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74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6 09:56

第四十章 早餐

  讀者想必記得,伯爵進餐飲食極為節制。對此有所瞭解的阿爾貝,擔心巴黎生活從一開始,就在這件最具體而微,卻又最少不得的事情上,讓這位遠方來客感到掃興。

  「親愛的伯爵,」他說,「您看,我真有點提心吊膽,生怕埃爾代街的菜肴不像西班牙廣場的菜肴那麼對您的胃口。我真該先問問您的口味,為您準備幾樣愛吃的菜才好。」

  「如果您對我瞭解得更多些,先生,」伯爵微笑著回答,「您就不會有什麼顧慮,以至一個像我這樣的旅客感到汗顏了。我曾經在那不勒斯吃過通心粉,在米蘭吃過玉米粥,在巴倫西亞吃過大雜燴,在君士坦丁堡吃過抓飯,在印度吃過咖喱飯,在中國吃過燕窩,對我這樣浪跡天涯的人來說,無所謂吃什麼不吃什麼。我什麼都吃,到哪兒就吃哪兒的東西。只是我向來吃得很少;今天您怪我吃得太少,其實我已經是胃口大開了,因為從昨天上午起,我就沒吃過東西。」

  「昨天上午!」在座的賓客驚呼起來,「您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

  「對,」基督山說,「我途中不得不繞道,去尼姆附近打聽點事兒,耽擱了一些時間,因此我不想再中途停車了。」

  「那您在馬車裡吃了東西?」莫爾塞夫問。

  「沒有,我睡覺了。每當我厭煩而又無心去消遣,或是餓了又不想吃東西的時候,我就睡覺。」

  「您想睡就能睡著?」莫雷爾問。

  「差不多吧。」

  「您有入睡的秘方?」

  「靈驗得很。」

  「這對生活在非洲的人太有用了,我們常常沒有吃的,飲料也極少。」莫雷爾說。

  「是啊,」基督山說,「遺憾的是,這個秘方雖說對我這樣生活不按常規的人很管用,對軍人來說卻危險得很,一旦要打仗了,他們醒也醒不過來。」

  「您能告訴我們這是怎麼樣的秘方嗎?」德佈雷問。

  「噢!當然可以,」基督山說,「我不保密。那是上等鴉片和大麻的混合物。我親自到廣東去挑選鴉片,以確保它的純度。然後選用東方的大麻,也就是在底格裡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一帶種植的優質大麻。把等量的鴉片和大麻混合在一起,做成丸藥,需要時吞服,十分鐘就能見效。你們不妨去問問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先生;我想他嚐過這東西。」

  「沒錯,」莫爾塞夫說,「他跟我提起過,說他保留著美好的回憶呢。」

  「那麼,」博尚身為記者,向來有存疑的習慣,「您平時隨身帶著這種丸藥嗎?」

  「是的。」基督山答道。

  「可以請您讓我們見識一下這珍貴的丸藥嗎?」博尚接著說,滿心指望找出陌生人的破綻。

  「可以。」伯爵說著,從口袋裡取出一個由整塊翡翠鏤刻而成的精美小瓶,旋開金質的蓋子,倒出一顆豌豆般大小的淺綠色丸粒。這顆藥丸的氣味辛辣而刺鼻。翡翠瓶裡還剩四五顆,整瓶能裝滿約莫十二顆。

  翡翠瓶在賓客手中依次傳遞,沿桌子繞了一圈。不過,大家與其說是在看或聞藥丸,不如說是在觀賞這塊精美絕倫的翡翠。

  「這些丸藥是您的廚師為您配製的?」博尚問。

  「不,先生,」基督山說,「我才不會把自己一心一意要享用的東西,交給那些消受不起的人呢。我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化學家,這些丸藥是我親手配製的。」

  「這塊翡翠美極了,雖說家母也有一些相當出色的祖傳首飾,但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翡翠。」夏托-勒諾說。

  「像這樣的翡翠,我有三塊。」基督山說,「一塊給了土耳其皇帝,他鑲嵌在了佩刀上。一塊給了聖父教皇,他鑲嵌在了冠冕上,那頂冠冕上還有一塊大小相仿,但色澤稍差的翡翠,是拿破崙皇帝送給他的前任庇護七世教皇的。這第三塊我留給自己,讓人把它鏤空了,這樣一來價值減了一半,不過很方便,正合我的心意。」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望著基督山。他這番話簡潔明瞭,顯然他要不說的是真話,要不就是瘋了。但他手上的翡翠是貨真價實的,於是大家都很自然地傾向於第一種推斷。

  「這是一份珍貴的禮物,那兩位君王以什麼回贈您呢?」德佈雷問。

  「土耳其皇帝以一個女人的自由,」伯爵說,「聖父教皇以一個男人的生命。所以說,我這一生中也有過那麼一次,我的權力至高無上,如同天主把我降生在皇帝御座跟前那樣。」

  「您解救的是佩皮諾吧?」莫爾塞夫大聲說,「您把教皇的特赦用在他身上了?」

  「也許吧。」基督山笑著說。

  「伯爵先生,您一定想像不到,我聽了您這番話後有多麼高興啊!」莫爾塞夫說,「我先前向這幾位朋友介紹您,說您是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是《一千零一夜》中的魔法師,是中世紀的術士。可是巴黎人特別敏感,不肯輕易相信耳聞的奇事,哪怕是最無可爭辯的事實,只要不曾在日常生活中親眼見過,他們也一概斥之為無稽之談。譬如說,騎師俱樂部的某個成員在林蔭大道上遲遲不歸被攔劫啦,在聖德尼或是聖日爾曼區有四個人被暗殺啦,在寺院街的咖啡館或是在於連公共浴池抓住十個、十五個或是二十個小偷啦,這類新聞德佈雷天天讀到,博尚天天發排,但他們就是不承認馬雷馬 [1] 、羅馬鄉村或者蓬蒂內沼澤 [2] 有強盜出沒。伯爵先生,我請您親口告訴他們,說我真的被這些強盜抓住過,要不是您仗義說情,十有八九我今天只能躺聖塞巴斯蒂安陵墓裡等待永恆的復活,完全沒法在埃爾代街的寒舍請他們吃飯了。」

  「呣!」基督山說,「您可是答應過不再提起這件事的。」

  「我可沒答應過,伯爵先生!」莫爾塞夫大聲說,「也許是同樣得過您恩惠的另一個人答應的吧,您把他和我弄混了。您就說吧,我求您了。假如您決定把事情的經過說出來,或許您不僅會說些我知道的事,而且會說出許多我不知道的事呢。」

  「可我覺得,」伯爵微笑著說,「在這件事的整個過程中您扮演的角色相當重要,對事情的經過,您該知道得和我一樣多啊。」

  「要是我把我知道的全都說出來,」莫爾塞夫說,「您是否能答應把我不知道的那些細節也告訴我們呢?」

  「這樣很公平。」基督山說。

  「那好,」莫爾塞夫接著往下說,「我由於虛榮心作怪,接連三天自以為是一個蒙面女郎的挑逗目標,我把她看成了圖莉和波佩一類美女的後裔。其實我只是一個年輕人戲弄的物件,請注意,我是說年輕人,沒說年輕姑娘。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錯把一個下巴沒長鬍子、腰身細細的十五六歲的年輕強盜當成鄉下姑娘了。我正想放肆地吻一下他那聖潔的肩膀的時候,他掏出手槍頂住我的喉嚨,七八個夥伴一起動手,把我帶到,或者更確切地說,拽到聖塞巴斯蒂安陵墓的地下墓穴。我在那兒見到了強盜的首領,他的模樣挺斯文,正在讀愷撒的《高盧戰記》,他放下書本對我說,假如我在第二天的早晨六點不能在他的錢櫃裡倒進四千皮阿斯特的話,那麼到了七點我就活不成了。那封信還在,在弗朗茲的手裡,由我簽的名,上面還有路易吉·萬帕先生的附言呢。要是你們還不相信,我可以寫信給弗朗茲,他會確證簽字筆跡的。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情況。我所不知道的,就是您,伯爵先生,是如何使那些桀驁不馴的羅馬強盜對您俯首貼耳的。我向您承認,弗朗茲和我本人,都對您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再簡單不過了,先生,」伯爵回答說,「我認識這位元大名鼎鼎的萬帕已有七年多了。他早年還是個羊倌的時候,有一天給我帶過路,我隨手給了他幾枚金幣,他為了不欠我的情,把他親手鏤刻的一柄匕首送給了我,您大概在我的兵器收藏櫃裡見過這把短刀。後來,不知他是忘了我倆交換小禮物所標誌的友誼,還是沒認出我來,竟然想綁架我。結果倒是我把他,連同他手下的十多個嘍囉一起給抓住了。我本來可以把他交給羅馬法庭,這樣不僅我方便,羅馬方面也求之不得。但我沒這麼做。我把他和他的手下全都給放了。」

  「條件是他們不許再作惡,」報紙記者笑著說,「我很高興看到他們信守諾言。」

  「不是這樣,先生,」基督山說,「我的條件很簡單,就是他們要永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也許我說的話,會使在座的社會黨、激進派精英和人道主義者感到奇怪;但我還是要說,我從不關心我周圍的人,也從不去保護這個對我不加保護的社會。我甚至還要說,就一般而言,社會從不關心我,它始終在傷害我。所以,即使我在價值觀念中抹去了對他人和社會的尊重,採取一種中立的態度,最終也還是社會和他人有負於我。」

  「好啊!」夏托-勒諾大聲說,「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敢於如此坦蕩地鼓吹利己主義的人。說得好!太好了,伯爵先生!」

  「確實說得很坦率,」莫雷爾說,「但我相信,伯爵先生儘管一度違背了他剛才以如此決絕的口吻向我們闡述的原則,卻決不會因此而後悔。」

  「我怎麼違背原則了,先生?」基督山問道。他好幾次神情專注地望著馬克西米利安,在伯爵清澈而明亮的目光注視下,勇敢的年輕人會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

  「依我看,」莫雷爾說,「您解救素不認識的德·莫爾塞夫先生,就是幫助他人和社會。」

  「堪稱抹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博尚一本正經地說,把一杯香檳酒一飲而盡。

  「伯爵先生!」莫爾塞夫大聲說,「您是我認識的思維最嚴密的邏輯學家,但是這回您沒轍了。您看著,根據邏輯推理,我可以向您證明,您非但不是利己主義者,而且還是博愛主義者。瞧!伯爵先生,您說自己是東方人、地中海人、馬來人、印度人、中國人、野蠻人;您說自己姓基督山,叫水手辛巴德,然而,從您剛來巴黎的那天起,您就天生具有我們這些古怪的巴黎人的最大美德,或者說最大的缺點,那就是故意展露您所沒有的瑕疵,而隱藏您所具備的德行。」

  「親愛的子爵,」基督山說,「我看不出我的言行有哪一點能讓我配得上您和在座各位的褒獎。對我來說,您不是一個陌生人,我認識您,曾經讓給您兩間房間,我請您吃過早飯,還把我的馬車借給您用過,我和您一起在河道街觀看戴著假面具狂歡的人群,還一起在民眾廣場的一個視窗觀看那次行刑,當時您激動得差點兒暈過去。既然這樣,請問,難道我還能聽任我的客人落在各位所說的可怕的強盜手裡,不出手去相救嗎?再說,您也知道,我在救您的那會兒,私下裡已經有個打算,就是等哪天我來巴黎的時候,可以請您引薦給巴黎的沙龍。當時您可能以為我只是心血來潮、說說而已,但現在您看到了,這是實實在在的事情,您可得說話算數喔。」

  「我說到做到,」莫爾塞夫說,「但我很擔心您會失望,親愛的伯爵,您的經歷富有傳奇色彩,您看慣了驚險跌宕的場面和充滿刺激的情景。我們這兒,跟您過慣的冒險生活相比,真可以說是波瀾不驚。我們的欽博拉索山,就是蒙馬特爾高地;我們的喜馬拉雅山,就是瓦萊裡安丘陵;我們的撒哈拉大沙漠,就是格諾奈爾平原 [3] ,他們還在那兒打自流井,好讓商隊有水喝呢。我們這兒有小偷,雖然不像人家說的那麼多,可也夠多的;這些小偷不怕大財主,獨怕小員警。說到底,法國是個毫無詩意的國家,而巴黎是個過分文明的城市,找遍我們的八十五個省——我說八十五個省,當然是因為沒把科西嘉算作法國的一個省——您也找不到一座沒有急報站 [4] 的山丘,找不到一個警察局沒在裡面安上煤氣燈的洞窟。所以,親愛的伯爵,我唯一能為您效勞的,就是由我,或者由我的朋友把您引薦給任何一個沙龍,這一點肯定能做到。不過,其實您根本無須有人引薦,以您的名望、財富和智慧(基督山略帶嘲諷地頷首微笑),哪個沙龍都會樂於接待您。說到底,只有在一件事上我可能對您有點用處:我過慣了巴黎生活,對如何過得舒適有所體會,對巴黎的商場也有所瞭解,我願意自告奮勇,為您找一處合適的住所。我在羅馬分享了您的住處,但我不敢建議您也與我合住,因為我雖說不鼓吹利己主義,卻是個十足的利己主義者。在我家裡,除我而外,連一個人影也容不下,當然女人的倩影又另當別論。」

  「噢!」伯爵說,「這是個愛情小屋。先生,您在羅馬確實和我提起過一樁醞釀中的婚事。我可以為您未來的幸福道喜了吧?」

  「婚事還沒定下來呢,伯爵先生。」

  「所謂沒定下來,」德佈雷介面說,「也就是說有可能吹掉。」

  「可不能這麼說!」莫爾塞夫說,「這門親事家父主意已決。我也希望很快就能給您介紹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即便不是作為妻子,至少也是作為未婚妻吧。」

  「歐仁妮·唐格拉爾!」基督山說,「請等等,她的父親是不是唐格拉爾男爵先生?」

  「正是,」莫爾塞夫說,「不過男爵爵位是新封的。」

  「哦,那有什麼關係?」基督山說,「只要他對國家有功,就該有這份榮譽。」

  「那可是大大地有功哪。」博尚說,「他雖然身為自由派人士,卻在一八二九年為查理十世提供了六百萬借款,當然啦,查理國王就冊封他為男爵,授予榮譽軍團騎士勳章。於是他也佩起了勳章,不過他沒像別人那樣把綬帶掛在背心口袋上,而是赫然掛在了外衣紐扣上。」

  「喔!」莫爾塞夫笑著說,「博尚呀,博尚,您儘管在《私掠船》和《噪音》 [5] 裡寫吧,可當著我的面,還是得對我未來的岳父客氣點喲。」

  他隨即轉向基督山問道:

  「聽您剛才的口氣,您好像認識男爵?」

  「不認識。」基督山漫不經心地說,「不過也許很快會認識了,因為我要通過倫敦的理查-布朗特公司、維也納的阿爾斯坦-埃斯克萊斯公司和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在他那兒開一個信貸戶頭。」

  說到最後一家銀行時,他從眼角裡看了一下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

  如果說這位陌生人是想試探一下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那麼效果是再明顯不過的。馬克西米利安像過電似的,周身猛地一顫。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他說,「您認識這家公司?」

  「這是我在基督世界首都的開戶銀行,」伯爵平靜地回答說,「您有事需要我效力嗎?」

  「哦!伯爵先生,這家公司曾經幫助過我們,但不知為什麼,事後它對此矢口否認。我們多方調查一直沒有結果,也許您能幫我找出個頭緒來?」

  「願意效勞,先生。」基督山欠身答道。

  「哎,」莫爾塞夫說,「說到唐格拉爾先生,怎麼一下子就跑題了。當務之急是為基督山伯爵找一個合適的住處;各位,我們大家一齊湊湊,拿個主意出來。偌大的巴黎,把這位貴賓安頓在哪兒好呢?」

  「聖日爾曼區,」夏托-勒諾說,「伯爵可以在那兒找一座迷人的小公館,帶庭院和花園的。」

  「得了!夏托-勒諾,」德佈雷說,「您就知道您那死氣沉沉、令人討厭的聖日爾曼區。別聽他的,伯爵先生,您還是住昂坦堤道好,那兒是巴黎真正的中心。」

  「何不在歌劇院林蔭大道找一個帶陽臺的二樓宅邸呢?」博尚說,「伯爵先生可以倚在銀絲錦緞靠墊上,一面抽土耳其長筒煙斗,或者吞服那些藥丸,一面俯瞰首都的全景。」

  「您沒有主意嗎,莫雷爾?」夏托-勒諾問,「怎麼一聲不吭呢?」

  「我正好有個主意。」年輕人微笑著說,「不過諸位剛才提了好幾個精彩的方案,我還以為伯爵先生已經對其中某一個感興趣了呢。現在,既然伯爵還沒做出定奪,我想給他介紹一處住所。舍妹年前在梅斯萊街租下一幢蓬巴杜夫人式的精緻小樓,伯爵也許不妨在小樓裡住一個套間。」

  「您有個妹妹?」基督山問。

  「是的,先生,一個好妹妹。」

  「結婚了?」

  「快九年了。」

  「幸福嗎?」伯爵又問。

  「常人所能享有的幸福,她都有了。」馬克西米利安回答說,「她嫁給了一個她所愛的人,這個名叫埃馬紐埃爾·埃爾博的年輕人,在家父處境最艱難的時候,仍然對他忠心耿耿。」

  基督山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

  「我半年休假期間就住那兒。」馬克西米利安繼續說,「我和妹夫埃馬紐埃爾將悉聽伯爵先生吩咐。」

  「請等一等!」阿爾貝沒等基督山開口,大聲說道,「莫雷爾先生,您這不是要把一位旅行家,把我們的水手辛巴德關進一個小家庭裡去嗎?他是來巴黎觀光的,不是來養老的唷。」

  「噢!您放心,」莫雷爾笑著說,「我妹妹二十五歲,妹夫三十歲。他們年輕、快活、幸福。伯爵先生在那兒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時可以下樓去看看他倆。」

  「謝謝,先生,謝謝,」基督山說,「倘若您能賞臉把我介紹給令妹和妹夫,我會感到非常高興。不過,各位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了,因為我的寓所已經準備好了。」

  「什麼!」莫爾塞夫大聲說,「您要在旅館下榻?這對您可太乏味了。」

  「我在羅馬住得這麼差嗎?」基督山問。

  「當然不是!」莫爾塞夫說,「在羅馬,您能花五萬皮阿斯特來佈置一個套間;可我想,您總不能每天都花這麼一筆錢吧。」

  「我倒不是為錢才不住旅館的,」基督山答道,「我早就有意在巴黎找一個固定住所,我的意思是說,有一幢自己的房子。我派了貼身僕人打前站,想必他已經買好房子,而且佈置好了。」

  「這麼說,您有一個熟悉巴黎的貼身僕人!」博尚大聲說。

  「他像我一樣第一次來法國。他是個黑人,而且是啞巴。」基督山說。

  「是阿裡吧?」阿爾貝在一片驚呼聲中問道。

  「是的,正是阿裡,我的努比亞啞奴。我想您在羅馬見過他。」

  「對,沒錯,」莫爾塞夫說,「我記得非常清楚。可是您叫一個黑奴怎麼給您在巴黎買房子,叫一個啞巴又怎麼去張羅裝修呢?這個可憐的人準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這您可想錯了,先生。我相信他會按我的口味安排好一切的。您也知道,我的口味很有些與眾不同。他到巴黎以後,一個星期裡跑遍了整個城市,憑著一條良種獵狗的靈敏本能自己去搜索。他知道我的癖好,瞭解我的需要。他會把一切事情都按我的要求安排好的。他知道我在今晨十點鐘到,從九點鐘起就在楓丹白露的城門口等我了。他交給我這張紙,這就是我的新住址。噢,請唸一下吧。」

  基督山說著把一張紙交給阿爾貝。

  「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莫爾塞夫唸道。

  「啊!真是匪夷所思!」博尚情不自禁地歎道。

  「極有氣派。」夏托-勒諾說。

  「怎麼!您還沒見過您的房子?」德佈雷問道。

  「還沒有,」基督山說,「我剛才對各位說了,我不想遲到。我是在馬車裡換裝,直接到子爵府上來的。」

  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基督山是否在演戲。不過,這位伯爵雖說性格有些特別,說的話卻句句都很實在,讓人難以設想他會撒謊。何況,他又有什麼必要撒謊呢?

  「這麼說,我們只能盡我們所能,為伯爵先生幫點小忙了,」博尚說,「本人身為記者,願為先生打開通向巴黎劇院的大門。」

  「多謝了,先生。」基督山微微一笑說,「我已經吩咐管家在每個劇院都訂好一個包廂了。」

  「貴管家也是黑奴、啞巴?」德佈雷問。

  「不,先生。如果說一個科西嘉人也有祖國,那麼他就是各位的同胞了。您認識他,莫爾塞夫先生。」

  「敢情就是那位好樣兒的貝爾圖喬先生?他租那些視窗可真有辦法。」

  「沒錯,那次我有幸請您在捨下用早餐,您見過他。此人是條漢子,當過幾天兵,幹過幾天走私販子,總之什麼都幹過點兒。至於他有沒有為點小事和警方發生過摩擦,捅過刀子、打過架,那我可就說不準了。」

  「您就挑了這麼位出色的世界公民做管家嗎,伯爵先生?」德佈雷問,「他一年要揩您多少油?」

  「噢,說句公道話,」伯爵說,「我相信並不比別人揩得更多。但他挺能幹,沒有辦不成的事,所以我把他留下了。」

  「那麼,」夏托-勒諾說,「您什麼全都有了:香榭麗舍大街的公館、僕人、管家,現在只缺一個情婦了。」

  阿爾貝會心地一笑。他想起在阿根廷劇院的伯爵包廂裡見過的那位希臘美人。

  「我有比這更好的,」基督山說,「我有一個女奴。你們的情婦是從歌劇院、歌舞廳和雜耍劇院包來的;我的女奴是在君士坦丁堡買來的。代價雖然大一些,但有了隸屬關係,我就無須擔心了。」

  「可是您忘了,」德佈雷笑著說,「正如查理國王說的,我們不僅名義上是自由的,而且骨子裡也是自由的。您的女奴一旦踏上法國國土,她就自由了。」

  「誰會把這些話告訴她呢?」基督山問。

  「哦!誰都會。」

  「她只懂希臘語。」

  「那就沒辦法嘍。」

  「但我們至少能見她一面吧?」博尚說,「另外,您既然有啞奴,說不定也有閹奴吧?」

  「那倒沒有,」基督山說,「我的東方化沒到那程度:我身邊的人隨時都有離開的自由,只要他們不再有求於我,也不再有求於任何人,他們就可以離開我。但也許就為這,他們都沒離開我。」

  這會兒,餐後甜食已經吃過,雪茄也抽得差不多了。

  「親愛的,」德佈雷起身說,「已經兩點半了,您的客人非常可愛,但再好的夥伴也有分手的時候,至於談不攏的就更不說了。我得回部裡去了。我會向大臣談起伯爵的,我們得瞭解一下他的情況。」

  「嘿,」莫爾塞夫說,「此事談何容易。」

  「唔!我們撥給警察局的經費有三百萬法郎呢,當然,錢永遠是不夠用的,不過拿個五萬出來總行吧。」

  「你們瞭解他的情況以後,能勞駕告訴我一下嗎?」

  「沒問題。再見,阿爾貝。各位,失陪了。」

  德佈雷一路出去,只聽得他在前廳大聲喊道:

  「讓馬車駛過來!」

  「得,」博尚對阿爾貝說,「我也不去眾議院了。不過,我會為我的讀者寫一篇文章,準比唐格拉爾先生的演說精彩得多。」

  「行行好,博尚,」莫爾塞夫說,「請不要寫吧。別把我介紹他的頭功給搶掉了。怎麼樣,他很有趣吧?」

  「豈止有趣,」夏托-勒諾說,「他是我所見過的最不同尋常的一個人。您也走嗎,莫雷爾?」

  「我把名片交給伯爵先生就走,他答應了我到梅斯萊街十四號去做客。」

  「請放心,我決不食言。」伯爵欠身說。

  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和德·夏托-勒諾男爵出門而去,留下基督山單獨和莫爾塞夫在一起。

  [1] 馬雷馬:義大利中部的一個地區,大部屬托斯卡納大區。

  [2] 蓬蒂內沼澤:義大利中南部的一個地區,屬拉齊奧大區。

  [3] 巴黎市內的一個地區,曾是聖熱納維埃芙修道院和聖日爾曼草地修道院所在地。可能因地勢較低且無較高建築而有平原之稱。

  [4] 當時在法國部分地區,每隔一段距離在高地設立急報站,靠人工發信號逐站傳遞資訊。這有些類似我國古代的烽火臺。

  [5] 日報《私掠船》創刊於1822年;日報《噪音》創刊於1832年。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09:54

第四十一章 引薦

  客廳裡只留下阿爾貝和基督山兩人。

  「伯爵先生,」阿爾貝說,「請允許我以導遊的身份,向您介紹一個典型的單身男子住所。您住慣了義大利的豪華宅邸,現在您不妨從事一項研究,看看巴黎一個住得不算差的年輕人的居住面積是多少平方尺。我們逐間看過去,順便打開窗戶讓您透透氣。」

  餐廳和底層客廳已經看過了,所以阿爾貝首先把基督山帶到了他的工作室。讀者想必記得,這是他最鍾愛的房間。

  基督山是位地道的鑒賞家,滿滿當當放在這個房間裡的寶貝東西:古色古香的衣櫃、日本的瓷器、東方的綢緞、威尼斯的玻璃製品、世界各國的兵器,他全都很熟悉,稍稍看上一眼,就能說出它們的年代、產地和來歷。莫爾塞夫原以為自己可以充當講解員,結果他反而在伯爵的指導下上了一堂考古學、礦物學和自然科學史課。他倆下到二樓。阿爾貝把客人領進客廳。客廳裡掛著不少近代畫家的作品。有杜普雷 [1] 的風景畫,畫面上都是長長的蘆葦、挺拔的大樹、哞哞叫的奶牛和晴朗的天空;有德拉克洛瓦畫的阿拉伯騎兵,他們披著白色長呢斗篷,紮著閃光的腰帶,繫著鑲嵌金銀絲的紋章,他們的馬在瘋狂地互相撕咬,而人卻在用狼牙棒彼此殘殺;有布朗熱 [2] 的水彩畫,那是《巴黎聖母院》全書的插圖,畫面上奔放的氣勢堪與小說媲美;有迪亞茲 [3] 的油畫,他筆下的花兒比真花更鮮豔,他筆下的太陽,比真實的太陽更加明麗;有德岡 [4] 的幾幅畫,它們和薩爾瓦多·羅薩 [5] 的畫一樣絢爛多彩,卻更富有詩意;有吉羅和米勒 [6] 的色粉畫,畫的是天使般的孩子和容貌貞潔的女人;有從多薩 [7] 《東方之行畫冊》上剪下的速寫,那是畫家在駝峰上、在清真寺的穹頂下,用鉛筆寥寥幾筆勾勒而成的。總之,這些現代藝術珍品足以與古典傑作媲美,彌補歲月流逝帶來的遺憾。

  阿爾貝以為這回總能讓這位異國遊客見識幾樣新鮮東西了。但使他大為驚訝的是,伯爵無須看署名——其實有的署名也只是幾個起首字母——就知道每幅作品的作者是誰。顯然,他不僅熟悉這些畫家的名字,而且對他們的畫作和風格曾經反復賞玩、做過研究。

  他倆從客廳走進格調高雅、趣味嚴肅的臥室。裡面只掛著一幅畫,鑲嵌在鍍金亞光的畫框裡。署名是萊奧波德·羅貝爾 [8] 。

  基督山的目光一下子被這幅肖像畫吸引住了,只見他快步向前,陡然停在畫像跟前。

  畫像上是位二十五六歲的少婦,棕色皮膚,眼神憂鬱,但目光清澈而明亮。她身穿加泰羅尼亞漁家女富有情調的服飾,胸衣紅黑相間,頭上別著金色髮卡。她凝望著大海,藍天碧水清晰地襯托出她苗條的倩影。

  臥室很暗,因此阿爾貝沒有看見伯爵慘白的臉色,也沒有注意到他肩頭和胸部痙攣般的顫抖。

  屋裡一陣寂靜,基督山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畫。

  「您的情人非常漂亮,子爵,」他語氣極為平靜地說,「這套服飾大概是舞會上用的,穿在她身上真是光彩照人。」

  「哦,先生,」阿爾貝說,「您誤會了。倘若在這張畫像旁邊,您能看見另一幅畫像的話,我就不能原諒這個誤會了。您不認識家母,先生;您在這幅畫像上看到的就是她。那是在七八年以前她讓人給畫的。這套服飾大概是她想像的,不過這幅畫真的畫得很像,我覺得似乎又看見了家母在一八三〇年的模樣。這幅肖像,伯爵夫人是在伯爵外出時讓人畫的。也許她原想在伯爵回來時給他一個驚喜,可是非常奇怪,家父一點不喜歡這幅畫。您想必看見了,這幅畫是萊奧波德·羅貝爾的傑作,但它的價值仍不能使家父克服他對這幅畫像的厭惡。有句話就我們倆說說,親愛的伯爵,德·莫爾塞夫先生是一位最勤勉的貴族院議員,一位精通韜略、聲名卓著的將軍,但是在藝術上完全是個外行。家母則不一樣,她自己就畫得相當不錯。她對這幅畫視若瑰寶,異常珍視,於是就把它給我,讓我掛在臥室裡,好讓德·莫爾塞夫先生眼不見心不煩。我馬上讓您看家父的肖像,那是格羅畫的。請原諒我向您說了這麼些家庭瑣事,但既然稍過一會兒我將有幸把您引薦給伯爵,我想最好還是先告訴您,免得您在他面前稱讚這幅肖像。可也是,這幅畫好像有一種不祥的魅力,每當家母來我房間,沒有一次是不看它的,而每次看它,又幾乎沒有一次是不流淚的。伯爵和伯爵夫人結婚二十多年,一直恩愛如初,但自從家裡有了這幅畫,他倆之間開始有了一層隔閡。」

  基督山迅速地瞥了阿爾貝一眼,似乎是要知道這句話背後有沒有別的意思。但很顯然,年輕人說這話是毫無機心的。

  「現在,」阿爾貝說,「我的寶貝您全都見過了,伯爵先生,無論它們怎麼微不足道,請還是允許我把它們提供出來,供您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便看看。為了讓您在寒舍更無拘無束,請允許我陪您去見德·莫爾塞夫先生,我在羅馬時就已寫信給他,把您給予我的種種幫助都告訴了他,並對他說您已許諾來看望我們的。現在,我可以說,伯爵和伯爵夫人正盼望著能有機會向您道謝呢。我知道,伯爵先生,您見慣了大場面,對很多事情都已經不會在意,而家庭生活更不會引起水手辛巴德的興趣。但是作為熟悉巴黎生活的第一步,我還是建議您先做一些禮節性的拜訪,把自己引薦給這兒的社交界。」

  基督山欠身表示回答。他接受了這個建議,既不熱情,也不勉強,只當這是一種每個有教養的人都須遵循的社會禮儀。阿爾貝叫來貼身僕人,吩咐他去通報德·莫爾塞夫先生和夫人,說基督山伯爵這就去見他們。

  阿爾貝領著伯爵隨後走去。

  來到伯爵的前廳,只見通往客廳的門的上方掛著一枚盾形紋章,圖案極為華美,與室內的裝飾極為協調,說明了府邸主人對這枚紋章的重視程度。

  基督山在紋章前停下,全神貫注地看著。

  「藍天下棲息著七隻金鶇,這想必是你們家的紋章吧?」他說,「我對紋章圖案還能略知一二,但對紋章學的內容就一竅不通了。我的爵位,是僥倖靠聖艾蒂安騎士團相幫,從托斯卡納當局買來的,要不是一再聽人說周遊世界非有個貴族頭銜不可,我才不會這麼甩派頭呢。這不是,你要不想老是讓海關檢查,就得在馬車的車廂門上有個紋徽才行。所以,請原諒我很唐突地向您提這麼一個問題。」

  「您這麼問一點也不唐突,先生,」莫爾塞夫很誠懇地說,「您猜得很對,這是我們家族,也就是說家父宗族的紋章。不過,正如您所看見的,旁邊還有一枚紋章,上面有座銀色塔樓,那是家母宗族的紋章。就家母而言,我有西班牙血統,但莫爾塞夫家族是法國南方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是啊,」基督山說,「從紋章上的金鶇可以看出這一點。凡是試圖或已經征服聖地的帶槍的朝聖者,幾乎都用十字架或候鳥做紋徽,十字架是他們為之獻身的使命的標誌,候鳥是他們即將開始的長途跋涉的象徵,寄託著他們依靠信念的翅膀完成使命的希望。您的先祖中想來也有人參加過十字軍遠征,就算他是聖路易麾下的騎士吧,這段歷史也得上溯到十三世紀,年代已經很久遠了。」

  「有可能吧,」莫爾塞夫說,「家父書房裡有一本族譜,可以查一下。我以前在這本族譜上做過批註,奧齊埃和若庫爾 [9] 要是看見了一定會很感興趣。現在我已經不弄這些事了。但我要告訴您,伯爵先生,作為導遊我也應該告訴您,就是在我們的平民政府治理下,大家又開始關心起族譜之類的事情來了。」

  「這麼說來,你們政府真得好好在古董堆裡找一找才是,我在你們城裡見到的那些牌牌,都跟紋章學沾不上邊。不過,子爵,」基督山轉向莫爾塞夫說,「您比貴政府幸運得多,因為府上的紋章確實非常漂亮,讓人看了浮想聯翩。對,是這樣,您身上兼有普羅旺斯和西班牙的血統;如果您給我看的那幅畫畫得很像本人,這位高貴的加泰羅尼亞女人臉上讓我如此激賞的美麗的棕色,就不是沒有來由的了。」

  伯爵彬彬有禮說的這番話,其中隱含的譏諷,恐怕只有俄狄甫斯 [10] 和斯芬克斯在場才能猜得透。莫爾塞夫微微一笑,向伯爵表示謝意,而後走在前面為伯爵引路,推開門楣上有紋章的那扇門。我們剛才說了,這扇門是通往客廳的。

  客廳裡最顯眼的地方,也掛著一張肖像畫。畫上是位三十六七歲的男子,身穿將官軍服,螺旋形流蘇的肩章是最高軍銜的標誌;掛在脖子上的榮譽軍團勳位綬帶,表明他曾經是征戰沙場的指揮官;佩在右胸的救世主榮譽勳位胸章和佩在左胸的查理三世大十字勳章,則表明他參加過希臘戰爭和西班牙戰爭,或是在這兩個國家執行過外交使命。

  基督山就像方才看另一幅畫時那樣,細細端詳著這幅肖像。突然,一扇側門打開,他發現迎面向他走來的正是德·莫爾塞夫伯爵本人。

  莫爾塞夫伯爵才四十三四歲,但看上去起碼有五十了。濃濃的眉毛和漆黑的髭鬚,跟剪成軍人式平頭的花白頭髮形成了奇異的對比。此刻他穿著便服,紐孔上繫著一根綬帶,綬帶上一條條不同顏色的滾邊表明了曾被授予的各種勳章。他神情莊重地快步走上前來。基督山看著他過來,沒有挪動一步,彷彿雙腳被釘在了地板上,正如目光盯在了德·莫爾塞夫伯爵臉上那樣。

  「父親,」年輕人說,「我榮幸地給您介紹基督山伯爵先生,在我身處險境時慷慨援手的朋友。」

  「歡迎先生光臨,」德·莫爾塞夫伯爵面帶微笑,向基督山欠身說,「先生為我們家族保全了唯一的繼承人,大恩大德我們永志不忘。」

  德·莫爾塞夫伯爵說話間示意基督山坐在一張扶手椅上,他本人則坐在面對窗戶的位置。

  基督山在那張扶手椅上落座時,有意讓自己的臉隱藏在絲絨窗幔的陰影裡。這樣,他可以從伯爵疲憊而充滿憂慮的臉上,看出時光用皺紋所記錄的全部內心隱痛。

  「伯爵夫人從子爵這兒得知您的來訪,」莫爾塞夫說,「她非常高興。她此刻正在梳妝,再過十分鐘就可以下樓來了。」

  「到巴黎的第一天,」基督山說,「就能拜會一位實至名歸、始終受到命運之神眷顧的人,我感到非常榮幸。但不知在米提賈平原或阿特拉斯山區,命運之神會不會再給您送上一根元帥權杖呢?」

  「喔!」莫爾塞夫的臉微微紅了起來,他回答說,「我已經退役了,先生。王朝復辟時期我被封為貴族院議員,曾在布林蒙元帥麾下作戰。我本來有望謀得一個更高的軍階,如果長房的那位 [11] 還在位,誰知道情況會怎麼樣呢!然而,七月革命似乎光榮得有點忘乎所以,變得忘恩負義了 [12] 。就連帝國時期服役的軍人,它都一腳踢開。所以我乾脆遞了辭呈,這不,一個人在戰場上贏得肩章之後,在沙龍光滑的地板上就不知道怎麼邁步嘍。我離開軍隊,投身政界,致力於實業,研究實用的技藝。在我二十年的戎馬生涯中,我一直有這方面的抱負,可是沒有時間。」

  「正是這種精神,使貴國能優於其他民族,先生。」基督山說,「您出身名門世家,擁有巨大財產,卻甘願從一名普通士兵當起,慢慢往上晉升,這已經很難得。而您當了將軍、貴族院議員、榮譽軍團指揮官以後,又甘願投身全新的職業,從頭學起,不為個人前途著想,不圖任何報償,只希望有朝一日能造福於同胞……喔!先生,這可真是了不起,簡直可以說是崇高得很。」

  阿爾貝驚奇地看著基督山,聽著他說話。年輕人還是第一次看見基督山伯爵情緒如此激昂。

  「唉!」這位來客繼續往下說,也許是為了驅散剛才那番話留在德·莫爾塞夫臉上的陰霾,「我們在義大利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們就像一棵樹,是什麼品種就怎麼長,永遠是那麼些枝葉,總是那樣的大小,無聲無息地終其一生。」

  「先生,」德·莫爾塞夫伯爵說,「像您這樣一位德行高尚的人,義大利不適合您,而法國也許並不是對人人都忘恩負義的,它雖然不愛護自己的孩子,但往往對外國人是伸開雙臂熱誠歡迎的。」

  「哎!父親,」阿爾貝微微一笑說,「顯然您還不瞭解基督山伯爵先生。他只願超脫於塵世之上;他不追求名譽,只要有護照上的那個頭銜就行了。」

  「喔,這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公正的評語。」基督山說。

  「先生是未來的主人,」德·莫爾塞夫伯爵歎了口氣,說,「您選擇了一條鮮花盛開的道路。」

  「一點不錯,先生。」基督山微笑著說,他的這道笑容,是任何畫家都無法描繪,任何生理學家都無法分析其含義的。

  「要不是擔心會累著伯爵先生,」將軍說,顯然,他很喜歡基督山的舉止風度,「我真想帶先生去議院。對於不瞭解我們這些近代參議員的人來說,今天的議程是十分有趣的。」

  「如果閣下能把邀請留到下一次,我將十分感激。不過今天,承蒙您俯允把我引薦給伯爵夫人,我正等著呢。」

  「噢!家母來了!」子爵大聲說。

  基督山迅即轉過身子,果然看見德·莫爾塞夫夫人站在客廳門口,這扇門正對著她丈夫進客廳時走的那扇門。她佇立不動,臉色蒼白,就在基督山轉身時,她不知為什麼垂下胳臂,撐在了鍍金的門框上。她已經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聽到了義大利來客所說的最後幾句話。

  基督山起身向伯爵夫人鞠躬致意,伯爵夫人默不作聲,神情莊重地欠身還禮。

  「喔!夫人,」伯爵問,「您怎麼啦?是不是客廳裡太熱,讓您感到不適了?」

  「您不舒服嗎?母親?」子爵大聲說道,跑到梅塞苔絲跟前。

  她微微一笑,向兩人表示謝意。

  「我沒什麼,」她說,「我只是在想,要是沒有這位先生的幫助,此刻我們就會以淚洗面、悲傷欲絕,所以剛一見到他,我心情很激動。先生,」伯爵夫人有如王后一樣儀態萬方地向前走來,繼續說道,「您救了我兒子的性命,我不忘您的大恩大德,一直在為您祝福。現在,我還要感謝您給我機會,讓我當面向您致謝,請您相信,我的謝忱和祝福,都是發自內心深處的。」

  伯爵再次躬身致意,腰彎得比第一次更低,臉色比梅塞苔絲更加蒼白。

  「夫人,」他說,「伯爵先生和您為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對我表示了過多的謝意。救人一命,使一位父親免於痛苦,使一位母親免於悲傷,這算不得什麼壯舉,而只是一種人道的行為罷了。」

  這幾句話說得格外溫和有禮,德·莫爾塞夫夫人聽後,語氣深沉地回答說:

  「先生,我的兒子真是幸運,能有您這樣一位朋友,我感謝天主這樣的安排。」

  說完,梅塞苔絲帶著無限的感激之情,把那雙美麗的眼睛抬向天空,伯爵覺得她的眼眶裡滾動著兩顆淚珠。

  德·莫爾塞夫先生走到她的身邊。

  「夫人,」他說,「我已經向伯爵先生表示過不得不失陪的歉意,請您再次代為致歉。議院兩點開會,現在已經三點,我還得去發言呢。」

  「去吧,先生,我會盡力讓我們的貴客忘掉您的失陪,」伯爵夫人以同樣深情的語氣說。「伯爵先生,」她轉向基督山接著說,「請您賞光,和我們一起度過今天餘下的時光好嗎?」

  「謝謝,夫人,請您相信,我對您的盛情邀請不勝感激。不過,我是今天上午乘馬車直接趕來府上的。我還不知道自己在巴黎如何安頓,就連住哪兒,也還不很清楚。這些小事雖說微不足道,可還是挺讓人掛心的。」

  「我們下次總能有幸請您賞光吧?」伯爵夫人問。

  基督山沒有開口,只是欠了欠身,這可以看作一種默許。

  「那我就不留您了,先生,」伯爵夫人說,「我不想因感激而流於冒昧或強求。」

  「親愛的伯爵,」阿爾貝說,「如果您願意,我當盡力在巴黎報答您在羅馬對我的盛情款待,在您的馬車配備齊全之前,我想把自己的馬車先歸您使用。」

  「多謝您的好意,子爵,」基督山說,「不過我想,貝爾圖喬先生有我給他的四個半小時時間,應該已經備好一輛馬車等在門外了。」

  阿爾貝已經習慣了伯爵的行事方式,知道他會像尼祿一樣專做些常人難以辦到的事情。不過,阿爾貝還是想親眼看看伯爵的指令究竟執行如何,於是他陪伯爵一路往府邸門口而來。

  基督山所言不虛。他剛走到德·莫爾塞夫伯爵的前廳,一個聽差,就是在羅馬向兩個年輕人呈交伯爵名片並通報伯爵來訪的那一個,馬上急步走出寬敞的前廳。當我們這位尊貴的客人走下臺階時,一輛馬車已經在那兒恭候了。

  這輛雙座四輪馬車是凱勒工廠的出品,其轅馬的駿美、轡飾的考究,在巴黎社交圈裡頗有名氣,大家知道頭天晚上有人出價一萬八千法郎,特拉克還是沒肯出讓。

  「先生,」伯爵對阿爾貝說,「我無意請您陪我同去寒舍,因為現在能讓您看到的,只是一個匆忙佈置的下榻之處。您看,我這人做事總是過於匆忙,這可不是個好名聲。請給我一天時間吧,到時請允許我再正式邀請您。那樣,我就有把握不致怠慢貴客了。」

  「既然您要我寬限一天,伯爵先生,我就知道,我將看到的不是一所住宅,而是一座宮殿。嗨,是有個精靈在為您效力吧。」

  「沒錯,您就這麼想吧,」基督山一邊踏上鋪著絲絨的踏板,一邊說,「我好借此在巴黎的夫人小姐面前沾點光。」

  說著他縱身坐進車廂,車門隨即關上,轅馬踏著碎步往前奔去,但車速並不很快,所以伯爵還是注意到了,在他離開時,德·莫爾塞夫夫人所在的客廳的窗幔微微抖動了一下。

  阿爾貝回屋去找母親時,看見伯爵夫人坐在小客廳一張天鵝絨的大沙發椅裡。整個房間沉浸在黑暗之中,只有立式的瓷花瓶和鍍金的畫框依稀閃爍著忽明忽滅的光亮。

  伯爵夫人頭上裹著一塊薄薄的羅紗,阿爾貝覺得猶如隔著層霧氣,看不見她的臉龐。不過,他感到她的聲音有些異樣。他還在花盆架上散發出的天芥菜和玫瑰花的香味中,聞到了醋鹽的刺鼻酸味。果然,只見壁爐架的雕花盤裡,放著伯爵夫人的嗅鹽瓶,一旁是已經打開的軋花革套子,這引起了年輕人的關注和不安。

  「您病了嗎,母親?」他大聲問道,「我不在的時候,您感到不舒服了是嗎?」

  「噢,沒有,阿爾貝。不過您知道,這些玫瑰花、晚香玉和橙花在回暖時香氣濃得很,我有些聞不慣。」

  「這樣吧,母親,」莫爾塞夫邊拉鈴邊說,「讓他們把這些花拿到前廳去。您今天一定是不舒服了。剛才您進來的那會兒,臉色就非常蒼白。」

  「我那會兒臉色很蒼白嗎,阿爾貝?」

  「那種蒼白使您顯得更美了,母親,可是父親和我當時嚇得夠嗆。」

  「你父親對你這麼說了?」梅塞苔絲急切地問。

  「他沒說,母親。可是您記得嗎,他當時就問您是怎麼了。」

  「我記不起來了。」伯爵夫人說。

  一個僕人走進來,他是聽見阿爾貝的拉鈴聲來的。

  「請把這些花放到前廳,或是拿到盥洗室去,」子爵說,「伯爵夫人聞了不舒服。」

  僕人遵命照辦。

  母子二人都緘默不語,直到花瓶全都搬走。

  「基督山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伯爵夫人等僕人捧著最後一隻花瓶走出去後,問道,「是家族的姓氏,還是地名或稱號?」

  「我想只是個稱號,母親。伯爵在托斯卡納群島中買下了一個小島,據他自己今天上午說,他把那兒當作了一塊封地。您知道,佛羅倫斯的聖艾蒂安、巴馬的聖喬治-康士坦丁騎士團,甚至馬爾他的頒勳會,都是這麼回事。再說,他對姓氏門第看得很淡泊,自稱當上伯爵只是僥倖而已。其實在羅馬,一般人都覺得伯爵是個挺顯赫的爵位。」

  「他的談吐舉止極為得體,」伯爵夫人說,「至少在他待在這兒的短暫時間裡,我是這樣看的。」

  「噢!盡善盡美,母親,簡直可以說是盡善盡美,我所認識的歐洲最有氣度的英國貴族、西班牙貴族和德國貴族,跟他相比都差遠了。」

  伯爵夫人考慮片刻,略一猶豫,接著說:

  「親愛的阿爾貝,既然你到基督山先生家裡去過,你要知道,我這個問題是作為母親問你的。你有敏銳的洞察力,人情世故也比同齡人懂得多,依你看,伯爵是不是真的像他看上去的那麼一個人?」

  「他看上去怎麼樣?」

  「剛才你已經說了,是個顯赫的貴族。」

  「我是說,母親,人家是這麼看他的。」

  「那你是怎麼看的呢,阿爾貝?」

  「我得承認,我對他還沒有一個確定的看法;我想他是馬爾他人。」

  「我沒問他是哪個國家的人。我是問你,他的為人怎麼樣。」

  「噢!說到為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奇怪事兒可多了,您要是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可以回答您說,我寧願把他看成是拜倫筆下某個被命運打上了不幸烙印的人物。他有點像曼弗雷德,有點像萊拉,又有點像韋納,總之像某個古老家族落魄的後人,這些世家子弟被剝奪了繼承家產的權力,可是憑著無視社會法律準則的冒險天賦,他們又發了財,致了富。」

  「你是說……」

  「我是說基督山是地中海中央的一個島嶼,上面沒有居民,沒有駐軍,但它是各路走私販子和海盜的巢穴。說不定這些亡命之徒得給小島的主人繳保護費?」

  「也有可能。」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說。

  「嗨,管他呢,」年輕人接著說,「是走私販子也罷,不是也罷,母親,反正您也親眼見到了,基督山伯爵先生確實是個出色的人物,他在巴黎社交界一定會大獲成功。這不,今天上午他在我那兒剛一露面,我那幾位朋友,包括夏托-勒諾在內,就都驚訝不已。」

  「伯爵有多大年紀?」梅塞苔絲問,顯然她對這問題非常重視。

  「三十五六歲吧,母親。」

  「這麼年輕!不可能!」梅塞苔絲說,她既是在回應阿爾貝的話,又是在回應自己心裡說的話。

  「可這是真的。他在無意間對我說過三四回,說什麼時候他五歲,什麼時候六歲,什麼時候十二歲。我出於好奇,把這些日期核對了一遍,沒有發現絲毫破綻。所以我可以肯定,這個沒有年紀的怪人今年是三十五歲。再說,請您回想一下,母親,他的目光有多銳利,他的頭髮有多黑,他的額頭雖然蒼白一些,但一點皺紋也沒有。這個人不僅身強力壯,而且還很年輕哪。」

  伯爵夫人彷彿承受不了苦澀思緒的浪濤拍擊,垂下了頭。

  「這個人對您很友好嗎,阿爾貝?」她神經質地顫聲問道。

  「我想是的,夫人。」

  「而你……你也喜歡他?」

  「不管弗朗茲·德·埃皮奈怎麼說,我喜歡他,母親。弗朗茲總想讓我把他看成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人。」

  伯爵夫人驚悸地抖了一下。

  「阿爾貝,」她說,聲音有些異樣,「從前我總不讓你隨便結交朋友。現在你是大人了,有時都可以幫我拿主意了。但我還是要對你說:得謹慎,阿爾貝。」

  「您的話我當然會記在心上,親愛的母親,可我先得知道,究竟有什麼事是我要提防的。伯爵從不賭博,他只喝摻一點西班牙葡萄酒後變成金黃色的涼水,他那麼有錢,不可能來向我借錢,徒然讓人恥笑。那您說,伯爵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害怕的呢?」

  「你說得對,」伯爵夫人說,「我的擔心是沒有來由的,對一個救過你命的人,更不應該這樣。順便問一下,你父親對他接待得好嗎,阿爾貝?我們對伯爵一定要禮貌非常周全。德·莫爾塞夫先生有時候太忙,心思都在公事上,說不定會在無意中……」

  「父親禮數很周全,母親,」阿爾貝接住她的話頭說,「他聽了伯爵恭維他的那幾句話,簡直高興得不得了。伯爵的話句句說得恰到好處,倒像他和父親已經相識了三十年似的。他那番讚揚父親的話,讓父親受用極了。」阿爾貝說到這兒,不禁笑了起來,「所以他們分手時早就成了老朋友,德·莫爾塞夫先生甚至想帶基督山先生到議院去聽他演說呢。」

  伯爵夫人沒有說話,陷入了沉思。想著想著,她的雙眼慢慢地閉攏了。年輕人站在她面前,滿懷柔情凝望著親愛的母親。做母親的還年輕、美麗的時候,孩子對母親的愛總是這麼溫柔、這麼深情的。阿爾貝見她雙眼合上,呼吸聲平靜而均勻,以為她睡著了,便躡手躡腳走去,輕輕推開了門,把母親留在房內。

  「這個人,」他搖著頭低聲說,「我早就說過他會在社交界引起轟動的:我有精確的測量儀來測量他有多走紅。他引起了母親的注意,那就一定會大紅大紫。」

  說著,他下樓向馬廄走去。基督山伯爵連想都不想就買下了那些駿馬和轡飾,在行家的眼中一下子把他阿爾貝的那幾匹棗紅馬貶成了二流貨,想到這兒,阿爾貝的心裡不由得有些煩惱。

  「沒辦法,」他說,「人與人就是不平等的。我要請父親把這個觀點在參議院發揮發揮。」

  [1] 杜普雷(1811—1889):法國畫家,巴比松畫派主要成員。

  [2] 路易·布朗熱(1806—1867):法國畫家。曾為雨果、巴爾扎克等作家的小說畫插圖。

  [3] 迪亞茲(1808—1876):西班牙裔法國風景畫家,巴比松畫派成員。

  [4] 德岡(1803—1860):法國畫家。以擅長描繪土耳其的異國風光著稱。

  [5] 薩爾瓦多·羅薩(1615—1673):義大利那波利畫派代表人物。

  [6] 米勒(1749—1825):德國詩人、畫家,長期生活在義大利。

  [7] 多薩(1804—1868):法國畫家。大仲馬受他的《東方之行畫冊》啟發,寫了《西奈十五日》(1838)。

  [8] 萊奧波德·羅貝爾(1794—1835):瑞士畫家。法國畫家大衛的學生。

  [9] 若庫爾(1704—1779):法國學者,與狄德羅一起參加《百科全書》的編纂工作。

  [10] 俄狄甫斯:希臘神話人物。他猜出了斯芬克斯的謎語,拯救了底比斯。

  [11] 指查理十世。波旁王朝這位長房的繼承人,在1830年的七月革命中被推翻王位。

  [12] 1830年7月27—29日,即七月革命中巴黎市民開始舉行武裝起義到攻佔杜伊勒裡宮推翻查理十世的三天,被稱為「光榮的三天」。「光榮」云云當指此而言。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09:54

第四十二章 貝爾圖喬先生

  這當口,伯爵到達了新買的寓所。一路上只用了六分鐘;但這六分鐘足以使不下二十個年輕人看見了他,他們知道這些駿馬轡飾價值不菲,看了覺得眼熱,紛紛策馬趕上前來,爭相一睹這位每匹馬出價一萬法郎的貴人的風采。

  阿裡挑選的,是基督山在城裡的宅邸。這座樓房位於香榭麗舍大街右首,前有庭院,後有花園。庭院中央蓊鬱的樹木遮蔽了整幢房屋正面的一部分。在這片樹木的兩邊,如同兩條胳膊那般伸出左右兩條小徑向前延伸,馬車從大鐵門進來後,沿小徑可以一直駛到樓房正門的雙層臺階跟前。每級石階上,都擺放著一隻盛滿鮮花的大瓷瓶。這座樓房孤零零的,四周地勢很開闊;除正門外,還有一扇朝向蓬蒂厄街的邊門。

  還沒等馬車夫喊門,看門人已經瞧見伯爵,拉開了沉甸甸的大鐵門。在巴黎,一如在羅馬或任何別的地方,伯爵手下的僕人永遠動作迅若閃電。馬車駛進大門,毫不減速地繞過半個圈子,車輪還在小徑的沙地上轔轔作響,大鐵門已經關上了。

  馬車停在臺階的左邊。兩個人出現在車門前:一個是阿裡,帶著發自內心的喜悅神情,笑容可掬地望著主人,基督山看他一眼,他就覺得心滿意足。

  另一個謙恭地一鞠躬,向伯爵伸出胳膊要扶他下車。

  「謝謝,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著,輕捷地走下三級踏板,「公證人呢?」

  「在小客廳裡,大人。」貝爾圖喬答道。

  「我讓您有了房子門牌號以後就去印名片的,辦了嗎?」

  「伯爵先生,已經辦妥了。我找了王宮市場最好的刻工,讓他當著我的面刻版。按照您的吩咐,印出的第一張名片當即送交昂坦堤道街七號參議員唐格拉爾男爵先生府邸。其餘的名片放在大人臥室的壁爐架上。」

  「好。現在幾點?」

  「四點。」

  基督山把手套、帽子和手杖交給那個法國跟班,剛才疾步奔出德·莫爾塞夫的前廳去招呼馬車的就是此人。而後,伯爵走進小客廳,貝爾圖喬在前面為他引路。

  「這間前廳的大理石挺難看,」基督山說,「叫他們換掉吧。」

  貝爾圖喬欠了欠身。

  正如管家所說,公證人等候在小客廳裡。

  他是巴黎的一個二流角色,生就一副城郊公證人妄自尊大的派頭。

  「先生就是經手售出我要的那幢鄉間別墅的公證人?」基督山問。

  「是的,伯爵先生。」公證人答道。

  「出售契約準備好了?」

  「是的,伯爵先生。」

  「帶來了?」

  「這就是。」

  「很好。我買的別墅坐落在哪兒?」基督山漫不經心地問道,半是對著貝爾圖喬,半是對著這個公證人。

  管家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說他不知道。

  公證人驚訝地望著基督山。

  「怎麼,」他說,「伯爵先生不知道自己買下的房子在哪兒?」

  「是啊,不知道。」伯爵說。

  「伯爵先生沒去看過?」

  「怎麼去看?我今天上午剛從加的斯 [1] 來到巴黎,這還是我第一次踏上法國國土呢。」

  「怪不得。」公證人說,「伯爵先生買下的這幢別墅,坐落在奧特伊。」

  貝爾圖喬一聽這話,臉唰的一下變白了。

  「奧特伊在什麼地方?」基督山問。

  「離這裡不遠,伯爵先生,」公證人說,「帕西區再過去一點就是。那兒環境很優美,四周是布洛涅樹林。」

  「這麼近!」基督山說,「那算什麼鄉間別墅!您怎麼會在巴黎城門口為我挑這麼一座別墅,貝爾圖喬先生?」

  「我!」管家以一種異樣的急切語氣大聲說,「不,伯爵先生當初肯定不是吩咐我去挑這座別墅的。請伯爵先生再仔細想一想好嗎?」

  「噢!對了,」基督山說,「我想起來了。我是在報上看到這則廣告的,鄉間別墅這幾個字讓我上當了。」

  「還來得及,」貝爾圖喬趕緊說,「要是大人讓我到其他地方去找,我一定會找到比這好的別墅,在昂甘、豐特奈-奧-羅茲,或是在貝爾菲。」

  「不必了,」基督山不經意地說,「既然已經買了,就留下吧。」

  「先生說得對,」正在為傭金擔心的公證人急忙說,「那兒風景非常迷人,有流水,有樹林。雖然別墅空關了好一陣,但住起來還是很舒適的。再說那些傢俱,雖然舊了些,但都是老貨,如今時興收藏古董,它們身價就更高了。恕我冒昧,我想伯爵先生也有這種時尚的雅興吧。」

  「還是請說下去吧。」基督山說,「這別墅還過得去是嗎?」

  「噢!先生,豈止過得去,簡直是富麗堂皇!」

  「哦!這機會可不能錯過,」基督山說,「請把契約給我,公證人先生。」

  說完,他瞥了一眼售房契約上的房產狀況和賣主姓名,迅速簽上了名。

  「貝爾圖喬,」他說,「請給這位先生五萬五千法郎。」

  管家腳步不穩地走出去,拿了一遝鈔票回進來。公證人擺出慣於把手續交割清楚後才收錢的人的架勢,點數了一遍鈔票。

  「現在,」伯爵問道,「手續都辦齊了嗎?」

  「辦齊了,伯爵先生。」

  「鑰匙帶來了?」

  「鑰匙在別墅看門人那兒。我為先生準備好了交給他的售房通知單。」

  「很好。」

  說完,基督山向公證人點了點頭,意思是說:

  「我不需要您了,您走吧。」

  「我想,」老實的公證人實在憋不住,還是說了出來,「伯爵先生恐怕是弄錯了。全都在內,五萬法郎就夠了。」

  「您的傭金?」

  「也算在裡面了,伯爵先生。」

  「您從奧特伊過來吧?」

  「是啊。」

  「那就該給您辛苦費嘛。」伯爵說。

  說完,他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公證人倒退著走到房門口,深深鞠了一躬。他從註冊開業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主顧。

  「送送這位先生。」伯爵對貝爾圖喬說。

  管家跟在公證人後面往外走去。

  屋裡只有伯爵一人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帶鎖的文件夾,用掛在頸脖上、須臾不離身的一把小鑰匙打開鎖。

  他在文件夾裡翻了翻,翻到有一頁停下,把頁面上的幾行字和放在桌上的房契對了一下,想了想。

  「奧特伊,方丹街二十八號,一點不錯。」他說,「現在,我究竟是靠宗教,還是靠肉刑來恫嚇他招供呢?反正再過一小時,我就全知道了。貝爾圖喬!」他一邊喊,一邊用帶折柄的小槌子敲了一下鈴,小鈴發出銅鑼般嘹亮悠長的聲音,「貝爾圖喬!」

  管家出現在門口。

  「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您曾經告訴我,您在法國遊覽過是嗎?」

  「是去過一些地方,大人。」

  「巴黎郊區,您想必來過?」

  「沒有,大人,沒有。」管家渾身發抖地回答說。基督山是察言觀色的行家,他當然明白管家這般發抖是內心慌張的緣故。

  「您沒來過巴黎郊區,這可有些麻煩,」他說,「我今天晚上要讓您陪我一起去看看新居,還以為您可以做個嚮導呢。」

  「去奧特伊?」貝爾圖喬喊道,古銅色的臉幾乎變成了鉛灰色,「讓我去奧特伊!」

  「怎麼啦,我讓您一起去奧特伊,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既然您在我手下做事,我住到奧特伊去,您當然要一起去囉。」

  貝爾圖喬在主人目光的逼視下垂下腦袋,一動不動,悶聲不響。

  「唷!您這是怎麼啦?您要讓我再敲一遍鈴吩咐備車嗎?」基督山說這話的口氣,彷彿路易十四在說那句名言:「你們差點兒讓我等了!」

  貝爾圖喬三腳並成兩步,從小客廳奔到前廳,用沙啞的聲音喊道:

  「給大人備車!」

  基督山寫了兩三封信。他剛封好最後一封信,管家出現了。

  「大人的馬車在門口恭候。」他說。

  「好,請拿上您的手套和帽子。」基督山說。

  「我和伯爵先生一起去嗎?」貝爾圖喬喊道。

  「當然,您得去吩咐僕人收拾一下,我打算在那兒住下來。」

  府裡還沒有過違拗伯爵的先例,因此,管家沒敢吭聲,乖乖地跟著主人往外走去。基督山登車坐定,示意他也上車。管家畢恭畢敬地坐在了車廂前座的凳子上。

  [1] 加的斯:西班牙西南部港口城市。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09:55

第四十三章 奧特伊別墅

  基督山注意到,貝爾圖喬走下臺階時按科西嘉人的方式劃了個十字,也就是說用大拇指在半空中劃了個十字,坐上馬車以後,他又輕輕地祈禱了幾句。這位可敬的管家對伯爵蓄意安排的出門計畫如此誠惶誠恐,只要不是好奇心太盛的人,恐怕都會看了覺得挺可憐他。然而,伯爵似乎好奇心特強,就是不肯放過貝爾圖喬,非要他這麼跑一趟不可。

  二十分鐘後馬車駛抵奧特伊。一路上管家顯得愈來愈煩躁。當馬車駛進社區時,貝爾圖喬縮在車廂角落裡,驚惶不安地注視著路旁的每一幢房屋。

  「您叫車夫停在方丹街二十八號。」伯爵無情的目光盯在管家臉上說。

  貝爾圖喬臉上滲出汗來,但還是馬上照辦,身子探出車廂對馬車夫大聲說:

  「方丹街二十八號。」

  這座二十八號的別墅位於社區盡頭。一路駛來,夜幕已經降臨,一大片帶電的烏雲給提前到來的夜色平添了一種肅穆的悲劇氣氛。

  馬車停了,跟班急步上前打開車門。

  「哎,」伯爵說,「您怎麼不下車,貝爾圖喬先生?莫非您打算就留在車上?今兒晚上您到底在想什麼呢?」

  貝爾圖喬慌忙走下車廂,把肩膀伸給伯爵,這一回,伯爵用手撐在他的肩膀上,一步一步地走下馬車的三級踏板。

  「敲門,」伯爵說,「說我來了。」

  貝爾圖喬去敲門。門開了,看門人出現在門口。

  「有什麼事?」他問。

  「這位是你的新主人,夥計。」跟班說。

  他把公證人出具的通知書交給看門人。

  「房子賣出去了?」看門人問,「是這位先生來住?」

  「對,朋友,」伯爵說,「我不會讓您老念著以前的房主。」

  「喔!先生,」看門人說,「我可不會老念著他,我和他很少見面。五年前他來過一次。這幢房子他留著也沒用,是該賣掉嘍。」

  「以前的房主叫什麼名字?」基督山問道。

  「聖梅朗侯爵先生。這幢房子他肯定沒賣到該賣的價。」

  「聖梅朗侯爵!」基督山說,「這個名字聽上去好像有點耳熟。聖梅朗侯爵……」

  他好像在思索。

  「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看門人接著說,「波旁王朝忠誠的臣僕。他有個獨生女兒,嫁給了在尼姆和凡爾賽當過檢察官的德·維爾福先生。」

  基督山朝貝爾圖喬看了一眼,只見他靠在牆上才勉強站住,臉色比那堵牆還要白。

  「他女兒不是死了嗎?」基督山問,「我好像聽人提起過。」

  「是的,先生,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打那以後,這位可憐的侯爵我們總共才見過三次。」

  「謝謝,」基督山說,他瞧見管家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想不能把弦再拉緊了,否則非繃斷不可,「謝謝。請給我們一支蠟燭,夥計。」

  「要我陪先生一起進去嗎?」

  「不必,貝爾圖喬會給我照路的。」

  說話間基督山賞給看門人兩枚金幣。看門人謝了又謝。

  「喔,先生!」他在壁爐邊架和旁邊的隔板上找了一陣以後說,「我這兒找不到蠟燭。」

  「把馬車上的提燈卸一盞下來,貝爾圖喬,領我去看房間。」伯爵說。

  管家一聲不響,照辦不誤,但是他提燈的那只手抖個不停,由此不難看出他服從命令的代價有多大。

  他倆在相當寬敞的底樓走了一圈。二樓包括客廳、浴室和兩間臥室。其中一間臥室外面,有一座螺旋式的扶梯,出口在花園裡。

  「噢,這兒有座暗梯,」伯爵說,「這倒挺方便的。給我照亮,貝爾圖喬先生,您走前面,沿扶梯往下走。」

  「先生,」貝爾圖喬說,「它是通花園的。」

  「您怎麼知道的?」

  「我只是這麼想。」

  「那好,我們來看看是不是這樣。」

  貝爾圖喬歎了口氣,走在前面。暗梯果真通向花園。

  走到出口的門前,管家停住了腳步。

  「走呀,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

  可是這位管家已經嚇得昏頭昏腦,愣在那兒動彈不了,失神的眼睛環顧四周,彷彿在尋找可怕往事的痕跡,痙攣的雙手似乎又想推開那恐怖的記憶。

  「怎麼了?」伯爵問。

  「不!不!」貝爾圖喬手撐在牆角上大聲說,「不行,先生,我不能再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基督山一字一頓地問,語氣中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勢。

  「您也看見了,先生,」管家大聲說,「哪有這麼巧的事呢?您要在巴黎買個別墅,偏偏就買在奧特伊,在奧特伊不說,偏偏又買在方丹街二十八號!哎,我幹嘛不把這事兒告訴您呢?要早說明白了,您也就不會一定要我來了。我原以為伯爵先生要買的不會是這幢別墅。奧特伊別墅有的是,幹嘛要買這麼個凶宅呢!」

  「喔!」基督山突然收住腳步說,「瞧您說得有多晦氣!冥頑不化的科西嘉人啊!不是裝神弄鬼,就是疑神疑鬼!行了,把燈提起來,我們去看看花園。您和我在一起,我想沒什麼好怕的吧!」

  貝爾圖喬拿起燈,推開小門。

  小門開處,露出灰濛濛的天空,月亮在雲海裡掙扎著,剛一照亮翻滾的烏雲,旋即被它吞沒。雲層愈來愈黑,最後消失在茫茫蒼穹之中。

  管家想往左走。

  「不,先生,」基督山說,「幹嘛走小路?前面是片草坪,我們筆直往前走。」

  貝爾圖喬擦了擦額上淌下來的汗珠,沒有作聲,依然朝左走。

  基督山卻往右走去,停在一片樹叢跟前。

  管家再也撐不下去了。

  「別站在那兒,先生!」他大聲喊道,「別站在那兒,我求您了,您剛好站在那個地方。」

  「什麼地方?」

  「他倒下去的地方。」

  「親愛的貝爾圖喬先生,」基督山笑著說,「我勸您頭腦清醒一下,別再犯渾了。這兒不是薩泰納和科爾特,也不是科西嘉的叢林,這兒是座英國式花園,沒錯,保養得是不好,可您也不能這樣說壞它呀。」

  「先生,別待在那兒!別待在那兒!我求求您。」

  「我想您要犯瘋病了,貝爾圖喬老弟,」伯爵冷冷地說,「要真是那樣,您可得先告訴我,我好派人把您關進療養院,免得發生意外。」

  「哎唷!大人,」貝爾圖喬搖著腦袋、合起雙手說,要不是伯爵此刻正專心思考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沒在意這個可憐蟲的反應,看見他這副哭喪相,伯爵一定會笑出聲來,「哎唷!大人,大事不好嘍。」

  「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您聽我說,您這麼擰胳膊、轉眼珠,活像魔鬼附身的樣子。而我往往注意到,賴著不肯走的最頑固的魔鬼,就是內心的秘密。我知道您是科西嘉人,我知道您鬱鬱不樂,對一段復仇的往事始終放心不下,如果是在義大利,我不會過問您的事,這種事在那兒算不了什麼。可是在法國,一般人都對謀殺深惡痛絕;憲兵會抓人,法官會判刑,斷頭臺也會為死者申冤。」

  貝爾圖喬雙手合在胸前。他做這些毫不連貫的動作時,始終沒放下提燈,燈光照在他那張氣急敗壞的臉上。

  基督山看著貝爾圖喬,在羅馬時他以同樣的眼光看過安德莉亞受刑。然後他用一種讓可憐的管家聽了不寒而慄的語調說道:

  「看來布索尼神甫騙了我。他一八二九年來法國旅行以後,讓您來找我,還在推薦信裡說了您不少優點。好,我這就寫信給神甫,我要他對自己保薦的人負責,把這件謀殺案的來龍去脈告訴我。我可把話說在前面,貝爾圖喬先生,我在哪個國家生活,就要遵守哪個國家的法律,我不會為了您去跟法國法院撕破臉的。」

  「喔!別把我交出去,大人,我對您可是忠心耿耿的呀!」貝爾圖喬絕望地喊道,「我一向誠實做人,我是盡力在行善積德的呀。」

  「可也是,」伯爵說,「但您幹嘛這麼激動呢?這有點不對勁,一個心地坦蕩的人是不會臉色這麼慘白,雙手這麼發抖的……」

  「嗯,伯爵先生,」貝爾圖喬猶豫不決地說,「您不是對我說過,布索尼神甫先生在尼姆監獄聽了我的懺悔,讓我去您那兒的時候,事先告訴了您我有件事非常內疚嗎?」

  「沒錯,但他向我推薦您,說您會是個出色的管家。所以我以為您只是幹過些偷雞摸狗的事。」

  「喔!伯爵先生!」貝爾圖喬帶著輕蔑的口氣說。

  「要不就是您這個科西嘉人,按你們那兒的說法,抵擋不住給人放血的誘惑。」

  「沒錯,大人,沒錯,我的好老爺,就是這麼回事!」貝爾圖喬翻身下跪,大聲說道,「是復仇,我起誓,純粹是復仇。」

  「這我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這座別墅為什麼會讓您這麼失魂落魄。」

  「大人啊,」貝爾圖喬說,「這還用說嗎,我就是在這座別墅裡報仇的呀。」

  「怎麼!在我的別墅裡!」

  「哦,大人!那時候它還不是您的呢。」貝爾圖喬傻乎乎地回答說。

  「那它是誰的?德·聖梅朗侯爵先生?我記得看門人是這麼對我們說的。嘿!這麼說您是向德·聖梅朗侯爵報仇囉?」

  「喔!不是他,大人,是另外一個人。」

  「這可真有點蹊蹺,」基督山彷彿陷入沉思地說,「您完全是偶然的,毫無思想準備的,可是別墅裡發生的事情,居然會讓您一輩子都感到內疚。」

  「大人,」管家說,「我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您在奧特伊買了一幢別墅,這幢別墅正好是我殺過人的地方。您到花園去的樓梯正好又是他當時走的樓梯。您停留的地方呢,正好是他挨刀子的地方,兩步開外有一棵梧桐樹,樹底下有個坑,他就把孩子埋在那個坑裡。不,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這是天意啊。」

  「行啊,科西嘉先生,就算是天意吧。人家愛怎麼想,我向來是隨它去的。何況,對心理有障礙的人,更該讓他幾分。好吧,您先定定神,然後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這事我只告訴過布索尼神甫。這種事情,」貝爾圖喬搖頭說道,「只有在懺悔的時候才能說啊。」

  「這麼說,親愛的貝爾圖喬,」伯爵說,「您是寧可我把您送回去,找個夏特勒修會或者聖貝爾納教派的神甫聽您懺悔,說出您心中的秘密囉。可是我呢,就怕家裡有這種鬼鬼祟祟的人,攪得大家一到夜晚就不敢到花園裡去。還有,坦白地說,我也不歡迎警方有人登門。您要知道,貝爾圖喬先生,在義大利司法部門的人習慣了混飯吃,明知道有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在法國就不一樣嘍,拿了俸祿就得幹活。哼!我原以為您雖說是科西嘉人,八成還是個走私販子,可畢竟是個能幹的管家。可現在我看出來了,您背後搞的名堂還不少哪。我不用您了,貝爾圖喬先生。」

  「喔!大人!大人!」管家被這句話嚇壞了,「要是您一定要我說,我這就說,全都說出來。請千萬別趕我走,要不,我就只能上斷頭臺了。」

  「那好吧,」基督山說,「可要是您再撒謊的話,那就還不如不說,您得先想想好。」

  「不,先生,我以靈魂得救的名義向您發誓,我一定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您,把布索尼神甫不知道的秘密也說出來。不過,我求求您,您先離開這棵梧桐樹行嗎?瞧,月亮就要照亮這朵烏雲了,就在您站的這個地方,您裹在身上的披風也跟德·維爾福先生的一模一樣……」

  「您說什麼!」基督山大聲說,「德·維爾福先生……」

  「大人認識他?」

  「尼姆的前任檢察官?」

  「沒錯。」

  「娶了德·聖梅朗侯爵的女兒?」

  「沒錯。」

  「他在司法界名聲很好,被公認為嚴明公正的檢察官。」

  「是的,先生,」貝爾圖喬大聲說,「這個人名聲挺好……」

  「對啊。」

  「可他是個無恥之徒。」

  「噢!」基督山說,「這不可能。」

  「事實就是如此。」

  「真的?」基督山說,「您有證據嗎?」

  「有過的。」

  「可您粗心大意,把它給丟了?」

  「是的。不過仔細找找,也許還能找得到。」

  「當真!」伯爵說,「您倒說來聽聽,貝爾圖喬先生,這事兒還真的讓我感興趣了呢。」

  伯爵哼著歌劇《露西亞》中一支輕快的曲調,走過去坐在一張長凳上。貝爾圖喬邊想邊跟著他走去。

  貝爾圖喬站定在伯爵面前。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09:56

第四十四章 復仇 [1]

  「伯爵先生想讓我從哪兒講起呢?」貝爾圖喬問。

  「隨您便,」基督山說,「反正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還以為布索尼神甫對大人說過……」

  「是說過一點。不過,七八年過去了,我也忘了。」

  「那我就從頭說起,不用擔心大人嫌煩了……」

  「說吧,貝爾圖喬先生,我就只當是在聽您讀晚報。」

  「事情要從一八一五年講起。」

  「噢!」基督山說,「一八一五年,那可真有些年頭了。」

  「沒錯,先生。不過,所有的事情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就像昨天剛發生一樣。我有個哥哥,在皇上的軍隊裡服役。他在一個清一色由科西嘉人組成的團隊裡當上了中尉。哥哥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五歲、他十八歲那年,我們就成了孤兒。他像父親那樣把我帶大。一八一四年波旁王朝統治時期,他結了婚。皇上從厄爾巴島回來以後,哥哥立即重返部隊,後來在滑鐵盧受了輕傷,隨部隊撤退到盧瓦爾河後面。」

  「您說的不就是百日王朝的那段歷史嗎,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我沒記錯的話,這段歷史早有人寫過了。」

  「請原諒,大人,但這個頭還是得開一下的。您答應過耐心聽我說的。」

  「好吧,說下去。我說話算話。」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您知道,當時我住在科西嘉海角一個叫羅利亞諾的小村莊裡。這封信是我哥哥寫的,他告訴我們,那支部隊解散了,他打算一路沿夏托魯、克萊蒙費朗、勒普伊和尼姆回家,倘若我手頭還有點錢,他讓我托人帶到尼姆的一家旅店去,他好到那裡去拿。旅店主人是我們的熟人,我和他有過交往。」

  「是走私的同夥吧。」基督山說。

  「哦,主啊!伯爵先生,人總得活下去唄。」

  「可不是。請繼續往下講。」

  「我很愛我哥哥,這我剛才已經說了,大人。所以,我決定不是把錢寄去,而是親自給他送去。我手頭上有一千法郎,我留下五百給嫂嫂阿森達,揣著另外五百去尼姆。正好我有條船要去海上裝批貨,所以我的計畫似乎挺順當。可是裝好貨之後,風向突然變了,我們有四五天沒法駛進羅納河。最後好不容易到了那兒,逆流駛到了阿爾勒。我把船停靠在貝爾加德和博凱爾中間的一條河裡,上岸往尼姆走去。」

  「總算進入正題了,是嗎?」

  「是這樣。不過大人也看得出來,我已經是儘量揀最要緊的事講了。當時正好碰上著名的南方大屠殺,有兩三幫叫特雷塔榮、特呂費米和格拉方什麼的強盜,在街上見到看上去像波拿巴黨的人就殺。伯爵先生對那次大屠殺想必也有所聞吧?」

  「當時我遠離法國,沒聽到多少。您說下去。」

  「進了尼姆城,簡直就像踏在血泊裡;每走一步都會碰到屍體。殺人犯成群結幫,到處燒殺擄掠。

  「我看到這種悲慘的景象,渾身直打哆嗦。但我不是為自己擔心,我不過是科西嘉一個普通的漁民,沒什麼可害怕的。那年頭,對我們這些走私販子來說,說得上是時來運轉的好時光。我是替我哥哥擔心,替我那個在皇上軍隊裡服役的哥哥擔心。他正從駐守盧瓦爾河的部隊裡回來,穿著軍服佩著肩章,一路上多讓人擔心哪。

  「我一口氣跑到那個旅店老闆那兒。我的預感沒有欺騙我:哥哥頭天晚上一到尼姆,就在那家旅店門口被人殺死了。

  「我四處打聽,可是沒人敢告訴我是誰殺了哥哥。大家實在是嚇破膽了。這時我想到了司法部門,我常聽人家說法國的司法人員不是吃乾飯的。於是我就去找王室檢察官。」

  「這位王室檢察官是叫維爾福吧?」基督山不經意地問道。

  「是的,大人。他是馬賽人,在那兒當過代理檢察官,由於效忠王室,得到了升遷。據說,他是最早向政府密報皇上離開厄爾巴島返回巴黎的。」

  「好吧,」基督山說,「您去找他了。」

  「『先生,』我對他說,『我的哥哥昨天在尼姆街頭被人殺死了。我不知道是誰幹的,但尋找兇手是您的職責。您是王室檢察官,應該為本地司法部門沒能保護的冤魂報仇。』

  「『您哥哥是什麼人?』檢察官問。

  「『科西嘉團隊的中尉。』

  「『這麼說他在篡權者手下當兵?』

  「『在法國軍隊裡當兵。』

  「『他用的是劍,』他說,『所以死在劍下了。』

  「『您錯了,先生。他是被匕首捅死的。』

  「『您想讓我做什麼?』檢察官問。

  「『我對您說了,要您為他報仇。』

  「『找誰報仇?』

  「『找兇手報仇。』

  「『我怎麼知道兇手是誰呢?』

  「『派人去查。』

  「『查什麼?說不定您哥哥跟別人吵架決鬥了呢。老兵就愛動粗,帝國時期這可以吃得開,現在就行不通嘍。我們南方人既不喜歡當兵的,也不喜歡暴力。』

  「『先生,』我說,『我來求您不是為我自己。我或者痛哭一場,或者為他報仇,事情也就了結了。可是我哥哥還有個妻子,她一直就靠哥哥的那點薪俸過日子。一旦我再出點什麼事,這可憐的女人會餓死的。請為她申請一小筆政府撫恤金吧。』

  「『每場革命都會帶來災難,』德·維爾福先生說,『您哥哥就是這場革命的犧牲品。這是一個不幸,但政府並不因此而欠您家庭什麼。篡權者的黨羽掌權時,對擁護國王的人也肆意報復過,倘若以此論處,您哥哥今天說不定就該判處死刑。一切都很自然,這就叫一報還一報。』

  「『這叫什麼話!』我大聲嚷道,『你,一個執法官,居然對我說這樣的話!……』

  「『科西嘉人全是瘋子,一點不錯。』德·維爾福先生說,『你們還以為那個同鄉在當皇帝哪。你搞錯年代啦,你該在兩個月前來對我說這些話的。現在已經太晚嘍。走吧!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把你送走了。』

  「我注視了他一會兒,想看看如果再央求一次是否還有希望。但我看出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於是我向他走過去。

  「『好吧,』我壓低聲音對他說,『既然你熟悉科西嘉人,你就該知道他們是怎樣信守諾言的。你認為他們殺了我哥哥做得對,因為我哥哥是波拿巴黨人,而你是保王黨。那我告訴你,我也是波拿巴黨的,你給我聽著:我要殺了你。我不會放過你的,這是vendetta。你好自為之,找地方躲起來吧。下次我倆相遇之時,就是你死期來臨之日。』

  「說完這句話,趁他驚魂未定,我打開門跑了出去。」

  「啊哈!」基督山說,「您看上去挺老實,想不到幹過這樣的事情,貝爾圖喬先生,而且對手還是一位王室檢察官!哼,他總該明白vendetta是什麼意思吧?」

  「他當然清楚,從那時起,他深居簡出,不再單獨出門,還派人四處搜尋我。幸而我藏得很好,他們沒能找到我。這時,他嚇壞了,不敢再在尼姆待下去。他請求調往其他城市;憑他的聲望,他被調到了凡爾賽任職。但您知道,對一個發誓復仇的科西嘉人來說,距離是難不倒他的。馬車跑得再快,也不過比步行追在後面的我快半天路程而已。

  「最重要的還不是殺他,我有上百次機會可以殺掉他。最要緊的是殺掉他而不暴露自己,尤其是不能被人抓住。因為從那以後,我已經不再屬於我自己了,我有義務保護、扶養我嫂嫂。我暗中跟蹤了德·維爾福先生三個月,這三個月裡他每次出門,每次散步,都逃不過我的目光。終於,我發現他常悄悄來奧特伊,我每次都跟在後面,看著他走進我們現在待著的這座別墅。不過,他是不像一般人那樣從臨街的大門進來的,他不管是騎馬來還坐車來,都把馬或馬車留在旅店,然後從您看到的那扇小門進來。」

  基督山點了點頭,表示在黑暗中他確實看見了貝爾圖喬指給他看的那扇小門。

  「我不必再留在凡爾賽了,我到奧特伊落了腳,熟悉了一下環境。既然要逮住他,我就得在那兒安個網。

  「看門人剛才說了,這座別墅是德·聖梅朗先生的。他是維爾福的岳父,平時住在馬賽,根本用不著這座鄉間別墅。聽說他把別墅租給了一個年輕寡婦,人家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叫她男爵夫人。

  「且說有一天傍晚,我伏在牆上往別墅裡望去,只見一個長得挺美的年輕女人獨自在花園裡散步,這座花園的情景,從別的房子的視窗是看不見的。她不時地向小門的那一頭張望,我明白了,她是在等德·維爾福先生。當她離得我相當近時,儘管天已經黑了,我還是看清了她的臉。她是個十八九歲的美麗姑娘,身材高高的,長著一頭金髮。她穿著件便袍,我看出她已經有了身孕,而且好像離臨產期不遠了。

  「稍過片刻,小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進花園。姑娘向他跑去,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充滿溫情地親吻著,一起走進屋子。

  「這個男人就是德·維爾福先生。我心想,他再走出來時,想必已經是深夜了,那時他總得一個人穿過花園吧。」

  「這個姑娘的名字,」伯爵問,「您後來知道了嗎?」

  「不知道,大人,」貝爾圖喬回答說,「您聽下去就知道了,我根本沒時間去打聽。」

  「請說下去。」

  「這天晚上,」貝爾圖喬接著說,「也許我本來是可以殺掉檢察官的,但我還不太熟悉花園的具體情況,生怕萬一不能一下子把他幹掉,他一嚷嚷把人喊來,我會跑不了。於是,我心想,還是下一次再動手吧。為了盡可能熟悉花園的情況,我在沿花園外牆的那條街上租了個小房間。

  「三天以後,晚上七點鐘光景,我看見從別墅裡出來一個騎馬的僕人,他在通往塞夫爾大路的一條小街上策馬疾駛。我估計他是去凡爾賽。我沒猜錯。三小時後,此人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他的信送到了。

  「十分鐘後,另一個裹著披風的人徒步走來,從那扇小門進了花園。

  「我立即奔下樓梯。雖說我沒看清德·維爾福的臉,但我的心跳得很猛,直覺告訴我,這人就是他。我穿過小街,踏上牆角的一塊界石,上次我就是站在這塊界石上向花園裡張望的。

  「這回可不光是張望,我從袋裡抽出短刀,試了試鋒利的刀刃,然後翻牆跳了進去。

  「我先向門口奔去。他剛才把鑰匙留在鎖孔裡,僅僅在門鎖上轉了兩圈。

  「我從那兒逃跑是萬無一失的。我端詳了一下周圍的地形。長方形的花園中央,有一片英國式的草坪,草坪四角都有樹叢,枝葉間點綴著秋天的花朵。

  「德·維爾福先生要從屋裡走向小門,或者從小門走進屋子,都得從其中的一個樹叢旁邊經過。

  「當時已經是九月底了,風刮得很猛,月亮掩映在大朵大朵向天際急駛而去的雲塊中間,慘澹的月光染白了通往屋子的礫石小徑,但透不進茂密幽深的樹叢,一個人躲在樹叢裡不用擔心被人發現。

  「我躲進緊挨著維爾福必經之路的那簇樹叢。剛一躲進去,我就感覺到風在我頭頂上呼嘯,把樹枝壓得彎彎的,而且,我好像還聽到一陣陣的嗚咽聲。您知道,噢不,您是不會知道的,伯爵先生,一個等著下手行兇的人,是經常會聽見曠野裡發出聲聲慘叫的。兩個鐘頭過去了,我好幾次都聽到了那種嗚咽聲。最後,午夜的鐘聲響了。

  「淒涼而響亮的鐘聲餘音未絕,我們剛才走的那座暗梯的視窗映出了燈光。

  「門打開,那個裹披風的又走了出來。這是可怕的時刻,而好久以來我等的就是這一時刻的到來,我決不會手軟。我拔出短折刀,打開刀刃,做好準備。

  「那人徑直向我走來。當他走到明處時,我似乎看見他右手握著一件兇器。我有些怕了,倒不是怕跟他拼,而是怕功虧一簣。到他走到離我幾步遠時,我才看明白,剛才我是把鐵鏟當成兇器了。

  「我正琢磨著德·維爾福先生幹嘛要拿把鏟子,卻只見他在一簇樹叢邊上停住腳步,朝四下裡看了一眼,就在泥地上挖了起來。這時我才發現他在披風裡掖著一樣東西,他把那東西放在草坪上,放開手來挖坑。

  「當時,說實話,我的滿腔仇恨裡摻進了一絲好奇,我想看明白維爾福究竟在幹什麼。我凝息屏氣,一動不動地等著。

  「我腦子裡萌生出一個想法。當我看清檢察官從披風裡取出的是一隻長兩尺、寬七八寸的小箱子時,這個想法得到了證實。

  「我瞧著他把小箱子放進坑裡,在上面堆上土。接著,他在這堆新土上踩了幾腳,抹掉夜間作業的痕跡。這時,我呼的一下向他猛撲過去,一刀刺進他的胸膛,嘴裡喊道:

  「『我是喬瓦尼·貝爾圖喬!我要殺了你為哥哥報仇,拿你的財寶給他的遺孀。你看見了吧,我說到做到,今天我就是找你報仇來的。』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清這幾句話。我想是沒有,因為他喊都沒喊一聲就倒了下去。我只覺得一股股熱血噴在我手上,濺到我臉上。我像喝醉酒似的,處於一種譫妄的狀態。但那些熱乎乎的血反而讓我冷靜了下來。一轉眼的工夫,我就用鐵鏟把小箱子挖了出來,為了不讓人看出我拿走了東西,我重又把土填上,然後把鏟子扔出牆外。我衝出小門,用鑰匙轉兩圈從外面把門鎖上,帶著鑰匙離開了別墅。」

  「好呀!」基督山說,「看來這是一樁外帶盜竊的謀殺案。」

  「不,大人,」貝爾圖喬說,「這是外帶賠償的vendetta。」

  「是筆不小的數目吧?」

  「那不是錢。」

  「噢,對了,我想起來了,」基督山說,「您剛才不是說到過一個孩子嗎?」

  「一點不錯,大人。我奔到河邊,一屁股坐在河堤上,急於知道小箱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用短刀把鎖撬了開來。

  「只見裡面是一個細麻布的繈褓,包著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嬰兒臉色發青,雙手發紫,看來是被繞在脖子上的臍帶勒死的。他的身子還沒變涼。我有點猶豫,不忍把他扔進我腳下流淌的河水。果然,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孩子的心口在微弱地跳動;我把繞住他頸脖的臍帶鬆開。我從前在巴斯蒂亞醫院當過護工,在這種情況下醫生會怎麼做,我照做了一遍,也就是說,我給他做了人工呼吸。我使足勁忙乎了一刻鐘,終於看見嬰兒有了呼吸,而且聽見他喊出了聲來。

  「我也大喊一聲,那是狂喜的喊聲。『天主沒有詛咒我,』我心裡想,『他讓我拯救一個生命,來換取另一個被我剝奪的生命!』」

  「您把這孩子怎麼辦呢?」基督山問,「對一個急於逃跑的人來說,這可是個不輕的包袱。」

  「我不想把他留在身邊。我知道巴黎有家育嬰堂,專門收容這些可憐的小生命。過城關時,我只說在大路上撿到一個孩子,打聽育嬰堂在哪兒。我手裡的小箱子是個憑證,細麻布繈褓說明孩子的父母是有錢人。我身上的血可以說成是孩子的,就跟別人不相干了。守城門的人相信了我的話,告訴我育嬰堂就在地獄街的盡頭。繈褓上原本繡著兩個字母,我多了個心眼,把一個字母從繈褓上撕下藏好,讓另一個字母留在繈褓上。然後,我把繈褓放在轉櫃,按了鈴,就飛也似的跑掉了。半個月後,我回到羅利亞諾,我對阿森達說:『寬寬心吧,嫂嫂。伊斯拉埃爾死了,但我為他報了仇。』

  「她要我告訴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就把事情的經過對她講了。

  「『喬瓦尼,』阿森達對我說,『你該把這個孩子帶回來,我們可以替代他失去的雙親,我們可以為他取個名字,叫他貝內代托 [2] ,我們做了這樁好事,天主真會賜福給我們的。』

  「我二話沒說,把藏在身邊的那一小塊繈褓布交給她。等我們有點錢之後,她就可以憑這塊布去認孩子。」

  「繈褓上是哪兩個字母?」基督山問。

  「一個是H,一個是N,字母上面都繡著男爵冠冕紋徽。」

  「唷!您說到貴族紋徽了,貝爾圖喬先生!請問您是在哪兒學的紋章學?」

  「侍候您什麼都能學到,伯爵先生。」

  「請再往下說吧,有兩件事我挺想知道。」

  「哪兩件事,大人?」

  「這個小男孩後來怎麼樣了?您對我說過他是個男孩吧,貝爾圖喬先生。」

  「沒有,大人。我記得沒對您說過。」

  「噢!我還以為聽您這麼說過呢,敢情我是弄錯了。」

  「不,您也沒弄錯,他確實是個男孩。不過,大人剛才說想知道兩件事,那第二件是什麼呢?」

  「第二件,就是當初在尼姆,布索尼神甫應您的要求到監獄裡來看您的那會兒,給您定的是什麼罪?」

  「這就說來話長了,大人。」

  「那有什麼關係?現在才十點鐘,您知道我這時候還不會睡覺,我想,您也不太睏吧。」

  貝爾圖喬躬一躬身,繼續往下講。

  「打那以後,我鉚足勁兒幹起走私買賣來了,一來是想借此驅散困擾我的那些回憶,二來也是為了維持可憐的寡婦的生計。一場革命過後,法紀總會鬆弛些,所以我這買賣幹得挺順當。當時南方沿海一帶騷亂不斷,阿維尼翁、尼姆和烏熱斯都發生過騷亂;政府的警戒一鬆弛,我們就趁機會在沿海一帶建立起了聯絡網。我打從哥哥在尼姆街頭被人殺害以後,不想再到這座城裡去。和我們合夥做買賣的那個旅店老闆,見我們不去他那兒,就主動來來找我們,還在貝爾加德到博凱爾的大路邊上開了家分店,名叫加爾橋客棧。這時,我們在埃格莫特、瑪律蒂格和布克一帶,已經有了十幾個存貨據點,必要時我們也可以在那兒藏身,躲過海關人員和稅警的追捕。幹走私這行當,只要心眼活、有力氣,是挺能掙錢的。我從小在山裡長大,現在卻有了兩重懼怕,怕海關又怕憲兵。因為我一旦給抓住,法官一追究,查出的事情就會遠遠比走私進口雪茄、無證販運燒酒嚴重得多。所以,我寧肯死一千次,也決不能讓他們給逮著。我做成了幾筆漂亮的大買賣,不止一次地體會到,要做成大事,一定要行事果斷、臨危不懼,把性命看得太重,往往會阻礙我們的成功。真的,一個人只要把生命置之度外,他就跟別人不同了,別人就不再是他的對手了。一個人只要橫下了這條心,就馬上會變得渾身充滿勁兒,眼光也看得遠了。」

  「您講起哲學來了,貝爾圖喬先生!」伯爵打斷他的話頭說,「敢情您這輩子什麼行當都幹過?」

  「喔,請您原諒,大人!」

  「哪兒的話!只不過晚上十點半談哲學好像晚了點噢。別的我沒什麼意見,我覺得您說得很對,比好些哲學家都有道理。」

  「我跑的地方愈來愈遠,生意愈做愈大。阿森達是個節儉的女人,我們積攢起了一筆小小的家財。有一天,我正要出門去跑一趟,她對我說:

  「『你去吧,等你這次回來,我要讓你有個驚喜。』

  「我問她是什麼事,她怎麼也不肯說。於是我就走了。

  「我出去了將近六個星期。我們先到盧卡裝油,再到裡窩那裝英國棉花,然後順順當當把這些貨脫了手,分了紅利,高高興興地回來了。

  「回到家裡,我走進阿森達的房間,一眼就看見一隻搖籃。跟其他的傢俱相比起來,這可是只很豪華的搖籃,裡面躺著一個七八個月的孩子。我高興得叫出聲來。雖說殺了那個檢察官,我從沒感到過絲毫內疚,但想到被遺棄的嬰孩,我心裡還是挺難受的。

  「可憐的阿森達猜出了我的心事:她趁我出門的機會,拿了半塊繈褓布(她怕忘記,把孩子送進育嬰堂的準確日期和時間都寫在上面了),去了巴黎。她到育嬰堂要求領回孩子,人家沒說什麼,就把孩子還給了她。

  「啊!我得承認,伯爵先生,我看見這個可憐的小生命躺在搖籃裡,心裡激動得不得了,眼淚奪眶而出。

  「『阿森達,』我大聲喊道,『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天主會降福給你的。』」

  「這一點麼,」基督山說,「就沒您的哲學說得那麼準了。這只是您的一廂情願囉。」

  「唉!大人,」貝爾圖喬接著說,「真讓您給說著了,天主是讓這個孩子來懲罰我的喲。他邪惡的天性很早就露了出來,可是天地良心,我們在他身上可沒少花心血,我那嫂嫂簡直是把他當親王的兒子那樣在寶貝。這個孩子的臉蛋長得很俊俏,一雙明亮的藍眼睛,藍得那麼剔透,就像中國瓷器乳白底色上的藍色彩釉。不過,他那頭亮得發紅的金髮,卻讓這張臉看上去有點特別,不僅目光顯得加倍靈活,笑容也顯得加倍狡黠。有句俗話叫『紅棕色頭髮的人不是好極就是壞透』,這話用在貝內代托身上真是不幸而言中了。他從小就非常任性。沒錯,做母親的過於遷就,也助長了他的壞脾氣。為了孩子,我那可憐的嫂嫂可以跑上四五裡地,到城裡的集市去買來新鮮的水果和可口的糖果,可那孩子不愛吃帕爾馬的柳丁和熱那亞的罐頭,自家園子裡現成的栗子和蘋果也放著不吃,偏偏喜歡爬過籬柵偷吃鄰居家的栗子或者穀倉裡的蘋果乾。

  「有一天,那會兒貝內代托大概有五六歲了,鄰居瓦西利奧向我們抱怨說,他的錢包裡少了一個金路易。伯爵先生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科西嘉是沒有小偷的,所以瓦西利奧按當地人的習慣,從來不把他的錢包和首飾鎖起來的。我們以為他記錯了,可他說決不會記錯。這天,貝內代托大清早出去一直沒回家,我們急壞了,晚上,我們看見他牽著一隻猴子回來了,他說他看見猴子拴在一棵樹上,就把它帶回來了。

  「早在一個月前,這個淘氣包不知怎麼異想天開,一心想要一隻猴子。當初有個雜耍藝人路經羅利亞諾,帶來過幾隻猴子,孩子對猴子耍把戲特別感興趣,這個荒唐念頭也許就是那個雜耍藝人教他的。

  「『我們的林子裡沒有猴子,』我對他說,『更沒有拴在樹上的猴子。你給我老實說,這只猴子是怎麼弄來的。』

  「貝內代托一口咬定是林子裡牽來的,還添油加醬瞎扯一通,我一聽就知道那是胡編亂造,沒一句真話。我肝火直冒,他卻笑了起來。我嚇唬他說要打他,他退後兩步說:『你不能打我,你沒有這個權利,你不是我父親。』

  「我們始終不知道,到底是誰把我們一直小心翼翼瞞著孩子的這個秘密告訴了他。當時我一聽他這麼說,頓時愣住了,舉在半空中的那條胳膊一下子垂了下來,沒碰著這個壞孩子的一根寒毛。他勝利了,這個勝利使他變得更加膽大妄為。從那以後,他愈來愈不像話,而阿森達對他卻愈來愈溺愛。她的錢,孩子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她想勸也勸不了,看著他肆意揮霍,她不敢去攔他。我在羅利亞諾時,日子還湊合著過。等我一出門,貝內代托就成了霸王,家裡全都亂了套。他才十一歲,可他的玩伴盡是些十八九歲的大孩子,一個個都是巴斯蒂亞和科爾泰有名的壞種,玩的惡作劇常常到了觸犯法律的地步,司法部門向我們提出過警告。

  「我真的擔心了,因為我一旦被傳訊,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這時我正好有樁買賣,得離開科西嘉出趟遠門。我考慮了很久,最後決定把貝內代托一起帶走,免得留下後患。走私販子的生活緊張而艱苦,船上紀律又很嚴,我指望他在這樣的環境裡能有所改變,不致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於是我把貝內代托拉到一旁,勸他跟我走。我還做了好些足以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動心的承諾。

  「他靜靜地聽我說;我講完以後,他哈哈大笑。

  「『你瘋了吧,叔叔?』他說(他脾氣好時就是這樣稱呼我的),『你要我放著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不過,跟你們一起去自討苦吃!你要讓我夜裡受凍,日裡挨曬,成天東躲西藏,生怕一露面就得挨槍子兒,為來為去,就不過為了掙那麼一點點錢!錢麼,我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我開口,阿森達媽媽就會給。你得了吧,我要是聽你的話,我就成了大傻瓜啦。』

  「他居然會這麼厚顏無恥,振振有詞說出這麼一番話,我聽了簡直驚呆了。貝內代托轉身回到那幫玩伴中間;我遠遠地看見他朝我指指點點,準是在告訴他們我是個大笨蛋。」

  「多可愛的孩子!」基督山低聲自語。

  「唉!他要是我生的,」貝爾圖喬說,「他要是我的兒子,哪怕是侄子也行呀,我一定會把他引到正道上來,我一定會有那樣的責任感。可我一想到這孩子的父親是我殺死的,我就狠不起心去教訓他。嫂嫂在我面前百般回護這個小無賴,但有件事她不瞞我,那就是她好幾次少了錢,而且數目都不小。我給她找了一個地方,讓她可以把我們這點家當藏起來。說到我,我主意已定。貝內代托讀讀寫寫、算算弄弄都行,因為他偶爾也用點功,人家要學一個星期的東西,他一天就學會了。我下決心要把他帶到一條遠洋輪上去當文書,我打算事前什麼也不告訴他,哪天早上讓人把他帶走,帶上船直接交給船長。他將來的路,由他自己去走。計畫定下來以後,我去了法國。

  「這一次我們的買賣在利翁灣進行,這時已經是一八二九年,買賣愈來愈難做了。動亂平定後,治安走上正規,沿海地帶警戒非常嚴密。博凱爾市集剛開張,更是戒備森嚴。

  「這次偷運私貨,起初還挺順利。船的底艙有個夾層可以堆貨。沿羅納河從博凱爾到阿爾的這一段河道裡擠滿航船,我們的船就混在這些船中間。到了目的地,我們連夜卸貨,下家和存貨點的旅店老闆再轉運到城裡。可能是我們連連得手放鬆了警惕,也可能是有人出賣了我們,一天傍晚五點鐘光景,我們正要吃點心,船上的一個小水手慌裡慌張地跑來說,他看見一隊海關人員向我們的方向走來。說實話,大隊人馬我們倒並不怕,那年頭時時會有整隊整隊的人在羅納河兩岸巡邏。讓我們害怕的是,聽小水手說,他們的行動特別謹慎,像生怕別人覺察似的。我們立刻警覺起來,但為時已晚。我們的船顯然就是他們的搜索目標,整艘船被團團圍住。在海關人員中間,我還看見有幾個憲兵,我不怕別的當兵的,可就是怕見憲兵。我下到底艙,鑽出舷孔跳進河裡,潛泳遊出很長一段距離才抬頭伸出水面換氣。我終於人不知鬼不覺地遊到了新開掘的一條水渠,這條水渠把羅納河和博凱爾到埃格莫特之間的一段運河貫通了。到了那兒,我就得救了,順著水渠往下游,是不會被人發現的。就這樣我順利地遊到了運河。可我往那兒遊,並不是瞎碰瞎撞;我對大人說到過尼姆的一個熟人,他在貝爾加德到博凱爾的大路邊上開了一家小小的客棧。」

  「是的,」基督山說,「我還記得,好像這個老闆還是你們的合夥人呢。」

  「是這樣。」貝爾圖喬說,「不過早在七八年以前,他就把自己的產業轉讓給了馬賽的一個朋友,那人原先是做裁縫的,後來破產了,想換個行當發家致富。不用說,我們既然跟前面那個老闆打過交道,現在也就和新老闆繼續交往。我打算上他那兒去落個腳。」

  「那人叫什麼名字?」伯爵問道,他似乎對貝爾圖喬的敘述開始感興趣了。

  「他名叫加斯帕爾·卡德魯斯。他老婆是個鄉下女人,我們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只知道她娘家在卡爾貢特村,所以大家都管她叫卡爾貢特娘們。這個可憐的婆娘一年到頭在打擺子,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可那男的是個四十出頭的強壯漢子,他不止一次地在面臨險境時表現得很有頭腦,而且也有膽量。」

  「您剛才說,」基督山問,「這些事是發生在……」

  「一八二九年,伯爵先生。」

  「月份呢?」

  「六月。」

  「月初還是月底?」

  「是三號傍晚。」

  「噢!」基督山說,「一八二九年六月三日……嗯,請說下去。」

  「我打好主意,想到卡德魯斯那兒躲一躲。平常,就是沒什麼事的日子,我們也不走大路上的那扇門進客棧,所以那天我跨過花園的籬笆,彎下腰鑽進矮小的橄欖樹和野生無花果樹叢。我生怕卡德魯斯的客棧裡住著旅客,就躲進了樓梯下面的那個小間,我躲在這個小間裡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睡在這兒就跟睡在軟和的床上一樣舒服。這個小間和客棧的堂屋只隔著一層木板,板壁上特地開了幾個孔,好讓小間裡的人看清堂屋的動靜,必要時還可以跟堂屋裡的人說話。我暗自盤算,要是只有卡德魯斯一個人在,我就告訴他我來了。剛才讓海關緝私隊一折騰,我飯只吃了一半,我得在客棧裡再吃點東西,然後趁暴風雨來之前回羅納河那邊,打聽我們那條船的下落。且說我剛躲進小間,只聽得卡德魯斯陪著一個陌生人進了堂屋。

  「我不出一聲地等著。我並不想刺探客棧老闆的秘密,可實在是沒法子呐。再說,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碰到。

  「和卡德魯斯一起進來的人不是南方人,他是到博凱爾市集來做首飾生意的商人。市集開張的這一個月裡,來自歐洲各地的生意人都聚集到這兒,有時生意能做到十萬到十五萬法郎。

  「卡德魯斯急匆匆地先進來。他一看堂屋和平常一樣空無一人,只有那條狗守著,便衝著樓上喊道:

  「『嗨!卡爾貢特娘們,那個神甫是個好人哪,他沒騙我們,鑽石是真的。』

  「傳來了一聲驚喜的叫聲,與此同時,樓梯在病人虛弱而又滯重的腳步下嘎嘎作響。

  「『你說什麼?』一個面色死白的女人問道。

  「『我說鑽石是真的。這位先生是巴黎一流的珠寶商,他願意出五萬法郎向我們買下這顆鑽石。不過他想確認一下鑽石真的歸我們所有,所以要你把我對他說的話再說一遍,告訴他這顆鑽石是怎樣鬼使神差落到我們手裡來的。請稍等,先生,您先坐下吧,天氣太悶了,我去拿一點喝的來。』

  「珠寶商打量了一下這間堂屋,屋裡的窮酸相是一目了然的,然而這屋子的主人要賣出的那顆鑽石,卻像從哪個親王的首飾盒裡取出來的。

  「『您請說吧,夫人,』他說。看來他想趁她丈夫不在她身邊,沒法給她打招呼的當兒讓她先說,看看他倆說的話對不對得上榫。

  「『哎唷!』女人嘴皮俐索地說了起來,『這真是天主的恩賜哪!我們可是料也料不到的啊!先生,您想想,我丈夫在不知是一八一四年還是一八一五年認識一個叫艾德蒙·唐戴斯的水手,後來壓根兒就把他給忘了,誰承想這可憐的水手卻沒忘掉卡德魯斯,臨終前給他留下了一顆鑽石,就是您剛才看見的那顆。』

  「『這個水手怎麼會有鑽石呢?』珠寶商問,『難道是進監獄前有的?』

  「『那倒不是,先生,』那女人答道,『好像是他在牢裡認識了一個很有錢的英國人。這個跟他同牢房的英國人病了,唐戴斯像待親兄弟那樣照料他。那人出獄時把這顆鑽石送給了不幸的唐戴斯,但唐戴斯可沒像他那麼走運,他死在獄中了。臨死以前,他把這顆鑽石托一位神甫轉交給我們,這位可敬的神甫今天上午特地給我們送來了。』

  「『兩人說得一模一樣。』珠寶商低聲咕噥了一句,接著又說,『這故事乍一聽還真叫人不敢相信,可現在看來不像有假。不過,價格上我們還沒談妥呢。』

  「『怎麼沒談妥?』卡德魯斯說,『我還以為我出的價就算講定了呢。』

  「『得,』珠寶商說,『我出四萬法郎。』

  「『四萬!』卡爾貢特娘們嚷道,『這個價我們肯定不賣。神甫對我們說這顆鑽石值五萬法郎,托子還不算在裡面呢。』

  「『哪個神甫?』珠寶商非要問個明白不可。

  「『布索尼神甫唄。』那娘們回答道。

  「『是個外國人?』

  「『義大利人,好像是芒圖一帶的人吧。』

  「『請您把鑽石拿出來,』珠寶商說,『讓我再看一次。珠寶這東西,有時候看一眼還真看不準。』

  「卡德魯斯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黑色軋花皮面首飾盒,打開盒子把鑽戒遞給珠寶商。這顆鑽石,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有一顆小榛子那般大小。卡爾貢特娘們看著它,眼裡閃出貪婪的光芒。」

  「您對這件事怎麼看,聽壁腳先生?」基督山問,「這個說得天花亂墜的故事您信不信?」

  「我信,大人。我認為卡德魯斯不是個壞人。我覺得他不會犯罪,就連偷偷摸摸也幹不來。」

  「這麼看來您心地不錯,可閱歷不深,貝爾圖喬先生。他們提到的那個艾德蒙·唐戴斯,您認識嗎?」

  「不認識,大人。在這以前我從沒說起過這個名字。後來我也只是在尼姆監獄聽布索尼神甫說起過。」

  「好!請往下說吧。」

  「珠寶商接過鑽戒,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鋼製的小鑷子、一架銅製的小天平,把戒指上固定鑽石的金扣掰開,從托座上取下鑽石,仔細地放在天平上稱量。

  「『我出到四萬五千法郎,』他說,『不能再加一個子兒了。鑽石只值這麼多錢,我身上帶的款子也剛夠。』

  「『噢!那沒關係,』卡德魯斯說,『還有五千,我可以和您一起到博凱爾去拿。』

  「『不用了,』珠寶商把戒指和鑽石還給卡德魯斯,『不用了,就值這些錢。說起來,我都已經後悔開這個價了,鑽石上有點小毛病,我一開始沒看出來。不過算了,我說話算數,說過四萬五千法郎,就不改口啦。』

  「『那您總得把鑽石嵌好呀。』卡爾貢特娘們尖聲說。

  「『說得對。』珠寶商說。

  「他把鑽石重新安在托座上。

  「『得,』卡德魯斯把首飾盒放進口袋說,『我們可以賣給別人。』

  「『沒錯,』珠寶商說,『不過人家可不會像我這麼好說話囉。你們對我講的那些話,換了別人是不會相信的。像您這樣的人,居然有一顆價值五萬法郎的鑽石,這事兒太蹊蹺了。他一去舉報,就得找那個布索尼神甫囉,肯把價值兩千金路易的鑽石送人的神甫,想必不好找吧。於是法院就會插手這件事,您就得進監獄。即便後來查明您是無辜的,過了三四個月放您出來,戒指也早在保管室不翼而飛了。要不他們給您一顆只值三法郎的假鑽石,這顆值五萬法郎的真鑽石,您可甭想要回來囉。沒錯,這顆鑽石說不定還真值五萬五千,可您也該明白吧,夥計,買這玩意兒是要冒風險的喔。』

  「卡德魯斯和那婆娘目光相接,對視片刻。

  「『不賣,』卡德魯斯說,『我們可沒那麼有錢,虧不起五千法郎。』

  「『隨您的便,朋友,』珠寶商說,『不過您看,我可是帶來了亮晶晶的金幣喔。』

  「說著他從一隻口袋裡掏出一把金幣,金燦燦的光亮讓客棧老闆看得頭暈目眩。而後他又從另一隻口袋裡掏出一遝鈔票。

  「看得出來,卡德魯斯的腦子裡在進行激烈的鬥爭。顯然,在他手上翻來轉去的那只皮面首飾盒的誘惑力,敵不過這筆叫人看了眼睛發直的鉅款。他朝妻子轉過身去。

  「『你看怎麼樣?』他輕聲問她。

  「『給他,給他,』她說,『他要空手回到博凱爾,會告發我們的。他不說了嗎,誰知道能不能找到布索尼神甫作證呢。』

  「『那好,就這麼定了!』卡德魯斯說,『您給四萬五千法郎,鑽戒歸您。不過,我老婆還要一根金項鍊,我自己要一副銀袖扣。』

  「珠寶商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扁扁的長盒子,裡面有卡德魯斯要的東西。

  「『瞧,』珠寶商說,『我這人做生意就是痛快。你們挑吧。』

  「妻子挑了一根值五個路易的金項鍊,丈夫挑了一副袖扣,看來能值十五法郎。

  「『這下子你們不吃虧了吧。』珠寶商說。

  「『神甫說了,這顆鑽石要值五萬法郎呢。』卡德魯斯低聲嘟噥說。

  「『好了,好了,給我吧!你這人可真難纏!』珠寶商從他手裡拿過鑽石說,『四萬五千法郎,就是每年有兩千五百利弗爾利息,這筆進帳我都求之不得呢,可您還不滿足。』

  「『這四萬五千法郎在哪兒?』卡德魯斯聲音嘶啞地問。

  「『在這兒呢。』珠寶商說。

  「說著,他在桌前坐下,點數合一萬五千法郎的金幣和三萬法郎的鈔票。

  「『等等,我去點個燈,』卡爾貢特娘們說,『天暗了,容易出差錯。』

  「果然,就在他們討價還價的當兒,天擦黑了。天色漸漸變暗,醞釀了有半小時之久的暴風雨,看樣子就要降臨了。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不過珠寶商、卡德魯斯和卡爾貢特娘們好像都沒聽到這雷聲,他們仨已經被貪婪的魔鬼纏住魂兒了。我猛然見到這一堆金幣和鈔票,一下子也驚呆了。我覺得自己如同置身在夢境中,絲毫動彈不得。

  「卡德魯斯把金幣和現鈔點了又點,然後交給妻子。那婆娘又也點了幾遍。

  「這時,珠寶商在燈光下查看鑽石,鑽石發出的奪目異彩,讓他渾然不覺暴風雨的先驅——閃電已經把窗戶照得通明。然後,他問道:

  「『怎麼樣,點好了吧?』

  「『點好了。』卡德魯斯說,『卡爾貢特娘們,你去把皮夾子拿來,把錢袋也找來。』

  「卡爾貢特娘們走到一隻立櫃跟前,返身帶回一隻舊皮夾子和一個錢袋。她從皮夾裡取出幾個油膩膩的信封,放進鈔票。錢袋裡原來裝著兩三枚每枚價值六利弗爾的埃居,看來這就是這對寒酸夫妻的全部家當了。

  「『好吧,』卡德魯斯說,『儘管您也許吞沒了我們萬把法郎,我還是要問一聲,您是否願意和我們共進晚餐呢?我這可是誠心誠意的喲。』

  「『多謝了,』珠寶商說,『天太晚了,我得回博凱爾去。要不然,我的妻子會不放心的。』他掏出懷錶一看,大聲說道,『喔唷,都快九點了,半夜前我趕不到博凱爾了。再見了,二位。要是有布索尼那樣的神甫再來找你們,可別忘了我喔。』

  「『再過一個星期您就不會在博凱爾了。下星期市集不就結束了嗎?』卡德魯斯說。

  「『不在也沒關係呀。您可以寫信,寫巴黎的王宮廣場皮埃爾巷四十五號若阿內先生收就行。有必要的話,我會專程來一趟的。』

  「正在這當口,響起一聲炸雷,同時掠過一道耀眼的閃電,屋裡的燈光頓時黯淡了下來。

  「『謔!』卡德魯斯說,『這個天氣您也走?』

  「『嗨!我不怕打雷。』珠寶商說。

  「『強盜呢?』卡爾貢特娘們問,『有市集,路上不會很安全。』

  「『說到強盜,』若阿內說,『我有這玩意兒對付他們。』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對裝滿子彈的小手槍。

  「『這就是我的一對看家狗,』他說,『它們會叫又會咬,專門對付打您鑽石主意的傢伙,卡德魯斯老爹。』

  「卡德魯斯和妻子臉色陰沉地對望一眼。兩人似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那就一路走好吧!』卡德魯斯說。

  「『謝謝!』珠寶商說。

  「他就拿起靠在舊立櫃旁的手杖,往門口走去。他一打開門,一陣狂風猛地湧進來,油燈差點兒給吹滅。

  「『喔!』他說,『這鬼天氣可真夠嗆,還得走兩裡地呢!』

  「『那就別走了,』卡德魯斯說,『在這兒住一晚吧。』

  「『對,留下來吧,』卡爾貢特娘們聲音發顫地說,『我們會照顧好您的。』

  「『不了,我得趕回博凱爾去過夜。再見。』

  「卡德魯斯慢慢地走到門口。

  「『真是昏天黑地唷,』已經跨出門檻的珠寶商說,『我該往右還是往左?』

  「『往右,』卡德魯斯說,『您錯不了,大路兩旁都種著樹。』

  「『好,我順著大路走,』他的話音愈來愈遠。

  「『把門關上吧,』卡爾貢特娘們說,『打雷的時候我不喜歡讓門開著。』

  「『家裡有錢的時候,就更不喜歡了,對嗎?』卡德魯斯說著,把鑰匙在門鎖裡擰了兩圈。

  「他走到立櫃跟前取出錢袋和皮夾,夫妻倆把金幣和鈔票又數了一遍。微弱的燈光照在他倆臉上,這兩張臉上貪婪的表情,是我這輩子從不見過的。那娘們的嘴臉尤其嚇人,她平日裡就整天發燒,渾身打戰,這會兒更是篩糠似的抖個不停,臉色也由白轉青,兩隻深凹的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你幹嘛要留他過夜?』她聲音沙啞地問道。

  「『呣,』卡德魯斯打了個激靈,回答說,『讓他……讓他不用趕回博凱爾唄。』

  「『噢!』這娘們說這話的表情可真是無法形容的,『我還以為你另有打算呢。』

  「『娘們啊,娘們!』卡德魯斯大聲說,『你幹嘛要有這樣的念頭,又幹嘛不把這念頭藏在心裡呢?』

  「『說不說出來,還不是一回事?』卡爾貢特娘們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是個男子漢。』

  「『什麼意思?』卡德魯斯問。

  「『假如你是個男子漢,他就出不了這門。』

  「『娘們!』

  「『他就到不了博凱爾。』

  「『娘們!』

  「『大路要拐個彎兒,他一準沿大路走,可運河邊還有條小路可以抄過去。』

  「『娘們啊,你褻瀆天主了。你聽……』

  「果然,半空中滾過一個響雷,一道藍色的閃電照亮了整個堂屋。而後雷聲漸漸減弱,似乎不很情願地離開了這座該詛咒的屋子。

  「『耶穌啊!』卡爾貢特娘們在胸口劃著十字說。

  「這當口,在雷鳴電閃過後瘮人的死寂中,響起了敲門聲。

  「卡德魯斯和那婆娘只覺得毛骨悚然,驚恐地面面相覷。

  「『誰?』卡德魯斯站起來大聲問道,一邊把攤在桌上的金幣和鈔票攏在一起,用雙手蓋住。

  「『我!』一個聲音傳來。

  「『你是誰?』

  「『珠寶商若阿內。』

  「卡爾貢特娘們掛著一絲獰笑說:『怎麼樣?還說我褻瀆天主呢……現在仁慈的天主不又把他給我們送來了嗎。』

  「卡德魯斯臉色慘白,氣喘吁吁地跌坐在椅子上。卡爾貢特娘們卻立起身來,穩步走去把門打開。

  「『請進吧,若阿內先生。』她說。

  「『真是的,』珠寶商渾身淌著雨水說,『看來今晚魔鬼是不肯讓我回博凱爾囉。我也不想再硬撐了,親愛的卡德魯斯先生,您剛才留我住宿,我接受您的好意,這就回來在這兒過夜囉。』

  「卡德魯斯咕噥了幾句,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卡爾貢特娘們在珠寶商身後關上門,把鑰匙在門鎖裡擰了兩圈。」

  [1] 原文為義大利文Vendetta,尤指民風剽悍的科西嘉人的族間仇殺。

  [2] 原文為Benedetto,在義大利語中意為「受祝福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09:57

第四十五章 血雨

  「珠寶商進得屋來,四下裡打量了一下。不過,如果說他本來就沒猜疑,屋裡確實沒什麼讓他起疑的地方;如果說他原先就有猜疑,那倒也沒什麼東西可以證實他的猜疑。

  「卡德魯斯雙手兀自捧住那些鈔票和金幣。卡爾貢特娘們則朝著客人堆起一副笑臉。

  「『啊哈!』珠寶商說,『你們是怕剛才沒點清,等我走了再點一遍呀。』

  「『不是,』卡德魯斯說,『我們一下子有了這麼多錢,事情來得太突然,真叫人不敢相信。要不是眼見為實,我們還以為是在做夢呢。』

  「珠寶商笑了笑。

  「『店裡有客人住著嗎?』他問。

  「『沒有,』卡德魯斯回答說,『我們這兒平時不住客人。離城裡這麼近,沒人會留下來過夜。』

  「『那我不是太打擾你們了嗎?』

  「『打擾?』卡爾貢特娘們笑容可掬地介面說,『我向您保證,先生,一點兒也不打擾。』

  「『那好,我睡哪兒呢?』

  「『樓上那個房間。』

  「『那不是你們的臥室嗎?』

  「『喔!沒關係。隔壁的屋裡還有張床。』

  「卡德魯斯驚訝地瞧著妻子。卡爾貢特娘們在壁爐裡生了火;珠寶商哼著小調,背朝爐火烘烤淋濕的衣服。

  「那娘們端來中午一點可憐巴巴的剩菜,擺在已經鋪好的那塊餐巾上,另外添了兩隻新煮的雞蛋。

  「卡德魯斯把鈔票裝進皮夾,金幣裝進錢袋,一起放進立櫃。然後他不停地來回踱步,面色陰沉,心事重重,還不時抬頭瞧瞧珠寶商。那珠寶商湊在壁爐跟前邊烤火邊抽煙,一面衣服烘乾了,再換另一面烘。

  「『瞧,』卡爾貢特娘們把一瓶葡萄酒放在桌上說,『您要想吃晚飯的話,酒菜都準備好了。』

  「『你們自己呢?』若阿內問。

  「『我不吃了。』卡德魯斯說。

  「『我們中飯吃得很晚。』卡爾貢特娘們急忙說。

  「『就我一個人吃?』珠寶商問。

  「『我們侍候您,』卡爾貢特娘們說,她平日裡可從沒這麼殷勤過,即便客人付錢也不這樣。

  「卡德魯斯不時瞟她一眼,目光迅若閃電。

  「屋外仍是風狂雨驟。

  「『您聽見沒有?』卡爾貢特娘們說,『您幸虧回來了。』

  「『可要是,』珠寶商說,『要是我吃飯那會兒暴風雨停了,我還得上路。』

  「『刮的是西北風,』卡德魯斯搖著頭說,『怕要刮到明天呢。』

  「說完他歎了口氣。

  「『嗨,』珠寶商在餐桌旁坐下說,『在外面趕路的人可遭殃了。』

  「『可不是,』卡爾貢特娘們說,『這一夜該他們倒楣嘍。』

  「珠寶商開始吃飯,卡爾貢特娘們忙前忙後,儼然一副模範老闆娘的做派。平日裡她非常任性,好使脾氣,這會兒卻變得殷勤好客、禮數周全。珠寶商要是以前就認識她,見她這麼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準會非常吃驚,說不定還會生出些疑竇來呢。卡德魯斯呢,他一聲不吭,依然在屋裡來回踱步,對客人似乎連正眼都不敢看一眼。

  「客人吃完了。卡德魯斯走去打開屋門。

  「『敢情暴風雨該過去了吧。』他說。

  「話音剛落,彷彿天公存心跟他過不去似的,一個可怕的霹靂震得房屋晃了晃,狂風夾著雨點吹進屋裡,撲滅了油燈。

  「卡德魯斯重又關上門,他的妻子就著奄奄一息的爐火點燃一支蠟燭。

  「『這給您。』她對珠寶商說,『您也累了吧。我給您把床單都鋪好了,您上樓去睡吧。晚安。』

  「若阿內又待了一會兒,想看看暴風雨有沒有停歇的意思。等到確信雷聲和雨點只會愈來愈大,他便向兩位主人道了晚安,上樓而去。

  「他在我的頭頂上走動,我只聽得樓梯在他腳下嘎吱嘎吱作響。

  「卡爾貢特娘們貪婪的目光尾隨著他,卡德魯斯卻轉過身子,不朝他的方向看。

  「我事後回憶起來的所有這些情況,當時並沒給我留下多深的印象。總的來說,事情發生得挺自然,除了那段鑽石的故事聽上去叫人難以置信以外,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我又睏又乏,想趁雨勢稍緩的當兒睡上幾個小時,然後連夜離開那兒。

  「我聽見珠寶商在樓上房間裡走動的聲音,他想必也準備美美地睡上一覺。不一會兒隻聽得他上了床,床板在他身下嘎嘎作響。

  「我感到自己的眼皮不由自主地閉了下來。我當時沒有任何懷疑,所以也就沒想強打精神撐著。我睜眼再往廚房裡瞥了一眼,看見卡德魯斯坐在長桌旁的一條長凳上,鄉間客棧裡沒什麼像樣的椅子,坐的就是這種木條凳。他背朝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臉。不過,就算他臉朝著我,我也看不見,因為他用雙手捂住了臉。

  「卡爾貢特娘們對他注視片刻,聳了聳肩膀,走過去坐在他對面。

  「這時,就要熄滅的爐火舔著了旁邊的一塊乾柴,火舌又躥了一下,照亮了昏暗的堂屋。卡爾貢特娘們兩眼盯住始終一動不動的丈夫,伸手過去,勾起手指在他的腦門上戳了一下。

  「卡德魯斯打了個哆嗦。我好像看到那婆娘嘴唇在動,不過也不知是她說話的聲音太輕,還是我半睡半醒、神志恍惚,反正我沒聽出她在說些什麼。我眼前彷彿有一層薄霧,腦子裡昏昏沉沉,這是入睡的前奏。不一會兒,我眼皮耷拉下來,進入了夢鄉。

  「我睡得正香,卻突然被一聲槍響驚醒,隨後又聽見一聲慘叫。樓上房間的地板響起步履踉蹌的腳步聲,接著是一件沉重的東西倒在了樓梯上,正好就在我頭頂上方。

  「我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但我聽到了呻吟聲,隨後又聽到了兩人搏鬥時悶沉沉的喊聲。

  「最後一下慘叫拖得特別長,漸漸變輕,成了呻吟。這時我完全從混沌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

  「我用胳膊支起上身,睜著眼睛,但在黑暗裡什麼也看不清。我覺得在頭頂上方,從樓梯的縫隙間接連不斷地滴下暖乎乎的雨點;我不由得伸手抹了抹腦門。

  「一連串可怕的聲響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接著頭頂上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樓梯嘎吱嘎吱作響,那人下樓來到堂屋,走近壁爐,點著了一支蠟燭。

  「這個人是卡德魯斯。他臉色蒼白,襯衣上沾滿血跡。

  「他擎著點燃的蠟燭轉身上樓,腳步聽上去又快又慌亂。

  「過了一刻,他重新下樓,手裡拿著一隻首飾盒。他打開盒蓋,看清鑽石在盒子裡以後,在身上的衣袋裡東摸西摸,不知道把鑽石放在哪個衣袋裡好,然後,大概是覺得衣袋不夠安全,用紅頭帕裹住鑽石,縛在脖子上。

  「他跑到立櫃前面,從櫃裡取出鈔票和金幣,把鈔票塞進褲腰的小口袋,金幣裝進上衣的口袋,然後抓起兩三件內衣,衝出房門,消失在夜色之中。這時我已經對眼前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心裡非常自責,彷彿我就是真正的兇手似的。我依稀聽到了呻吟聲;不幸的珠寶商也許並沒有死;也許我還能幫他做點什麼,稍稍彌補我的罪孽,這份罪孽雖說不是我犯下的,卻是我聽任它犯下的。我藏身的小間和堂屋只隔著一層膠合得不嚴實的板壁,我用肩膀使勁一頂,板壁就豁開了。

  「我一進堂屋,就拿起蠟燭,快步往樓梯衝去。只見一個人橫躺在樓梯上,原來那是卡爾貢特婆娘的身體。

  「我剛才聽見的槍聲是衝著她的。她的喉管被打了個對穿,兩處傷口汩汩地淌著血,嘴裡的血也在往外冒出來。她已經死了。我跨過她的身體,往上走去。

  「臥室裡的景象凌亂而可怕。兩三件傢俱打翻在地,床單拖在地上,不幸的珠寶商倒在血泊裡,頭靠著牆,手裡兀自緊緊地攥著床單,鮮血還在從他胸口上的三處傷口汩汩地往外流。

  一柄菜刀插在第四個傷口上,只露出刀柄。

  「我腳下踩到了另一把手槍。這把槍沒有發射過,也許火藥受潮了。

  「我向珠寶商走去。他還沒有咽氣;聽到我的聲音,特別是地板的吱嘎聲,他睜開兩隻驚惶的眼睛,費力地對我注視了片刻,翕動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麼,然後就斷了氣。

  「這恐怖的景象差一點讓我發瘋。我又救不了任何人,腦子裡就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跑。我把雙手插進頭髮裡,嗷嗷直叫地衝下樓梯。

  「堂屋裡站著五六個海關人員和兩三個憲兵,都帶著武器。

  「他們一把抓住我。我沒想反抗,我的感官已經不聽我的使喚了。我想說話,但只能發出幾下含糊的嘶叫。

  「我看見海關人員和憲兵對著我指指點點,低頭一看,原來自己渾身是血。我這才明白樓梯縫隙滲下的熱乎乎的雨點,原來是卡爾貢特娘們的血。

  「我指了指剛才藏身的地方。

  「『他想說什麼?』一個憲兵問。

  「一個海關人員走過去瞧了瞧。

  「『他想說他是從那兒過來的。』他回答說。

  「說著他指了指板壁上的那個破洞,我剛才確實是從那兒鑽出來的。

  「我恍然大悟,他們是把我當兇手了。我只覺得渾身的血在往上湧,掙脫那兩個按住我的人,喊出了聲來:『不是我!不是我!』

  「兩個憲兵用短槍對準我。

  「『你只要再動一動,』他們說,『你就沒命了。』

  「『我再說一遍,』我還是喊道,『不是我幹的!』

  「『這話你留著對尼姆的陪審團去說吧,』他們回答我說,『現在你先跟我們走一趟。奉勸你還是不要抵抗,放老實點好。』

  「我壓根兒就沒有想抵抗,驚訝和恐懼使我整個人都垮了。他們給我戴上手銬,把我拴在一匹馬的尾巴上,一路押解到了尼姆。

  「原來,早就有個海關人員在跟蹤我。到了客棧附近,他見不到我的蹤影,料定我是躲在客棧裡,就回去報告了上司。他們那隊人馬趕來,正好聽見了那下槍聲,而且在案發現場逮住了我。我明白要讓他們相信我是無辜的談何容易,心裡暗暗叫起苦來。

  「我只存一個指望了,我請求預審法官派人去找一個名叫布索尼的神甫,事發當天他到過加爾橋客棧。如果卡德魯斯說的這檔子事是杜撰的,這個神甫根本不存在,那我就死定了——除非卡德魯斯也給抓住,而且招認了一切。

  「兩個月過去了。該為預審法官說句公道話,在這段時間裡,他確實派了人四處去找我說的那個神甫。卡德魯斯一直沒有抓到,我心想這下完了,一開庭,我就要被判刑了。不承想九月八日,也就是案發後的三個月零五天,布索尼神甫突然來到了我的牢房,他說他在馬賽聽說有個犯人有話要跟他說,就急匆匆趕來了。

  「您想,我見到他心裡有多激動啊。我把我在現場看到、聽到的情景都對他說了,說到鑽石的那段故事,我心裡不大有底,但出乎我的意料,這事兒前前後後都是真的。更加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所說的話神甫居然全都深信不疑。他的寬厚和仁慈讓我很感動,我看出他很瞭解我家鄉的習俗,心想他或許能寬恕我犯下的唯一那樁罪孽,於是我以懺悔的名義,把奧特伊的事兒向他和盤托出。我這雖是一時衝動,卻得到了同深思熟慮一樣的效果。這一樁謀殺案我是在沒有任何人逼迫的情況下供認的,在他看來,這就證明我跟另一樁謀殺案是不相干的。分手時他囑咐我耐心等待,並答應我一定盡力讓法官相信我是無辜的。

  「種種跡象表明,他確實為我出了力,眼看牢房的條件漸漸有了改善,而且我得知,等眼下的案子審理完畢就審理我的案子。

  「在這當口,老天有眼,卡德魯斯在國外被捕並被帶回了法國。他對罪行供認不諱,但說那是妻子預謀,指使他幹的。他被判服終生苦役,我被開釋。」

  「您就是在這時候,」基督山說,「帶著布索尼神甫的推薦信來找我的吧?」

  「是的,大人,他顯然很關心我,勸我說:『走私遲早會把你毀了的。從監獄出去以後,別再幹那一行了。』

  「『可是長老,』我對他說,『我怎麼養活自己,養活我那可憐的嫂嫂呢?』

  「『有個向我懺悔的人很信得過我,』他說,『要我替他物色一個可靠的僕人,你想不想去?我可以把你推薦給他。』

  「『喔,長老!』我喊了起來,『這可太好啦。』

  「『你能向我發誓,這麼做不會後悔嗎?』

  「我伸出手要發誓。

  「『不用了,』他說,『我瞭解而且喜歡科西嘉人。我這就寫推薦信。』

  「說完,他寫了張便箋,就是我交給您的那張紙。大人是看了他的推薦信,才發慈悲讓我給大人當差的。這會兒我想斗膽問一句,大人對我可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沒有。」伯爵回答說,「我很高興能這麼說,您確實是個很稱職的僕人,貝爾圖喬。不過,您對我還不夠信任。」

  「我,對您伯爵先生!」

  「是的。您既然有個嫂嫂,還有個養子,怎麼從來沒跟我提起他們呢?」

  「唉!大人,您且聽我說,這可是我一生中最傷心的事情哪。我一出獄就回科西嘉。您一定能理解,我急於見到可憐的嫂子,想安慰安慰她。可是進了羅利亞諾村,只見家裡一片死氣沉沉。鄰居告訴我,前不久我們家發生了一場慘劇!可憐的嫂嫂,貝內代托天天逼著她把家裡的錢全都交出來,嫂子聽了我的勸,沒答應他的要求。一天清晨,他先是威脅她,然後一整天沒有回家。阿森達急得哭了,她對這個小渾蛋還是一副慈母心腸哪。到晚上了,她也不睡覺,仍然在等他。將近十一點鐘的時候,貝內代托帶了兩個年輕人回到家裡,那兩人都是他平時胡鬧撒野的同夥。阿森達張開雙臂向他迎上去,可是那三個人卻一擁而上揪住她,其中一個,只怕就是那小惡棍,大聲喊道:

  「『我們得好好審審她,一定要讓她說出錢藏在哪兒。』

  「不巧的是,我們的鄰居瓦西利奧去了巴斯蒂亞,只有妻子一人在家。除了她,就再也沒人能看見、聽見嫂嫂家裡發生的事情了。兩個壞小子拉住阿森達,阿森達卻還在朝這幾個馬上就要殺死她的劊子手笑呢,她怎麼也想不到他們會下這樣的毒手哪。另外那個惡棍去堵住了門窗,然後走回來。嫂嫂一看這架勢,嚇得叫了起來。於是那三個傢伙一面堵住她的嘴,一面拽住她的腳往熾熱的炭火上拉,逼她說出錢藏在哪兒。她死命掙扎,不想衣裳讓火苗給燒著了,那三個小子怕自己給燒著,撇下她就逃。阿森達渾身是火奔到門口,可是門給反鎖上了。

  「她又衝向視窗,視窗也被堵死了。女鄰居只聽得阿森達在喊救命,叫聲淒慘極了。不一會兒,叫聲輕了下去,變成了呻吟聲。第二天,瓦西利奧的老婆心驚肉跳地熬過一夜之後,壯著膽子跑出去報告地方當局,他們派人來砸開了我家的家門。一進屋子,只見阿森達已經被燒得半死,但還沒斷氣,屋裡的櫃子都給撬開,錢不翼而飛。至於貝內代托,他逃了出去,沒再回過羅利亞諾。從那以後,我不光沒見過他,也沒聽人說起過他。

  「我聽鄰居把這幕慘劇的前前後後說完以後,」貝爾圖喬接著說,「就到您這裡來了,大人。我沒跟您說起過貝內代托,是因為他失蹤了;沒跟您說起過嫂嫂,是因為她死了。」

  「出了這樣的事,您是怎麼想的呢?」基督山問。

  「我想這是對我的罪孽的報應,」貝爾圖喬說,「哦!維爾福,這是個該詛咒的家族!」

  「我想是的。」伯爵喃喃說道,聲音裡有些慘切。

  「現在大人想必明白,」貝爾圖喬接著說,「這座我離開後再沒見過的別墅,這個我冷不丁重又踏入的花園,這個我曾經殺過一個人的地方,為什麼會讓我失魂落魄,有勞您動問其中緣故了。因為我實在吃不準,在我面前、在我腳下,德·維爾福先生是不是真的就躺在他為孩子挖的那個坑裡。」

  「可不是,什麼樣的事都有可能。」基督山從凳子上站起身來說道,「說不定,」他低聲接著說,「檢察官根本就沒死。布索尼神甫把您送到我這兒來,他做對了。您把您的事全告訴我,您也做對了,因為這樣我就不會對您有任何懷疑了。至於貝內代托,這個名字就叫人厭惡的傢伙,您以後就沒有去找過他,也沒有打聽過他的情況嗎?」

  「沒有。我哪怕知道他在哪兒,也絕對不會去找他,我躲他都躲不及呢。謝天謝地,我也從沒聽人家提起過他。我但願他已經死了。」

  「別想得太美,貝爾圖喬,」伯爵說,「壞人是不會就這樣死的,天主還要留著他們,假他們之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呢。」

  「那好,」貝爾圖喬說,「我唯一想向上天祈求的,就是永遠別再見到他。現在,」管家低下頭繼續說,「我全都對您說了,伯爵先生。您是我在人世間的法官,就像天主是天上的法官一樣。您就不對我說幾句安慰的話嗎?」

  「您說的還真有道理,我可以用布索尼神甫會對您說的話來安慰您,那就是您殺死的那個維爾福,他不僅對您有罪,也許還有許多別的罪孽,他是罪有應得。貝內代托要是還活著,那麼正如我剛才說的,上天會假他之手來以牙還牙,然後他自己也會受到應有的懲罰。至於您麼,其實您只有一件事是該自責的:您得問問自己,既然已經把孩子從死神手裡奪了過來,為什麼不把他交還給他的母親呢?這是罪過,貝爾圖喬。」

  「是的,先生,這是罪過,確確實實是罪過,我在這件事上是個懦夫。當初把孩子救出來以後,我應該做的事,就是您說的把他送還給他母親。可是,要這樣做,我就得抛頭露面,四處尋找,弄不好就會暴露自己的行蹤。我不想死,我愛惜自己的生命,是為了我嫂子,也是出於科西嘉人天生的好勝心,我們既要報仇雪恨,又要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可是,也許我愛惜生命就只是怕死罷了。喔!我沒有我那可憐的哥哥那麼勇敢哦!」

  貝爾圖喬雙手捂住臉;基督山久久地凝望著他,那種目光是無法形容的。

  這片刻的靜默,在此時此地自有一種莊嚴的意味。

  「這些事情,以後我不會再跟您提起了,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語氣憂鬱地說,這在他是不常有的,「在結束這次談話以前,我把經常聽布索尼神甫說的一句話送給您:時間和沉默,是治療精神創傷的兩帖藥。現在,貝爾圖喬先生,請讓我獨自在花園散會兒步吧。您是這齣悲劇的演員,所以您感到心頭作痛,而我卻有一種近於溫馨的感覺,對這座別墅也因此備感珍惜。您瞧,貝爾圖喬先生,樹木之所以可愛,是因為有樹蔭,而樹蔭之所以可愛,是因為其中蘊藏著無盡的夢想和幻覺。當初我買下這花園,以為只是買下一塊四面圍著牆的空地而已,其實不然,這塊空地驟然間變成了一座鬼影憧憧的花園,這些鬼魂在房契上可沒提到過啊。但我喜歡鬼魂;死人在六千年裡作的惡,還比不上活人在一天裡作的惡多呢。進屋去吧,貝爾圖喬先生,好好地去睡一覺吧。到您臨終的時刻,如果聽您懺悔的神甫不如布索尼神甫寬容,如果我那時還在這人世間,那您就讓人來叫我吧,在您的靈魂即將踏上人稱永生的崎嶇征途之際,我會為您祈禱,撫慰您的靈魂。」

  貝爾圖喬畢恭畢敬地向伯爵一鞠躬,然後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走了開去。

  基督山獨自留在花園裡。他往前邁了四步。

  「這兒,這棵梧桐樹旁邊,」他喃喃自語道,「是掩埋孩子的那個坑。那兒是進入花園的小門。拐角上,就是通往臥室的暗梯。我想這些都不用記在記事本上了,因為在我眼前、在我周圍、在我腳下,就是這幅栩栩如生的活地圖。」

  伯爵在花園裡轉了最後一圈,然後出門登上馬車。貝爾圖喬見他在深思,便也登上車,一聲不響坐在在車夫旁邊。

  馬車駛上回巴黎的路。

  當天傍晚,基督山伯爵回到香榭麗舍大街的府邸以後,把整幢樓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就像他已經在這幢房子裡住了很多年似的。雖說他走在前頭,但他每過一道門、每上一座樓梯、每進一條走廊,都能徑直走到他想去的地方。伴他作這次夜巡的是阿裡。伯爵就住房的佈置和安排,對貝爾圖喬做了些吩咐,然後,他掏出懷錶,對恭候在一旁的啞奴說:

  「現在是十一點半,海黛快回來了。那幾個法國女僕已經通知過了?」

  阿裡伸手向希臘美人住的套間指了指。那個套間是完全獨立的,只要帷幔把房門一遮,外人走遍整座樓也想不到裡面還有一個客廳和兩個房間。剛才我們說,阿裡伸手向那個套間指了指,接著他又伸出左手的三個手指,然後把左手攤平,枕在臉下,閉上眼睛,做出睡覺的樣子。

  「噢!」基督山很熟悉這種啞語,「有三個女僕,在臥室裡等著是嗎?」

  阿裡點頭示意:「是的。」

  「夫人今晚一定累了,」基督山接著說,「想必她要早點睡;別讓她再多說話了。法國女僕見過新女主人就讓她們退下。可您得留神,別讓那個希臘女僕和法國女僕有來往。」

  阿裡鞠了一躬。

  不一會兒,傳來了馬車夫的吆喝聲。大鐵門打開,一輛馬車駛上小徑,在臺階前停住。伯爵走下臺階,車門已經打開;他把手伸給一位從頭到腳裹在鑲金邊的綠緞披風裡的少婦。

  少婦捧住伯爵的手,滿懷愛慕和尊敬地吻了一下;兩人交談了幾句,少婦的聲調溫柔委婉,伯爵的語氣溫和莊重,說的都是《荷馬史詩》中諸神說的悅耳動聽的語言。

  這位少婦,正是在義大利伴隨基督山的那個希臘美人。此刻,阿裡拿著一支玫瑰色的大蠟燭走在前頭,伯爵陪著少婦步入那個套間,然後退出回到自己的住處。

  十二點半,宅邸裡的燈火全都熄滅,想必樓裡的人都已安睡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09:58

第四十六章 無限貸款

  第二天下午兩點鐘光景,一輛四輪馬車停在基督山宅邸門前。車轅上套著兩匹駿美的英國馬,車廂上繪有男爵紋徽。一個五十多歲卻打扮成四十來歲的男子,從車門探出頭來,吩咐跟車的小廝去問詢基督山伯爵是否在府上。這名男子身穿藍色禮服,禮服上的絲質紐扣也是同樣的顏色,白背心上繫一條粗重的金鏈。下身是淺褐色的褲子。一頭烏黑的頭髮低低地壓在眉毛上,在臉面下部沒被遮住的皺紋對比下,很像是假髮。

  從車廂裡,可以看見宅邸的外牆,內花園的一角和穿著號衣來來去去的僕人。車廂裡的男子打足精神朝宅邸裡東張西望,這種打探的做派委實很不得體。此人目光敏銳,但這並非內心智慧的體現,而是狡黠本性的流露。兩片嘴唇很薄,非但不朝外鼓,而且往裡癟了進去。顴骨又寬又高(這是秉性狡詐的明確標記)、前額又扁又平,枕骨在兩隻極不雅觀的大耳朵下面高高隆起,明眼人一看這副面相就知道,此人雖說車上套著駿馬,襯衣上別著大顆鑽石,上裝紐扣間繫著紅綬帶,在俗人眼裡儼然是個人物,其實只是個人模狗樣的猥瑣角色。

  小廝敲敲守門人的窗玻璃,問道:

  「這兒是德·基督山伯爵府上嗎?」

  「這兒是大人府上,」看門人答道,「不過……」

  他用目光詢問阿裡。

  阿裡做了個否定的手勢。

  「不過什麼?」小廝問。

  「不過大人現在不見客。」看門人回答。

  「這樣吧,這是我家主人唐格拉爾男爵先生的名片,請您轉呈基督山伯爵先生,並請轉告他,我家主人是在去眾議院的路上特地繞道來拜訪他的。」

  「我和大人說不上話,」看門人說,「得由貼身男僕稟報。」

  小廝轉身朝馬車走去。

  「怎麼樣?」唐格拉爾問。

  這小子剛才碰了一鼻子灰,覺得挺尷尬。他把看門人的話轉告了主人。

  「謔!」唐格拉爾說,「敢情這個人稱大人的先生是位親王,只有貼身男僕才有資格跟他說話不成。沒關係,既然他有份貸款憑證在我這兒,哪天他要用錢了,自會來找我的。」

  說完,他仰身靠在車廂後座上,向車夫吆喝一聲:「去眾議院!」這聲吆喝響亮得很,街對面也聽得清清楚楚。

  基督山早已得到通報,在自己的套間裡隔著百葉窗,用望遠鏡把來者研究了一番,其仔細程度跟唐格拉爾先生觀察房子、花園和號衣時不相上下。

  「這傢伙,」他做了個表示厭惡的手勢,把望遠鏡放進象牙的套筒說,「是個不折不扣的醜八怪。瞧見他這副嘴臉,怎麼還有人居然看不出那扁平的額頭像條蛇,突起的腦門像頭禿鷲,又薄又尖的嘴像只鵟呢!」

  「阿裡!」他大聲喊道,在銅鈴上敲了一下。阿裡趕了過來。「去叫貝爾圖喬。」基督山說。

  話音剛落,貝爾圖喬走了進來。

  「大人叫我?」他問道。

  「是的,先生,」伯爵說,「剛才停在門前的那兩匹馬您看見沒有?」

  「看見了,大人,挺漂亮的。」

  「這是怎麼回事?」基督山皺起眉頭說,「我告訴過您我要的是巴黎最好的駿馬,可現在還有兩匹馬,跟我的馬一樣出色卻又不在我的馬廄裡,這是怎麼回事?」

  阿裡看見伯爵雙眉緊皺、語氣嚴厲,不覺垂下頭去。

  「這不是你的錯,我的好阿裡,」伯爵用阿拉伯語對他說,語氣之舒緩,臉容之溫和,令人很難想到,「你不熟悉英國馬。」

  阿裡的神態重又顯得很安詳。

  「伯爵先生,」貝爾圖喬開口說,「您說的那兩匹馬是不賣的。」

  基督山聳聳肩膀。

  「您要明白,管家先生,只要肯花錢,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唐格拉爾先生當初買進花了一萬六千法郎,伯爵先生。」

  「好呀,您就出三萬兩千。他是銀行家,讓本金翻一番的機會,銀行家是決不會放過的。」

  「伯爵先生此話當真?」貝爾圖喬問。

  基督山看了管家一眼,似乎對他竟敢提出這麼一個問題感到很驚訝。

  「今晚我要去回訪,」他說,「到時候我希望看到這兩匹馬套在我的馬車上,配的是新的鞍轡。」

  貝爾圖喬躬身退下,但退到門口又站住了。

  「大人幾點出門?」他問。

  「五點。」基督山說。

  「我想提請大人注意,現在已經兩點了。」管家壯著膽子說。

  「我知道。」基督山淡然答道。

  接著,他朝阿裡轉過臉。

  「把所有的馬都讓夫人過目,」他說,「請她挑選最合適的套在車上,再問一下她是否願意與我共進午餐。如果願意,就在她那兒用餐。去吧,下去時把貼身男僕給我叫來。」

  阿裡出去不一會兒,貼身男僕就進來了。

  「巴蒂斯坦先生,」伯爵說,「您在我身邊做事已經有一年了,這是我通常考察手下人的試用期,我對您是滿意的。」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

  「我想知道您對我是否滿意。」

  「喔!伯爵先生!」巴蒂斯坦急忙說道。

  「請聽我說下去。」伯爵說,「您每年掙一千五百法郎,這相當於一個出生入死的優秀軍官的年俸。您享用的伙食,是許多比您忙不知多少倍的公職人員,那些辦公室的頭兒求之不得的。您是僕人,可是還有別的僕人照料您的衣帽鞋襪。此外,除了每年一千五法郎的薪金,您還在為我採購化妝用品的時候揩油,另外撈進一千五法郎。」

  「噢!大人!」

  「我不是怪您,巴蒂斯坦先生,這不算過分。不過,我希望事情到此為止。您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決計找不到這樣一份差使,這是您的運氣。我對手下人不打不罵,出了錯也能原諒,但是我決不允許手下人漫不經心、怠忽職守。我的命令通常很簡短,但清楚而準確。我寧願重複一遍,甚至兩遍,但決不允許有人不按我的吩咐自作主張。我很有錢,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我可以告訴您,手下人的一舉一動,我都瞭若指掌。您要是敢在背後對我說三道四,妄加評議,甚至監視我的行動,那您馬上就得離開這兒。我對手下人向來只警告一次,您要好自為之。現在您可以走了。」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往後走了三四步正要退下。

  「還有,」伯爵接著說,「我忘記告訴您了,每年我都給手下人存一筆錢,被我辭退的人當然沒份,但我留用的人可以在我死後拿到這筆錢。您來這兒滿了一年,已經開始給您存錢了,就讓這筆錢不斷往上加吧。」

  這一番話是當著阿裡的面說的;阿裡始終毫無表情,是因為他聽不懂法語。但它在巴蒂斯坦先生身上卻收到了效果,凡對法國僕人的心理有所研究人,想必知道這是怎麼樣的效果。

  「我一定盡力讓大人對我感到稱心,」他說,「我還要以阿裡為楷模。」

  「噢!大可不必,」伯爵語氣冷峻地說,「阿裡有優點,但缺點也不少,別拿他當榜樣,他是一個例外,他沒有薪金,他不是僕人,他是奴隸,是我的一條狗。倘若他失職,我不是趕他走,而是殺掉他。」

  巴蒂斯坦的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

  「您不相信?」基督山說。

  他把剛才他用法語對巴蒂斯坦說的話,又用阿拉伯語對阿裡說了一遍。

  阿裡臉帶笑容聽主人說完,走到他跟前單膝跪下,恭敬地吻他的手。

  看到這幕場景,巴蒂斯坦先生簡直驚呆了。

  伯爵示意巴蒂斯坦退下。然後,他讓阿裡隨他走進書房,兩人在那兒交談了很久。

  到了五點鐘,伯爵在銅鈴上敲了三下。敲一下,是喚阿裡,敲兩下是喚巴蒂斯坦,敲三下則是喚貝爾圖喬。

  管家走進來。

  「我的馬!」基督山說。

  「馬已經套在車上了,大人,」貝爾圖喬答道,「要我陪伯爵先生去嗎?」

  「不用,有車夫、巴蒂斯坦和阿裡就夠了。」

  伯爵走下樓,看見上午套在唐格拉爾馬車上、他頗為欣賞的那兩匹馬,已經套在自己的車上。

  走過兩匹馬身旁,他朝它們瞥了一眼。

  「果然是好馬,」他說,「買得好,只是遲了點兒。」

  「大人,」貝爾圖喬說,「我費了好大勁才弄到手的,價錢可大呢。」

  「價錢大了,馬會遜色不成?」伯爵聳聳肩膀說。

  「大人滿意就好。」貝爾圖喬說,「大人去哪兒?」

  「昂坦堤道街唐格拉爾男爵先生府邸。」

  這場談話是在屋前的平臺上進行的;貝爾圖喬往前跨了一步,正想走下臺階。

  「請等一下,」基督山喊住他說,「我要在諾曼第 [1] 海邊有塊地產,比如說就在勒阿弗爾 [2] 和布洛涅 [3] 之間。您瞧,我給的範圍很寬。那兒得有一個小小的港口,有河道和港灣,能讓我的小艇進出、下錨。這艘吃水只有十五尺的小艇必須隨時待命,無論白天黑夜,我一聲令下,就要立即出航。您按我說的條件,向那些地產公證人打聽一下。問清楚以後,您得親自去查看。您看下來滿意,就以您的名義買進。現在小艇應該是在駛往費康 [4] 途中吧?」

  「我們離開馬賽的當天晚上,我看著它出海的。」

  「遊艇呢?」

  「按您的吩咐停在馬蒂格 [5] 。」

  「好!您要和兩位船長保持聯繫,不能讓他們睡大覺。」

  「汽船怎麼辦?」

  「不是在沙隆 [6] 嗎?」

  「是的。」

  「按給兩艘帆船的指令一樣辦。」

  「遵命。」

  「那處地產一買下,我就要在南北兩條大路上每隔十裡設一個驛站。」

  「交給我來辦,大人只管放心。」

  伯爵做了個表示滿意的手勢,走下臺階,跳進馬車,兩匹駿馬一路小跑,馬車很快來到了銀行家宅邸的正門口。

  唐格拉爾正在主持一個委員會的常務會議,這個委員會受命負責修建一條鐵路。僕人進來通報基督山伯爵來訪的當口,剛好會議快要結束了。

  唐格拉爾聽到伯爵的名字,站了起來。

  「各位,」他向與會的同僚說,其中頗有幾位是參議院或眾議院的議員,「請原諒我早一步退席。事情是這樣的,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給我介紹一個客戶,叫什麼基督山伯爵,要我給他開一個無限貸款的戶頭。這個玩笑開得可真大,我在國外有那麼些同行,還從來沒人敢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呢。說實話,你們一定理解,我當時就感到很好奇,而且這份好奇至今不減。今天上午我去拜訪這位所謂的伯爵。各位都明白,倘若他是一個真正的伯爵,他就不會那麼有錢。不料伯爵先生居然不會客。你們看看,這算什麼話?這位什麼基督山,豈不是在擺親王、名媛的派頭嗎?他在香榭麗舍大街的那座宅邸,聽說是他買下的,看上去倒還像那麼回事。不過,既然是無限貸款,」唐格拉爾奸笑一下,接著說,「銀行對客戶自然得加倍小心才是。所以我急於想會會這個人。我覺著其中有詐。不過,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打交道呢;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

  男爵先生最後這幾句話說得特別用力,鼻孔都不由得鼓了起來。話音剛落,他便匆匆離席,前往那間白底描金的客廳。這間客廳在昂坦堤道街上可是大大有名的。

  他特意吩咐把客人領進這間客廳,就是想一上來就先鎮住他。

  伯爵站在客廳裡,注視著阿爾巴納和法托爾的幾幅油畫。銀行家當初當原作真跡買下這幾幅畫,不但是贗品,而且跟天花板上色彩斑斕的金菊苣圖案很不協調。

  伯爵聽見唐格拉爾進客廳的聲響,回過身去。

  唐格拉爾略微點了點頭,示意伯爵坐在一把擺有繡金白緞靠墊的鍍金扶手椅上。

  伯爵坐了下來。

  「幸會,基督山先生。」

  「幸會,」伯爵回答說,「榮譽勳位膺獲者、眾議院議員唐格拉爾男爵先生。」

  基督山把男爵名片上寫著的頭銜全都報了一遍。

  唐格拉爾聽出了其中的揶揄意味,咬了咬嘴唇。

  「對不起,先生,」他說,「初次見面沒有按通報的頭銜稱呼您。想必您也知道,當下的政府是一個平民政府,而我又正是平民利益的代表。」

  「因此,」基督山說,「您在保留聽人家稱呼您男爵的習慣的同時,捨棄了稱呼別人伯爵的習慣。」

  「噢!其實我自己並不在乎,先生,」唐格拉爾漫不經心地說,「我為國家做了點貢獻,被封為男爵,授予榮譽勳位,但是……」

  「但是您放棄了您的爵位,就像當年的德·蒙莫朗西先生和德·拉法耶特先生一樣,是嗎?這可是個好榜樣呀,先生。」

  「並不完全如此,」唐格拉爾臉色尷尬地回答說,「對僕人來說,您明白……」

  「是啊,對僕人來說您是老爺,對記者來說您是先生,對選民來說您是公民。這些差異對憲制政府是非常適用的。我完全明白。」

  唐格拉爾緊咬嘴唇。他看出在這方面他不是基督山的對手;於是,他打算回到他更為熟稔的地盤上來。

  「伯爵先生,」他欠身說道,「我收到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一份通知函。」

  「我很高興,男爵先生。請允許我像您手下人那樣稱呼您;這是一個壞習慣,但這是從那些還有男爵存在,卻偏偏不再另封男爵的國家學來的。我很高興無須再做自我介紹了,自我介紹總不免讓人有些尷尬。您剛才說,通知函已經收到了?」

  「沒錯,」唐格拉爾說,「但說實話,我還不完全明白這封信的意思。」

  「哦!」

  「我趨訪尊府,本想請您做一些解釋。」

  「哪兒要做解釋,先生,您請說吧。我洗耳恭聽。」

  「這份通知函,」唐格拉爾說,「我想我是帶在身上的,(他在口袋裡尋找)噢,有了。這封信通知我,讓我的銀行為基督山伯爵先生開一個無限貸款戶頭。」

  「嗯,男爵先生,您覺得其中有什麼地方不清楚嗎?」

  「沒有,先生。只是無限這個詞……」

  「喔,這個詞不是法文吧?……您知道,寫信的是個英德混血兒。」

  「不,寫得沒錯,先生。從遣詞造句的角度看,沒有任何問題,不過,從銀行業務的角度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男爵先生,」基督山做得一派天真的樣子問道,「是不是在您看來,湯姆森-弗倫奇公司有點不可靠啊?啊呀!這下可麻煩了,我有好幾筆款子存在他們那兒呢。」

  「噢!這家公司絕對可靠。」唐格拉爾回答說,臉上帶著一絲近乎嘲弄的微笑,「不過在金融業務上,無限這個詞的含義過於空泛……」

  「它的含義就是沒有限制,不是嗎?」基督山說。

  「我想說的正是這個意思,先生。空泛,就是吃不準,而哲人說,『吃不準,不要幹』。」

  「這就是說,」基督山介面說,「湯姆森-弗倫奇公司再怎麼折騰也沒關係,唐格拉爾銀行反正不為所動。」

  「此話怎講,伯爵先生?」

  「可不是嗎,湯姆森和弗倫奇兩位先生的業務可以是無限的,而唐格拉爾先生的業務卻是有限的。他剛才說了,他是哲人。」

  「先生,」銀行家傲慢地說,「至今為止,還沒有人敢小看我的資金。」

  「那麼,」基督山冷冷地答道,「看來我要開個頭了。」

  「憑什麼?」

  「憑您要我做出解釋,先生,這很像是心存退意……」

  唐格拉爾咬緊嘴唇,這是他第二個回合落敗了,而且敗在了自己的地盤上。他那種略帶嘲諷意味的文雅做派,完全是裝出來的,情急之下粗魯的本色露了出來。

  基督山則不然,他神情優雅,笑容可掬,而且隨時可以裝出某種天真的神情,這一點讓他占盡了便宜。

  「好吧,先生,」唐格拉爾沉默片刻過後,開口說,「我想,要讓您充分瞭解我的想法,最好還是請您先告訴我,您究竟打算從鄙行提多少錢。」

  「但是,先生,」決意寸步不讓的基督山介面說,「我之所以要在貴行開無限貸款的戶頭,正因為我無法確切說出我究竟需要用多少錢。」

  銀行家心想這下可占了先機,他仰身靠在椅子上,露出粗俗而傲慢的笑容。

  「喔!先生,」他說,「您需要多少,只管大膽說就是了。您完全可以相信,唐格拉爾銀行的資金雖然是有限的,但保證能滿足您最大的需求,即使您提出要一百萬……」

  「您說多少?」基督山問。

  「我說一百萬。」唐格拉爾傻乎乎地說。

  「一百萬我能派什麼用場?」伯爵說,「哎呀!先生,倘若我只需要一百萬,我何必為區區這點數目開個貸款戶頭呢。一百萬?我的錢夾或旅行包裡,隨時拿得出一百萬。」

  基督山從夾名片的記事本裡抽出兩張面值各五十萬法郎的國庫券,持有者憑券即可兌取現金。

  像唐格拉爾這樣的一個人,剛才這一下可不光是擊中了他,而是擊暈了他。這一下重拳效果顯著:銀行家頭暈目眩,兩腿發軟;他直愣愣地瞪著基督山,張大的瞳孔很嚇人。

  「瞧,您還是直說了吧,」基督山說,「您對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確實心存戒意。哎!這也沒什麼;這一招我早就防著呢,儘管我對銀行業務是個外行,可我還是做了幾手準備。這是另外兩封通知函,內容跟剛才給您的那封完全一樣。一封是維也納的阿雷斯坦—埃斯科勒銀行寫給德·羅斯希爾德男爵先生的,另一封是倫敦的巴林銀行寫給拉菲特 [7] 先生的。您只消說一句話,先生,我就馬上在那兩家銀行當中找一家去談這事兒,不再來給您添麻煩了。」

  較量已經結束,唐格拉爾徹底落敗。他雙手瑟瑟發抖,接過伯爵用指尖夾著遞過來的那兩封通知函,細細辨認信末的簽名。基督山要不是已經知道銀行家神志有些不清,瞧他看得這麼仔細一定會很生氣。

  「喔!先生,這三個簽名價值好幾百萬哪。」唐格拉爾說著站了起來,彷彿眼前這個人就是金錢威力的化身,他要向此人致敬似的,「三份無限貸款通知函,同時給三家銀行!請原諒,伯爵先生,儘管我已絕無戒心,但仍是不勝驚訝之至。」

  「哎!像您這樣的大銀行,是不必如此大驚小怪的,」基督山彬彬有禮地說,「這麼說,我可以在貴行提款了嘍?」

  「當然,伯爵先生。我悉聽吩咐。」

  「好吧,」基督山說,「既然事情說清楚了,我們彼此也就瞭解了,是嗎?」

  唐格拉爾點頭表示同意。

  「您沒有一點懷疑了?」基督山問。

  「喔!伯爵先生!」銀行家大聲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沒錯,您只是要有個證據。好吧,」伯爵接著說,「既然我們彼此已經瞭解,您也沒有疑心了,那麼我們不妨先為第一年定個匡算,比如說六百萬,您看怎麼樣?」

  「六百萬,行!行!」唐格拉爾驚呆了。

  「如果不夠用,」基督山不動聲色地說,「我們再追加。不過我在法國只打算待一年,我想有這個數也差不多了……反正,到時候再說吧……明天先提五十萬法郎吧,我中午之前都在家,您可以讓人送來。即便我不在家,我也會把收據留在管家那兒。」

  「伯爵先生,這筆款子明天上午十點送到府上。」唐格拉爾回答說,「您要金幣、現鈔還是銀幣?」

  「金幣和現鈔各一半吧。」

  伯爵立起身來。

  「有件事我得向您說實話,伯爵先生,」唐格拉爾說,「我原以為對歐洲富豪的情況都已瞭若指掌,但現在看來,對您這樣實力雄厚的巨富,說實話,我卻一無所知。請問您的財富是新近才有的嗎?」

  「不,先生。」基督山回答說,「情況正相反,我的財產可以追溯到久遠的年代。這筆祖傳的遺產長期以來一直是禁用的,所以利息累計起來,使這筆遺產翻了三倍。幾年以前,遺囑規定的期限才剛滿,所以我動用這筆財產也就是近幾年的事情,您不瞭解是很自然的。但用不了多久,您就會瞭解得相當清楚了。」

  伯爵說這句話時淡淡一笑,那正是曾讓弗朗茲·德·埃皮奈心驚肉跳的笑容。

  「先生,按您的品位和意旨,」唐格拉爾說,「您定會在京城一展富埒王侯的風采,讓我們這些小小的百萬富翁一個個都自慚形穢。我看您還是位藝術鑒賞家,因為我進客廳時您正在看我收藏的畫作,我想請您賞光參觀一下我的陳列室,裡面清一色都是古代畫作,都是經過鑒定的大師精品;我不喜歡現代作品。」

  「說得有道理,先生,因為一般而言,現代作品都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變成古代作品。」

  「我想讓您看看托瓦森 [8] 、巴爾托洛尼和卡諾瓦 [9] 的雕塑。他們都是外國藝術家。您想必也看出來了,我不欣賞法國藝術家。」

  「您有權貶低他們,先生,他們是您的同胞。」

  「要不等以後我們更熟悉了再去看吧。今天,要是您肯賞光,我想介紹您認識唐格拉爾男爵夫人。請原諒我的性急,伯爵先生,但像您這樣的客戶,在我看來就像自家人一樣了。」

  基督山欠身表示接受銀行家給他的這份殊榮。

  唐格拉爾拉了拉鈴,一個衣著光鮮的僕人走進客廳。

  「男爵夫人在房間裡嗎?」唐格拉爾問。

  「是的,男爵先生。」僕人答道。

  「一個人?」

  「不,夫人有客人。」

  「當著外人的面介紹您,不會太冒昧吧,伯爵先生?您不想隱姓埋名吧?」

  「不想,男爵先生,」基督山笑著說,「我認為自己還沒有這個權利。」

  「夫人的客人是哪一位?是德佈雷先生嗎?」唐格拉爾這副好好先生的模樣,讓基督山心中暗自發笑,這位金融家家裡公開的秘密,他早就打聽清楚了。

  「是德佈雷先生,男爵先生。」僕人答道。

  唐格拉爾點了點頭,轉向基督山說:

  「呂西安·德佈雷先生是我們家的老朋友,他是內務大臣的機要秘書。我的夫人出身名門世家,下嫁我可以說是紆尊降貴。她是塞爾維厄家的千金,前夫是已經去世的陸軍上校德·納爾戈恩侯爵先生。」

  「我還沒有榮幸認識唐格拉爾夫人,但我已經見過呂西安·德佈雷先生了。」

  「哦!」唐格拉爾說,「在哪兒?」

  「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

  「噢!您認識子爵先生?」唐格拉爾問。

  「狂歡節我們一起在羅馬。」

  「噢!是啊,」唐格拉爾說,「我聽說過他在廢墟裡遇到強盜、小偷,後來又奇蹟般逃出來的故事。他從義大利回來以後,好像把這段奇遇告訴過我夫人和女兒。」

  「男爵夫人恭候兩位先生。」僕人回進客廳說。

  「我在前面給您引路。」唐格拉爾欠身說。

  「請。」基督山說。

  [1] 諾曼第:法國北部大區,瀕臨英吉利海峽。

  [2] 勒阿弗爾:法國北部港口城市,位於英吉利海峽塞納河口灣右岸。

  [3] 布洛涅:法國北部港口城市,瀕臨英吉利海峽。

  [4] 費康:法國北部港口城市,位於勒阿弗爾東北方。

  [5] 馬蒂格:法國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位於馬賽西北方。

  [6] 沙隆:即馬恩河畔沙隆。法國東北部馬恩省省會,位於馬恩河右岸。

  [7] 拉菲特(1767—1844):法國大銀行家。路易·菲力浦時代曾任財政大臣。

  [8] 托瓦森(1770—1844):丹麥雕塑家。

  [9] 巴爾托洛尼(1777—1850)和卡諾瓦(1757-1822)均為義大利雕塑家。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09:59

第四十七章 灰斑馬

  男爵在前,伯爵在後,兩人穿過一個個裝飾極盡奢華繁縟、趣味卻不高雅的房間,來到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這個八角形的小廳,在粉紅緞子的門簾裡,還掛著一層印度薄紗的帷幔。鍍金扶手椅用的是頗有年頭的木料,上面包的也是古色古香的綢緞;門上畫著布歇 [1] 風格的田園風光。兩幅漂亮的橢圓形彩粉畫,與小廳裡的擺設很協調,使得這個小客廳成了府邸裡唯一還有些特色的房間。整幢宅邸的總體設計和內部裝潢,都出自唐格拉爾和帝國時代一位負有盛名的設計師的手筆,但小客廳的裝飾他們卻確實沒有插手,那是男爵夫人和呂西安·德佈雷兩人的傑作。唐格拉爾先生熱衷古代藝術——當然,他服膺的是督政府時期的審美標準——因此,他對這種冶豔的裝飾是很不以為然的。不過,通常他也只有趁帶客人過去的機會,才能踏進這個小客廳。所以,其實並不是唐格拉爾引見客人,而是客人引見他,至於他在那兒是否受歡迎,則由來客的臉讓男爵夫人看著是否覺得順眼而定。

  唐格拉爾夫人雖已三十六歲,但風韻猶存。此刻她正坐在細木鑲嵌的鋼琴跟前,呂西安·德佈雷則坐在縫紉桌前翻看畫冊。

  伯爵到來之前,呂西安已有足夠的時間向男爵夫人講了許多關於伯爵的事情。讀者都知道,在阿爾貝家的餐桌上,基督山給客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德佈雷雖說是個不大動感情的人,伯爵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印象至今難以磨滅,他給男爵夫人介紹伯爵時,把這些印象也加了進去。唐格拉爾夫人先前聽莫爾塞夫講過,現在又聽了呂西安的一番描述,好奇心被撩撥了起來,弄得心癢癢的。鋼琴畫冊,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安排,只是社交場上小小的招數罷了。見到唐格拉爾先生進來,男爵夫人對他微微一笑,這可是他不常受到的禮遇。伯爵躬身致意,男爵夫人還以屈膝禮,神態頗為優雅恭敬。

  呂西安和伯爵見過一次面,兩人客氣地點頭致意。而對唐格拉爾,他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揮揮手就算打招呼了。

  「男爵夫人,」唐格拉爾說,「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基督山伯爵先生,羅馬同行向我竭誠推薦的客戶。我只要說一句話,就馬上可以讓他在巴黎漂亮的夫人小姐中間成為大紅人:他打算在巴黎住一年,在這一年裡打算花費六百萬。這意味著一系列的舞會、宴請和夜宵哪。我希望到時候伯爵先生不會忘掉我們,就如我們在舉辦小小的宴會時,決不會忘掉他一樣。」

  雖說這番介紹中恭維話說得不大得體,但一個人來到巴黎,要在一年裡花掉一個親王所擁有的財產,這無論如何是樁稀罕事兒,因此唐格拉爾夫人向伯爵望去的那一眼,神情中頗含有幾分興味。

  「您是什麼時候到的,先生?」她問。

  「昨天上午,夫人。」

  「聽說您已經習慣了,每次都是從地球盡頭來的?」

  「這次直接從加的斯 [2] 來,夫人。」

  「哦!您選了個糟糕的季節。巴黎的夏天太可怕了,沒有舞會,沒有晚會,也沒有慶典。義大利的歌劇倫敦在演,法國的歌劇哪兒都演,可就是巴黎不演。法國的話劇麼,您也知道,哪兒都不演。我們現在唯一的消遣,就是戰神廣場 [3] 和薩托裡廣場 [4] 不成氣候的那幾場賽馬嘍。您看賽馬嗎,伯爵先生?」

  「我呀,夫人,」基督山說,「巴黎人喜歡的東西,我都喜歡;我希望有幸找到一位朋友,適時地給我介紹法國人平日裡都愛做些什麼。」

  「喜歡養馬嗎,伯爵先生?」

  「一生中有一段時間是在東方度過的,夫人,您知道,東方人在這世界上只看重兩樣東西:名馬和美人。」

  「哦!伯爵先生,」男爵夫人說,「您何不賞臉把女人放在前面,向女士獻一下殷勤呢。」

  「您瞧,夫人,剛才我說要有一位老師,指導我怎麼適應法國人的習慣,我還真說對了呢。」

  這時,唐格拉爾男爵夫人的心腹侍女進客廳,走到女主人身旁,湊近她的耳朵說了幾句話。

  唐格拉爾夫人臉色陡變。

  「這不可能!」她說。

  「千真萬確,夫人。」侍女答道。

  唐格拉爾夫人向丈夫轉過身去。

  「是真的嗎,先生?」

  「什麼事,夫人?」唐格拉爾神情緊張地問。

  「侍女告訴我……」

  「她告訴您什麼了?」

  「她告訴我,車夫要給我套車的當口,發現我那兩匹馬不在馬廄裡了。我問您,這是怎麼回事?」

  「夫人,」唐格拉爾說,「請聽我說。」

  「哼,我會聽您說的,先生,我很想知道您能對我說些什麼。我要請這兩位先生來評評是非。我先得給二位說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二位,」男爵夫人接著往下說,「唐格拉爾男爵先生的馬廄裡有十匹馬。這十匹馬當中,有兩匹馬是我的,它們非常迷人,是巴黎最漂亮的兩匹馬。您見過的,德佈雷先生,就是那兩匹灰斑馬!這下可好,我答應讓德·維爾福夫人明天借用我的馬車去布洛涅森林的,今天這兩匹馬卻不翼而飛了!想必是唐格拉爾先生為了做筆買賣賺個幾千法郎,就把這兩匹馬賣了。哦,天哪!投機商都是不要臉的傢伙!」

  「夫人,」唐格拉爾說,「這兩匹馬性子太烈,它們還不滿四歲,我一直在為您擔驚受怕呢。」

  「哼!」男爵夫人說,「您當然知道,一個月前我雇用了巴黎最出色的馬夫,您怎麼不連他也一起賣了呢?」

  「親愛的,我會為您另外買兩匹好馬,跟那兩匹一模一樣,甚至比那兩匹更漂亮。可它們一定得性情溫順,讓我不用再這樣提心吊膽才行。」

  男爵夫人神情極其輕蔑地聳了聳肩膀。

  唐格拉爾裝著沒看見夫妻間不該出現的這個表情,轉過身去向著基督山。

  「說實話,我很遺憾沒有早些認識您,伯爵先生,」他說,「您這一陣是在安頓寓所吧?」

  「是啊。」伯爵說。

  「我該把那兩匹馬讓給您才是。您想想,我按原價把馬讓給了別人。不過,我剛才說了,我是想早點脫手,這馬年輕人騎著合適。」

  「先生,」伯爵說,「多謝您的好意。今天上午我剛買了兩匹馬,挺不錯的,價錢也不貴。哦,對了,德佈雷先生,我想您是位行家吧?」

  德佈雷向窗口走去的當口,唐格拉爾走到妻子身旁。

  「您想想,夫人,」他輕聲對她說,「這兩匹馬的買主出的價錢高得嚇人。我也不知道這個不惜傾家蕩產的瘋子是誰,反正今天上午他派了管家來買馬,這不,這筆買賣我淨賺一萬六千法郎。您就別生我的氣了,我分您四千,給歐仁妮兩千。」

  唐格拉爾夫人朝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

  「哦,天哪!」德佈雷喊道。

  「怎麼了?」男爵夫人問。

  「我沒看錯,是您的馬,可現在套在伯爵的馬車上。」

  「我的灰斑馬!」唐格拉爾夫人大聲說。

  她朝窗口奔去。

  「真是灰斑馬。」她說。

  唐格拉爾呆若木雞。

  「這怎麼可能呢?」基督山顯得很驚訝地問道。

  「簡直不可思議!」銀行家喃喃說道。

  男爵夫人在德佈雷耳邊說了幾句話,德佈雷走到基督山跟前。

  「男爵夫人讓我請問您一下,她丈夫把這兩匹馬賣了多少錢。」

  「我不太清楚,」伯爵說,「是我管家買的,他想讓我有個驚喜……好像是三萬法郎吧。」

  德佈雷走過去把答覆轉告男爵夫人。

  唐格拉爾臉色慘白,狼狽不堪;伯爵看上去很同情他。

  「瞧,」他對銀行家說,「女人都是不識好歹的;您對男爵夫人體貼入微,可她一點也不領情。不識好歹還是說得輕了,簡直就是胡攪蠻纏嘛。可有什麼辦法呢,她們就喜歡這樣。所以,最簡便的辦法,親愛的男爵,就是索性由著她們去做。哪一天碰得頭破血流了,那也是自作自受。」

  唐格拉爾一聲不吭,他知道馬上就要有一場好戲了。男爵夫人的眉頭緊鎖,就好比奧林匹斯山的朱庇特烏雲滿面,預示著暴風雨即刻就要來臨。德佈雷覺得氣氛不對,藉口有事要辦,先告辭了。基督山感到再待下去會沖淡他期望得到的效果,便向唐格拉爾夫人躬身致意,也退了出去,聽任男爵領受妻子的叱罵排揎。

  「好!」基督山退出時心裡想道,「我已經達到了目的。現在這一家子的安寧全捏在我的手心裡了,先生也好,夫人也好,我輕而易舉就能取得他們的信任。真是太好了!噢,」他接著想道,「這次會面,他們沒有把我介紹給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我倒挺想結識一下這位小姐。不過,」想到這兒,他不由得又露出了他那特有的笑容,「反正我們都在巴黎,有的是時間……後會有期!……」

  伯爵登上馬車,回府而去。

  兩小時過後,唐格拉爾夫人收到基督山伯爵一封措辭委婉的信。信上說,他不想剛踏入巴黎社交界就讓一位美麗的夫人傷心,他懇請她收回這兩匹馬。

  送回的兩匹馬轡飾齊全,一如她早上看到的那樣;但掛在每匹馬耳間的玫瑰花結中央,伯爵都讓人繫了一顆鑽石。

  唐格拉爾也收到一封信。

  伯爵在信中請男爵允許他出於有錢人的任性,給男爵夫人送上這份禮物,並原諒他按東方人的方式把那兩匹馬送還給她。

  當天傍晚,基督山出發去奧特伊,阿裡隨同前往。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左右,阿裡聽見銅鈴敲了一下,便走進伯爵書房。

  「阿裡,」伯爵對他說,「我常聽你說你擅長套馬。」

  阿裡點頭表示是這樣,得意地把身子挺得筆直。

  「好!……你能用套馬索拉住一頭牛嗎?」

  阿裡點頭表示行。

  「一頭老虎呢?」

  阿裡同樣點頭表示行。

  「一頭獅子呢?」

  阿裡做了個拋繩索的動作,又模仿頸脖被勒緊的獅子咆哮一聲。

  「好,我明白了,」基督山說,「你是說你獵到過一頭獅子?」

  阿裡得意地點點頭。

  「那你能套住兩匹狂奔的馬嗎?」

  阿裡笑笑。

  「好吧,你聽我說,」基督山說,「待會兒有輛馬車經過這兒,拉車的就是我昨天買下的那兩匹灰斑馬。你即使被碾得粉身碎骨,也得讓馬車停在大門口。」

  阿裡往外走到下面街上,在宅邸門前的石板路上畫了一條線。然後,他回進來向伯爵指指那條線。其實他剛才的舉動伯爵都看在眼裡。

  伯爵輕輕拍了拍阿裡的肩膀,這是他對阿裡表示贊許的方式。而後,努比亞啞奴來到宅邸的街門前,坐在牆角石上吸土耳其長筒煙管,基督山則回進房裡,什麼也不管了。

  但到了五點鐘光景,也就是他預料馬車該駛來的時候,從一些不易覺察的跡象可以看出伯爵似乎有些焦慮。他在一個臨街的房間裡踱來踱去,時而停下腳步側耳細聽,時而走近視窗往外看看,而每次都看見阿裡在不慌不忙地吸著煙管,說明他正專心致志地在執行這項重要的使命。

  驀地,遠處傳來車輪滾動的隆隆聲,聲響愈來愈大,迅速逼近過來。緊接著,一輛敞篷四輪馬車風馳電掣般疾駛而來,兩匹轅馬豎起鬃毛,厲聲嘶鳴地向前猛衝,車夫拼命勒緊韁繩,但根本無法控制狂奔的轅馬。

  車廂裡是一個少婦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已經嚇得連喊都喊不出聲了。這當口,只要馬車磕上一顆石子,或是攀住一根樹枝,就會傾覆在地,撞得粉身碎骨。路上的行人看見狂駛而來的馬車,都嚇得尖聲喊叫,四散奔跑。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阿裡撂下煙筒,從兜裡掏出套馬索奮力扔去。繩索在左面那匹馬的前蹄上繞了三圈,但阿裡自己也被巨大的衝力拖出了三四步。隨即,被套住的馬猛地倒下,壓在車轅上,折斷了車轅,另一匹沒倒的馬還想往前跑,但被拖住跑不動了。馬車驟然停住,車夫趁這工夫從馭座上跳下來,但這時阿裡已經用他那強有力的手指掐住另一匹馬的鼻子,那馬痛得長嘶一聲,痙攣著躺倒在夥伴的身旁。

  整個過程只用了子彈出膛擊中目標的那點時間。

  而就在這一瞬間,一個男人帶著幾個僕人,從出事地點對面的那座別墅裡衝了過來。車夫剛拉開車門,這人便把車廂裡的少婦一把抱了出來,少婦一隻手緊緊抓著坐墊,另一隻手緊緊把暈了過去的兒子摟在胸間。基督山把母子倆一起抱進客廳,放在一張長沙發上。

  「別怕,夫人,」他說,「你們得救了。」

  少婦神志清醒了過來,但她沒作聲,只是指了指她的兒子,懇切的目光比任何祈求都令人動容。

  孩子仍然昏迷不醒。

  「是的,夫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伯爵注視著孩子說,「不過您放心吧,他沒受傷,只是受了驚嚇才暈過去的。」

  「哦!先生,」母親大聲說,「請別說這些話安慰我好嗎?您看,他臉色多蒼白!我的兒子!我的孩子!我的愛德華啊!您對媽媽說話呀。哦!先生!快派人請醫生。只要能救活我的兒子,我把我的財產都給他!」

  基督山擺擺手,讓淚流滿面的母親平靜下來。然後,他打開一個櫃子,從裡面取出一隻波希米亞出產的包金小瓶,裡面盛著血也似的紅色液體,他倒了一滴在孩子的嘴唇上。

  孩子的臉色依然是蒼白的,但眼睛當即睜了開來。

  母親見此情景,喜悅得幾乎要發狂。

  「我這是在哪兒?」她高聲說道,「經歷了那麼可怕的一幕以後,是誰賜給了我這巨大的幸福?」

  「夫人,」基督山回答說,「您是在一個有幸幫您排解憂傷的人家裡。」

  「哦!該死的好奇心!」這位夫人說。「巴黎人人都在談論唐格拉爾夫人那兩匹漂亮的馬,我居然昏了頭,也要來試一試。」

  「怎麼!」伯爵驚叫道,這種驚訝的表情是裝得惟妙惟肖的,「這兩匹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先生,您認識她?」

  「我有幸認識唐格拉爾夫人,所以,能幫您從這兩匹馬讓您受到的驚嚇中解脫出來,我真是備感高興。說起來,讓您受這驚嚇還得歸咎於我:我昨天從男爵那兒買下了這兩匹馬;可是男爵夫人看上去好像非常不捨得,於是昨天我又把它們送還給她,作為我給她的一份小小的禮物。」

  「這麼說,您就是基督山伯爵嘍?艾米娜昨天跟我說了好多有關您的事呢。」

  「正是在下,夫人。」伯爵說。

  「先生,我是愛洛伊絲·德·維爾福夫人。」

  伯爵躬身致意,那神情像是全然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似的。

  「哦!德·維爾福先生會非常感激您的!」愛洛伊絲接著說,「您救了我們母子倆的命:您把他的妻子和兒子還給了他。真的,要不是您那位僕人冒死相救,我和我親愛的兒子必死無疑。」

  「唉!夫人!想起你們剛才受到的驚嚇,我還真有些後怕呢。」

  「噢!希望您能允許我向這位忠勇的僕人表示一下我的謝意。」

  「夫人,」基督山回答說,「請您既不要誇獎他,也不要酬謝他,那樣會寵壞阿裡的。我不想讓他養成這個習慣。阿裡是我的奴隸;他救你們,是聽命於我,而聽命於我是他的職責。」

  「可他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德·維爾福夫人說,剛才主人說話的語氣,給她留下了很奇特的印象。

  「我救過他的命,夫人,」基督山回答說,「所以這條命是屬於我的。」

  德·維爾福夫人不作聲了:也許她是在暗自尋思,這個人為什麼一見面就能讓人感到心靈受到一種震撼。

  趁這靜場的當口,伯爵可以從容地觀察被母親吻個不停的孩子。他瘦小、羸弱,皮膚很白;濃密的黑髮不僅遮住隆起的額頭,還沿著臉頰兩邊垂到了肩頭,使那雙充滿狡黠、任性表情的眼睛分外顯得靈動活泛;嘴巴很大,剛恢復血色的嘴唇長得很薄。八歲的孩子,看上去至少像有十二歲。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一下子從母親的懷抱裡掙脫出來,跑去打開伯爵放小瓶的那個櫃子;然後,也不問聲可以不可以,完全顯露出平時任性慣了的孩子的本色,麻俐地旋開一個個小瓶的蓋子。

  「別碰這些瓶子,小夥子,」伯爵趕緊說,「有些液體是有毒的,不光不能喝,聞了也會中毒。」

  德·維爾福夫人嚇得臉色發白,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邊;不過,一時的恐懼過去以後,她馬上又朝櫃子看了一眼,這道稍縱即逝而又意味深長的目光,沒能逃過伯爵的眼睛。

  這時,阿裡走了進來。

  德·維爾福夫人欣喜地抬起頭,把孩子抱得更緊了。

  「愛德華,」她說,「你看見這個好人了吧:他非常勇敢,冒著生命危險攔住了拉著我們狂奔的馬,保住了眼看要撞得粉身碎骨的車子。好好謝謝他吧,要不是他救了我們,現在我倆大概早就死了。」

  孩子噘起嘴,不屑一顧地轉過臉去。

  「他太難看了。」他說。

  伯爵微微一笑,彷彿這孩子剛遂了他的一個心願;至於德·維爾福夫人,她責備了兒子幾句,但語氣非常溫和,倘若小愛德華換了愛彌兒的話,讓-雅克·盧梭肯定覺得這麼說遠遠不夠。

  「你瞧見了,」伯爵用阿拉伯語對阿裡說,「這位夫人讓她兒子謝謝你救了他倆的命,那孩子回答說你太難看了。」

  阿裡把他聰明的腦袋轉過去,盯著孩子看了一會兒,雖然他臉上沒有表情,但就憑他鼻翼的翕動,基督山就知道阿拉伯人的自尊心被刺傷了。

  「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起身告辭時問,「您平時就住這座別墅嗎?」

  「不,夫人,」伯爵回答說,「我買這座宅子,只是偶爾來住一下:我平時住在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看來您已經復原,準備走了。我剛吩咐下人把那兩匹馬套在我的車上,阿裡,就是這個很難看的僕人,」他笑盈盈地對那孩子說,「會駕車送你們回府,你們的車夫留在這兒照料修車的事。等車修好了,我會讓人套上我的馬直接把它送到唐格拉爾夫人府上。」

  「可是,」德·維爾福夫人說,「那兩匹馬拉的車,我是再也不敢乘了。」

  「夫人,您待會兒就會看見,」基督山說,「到了阿裡手裡,它們會像羔羊一樣溫順。」

  這時,僕人們剛好不容易把那兩匹馬扶了起來。只見阿裡手拿一塊蘸了香醋的海綿,走過去在大汗淋漓、口吐白沫的灰斑馬的鼻孔和額角擦了擦,兩匹馬頓時直喘粗氣,渾身顫抖好幾秒鐘。

  方才驚險的一幕和路人的尖叫,招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聚集在宅子跟前。這會兒,阿裡在眾人的圍觀下,把那兩匹馬套在伯爵的馬車上,收攏韁繩,登上馭座。這些人剛見過兩匹馬野性發作、暴烈異常,這會兒卻大為驚奇地看到,他使勁連連揮鞭,它們才慢慢往前挪步,這兩匹遠近聞名的灰斑馬,如今變得愚鈍呆滯、死氣沉沉,有氣無力、步履蹣跚地跑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把德·維爾福夫人拉回她在聖奧諾雷區的住所。

  回到家裡,等大家的激動情緒稍過,她就急不可耐地給唐格拉爾夫人寫了下面這封信:

  親愛的艾米娜:

  昨天我倆大談特談的那位基督山伯爵,我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會見到他,可他剛才居然奇蹟般地救了我和我兒子。昨天您在我面前把他說得那麼好,我一個勁兒地笑話您,還自以為得意,可今天我覺得,您把他說得再好,他也比您說的還要好。您的那兩匹馬跑到拉納拉街就使起性子來了,發瘋似的往前直奔,車子要是撞到路邊的樹上,或者擦到別墅的牆角石,我和可憐的愛德華可能就會粉身碎骨。就在這當口,一個阿拉伯人,或者說一個黑人,一個努比亞人,總之是伯爵手下的一個黑皮膚的僕人,猛地衝上前來,我想是伯爵示意他這麼做的,他冒著自己被馬踩死的危險,拉住了狂奔的轅馬,他能在這險象環生的一剎那安然無恙,這本身也真是一個奇蹟。這時伯爵領了人跑過來,把我和愛德華抱到他府上,救醒了昏厥的愛德華。我是乘他的馬車回家的;您的馬車明天再還您。您會看到,那兩匹馬在出事後虛弱了許多,呆頭呆腦的,好像在為自己居然讓一個人給制服了感到內疚似的。伯爵要我轉告您,只要鋪上乾草讓它們休息兩天,再餵些燕麥,它們很快就會恢復健康,也就是說,很快就會變得像昨天一樣嚇人的。

  就這樣吧!我不為這次兜風向您表示感謝了,不過轉念一想,我又覺得要是為了您那兩匹馬的野性發作而對您耿耿於懷,那未免有點忘恩負義;因為,要不然的話,我就無緣一睹基督山伯爵的風采了。這位聲名顯赫的外國人,且不說他的百萬家產,他本人就是一個非常令人好奇、非常耐人尋味的謎團,我打算不惜任何代價來解開這個謎團,即便要再乘您那兩匹馬拉的車上布洛涅樹林去兜趟風也在所不辭。

  愛德華遇險時表現得異常勇敢。他昏了過去,但在這以前沒有喊過一聲,醒來後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您又要說我的母愛讓我變得盲目了;可是在這個羸弱、敏感的瘦小身軀裡,確實有著一個堅強的靈魂。

  我們親愛的瓦朗蒂娜常常在念叨你們親愛的歐仁妮;我呢,衷心地擁抱您,吻您。

  愛洛伊絲·德·維爾福

  又及:請安排我在府上跟基督山伯爵見一次面。不論您用什麼方式,務請讓我有重見伯爵的機會。順便說一下,德·維爾福先生剛告訴我,他要前去拜訪這位先生;我真希望他也會來回訪。

  當晚,奧特伊發生的意外事故成了各種場合的談資:阿爾貝跟母親講,夏托-勒諾在賽馬俱樂部講,德佈雷在大臣的客廳裡講;博尚親自在報社撰文,二十行的文章刊登在社會新聞專欄,這位高尚的外國人於是成了每個貴婦人心目中的英雄。

  德·維爾福夫人府上門庭若市,許多人留下名片,表示希望能在合適的時間再次造訪,聽夫人親口敘述這次富有傳奇色彩的奇遇的種種細節。

  至於德·維爾福先生,正如愛洛伊絲所說,他身穿黑禮服,戴著白手套,帶上穿號服的僕役,登上豪華的四輪馬車,於當晚前往基督山伯爵府邸。馬車停在了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的門前。

  [1] 布歇(1703—1770):法國畫家,曾任路易十五御前首席畫師。畫作以精細、柔美著稱。

  [2] 加的斯:西班牙港口城市。

  [3] 戰神廣場:巴黎位於埃菲爾鐵塔附近的一個廣場。1804年拿破崙首次頒授榮譽軍團勳章典禮即在此舉行。王朝復辟後改為賽馬場。

  [4] 薩托裡廣場:位於凡爾賽宮西南面的廣場,主要用作軍事操練的場地,有時也舉行賽馬。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10:00

第四十八章 意識形態

  倘若基督山伯爵長期生活在巴黎上流社會裡,他一定會意識到德·維爾福先生對他做出的姿態堪稱非同尋常。

  無論執掌王權的是長子支系還是次子支系,無論當權的大臣是空論派 [1] 、自由派還是保守派,德·維爾福先生始終是宮廷紅人,政治上的不倒翁,按通常的說法就是玩得轉的人。恨他的人很多,但也有人回護他,可是沒有一個人喜歡他。他在司法界地位很高,而且這地位猶如哈雷和莫萊 [2] 一樣穩固。他的客廳經年輕妻子和前妻所生剛滿十八的女兒的一番操持,已然躋身巴黎正統沙龍之列,以崇尚傳統、講究禮儀著稱。德·維爾福先生本人禮數周到、態度冷漠,對政府決策忠貞不貳,對理論和理論家鄙夷不屑,對愛發空論的觀念學派深惡痛絕,凡此種種,構成了他的內心世界,也是他公開標榜的人生哲學。

  德·維爾福先生不僅是個法官,還可以說是個外交家。憑著他與前朝的關係,當今王室對他頗為倚重,而他提到舊朝時態度也極為恭敬。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朝廷因此不僅常要容讓他三分,有時還會有事向他諮詢。自然,當朝若能有把握除掉此人,情況也許會有所不同。但德·維爾福先生好比舊日敢於違抗君命的封建領主,置身於不可攻克的城堡。這座城堡,就是檢察官的職位,他巧妙地利用這個職位為自己撈到了所有好處,而且決不會輕易離職,除非有一天當選議員,放棄中立,轉到反對派的立場上。

  一般,德·維爾福難得拜客,也很少回訪。出訪會客,都由他妻子出面,這一點在社交界已得到默許,原因自然歸結為檢察官先生公事繁忙,抽不開身。實際上這只是一種端架子,一種貴族派頭,只是在實踐他信奉的一句格言:讓人見你自重,你就會被看重。在我們的社會裡,這句格言可要比希臘人的箴言人貴自知管用一百倍,時至今日,自知要比知人難得多,而知人要比自知有用得多。

  德·維爾福先生,對朋友而言是強有力的保護者,對敵人而言是冷峻強硬的對手,對既非朋友又非敵人的人而言,則有如一尊雕像,儼然是法律的化身:待人接物居高臨下,舉止神態冷漠無情,目光時而晦暗呆滯,時而犀利多疑;而就是這麼一個人,巧妙周旋於四次革命之中,地位愈來愈穩。

  德·維爾福先生名聲在外,是全法國最沒有好奇心、最不為俗事所累的人。他每年在宅邸裡舉辦一次舞會,但他露面的時間僅一刻鐘,比宮廷舞會上的國王還少四十五分鐘。在劇院、音樂會,或者其他公眾場合,從來都見不到他的身影。有時,他偶爾也打幾副惠斯特牌,這時牌桌上自然都是跟他身份般配的搭子:某位大使、某位主教、某位親王、某位庭長,或者某位孀居的公爵夫人。

  此刻停在基督山府邸門前那輛馬車的主人,就是這位檢察官先生。

  貼身男僕進來稟報德·維爾福先生來訪時,伯爵正俯身在一張大桌子上看地圖,查找從聖彼德堡到中國的路線。

  王室檢察官走進客廳時,步履如同走進法庭一樣莊重而刻板。他還是我們在馬賽見過的那位元代理王室檢察官,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已經步入中年的那位檢察官。自然規律是不可抗拒的,這一法則對他也不例外。身材由單薄變得消瘦,臉色由蒼白漸漸泛黃,往裡瞘的眼窩陷得更深,金絲邊的夾鼻眼鏡似乎成了臉龐的一部分。除了那條白領帶,渾身上下是清一色的黑色,唯有鈕孔上鑲著細細的紅緄邊,猶如紅筆劃出的血痕。

  雖然基督山自製力極強,但他向檢察官還禮時,還是情不自禁地帶著明顯的好奇心打量了對方一眼;而檢察官先生素來對傳聞抱懷疑態度,從不輕信那些說得神乎其神的社會新聞,所以在他眼裡,這位外國貴人——大家都這麼稱呼基督山——並非來自羅馬教廷的巨擘或《一千零一夜》裡的蘇丹,而是想來闖蕩一番的騙子或從流放地逃出來的壞蛋。

  「先生,」維爾福尖聲說道,當檢察官的在庭審辯論中習慣了這麼逼緊嗓子說話,平時跟人交談時,他們往往不能,或者說不想換一種聲調,「先生,承蒙您對我妻子和兒子出手相助,我理應當面向您道謝。因此我特地來履行這一義務,向您表示我的謝忱。」

  法官在說這番話時,冷峻的目光中仍然滿含平日的驕橫之氣。這幾句話,他拿出總檢察官的架勢說得一字一頓,頸子和肩膀都繃緊著,正如我們上面說的,儼然是那些奉承他的人眼中代表法律尊嚴的雕像。

  「先生,」伯爵冷冰冰地回答說,「能為一位母親保全她的兒子,我深感欣慰,因為人們常說,母愛是最神聖的感情;先生,能這樣做是我的快樂,因此您不必感到有義務向我表示謝忱,儘管那想必會使我感到不勝榮幸之至,因為我知道,這份恩惠德·維爾福先生是從不輕易施予別人的,然而,無論這份恩惠怎麼珍貴,它還是沒法跟我內心的滿足相比的。」

  維爾福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麼一番鋒芒逼人的回答,不由得愣了一下,猶如士兵感到身上的鎧甲被人猛擊了一記,剛才露著輕蔑表情的嘴唇微微牽動一下,說明從此刻起,他不再把基督山伯爵當作一個謙恭的紳士了。

  他向四下裡看了看,想給業已中斷,而且看來無法繼續下去的談話另外找個話題。

  他瞧見了剛才進來時基督山在看的地圖,於是開口說道:

  「您研究地理,先生?這種研究很有意思,對您這樣想必到過地圖上許多地方的人來說,就尤其如此了。」

  「是的,先生,」伯爵回答說,「我和您從事同樣的研究,只是我想從總體上來研究人類,而您研究的是個體,每天接觸的都是個案。我想,從整體到局部,要比從局部到整體容易得多。有一條代數公理告訴我們,應該由已知數來求未知數,而不該由未知數來求已知數……哎,您請坐呀,先生,請。」

  基督山伸手示意,王室檢察官只得走過去,在稍遠的一張扶手椅上落座。基督山本人則就勢坐在原先屈膝跪在上面的那張椅子上。這樣一來,伯爵正好側身對著客人,背朝窗口,胳膊肘支在剛才兩人談起的地圖上,而眼前的這場談話,跟在莫爾塞夫和唐格拉爾府上的那兩場談話相比,縱然環境有所不同,在人物坐姿上卻非常相似。

  「啊!您在談哲學了。」維爾福說,趁著剛才片刻的沉默,他有如遇到強勁對手的運動員那樣在積聚力量,「好吧,先生,恕我實話實說,我要是像您一樣沒什麼事情可做的話,我可不會研究這麼乏味的學問。」

  「可不是,先生,」基督山介面說,「在憑藉日光顯微鏡研究人類的學者眼裡,人不過是條醜陋的毛蟲而已。不過您剛才不是說我沒什麼事情可做嗎?那麼我倒要請問一下,先生,您認為自己有事可做嗎?或者說得更明確些,您認為自己所做的,稱得上是事情嗎?」

  維爾福又被這個奇怪的對手狠狠地擊中一拳,驚訝得不得了。措辭這麼尖銳的悖論,檢察官先生實在是久違了,更確切地說,實在還是第一次聽見。

  王室檢察官準備認真應戰了。

  「先生,」他說,「您是外國人,我記得您曾經說過,您有一段生活是在東方度過的。所以您不知道,在那些蠻荒國家異常簡便的司法程式,在我們這兒實施起來有多審慎,又有多困難。」

  「我知道,先生,知道。這就是古人說的pede claudo [3] 。這些我都知道,我研究得最多的,就是各國的法律,我把各國的司法程式和自然法一一做過比較。我得說,先生,只有我們先民的法律,也就是同態復仇 [4] ,才是最合乎天主旨意的法律。」

  「要是接受這樣的法律準則,先生,」檢察官說,「我們的法典就大大簡化了,而且這樣一來,正如您剛才說的,我們法官就沒有多少事情好做嘍。」

  「也許會有這一天的,」基督山說,「您知道,人類的創造都是從複雜到簡單的,而簡單的總是最好的。」

  「目前,先生,」法官說,「我們的現行法典中存在著不少相互矛盾的條文,因為它們有的出自高盧習慣法和羅馬法,有的則是援引法蘭克人的慣例。而要瞭解、熟悉所有這些法律,想必您也同意,不僅要經過長時間的學習,還要有極強的記憶力,一旦熟悉了這些法律,就要能牢記不忘。」

  「我同意您的說法,先生。但您所知曉的有關法國法典的全部知識,我都知曉,而且我所知曉的,不僅僅是這部法典,而是所有各國的法典;我對英國、土耳其、日本、印度的法律,就如法國的法律一樣熟悉。因此我有理由說,相對於(您知道,先生,一切都是相對的),相對於我所做過的事情而言,您幾乎無須做什麼;而相對於我所學過的知識而言,您還有許多東西要學。」

  「您學這麼些知識,目的何在呢?」維爾福驚奇地問。

  基督山笑了笑。

  「啊,先生,」他說道,「我認為,儘管大家都說您很優秀,可是您對事物的看法,還停留在世俗的觀點上,總是從人出發,最後又回到人身上,也就是說,就人類智力的限度而言,您抱有的是最有局限性、最狹隘的觀點。」

  「請您解釋一下,先生,」維爾福說,他真是愈來愈驚訝了,「您的意思我聽得……不很明白。」

  「我是說,先生,您的目光停留在各國的社會結構上,您只看見機器在運轉,而沒看見驅使它運轉的那位了不起的機師。我是說,您只看到您面前和您周圍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他們的職位是由大臣或國王任命的;對於被天主賦予使命而不是授予職位,被天主置於官員、大臣和國王之上的那些人,您那短淺的目光是看不見的。這正是感官功能低下不全的人類的通病。多比亞斯 [5] 把讓他雙目複明的天使當成了一個普通的年輕人,那些國家把即將毀滅它們的阿提拉 [6] 當成了一個普通的征服者。要等他們說出身負上天的使命,人們才知道他們是誰,要等他倆一個說『我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另一個說『我是天主之錘』,人們才得以明白他們的神性。」

  「那麼,」維爾福說,他越發感到驚奇了,以為自己是跟異端教派的教徒,或者是跟瘋子在說話,「您把自己也看作您所說的這種跟常人不一樣的異人囉?」

  「有什麼不可以呢?」基督山冷冷地說。

  「對不起,先生,」震驚莫名的維爾福說,「請您原諒,我來登門拜訪時,並不知道我是來拜訪一位才識和稟賦遠遠超乎常人之上的人。我們是深受文明毒害的可憐蟲,在我們這兒,像您這麼一位擁有巨大財富的紳士——至少人家都這麼說,請注意我無意打探,我只是重複一下聽到的話而已——我是說,像您這樣的人通常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社會現象的探討和哲學的空想上,那些東西至多只是對註定得不到財富的人的一種安慰。」

  「哎!先生,」伯爵說,「您能有今天這樣顯赫的地位,就算不肯承認,難道還當真沒有碰到過例外的情形嗎,憑您這雙理應目光銳利而準確的眼睛,難道您還不能一下子就猜出站在您面前的是怎麼樣的人嗎?一位法官,縱使不是法律最優秀的執行者,不是撲朔迷離的案件最聰明的偵破者,難道還能不是一支探測人心的精鋼探頭、一塊檢驗每個或多或少摻有雜質的靈魂中到底還含不含有金子的試金石嗎?」

  「先生,」維爾福說,「說實話,我都讓您給弄糊塗了。我還從來沒聽到別人像您這樣說話的呢。」

  「那是因為您始終讓自己局限在尋常的生活範圍裡,不敢振翅飛向一個更高的境界,那是天主特意為那些不同於常人、常人也看不見的人設置的。」

  「先生,您認為這個境界確實存在,而且那些看不見的異人就和我們相處在一起嗎?」

  「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您時時刻刻在呼吸空氣,離開空氣就沒法生存,可您見到空氣了嗎?」

  「這麼說,您所說的這些人我們是看不見的囉?」

  「不是這樣,當天主允許他們顯身的時候,您就看見他們了。您可以觸摸到他們,可以和他們說話,他們也會回答您。」

  「噢!」維爾福笑著說,「不瞞您說,要是有這樣一個人來看我,我但願他能事先告訴我。」

  「您已經如願了,先生。我剛才已經告訴您了,現在我還在這麼做。」

  「怎麼,您?」

  「我是一個跟常人不同的人,是的,先生,我認為至今為止還沒人有過像我這樣的地位。國王的疆土是有限的,不是為山脈、河流所限,就是為習俗和語言的變異所限。而我的王國是沒有盡頭的,因為我既不是義大利人、法國人、印度人,也不是美國人、西班牙人,我視整個世界為我的王國。任何國家都不能說我生在他們那兒,也只有天主才知道我將死於何處。我適應各地的習俗,我能說所有的語言。您以為我是法國人,因為我說法語和您一樣流利純正,是不是?那好!我的努比亞黑奴阿裡以為我是阿拉伯人,我的管家貝爾圖喬以為我是羅馬人,我的女奴海黛以為我是希臘人。所以,您會明白,既然我沒有任何國籍,不要求任何政府保護,不認任何人做朋友,那些讓強者止步的顧慮,那些讓弱者畏葸的障礙,都不能妨礙我、阻止我。我只有兩個對手——是對手而不是征服者,因為憑我的堅忍,它們最終會向我屈服——那就是距離和時間。第三個對手是最可怕的,那就是凡人都難免的一死。只有死亡才能在我達到既定目標之前,使我停在前進的路上。除此之外,一切我都心有定算。人們所說的命運,災禍、變亂和意外,我都充分考慮到了。即使遇到這些情況,我也決不會垮掉。我只要還沒死,就永遠是今天的我。就因為這樣,我對您說的話,您以前是不可能聽到的,即使是國王,也不會對您這麼說,因為他需要您,而其他的人則懼怕您。在一個如此荒唐的社會裡,任誰都會這麼想:『說不定哪一天,我有求於王室檢察官呢!』」

  「而您,先生,也會這麼想吧,既然您目前住在法國,至少在此期間您得受法國法律的制約。」

  「這我知道,先生。」基督山回答說,「不過每去一個國家之前,我總會通過適當的途徑,對那些我對他有所期盼或有所提防的人,事先細細研究一番,把對方的情況瞭解得一清二楚,甚至有些他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也瞭若指掌。其結果就是,當我要和無論哪一位王室檢察官打交道時,他的處境一定會比我來得尷尬。」

  「您的意思是說,」維爾福有些猶豫地說,「人的本性是脆弱的,也就是說,每個人免不了有……過錯?」

  「過錯……或者罪孽。」基督山漫不經心地說。

  「您剛才說過,您不認任何人做朋友,」維爾福接著說,聲音微微有些變了,「莫非您認為在所有的人中間,只有您一個人才是完美無缺的?」

  「不是完美無缺,」伯爵回答說,「是無懈可擊。不過,如果您不喜歡這個話題,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正如我雙重視覺的異稟嚇不倒您一樣,您的法律也嚇不倒我。」

  「不,不,先生!」維爾福趕緊說,生怕顯出臨陣逃脫的樣子,「不!您這番非常出色、堪稱精妙的宏論,把我提升到了常人的水準之上。我們不是在聊天,而是在進行探討。然而您知道,那些在索邦大學講課的神學家,那些熱衷於辯論的哲學家,有時也會說出無情的真理。我們不妨就算是在討論社會神學和宗教哲學吧,有句話雖然不中聽,可我還是要對您說:老兄,您未免太驕傲了。您是在常人之上,可是還有天主在您之上呢。」

  「在所有的人之上,先生,」基督山說,深沉的語調使維爾福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我對人類傲然以待,因為他們像蛇一樣,即使你只是從旁邊經過,沒踩著它們,它們也要昂起頭來咬你。但我在天主面前是謙卑的,是天主把我從一無所有的境地中解救出來,造就了今天的我。」

  「伯爵先生,我敬佩您,」維爾福說,在這場奇特的談話中,他一直稱這位外國人為先生,這是第一次改口以貴族爵位相稱,「是的,我要對您說,如果您真是個堅強的人,出類拔萃的人,道德高尚或無懈可擊的人——您說得有理,道德高尚和無懈可擊幾乎是等同的——那麼先生,您的確可以驕傲。這是統治的法則。那您肯定會有一些雄心壯志囉?」

  「我有一個野心,先生。」

  「什麼野心?」

  「我也曾被撒旦帶到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上——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歷。到了山巔,他向我指著山下的整個世界,猶如當初對基督那樣對我說:『人之子啊,你要得到什麼東西,才會拜倒在我腳下呢?』我沒有馬上回答他。其實有個可怕的野心一直在吞噬著我的心靈,但我過了很長時間才對他說:『你聽我說,我一直聽人說起天意,可是我從沒見過天意,也沒見過任何像是天意的東西,因此我相信天意是不存在的。我想成為天意的化身,因為我知道,世界上最美好、最偉大、最崇高的事情,就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但是撒旦低下頭,歎了口氣說:『你錯了,天意是存在的。但你是看不見的,天意是天主的女兒,她與她的父親一樣,都是看不見的。你見不到天意的跡象,是因為它來無影、去無蹤。我能為你做的,只是讓你成為一名天主的使者。』我們成交了。我可能因此喪失了靈魂,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假如我還能重新選擇一次,我仍然會這樣選擇。」

  維爾福極其驚異地望著基督山。

  「伯爵先生,」他問,「您有親人嗎?」

  「沒有,先生,我在這世上孤身一人。」

  「可惜啊!」

  「為什麼?」基督山問。

  「因為有一種足以讓您收起驕矜之心的情景,您就沒法看到了。您說您只懼怕死亡,是嗎?」

  「我沒說懼怕,我是說只有死亡才能讓我停下。」

  「衰老呢?」

  「在我變老以前,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發瘋呢?」

  「我差一點發過瘋。您知道有條公理叫non bis in idem [7] 吧。這是一條犯罪學的公理,是您的本行嘍。」

  「先生,」維爾福說,「除了死亡、衰老和發瘋,還有別的讓人懼怕的事情:比如說中風,這閃電般的一擊,並不會立即置你於死地,但一旦發病,你就完了。你仍然是你,但再也不是以前的你了。你曾像埃裡厄爾 [8] 一樣和天使做伴,如今卻只剩下一具生氣全無的軀殼,像卡利班 [9] 一樣與牲畜為伍。說得簡潔些,就像我剛才對您說的,這就叫中風。伯爵先生,我想請您改日賞光到捨下繼續這場談話,我要給您介紹一位能夠理解您、巴不得能和您進行辯駁的對手,他就是家父諾瓦蒂埃·德·維爾福先生,法國大革命時期最狂熱的雅各賓黨人,也就是說,曾為最強有力的社會組織效命的風雲人物。他和您一樣,也許未必見過所有的王國,但曾為推翻一個最強大的王朝出過力。他也和您一樣,自稱是負有使命的人,但派他來的並非天主,而是一個至高無上的人,他並非天意的使者,而是代表歷史必然的天數的使者。然而,先生,所有這一切都毀於一根大腦血管的爆裂,不是毀於一天、一小時,而是毀於一秒鐘。頭天晚上,當年的雅各賓黨人、上議院議員、燒炭黨人諾瓦蒂埃先生,這位大革命的弄潮兒,還在嘲笑斷頭臺,嘲笑教規,嘲笑匕首。在諾瓦蒂埃先生眼裡,法國就是個大棋盤,得把棋盤上的小卒、城堡、騎士和王后統統吃掉,將死國王。這位令人望而生畏的諾瓦蒂埃先生,第二天卻成了可憐的諾瓦蒂埃先生,一個自己無法動彈,只能聽任家裡最弱小的人,也就是他的孫女瓦朗蒂娜擺佈的老頭,成了一具不能開口說話、正在漸漸變冷的軀殼,他苟延殘喘,只是讓時間慢慢地叫這軀殼完全分解罷了。」

  「噢!先生,」基督山說道,「這種情景我看見過,也考慮過。我也算是個醫生吧,我和我的同行一樣,不止一次在活著或死去的人身上尋找靈魂。可是靈魂就像天意一樣,儘管存在於我的心間,卻是肉眼看不見的。從蘇格拉底、塞內加 [10] 、聖奧古斯丁到高爾 [11] ,有上百位學者在他們的文章或詩篇中做過您剛才做的比較。然而,我理解一個父親的痛苦能使兒子的心靈產生多大的變化。既然您盛情邀請,先生,那麼本著學會謙抑的初衷,我一定會去府上看看這可怕的景象,府上想必為此弄得舉座不歡了吧?」

  「幸好天主給了慷慨的補償。就在老人日漸衰微、行將就木的同時,兩個孩子給這個家帶來了生機:瓦朗蒂娜是我和前妻德·聖梅朗小姐的女兒,愛德華是我和維爾福夫人的兒子,您救了他的命。」

  「對這樣的補償,先生,您作何想法?」基督山問道。

  「我認為,先生,」維爾福回答說,「家父為激情所困誤入歧途,他犯下的過錯逃過了人間的審判,卻逃不過上天的審判,但天主要懲罰的只是一個人,報應只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基督山嘴角仍然掛著微笑,內心深處卻回蕩著一聲狂野的喊聲,要是維爾福能聽見這喊聲的話,他一定會嚇得落荒而逃。

  「再見,先生,」檢察官已經起身站著說了一會兒話,這時他告辭說,「我走了,但我對您的敬意將留在我的心間,我希望當您對我更瞭解的時候,您會為我的這份敬意感到高興,因為,我絕不是一個等閒之輩。另外,德·維爾福夫人也早就在心裡把您當作一位摯友了。」

  伯爵躬身致意,但送他到書房門口就不再送了。維爾福朝馬車走去,隨著主人的一個手勢,兩個跟班趕緊為他打開車門。

  檢察官的馬車駛遠了。

  「行啦,」基督山好不容易才從胸中籲出一口惡氣,露出一絲笑容說,「行啦,毒酒嚐得夠多了,這顆心都要盛不下了,我得去找解藥了。」

  他敲了一下銅鈴。

  「我上樓去夫人房間,」他對阿裡說,「半小時後備車!」

  [1] 空論派:1814年法國王朝復辟時期的政治派別。主張調和資產階級革命和王權的矛盾。

  [2] 哈雷(1536—1619):巴黎議會主席,以忠於王室著稱。莫萊(1584—1656)也是著名的巴黎議會主席。

  [3] 拉丁文:懲罰是瘸著腿來的。意思相當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4] 同態復仇:指早期巴比倫法律中相當於「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準則。

  [5] 多比亞斯:《次經》中多比之子。多比雙目失明後,天使拉斐爾使他複明。此處似把父子兩人搞混了。

  [6] 阿提拉(?—西元453):匈奴王(西元434—西元453在位)。屢次率兵攻佔羅馬帝國疆土,並將帝國屬下的小國夷為平地。

  [7] 拉丁文:一罪不二罰。

  [8] 埃裡厄爾: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精靈。

  [9] 卡利班:《暴風雨》中半人半獸的怪物。

  [10] 塞內加(約西元前4—西元65):古羅馬悲劇作家、哲學家,以雄辯著稱。

  [11] 高爾(約1330—約1408):中世紀英國詩人,對當時的詩壇影響極大,其聲譽一度堪與喬叟媲美。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7 10:00

第四十九章 海黛

  讀者想必還記得基督山伯爵在梅斯萊街有哪些新朋友——確切地說是老熟人:那就是馬克西米利安、朱麗和埃馬紐埃爾。

  當維爾福從伯爵的視線中消失以後,伯爵就平靜了下來,想到即將去拜訪這些好朋友,和他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想到天堂之光即將射進他一直將自己囚於其中的地獄,他的臉就變得非常安詳、充滿溫情了;阿裡聽到鈴聲跑來,看見主人的臉變得如此難得一見的容光煥發,凝神屏息、踮起腳尖悄悄退了出去,彷彿不想去驚動那些他相信正在圍繞主人蹁躚翻飛的欣悅的念頭。

  此刻是正午時分;伯爵留出了一個小時上樓去看海黛;也許不妨說,這個破碎已久的心靈經受不起驟然湧入的歡樂,它需要為溫馨的情感有所準備,正如其他的心靈需要為強烈的情感有所準備一樣。

  前面說過,希臘姑娘住在伯爵寓所中隔出的一個套間裡。套間裡全部是東方情調的裝飾,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土耳其地毯,牆上掛著精美的錦緞織物,每個房間都有一圈長沙發,沙發上放了好些靠墊,坐下去的時候可以隨意取用,以便坐得更舒服一些。

  海黛身邊有三個法國侍女和一個希臘侍女。三個法國侍女平時待在最外面的房間裡,一聽到一個小金鈴的鈴聲,就過去聽希臘侍女傳話,她會說法語,可以把女主人的吩咐轉告那三個女僕——基督山伯爵關照過她們,要像對待女王那樣對待海黛。

  這姑娘待在套間最裡面的那個房間,那兒是個圓形的小客廳,只有屋頂有窗,日光透過淡紅色的窗玻璃射下來。她席地坐在繡銀絲的藍緞軟墊上,右手胳臂優雅地枕在腦後,身子微微後仰,靠在長沙發上,左手則扶住嘴裡銜著的珊瑚煙筒,煙筒裡鑲著一根柔軟的水煙管,她吐氣如蘭,吹動安息香液薰出的水汽,經煙管吸入口中。

  她的體態,在一個東方女子是再自然不過的,但換在一個賣弄風情的法國女人身上,也許就有點矯揉造作了。

  她的裝束,完全是埃皮魯斯 [1] 女人的打扮,也就是說,她穿著一條繡著粉紅花卉的白色錦緞緊身長褲,露出一雙嬌小秀美的腳,要不是見到它們在撥弄兩隻鞋尖翹起、繡金絲鑲珍珠的小巧的便鞋,你真會以為這是帕羅斯的大理石雕成的。藍白條紋相間的長上衣,寬大的袖口開著衩,露出兩條手臂,銀線鎖眼襯托著珍珠紐扣。緊身褡的大雞心領,讓人看見頸脖和上半個胸部,胸脯下扣著三粒鑽石紐扣。短褡與長褲之間,繫著色彩鮮豔的腰帶,上面懸著柔軟光滑的流蘇,讓我們優雅的巴黎女子看著眼饞。

  她斜斜地戴著一頂綴滿珍珠的金色小圓帽,頭髮上插一朵嬌豔的紫玫瑰,襯得烏黑的秀髮猶如發藍似的。

  她的臉蛋之美,是典雅純正的希臘女性之美,大而柔美的黑眼睛,挺直的鼻樑,嘴唇如珊瑚,牙齒如珍珠。

  而且,在這完美可愛的身體上,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光豔照人,馥鬱芬芳。海黛看上去正當十九、二十的年華。

  基督山喚來希臘侍女,讓她去問海黛,他是否可以進去見她。

  海黛沒有作聲,只是示意侍女掀起門前的掛毯,從方形的門框望進去,躺著的姑娘有如一幅迷人的畫。基督山走上前去。

  海黛用手執水煙管的胳膊支起身子,向伯爵伸出手去,微笑著迎接他。

  「你幹嘛,」她以斯巴達和雅典少女清純的語言說道,「你幹嘛要讓人來問是否可以進來呢?難道你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不再是你的女奴了嗎?」

  基督山也微微一笑。

  「海黛,」他說,「您知道……」

  「你為什麼不像以前那樣稱我你了?」希臘姑娘打斷他的話說,「我做錯了什麼事嗎?如果是那樣,你應該懲罰我,而不是稱我您。」

  「海黛,」伯爵說,「你知道我們是在法國,所以,你是自由的。」

  「自由有什麼用?」姑娘問道。

  「自由了,就可以離開我。」

  「離開你!……我為什麼要離開你?」

  「那叫我怎麼說呢?我們總得去看看這個世界是怎麼樣的吧。」

  「我誰也不想看見。」

  「要是在您遇見的那些英俊的年輕人中間,你有了自己中意的人,我想我不會……」

  「我從沒見過比你更英俊的男人,除了我父親和你,我不會愛任何別的男人。」

  「可憐的孩子,」基督山說,「這是因為你幾乎只跟你父親和我說過話。」

  「哎,我幹嘛要跟別人說話呢?父親管我叫他的寶貝,你管我叫你的愛,你們倆都管我叫你們的孩子。」

  「你還記得你父親嗎,海黛?」

  姑娘笑了笑。

  「他在這兒和這兒。」她用手指著眼睛和心口說。

  「我呢,我在哪兒?」基督山笑吟吟地問。

  「你,」她說,「你無所不在。」

  基督山拿起海黛的手,想要吻它;可是天真的少女抽回她的手,把額頭湊上前去。

  「現在,海黛,」他對她說,「你知道你是自由的,你是女主人,你是女王;你可以保留你的服裝,也可以隨意換掉它;你想留在這兒就留在這兒,想離開隨時可以離開;有一輛套好輓具的馬車永遠為你準備著;阿裡和米爾朵會陪你去任何地方,會始終聽你吩咐;只有一件事,我請你答應我。」

  「說吧。」

  「保守你出生的秘密,不要洩露你的身世;在任何場合都不要提到你顯赫的父親和可憐的母親的名字。」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大人,我不想見任何人。」

  「聽我說,海黛;這種東方式的隱居生活,在巴黎也許是行不通的:繼續學習我們北方國家的生活方式吧,就像你在羅馬、在佛羅倫斯、在米蘭和馬德里時那樣;那會對你有用的,無論你是繼續在這兒生活下去,還是回到東方去生活。」

  姑娘抬起噙滿淚水的大眼睛,望著伯爵說:

  「你是說我們一起回到東方去生活,是嗎,你是這個意思嗎,大人?」

  「是的,我的女兒,」基督山說,「你知道,絕不是我要離開你。不是樹要離開花兒,是花兒要離開樹。」

  「我永遠不離開你,大人,」海黛說,「我知道沒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

  「可憐的孩子!過十年我就老了,而十年以後你還很年輕。」

  「我父親留著長長的白鬍子,可我照樣愛他呀;我父親六十歲了,可我覺得他比任何我見過的年輕人都英俊。」

  「嗯,請告訴我,你想你會習慣這兒的生活嗎?」

  「我能見到你嗎?」

  「每天都能。」

  「那你為什麼還要問我呢,大人?」

  「我擔心你會感到厭煩。」

  「不,大人,早上我想著你就要來了,晚上我回想你曾經來過;況且,我獨自待著,也會回憶許許多多的往事,我眼前會浮現出風景如畫的山川田野,遠處廣袤的地平線上聳立著品都斯山和奧林匹斯山。我心中藏著三種情感,它們使我永遠不會厭倦,那就是悲傷、愛和感激。」

  「你不愧是荷拉斯筆下希臘的女兒,海黛,優雅而富有詩意,讓人一望而知你是降生在你的國家的女神家族的後裔。請你放心,我的女兒,我不會辜負你的青春,你像愛父親那樣愛我,我也會像愛孩子那樣愛你。」

  「你錯了,大人。我並沒有像愛你這樣愛過父親;我對你的愛是另一種愛:父親死了,我並沒有死;而你,要是你死了,我也會去死。」

  伯爵滿含深情地微微笑著,把手伸給姑娘;她像往常一樣,俯身吻它。

  伯爵此時的心情,他覺得很適合去看望莫雷爾一家了;他出門時低吟著品達羅斯的詩句:

  青春是朵花兒,愛情就是那果實;

  看它漸漸成熟,採擷時多麼幸福。

  馬車已按他的吩咐備好。他一上車,馬車照常疾馳而去。

  [1] 埃皮魯斯:古希臘地區,位於現在的阿爾巴尼亞南部和希臘西南部。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