我的。我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已經為她祈禱過了。」

  「謝謝,謝謝,先生,」德·阿弗裡尼說,「既然您已經開始履行您的聖職了,那就請繼續下去吧。請去坐在死者的身邊祈禱,喪家會對您感激不盡的。」

  「我這就去,先生,」神甫回答說,「而且我敢說,誰的祈禱也不會有我這麼虔誠。」

  德·阿弗裡尼攙著神甫,一路來到瓦朗蒂娜的房間,經過維爾福的書房時,房門關著;維爾福把自己關在了裡面,所以他們沒有見到他。瓦朗蒂娜還躺在床上,殯儀館的人要到傍晚才來收屍。

  神甫走進房門時,諾瓦蒂埃跟他目光相接,而且想必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出了某種特殊的含義,因為他的目光就此停留在了對方臉上。

  德·阿弗裡尼把死者和諾瓦蒂埃都託付給了神甫。神甫答應德·阿弗裡尼,在給瓦朗蒂娜祈禱的同時,也會照顧好諾瓦蒂埃。

  神甫神情嚴肅地開始工作了,而且,想必是為了免得有人來打擾他的祈禱,也免得有人來打擾悲痛中的諾瓦蒂埃,他等德·阿弗裡尼先生出了房門以後,不僅把醫生離去的這扇房門鎖上,而且把通德·維爾福夫人房間的那扇房門也鎖上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3 10:21

第一百零四章 唐格拉爾的簽字

  第二天是個陰霾多雲的日子。

  殯儀館的人昨夜已經了結收屍的差事,把停放在床上的屍體用裹屍布包住,縫合了起來;雖說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淒涼地蒙在死者身上的裹屍布,畢竟是死者生前喜好的一個最後見證。

  這塊裹屍布,正是年輕姑娘半個月前買的一塊質地上好的細麻布衣料。

  傍晚時分,幾個特地叫來的人把諾瓦蒂埃從瓦朗蒂娜的臥室抬回他自己的房間;出人意料的是,要老人從孫女身旁離開居然沒費什麼事。

  布索尼神甫一直守候到天色破曉。天亮以後,他就回家去了,走前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早上八點德·阿弗裡尼到時,正遇上維爾福要去諾瓦蒂埃的房裡,就陪他一起去看看老人夜裡過得怎麼樣。

  他們看見老人坐在當床用的大扶手椅裡,睡得正甜——臉上幾乎帶著笑容。

  兩人站在門口愣住了。

  「瞧,」德·阿弗裡尼對望著熟睡的父親的維爾福說,「瞧,就是最深切的悲傷,老天爺也自有辦法撫慰和排解。當然誰也不會說諾瓦蒂埃先生不愛他的孫女兒,可是他照樣睡著了。」

  「是啊,您說得很對,」維爾福神色驚訝地回答說,「他睡著了,可這真是挺奇怪的,因為平時他心裡稍微有些不痛快,就會徹夜不眠。」

  「悲傷把他壓垮了。」德·阿弗裡尼說。

  說完,兩人一路沉思著,返回檢察官的書房。

  「瞧,我不曾睡過,」維爾福朝著德·阿弗裡尼指了指那張根本沒有碰過的床說,「悲傷並沒把我壓垮,我已經有兩夜沒睡了。您瞧瞧我的辦公桌,這兩天兩夜,天哪,我不停地在寫!……我仔細研究案卷,修改了這份指控貝內代托行兇殺人的起訴書!……哦,工作,工作!我的激情,我的歡樂,我的狂熱,是你壓垮了我的悲傷!」

  說著,他痙攣地抓住德·阿弗裡尼的一隻手。

  「要我為您做什麼事嗎?」醫生問。

  「不,」維爾福說,「但請您十一點鐘再來一下;中午十二點要……要運走……天哪!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檢察官的鐵石心腸也變軟了,他抬頭望著上天,發出一聲哀歎。

  「您去大廳接待來客嗎?」

  「不,有一位堂弟代我行使這傷心的職責,我,我還要去工作,大夫;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就忘了其他的一切。」

  果然,還沒等醫生走到門口,檢察官便又工作起來了。

  在臺階上,德·阿弗裡尼遇見了維爾福對他說的那位親戚,此人在這個故事裡正如在這個家族裡同樣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是生來在這個世界上充當供人差遣的角色的這麼一個人物。

  他很準時,穿著黑衣服,胳臂上箍著黑紗,帶著一副準備隨時根據需要而調整的臉容來見他的堂兄,隨後就上客廳去了。

  十一點鐘,靈車轔轔駛過院子裡的石板地,聖奧諾雷區的街上擠滿了交頭接耳的人群,這些看熱鬧的人碰到富家辦喪事,就像碰上喜慶節日一樣興致勃勃,會像去看公爵小姐的婚禮一樣起勁地趕來參觀一次鋪張的出殯。

  接待前來弔唁的賓客的大廳裡漸漸擠滿了人,首先來到的是我們的一些老相識:德佈雷,夏托—勒諾,博尚,然後是司法界、文藝界和軍界的所有頭面人物;德·維爾福先生憑他的社會地位,尤其是憑他的個人聲望,早已躋身於巴黎社交界的上層圈子。

  那個堂弟站在門口接引每位來客。態度冷漠的來客們,看見他那副無動於衷的尊容,應該說會覺得輕鬆不少,因為這張臉不像一位父兄或未婚夫那樣,讓來客覺著非裝出一副虛偽的愁眉苦臉的樣子,或者非擠出幾滴假惺惺的眼淚不可。

  那些彼此認識的來客用目光打著招呼,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

  其中有一簇人由德佈雷、夏托—勒諾和博尚組成。

  「可憐的姑娘!」德佈雷也像別人一樣,先對這場喪事言不由衷地說上幾句,「可憐的姑娘!這麼有錢,這麼漂亮!夏托—勒諾,才多久哪?……至多不過三四個星期以前吧,我們還在這兒參加那場結果沒簽成的婚約簽字儀式來著,那時候您想得到會出這種事情嗎?」

  「的確想不到。」夏托—勒諾說。

  「您認識她嗎?」

  「我在德·莫爾塞夫夫人的舞會上跟她交談過一兩次;儘管她的神情有點憂鬱,但看上去還是挺迷人的。她的繼母去哪兒了,您知道嗎?」

  「她跟接待我們的這位先生的夫人一塊兒待著呢。」

  「這一位是何許人哪?」

  「哪一位?」

  「接待我們的這一位唄。是位議員?」

  「不是,」博尚說,「那些國會議員是我每天都非得見到不可的,這張臉陌生得很。」

  「這條噩訊,您的報紙登了沒有?」

  「提了一下,不過那篇文章不是我寫的;我甚至相信德·維爾福先生看了準會不高興的。那篇文章好像是這麼說的,要是這四樁接踵而至的死亡事件不是出在檢察官先生的府上,而是出在別的地方,檢察官先生當然是會更上勁些的。」

  「還有,」夏托—勒諾說,「為家母看病的德·阿弗裡尼醫生說,他情緒非常沮喪。」

  「可您在找誰呢,德佈雷?」

  「我在找基督山先生。」年輕人回答說。

  「我上這兒來的時候,在大街上遇見過他。我想他是剛出門,據他說是要上他的銀行家那兒去。」博尚說。

  「上他的銀行家那兒去?他的銀行家不就是唐格拉爾嗎?」夏托—勒諾問德佈雷。

  「我想是吧,」那位機要秘書略微有些尷尬地回答說,「不過沒來這兒的,可不止基督山先生一個人。莫雷爾我也沒看見呀。」

  「莫雷爾!他也認識這家子人嗎?」夏托—勒諾問。

  「我記得人家只給他介紹過德·維爾福夫人。」

  「那有什麼關係,他應該來,」德佈雷說,「要不今晚他能談些什麼?還不是這場喪葬,這是報上的新聞嘛;不過,噓,咱們別說話,司法與宗教部長先生來了,他準會覺得非向那位哭哭啼啼的堂兄弟發表一通小小的speech不可。」

  說著,這三個年輕人走到靠近門口的地方,準備恭聽司法與宗教部長那番小小的speech。

  博尚沒說錯;他在趕來參加喪禮的路上,是遇見過基督山,那一位正坐車向昂坦堤道街的唐格拉爾府邸而去。

  銀行家從窗子裡看到伯爵的馬車駛進院子,就出來迎接,他有些愁眉苦臉的樣子,但態度很殷勤。

  「嗯!伯爵,」他伸手給基督山說,「您是來向我表示慰問的吧?說實話,我的家門是遭到了不幸;剛才瞥見您來的那會兒,我不由得暗自問自己,我有沒有希望過可憐的莫爾塞夫家遭受不幸,以致應驗了一句老話:『願人遭禍者,禍必降其身。』嗯!憑良心說,沒有,我從來沒有希望莫爾塞夫家遭受不幸;對一個像我這樣白手起家的人,一個像我這樣靠自己來打天下的人來說,他也許是有點驕傲;可是每個人都有缺點的嘛。哎!您當心呀,伯爵,像我們這代人……不過,對不起,您還不能算是我們這代人,您還是個年輕人……我們這代人今年的日子可不好過哪:瞧瞧咱們那位清廉方正的檢察官維爾福,他剛剛又失去了一個女兒。這不,算算看吧:維爾福,剛才說了,莫名其妙地落了個家破人亡;莫爾塞夫名譽掃地,自殺身亡;我呢,由於那個貝內代托的醜行而受盡人家的奚落,還有……」

  「還有什麼?」伯爵問。

  「唉!您難道不知道?」

  「又是件不幸的消息?」

  「我女兒……」

  「唐格拉爾小姐怎麼啦?」

  「歐仁妮離開我們出走了。」

  「哦!天哪!您在說什麼呀!」

  「這是真的,親愛的伯爵。天哪!您既沒妻子又沒孩子,這有多幸福哪!」

  「您這麼認為?」

  「哎!我的天主!」

  「您說歐仁妮小姐……」

  「她無法容忍那個壞蛋對我們的羞辱,要求我允許她外出旅行。」

  「她走了?」

  「前兩天的晚上走的。」

  「跟唐格拉爾夫人一起?」

  「不,跟一位親戚……不過,我親愛的歐仁妮,我們怕是就此再也見不到囉;我瞭解她的性格,她是不會再肯回法國來了!」

  「有什麼辦法呢,我親愛的男爵,」基督山說,「家庭的不幸,這種對一個把孩子看作全部財富的可憐人來說無法忍受的不幸,一位百萬富翁還是承受得了的。注重實際的人向來把哲學家的說法丟在一邊,信奉這樣的信條:『哪怕出的事再多,有錢就能找到安慰。』您如果也信奉這一信條,那理應比任何人都能更快地找到安慰:因為您是金融界的國王,是無所不能的。」

  唐格拉爾睃了伯爵一眼,想看看他是在取笑他還是很嚴肅地這麼說的。

  「可不是,」他說,「事實上,如果財富能使人得到安慰的話,我是理應得到安慰的:我有錢嘛。」

  「非常有錢,親愛的男爵,富得像座金字塔;即使有人想摧毀它,也未必敢這麼做;即使敢,也未必能做得到。」

  唐格拉爾看到伯爵居然這麼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話,不由得笑了一下。

  「這一來我倒想起來了,」他說,「您剛才進門的那會兒,我正在簽署五張小小的憑單;我已經簽了兩張,您能允許我把那三張也一起簽掉嗎?」

  「請便,親愛的男爵,請便。」

  一時間,房間裡寂靜無聲,只聽見銀行家的羽毛筆在沙沙作響,基督山則抬頭在看天花板上描金的飾線。

  「是西班牙債券,」基督山說,「海牙債券,還是那不勒斯債券?」

  「都不是,」唐格拉爾自負地呵呵笑著說,「是當場現付的法蘭西銀行憑單。喔,」他又說,「伯爵先生,既然我是國王,那麼您就是金融界的皇帝了。可是像這樣每張價值一百萬的小紙頭,您恐怕見得不多吧?」

  基督山接過唐格拉爾驕矜地遞給他的這五張紙片,先拿在手裡像是掂一掂它們分量似的,然後唸道:

  法蘭西銀行董事先生台鑒:

  請憑此單據於本人存款名下支付一百萬法郎為荷。

  唐格拉爾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數道,「五百萬!喲!就跟您說的一樣,克雷絮斯陛下 [1] !」

  「我平時做生意,也是這樣做的。」唐格拉爾說。

  「那好極了,尤其是如果這筆款子能付現錢的話——當然我對此並不懷疑。」

  「當場能付現錢。」唐格拉爾說。

  「有這樣的信用可真不賴。說實話,也只有在法國才能見到這種事情:五張小紙片值到五百萬。真得親眼見到才能相信哩。」

  「您不相信?」

  「不是。」

  「可您說話的口氣……得,您不妨給自己找個樂子:您跟我的辦事員一起上銀行去,就可以看見這幾張憑單換成同樣面額的現款了。」

  「不,」基督山說著,把五張紙片折了起來,「真的不必了,這事兒太稀奇,我要親自去體驗一下。我曾經預定在您這兒提取六百萬,我已經取過九十萬法郎,所以您還得支付給我五百一十萬法郎。這五張紙片既然有您的簽字,我當然是相信的,現在我就收下它們,這是一張六百萬提款全部結清的收據。我事先就準備了這張收據,因為不瞞您說,我今天有急用。」

  說著,基督山一手把五張紙片放進衣袋,一手把收據遞給銀行家。

  即便有個晴天霹靂炸響在唐格拉爾腳跟前,他也未必會這樣驚恐萬狀。

  「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伯爵先生,您拿走這筆錢?可是對不起,對不起,這筆錢是我欠濟貧院的,是一筆存款,我答應了今天上午付款的。」

  「啊!」基督山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不一定非要拿這五張紙片,請另外換一種方式付款給我好了;我拿這幾張紙片,是出於一種好奇心,指望有一天好讓人家都說,唐格拉爾銀行一不用事先通知,二不用讓我等五分鐘,當場就付給了我五百萬現款!那可真帶勁!不過,這幾張憑單您還是拿回去吧;我再重說一遍,請另外支付給我好了。」

  說著,他把那五張票據遞給唐格拉爾,唐格拉爾臉色鐵青地伸出手來,就像禿鷲隔著鐵籠伸出爪子,來抓別人從它那兒奪去的肉似的。

  突然間,他改變了主意,竭盡全力控制住自己。

  隨後,只見他微笑起來,驚慌失態的臉,漸漸變得笑容可掬了。

  「其實,」他說,「您的收據就是錢嘛。」

  「哦!我的天主,可不是嗎!要是您在羅馬,憑我的收據,湯姆森—弗倫奇銀行就會付款給您,手續並不比您這兒麻煩多少。」

  「對不起,伯爵先生,對不起。」

  「那麼我可以收下這筆錢了?」

  「是的,」唐格拉爾一邊說,一邊揩著從發根往下淌的汗珠,「請收下,請收下。」

  基督山把這五張紙頭放在袋裡,臉上那種無法形容的表情似乎在說:

  「當然囉!還是再想想吧;要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不,」唐格拉爾說,「不;請一定收下我的簽字憑單。您知道,沒有人會比一個金融家更拘泥形式的了;我本來是打算把這筆錢付給濟貧院的,所以就覺得,如果沒有把這些憑單給他們,就是食言了,倒好像一個埃居換成另一個埃居就不行了似的。請您務必原諒喔!」

  說完,他神經質地大聲笑起來。

  「不用客氣。」基督山態度優雅地回答說。「那我收下了。」

  說著,他把這些憑單放進錢袋裡。

  「不過,」唐格拉爾說,「我們還有十萬法郎沒有結清呢。」

  「哦!小事一樁,」基督山說,「銀行手續費就差不多有這些;您不必付了,我們兩清了。」

  「伯爵,」唐格拉爾說,「您此話當真?」

  「我從來不跟銀行家開玩笑。」基督山帶著一種近乎傲慢的嚴肅神情說。

  說完,他就向門口走去。正當此時,貼身男僕通報說:

  「濟貧院財務主任德·博維爾先生到。」

  「唷,」基督山說,「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趕上拿您的簽字憑單了,要不人家還要來爭呢。」

  唐格拉爾的臉又一次變白了,他趕緊跟伯爵告別。

  基督山向佇立在前廳的德·博維爾先生禮節性地欠了欠身子,這位先生也還了禮,而等基督山先生一走,這位先生立即就被帶進了唐格拉爾先生的書房。

  伯爵看見濟貧院財務主任先生手裡拿著錢包的那一刻,神情莊重的臉上不由得掠過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

  到了門口,他登上自己的馬車,吩咐即刻去法蘭西銀行。

  這當口,唐格拉爾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向財務主任迎上前去。

  不用說,他的唇邊裝模作樣地掛著親切的微笑。

  「您好,我親愛的債權人,」他說,「因為我敢打賭,這回來的準是位債權人。」

  「您猜對了,男爵先生,」德·博維爾先生說,「我是代表濟貧院來的;我受那些孤兒寡婦之托來向您提取一筆五百萬的施捨款項。」

  「有道是孤兒惹人憐哪!」唐格拉爾開了句玩笑說,「可憐的孩子!」

  「而我就是以他們的名義來見您的,」德·博維爾先生說,「您想必已經收到了我昨天的來信?」

  「是的。」

  「我今天把收據帶來了。」

  「親愛的德·博維爾先生,」唐格拉爾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恐怕得請您的孤兒寡婦們再等二十四個小時,因為基督山先生,就是您剛才瞧見從這兒出去的那位……您瞧見他了,是嗎?」

  「是的;怎麼樣呢?」

  「嗯!基督山先生把他們的五百萬給帶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

  「伯爵在我這兒有一個可以無限提款的戶頭,是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銀行開的。他剛才來,要在我這裡一次提款五百萬。我給他開了法蘭西銀行的憑票:我的資金都存放在這家銀行裡。而您明白,我怕在同一天裡向銀行董事先生支取一千萬,會使他覺得奇怪的。

  「要是分在兩天麼,」唐格拉爾笑嘻嘻地接著說,「那就沒關係啦。」

  「有這種事!」德·博維爾先生喊道,用的是一種全然不相信的口氣,「剛才出去的那位先生拿了您五百萬?他剛才出去時還跟我打了招呼,倒像我也認識他似的。」

  「您不認識他,可他說不定卻認識您。基督山先生什麼人都認識。」

  「五百萬!」

  「他的收據在這兒。請您像聖多馬 [2] 一樣:親眼看看,親手摸摸吧。」

  德·博維爾先生拿過唐格拉爾遞給他的那張紙,唸道:

  茲收到唐格拉爾男爵先生五百一十萬法郎,此筆款項他可隨時向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銀行支取。

  「還真沒錯哇!」這一位說道。

  「您知道湯姆森—弗倫奇銀行?」

  「知道,」德·博維爾先生說,「我和它打過一筆二十萬法郎的交道。不過從那以後,我就沒聽說過它的消息了。」

  「那是歐洲最有信譽的銀行之一。」唐格拉爾一邊說,一邊把他剛從德·博維爾先生手裡拿回來的那張收據漫不經心地往辦公桌上一扔。

  「他光在您這兒就有五百萬?喔唷!那這位基督山伯爵準是個大富豪啦?」

  「可不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個人,可我知道他有三個無限提款的戶頭:我這兒一個,羅斯切爾德那兒一個,拉菲特那兒還有一個,另外,」唐格拉爾漫不經心地接著說,「您看,他把十萬法郎留給我當作手續費,算是給我的優惠。」

  德·博維爾先生表示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樣子。

  「我要去拜訪他一次,」他說,「我得請他為我們捐些款。」

  「哦!這您是十拿九穩的;他每月光花在施捨上的錢就不止兩萬法郎。」

  「那太好了。我還要向他引用一下德·莫爾塞夫夫人和她兒子的例子。」

  「什麼例子?」

  「他們把全部財產都捐給了濟貧院。」

  「什麼財產?」

  「他們的財產,也就是已故德·莫爾塞夫將軍的財產。」

  「什麼理由?」

  「因為他們不想接受一份不光彩的家產。」

  「那他們靠什麼為生?」

  「母親到外省隱居,兒子去從軍。」

  「哎呀呀,」唐格拉爾說,「他們可真是太較真啦!」

  「昨天我剛把他們的捐贈登記造冊。」

  「他們的財產值到多少?」

  「喔!不算很多:一百二三十萬法郎吧。我們還是再來談談那五百萬的事吧。」

  「好呀,」唐格拉爾的語氣是再自然不過的,「那麼,您是急於要拿到這筆錢囉?」

  「就是;我們明天就要查點帳目。」

  「明天!那您幹嘛不早說?不過,明天還早著呢!幾點鐘開始查點?」

  「兩點。」

  「那您中午十二點派人來取錢吧。」唐格拉爾臉上掛笑地說。

  德·博維爾先生居然不想多費什麼口舌!他點點頭,拿起那只錢包。

  「哎!我想到了,」唐格拉爾說,「您還有個好辦法。」

  「怎麼說?」

  「基督山先生的收據等於是錢;把這張收據拿到羅斯切爾德銀行或者拉菲特銀行去,您立刻就能拿到現款。」

  「即使他們拿了收據要到羅馬才能兌現?」

  「當然。您只要付一筆五六千法郎的貼息就行。」

  財務主任嚇得倒退一步。

  「天哪!不,我寧可等到明天。虧您說得出!」

  「對不起,剛才我以為,」唐格拉爾厚顏無恥地說,「我以為您有一筆小小的缺額要填補呢。」

  「嗐!」財務主任說。

  「請聽我說,這種事一點不稀奇,可要真是那樣,也就只好做點犧牲囉。」

  「謝天謝地!不用。」德·博維爾說。

  「那麼就明天;是不是,我親愛的財務主任?」

  「對,明天;可這次不會有問題了吧?」

  「嘿!您在開玩笑呐!請在中午十二點鐘派人來,我事先會通知法蘭西銀行的。」

  「我親自來。」

  「那敢情好,我又能有幸跟您見面了。」

  兩人握手。

  「順便問一句,」德·博維爾先生說,「我來的路上正遇見可憐的德·維爾福小姐的送葬行列,您不去送葬嗎?」

  「不去,」銀行家說,「自從出了貝內代托那檔子事以後,我有點成了大家的笑柄,所以不想出頭露面嘍。」

  「呵!瞧您說的;那樁事情裡您有什麼錯呀?」

  「請聽我說,親愛的財務主任,一個人有了像我這樣從沒受過玷污的名聲,就會變得敏感嘍。」

  「人們都很同情您,請相信這一點,尤其是,人們都很同情唐格拉爾小姐。」

  「可憐的歐仁妮!」唐格拉爾長歎一聲說,「您知道她進修道院了嗎,先生?」

  「不知道。」

  「唉!可惜事情就是這樣。出事的第二天,她就決定跟她的一位修女朋友一起出走;她要到義大利或西班牙去找一所教規嚴謹的修道院。」

  「哦!太可怕了!」

  感歎一聲過後,德·博維爾邊向做父親的說一大堆撫慰的話,邊起身告辭。

  但他前腳剛出門,唐格拉爾就做了一個極有表情的姿勢,這個姿勢,是只有看過弗雷德里克扮演的羅貝爾·馬凱爾 [3] 的人才能懂得的,同時他還喊了一聲:

  「傻瓜!!!」

  他把基督山的收據塞進一隻小錢袋裡。

  「你就中午來吧,」他又說,「到中午,我就跑得遠遠的囉。」

  然後,他把房門鎖緊,回過來把錢箱的抽屜全都倒了個空,湊到五萬法郎左右的鈔票,把有些函件燒了,另一些則放在顯眼的地方,接著開始寫一封信,寫完以後封好口,寫上:「唐格拉爾男爵夫人收」。

  「今天傍晚,」他低聲自語說,「我親自把它放在她的梳粧檯上。」

  然後,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張護照。

  「很好,」他說,「有效期還有兩個月哩。」

  [1] 克雷絮斯(約西元前596—前546):古代小亞細亞國家呂底亞的國王,以巨富著稱。

  [2] 《聖經》中耶穌十二信徒之一。據《新約·約翰福音》,耶穌復活後,他起先不相信。直到看見耶穌身上的釘痕並用手探入耶穌肋旁,才相信耶穌復活。

  [3] 羅貝爾·馬凱爾是1834年在巴黎首演的同名歌劇中的主人公,扒手出身,但一直以銀行家的身份混跡於上層社會。弗雷德里克·勒梅特(1800—1876)則是當時一個有名的浪漫派演員,他在大仲馬的許多劇作中扮演過重要角色。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3 10:22

第一百零五章 拉雪茲神甫公墓

  沒錯,德·博維爾先生曾遇到過那支陪送瓦朗蒂娜去最後歸宿地的送殯行列。

  天空陰霾多雲。吹過的風還帶著暖意,但已對枝頭的黃葉透出蕭瑟的殺機,黃葉從日漸變得光禿的樹枝上吹落,在熙熙攘攘擠滿林蔭大道的行人頭上飄舞。

  德·維爾福先生是個地道的巴黎人,在他心目中,唯有拉雪茲神甫公墓才配得上接納巴黎家庭的逝者;其他的公墓,都只不過是些鄉間的墳場和死者暫時的棲身之地。只有在拉雪茲神甫公墓,一個有教養的亡靈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我們已經知道,他在那兒買下了一塊永久墓地,造了墓室,而現在,裡面很快就住進了家族的一些成員。

  陵墓的三角形橫楣上鐫刻著:

  聖梅朗與維爾福家族

  ;這是瓦朗蒂娜的母親、可憐的蕾內的遺願。

  且說排場很大的送殯行列從聖奧諾雷區出發,一路向著拉雪茲神甫公墓進發。隊伍穿過整個巴黎,折入唐普爾區,然後沿著週邊林蔭大道直抵公墓。打頭的是二十輛喪車,緊接著是五十多輛私家馬車,在這五十輛馬車後面還有五百來個步行的人。

  瓦朗蒂娜的死,幾乎對於所有的年輕人都不啻是個晴天霹靂。雖說半空中蒙著層凜冽的霧氣,時令也顯得蕭疏而單調,但這位在如花之年夭折的年輕姑娘,她的美麗,她的純潔,她的可愛,都使他們平添了一種充滿詩意的傷感。

  離開巴黎市區時,只見一輛由四匹馬拉著的馬車疾駛而來,趕上行列後,轅馬挺直彈簧般強勁的腿彎,車子戛然停住:來的是基督山先生。

  伯爵從敞篷馬車下來,走進徒步跟在柩車後面的人群。

  夏托—勒諾瞥見了伯爵,馬上從他那輛轎式馬車下來,迎上前去。博尚也跨下他坐的那輛包租的輕便馬車。

  伯爵在人群中仔細地張望;顯然他是在找人。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

  「莫雷爾在哪兒?」他問,「各位,你們有誰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們在喪家弔唁時,就問過這個問題了,」夏托—勒諾說,「我們中間誰也沒見過他。」

  伯爵不響了,繼續在朝四下裡瞧著。

  送殯行列終於抵達了公墓。

  基督山敏銳的目光突然往紫杉和冷松的樹叢望去,不一會兒,他那焦急不安的神情就消失了;黑黝黝的綠籬後面閃過一個人影,基督山準是已經認出了他要找的人。

  讀者想必都知道,在這種豪華的大公墓裡落葬是怎麼回事:身穿黑衣的人群散佈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間一片寂靜,只有從圍繞墓塋的綠籬中偶爾傳來細枝折斷聲,打破這肅穆的氣氛。隨後響起神甫憂鬱的誦經聲,其中不時夾雜著從飾著鮮花的女帽那兒傳來的嗚咽聲,在這些女帽下面,可以看見一些哭喪著臉、雙手合在胸前的女人。

  基督山看到的那個人影,急速地穿過從愛洛伊絲和阿貝拉爾 [1] 的墓地呈星狀延伸出去的林蔭道,來到柩車的轅馬邊上,與死者的幾個僕人邁著同樣的步伐走到選定的墓穴跟前。

  他們兩人關注著不同的對象。

  基督山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幾乎不為周圍人注意的人影。

  他有兩回走出行列,要看清楚這個人有沒有把手伸進衣服去摸藏在裡面的武器。

  當送殯行列停下以後,可以看清這個人影就是莫雷爾,他穿著紐扣扣到頸脖的黑色禮服,臉色鐵青,雙頰凹陷,帽子被痙攣的雙手揉得皺皺的,他背靠著長在高處的一棵大樹,從那裡可以俯視陵墓,把即將舉行的葬禮的每個細節都看在眼裡。

  一切都按常規進行。有幾位男士,而且跟通常一樣,那總是幾位最不容易動感情的男士,正在發表演說。他們有的對做女兒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做父親的悲痛侃侃而談;有些善於想像的人還聲稱這個年輕姑娘曾經不止一次地向德·維爾福先生為懸於他的法律之劍下的罪犯求情;最後,他們極盡援用詞藻華麗的隱喻和傷感纏綿的長句的能事,用各種方式來為馬萊伯致杜佩里埃的名詩 [2] 作出詮釋。

  基督山什麼也沒聽見,而且什麼也沒看見,或者說只看見了莫雷爾,這位年輕軍官鎮靜而沒有表情的神態,在唯一能洞悉他內心的伯爵眼裡,顯得異常可怕。

  「瞧,」驀然間博尚對德佈雷說,「那不是莫雷爾嗎!他這是在往哪兒躲呀?」

  說著,他倆又叫夏托—勒諾看他。

  「瞧他臉色有多蒼白。」夏托—勒諾說著打了個寒噤。

  「準是著涼了。」德佈雷說。

  「不是的,」夏托—勒諾慢悠悠地說,「我看哪,他是動了情。馬克西米利安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得了吧!」德佈雷說,「他幾乎根本就不認識德·維爾福小姐。這是您自己說的。」

  「這沒錯。可是我記得在德·莫爾塞夫夫人家的舞會上,他跟她跳過三次舞;您一定記得,伯爵,就是您很出風頭的那次舞會。」

  「不,我不記得。」基督山漫聲應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麼問題,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莫雷爾的一舉一動,只見那年輕人的雙頰在抽動,就像一個人要抑制或屏住自己的呼吸時那樣。

  「演講結束了;再見,各位。」伯爵突然說道。

  說完,他做了個告別的手勢,便消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兒。

  葬禮結束,來賓們紛紛返回巴黎。

  夏托—勒諾朝四下張望了一陣,想找莫雷爾;但剛才他目送伯爵離開的那會兒,莫雷爾已經挪了地方,於是,夏托—勒諾找了一陣沒找到以後,也就跟在德佈雷和博尚後面離去了。

  基督山方才閃進一片矮林,藏身在一座寬闊的墳墓後面,窺伺著莫雷爾的一舉一動,這時,陵墓跟前看熱鬧的人都已散去,隨後工人也走了,莫雷爾卻一步步向陵墓走去。

  莫雷爾神情茫然地緩緩環視四周;但當他的目光掃到對面的那塊圓形墓地時,基督山已經悄悄地又向前走了十來步路,並被他發覺。

  年輕人跪了下去。

  伯爵伸長脖子,睜大眼睛盯住莫雷爾,繼續向他走去,而且膝部保持彎曲,彷彿準備一有情況就撲上去似的。

  莫雷爾低下頭去,直到前額碰到墓石。他雙手抓住鐵柵喃喃地說:

  「呵,瓦朗蒂娜!」

  這短短的一聲喊叫所流露的一片至情,使伯爵感到心碎。他上前一步,把手按在了莫雷爾的肩上。

  「您在這兒,親愛的朋友,」他說,「我正在找您呢。」

  基督山以為莫雷爾會發作一場,會指責他,會對他大發雷霆;但他想錯了。

  莫雷爾轉過身來,外表看上去非常平靜。

  「您看見了,」他說,「我在祈禱。」

  伯爵用疑慮的目光把年輕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這麼打量過後,他好像放心一些了。

  「要不要我陪您回巴黎?」他說。

  「不用,謝謝。」

  「我總還能為您做些什麼吧?」

  「請讓我自己祈禱吧。」

  伯爵沒有表示異議,當即離去,但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找一個新的位置,仍能把莫雷爾的每個動作都看在眼裡。莫雷爾終於立起身來,拍去膝頭在石板地上沾的塵土,頭也不回地走上了回巴黎的路。

  他緩緩地沿著拉洛凱特街往下走。

  伯爵打發他那輛停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的馬車先回去,自己跟在莫雷爾後面,和他保持一百來步的距離。馬克西米利安穿過運河,沿著林蔭大道折回梅斯萊街。

  莫雷爾到家才五分鐘,伯爵也到了。

  朱麗站在花園進口的地方,全神貫注地看著佩納隆師傅,他正兒八經地幹著園丁的營生,在給孟加拉玫瑰插枝。

  「呵!基督山伯爵先生!」她欣喜地喊道,每當基督山來梅斯萊街做客的時候,這個家庭的成員都會有這種欣喜的表示。

  「馬克西米利安剛回來,是不是,夫人?」伯爵問。

  「是的,我剛才好像看見他過去的,」少婦說,「要不要去叫埃馬紐埃爾來?」

  「對不起,夫人;我得馬上到馬克西米利安的房間去,」基督山說,「我有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

  「那就請上去吧。」她說,帶著甜蜜的笑容目送他一路走去,直到消失在樓梯口。

  基督山很快地穿過從底樓通往馬克西米利安套房的那兩層樓面;到了那一層的樓梯口,他側耳細聽:聽不到一點聲音。

  就像大多數獨戶人家居住的老宅一樣,這個樓梯口只攔了一道鑲玻璃的門。

  不過這道門上沒有插著鑰匙。馬克西米利安從裡面把門鎖上了。從門玻璃裡沒法看見裡面,一塊紅色絲簾遮住了玻璃。

  伯爵臉上暫態間泛起的紅潮,透露了他萬分焦急的心情;對這個平素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來說,這種感情的外露是很不尋常的。

  「怎麼辦?」他低聲自語。

  他思索了一會兒。

  「拉鈴?」他暗自思忖,「不行!鈴聲,也就是說有人來訪,對一個處於馬克西米利安這樣狀況的人來說,只會促使他快下決心,結果回答鈴聲的就會是另一種響聲。」

  基督山渾身起了顫慄。但他多年來已經習慣於迅若閃電地當機立斷,所以他抬起胳臂肘猛地向門上的方格玻璃撞去,玻璃頓時裂成碎片飛了開去,他隨即撩開門簾,瞧見莫雷爾坐在書桌前面,手裡握著一支羽毛筆,剛才因為聽到玻璃撞碎的聲音,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沒事,」伯爵說,「真是太對不起了,親愛的朋友!我沒站穩,腳一滑,胳膊肘撞在了您的門玻璃上;既然已經碎了,我就乾脆圖個方便進來吧;不用勞駕,不用勞駕。」

  說著,伯爵把胳膊從缺口處伸進去,打開了門。

  莫雷爾立即站起身來,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前去,他並不是想迎接伯爵,而是想擋住他,不讓他過去。

  「要說呢,這還是您的僕人的不是,」基督山揉著胳膊肘說,「您的地板滑得就像鏡子似的。」

  「您受傷了嗎,先生?」莫雷爾冷冷地問。

  「我不知道。可您在幹什麼哪?在寫東西?」

  「我?」

  「您的手指上沾著墨水。」

  「是的,」莫雷爾回答說,「我在寫東西;儘管我是軍人,有時也寫寫東西。」

  基督山在房間裡走了幾步。馬克西米利安只得讓他過去,但緊緊跟在他後面。

  「您是在寫東西?」基督山又問,目光逼視著對方。

  「我已經有幸對您說過了,是的。」莫雷爾說。

  伯爵朝四下裡看了看。

  「您的手槍放在文具盒邊上!」他指著擱在書桌上的武器對莫雷爾說。

  「我要外出旅行。」馬克西米利安回答說。

  「我的朋友!」基督山語氣非常溫存地說。

  「先生!」

  「我的朋友,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別做出走極端的決定,我求您!」

  「我,走極端的決定?」莫雷爾聳聳肩膀說,「怎麼,我倒要請教,出外旅行就是走極端的決定嗎?」

  「馬克西米利安,」基督山說,「我倆都把戴著的面具拉下來吧。馬克西米利安,請您別用這種裝出來的鎮靜來騙我,我也不用那種無謂的關心來哄您了。

  「您一定明白,是嗎?我之所以會像剛才那樣撞碎玻璃,擅自闖進一位朋友的房間,我說,您一定明白,我之所以這樣做,自然是因為我有一種很實在的擔憂,或者說有一種很可怕的確信。

  「莫雷爾,您是想自殺!」

  「嗨!」莫雷爾打了個哆嗦說,「您的這種念頭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伯爵先生?」

  「我說您想自殺!」伯爵用同樣溫存的語氣說,「那就是證據。」

  他走到書桌跟前,掀開年輕人遮在一封剛開始寫的信上的白紙,把信拿在手裡。

  莫雷爾衝上去想把信奪回來。

  基督山料到了他會這麼做,伸手一把抓住馬克西米利安的手腕,就像鋼鏈在彈簧剛要起跳時卡住了它,使它動彈不得。

  「您瞧,您這還不是想自殺嗎!莫雷爾,」伯爵說,「您都寫了下來!」

  「好吧!」莫雷爾喊道,平靜的外表驟然間變得激動異常,「好吧!就算是這樣,就算我決定要把槍口對準自己,誰又能來阻攔我?

  「有誰敢來阻攔我?

  「如果我說:

  「我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我的心碎了,我的生命之火熄滅了,只有死亡的悲哀和厭惡的情緒籠罩著我,世界已經變成一堆死灰,任何人的說話聲音都讓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如果我說:

  「讓我去死才是對我的慈悲,因為如果您不讓我去死,我就會喪失理智,就會發瘋;

  「喔,您說呀,先生,如果我這麼說了,如果我帶著內心的悲楚和淚水這麼說了,難道還有人會回答我說『您錯了』嗎?

  「難道還有人會阻止我不讓自己成為最不幸的人嗎?

  「您說呀,先生,說呀,您敢這麼做嗎?」

  「是的,莫雷爾,」基督山說,平靜的語氣跟年輕人激動的神情形成一種奇異的對比,「是的,我敢這麼做。」

  「您!」莫雷爾喊道,氣憤和責備的意味越發明顯了,「就是您,用荒誕的希望欺騙了我;就是您,當我還能去作光榮的搏擊,或者還能去作出走極端的決定,當我還能救出她,或者至少還能瞧著她死在我懷抱裡的時候,您卻用一些不能兌現的許諾來勸我,哄我,騙我;就是您,做出一種儼然擁有所有的精神力量和物質力量,彷彿無所不能的樣子;就是您在扮演,或者不如說裝著在扮演天主的角色,而您,面對一個被毒死的年輕姑娘,卻連一點解藥也沒法給她!喔!說實話,先生,要不是您讓我感到可怕的話,您真會讓我感到可憐!」

  「莫雷爾……」

  「是的,您剛才說要我放下面具。好吧!您滿意了吧,我把它放下了。

  「是的,當您在墓地跟在我後面時,我還是搭理您的,因為我心軟;當您進來的時候,我也還是讓您一直走到了這兒……可是,既然您得寸進尺,既然您硬要闖進這個我想當作墳墓安息在裡面的地方和我糾纏,既然您使我,使原以為已經受盡一切折磨的我,又承受了一種新的折磨,那麼基督山伯爵,您這個我所謂的恩人,基督山伯爵,您這個包打天下的救世主,現在您可以心滿意足了,因為您就要看到一個朋友去死了!……」

  說完,莫雷爾嘴角露出瘋狂的笑容,再次向手槍撲過去。

  基督山臉色慘白得像個幽靈,但眼裡閃爍著光芒;他伸手壓住手槍,對失去理智的年輕人說:

  「而我,要對您再說一遍,您不能自殺!」

  「您要阻止我!」莫雷爾一邊說,一邊拼命想拉開伯爵的手,但跟前一次一樣,在伯爵的鐵腕面前,他的努力又是徒勞的。

  「我要阻止您!」

  「可是您到底是誰,竟敢對一個有思想的自由的人這麼專橫地濫施權威?」馬克西米利安喊道。

  「我到底是誰?」基督山重複說。

  「您聽著:

  「我是這世上唯一有權利對您說這話的人:『莫雷爾,我不願意看到你父親的兒子在今天死去!』」

  說著,基督山的神情變得很莊嚴,臉容也起了變化,顯得無比的崇高,他雙臂交叉在胸前向年輕人走上兩步,莫雷爾只覺得心頭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被這個人神祇般的威儀所懾服,往後退了一步。

  「您幹嘛要提到我的父親?」他囁嚅地說,「您幹嘛要把我對父親的回憶跟今天的事摻和在一起?」

  「因為是我,有一天當你父親像你今天一樣想要自殺的時候,曾經救過他的命;因為是我,曾經把那只錢袋送給你年輕的妹妹,而把

  法老號

  給了年邁的莫雷爾;因為我就是在你小時候把你抱在膝上逗著玩的艾德蒙·唐戴斯!」

  莫雷爾腳步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像透不過氣來似的喘著粗氣,整個人彷彿垮了。他精疲力竭地大喊一聲,撲倒在基督山腳下。

  但是驟然間,在一種神奇的力量支配下,他陡地全然換了一個人。他立起身,飛步跑出房門,衝到樓梯上,用足力氣喊道:

  「朱麗!朱麗!埃馬紐埃爾!埃馬紐埃爾!」

  基督山也想衝出房門,但馬克西米利安頂住門,拼死也不肯放伯爵出來。

  聽見馬克西米利安的喊聲,朱麗、埃馬紐埃爾、佩納隆和幾個僕人都神色慌張地奔了過來。

  莫雷爾握住他們的手,打開房門。

  「跪下!」他聲音嗚咽地大聲說,「快跪下!他就是我們的恩人,就是我們父親的救命恩人!他就是……」

  他想說:

  「他就是艾德蒙·唐戴斯!」

  伯爵抓住他的胳臂制止了他。

  朱麗撲過去拉住伯爵的手;埃馬紐埃爾像抱一位守護神那樣抱住他;莫雷爾又一次跪了下去,用額頭去碰地板。

  此時,這個鐵石心腸的人只覺得心臟在胸膛裡脹開來,一股火辣辣的熱流從喉嚨口湧到眼眶,他低下頭,眼淚淌了下來。

  一時間,只聽得令人動容的抽泣聲和嗚咽聲在屋裡響成一片,就連天主最寵愛的天使,也一定會覺得這是最感人、最悅耳的聲音。

  朱麗還沒來得及從她所經受的感情波瀾中恢復過來,便衝出房門,懷著孩子般的喜悅心情奔進樓下的客廳,掀開球形的玻璃罩,取出當年梅朗小道的陌生人送的那只錢袋。

  這當口,埃馬紐埃爾在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對伯爵說:

  「哦!伯爵先生,您經常聽到我們說起這位不知名的恩人,知道我們是怎樣懷著感激和崇拜的心情想念著他,那您怎麼能一直等到今天才讓我們知道您呢?哦!這不僅對我們太殘酷了,而且我要冒昧地說,伯爵先生,這對您也太殘酷了。」

  「請聽我說,我的朋友,」伯爵說,「我可以這麼稱呼您,因為您雖然並不瞭解這秘密,但已經跟我做了十一年朋友;這個秘密的洩露,完全是由於一樁您大概還不知道的大事情的緣故。

  「天主可以為我作證,我本來是希望一輩子把這樁秘密藏在心底的,結果是您的大舅馬克西米利安用過火的言辭逼得我吐露了出來,而現在我敢肯定,他對自己說的話已經感到後悔了。」

  說完以後,他瞥見馬克西米利安仍跪在地上,但把頭斜過去靠在一張扶手椅上。

  「請您注意照看他。」基督山輕輕地說,一邊意味深長地在埃馬紐埃爾的手上按了一下。

  「為什麼?」年輕人驚訝地問。

  「我不能告訴您;但請您注意照看他。」

  埃馬紐埃爾用目光在房間裡掃了一遍,看見了莫雷爾的那對手槍。

  他驚恐地凝視著手槍,緩緩地舉起手來指給基督山看。

  基督山點點頭。

  埃馬紐埃爾朝著手槍走上一步。

  「別去動它們。」伯爵說。

  然後,他走到莫雷爾跟前,握住他的手;一度在年輕人心頭撞擊翻騰的紛亂的思緒,此刻似乎都凝滯了,他木然地呆在那兒。

  朱麗上樓來了,她手裡拿著那只絲織的錢袋,兩顆明亮的喜悅的眼淚宛如兩滴晨露,沿著臉頰淌了下來。

  「這就是那珍貴的紀念品,」她說,「可您千萬別以為,當我知道恩人是誰以後,我對它就不會像以前那樣珍惜了。」

  「我的孩子,」基督山回答說,他的臉紅了,「請允許我把這錢袋拿回去吧;既然你們已經熟悉了我的臉,我只希望你們把我期待你們給予我的愛,留在記憶中就行了。」

  「哦!」朱麗把錢袋貼在胸口上說,「不,不,我求您啦,因為有一天您也許會離開我們;因為總有那麼令人傷心的一天您會離開我們的,是嗎?」

  「您猜對了,夫人,」基督山含笑回答說,「一星期後,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離開這個讓許多應該受到報應的人生活得快快活活,而我的父親卻死於饑餓和痛苦的國家。」

  說到這即將離去的打算時,基督山把目光盯在莫雷爾臉上,注意到「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這句話,並沒能把莫雷爾從麻木的狀態中拉出來;他明白,他還必須跟這位朋友的悲痛作一番最後的鬥爭,於是他拉起朱麗和埃馬紐埃爾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裡,以一個父親溫存而威嚴的口吻對他倆說:

  「我的好朋友,請讓我單獨跟馬克西米利安待在這兒。」

  對朱麗來說,這是一個把基督山忘了再提起的那件珍貴紀念品帶走的機會。

  她趕緊拉起丈夫就走。

  「讓他倆留在這兒吧。」她說。

  伯爵和莫雷爾留在屋裡,莫雷爾像尊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哦,」伯爵情緒激動地用手指碰碰他的肩膀說,「你總算緩過氣來了,馬克西米利安?」

  「是的,因為我又開始感到痛苦了。」

  伯爵額頭蹙起,看上去內心很憂鬱,而且在猶豫。

  「馬克西米利安!馬克西米利安!」他說,「縈繞在你心頭的那個想法,是基督徒所不該有的。」

  「哦!您放心,朋友,」莫雷爾說,他抬起頭,對著伯爵笑了笑,這笑容中包含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哀愁,「我已經不用去尋死了。」

  「這麼說,」基督山說,「你不再需要手槍,也不再絕望了。」

  「不,那是因為,我要治癒痛苦,已經有了比手槍和短刀更好的辦法。」

  「可憐的瘋子!……您有什麼辦法?」

  「我的悲傷就會使我死去。」

  「朋友,」基督山跟他同樣憂鬱地說,「請聽我說:

  「曾經有一天,我跟你現在一樣的感到絕望,因為我也下了同樣的決心,也像你一樣想要自殺;曾經有一天,你的父親在同樣的絕望心情中也想過要自殺。」

  「當你父親把手槍對準自己額頭的時候,當我把已經三天不曾進口的麵包從囚房的床上推開的時候,在這最後的時刻,倘若有人對他、對我、對我倆這麼說:

  「『活下去吧!那一天會來到的,那時你們是會感到幸福,會讚美生活的。』那麼,不管這聲音來自何方,我們都會帶著猶豫的笑容或疑慮的驚慌去聽從它;而當你父親擁抱你的時候,他曾有多少次讚美過生活;我也曾有過多少次……」

  「喔!」莫雷爾打斷伯爵的話喊道,「您僅僅失去了您的自由;我父親僅僅失去了他的財產;而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你瞧著我,莫雷爾,」基督山神情莊嚴地說,這種神情,有時候使他顯得非常崇高,讓人會不由自主地信服他,「你瞧著我,此刻我眼裡沒有淚水,情緒並不狂熱,心頭也並不在悲傷地搏動;可是我看著你,馬克西米利安,看著我像愛兒子一樣愛著的你在受苦。哎!你難道就沒想過,莫雷爾,痛苦就像生活本身一樣,也經常會伴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嗎?所以,如果說我懇求你,我命令你活下去,莫雷爾,那是因為我確信總有一天,你會因為我保全了你的生命而感激我的。」

  「天哪!」年輕人喊道,「天哪!您在對我說些什麼,伯爵?您要小心自己說的話哪!也許您,也許您從來沒有愛過?」

  「真是個孩子!」伯爵回答說。

  「愛情,」莫雷爾說,「我是說愛情。

  「您知道,我從成年起就是個軍人;直到二十九歲我還沒有真正愛過,因為直到那時為止,我所體驗過的感情,都還稱不上是愛情。好!到了二十九歲,我遇見了瓦朗蒂娜。於是這將近兩年的時間,我始終在愛她,我始終能在她身上看到一個少女和一個成熟女子的種種美德,那是天主親手寫在這個心靈,這個對我猶如一本書那般敞開著的心靈上的。

  「伯爵,當我和瓦朗蒂娜在一起時,我曾經有過一種永無終止、永無邊際、從未體驗過的幸福,對這個世界來說,這種幸福實在是太崇高、太完美、太神聖了。沒有了瓦朗蒂娜,這個世界就再也不能給我以這種幸福,人世間留給我的就只有絕望和憂傷了。」

  「我對你說過,要抱有希望,莫雷爾。」伯爵重複說。

  「那您可得小心哪,我又要這麼說了,」莫雷爾說,「您這是想要說服我,是要我相信我還能再見到瓦朗蒂娜,而如果您說服了我,您就使我喪失了理智。」

  伯爵笑了笑。

  「我的朋友,我的父親!」莫雷爾充滿激情地喊道,「您可得小心哪,我這是第三次對您這麼說了,因為您對我的影響如此之大,都使我感到恐懼了;您要小心讓自己的話合乎情理才好,因為現在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在燃起火種,又在復蘇了。您一定得小心,因為您要我相信的是些神乎其神的事情。

  「如果您吩咐我去掀起睚魯 [3] 女兒陵墓的碑石,我就會照著去做;如果您做個手勢要我到波濤上去行走,我也會像聖徒那樣踏上波濤就往前走;您要小心,我什麼都會照著做的。」

  「我要您抱有希望,我的朋友。」伯爵仍然這麼說。

  「唉!」莫雷爾說,情緒頓時從亢奮的高峰跌入憂傷的低谷,「唉!您是在逗我。您就像那些好心的母親,或者說就像那些自私的母親,她們盡說些動聽的話來安慰傷心的孩子,因為孩子的哭喊使她們厭煩了。

  「不,我的朋友,我對你說要小心是說錯了;不,請不必擔心,我會非常當心地把痛苦埋在心底,我會讓它成為誰也無法覺察的秘密,您甚至都不用費心來憐憫我。

  「別了!我的朋友!別了!」

  「正相反,」伯爵說,「從此刻起,馬克西米利安,你得寸步不離地待在我身邊,跟我一起生活,一個星期以後,我們就把法國丟在我們的身後了。」

  「您仍然對我說要抱有希望?」

  「我對您說要抱有希望,因為我知道有一個辦法可以治癒您的心病。」

  「伯爵,您這樣只能使我更憂傷——如果我還能更憂傷的話。您還以為我只是受了一次打擊,嘗到了普通人常有的一種痛苦,所以您以為用一種普通人常用的辦法就可以安慰我,那辦法就是旅行。」

  說著,莫雷爾以一種不屑的懷疑神情搖搖頭。

  「你讓我對你怎麼說好呢?」基督山說,「我對自己的許諾是很有信心的,請讓我試一試吧。」

  「伯爵,您無非是把我臨終前的痛苦拖得更長久罷了。」

  「難道,」伯爵說,「你的心就這麼脆弱,你竟沒有這點勇氣給你的朋友幾天時間,讓他去做一個他很想做的試驗嗎?

  「呵,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做成怎樣的事情嗎?」

  「你可知道塵世間有多少權力在聽候他的調遣嗎?」

  「你可知道他對天主的信仰足以使他從天主那兒求得奇蹟的降臨,你可知道天主曾經說過『人有了信仰,就可以移動大山』嗎?」

  「噢!對這個奇蹟,我是抱有希望的,你就等待一下吧,要不然……」

  「要不然……」莫雷爾重複說。

  「要不然,你可得小心,莫雷爾,我要說你忘恩負義了。」

  「請給我一點同情吧,伯爵。」

  「我非常同情你,馬克西米利安,所以,請聽我說,假如這一個月一天一天,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而我還不能治癒你,那麼莫雷爾,我說話算話,我會親手把一對子彈上膛的手槍和一杯最靈驗的義大利毒藥放在你面前,這種毒藥,我可以向你保證,比毒死瓦朗蒂娜的毒藥毒性更強。」

  「您答應我?」

  「是的,因為我是個男子漢,因為,正如我告訴過你的,我也曾經想死過,而且,即使不幸已經遠離了我,我依然嚮往長眠的快樂。」

  「喔!您真的答應我了,伯爵?」馬克西米利安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中,忘情地喊道。

  「我不僅答應你,而且對你起誓。」基督山伸出一隻手說。

  「您憑榮譽保證,在一個月以後,倘若我沒能得到安慰,您就聽憑我自由處置我的生命,不管我做什麼事情,您都不會說我忘恩負義?」

  「一個月,有一天算一天,馬克西米利安;一個月,有一個小時算一個小時。這個日期是神聖的,馬克西米利安;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到,今天就是九月五日。

  「十年以前的今天,我救下了你想要自殺的父親。」

  莫雷爾抓住伯爵的手吻著;伯爵任憑他這麼做,彷彿他意識到,這樣的崇拜他是受之無愧的。

  「一個月以後,」基督山繼續說,「在我倆面前的那張桌子上,你會看到一對精良的手槍,你可以如願去死。但是在這以前,你得答應我耐心等待,決不去死,您能做到嗎?」

  「喔!我也向您起誓!」莫雷爾喊道。

  基督山把年輕人摟在胸前,久久地擁抱他。

  「現在,」他對年輕人說,「從今天開始,你就要搬出去住在我家裡;你就住海黛的那套房間,這樣,我至少可以有個兒子來代替女兒了。」

  「海黛!」莫雷爾說,「海黛怎麼樣啦?」

  「她昨天晚上動身走了。」

  「離開您走了?」

  「她要去等我……所以,你準備一下,就到香榭麗舍大街去找我。現在請陪我出去,別讓任何人看見我。」

  馬克西米利安低下頭,照著他的吩咐做了,那神情像個孩子,或者說,像個聖徒。

  [1] 阿貝拉爾(1079—1142):法國經院哲學家、神學家,與女學生愛洛伊絲相戀私婚,後被拆散,愛洛伊絲進隱修院。

  [2] 馬萊伯(1555—1628):法國詩人。他在好友、法學家杜佩里埃的女兒去世後,曾致詩慰問。

  [3] 《聖經》中一個管猶太會堂的人,耶穌曾使他的女兒復活。見《馬可福音》第5章和《路加福音》第8章。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3 10:23

第一百零六章 財產分割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在聖日爾曼草場街選定了一家旅館三樓的房間。這家旅館的二樓有個小套間,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物租下了這個小套間。

  這個男人平時進出旅館時,看門人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臉;因為,冬天他總像在劇院門口等主人的上等人家的車夫那樣,把下頜埋在一條紅圍巾裡,而在夏天,每當他從門房跟前經過,可以跟人打照面的當口,偏偏又總是在擤鼻涕。應該說,這位住客打破了旅館根深蒂固的規矩,始終沒有被人識破真正的身份,大家傳說他之所以不肯暴露自己的身份,是因為他位居要職,而且很有聲望,這種傳聞更使人對他神秘的行止肅然起敬。

  他來這兒的時間通常是固定的,只是有時稍有些上落;不管冬天還是夏天,他幾乎總是在下午四點鐘左右到這個套間來,而且從不在這兒過夜。

  冬天,一個有點像這個小套間管家角色的口風很緊的女僕,三點半時進來生火;夏天,這個女僕在三點半時把冰塊端上去。

  到四點鐘,正如我們說的,那位神秘人物便來了。

  二十分鐘以後,一輛馬車停在旅館門前;一位身穿黑衣服或深藍色衣服,永遠戴著大面紗的女人下車後,像個幽靈似的走過門房跟前,上樓時腳步輕得聽不到一點樓梯的吱嘎聲。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要上哪兒去。

  所以,那兩個看門人對她,也像對那個陌生男人一樣,從來不曾有過一睹尊容的機會,而這兩個看門人也著實堪稱模範看門人,在首都多如牛毛的同行中間,能夠這樣謹慎小心的恐怕也只有他們倆了。

  這個女人上到二樓,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輕輕叩門。門開了一下,隨即又關緊。餘下的事我們就不需多講了。

  離開旅館的情形,跟進來時相仿。

  陌生女人先走,她依然戴著面紗,登上馬車後,不是消失在這條街,就是消失在另一條街的盡頭;二十分鐘過後,陌生男人把臉埋在圍巾或手帕裡走出旅館,同樣地消失不見。

  基督山伯爵去拜訪唐格拉爾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殯葬那天的第二天,那位神秘的住客不是像往常那樣在下午四點左右,而是在上午十點鐘進的旅館。

  幾乎是同時,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在間隔一段時間以後,一輛出租馬車駛來,那位戴面紗的女人下車後急匆匆地走上樓去。

  門開一下後又關上了。

  但門還沒來得及關上的時候,這個女人已經喊了一聲:

  「喔,呂西安!我的朋友呵!」

  這一來,看門人就無意中聽到了這聲驚呼,第一次知道他的房客名叫呂西安;不過,由於他是個模範看門人,他打定主意連老婆也不告訴。

  「嗯!出什麼事了,親愛的?」被戴面紗的女人由於慌張或倉促而洩露名字的那個男人問道,「告訴我,什麼事?」

  「我的朋友,我能依靠您嗎?」

  「當然,這您是知道的。可是,出什麼事啦?收到您上午的信,我簡直不知所措了。您寫得那麼倉促,那麼潦草。呵,快說出來好讓我放心,或者索性讓我嚇一跳吧!」

  「呂西安,出大事情啦!」那女人用探究的目光注視著呂西安說,「唐格拉爾先生昨晚出走了。」

  「出走!唐格拉爾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

  「什麼!您不知道?這麼說,他這一走就不回來了?」

  「想必是吧!昨晚十點鐘,他乘馬車到了夏朗東城門;有一輛套好馬的大馬車在那兒等著他;他帶著貼身男僕上了車,對自己的車夫說他是去楓丹白露。」

  「噢!那您剛才怎麼說……?」

  「別急呀,我的朋友。他留給我一封信。」

  「一封信?」

  「對;您唸吧。」

  說著,男爵夫人從袋裡掏出一封已經拆封的信,遞給德佈雷。

  德佈雷接過信,猶豫了一會兒,彷彿他想先猜一下信裡的內容,或者說,不管信裡寫些什麼,他想先決定一下該怎麼辦。

  幾秒鐘過後,他想必是拿定了主意,開始唸起信來。

  下面就是把唐格拉爾夫人攪得心亂如麻的那封信的內容:

  我忠實的夫人:

  德佈雷不由得頓了一下,朝男爵夫人望去,她羞得連眼睛都紅了。

  「唸吧。」她說。

  德佈雷繼續唸道:

  當您收到這封信時,您已經失去您的丈夫了!哦!您不用過於驚慌;您無非是像失去女兒一樣地失去了丈夫,這就是說,此刻我正在從法國出境的三四十條大路中的某一條大路上。

  您有權利要我對此作出解釋。既然您是完全能理解這種解釋的女人,我這就給您解釋。

  所以請您看仔細了:

  今天上午突然有人來提一筆五百萬的款項,我支付了;緊接著又來了一筆同樣數額的提款;我請來人延期到明天;今天我的出走,就是為了逃避這個無法挨過的明天。

  這您是能理解的,是嗎,我高雅的夫人?

  我說您能理解,是因為對我的財務狀況,您瞭解得和我一樣清楚,甚至比我更清楚;因為若要問我,那筆從前頗為可觀的財產中的一大半,如今去了哪兒,我可答不上來。而您則不然,我能肯定地說,您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女人生來就有一種非常可靠的本能,她們會用自己發明的代數語言去解釋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而我只知道我的那些數字,只要有一天這些數字欺騙了我,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的敗落來得這麼快,您可曾感到過驚訝嗎,夫人?

  看到我的金條這麼熔化燒掉,您可曾有過些許迷惘嗎?

  我承認,我只看到了火;但願您能在灰燼裡找到一點金子。

  我是帶著這個使我感到安慰的希望走的,我審慎的夫人,在良心上我絲毫也沒有拋棄您的內疚;您有朋友,有剛才說的灰燼,而且,最使您感到高興的是,您有我急於歸還您的自由。

  可是,夫人,我想我該趁這個機會在下面這一段裡,向您說幾句體己話,把有些事情解釋一下。

  當我想著您還能為增加家庭的收益和女兒的財產作些努力的時候,我是通達地閉上我的眼睛的。可是,由於您已經造成了這個家庭的破產,我就不想被您用來為別人發財當墊腳石了。

  我娶您的時候,您很有錢,但是並不受人尊敬。

  請原諒我對您說得這麼直率。可是,既然這大概只是我倆之間的私房話,我看我完全沒有必要閃爍其詞。

  我增加了我們的財產,十五年來,我們的財產始終在增值,直到那些我至今還覺得無法理解的災禍從天而降,抱住了它,把它掀翻在地為止。而我可以這樣說,我在其中是沒有絲毫過錯的。

  您,夫人,您光顧努力增加您的財產,您成功了,對這一點我多半還是相信的。

  所以,我現在就還您當初我娶您時的面貌:有錢,但不受人尊敬。

  別了。

  從今日起,我也要為自己而努力了。

  您為我作出的榜樣,我是會效仿的,請接受我為此對您表示的謝意。

  您忠誠的丈夫

  唐格拉爾男爵

  德佈雷艱難地唸著這封長信時,男爵夫人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的臉上;她注意到,儘管他素來很有自製能力,但仍然有一兩次變了臉色。

  唸完以後,他慢慢地把信折好,重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嗯?」唐格拉爾夫人問,她的這種焦慮不安的神色是不難理解的。

  「嗯,夫人?」德佈雷機械地重複說。

  「看了信,您怎麼想?」

  「很簡單,夫人,我的想法是,唐格拉爾先生出走時是有所猜疑的。」

  「那當然;可是您要對我說的就這些嗎?」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德佈雷冷冰冰地說。

  「他走啦!真的走啦!去了不回來啦。」

  「喔!」德佈雷說,「別這麼想,男爵夫人。」

  「不,我對您說,他不回來啦;我瞭解他,他這個人,只要是對他有好處的事情,他決定以後決不會回頭。

  「要是他認為我對他還有用處,他是會帶我一起走的。他把我撇在巴黎,這是因為我們的離異有利於他的計畫。所以這種離異是不可挽回的,我從此自由了。」唐格拉爾夫人依然帶著祈求的表情接著說。

  可是德佈雷並不回答,聽任她的目光和其中所包念的思緒焦急不安地向他探詢著。

  「怎麼!」她終於忍不住了,「您不回答我,先生?」

  「我只想問您一個問題:您打算怎麼辦?」

  「這我正要問您呢。」男爵夫人回答說,心頭怦怦直跳。

  「喔!」德佈雷說,「這麼說,您是要我給您出個主意?」

  「是的,我是要您給我出個主意。」男爵夫人心頭揪緊地說。

  「得,既然您要我出個主意,」年輕人冷冷地回答說,「我就勸您去旅行。」

  「旅行!」唐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

  「正是。就像唐格拉爾先生說的,您很有錢,而且完全是自由的。歐仁妮的婚事告吹以後,唐格拉爾先生這麼突然失蹤,勢必會又一次引起轟動。所以,您暫時離開巴黎一段時間,是絕對必要的,至少我這麼認為。

  「最要緊的,是要讓大家都知道您被遺棄了,而且都以為您很窮;因為看到一個破產的人的妻子居然很有錢,境況很好,人家是無法原諒的。

  「要做到這一點,您只消在巴黎再留上半個月,逢人便說您遭到了遺棄,並且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您最好的朋友,她們一定會在社交圈子裡傳開去。然後,您就離家出走,把您的首飾都留下,丈夫的財產也不去動它。這時,大家就會說您潔身自好,對您備加稱讚。

  「這樣,大家就都知道您被遺棄了,而且都相信您手頭窘迫。只有我一個人,瞭解您的經濟狀況,此刻,我就準備用您忠實的合夥人的身份來向您報告一下帳目情況。」

  男爵夫人嚇呆了,她臉色蒼白地聽著德佈雷說出這番話,他居然說得這麼鎮靜,這麼若無其事,她不禁聽得又發怵又絕望。

  「被遺棄!」她重複說,「哦!真的是被遺棄呵……對,您說得有理,先生,誰也不會懷疑我是被遺棄了。」

  這個如此驕傲、如此癡情的女人所能回答德佈雷的,就只不過這一句話。

  「但是有錢,非常有錢。」德佈雷說著,掏出錢袋,把裡面的幾張紙攤在桌子上。

  唐格拉爾夫人沒去看這些紙,她只顧抑制自己的心跳,不讓已經在眼眶裡滾動的淚水淌下來。最後,男爵夫人的自尊心終於占了上風;雖然她沒能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但至少忍住了眼淚,沒讓淚水奪眶而出。

  「夫人,」德佈雷說,「大約半年前,我們決定合夥。

  「您投資了十萬法郎。

  「今年四月正式開始合夥。

  「五月開始營業。當月賺了四十五萬法郎。

  「六月,紅利累計達九十萬。

  「七月,收入一百七十萬法郎;您知道,那個月做的是西班牙公債。

  「八月初虧損了三十萬法郎;不過到十五日又賺了回來。我把我們的帳目,從合夥的那天起到昨天為止結算了一下,我們的資產共計是二百四十萬法郎,也就是說,每人一百二十萬法郎。

  「現在,」德佈雷邊說邊以經紀人的做派,不動聲色地翻看著一個小本子,「這筆錢還有八萬法郎的利息在我手裡。」

  「不過,」男爵夫人打斷他說,「這利息是怎麼回事,我們沒去放過利息呀?」

  「我要請您原諒,夫人,」德佈雷冷冷地說,「我是得到您的授權才這麼做的,也就是說我是受權這麼做的。

  「所以,您應得利息的一半四萬法郎,再加上起初的投資十萬法郎,這就是說,您所得部分共計是一百三十四萬法郎。

  「不過,夫人,」德佈雷繼續說,「出於謹慎,我前天已經把您的錢提了出來,兩天時間算不了什麼,這您也知道,而且簡直可以這麼說,我預感到了您隨時會喚我來向您彙報財務狀況。這兒就是您的錢,一半是鈔票,一半是銀行憑單。

  「我說『這兒』,完全是照實說;因為我覺得我家裡不大可靠,那些公證人的嘴也不夠緊,至於那些房地產商,那就比公證人還愛多嘴。最後還因為您除了婚後共同財產外,沒有權利買下或佔有其他任何財產,所以我把這筆錢,這筆屬於您的私房錢,保存在這個壁櫥的一個密封箱子裡,為了保險起見,這只壁櫥是我親手砌的。

  「現在,」德佈雷繼續往下說,同時打開壁櫥,拿出錢箱,「現在,夫人,這兒是八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您瞧,看上去像一本包鐵皮的厚厚的畫冊;還有一張兩萬五千法郎的息票;至於餘額,我想大概還有十一萬法郎,這兒是一張開給我的銀行家的憑票即付的憑單,由於我的銀行家並不是唐格拉爾先生,這張憑單一準能夠兌現,您可以放心。」

  唐格拉爾夫人機械地接過憑單、息票和那遝鈔票。

  這遝為數可觀的鈔票放在桌子上,顯得並不怎麼起眼。

  唐格拉爾夫人眼裡沒有淚,但是胸脯像在嗚咽似的起伏著,她拿起這遝鈔票裝進包裡,扣上鎖,把息票和憑單放入錢袋,臉色蒼白、默默無言地佇立著,等待著一句溫存的話來安慰一下如今這麼有錢的她。

  但是她白等了。

  「現在,夫人,」德佈雷說,「您可以過非常優裕的生活,一筆相當於六萬利弗爾年金的收入,對一位至少在一年之內不用操持家務的女人來說,是一筆巨大的收入。

  「這下子您盡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另外,倘若哪天您覺得您的錢不夠用的話,看在我倆過去的情分上,您還可以用我的,夫人;我隨時可以把我的那部分一百零六萬法郎給您,喔!當然是借給您。」

  「謝謝,先生,」男爵夫人回答說,「謝謝,您知道,您給我的那筆錢,對一個從現在起至少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裡不打算在社交界露面的可憐女人來說,已經是太多了。」

  德佈雷一時感到有些驚愕,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他擺了個姿勢,這個姿勢無異於用最有禮貌的方式表達這麼一個意思:

  「那就隨您的便吧!」

  唐格拉爾夫人也許在這以前還存有希望;可是當她瞧見德佈雷剛才那種漫不經心的姿勢,以及隨之而來的睨視的目光、深深的鞠躬以及緊隨其後的意味深長的沉默,她毅然地抬起頭,打開門,既不發怒,也不發抖,毫不猶豫衝下了樓梯,甚至不屑於對這個如此跟她分手的男人最後再說一聲再見。

  「唔!」德佈雷等她走了以後,對自己說,「想起來還是挺美的,她可以待在家裡讀讀小說,雖說不能再在交易所玩股票,可照樣能在家裡玩紙牌。」

  他拿起小本子,很仔細地把剛才付出的款項劃去。

  「我還剩下一百零六萬法郎,」他說,「多可惜啊,德·維爾福小姐死了!這妞兒各方面都挺配我的胃口,我滿可以娶她的。」

  跟往常一樣,他很冷靜地等唐格拉爾夫人走後二十分鐘,才動身離去。

  這二十分鐘裡,德佈雷都在算帳,旁邊擱著他的懷錶。

  阿斯莫代 [1] 這個魔鬼的角色,即便勒薩日不曾把他寫進他的大作,其他想像力豐富的作家想必也會有機會把他塑造出來的。此刻,要是這個喜歡掀開屋頂往裡瞧的阿斯莫代,在德佈雷算帳的當口,掀開聖日爾曼草場街這座小旅館的屋頂,他準會看到一幕很奇特的場景。

  德佈雷待在裡面跟唐格拉爾夫人平分兩百五十萬法郎的那個房間樓上,有一個房間裡也住著我們的兩位熟人,他們在前面的故事中起過相當重要的作用,所以,我們能在這裡見到他們,還是感到很有興趣的。

  這個房間裡住著梅塞苔絲和阿爾貝。

  幾天來,梅塞苔絲模樣改變了很多,這倒並不是因為她穿得如此樸素,以致我們一眼看上去認不出她來了,其實即使在她非常有錢的時候,她也從來不用驕奢的排場來炫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不是因為她現在落到了窮困潦倒的境地;不,梅塞苔絲的模樣變了,是因為她的眼睛不再有光亮,嘴角不再有笑容,還因為當初從聰慧的心靈流瀉出來的充滿機智的談吐,現在已經聽不見了,她變得經常欲言又止。

  貧困並沒有銷蝕梅塞苔絲的意志,她並沒有由於消沉而被貧困壓倒。

  梅塞苔絲捨棄優裕的生活條件,置身於她自己挑選的這個新環境,就好比一個人驟然間從燈火輝煌的客廳來到一片黑暗之中。梅塞苔絲猶如一位女王捨棄王宮住進了小茅屋,身邊只有一些最簡單的生活必需品。得由她親手端到桌上的,只是些粗瓷碗;簡陋的小床,代替了舒適的大床。而這一切,都是她不熟悉的。

  確實,美麗的加泰羅尼亞姑娘,或者說高貴的伯爵夫人,已經沒有了自豪的目光和迷人的微笑,因為環顧四周,滿目都是蹩腳得令人難受的東西;房間的牆壁上貼著深淺灰條相間的糊牆紙,精打細算的房東特意選了這種耐髒的顏色;地上鋪的是方磚,沒有地毯;傢俱很引人注目,讓人沒法把目光從這種硬充闊氣的寒酸相上移開。總之,對一雙習慣於優雅氛圍的眼睛來說,這些刺目的色調實在跟和諧相去太遠了。

  德·莫爾塞夫夫人自從離開宅邸以後,就住在這樣一個環境裡;周圍這片無邊無際的寂靜,使她感到眩暈,就如一個遊客走到深淵邊上會感到眩暈一樣。她知道阿爾貝時時在偷眼看她,想瞭解她的心境如何,所以她只好讓嘴角露出一種單調的笑容,這種笑容由於沒有了巧目笑兮的柔情,看上去彷彿是一種反光,也就是說,彷彿是一種沒有暖意的亮光。

  而阿爾貝呢,他也憂心忡忡,很不自在,因為奢華生活留下的痕跡,使他跟眼前的生活環境顯得很不協調:他想不戴手套出門,卻發現自己的手太白;想徒步到街上去走走,又覺得自己的靴子太亮。

  然而,母子之愛把這兩個高尚、聰明的人緊緊維繫在一起,他倆不用說一句話,也不用像朋友之間那樣經過摸索和嘗試,就能彼此心心相印,建立起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坦誠相見的關係。

  而且,即使阿爾貝對母親說,「母親,我們沒有錢了」,她聽了臉也不會變色。

  梅塞苔絲過去從來沒有真正受過窮;年輕時,她常說自己窮,但那是另一回事:需要和必需是兩個含義有相當區別的同義詞。

  住在加泰羅尼亞漁村的時候,梅塞苔絲需要過許許多多東西,但另外有些東西,她卻是從來不會缺少的。只要網好,就能捕魚;賣掉了魚,就又有錢買繩子來織網。

  另外,在那樣的環境裡,除了跟物質生活並不相干的愛情以外,人與人之間並沒有什麼友情,人們想到的是自己,人人如此,只須想到自己就夠了。

  梅塞苔絲那時雖然手頭拮据,但自己的一份開銷還是能應付裕如的。而今天,她手頭一無所有,卻要照料兩個人的生活。

  冬天臨近了。當初她的宅邸裡有成百根暖氣管四通八達,從前廳到小客廳都是暖融融的,如今在這個毫無設備、透出寒意的房間裡,卻連個壁爐也沒有。當初她的套間像擺滿珍奇花卉的暖房,如今卻連一朵小小的花兒也沒有!

  可是她有兒子……

  在這以前,一種也許有些誇張的責任感所激起的亢奮狀態,始終在高尚的精神領域裡支撐著他倆。

  亢奮是和激情相近的;而激情往往能使人忘卻塵世間的許多東西。

  但是,激情熄滅以後,就得從夢幻中漸漸地回落到現實世界中來了。

  理想耗盡之後,就得談實際問題了。

  「母親,」就在唐格拉爾夫人走下樓去的當口,阿爾貝說,「我們來算算還有多少錢好嗎;我需要把這筆總數規劃一下。」

  「總數是零。」梅塞苔絲苦笑說。

  「不,母親,首先,總數是三千法郎,我打算用這三千法郎,把我倆的生活弄得像像樣樣的。」

  「我的孩子!」梅塞苔絲歎著氣說。

  「唉!我的好母親,」年輕人說,「可惜過去我花了您那麼多的錢,今天才知道它的價值。

  「三千法郎,您瞧,是一大筆錢呢,我要用這筆錢創建一個永遠充滿安寧的奇蹟般的未來。」

  「話是這麼說,孩子,」可憐的母親說,「可是首先,你真以為我們該接受這三千法郎嗎?」梅塞苔絲紅著臉說。

  「可我想,這是說定了的,」阿爾貝語氣堅決地說,「正因為我們缺錢用,我們就更應該接受這筆錢,因為您也知道,這筆錢就埋在馬賽梅朗巷那座小屋的花園裡。

  「有兩百法郎,我們倆就可以到馬賽了。」

  「兩百法郎!」梅塞苔絲說,「你真這麼想嗎,阿爾貝?」

  「喔!關於這一點,我是到公共驛車站和輪船公司去問了訊,事先合計過的。

  「您可以預訂一輛雙人驛車先到夏隆:您瞧,母親,我給您的待遇就跟女王一樣哩,這筆車費是三十五法郎。」

  阿爾貝拿起一支筆,寫了起來:

  雙人驛車………………………………………35法郎

  從夏隆到里昂,坐輪船………………………6法郎

  從里昂到阿維尼翁,仍坐輪船………………16法郎

  從阿維尼翁到馬賽……………………………7法郎

  沿途費用………………………………………50法郎

  總計……………………………………………114法郎

  「就算一百二十吧,」阿爾貝笑著說,「您瞧,我手頭挺寬的,是不是,母親?」

  「可你呢,我可憐的孩子?」

  「我!您沒看見我還給自己留下八十法郎嗎?」

  「母親,年輕人是不必太舒服的;再說我知道出門是怎麼回事。」

  「可那是乘的驛站快車,還帶著貼身男僕。」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知道的吧,母親。」

  「那好!就算是吧,」梅塞苔絲說,「可是那兩百法郎呢?」

  「兩百法郎就在這兒,而且另外還有兩百。

  「噢,我把我的表賣了一百法郎,錶鏈上的掛件賣了三百。

  「瞧我運氣有多好!掛件賣了表的三倍價錢,就這麼個華而不實的玩意兒!

  「所以我們不是還挺闊的嗎,您一路上只用花費一百十四個法郎,卻可以帶著二百五十法郎上路。」

  「我們還欠著旅館老闆的錢呢?」

  「三十法郎,從我的一百五十法郎裡付給他就是了。

  「就這麼說定了。您瞧,嚴格地說我一路上只要花八十法郎,所以我的錢是綽綽有餘的。

  「而且,我另外還有一筆錢。您瞧這是什麼,母親?」

  說著,阿爾貝掏出一本金搭紐的小記事本,那是他留下的一件別致的玩意兒,而且說不定還是哪位來敲那扇小門的戴面紗的神秘女郎溫情脈脈的紀念物呢。他從這個小記事本裡,抽出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這是什麼?」梅塞苔絲問。

  「一千法郎唄,母親。喔!確確實實是一千法郎。」

  「這一千法郎是從哪兒來的?」

  「您聽我說,母親,千萬別太激動。」

  說著,阿爾貝立起身,走上前來吻了吻母親的雙頰,然後站在那兒凝望著她。

  「您不知道,母親,您在我眼裡有多美啊!」年輕人懷著對母親的一片深情說,「您真是我所見過的最高貴,也最美麗的女人!」

  「親愛的孩子。」梅塞苔絲說,她強忍著在眼角往上湧的淚水,但終究沒能忍住。

  「說真的,看見您遭受不幸以後,我只有更愛您,更崇拜您。」

  「只要有我的兒子在,我就不是不幸的,」梅塞苔絲說,「只要有我的兒子在,我就永遠不會是不幸的。」

  「對!是這樣,」阿爾貝說,「那現在就讓考驗開始好嗎,母親?您記得我們是怎麼說定的嗎?」

  「我們說定過什麼事情嗎?」梅塞苔絲問。

  「是的,我們說定您住在馬賽,我動身去非洲,在那兒我不再用我已經拋棄的那個姓,而用我現在用的這個姓。」

  梅塞苔絲歎了口氣。

  「是這樣,母親,昨天我加入了北非騎兵軍團,」年輕人低下眼睛說,他感到有些羞愧,而這是因為他自己還不知道他所受的這種屈辱有多麼崇高,「更確切地說,昨天我頂替別人入了伍,因為我已經明白,我的身體是屬於我自己的,是我可以出賣的。

  「我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把自己賣了個好價錢,」他勉強笑了笑接著說,「我沒想到自己還能值這麼多錢:整整兩千法郎。」

  「難道,這一千法郎……?」梅塞苔絲渾身打戰地說。

  「是總數的一半,母親;另外一半一年內付清。」

  梅塞苔絲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抬頭望天,眼眶裡滾動的熱淚,在內心激動的驅使下奪眶而出,沿著臉頰靜靜地淌了下來。

  「這是用血換來的代價喲!」她喃喃地說。

  「倘使我戰死,那您就說著了,」阿爾貝笑著說,「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的好母親,我決心好好保護自己。我求生的欲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強烈過。」

  「主呵!我的主呵!」梅塞苔絲說。

  「再說,為什麼您以為我一定會給打死呢,母親!

  「拉莫里西埃 [2] ,這位南方的內伊 [3] ,給打死了沒有?

  「尚加尼埃給打死了沒有?

  「貝多給打死了沒有?

  「我們都認識的莫雷爾,他給打死了沒有?

  「請您想想,母親,當您看著我身穿繡金線的制服回來的時候,您會有多高興呵!

  「告訴您吧,我一定會幹得很出色,而我選擇這個軍團,也是出於自己的意願。」

  梅塞苔絲想笑一笑,最後卻歎了口氣。讓兒子就這麼肩起犧牲的擔子,這位聖徒般的母親心裡難受極了。

  「嗯,」阿爾貝說,「您明白嗎,母親,我已經穩穩當當有四千法郎可以歸您用了;這四千法郎,足夠您用兩年。」

  「你是這麼想嗎?」梅塞苔絲說。

  這句話,伯爵夫人是脫口說出的,其中的悲痛是如此真切,以至阿爾貝馬上明白了它的含義;他覺得自己的心揪緊了,他拉起母親的手,溫柔地把它握在掌心裡。

  「是的,您會好好活下去的!」他說。

  「我會活下去!」梅塞苔絲喊道,「這麼說你不走了,是嗎,我的孩子?」

  「母親,我還是要走的,」阿爾貝的語氣平靜而堅決,「憑您對我的愛,您是不會讓我懶懶散散、碌碌無為地守在您身邊的;再說,我已經簽了約。」

  「按照你的意願去做吧,兒子;我,我會按照天主的意願去做。」

  「不是按照我的意願,母親,而是按照理智,按照無法回避的需要。我們難道不是兩個絕望的人嗎?如今,生命對於您還有什麼意義?沒有了。生命對於我還有什麼意義?哦!要是沒有您,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母親,請相信這一點;因為要是沒有您,我可以肯定地說,早在我懷疑父親,拋棄他的姓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就已經停止了!總之,如果您還允許我抱有希望,那我就會活下去;如果您還願意讓我來為您今後的幸福操心,那您就會使我有加倍的力量。到了那時,我就要去見阿爾及利亞的總督,他是一位正直的人,尤其有著軍人的本色;我要把我悲慘的身世告訴他:我要請求他時時對我多加注意,而要是他肯承諾注意我的一舉一動的話,那麼不出六個月,我要不是死在戰場就準是當了軍官。如果我當了軍官,您的生活就不用發愁了,因為我會有足夠我倆用的錢,而且,我會有一個使我倆都感到驕傲的新的姓氏,那就是您本來的姓。如果我死在戰場上……嗯!如果我死在戰場上,那麼,親愛的母親,您如果想死也就可以死了,到那時,我們的不幸到了極限,也就可以結束了。」

  「好的,」梅塞苔絲帶著高貴而富有表情的眼神回答說,「你說得有理,我的兒子:讓我們向那些注視著我們,等待著按我們的行動來評判我們的人證明,我們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別去想這些悲傷的事情吧,親愛的母親!」年輕人喊道,「我向您發誓說,我們是很幸福的,或者至少是能夠很幸福的。您是一個充滿理智、堅忍不拔的女性,而我,我想我已經變得對什麼都興味索然,不會動情了。我進了軍隊,就會有錢了;而您到了唐戴斯先生的家裡,就會得到安寧的。讓我們試試看吧!我求您啦,母親,讓我們試試吧。」

  「好的,我們試試吧,我的兒子,因為你是應該活下去,應該得到幸福的。」梅塞苔絲回答說。

  「那麼,母親,我們的財產分割就這麼定了,」年輕人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們今天就可以動身。得,我這就照剛才說的,給您預訂位子去。」

  「那你呢,我的兒子?」

  「我還得再待兩三天,母親;離別這就開始了,我們得讓自己習慣於離別。我得去弄幾封推薦信,還得瞭解一些有關非洲的情況,我到馬賽跟您碰頭。」

  「好吧!那就這樣,我們走吧!」梅塞苔絲一邊說,一邊圍上她從家裡帶出來的那條唯一的披巾,那還碰巧是一條很貴重的黑色開司米披巾,「我們走吧!」

  阿爾貝匆匆整理好物件,拉鈴叫人來結清欠旅館老闆的那三十法郎,然後就讓母親挽著他的胳膊,沿著樓梯往下走去。

  有個人在他們前面下樓梯;這個人聽見綢裙擦著欄杆的窸窣聲,回過了頭來。

  「德佈雷!」阿爾貝喃喃地說。

  「是您,莫爾塞夫!」大臣秘書說,當即在樓梯上停住腳步。

  在德佈雷身上,好奇心勝過了隱蔽身份的初衷;再說,人家也已經認出了他。

  其實,在這個鮮為人知的旅館裡能碰到這個年輕人,他似乎感到挺來勁,因為這個年輕人的不幸遭遇剛在巴黎引起過轟動。

  「莫爾塞夫!」德佈雷又說一遍。

  隨後,他在昏暗的光線下瞧見了德·莫爾塞夫夫人還顯得很年輕的儀態和那塊黑面紗。

  「喔,對不起,」他微微一笑接著說,「我先走了,阿爾貝。」

  阿爾貝知道德佈雷在想什麼。

  「母親,」他轉過臉去對梅塞苔絲說,「這位是內政部大臣秘書德佈雷先生,我以前的一位朋友。」

  「什麼!以前的!」德佈雷囁嚅地說,「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這麼說,德佈雷先生,」阿爾貝說,「是因為如今我已經沒有朋友,而且也不應該有朋友了。承蒙您還認得我,我很感激,先生。」

  德佈雷返身走上兩級樓梯,伸出手去跟對方緊緊地握了一下。

  「請您相信,親愛的阿爾貝,」他盡可能動情地說,「請您相信,我對您遭遇的不幸表示深切的同情,並且願意盡我所能隨時為您效勞。」

  「謝謝,先生,」阿爾貝笑了笑說,「不過我們雖然遭遇了不幸,卻還有錢,不需要人家説明。我們就要離開巴黎了,而在扣除旅途的費用以後,我們還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佈雷的臉上升起了紅暈,他的錢袋裡裝著一百萬呢;儘管他那精確的頭腦裡詩意很貧乏,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就在不多一會兒以前,這同一座房子裡有著兩個女性,其中一個蒙受恥辱是咎由自取,她離去時斗篷底下藏著一百五十萬法郎,卻還覺得自己窮,而另一個,遭受了命運不公正的打擊,但她在不幸中仍顯得那麼高貴,雖然身邊只有少得可憐的一點錢,卻覺得自己很富足。

  這個對比,使他裝出來的彬彬有禮的態度有點難以為繼,眼前的實例所說明的哲理,在精神上壓垮了他;他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匆匆下樓而去。

  這一天,部裡的職員,他的下屬,都成了他的壞脾氣的出氣筒。

  但當天傍晚,他成了坐落在瑪德萊娜林蔭大道上一座漂亮別墅的買主,同時還擁有一筆五萬利弗爾的年金。

  次日,當德佈雷在房契上簽字的時候,也就是說在傍晚五點鐘光景,德·莫爾塞夫夫人滿懷溫情地擁抱了兒子,而且也接受了兒子充滿溫情的擁抱以後,登上一輛雙座公共驛車,關上車門。

  在拉菲特運輸行大院的中二樓(辦公樓都有這麼個介於底樓和二樓之間的夾層),有一扇拱形窗戶後面躲著一個人,他看著梅塞苔絲登上驛車,看著馬車轔轔駛去,看著阿爾貝慢慢走遠。

  這時,他舉起一隻手按在佈滿疑雲的前額上,說道:

  「唉!我從這兩個無辜的人手裡奪去的幸福,用什麼辦法才能還給他們喲!願天主幫助我吧。」

  [1] 法國作家勒薩日(1668—1747)的小說《瘸腿魔鬼》中的主人公,即瘸腿魔鬼。一個大學生無意中闖進法師的房間,把這個魔鬼從瓶子裡放了出來,它就帶著大學生飛到上空,掀開屋頂讓他看到一幢幢房子裡發生的事情。

  [2] 拉莫里西埃(1806—1865)及下文中的尚加尼埃(1793—1877)和貝多(1804—1863)都是有名的法國將軍,且都曾參加征服北非阿爾及利亞等地的戰役。

  [3] 內伊(1769—1815):拿破崙手下的著名元帥,驍勇善戰的傳奇式英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3 10:24

第一百零七章 獅穴

  中央監獄裡有一個專門關押最兇悍、最危險的囚犯的牢區,叫作聖貝爾納牢區。

  犯人們按他們的行話把它稱作獅穴,這大概是由於裡面的在押犯不僅經常用牙齒咬鐵柵,而且有時也咬獄卒的緣故。

  這是一座監獄裡的監獄,牆壁比別處要厚一倍。獄卒每天來檢查鐵柵門的粗鐵條是否完好無損,從這些獄卒的赫拉克勒斯般的個頭、冷酷而銳利的目光,就可以看出他們是專門挑選出來,靠模樣嚇人和辦事幹練來管轄屬下的犯人的。

  這個牢區的院子裡,四面都圍著高牆,當陽光想要光顧一下這個集精神和肉體醜陋之大成的深淵時,它也只能斜斜地從大牆上面鑽過來。從一大早起,這些被法律卡著脖子俯身在斷頭機刀口(它也是在法律這塊磨刀石上磨快的)下的人,就愁容滿面、驚恐莫名、臉色蒼白,像幽靈似的在這個院子的石板地上悠蕩著。

  在這些吸收並保存了陽光的大部分熱量的高牆下面,可以看到犯人們一溜兒排開貼著牆根站著或蹲著。他們有時也三三兩兩地聊聊天,但更經常的是獨自蹲在那兒,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鐵門,這扇鐵門有時也會打開,從這悲慘的住處喊一個住客出去,或者把社會那只爐灶裡新出清的爐渣拋進這只深坑裡來。

  聖貝爾納牢區有個專門的會見室;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由兩道彼此平行的鐵柵欄隔成兩部分,兩道鐵柵欄中間相距三步,以防探監的人跟囚犯握手或者傳東西給他們。這個會見室既陰暗又潮濕,樣子很恐怖,尤其是當你想到曾經有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悄悄話從這兩道鐵柵欄中間擦過,把鐵條磨得鏽跡斑斑的時候,就更會不寒而慄了。

  不過,這個地方雖說挺怕人,卻是那些來日無多的可憐蟲到一個他們還挺想來,還覺著挺有味兒的社會裡來重新接受磨煉的天堂:凡是從獅穴出去的,不是被送到聖雅克城門 [1] ,便是被送去服苦役或關進單間黑牢,例外的情況十分罕見。

  在這個我們剛才描寫過的、散發著陰冷的潮氣的牢區裡,有一個年輕人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來回地踱著步,中央監獄的住客們充滿好奇地打量著他。

  要不是他那件上裝撕破了,本來憑它的款式,是滿可以讓人把他看作一位高雅的紳士的;不過這件上裝並不舊:完好部位的呢料又細又軟,所以這件上裝在他的撫摩下已經恢復了原有的光澤——這個年輕人巴不得能把它變成一件新衣服。

  他同樣小心翼翼地拾掇那件細麻布襯衫,打從他進監牢以來,這件襯衫的顏色已經變了許多;他還掏出一塊在家族大寫字母上端繡有皇冠紋章的手帕,用手帕角擦擦上光的皮靴。

  獅穴裡的幾個犯人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新來的年輕囚犯整飭自己的外表。

  「瞧,親王在打扮呐。」一個竊賊說。

  「他生來就長得挺俊俏,」另一個竊賊說,「要是有把梳子,有點髮蠟,他就能把那些戴白手套的先生都比下去了。」

  「他的上裝原先準是新的,皮靴現在也還是亮錚錚的。咱們有這麼位體面的夥伴,也夠有面子啦;那些憲兵可真不是東西。他們是眼紅咯!好端端的一身衣服給撕成這個樣子!」

  「他看上去還真有點來頭,」另一個說,「穿得挺帥……派頭又好……年紀輕輕就來這兒!喔!真氣派!」

  這些令人作嘔的讚譽的物件,正美滋滋地聽著這些諛辭,或者說這些諛辭的片言隻語——因為這些話他並不能聽得很真切。

  打扮完畢以後,他走近那扇小門,有個獄卒正把背靠在上面。

  「喂,先生,」他對獄卒說,「請借給我二十法郎,很快就會還您的;跟我打交道,包您不會吃虧。您想,我那些親戚的錢哪,一百萬一百萬地數,還比您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數來得多……喂,給我二十法郎,我求您啦,讓我好弄個單間住住,還能買件睡衣。整天穿著這上裝和皮靴,真讓人彆扭!先生,這衣服怎麼能給一個卡瓦爾坎蒂親王穿呢!」

  那個獄卒把背對著他,聳了聳肩膀。聽到這種讓人忍俊不禁的話,他居然連笑也不笑一下;這是因為他聽這種話聽得多了,或者不妨說,他聽來聽去,聽到的都是這一類的話。

  「呵,」安德莉亞說,「您可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我會叫您丟掉飯碗的。」

  聽到這話,那獄卒轉過身來,這一回他放聲大笑了起來。

  這時,囚犯們湊近過來,圍成了一個圓圈。

  「我告訴您,」安德莉亞繼續說,「有了這麼可憐巴巴的一筆錢,我就可以弄一套衣服,搞到一個房間,也就可以不算太寒磣地來接待我隨時等待來訪的那位貴客啦。」

  「說得對!說得對!」囚犯們附和說,「……可不是嘛!誰都看得出他是個體面人。」

  「好吧!你們去借給他二十法郎吧,」獄卒說,他換了個姿勢,用另一邊強壯的肩膀靠在門上,「你們對一個同夥不也有這點義務嗎?」

  「我不是這些人的同夥,」年輕人傲慢地說,「請別侮辱我,您沒有這個權利。」

  竊賊們彼此看看,輕聲低語了幾句,一場風暴開始在這個擺譜的囚犯頭上隆隆作響,這場風暴,與其說是由安德莉亞的話激起的,不如說是由獄卒挑唆的。

  這個獄卒自信事態鬧大了,他有辦法quos ego [2] ,所以聽任烏雲漸漸聚斂,好讓這個糾纏不休的討厭傢伙挨頓教訓,同時也可以給白天冗長的值勤時間添點樂趣。

  竊賊們已經逼近安德莉亞。有的人在嚷:

  「鞋子!鞋子!」

  這是一種很殘酷的刑罰,這些先生們並不是用普通的破鞋子,而是用一種釘了鐵釘的鞋子,來痛打他們看不順眼的夥伴。

  還有人提議用鰻魚;這種消遣的辦法,是用幾塊手帕包住砂子、小石子,有錢幣的話再放些分量重的硬幣,施刑者用它像連枷似的掄打受刑者的肩膀和腦袋。

  「揍這個小白臉,」有些人嚷道,「揍這個體面先生!」

  安德莉亞轉身面對他們,眨了眨眼睛,用舌頭鼓起腮幫,靠嘴唇發出一種聲音,這種聲音在形禁勢格不能出聲的強盜中間,抵得上一千個暗號。

  這是卡德魯斯教他的一個共濟會暗號。

  頓時,他們認他是自己人了。

  手帕包當即摔在地上;釘了鐵釘的鞋子回到為首的傢伙腳上。有好幾個聲音在說,這位先生是有道理的,有人愛改善一下生活,就該讓他這麼做,囚徒們該為信仰自由作出榜樣。

  騷亂平息了下來。那個獄卒簡直莫名驚詫,他馬上抓住安德莉亞,上上下下搜起身來,在他想來,獅穴裡的這些犯人居然能在頃刻間變得這麼馴順,這人光靠目光的威懾是做不到的,他必定另有什麼高招。

  安德莉亞聽憑他搜身,嘴上卻抗議著。

  突然間,小門外面傳來一聲叫喊。

  「貝內代托!」一個巡官喊道。

  獄卒鬆開了手中的獵物。

  「有人喊我?」安德莉亞說。

  「到會見室!」那個聲音喊道。

  「您瞧,有人看我來了。啊!我親愛的先生,我要讓您瞧瞧,能不能把一個卡瓦爾坎蒂當普通人那樣對待!」

  說著,安德莉亞像個黑黝黝的幽靈似的走進院子,從半開的小鐵門裡倏地躥了出去,把那些犯人和那個獄卒都看得驚歎不已。

  確實有人把他叫到會見室去。不過他本人並不像旁人那樣感到驚訝;因為這個工於心計的年輕人自從進了中央監獄以來,一直保持著堅忍的沉默態度,不像一般人那樣利用允許在押犯寫信的機會到處申訴。

  「事情明擺著,」他暗自思忖,「我受著某個有權勢的人的保護;一切的一切都在向我證明這一點:突如其來的好運氣,種種障礙那麼輕而易舉地得到排除,一個即興而來的父親,一個歸我所有的顯赫姓氏,雨點般向我落來的金錢,前程似錦的美滿婚姻。命運裡一個不幸的疏忽,或者我的保護人的一時不在,讓我栽了個跟頭,對,可是事情並沒完,並不會永遠這樣!一度縮回去的那只手,在我以為自己要落進萬丈深淵的當口,會重新伸出來抓住我。

  「我幹嘛要冒險去幹傻事呢?那樣一來說不定反而會引起保護人的反感!他有兩個辦法可以幫我擺脫困境:一個是花錢買通監獄的上上下下,安排一次神秘的越獄;一個是迫使法官宣判免予起訴。我暫且先別開口,別做出任何舉動,一直等到我確證他已經完全甩下我不管的時候,我再……」

  就這樣,安德莉亞擬定了一個可以說相當聰明的計畫;這個壞蛋進攻時奮不顧身,防守時也異常厲害。坐大牢的劫難,樣樣都匱乏的生活,他都是經受過的。可是天性,或者不如說習慣,漸漸地占了上風。安德莉亞忍受不了襤褸、骯髒和饑餓;他感到度日如年了。

  就在這麼心煩意亂的當口,他聽到了巡官喊他到會見室去的喊聲。

  安德莉亞覺得自己的心在歡快地跳躍。預審法官不會來得這麼早,典獄長或醫生又不會來得這麼晚;所以來的必定是個意想不到的人。

  安德莉亞被領到會見室的鐵柵欄後面,他滿心好奇地睜大眼睛望過去,望見的卻是貝爾圖喬先生那張陰鬱、精明的臉,後者此刻也驚奇而憂鬱地望著鐵柵欄、加閂的鐵門,以及一道道鐵柵門後面晃動的人影。

  「呵!」安德莉亞大為感動地說。

  「你好,貝內代托。」貝爾圖喬的嗓音深沉而洪亮。

  「您!您!」年輕人驚慌地朝四下裡望著說。

  「你不認識我啦,」貝爾圖喬說,「可憐的孩子!」

  「輕點,請您說得輕一點!」安德莉亞說,他知道這兒的牆壁聽覺很靈,「天哪,天哪,您別說得這麼響行嗎!」

  「您想跟我單獨談,」貝爾圖喬說,「是不是?」

  「喔!是的。」安德莉亞說。

  「那好。」

  說著,貝爾圖喬一邊把手伸進衣袋,一邊對站在小門上窗口後面的獄卒做了個手勢。

  「請看一下吧。」他說。

  「這是什麼東西?」安德莉亞說。

  「讓你搬到一個單間,好讓我跟你說話的命令。」

  「哦!」安德莉亞說,高興地跳了起來。

  緊接著,他馬上在心裡思忖道:

  「又是那個匿名的保護人做的!他沒忘記我!他要保密,所以要找個單間談話。我都會有的……貝爾圖喬是這個保護人派來的!」

  那個獄卒跟一個上司商量了一會兒,隨後打開兩扇鐵柵門,把喜不自勝的安德莉亞領到二樓的一個面朝院子的房間裡。

  這間牢房的牆壁是按監獄的規矩用石灰刷白的,看上去很悅目,在囚犯眼裡幾乎是四壁生輝了。一個火爐,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簡直可以說是整套奢華的傢俱。

  貝爾圖喬在椅子上坐下。安德莉亞往床上一躺。獄卒退了出去。

  「喂,」管家說,「你要跟我說些什麼?」

  「您呢?」安德莉亞說。

  「你先說……」

  「喔!不;既然是您來找我,當然您有不少話要對我說囉。」

  「嗯!好吧。你在為非作歹的路上愈走愈遠:又是偷,又是殺人。」

  「得啦!要是您把我弄到一個單間來,就是要對我說這些事情,那就大可不必勞您大駕了。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不知道的是另外一些事情。咱們還是說說那些事情吧。您是誰派來的?」

  「呵!你太性急了,貝內代托先生。」

  「是嗎?可我說到點子上了吧。廢話乾脆少說,誰派您來的?」

  「沒人派我來。」

  「您怎麼會知道我在監獄裡的?」

  「好久以前,我就認出你打扮得挺時髦的騎在馬上,神氣活現地走過香榭麗舍林蔭大道。」

  「香榭麗舍!……啊哈!咱們差不離了,就像我們在玩鑷子遊戲時說的那樣……香榭麗舍……對,咱們談談我的父親怎麼樣?」

  「那麼我是誰呐?」

  「您麼,我的好先生,您是我的養父……可是我想,給我十來萬法郎讓我在四五個月裡花個精光的,並不是您吧;給我弄個義大利紳士當爸爸的,並不是您吧;讓我踏進社交界,讓我應邀到奧特伊去跟全巴黎最出色的人物一塊兒吃飯的也不是您吧,那次飯桌上還有位檢察官呢,我沒跟他拉拉交情可真是失策,要不然他現在對我可有用了;最後,當我落了難,把底漏出來以後,肯花一兩百萬來把我保出去的,也不是您吧……得啦,說吧,可敬的科西嘉先生,說吧……」

  「你要我說什麼?」

  「讓我來幫幫您吧。您剛才說到了香榭麗舍大街,我尊敬的養父。」

  「嗯?」

  「嗯!香榭麗舍大街上,住著一位非常非常有錢的先生。」

  「你在他家裡偷過東西殺過人,是不是?」

  「我想是的。」

  「基督山伯爵先生?」

  「就像拉辛先生說的,是您把他的名字說出來的。好吧!要不要我像皮克塞雷古 [3] 先生說的那樣,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摟住他,對他喊:『我的父親!我的父親!』?」

  「別開玩笑,」貝爾圖喬板著臉回答說,「這個名字不是讓人在這兒隨便亂說的,你別太放肆。」

  「呵!」安德莉亞有點讓貝爾圖喬這種嚴肅的表情給鎮住了,「為什麼不能說呐?」

  「因為叫這個名字的人是蒙天主厚愛,不會有你這樣一個壞種兒子的。」

  「喔!別說得這麼玄乎……」

  「要是你不謹慎小心些,那後果才玄乎哪!」

  「您這是在恫嚇我!……我不怕……我會說出去……」

  「你以為你是在跟像你一樣的小丑打交道嗎?」貝爾圖喬說話的口氣非常平靜,目光中充滿自信,安德莉亞不由得在心裡打了個寒顫,「你以為你是在跟你這種卑賤的苦役犯,跟你這種只配讓人放在手心裡耍的毛頭小夥子打交道嗎?……貝內代托,你落在了一隻可怕的手裡,但它願意放過你:你應該好自為之才是;這只手暫且還在高處懸著,可是只要你膽敢去妨礙它的行動自由,它就會對你嚴懲不貸。」

  「我的父親……我要知道誰是我的父親!……」執拗的年輕人說,「哪怕要我死也不要緊,可我非得知道他是誰。我還怕什麼出醜不出醜的?財產……名聲……招牌……照那位報紙編輯博尚的說法……我什麼都沒有。可是你們這些人,這些上流社會的人,你們總怕醜事張揚出去,會使自己遭受損失,儘管你們已經有百萬家產,有家族紋章……說吧,我的父親是誰?」

  「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件事的。」

  「啊!」貝內代托喊道,眼睛裡放射出喜悅的光芒。

  正在這時,門打開了,那個獄卒對著貝爾圖喬說:

  「對不起;先生,預審法官在等著犯人呢。」

  「這是最後一次過堂,」安德莉亞對可敬的管家說,「……那個討厭傢伙,見他媽的鬼!」

  「我明天再來。」貝爾圖喬說。

  「好!」安德莉亞說,「憲兵先生,我聽候你們吩咐……噢!親愛的先生,請您留十來個埃居在保管室裡,好讓他們給我買些我需要的東西。」

  「我會給的。」貝爾圖喬說。

  安德莉亞伸手給他,但貝爾圖喬仍把手插在袋裡,兀自把幾枚銀幣弄出叮噹的響聲。

  「我也就是這個意思唄。」安德莉亞裝出微笑的樣子說,不過他已經完全被貝爾圖喬那種讓他捉摸不透的鎮靜所懾服了。

  「我會不會上當呢?」他給帶上那輛俗稱生菜簍子的長方形鐵籠車的當口,這麼想道,「咱們等著瞧吧!那麼,明兒見!」他轉過身去對貝爾圖喬又說了一句。

  「明兒見!」那管家回答說。

  [1] 當時巴黎處決犯人的一處刑場所在地。

  [2] 拉丁文,意為「我要」。羅馬神話中的水神尼普頓(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海神波塞冬)只要說出這兩個字,風暴就會平息。

  [3] 皮克塞雷古(1773—1844):法國悲劇作家。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3 10:24

第一百零八章 法官

  我們記得,布索尼神甫曾單獨跟諾瓦蒂埃待在瓦朗蒂娜過世的房間裡;他們兩人為年輕姑娘守過靈。

  這位神甫,也許是憑著虔誠的佈道,也許是憑著慈祥的引導,也許是憑著富有說服力的勸慰,總之,這位神甫使老人恢復了勇氣。老人跟這位神甫接觸以後,擺脫了先前充滿絕望的狀態,顯示出一種聽天由命的寧靜的神情,凡是瞭解老人對瓦朗蒂娜感情之深的人,看了都不禁大為驚訝。

  德·維爾福先生自從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早晨起,就沒有再見到過老人。整幢房子上上下下都已經變了樣:他換了個貼身男僕,諾瓦蒂埃用了個新僕人;德·維爾福夫人的兩個女僕也是新來的:所有的僕人,連看門人和車夫,都是一張張,不妨這麼說吧,都是一張張聳立在這座遭詛咒的宅子各位主人中間的陌生面孔,使這些主人間原本已經相當冷淡的關係越發變得疏遠了。再說,法庭再過三天就要開庭了,維爾福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以一種狂熱的姿態伏案準備卡德魯斯被殺案的訴訟材料。這個案子,跟其他牽涉到基督山伯爵的案子一樣,在巴黎社交界引起了很大的轟動。證據並不怎麼令人信服,因為主要證據就是一個奄奄一息的苦役犯所寫的一張紙條,這個當年跟被告在苦役犯監獄裡銬在同一根腳鐐上的同夥,也有可能是出於洩憤或報仇的目的而誣陷他:但司法人員的傾向是顯而易見的,檢察官腦子裡已經形成一個揮之不去的固執的念頭,認定貝內代托是有罪的,而他本人則要從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中贏得自尊心的些許滿足。現在,唯有自尊心方能啟動一下他那顆冰冷的心。

  維爾福想把此案作為下次開庭的第一個案子,由於他持續不斷地努力工作,此案的預審業已告一段落。他也不得不比以前更少露面,要不然找他的人準會蜂擁而至,纏住他要旁聽證。

  再說,可憐的瓦朗蒂娜落葬只是不多幾天以前的事情,這座宅子依舊沉浸在悲哀的氣氛中,而這位做父親的所能找到排遣哀傷的唯一辦法,就是埋頭工作,所以,對他的發憤忘食,誰也沒有感到驚異。

  在一個星期天,也就是貝爾圖喬第二次去看貝內代托,而且想必把他生父的名字告訴了他的第二天,維爾福見到過一次父親。

  且說這天,被工作弄得精疲力竭的檢察官下樓走進後花園,臉色陰沉,低頭沉浸在一種排遣不開的思緒中;就像塔奎尼烏斯 [1] 用手杖猛抽長得最高的罌粟花一樣,德·維爾福先生用他的手杖抽著蜀葵枯萎的細莖,小徑兩側這兩行枯謝的蜀葵,猶如在剛過去的季節中燦爛開放的花朵的幽靈。

  他已經不止一次走到花園的盡頭,也就是我們很熟悉的那扇面朝荒蕪的苜蓿地的鐵門,每次他都沿著同一條小徑往回走,而且始終以同樣的姿勢跨著同樣大小的步子,眼睛下意識地對準房子望著,耳邊能聽見兒子在房子裡玩耍的叫喊聲。愛德華平時白天要去學校,只有星期天和星期一才能整天待在母親身邊。

  這時,他瞥見諾瓦蒂埃先生屋裡有一扇窗開著;老人讓僕人把他的輪椅推到這扇窗前,想再看一眼落日的餘暉。依然帶著暖意的斜陽此刻正探過頭來,跟已經凋謝的牽牛花和爬滿平臺的五葉錦告別。

  老人的目光正好,不妨這麼說吧,正好鉚在維爾福看不很真切的一個點上。諾瓦蒂埃的這道目光中充滿著仇恨、狂野和焦灼的意味,檢察官素來對這張他極其熟悉的臉上的每道表情,都能很快地瞭解其中的含義,所以此刻見到這道目光,他馬上離開正在上面踱步的小徑,想設法看清這道滯重的目光究竟落在誰的身上。

  只見德·維爾福夫人正坐在一叢枝葉凋零的椴樹下面看書。她不時放下手中的書,或是給兒子一個微笑,或是把他執拗地從客廳扔到花園裡去的皮球拋還給他。

  維爾福的臉色變白了:他懂得老人的意思。

  諾瓦蒂埃一直在望著這個物件;但突然間,他的目光從妻子移到了丈夫身上,現在是維爾福本人在承受這令人心怵的目光了。目光在變換物件的同時,變換了其中的含義,但那種威脅的意味卻絲毫沒變。

  德·維爾福夫人對聚集在她頭頂上的這團怒火一無所知,這會兒正捧著兒子的球,做手勢要他來讓她吻一下再把球還他。可是她等了好久,愛德華就是不肯過去。他大概覺得,母親的吻還抵償不了他跑過去受這一吻的麻煩勁兒。最後他總算拿定了主意,從窗口跳到一叢香水草和紫苑花中間,滿頭是汗地朝德·維爾福夫人奔去。德·維爾福夫人給他拭去額上的汗,在這白皙的濕漉漉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讓這孩子一手捧球,一手抓著一把糖果奔回去。

  維爾福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著,猶如被蛇懾服的小鳥那樣,一步步朝屋子走去。他走得愈近,諾瓦蒂埃追隨著他的目光就愈向下垂,瞳仁裡的怒火到了像要噴射出來的地步,維爾福只覺得自己整個人,乃至內心深處,都被這股怒火給吞噬了。的確,這道目光中所表露出來的,不僅是咄咄逼人的威脅,而且是無比峻刻的譴責。只見諾瓦蒂埃抬起眼瞼,舉眼望著上天,彷彿是在提醒兒子,他忘記了自己的誓言。

  「好吧!先生,」維爾福站在院子裡抬起頭來說,「好吧!請您再耐心等待一天;我說過的話是算數的。」

  諾瓦蒂埃聽了這話,似乎平靜下來,把目光漠然地轉向了另一邊。

  維爾福煩躁地解開憋得他透不過氣來的外衣紐扣,舉起毫無血色的手按在前額,回進書房。

  夜晚寒冷而寧靜;整座房子裡的人都跟平常一樣上床睡覺了。只有維爾福,仍跟平時一樣,在別人都在睡覺的時候,獨自一直工作到凌晨五點:他又看了一遍頭天晚上預審法官的最新審訊記錄,查閱了證人的證詞,並且再一次修改了起訴書,使它顯得乾淨俐落,堪稱他生平撰寫過的一份最雄辯最精巧的起訴書。

  第一次開庭的日期就定在下一天,這天是星期一。破曉時,維爾福看見微弱而慘澹的晨曦透了進來,藍濛濛的光線照在紙上用紅墨水寫的一行行字上。燭臺發出最後的歎息聲時,檢察官稍稍睡了一會兒;燭火的畢剝聲又驚醒了他,醒來時只見手指又潮又紅,像是在血裡浸過似的。

  他推開窗子:遠外天空上橫貫著一道長長的橘紅色朝霞,把一排在地平線上勾勒出黑黝黝輪廓的纖細的白楊樹,攔腰截成了兩段。掩映在栗樹叢中的鐵門後面,一隻雲雀從苜蓿地裡掠向天空,傳來一曲清脆的晨歌。

  黎明時分濕潤的空氣向維爾福迎面拂來,使他的記憶又清晰了起來。

  「就在今天,」他用力地說,「就在今天,司法之劍的執掌者該讓他的劍四處出擊,無情地劈向一切罪犯了。」

  說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諾瓦蒂埃那扇往前凸出的窗戶尋去,頭天晚上他就是在這扇窗子裡見到老人的。

  窗幔是拉上的。

  然而,父親的形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所以他對著關緊的窗戶喃喃地說著話,就彷彿窗子還開著,他又從窗子裡見到了那位咄咄逼人的老人。

  「是的,」他喃喃地說,「是的,你放心吧!」

  他的頭垂到了胸前,並且,就這麼垂著頭在書房裡轉了幾個圈子,然後,他和衣縱身躺在長沙發上,這倒並不是想睡覺,而是想讓被整夜工作的勞累和徹骨的寒意弄得僵硬的四肢變得軟和一些。

  漸漸地,整幢房子裡的人都起來了。維爾福從書房裡聽得見那些相繼傳來的聲音,可以說吧,正是那些聲音構成了這座房子的生活:房門開進開出的聲音,德·維爾福夫人召喚貼身女僕的拉鈴聲,以及愛德華剛起床時歡樂的叫喊聲,通常像他那樣年齡的孩子起床時都這樣。

  維爾福也拉了拉鈴。那個新來的貼身男僕進屋時,隨身帶來了報紙。

  同時,他還送來了一杯巧克力飲料。

  「那是什麼?」維爾福問。

  「一杯巧克力。」

  「我沒要過。是誰這麼想著我?」

  「是夫人;她說先生今天審理那樁謀殺案,一準要講許多話,所以得先接接力。」

  說著,男僕把那只鍍金的銀盃放在長沙發旁的茶几上,這張茶几跟其他幾張桌子一樣,上面堆著文件。

  男僕退了出去。

  維爾福神情陰鬱地向杯子注視了一會兒,隨後,他神經質地拿起杯子,把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他這模樣,簡直讓人覺得他巴不得這東西就是致命的毒藥,巴不得自己能以一死來擺脫責任——因為這種責任對他來說比死更艱難。喝完以後,他立起身來,帶著一種讓人看了心裡發怵的笑容,在書房裡踱著步。

  這杯巧克力是正常的,德·維爾福先生安然無恙。

  早餐的時間到了,德·維爾福先生沒有去就餐。貼身男僕回進書房。

  「夫人吩咐提醒先生,」他說,「十一點鐘剛敲過,法庭是十二點開庭。」

  「嗯!」維爾福說,「還有呢?」

  「夫人已經換好了裝:她都準備好了,想問一下她是不是陪先生一起去。」

  「去哪兒?」

  「法院。」

  「去幹嘛?」

  「夫人說她很想旁聽這次開庭。」

  「哼!」維爾福以一種幾乎使那僕人感到害怕的語氣說,「她想去旁聽!」

  僕人往後退了一步說:

  「要是先生想一個人去,我就去告訴夫人。」

  維爾福沉默片刻;他用手指摁著毫無血色的臉頰,在這蒼白的臉容上,黑乎乎的鬍子顯得格外刺眼。

  「去告訴夫人,」最後他說,「我有話跟她說,請她在房間裡等我。」

  「是,先生。」

  「去了回來就給我刮臉換裝。」

  「馬上就來。」

  果然,這貼身男僕很快就回來了,他給維爾福刮臉,幫他換上一身莊重的黑衣服。

  然後,等事情都做完以後,他說:

  「夫人說她希望先生換好裝馬上就去。」

  「我這就去。」

  說完,維爾福把卷宗夾在腋下,帽子拿在手裡,朝妻子的房間走去。

  到了房門口,他停了一下,用手帕擦了擦沿著死灰色的額頭往下淌的汗珠。

  接著,他推開門。

  德·維爾福夫人坐在一張土耳其長沙發上,不耐煩地翻看著報紙和幾本小冊子,這些小冊子,小愛德華還沒等母親有時間去看,就撕成一頁頁的了。她穿著出門的裝束,帽子擱在一邊的椅子上,戴著長手套。

  「啊!您總算來了,先生,」她說話的語氣自然而平靜,「天哪!瞧您的臉多蒼白呵,先生!您又熬了個通宵吧?剛才為什麼不跟我們一塊兒來用早餐?嗯!您帶我去,還是我自個兒跟愛德華去?」

  我們看見了,德·維爾福夫人連珠炮似的提了好幾個問題,想讓維爾福回答;可是,德·維爾福先任憑她這麼發問,始終冷漠、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愛德華,」維爾福用威嚴的目光盯住孩子說,「到客廳去玩,我要跟你母親說話。」

  德·維爾福夫人瞧見這種冷峻的態度,聽見這種決絕的口吻和奇怪的開場白,不禁打了個寒噤。

  愛德華抬起頭瞧著母親;看到她沒有認可德·維爾福先生的命令,便又去砍那些小鉛兵的腦袋。

  「愛德華!」德·維爾福先生粗暴地喊道,把坐在地毯上的孩子嚇了一跳,「你沒聽見嗎?出去!」

  這種待遇對這孩子來說,是極其罕見的;他立起身來,臉色變得煞白。也說不清他這是生氣還是害怕。

  父親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在他的額上吻了一下。

  「去吧,」他說,「我的孩子,去吧!」

  愛德華出去了。

  德·維爾福先生走到房門跟前,把門上了鎖。

  「呵,我的天主!」少婦一邊說,一邊凝視著丈夫,想看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接著,她的臉上綻出一個笑容,但維爾福那張鐵板的臉,使她的笑容在半道上便凝住了,「出什麼事啦?」

  「夫人,您平時用的毒藥放在哪兒?」檢察官站在妻子與房門中間,直截了當地發問。

  德·維爾福夫人此時的感覺,想必就是雲雀看見鷹隼殺機畢露地在頭頂上盤旋,圈子愈打愈小時的感覺。

  德·維爾福夫人臉色由蒼白轉成死灰,從胸口籲出一聲既不像叫喊又不像歎息的嘶啞幽咽的聲音。

  「先生,」她說,「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剛才她驚駭至極地立起了身來;此刻她被第二陣想必更加劇烈的恐怖攫住,不由自主地倒在了沙發靠墊上。

  「我是問您,」維爾福聲音極其平靜地繼續說,「您用來毒死我岳父德·聖梅朗先生,毒死我的岳母、巴魯瓦和我女兒瓦朗蒂娜的毒藥藏在什麼地方?」

  「呵!先生,」德·維爾福夫人雙手合在胸前喊道,「您在說什麼呀?」

  「現在不是要您問話,而是要您回答。」

  「是回答丈夫還是回答法官?」德·維爾福夫人囁嚅地問。

  「回答法官,夫人!回答法官!」

  這個女人臉色慘白,目光驚惶,渾身上下抖個不停,看了實在令人心裡發怵。

  「呵!先生!」她喃喃地說,「呵!先生!……」除此之外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您還沒有回答,夫人!」可怕的審問官大聲說。

  接著,他帶著一個比發怒更使她毛骨悚然的笑容添上一句:

  「可您確實也沒否認!」

  她往後縮去。

  「您是無法否認的,」維爾福說著,舉起一隻手向她伸過去,彷彿是以法律的名義去抓她似的,「您靠著卑鄙無恥的伎倆幹成了一樁又一樁罪行,可是您能騙過的,只是那些由於愛心而變得對您盲目信任的人。自從德·聖梅朗夫人死後,我就知道這座房子裡有人在下毒:德·阿弗裡尼先生提醒過我一點。而在巴魯瓦死後,我的懷疑落在了一個人身上——天主寬恕我!——落在了一位天使身上!即使在沒有罪案發生的日子裡,我的心也無時無刻不在警覺地懷疑著。可是瓦朗蒂娜死後,我心裡的疑團都解開了,而且不僅是我,夫人,別人也同樣如此。所以,您的罪行,現在已經有兩個人知道,有好些人懷疑,它就要公之於眾了!正如我剛才對您說的,夫人,現在對您講話的已經不是一個丈夫,而是一個法官!」

  少婦用雙手掩住臉。

  「呵,先生!」她囁嚅著說,「求求您,請不要去相信表面的現象!」

  「難道您是個膽小鬼?」維爾福以鄙夷不屑的口氣喊道,「可也是,我早就注意到,下毒的人都是些膽小鬼。而您,曾經親眼看著兩個老人和一個姑娘被您毒死的喪心病狂的兇手,竟然也是個膽小鬼?」

  「先生!先生!」

  「您,」維爾福愈說愈激動,「曾經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過四個受害者臨終前的時間,曾經那麼周密地制訂出這些惡毒的計畫,曾經那麼精確地配製出這些致命的毒藥的兇手,竟然也是個膽小鬼?您把一切都策劃得那麼周全,但有一件事,您難道忘了算計嗎?那就是罪行一旦敗露,您將會落得個什麼下場。喔!這是不可能的,您一定還留著比那些毒藥更甜更香、見效更快的毒藥,用來逃避您應得的懲罰……我希望,至少您是配製過這樣的毒藥的吧?」

  德·維爾福夫人絞著雙手,跪倒在地上。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您招認了;可是在法官面前才招認,在最後一刻才招認,在沒法再抵賴的時候才招認,這種招認是無法讓法官對罪犯減輕懲罰的。」

  「懲罰!」德·維爾福夫人喊道,「懲罰!先生,您已經說了兩遍了吧?」

  「正是。您已經作了四次案,難道還以為自己能逃脫懲罰嗎?難道因為您是提起公訴的檢察官的妻子,您就以為懲罰輪不到您頭上嗎?不,夫人,不!我告訴您,只要是下毒的女人,無論她是誰,等待著她的都只能是斷頭臺——如果她沒有多個心眼為自己留出幾滴最有效的毒藥的話,她就只能是這個下場。」

  德·維爾福夫人發出一聲狂叫,一種極其駭人的、無法遏制的恐怖神情,佈滿了這張變了形的臉。

  「喔!不用擔心斷頭臺,夫人,」檢察官說,「我不希望看到您名聲掃地,因為那樣我也就名聲掃地了;不,正好相反,如果您聽清了我的話,您該明白您是不會死在斷頭臺上的。」

  「不,我不明白;您到底想說什麼?」那不幸的女人完全嚇呆了,囁嚅著說。

  「我想說,京城首席檢察官的妻子是不會用她的恥辱去玷污一個潔白無瑕的姓氏,是不會讓她的丈夫和孩子落到聲名狼藉的地步的。」

  「不會的!哦,不會的!」

  「好吧,夫人!這將是您要做的一件好事,我為這件好事而感謝您。」

  「您感謝我!為了什麼?」

  「為了您剛才說的話。」

  「我說什麼啦?我都嚇昏頭了,我什麼都弄不明白了,天哪!天哪!」

  她頭髮蓬亂,嘴角吐著泡沫,立起身來。

  「夫人,您已經回答了我剛進門時提的那個問題。您平時用的毒藥放在哪兒,夫人?」

  德·維爾福夫人朝天舉起雙臂,兩隻手痙攣地緊握在一起。

  「不,不,」她大聲喊道,「不,您是不希望看到這樣的!」

  「我所不希望看到的,夫人,是您在斷頭臺上送命,您明白了嗎?」維爾福回答說。

  「哦!先生,發發慈悲吧!」

  「我所希望看到的,是正義得到伸張。我生在人世,就是為了對惡人施行懲罰,夫人,」他目光炯炯地接著說,「對任何別的女人,哪怕她是王后,我都會把她送到劊子手那兒去;可是對您,我是會寬容的。對您,我說的是:夫人,您不是還保存著幾滴口味最甜、見效最快、藥力最可靠的毒藥嗎?」

  「哦,饒了我吧,先生,給我留一條命吧!」

  「您是個膽小鬼!」維爾福說。

  「想想我是您的妻子喲!」

  「您是個下毒的女人!」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

  「不!」

  「看在您曾經給過我的愛情的分上!……」

  「不,不!」

  「看在我們孩子的分上!哦!為了我們的孩子,請給我留一條命吧!」

  「不,不,不!要是我留下您一條命,說不定哪一天,您也會像對其他人那樣毒死他的。」

  「毒死我的兒子!」失去理智的母親向維爾福撲過去喊道,「我!毒死我的愛德華!……哈!哈!」

  她話未說完,發出一陣魔鬼般的淒厲的、瘋狂的大笑,這笑聲最後又變成了抽抽噎噎的、嘶啞的喘氣聲。

  德·維爾福夫人倒在了丈夫的腳邊。

  維爾福向她逼近。

  「您好好想想吧,夫人,」他說,「要是我回來時正義還沒有得到伸張,那我就要親口檢舉您,親手逮捕您。」

  她嘶啞地喘著氣,虛弱而沮喪地聽著他說;她的周身上下只有眼睛還有生氣,還蘊蓄著一團可怕的火焰。

  「我的話您聽明白啦?」維爾福說,「現在我要到法庭去宣讀起訴書,要求判一個殺人犯死刑……要是我回來看見您還活著,您今晚就得去睡巴黎法院的附屬監獄了。」

  德·維爾福夫人一聲哀歎,全身癱軟地倒在地毯上。

  檢察官似乎動了一絲惻隱之心,他望著她的目光變得溫和了一些,還微微向她欠了欠身。

  「別了,夫人,」他緩緩地說,「別了!」

  這聲「別了!」猶如一把致命的刀子落在德·維爾福夫人身上。她昏死了過去。

  檢察官出去了;臨出房門時,他用鑰匙在鎖眼裡轉了兩圈,把門從外面鎖上。

  [1] 塔奎尼烏斯(西元前六世紀下半葉):傳說中羅馬王政時代的第七代國王,以專橫暴虐著稱。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3 10:26

第一百零九章 開庭

  法庭及上層社會稱為貝內代托案件的這樁謀殺案,引起了巨大的轟動。這個假卡瓦爾坎蒂在巴黎的兩三個月輝煌生涯中,是巴黎咖啡館的常客,又經常出現在根特林蔭大道和布洛涅樹林,所以他已經結交了一大批熟人。報紙上對被控罪犯在當苦役犯和混跡上流社會這兩個不同生活階段的情況作了報導,從而在那些跟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親王相識的人中間激起了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們決心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去看一看坐在被告席上的貝內代托先生,那個殺害銬在同一根腳鐐上的同夥的苦役犯。

  在許多人的眼裡,貝內代托即使不是法律的一個犧牲品,至少也是法律的一樁過錯:他們在巴黎見過老卡瓦爾坎蒂先生,所以大家期待他會再來保護這個名聞遐邇的兒子。好些人不曾聽說過他造訪基督山府時那件令人印象深刻的繡有黑色肋形胸飾的禮服,這位老派貴族留給他們的印象,是他軒昂的儀錶、紳士的氣派以及世故通達的風度,說句公道話,這一位只要不開口說話,也不埋頭算帳,看上去還確實挺像個大人物。

  至於被告本身,許多人還記得當時見到他時,他是那麼可愛,那麼漂亮,那麼慷慨,所以他們寧願相信他是被某個仇人算計才遭的殃,這種事在上層社會裡屢見不鮮,財產愈多,算計的手段愈高明,下手之狠毒無所不用其極。

  於是,大家都趕來旁聽這次開庭審判,有的是為了看看熱鬧,有的是為了評頭品足;從早上七點起,鐵門外就排起了隊,開庭前一個小時,審判廳裡已經坐滿了捷足先登的享有特權的來賓。

  逢到審理重大案件的日子,在法官入場,有時甚至在他們入場後也這樣,審判廳就好比一個客廳,許多熟人或者因為坐得較近,為了不離開座位,於是就拉開嗓門聊天,或者因為中間隔著好些來客、律師和法警,而不得不彼此用手勢打著招呼。

  這是秋天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這樣的好天氣像是特地來補償轉瞬即逝、過於短促的夏天似的。德·維爾福先生清晨見到的那些被朝霞染紅的雲層,早就魔幻般地消散得無影無蹤了,陽光普照著九月末秋色宜人的大地。

  博尚是無冕之王,因而到處都是他的寶座,此刻他正四下裡東張西望。他瞧見夏托—勒諾和德佈雷剛跟一個庭警套上近乎,讓他同意站在他倆背後,而不是站在他倆跟前執勤,以免擋住他倆的視線。這位可敬的庭警嗅出了大臣秘書和百萬富翁身上的味兒;他對這兩位高貴的鄰人真是優渥有加,甚至答應讓他們去跟博尚攀談,由他代為照看他倆的座位。

  「嗯!」博尚說,「咱們都來看這位老朋友了?」

  「哦!天哪,可不是嗎,」德佈雷回答說,「好一個親王!這些義大利親王。都見他們的鬼去吧!」

  「這傢伙有但丁給他寫譜系,是在《神曲》裡掛了號的!」

  「他會被判死刑嗎?」德佈雷問博尚。

  「哎!我親愛的,」報紙編輯回答說,「我認為這問題該問您才對呢:部裡的氣候,您可比我們這些人摸得準喔。在你們大臣最近的那次晚會上,您見到庭長了?」

  「見到了。」

  「他對您說了些什麼?」

  「說了一樁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事情。」

  「啊!那就快說吧,親愛的朋友,我有好久沒聽到這種新聞了。」

  「嗯!他告訴我說,大家都以為是個狡詐的老手、邪惡的天才的貝內代托,其實只不過是個下三流的騙子,這種蹩腳貨色,死了以後根本不值得作顱相學實驗。」

  「呵!」博尚說,「可是他親王演得還挺不錯。」

  「對您也許是這樣,博尚,因為您厭惡這些倒楣的親王,巴不得看到他們的醜態;可是對我則不然,我憑本能嗅出誰是真正的紳士,碰到貴族世家,不管它藏在哪兒,我都能像條研究紋章的獵犬那樣把它給銜出來。」

  「這麼說,您一向不信他這個親王的頭銜?」

  「親王的頭銜?我信……親王的氣質?我不信。」

  「這就不錯啦,」德佈雷說,「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除了您,誰都不會疑心他……我在幾位大臣的府上都見過他。」

  「啊!對,」夏托—勒諾說,「這一下,你們的大臣們總算領教這些親王了!」

  「您剛才這句話很精彩,」博尚笑著回答說,「話雖短,但夠味兒。請允許我在我的報導裡引用這句話。」

  「用吧,親愛的博尚先生,」夏托—勒諾說,「用吧;我把這句話給您,悉聽尊便。」

  「不過,」德佈雷對博尚說,「既然我跟庭長談過話,那您想必也跟檢察官談過話?」

  「瞧您說的,這一星期來,德·維爾福先生根本沒露面;說來這也很自然:家庭屢遭不幸,再加上女兒死得那麼蹊蹺……」

  「死得蹊蹺!您這是什麼意思,博尚?」

  「喔!行啦,別因為這些事都發生在穿袍貴族 [1] 府上,您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博尚一邊說,一邊把單片眼鏡擱在眼睛上,使勁想把它夾住。

  「我親愛的先生,」夏托—勒諾說,「請允許我告訴您,要說擺弄單片眼鏡,您可比不上德佈雷。德佈雷,露一手教教博尚先生。」

  「瞧,」博尚說,「我沒看錯。」

  「什麼?」

  「那是她。」

  「哪個她?」

  「大家都說動身走了的那位。」

  「歐仁妮小姐?」夏托—勒諾問,「她回來了?」

  「不,是她的母親。」

  「唐格拉爾夫人?」

  「得了吧!」夏托—勒諾說,「這不可能。她女兒出走才十天,丈夫破產才三天!」

  德佈雷的臉微微紅了起來,朝博尚所指的方向望去。

  「哦!」他說,「那是位戴著面紗的女人,一位陌生的夫人,興許是哪位外國公主,興許是卡瓦爾坎蒂親王的母親。不過您剛才說到,或者說正要說到的事兒,博尚,我倒是挺感興趣的。」

  「我?」

  「對,您說了瓦朗蒂娜死得很蹊蹺。」

  「啊!對,是這樣。不過,為什麼德·維爾福夫人沒來這兒呢?」

  「這位可憐的好太太!」德佈雷說,「她準是又忙著幫著醫院蒸餾蜜裡薩藥酒 [2] ,或者在給自己和朋友配製美容劑了。您知道,據說她每年在這項愛好上要花費兩三千埃居哩。其實您說得也有理,德·維爾福夫人,為什麼她不來這兒呢?見到她會使我感到很高興的,我挺喜歡這個女人。」

  「可我,」夏托—勒諾說,「我討厭她。」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愛?又為什麼恨?我就是看著她覺得不舒服,所以就討厭她唄。」

  「也許,都是憑一種直覺吧。」

  「說不定是吧……我們還是回到剛才說的事情上來,博尚。」

  「好吧!」博尚接著說,「二位,你們不是急於想知道,為什麼在維爾福府上人死得那麼勤嗎?」

  「勤才有趣唄。」夏托—勒諾說,

  「親愛的,這話出自聖西門 [3] 的書上吧?」

  「可這事兒出在德·維爾福先生的府上;咱們還是回來說事兒吧。」

  「就是!」德佈雷說,「我承認,我密切注視著三個月來始終掛著喪幔的這戶人家,就在前天,夫人還跟我談起瓦朗蒂娜哩。」

  「哪位夫人?……」夏托—勒諾問。

  「當然是大臣夫人囉!」

  「喔!對不起,」夏托—勒諾說,「我平時從來不去大臣府上,我都讓給那些親王去了。」

  「您原先不過是長得俊,這會兒您變得光芒四射了,男爵;可憐可憐我們吧,否則您就要像另一個朱庇特,把我們都燒死了。」

  「我不說話了,」夏托—勒諾說,「可真見鬼,你們也得行行好,別把話茬兒扔給我呀。」

  「得了,咱們還是正經往下說吧,博尚;我剛才說,夫人昨天問起我這件事了。二位元有什麼消息就請告訴我,我好拿去告訴她。」

  「好吧!二位,如果說維爾福府上人死得特別勤——我還是要用這個詞兒,那是因為這座屋子裡有個殺人兇手!」

  兩個年輕人都打了個寒噤,因為他倆的腦子都已經不止一次地有過這個念頭。

  「誰是殺人兇手?」他們問。

  「小愛德華。」

  兩個聽眾不禁哈哈大笑,但說話的人毫不窘迫地接著說:

  「是的,二位,就是小愛德華,那個與眾不同的孩子,他殺人已經稱得上行家裡手了。」

  「您是開玩笑吧?」

  「絕對不是,昨天我剛雇用了一個從德·維爾福先生府上出來的僕人;二位請聽清楚了。」

  「我們聽著呢。」

  「此人我明天就要解雇他了,因為他食量奇大,一心想把在那兒嚇得不敢吃東西的損失補回來。嗯!看來是這麼回事,這個可愛的孩子弄到了一瓶麻醉藥,他就時不時用這瓶藥水來對付他不喜歡的人,首先是讓他覺著討厭的聖梅朗外公外婆,他給他倆滴了三滴那種酏劑:三滴就夠了。然後是那個正直的巴魯瓦,諾瓦蒂埃爺爺的老僕人,因為他有時候要責罵我們這個可愛的小淘氣。可愛的小淘氣也給他滴了三滴那種酏劑。再下來就是可憐的瓦朗蒂娜了,她沒罵過他,可是他嫉妒她,他給她也滴了三滴那種酏劑,她也就跟他們一樣完結了。」

  「您在給我們講什麼鬼故事呀?」夏托—勒諾說。

  「可不是,」博尚說,「就像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對不對?」

  「荒唐之至。」德佈雷說。

  「喔!」博尚說,「你們先別忙著說不信呀!嗨!你們可以去問我那個僕人——那個明天就不是我僕人的傢伙嘛。那幢屋子裡的人,個個都這麼說。」

  「可是那瓶酏劑,它在哪兒?它是什麼東西?」

  「嗨!那孩子把它藏起來了唄!」

  「那他是從哪兒找到的呢?」

  「從他母親的實驗室裡。」

  「這麼說他母親的實驗室裡有毒藥?」

  「那我怎麼知道!你們倒像是檢察官,盡問我這些問題。我只不過是把聽到的消息,而且連消息來源一起告訴你們。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那個可憐的傢伙前一陣嚇得都不敢吃東西。」

  「這種事叫人難以置信。」

  「不,親愛的,沒什麼難以置信的,你們去年不是見到過黎塞留街的那個男孩嗎?他就為了好玩,在他哥哥、姐姐熟睡的時候,把別針刺進他們的耳朵,弄死了他們。咱們的下一代很早熟呢,親愛的。」

  「我親愛的,」夏托—勒諾說,「我敢打賭說,您對我們說的這個故事,您自己壓根兒就不相信,是不是?……可我沒瞧見基督山伯爵;他怎麼沒在這兒?」

  「他這個人不愛湊熱鬧,」德佈雷說,「再說,他這會兒恐怕也未必願意抛頭露面,因為剛讓那兩個卡瓦爾坎蒂敲去了一筆錢,看起來是這麼回事,那一老一小帶著一封偽造的債權信來見他;結果,一個親王的頭銜就騙走了他十萬法郎抵押貸款。」

  「順便問一句,德·夏托—勒諾先生,」博尚說,「莫雷爾近況如何?」

  「說真的,」這位紳士說,「我上他家去了三次,一次都沒碰到他。不過他妹妹看上去並不怎麼擔心,她挺快活地對我說,她這兩三天裡也沒見到他,可是她確信他一切都好。」

  「喔!我想起來了!基督山伯爵是不會上法庭的。」博尚說。

  「為什麼?」

  「因為他是這齣戲裡的演員。」

  「莫非他也殺了什麼人不成?」德佈雷問。

  「不是,正相反,是有人想殺他。你們都知道,那位德·卡德魯斯好好先生,是在從伯爵府上出來的時候,讓他的小朋友貝內代托給殺了的,你們都知道,那件轟動一時的背心是在伯爵家裡找到的,而婚約的簽字儀式就是讓背心裡的那封信給攪了的,你們瞧見那件出了名的背心嗎?它正血跡斑斑地放在桌上充當物證呢。」

  「哎!行了。」

  「噓!二位,法官進來了;我們還是各就各位吧!」

  果然,法庭裡響起一片喧嘩聲;庭警對他的兩位被保護人使勁地「嗨」了一聲,招呼他們快回座位上去。執達吏出現在大廳門口,用博馬舍時代的執達吏早已有之的尖細嗓音喊道:

  「諸位,開庭了!」

  [1] 大革命前的法國,政府官員除了小部分世襲的舊貴族外,絕大部分是買官晉爵進入官場的投機商和暴發戶。後者稱為「穿袍貴族」,其爵位只要定期向國王繳納年貢就可以世襲。而世家舊貴族稱為「佩劍貴族」,他們有為國王領兵打仗的義務。

  [2] 用一種名叫蜜裡薩的蜜蜂花屬植物釀製的藥酒。

  [3] 聖西門(1675—1755):法國貴族作家,以多卷《回憶錄》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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