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82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50

第七十章 舞會

  德·莫爾塞夫先生府邸舉行舞會的星期六,正趕上最熱的七月天氣。

  晚上十點鐘。伯爵府邸的花園裡,高大樹木的身影清晰地呈現在夜空的天幕上。響了一整天悶雷、一直像要下暴雨的半空中,最後一團熱氣正在消散,露出一片深藍色的綴滿金色星星的晴空。

  底層的客廳傳來一陣陣音樂聲,夜空中迴旋著華爾滋和加洛普舞曲的樂聲,明亮的燈光從百葉窗的窗葉間直射而出。

  花園裡有十來個僕人正忙乎著。剛才府邸的主婦眼看天氣轉好,吩咐晚宴就設在花園裡。

  在這以前,伯爵夫人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在餐廳裡備席,還是在草坪的涼篷下設宴。此刻這湛藍湛藍的星空做了裁決,判定草坪上的涼篷勝出。

  花園的小路兩旁懸著彩燈,在義大利有這種風俗。晚餐的宴席上則擺滿蠟燭和鮮花,無論在哪個國度,只要是稍為講究些宴席排場的,都有這種習俗——在所有的排場中,卻又以這種排場最難臻於完美。

  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最後一遍吩咐過僕人以後,款款走進客廳;這時賓客們正在絡繹到來。吸引這些賓客前來的,多半並不是伯爵顯赫的地位,而是伯爵夫人優雅的風度。他們事先就拿得準,憑著梅塞苔絲高雅的情趣,這次舞會上一定會有些細節,是可以去講給朋友聽,或者哪天親自模仿一番的。

  唐格拉爾夫人正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參加德·莫爾塞夫夫人府上的舞會,因為我們前面說過的那些事情攪得她心神很不安寧。恰巧這天早上,她的馬車跟維爾福的馬車在路上不期而遇。維爾福對她做了個手勢,等兩輛馬車挨近並駛時,他隔著車窗問她:

  「德·莫爾塞夫夫人家的舞會,您會去的吧?」

  「我不想去,」唐格拉爾夫人回答說,「我實在受不了啦。」

  「您錯了,」維爾福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一定得讓大家看見您到場,這非常重要。」

  「噢!您這麼認為?」男爵夫人問。

  「我這麼認為。」

  「那我就去。」

  說完,兩輛馬車分道而駛。

  所以,唐格拉爾夫人這會兒也來了,她不但人長得美,而且周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寶氣,更顯得光彩照人。她從一扇門走進客廳時,正巧梅塞苔絲從另一扇門走進客廳。

  伯爵夫人當即讓阿爾貝去迎接唐格拉爾夫人。阿爾貝迎上前去,對男爵夫人的衣著打扮說了幾句得體的恭維話,然後挽起她的手領她往前走去。

  阿爾貝向四下裡望望。

  「您在找我的女兒?」男爵夫人笑吟吟地問。

  「我承認是的,」阿爾貝說,「難道您竟忍心不帶她一起來嗎?」

  「別著急,她遇見德·維爾福小姐,就挽著她走在後面了。瞧,她倆這不是來啦,一色的白裙子,一個捧束山茶花,一個捧束勿忘我草。哎,怎麼……」

  「這回您要找什麼呢?」阿爾貝笑吟吟地問。

  「今晚上你們沒請基督山伯爵?」

  「十七個!」阿爾貝說。

  「您說什麼?」

  「我是說妙極了,」子爵笑著說,「您是第十七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伯爵有多走紅!……我真得祝賀他……」

  「您對每個人,都像對我這樣回答嗎?」

  「哦!真是,我還沒回答您呢。請放心,夫人,咱們挺走運,會見到這位時髦人物。」

  「昨晚您去歌劇院了?」

  「沒去。」

  「他也在那兒。」

  「啊!真的嗎!這位怪人有沒有什麼驚人之舉?」

  「他還能沒有新花樣嗎?艾爾絲蕾在《瘸腿魔鬼》裡跳女主角;那位希臘公主看得入了迷。那段敲響板的西班牙舞跳完以後,伯爵把一枚老大的戒指紮在花束上,拋給這位迷人的舞星。艾爾絲蕾在第三幕裡出場時,特地戴上這枚戒指向他致意。對,她的希臘公主呢,她也來嗎?」

  「不,這一點只能讓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府上的地位還不大明確。」

  「行了,別再陪我,去跟德·維爾福夫人打個招呼吧,」男爵夫人說,「我瞧她急著要跟您說話呢。」

  阿爾貝對唐格拉爾夫人鞠了一躬,然後就向德·維爾福夫人走去,而她沒等他走近,就開口像要說什麼。

  「我敢打賭,」阿爾貝止住她說,「我知道您要說什麼。」

  「喲!是嗎?」德·維爾福夫人說。

  「要是我猜對了,您認不認?」

  「認。」

  「當真?」

  「當真!」

  「您要問基督山伯爵來了沒有,或者是不是來?」

  「根本不是。這會兒我還沒想著他。我是要問您,有沒有收到過弗朗茲先生的信?」

  「有啊,昨天就有。」

  「他信上說些什麼?」

  「他發信時正要啟程回來。」

  「好。現在告訴我,伯爵怎麼樣?」

  「伯爵會來的,您請放心。」

  「您知道他除了基督山另外還有個名字嗎?」

  「不,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座島的名字,他還有個家族的名字。」

  「這我可從沒聽他說起過。」

  「嗯!我可比您先知道了;他叫薩科納。」

  「這有可能。」

  「他是馬爾他人。」

  「這也有可能。」

  「是個船主的兒子。」

  「嗨!說真的,您該把這些消息大聲宣佈一下,這樣您就可以大出風頭了。」

  「他在印度當過兵,在塞薩利亞發現過一座銀礦,他來巴黎是想在奧特伊辦個溫泉療養院。」

  「嗯!好極了,」莫爾塞夫說,「這真是新聞!您允許我告訴別人嗎?」

  「可以,但別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就說一件,還不能說是我告訴您的。」

  「為什麼?」

  「因為這可以說是一樁偶然發現的秘密。」

  「對誰而言?」

  「對警方。」

  「那您這是……」

  「是昨晚在總監府上聽說的。您當然也明白,見到他那種非同尋常的奢華,整個巴黎都轟動了,所以警方做了一些偵查,得到了一些情報。」

  「好啊!現在只等把伯爵當遊民抓起來了,藉口就是他太有錢。」

  「可不是,倘若偵查到的情況不是那麼有利於他的話,早就這樣做啦。」

  「可憐的伯爵,他知道自己處境這麼危險嗎?」

  「我想不知道。」

  「那咱們得做件好事,通知他一下。等他來了,我一準跟他說。」

  正在這時,一位目光炯炯、頭髮烏黑、髭鬚光潤的英俊年輕人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向德·維爾福夫人鞠躬。阿爾貝朝他伸出手去。

  「夫人,」阿爾貝說,「我榮幸地向您介紹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北非軍團騎兵上尉,我們最出色、最勇敢的軍官之一。」

  「我在奧特伊基督山先生府上已經有幸見過這位先生了。」德·維爾福夫人說完,帶著不加掩飾的冷淡態度轉過臉去。

  這句答話,尤其是說這話的口吻,使可憐的莫雷爾心揪緊了起來。可是有個補償在等待他:他轉過身來,只見大廳對面的門邊,有個美麗的白色倩影,那雙睜得大大的、表面上毫無表情的藍眼睛正凝視著他,那束勿忘我慢慢地舉到了她的唇邊。

  莫雷爾對這無聲的問候心領神會,他也目不轉睛地對她望著,慢慢地舉起手帕放在嘴唇上。他們就像兩尊活體雕像,佇立在大廳的兩頭,大理石般的臉容下面,兩顆心急遽地跳動著。在這默默的凝視中,他倆一時間忘掉了自己,或者更確切地說,忘掉了周圍的一切。

  他倆這般出神忘情的佇立凝望,即使持續更長些時間,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基督山伯爵剛進客廳。

  我們已經說過,伯爵這個人,你說那是人為的法力也罷,是天然的魅力也罷,總之凡他所到之處,人們的注意力沒有不被他吸引過去的。吸引人們的,並不是那身黑色上裝,雖說這上裝確是裁剪得無可挑剔,但它款式挺簡單,沒有任何裝飾;也不是那件沒有繡花的白背心;更不是那條不緊不寬、恰好覆在有模有樣的雙腳上的長褲;吸引這所有的目光的,是他蒼白的臉色和烏黑的鬈髮,是他安詳清純的臉容,是他深邃憂鬱的眼神,是他那張格局分外細膩、特別易於表達極度輕蔑表情的嘴巴。

  有的男人可能比他長得更英俊,但誰也不會像他這麼富有表現力——假如我們可以用這個詞兒來形容的話:伯爵身上的一切都有它的含義,都有它的價值。常做有益思索的習慣,使他臉上的每根線條,使他的每個表情,每個無意識的手勢,都有著一種無可比擬的灑脫和堅定。

  然而,我們的巴黎社交界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怪玩意兒,要不是他的這一切後面,有著一段被巨大家產染上金色光暈的神秘經歷,也許它還不會注意這一切呢。

  伯爵在眾人好奇的目光注視下,一邊向熟人頷首致意,一邊向德·莫爾塞夫夫人走去。德·莫爾塞夫夫人站在放著鮮花的壁爐跟前,從及閘相對的鏡子裡看見了伯爵,準備接待他。

  她轉過身來,在他向她鞠躬的同時,朝他矜持地笑了一笑。

  她想必是以為伯爵要來跟她說話;而伯爵,想必也以為她有話要對他講。但兩人都沒開口,想必都覺得說些平庸的話未免對彼此都不合適。於是,基督山在鞠躬以後,就朝正張開手臂向他走來的阿爾貝迎上前去。

  「您見過我母親了?」阿爾貝問。

  「我剛有幸向她致意,」伯爵說,「但還沒見到令尊。」

  「瞧!他正在那兒跟幾位社會名流談論政治呢。」

  「是嗎,」基督山說,「我瞧見的那幾位先生居然都是社會名流?您不說,我還真沒想到!是哪方面的?您知道,社會名流也有各種各樣的呢。」

  「首先,有一位學者,就是那位瘦高個兒先生;他在羅馬城郊發現了一種蜥蜴,脊椎骨比平常多一節。他回來在法蘭西研究院 [1] 報告了這一發現。對這件事一直有人持異議,但最後瘦高個先生占了上風。這節脊椎骨在學術界引起了轟動。瘦高個先生原先只有騎士勳章,這下子拿了枚四級榮譽勳章。」

  「妙極了!」基督山說,「這枚勳章我看給得好。要是他再找到一節脊椎骨,就該給三級榮譽勳章嘍?」

  「大概是吧。」阿爾貝說。

  「那位穿藍底繡綠花禮服的又是誰呀,他打哪兒來的怪念頭,怎麼穿這樣一身衣服?」

  「穿這身衣服可不是他的念頭:那是法蘭西共和國的念頭,您也知道,那些共和派的頭頭還有些藝術氣質,他們想給院士先生弄套制服,就委託大衛 [2] 給他們設計了一套服式。」

  「哦!是有那麼回事。」基督山說,「這麼說,那位先生是院士囉?」

  「他一星期前剛加入這學者名流的行列。」

  「他有些什麼業績,專長是什麼?」

  「他的專長?我想是,他能用針戳進兔子的腦袋,能讓母雞吃茜草,還能用細絲挑出狗的脊髓。」

  「他就為這些,當上了自然科學院院士?」

  「不,是法蘭西學院院士。」

  「法蘭西學院跟這有什麼相干?」

  「您聽我說麼,看來……」

  「想必是他的這些實驗大大推動了科學的發展?」

  「沒有,可是他寫得一手好字。」

  「這消息,」基督山說,「要讓那些給他戳過腦袋的兔子,那些骨頭被他染成紅顏色的母雞,還有那些讓他挑過脊髓的狗聽到了,準會臉上大大增光。」

  阿爾貝笑了起來。

  「那一位呢?」伯爵問。

  「哪一位?」

  「喏,第三位。」

  「噢!穿淡藍衣服的那位?」

  「對。」

  「他是家父的同僚,前一陣他正在激烈地反對貴族院議員穿制服。這段公案讓他在議會辯論中大出風頭,原先他跟自由派報社關係很糟,但這下抨擊宮廷旨意的義舉,卻使他跟它們言歸於好了。據說他就要被任命為大使了。」

  「他是憑什麼資格進的貴族院?」

  「他寫過兩三部喜歌劇,在《世紀》報 [3] 投過四五份股,為部長當選捧過五六次場。」

  「太妙了!子爵,」基督山笑著說,「您是位可愛的導遊;現在請您幫個忙行嗎?」

  「什麼事?」

  「請別把這幾位先生介紹給我,假如他們有這個意思,請您設法代我擋駕。」

  這時,伯爵覺著有人把手按在他的胳臂上。他轉過臉,看見了唐格拉爾。

  「噢!是您,男爵!」他說。

  「幹嘛叫我男爵呢?」唐格拉爾說,「您知道我並不看重我的爵位。這跟您不同吧,子爵;您挺看重爵位,是嗎?」

  「那當然,」阿爾貝回答說,「因為我如果不是子爵,就一無所有了,可您呢,您即使放棄男爵的爵位,也照樣是百萬富翁。」

  「我覺得那才是七月王朝 [4] 裡最棒的頭銜。」唐格拉爾介面說。

  「可惜的是,」基督山說,「男爵也好,貴族院議員也好,研究院院士也好,都可以終身受用,百萬富翁這頭銜可就不行。這不,法蘭克福的那兩位百萬富翁弗蘭克和普爾曼,他們的銀行剛剛宣佈倒閉。」

  「真的嗎?」唐格拉爾問道,他的臉色變白了。

  「可不是,我是從今晚剛收到的信上知道這個消息的。我也有那麼百把萬存在他們的銀行裡。不過我事先聽到過風聲,所以在將近一個月前就把款子都提出來了。」

  「喔!我的天主!」唐格拉爾說,「他們開過一張匯票讓我兌付二十萬法郎。」

  「嗯,您得留神。他們的簽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啊,可已經太晚了,」唐格拉爾說,「我看到簽字的票據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說,「這一下又是二十萬法郎,加上……」

  「噓!」唐格拉爾說,「請別再提那茬兒……」他湊近基督山說,「尤其是別當著小卡瓦爾坎蒂先生的面。」說這句話時,他轉過臉去笑吟吟地望著那個年輕人。

  莫爾塞夫撂下伯爵去跟他母親說話。

  唐格拉爾撂下伯爵去跟小卡瓦爾坎蒂打招呼。基督山此刻是單獨一人。

  大廳裡很熱。

  僕人們托著擺滿水果和冰鎮飲料的盤子,來往穿梭於大廳之中。

  基督山掏出手帕擦臉上的汗;但當僕人把托盤送到他跟前時,他往後退了一步,不拿任何東西來清涼一下。

  德·莫爾塞夫夫人注視著基督山的一舉一動。她瞧見他根本沒碰托盤的東西,甚至還注意到了他往後退的動作。

  「阿爾貝,」她說,「有件事您注意到沒有?」

  「什麼事,母親?」

  「伯爵總是不肯來德·莫爾塞夫先生家赴宴。」

  「是的,可是他在我那兒用過午餐,而且還是在那次午餐上被介紹給社交界的呢。」

  「您的家並不是伯爵的家。」梅塞苔絲低聲說,「他來這兒以後,我一直在觀察他。」

  「嗯?」

  「嗯!他沒吃過一點東西。」

  「伯爵飲食很節制。」

  梅塞苔絲淒然一笑。

  「您再到他那兒去,」她說,「托盤送來時,一定想法讓他吃點東西。」

  「為什麼呢,母親?」

  「就照我說的去做吧,阿爾貝。」梅塞苔絲說。

  阿爾貝吻了一下母親的手,走到伯爵身邊。

  又一個托盤跟剛才一樣送到伯爵面前。她瞧見阿爾貝在伯爵身邊一個勁勸他,甚至端起一杯冰鎮飲料要遞給他,但他執意不肯要。

  阿爾貝回到母親身邊。伯爵夫人臉色發白了。

  「嗯,」她說,「您看見了,他不肯要。」

  「是的。可這有什麼可讓您感到不安的呢?」

  「您得知道,阿爾貝,女人有時候是很特別的。要是能看見伯爵在我家裡吃點東西,哪怕是一顆石榴子兒也好,我會很高興的。不過,說不定他不習慣法國的飲食,說不定他喜歡吃點別的東西。」

  「噢,沒這事!我在義大利見過他什麼都吃。他今天晚上準是心情不大好。」

  「還有,」伯爵夫人接著說,「他常年生活在熱帶地區,說不定不像別人那麼怕熱。」

  「我看不見得,剛才他還跟我說熱得透不過氣來著。他還問,既然窗都打開了,為什麼不把百葉窗也打開呢。」

  「哎,」梅塞苔絲說,「這倒是個辦法,好讓我弄清楚他這飲食節制究竟是不是一成不變的。」

  她走出大廳。

  過一會兒,百葉窗全打開了。賓客們從擺在窗臺上的素馨花和鐵線蓮上方,可以望見懸掛彩燈的花園和篷幕下擺好的宴席。

  跳舞的男男女女,玩牌和聊天的賓客,全都發出了歡快的喊聲。一個個乾渴的肺,欣喜地呼吸著穿過窗戶吹拂而來的微風。

  梅塞苔絲回進了大廳。她的臉色比剛才出去時更蒼白,但這臉上有一種堅毅的表情,那是我們在某些場合看見過的。她徑直朝那群以她丈夫為核心的先生們走去。

  「伯爵先生,請別把這些先生拖在這兒了,」她說,「他們就算不想玩牌,總也會覺得到花園裡去透透空氣,要比悶在大廳裡舒服些吧。」

  「哎!夫人,」一位將軍說,他就是在一八〇九年演唱過《咱們去敘利亞!》的風流老頭,「我們不願意單獨去花園哪。」

  「好,」梅塞苔絲說,「我來領頭。」

  說著她轉過身去對著基督山。

  「伯爵先生,」她說,「請賞臉陪我去好嗎?」

  聽到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伯爵卻險些兒打個趔趄。他對著梅塞苔絲看了一眼。這一眼迅如閃電,但伯爵夫人卻覺得它漫長得猶如一個世紀,因為在基督山的這一眼中,有著太多太多的內涵。

  他把手臂伸向伯爵夫人。她挽起它,或者說,把纖巧的小手輕輕地按在這條手臂上。兩人一起走下兩邊擺著杜鵑花和山茶花的臺階。

  在他倆後面,二十來位賓客又是叫又是笑,沿著另一個臺階奔向花園。

  [1] 法蘭西研究院是法國最高學術機構,由法蘭西學院、銘文與美文學院、自然科學院、藝術學院和倫理與政治學院組成。

  [2] 大衛(1748—1825):法國古典主義畫家,法國大革命時期曾任國民公會議員、治安委員會委員、國民教育委員會委員。

  [3] 1836年創辦的一份政治性日報。起初擁護君主立憲政體,1848年轉到共和派立場,隨後又反對第二帝國。

  [4] 1830年七月革命勝利後成立的君主立憲制王朝。在其中掌握統治實權的是金融貴族。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45

第七十一章 麵包和鹽

  德·莫爾塞夫夫人由基督山陪著,來到遮掩在椴樹枝葉下面的小徑。這條小徑猶如天然的拱廊,一直通往溫室。

  「大廳裡太熱了,是嗎,伯爵先生?」她說。

  「是的,夫人。您吩咐把門和百葉窗都打開,真是個好主意。」

  說這話的當口,伯爵瞥見梅塞苔絲的手在顫抖。

  「不過,您的裙子這麼單薄,脖子裡也只圍著條紗巾,也許您會覺得冷吧?」他說。

  「您知道我要帶您去哪兒嗎?」伯爵夫人問,並不回答基督山的問題。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回答說,「可您看,我這不是跟著您在走嗎?」

  「我們去溫室。您在這兒已經看得見了,就在小路的那一頭。」

  伯爵瞧了梅塞苔絲一眼,像是要問她什麼話。但她只是默默地走自己的路,於是基督山也就不開口了。

  兩人到了溫室。四周的果樹上結滿鮮美的果子;我們這個國度裡陽光常年不足,這溫室裡終年靠人工控制的室溫來代替太陽的熱量,所以從七月初起,溫室裡的水果就進入了成熟期。

  伯爵夫人放開基督山的胳臂,走過去在藤上摘下一串麝香葡萄。

  「瞧,伯爵先生,」她帶著淒然的笑容說,讓人只覺得她的眼睛裡已經噙滿了淚水似的,「瞧,我知道法國的葡萄沒法跟你們西西里和賽普勒斯的葡萄相比,但您想必會體恤我們北方陽光的不足吧。」

  伯爵鞠躬,往後退下一步。

  「您不肯要?」梅塞苔絲聲音發顫地說。

  「夫人,」基督山回答說,「我謙恭地請求您原諒,我從來不吃麝香葡萄。」

  梅塞苔絲歎口氣,手裡的葡萄落到了地上。鄰近的架梯上邊,懸著些沉甸甸的桃子,它們跟葡萄一樣,都是靠人工調節的室溫焙熟的。梅塞苔絲湊近這些毛茸茸的桃子,摘下一隻來。

  「那麼請把這只桃子吃了吧。」她說。

  但伯爵做了個同樣的表示拒絕的動作。

  「哦!還是不肯要!」她說這話的語氣是那麼淒婉,讓人感到她是強忍住嗚咽才說出來的,「真讓我傷心。」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那只桃子,也跟葡萄一樣,滾落到了沙土上。

  「伯爵先生,」終於,梅塞苔絲以哀求的目光望著基督山說,「阿拉伯有一種動人的風俗,只要在同一個屋頂下分享過麵包和鹽,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這我知道,夫人,」伯爵回答說,「但我們是在法國而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國,永恆的友誼是跟分享鹽和麵包的習俗同樣罕見的。」

  「可是無論如何,」伯爵夫人雙手近乎痙攣地抓緊伯爵的手臂,兩眼盯住他的眼睛,異常激動地說,「我們是朋友,對嗎?」

  伯爵臉色白得像死人,他渾身的血都在往心房湧上來,然後又從心房升到喉頭,流向雙頰。他只覺得自己淚眼模糊,就像快要暈眩的人一樣。

  「我們當然是朋友,夫人,」他說,「況且,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做朋友呢?」

  這語氣跟德·莫爾塞夫夫人期待的回答相去太遠了,她轉過身去深深地歎了口氣,那聲音就像是呻吟。

  「謝謝您。」她說。

  說完,她往前走去。兩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在花園裡往前走。

  「先生,」默默地走了十分鐘後,伯爵夫人突然開口說,「您真的見過那麼多事情,到過那麼多地方,受過那麼多苦難嗎?」

  「是的,夫人,我受過許多苦難。」基督山回答說。

  「可是現在您很幸福?」

  「大概是吧,」伯爵回答說,「因為沒人聽到我在訴苦。」

  「您現在的幸福,是不是使您的心變軟了呢?」

  「我現在的幸福,跟過去的苦難相等。」伯爵說。

  「您沒結婚嗎?」伯爵夫人問。

  「我,結婚?」基督山打了個激靈,說,「誰跟您說的?」

  「沒人跟我說過,可是我們好幾次看見您帶著一位美貌的年輕姑娘去歌劇院。」

  「那是我在君士坦丁堡買的一個女奴,夫人,她原來是王族的一位公主。我把她收作了義女,因為她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

  「這麼說您是單身一人?」

  「單身一人。」

  「沒有姐妹……孩子……父親……?」

  「一個都沒有。」

  「沒有一個親人,您怎麼能生活呢?」

  「這不是我的錯,夫人。在馬爾他,我曾經愛過一位姑娘,而且就要跟她結婚,但這時燃起了戰火,像陣旋風似的把我帶到了遠離她的地方。我還以為她那麼愛我,一定會等我,一定會對我至死忠貞不渝的。但等我回去,她卻已經嫁人了。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來說,這種事本來是不足為奇的。也許我的心是要比別人來得脆弱,換了別人也許並不會像我這樣感到痛苦吧。這就是我的故事。」

  伯爵夫人停住腳步,彷彿不這麼停一下,就沒法繼續呼吸似的。

  「是啊,」她說,「這愛情就此留在您的心裡了……一個人只能真正愛一次……您後來再沒見過那姑娘嗎?」

  「再沒見過。」

  「再沒見過!」

  「我再沒回過她的那個國家。」

  「馬爾他?」

  「是的,馬爾他。」

  「那現在她在馬爾他?」

  「我想是吧。」

  「她讓您受了這麼多苦,您原諒她嗎?」

  「對她,是的。」

  「就只對她?您仍然在恨那些把您跟她分開的人?」

  伯爵夫人面對面地站在基督山跟前;她手裡還留有一小串散發著香味的葡萄。

  「吃吧。」她說。

  「我向來不吃麝香葡萄,夫人。」基督山回答說,就像剛才沒提到過這事一樣。

  伯爵夫人以一種絕望的姿勢,把葡萄扔進離得最近的樹叢。

  「真是鐵石心腸!」她喃喃地說。

  基督山仍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就像這聲責備並不是對他而發似的。

  這當口,阿爾貝跑了過來。

  「哦!母親,」他說,「出事了!」

  「怎麼?出事了?」伯爵夫人直起身來問道,彷彿适才做了一場夢,剛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出什麼事了?噢,當然是不幸的事。」

  「德·維爾福先生來了。」

  「嗯?」

  「他來找他的夫人和女兒。」

  「什麼事?」

  「德·聖梅朗侯爵夫人剛到巴黎。她帶來了一個壞消息,德·聖梅朗先生離開馬賽後,在半路上突然去世了。德·維爾福夫人正在興頭上,沒能細細聽明白,而且也不願意相信這不幸的消息。可是瓦朗蒂娜小姐剛聽父親提了個頭,雖然他說得非常婉轉,就全都猜到了。這下打擊對她猶如晴天霹靂,她當場昏了過去。」

  「德·聖梅朗先生是德·維爾福小姐的什麼人?」伯爵問。

  「是她外祖父。他是來催外孫女和弗朗茲結婚的。」

  「噢!是嗎!」

  「這下弗朗茲沒人催他了。幹嘛德·聖梅朗先生不也是唐格拉爾小姐的外公呢?」

  「阿爾貝!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夫人溫和地責備說,「您在說些什麼呀?噢!伯爵先生,他對您非常尊敬,請您告訴他,他不該這麼說!」

  她往前走上幾步。

  基督山注視她的目光非常奇特,臉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卻又充滿著愛意。她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然後,她拉住他的手,同時拿起兒子的手,把這兩隻手合在一起。

  「我們是朋友,對嗎?」她說。

  「喔!當您的朋友,夫人,我可沒有這個奢望,」伯爵說,「我始終是您恭順的僕人。」

  伯爵夫人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痛楚神情走了開去;但還沒走上十步,伯爵就瞧見她把手帕捂在了眼睛上。

  「我母親和您有什麼事談得不愉快嗎?」阿爾貝驚愕地問。

  「當然沒有,」伯爵回答說,「她剛才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

  說完,他倆向大廳走去。瓦朗蒂娜和德·維爾福先生夫婦剛離開那兒。

  不用說,莫雷爾也跟在他們後面走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46

第七十二章 德·聖梅朗夫人

  德·維爾福先生府上確實剛發生一幕悲慘的場景。

  兩位女士去參加舞會以前,德·維爾福夫人曾再三勸丈夫陪她們一起去,但他執意不肯。她倆走了以後,檢察官按平時的習慣,把自己關在疊著卷宗的書房裡,這一大摞卷宗,誰見了都會吃一驚,可是平日裡幾乎還填不飽他那工作的好胃口。

  今天,這些卷宗卻只是擺擺樣子。維爾福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思考問題。他吩咐僕人沒要緊事情不准來打擾,關上房門以後,就在扶手椅裡坐下,開始把這一周來充溢心間的淒惻的悲傷和苦澀的回憶,細細地在腦子裡重溫一遍。

  他沒有翻開面前的那疊卷宗,卻拉開書桌的抽屜,在一個小機關上按了一下,然後抽出一遝私人筆記。這些珍貴的手跡,都按只有他自己懂得的數碼編了號,貼了標籤,分門別類地記載著他在政治生涯、金錢往來、訴訟事務以及戀愛私情各方面的仇人的名字。

  這些名字現在已為數相當可觀,使他感到有些害怕。然而,回想所有這些曾經威風凜凜、顯赫一時的名字,他時常又會在臉上綻出一絲笑容,正如遊人登上峰頂之後,俯覽林立的巉岩、險峻的山徑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攀緣上來的懸崖峭壁,會不由得露出笑容一樣。

  他在記憶中把所有這些名字過了一遍篩,又把這張名單細細地重看一遍,研究、推敲一番。最後他搖了搖頭。

  「不,」他低聲自語,「這些仇人當中,誰也不會這麼耐著性子,處心積慮地等待到今天,才利用這個秘密來搞垮我。有時候,正如哈姆雷特說的,埋得最深的秘密,也會從地底下漏出風聲,猶如磷火般瘋狂地在空中遊弋。但這些轉瞬即逝的火苗,是引人走向迷途的亮光。這段往事,也許是那個科西嘉人講給哪個教士聽,然後那教士又去對別人講了。基督山先生也許就是這麼聽來的,而他是想探個究竟……」

  「可他幹嘛要探個究竟呢?」維爾福思索片刻過後,這麼問自己說,「這位基督山先生,薩科納先生,馬爾他船主的兒子,塞薩利亞銀礦的主人,他才第一回來法國,探明這麼樁淒慘、神秘而又跟他毫不相干的事情的前因後果,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布索尼神甫和威爾莫勳爵,一個是他的朋友,一個是他的仇人,他倆向我提供的情況儘管並不一致,但這中間有一件事是很清楚、很明確,對我來說不容置疑的,那就是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場合,我和他都沒有絲毫瓜葛。」

  但是,維爾福在對自己說這番話的同時,卻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對他來說,最可怕的不是已經顯露的事情,因為他可以否認,甚至可以辯駁。倏然顯現在牆上的那幾個血字Mane,Thecel,Pharès [1] ,並沒使他感到不安;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不知道寫這行字的人究竟是誰。

  他想讓自己的神經放鬆一下。當他躊躇滿志地耽於遐想時,出現在腦海裡的往往是政治前程的圖景。但此刻,他沒去想那些;他生怕驚醒那個沉睡了如此之久的仇人,盡力只讓自己想些家庭裡溫馨的場景。正在這時,庭院裡傳來轔轔的車輪聲;隨後只聽見樓梯上響起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的腳步聲,再後來就是一片嗚嗚咽咽的抽泣聲和唏噓聲,僕人們想表示他們對主人的悲傷不勝關切時常會這樣涕淚交流。

  他趕緊撥開書房的門鎖。不一會兒,一個老婦人臂上挽著披肩,手裡拿著帽子,不等通報就進了書房。她的白髮下面露出象牙般微黃的前額,眼角刻滿歲月留下的深深的皺紋,眼睛哭得腫了起來,幾乎看不見了。

  「喔!先生,」她說,「唉!先生,多麼不幸啊!我也會……我也會傷心而死的!喔!會的,真的會的,我會傷心而死的!」

  說著,她一下子倒在房門邊上的扶手椅裡,號啕大哭起來。

  僕人們都站在門口,不敢進去。諾瓦蒂埃的老僕人在主人的屋裡聽見喧鬧聲也奔下樓來了,此刻他站在其他僕人的後面,而大家都望著他。維爾福一見進門的是岳母,趕緊起身迎上前去。

  「哦!天哪!夫人,」他問,「出什麼事了?您為什麼這麼傷心?德·聖梅朗先生沒陪您一起來嗎?」

  「德·聖梅朗先生死了。」侯爵老夫人脫口說出這句話時,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已經近乎麻木了。

  維爾福倒退一步,雙手緊緊絞在一起。

  「死了!……」他訥訥地說,「死得……這麼突然?」

  「一星期前,」德·聖梅朗夫人繼續往下說,「我們是吃過晚飯以後一起上的車。德·聖梅朗先生那兩天一直覺得不舒服,但想到就要見著親愛的瓦朗蒂娜,他還是強打起精神,忍住病痛說要啟程。馬車駛離馬賽六裡路光景,他吃了幾片平時一直服用的藥片以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這種昏睡看上去似乎有些異樣。我覺得他的臉上泛起潮紅,太陽穴的血管也比平時跳得厲害,可我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他。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很快就什麼也瞧不見了。我就讓他那麼躺著;過了一會兒,只聽見他發出一聲喑啞而淒厲的喊聲,好像他是在睡夢中遭受了巨大的創痛。隨後,他的頭猛地往後一仰,垂了下去。我連忙叫他的貼身男僕讓馬車停下,我呼喊德·聖梅朗先生,給他聞嗅鹽,但都沒用了,他已經死了。我就這麼一路陪著他的屍體到了埃克斯。」

  維爾福驚愕萬分,嘴巴張得老大。

  「您想必叫醫生了?」

  「當時就叫了。可是我剛才說過,已經太晚了。」

  「是啊。不過他至少可以確診侯爵死於什麼病吧?」

  「我的天主!是的,先生,他對我說了。看上去是突發性中風。」

  「那您怎麼辦呢?」

  「德·聖梅朗先生常說,倘使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將他的遺體運回家族的墓室。我安排下人把遺體裝進一口鉛棺,自己先回巴黎,棺材過幾天就會運到。」

  「哦!我的主啊!」維爾福說,「您這麼大年紀,受到這樣的打擊以後,還得操這份心!」

  「天主給了我力量,讓我支撐了下來。再說,我對親愛的侯爵所做的這一切,換了他一定也會為我這麼做的。可是打從離開那兒以後,我真的覺得自己就像瘋了一樣。我已經哭不出眼淚了。是啊,有人說過,到了我這把年紀,就連眼淚都沒有了呵。可我總覺得心裡難受,就該哭出來才是。瓦朗蒂娜在哪兒,先生?我們就是為看她才來的,我要見瓦朗蒂娜。」

  維爾福心想,如果回答說瓦朗蒂娜在參加舞會,那未免太殘酷了。所以他告訴侯爵夫人,她的外孫女兒跟繼母一起出去了,他這就去接她們回來。

  「馬上去,先生,馬上去,我求您啦。」老夫人說。

  維爾福攙住德·聖梅朗夫人的胳臂,把她扶進內室。

  「您休息一下吧,母親。」他說。

  聽到這句話,侯爵夫人抬起頭來,望著眼前這個男子,他讓她想起了那個使她哀悼不已的女兒。如今對她來說,那個女兒彷彿已經復活在瓦朗蒂娜身上了。所以這聲「母親」使她大為感動,熱淚奪眶而出。她一下子跪倒在一張扶手椅前面,把那尊貴的頭貼到了椅座上。

  維爾福吩咐女用人好好照顧侯爵夫人,而老巴魯瓦則不勝驚惶地上樓往主人屋裡跑去。對一個老人而言,死神暫時撂下自己,讓災難降臨在另一位老人身上,總是最使他感到驚恐的消息。隨後,就在德·聖梅朗夫人仍那麼跪著虔誠祈禱的當兒,維爾福著人叫了出租馬車,親自動身到德·莫爾塞夫夫人府邸去接夫人和女兒回家。當他出現在大廳門口時,他的臉色異常蒼白,瓦朗蒂娜不由得一邊向他奔去,一邊大聲問道:

  「哦!父親!出什麼事了?」

  「你外婆剛到,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先生說。

  「外公呢?」年輕姑娘問道,身子不由得打起戰來。

  德·維爾福先生沒有回答,只是把手伸向女兒。

  他做得很及時:瓦朗蒂娜一陣暈眩,腳下打了個踉蹌。德·維爾福夫人趕緊扶住她,幫著丈夫把她一路攙進馬車,邊走邊說:

  「真是怪事!誰料得到有這種事呢?哦!真是怪事!」

  這悲傷的一家子就這麼走了,留下一片愁緒,猶如黑色的喪紗,在舞會剩下的時間裡籠罩著整個大廳。

  瓦朗蒂娜走進家門,見巴魯瓦在樓梯腳下等著她。

  「諾瓦蒂埃先生今晚想見您。」他低聲說。

  「請告訴他,我見過外婆就來。」瓦朗蒂娜說。

  年輕姑娘憑著自己那顆對人體貼入微的心,知道此刻最需要她的是德·聖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看見外婆躺在床上。祖孫見面,唯有默默無言的慰撫,肝腸寸斷的悲傷,抽抽噎噎的歎息和止不住往下淌的熱淚,見證了她倆的哀愁。這中間,德·維爾福夫人也挽著丈夫的胳膊進來過,對可憐的遺孀非常——至少看上去如此——恭敬。

  過了一會兒,她對丈夫輕聲說:

  「我看我最好別待在這兒,因為您岳母見著我似乎更難受了。」

  德·聖梅朗夫人也聽見了。

  「好的,好的,」她在瓦朗蒂娜耳邊說,「讓她走吧。可你別走,你留下。」

  德·維爾福夫人走了,只剩瓦朗蒂娜獨自留在外婆床邊:檢察官被這突如其來的死訊弄得很難受,也跟妻子一起走了。

  且說諾瓦蒂埃,我們剛才已經說過,他聽到了樓下的喧嘩聲,就讓老僕巴魯瓦去看出了什麼事。巴魯瓦這會兒驚惶地跑上樓來。

  一見巴魯瓦回來,那雙炯炯有神、充滿智慧的眼睛就在向他詢問。

  「喔!先生,」巴魯瓦說,「真是天大的不幸:德·聖梅朗夫人剛到,她丈夫死了。」

  德·聖梅朗先生和諾瓦蒂埃之間,不曾有過深厚的友誼。然而我們知道,一個老人的死訊,總會給另一個老人帶來很大的影響。

  諾瓦蒂埃的腦袋無力地垂到了胸前,就像一個經受巨大打擊或正在思考問題的人那樣,然後,他閉上一隻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巴魯瓦問。

  諾瓦蒂埃表示是的。

  「她去參加舞會了,先生您是知道的,她臨走前身穿盛裝來跟您告別過。」

  諾瓦蒂埃又閉了一下左眼。

  「噢,您想見她?」

  老人表示這正是他的心意。

  「嗯,他們一定會到德·莫爾塞夫夫人府上去接她的。我去等她,讓她一回來就上樓來看您。是這樣嗎?」

  「是這樣。」癱瘓的老人表示說。

  於是,巴魯瓦下樓去等瓦朗蒂娜回來,而且,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一見她回來就把她祖父的意思告訴了她。

  正因為瓦朗蒂娜知道祖父的意思,所以她離開德·聖梅朗夫人以後,立即上樓去見諾瓦蒂埃。這時,情緒激動的侯爵夫人,終究擋不住過度的疲乏,進入了神經仍未抑制的睡眠狀態。

  一張小桌放在她身邊,她伸手就可以拿到放在上面的一瓶橘子汁和一隻杯子,這種橘子汁是她常喝的飲料。

  於是,我們剛才說了,年輕姑娘離開侯爵夫人,上樓進了諾瓦蒂埃的房間。

  瓦朗蒂娜上前吻了老人一下,老人用充滿柔情的目光注視著她。在這目光的注視下,年輕姑娘原以為自己已經哭乾了的淚水又奪眶而出。

  老人仍然以同樣的目光注視著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說,「你是想說我仍然還有一位慈祥的祖父,是嗎?」

  老人表示,他想用目光說的正是這句話。

  「是啊,幸好我還有你,」瓦朗蒂娜說,「要不然,我該怎麼辦呢,天主呵?」

  這時已是凌晨一點鐘。巴魯瓦自己感到很倦,就提醒大家說,在一個如此悲痛的夜晚過後,大家都該休息了。老人不忍心說,瞧見孫女對他來說就是休息。瓦朗蒂娜由於悲慟和困乏,看上去確實也神情十分沮喪,於是老人讓她快回屋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瓦朗蒂娜走進外祖母的房間,見她仍躺在床上。年邁的侯爵夫人仍沒退燒,而且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淒慘的光亮,彷彿精神上正在遭受強烈刺激的折磨。

  「哦!我的天主!外婆,您是更不舒服了嗎?」瓦朗蒂娜看到這種亢奮的症狀,不由得失聲喊道。

  「沒什麼,孩子,沒什麼,」德·聖梅朗夫人說,「但我早就在等你,等你差人去把你父親叫來了。」

  「我父親?」瓦朗蒂娜不安地問。

  「對,我有話要對他說。」

  瓦朗蒂娜不敢拂逆外婆的意願,儘管她並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於是稍過片刻,維爾福進屋來了。

  「先生,」德·聖梅朗夫人開門見山地說,彷彿她擔心自己的時間就要不夠用了,「您在信上告訴我,已經在給這孩子辦婚事了。」

  「是的,夫人,」維爾福回答說,「不光有這個計畫,而且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您的女婿是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親是我們的人,就是在逆賊從厄爾巴島逃回來的前幾天,被人暗殺的德·埃皮奈將軍?」

  「正是。」

  「跟一個雅各賓派的孫女聯姻,他不反感嗎?」

  「國內的動亂早已平息了,母親,」維爾福說,「德·埃皮奈先生在他父親遇刺時,差不多還是個孩子。他對諾瓦蒂埃先生所知甚少,將來跟他見面,即使不一定愉快,至少也不會很在意的。」

  「他跟瓦朗蒂娜般配不般配?」

  「各方面都很般配。」

  「這個年輕人……」

  「享有很好的名聲。」

  「舉止談吐呢?」

  「可以說是無可挑剔。」

  這段對話進行的過程中,瓦朗蒂娜始終沒作聲。

  「嗯!先生,」德·聖梅朗夫人考慮了幾秒鐘以後說,「您得趕緊,因為我已經活不長了。」

  「您,夫人!」「您,外婆!」德·維爾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時喊道。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侯爵夫人接著說,「所以您得趕緊,這樣才能讓這沒娘的孩子,至少有外婆為她在婚禮上祝福。在我那可憐的蕾內這方面,她就剩我這一個親人了,而先生您,是早就把蕾內給忘了。」

  「喔!夫人,」維爾福說,「您想必是忘了,我總該給這可憐的孩子找個母親呀。」

  「繼母算不上母親,先生!不過咱們要說的不是這事兒,而是瓦朗蒂娜。別去打擾死者吧。」

  所有這些話,都是毫無停頓一口氣說下來的,語氣異常急促,已經顯露出譫妄發作的某些徵兆。

  「一切都將按您的意思去辦,夫人,」維爾福說,「何況您的願望跟我是一致的。等德·埃皮奈先生到了巴黎……」

  「外婆,」瓦朗蒂娜說,「外公剛死,我重孝在身……難道您願意選這麼個悲傷的時候為我辦婚事嗎?」

  「孩子,」她外婆急切地打斷她說,「別管這些陳規俗套,它們只能阻攔弱者去把握自己的未來。我也是在母親的靈床前結婚的,可我並沒因此招來不幸。」

  「還要想想死者吧!夫人。」維爾福介面說。

  「還要!老是還要!……我對您說,我就要死了,您明白嗎!好,在臨死前,我要看到我的外孫女婿,我要囑咐他讓我的外孫女兒幸福,我要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他是不是真會照我的囑咐去做。反正我一定得認識他,」侯爵夫人帶著一種怕人的表情繼續往下說,「一旦將來他沒有做他該做的事,沒有盡他該盡的責任,我就會從墳墓裡出來找到他。」

  「夫人,」維爾福說,「您得丟開這些過於激動的念頭,老這麼想下去會發瘋的。人死了,躺進墳墓,就長眠不起了。」

  「哦,是呀,外婆,您冷靜些!」瓦朗蒂娜說。

  「可我要對您說,先生,事情並不像您想的那樣。昨晚上我睡得非常不安穩,只覺著恍恍惚惚的,彷彿靈魂已經脫離了軀殼,在四處飄蕩。我拼命想睜開眼睛,可眼皮還是不由自主地閉了攏來。我知道,我要說的這事,你們是會覺得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您,先生。嗯!我閉著眼睛,瞧見從通德·維爾福夫人盥洗室的房門角落那兒,一個白色的人影悄沒聲兒地走過來,就站在您現在站的地方。」

  瓦朗蒂娜不由得喊出聲來。

  「您這是發燒的緣故,夫人。」維爾福說。

  「您不信也沒關係,可我知道我說的是實實在在的事情。我瞧見一個白色的人影;而且,彷彿天主生怕我單憑一種感官的感覺還不夠讓自己相信似的,我還聽見了我的杯子挪動的聲音,瞧,瞧,就是放在桌子上的這只杯子。」

  「哦!外婆,您那是做夢呀。」

  「不是做夢,我還伸手去拉過鈴,那幽靈看到我伸手過去就走了。這時侍女拿著盞燈進來了。幽靈只有在該看見它們的人面前才會顯形:那是我丈夫的亡靈。哦!既然我丈夫的亡靈能來喊我,將來我的亡靈為什麼不能保護我的外孫女呢?我覺得,這層關係還更直接些呢。」

  「哦!夫人,」維爾福大為感動地說,「快別去想這些傷心事了。您就和我們一起生活吧,我們會永遠愛您,尊敬您,讓您過幸福的日子,我們會讓您忘記……」

  「不!不!這是不可能的!」侯爵夫人說,「德·埃皮奈先生,什麼時候能到?」

  「隨時都有可能,我們正在等他呢。」

  「那好;等他一到,就來告訴我。咱們得趕緊,咱們得趕緊。還有,給我去請位公證人來,我要把全部財產都轉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嘴唇貼住外婆滾燙的前額,喃喃地說,「您這是想讓我折福嗎?天哪!您在發燒。別叫公證人了,該去叫醫生!」

  「醫生?」侯爵夫人聳聳肩膀說,「我沒事,就是口渴。」

  「您要喝什麼,外婆?」

  「跟平時一樣,你知道的,喝橘子汁。杯子就在桌上,給我拿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瓶裡的橘子汁倒在杯子裡,遞給外祖母,可她心裡有些忐忑不安,因為她剛才聽外婆說過,這杯子是那鬼魂碰過的。

  侯爵夫人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隨後,她在枕上輾轉反側,不住地說:

  「公證人!公證人!」

  德·維爾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床邊。這可憐的孩子看上去自己也需要她給外婆去請的那位醫生診斷一下。她的雙頰紅得像火燒,呼吸短促,脈搏跳得很快,像在發熱。

  這是因為,可憐的姑娘心裡在想,一旦馬克西米利安得知德·聖梅朗夫人並不是他的盟友,而且無意間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他會有多麼絕望。

  瓦朗蒂娜不止一次想把事情對外祖母和盤托出;要是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是叫阿爾貝·德·莫爾塞夫或拉烏爾·德·夏托-勒諾的話,她早就毫不猶豫地那樣做了。可是莫雷爾是平民出身,瓦朗蒂娜知道高傲的德·聖梅朗侯爵夫人對不是貴族出身的人都是不屑一顧的。所以,她幾次想吐露心頭的秘密,可話到嘴邊又都縮了回去,她黯然神傷地對自己說,講了也肯定沒用,而一旦父親和繼母知道了這秘密,事情就全完了。

  將近兩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德·聖梅朗夫人睡得很不安穩,始終顯得情緒很激動。這時,僕人通報公證人到了。

  雖然通報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德·聖梅朗夫人從枕頭上抬起了頭來。

  「是公證人?」她說,「讓他進來,讓他進來!」

  公證人已經站在門口,這時就走了進來。

  「你去吧,瓦朗蒂娜,」德·聖梅朗夫人說,「讓我和這位先生待在這兒。」

  「可是,外婆……」

  「去吧,去吧。」

  年輕姑娘在外婆額頭上吻了一下,用手帕捂著眼睛走出房門。

  在門口,她遇到那個貼身男僕,他告訴她說醫生正等在客廳裡。

  瓦朗蒂娜快步走下樓去。這位醫生跟瓦朗蒂娜家是世交,同時也是一位當代名醫。他很愛瓦朗蒂娜,當年他是看著她降臨這個人世的。他有一個年齡和德·維爾福小姐相仿的女兒,出生時母親不巧染上了肺病,因此他終生都在不斷地為這女兒擔心。

  「哦!」瓦朗蒂娜說,「親愛的德·阿弗裡尼先生,我們等您都等得急死了。不過請先告訴我,瑪德萊娜和安托瓦奈特都好嗎?」

  瑪德萊娜是德·阿弗裡尼先生的女兒,安托瓦奈特是他的侄女。

  德·阿弗裡尼先生憂鬱地笑了笑。

  「安托瓦奈特很好,」他說,「瑪德萊娜也還可以。不過,是您讓人請我來的嗎,親愛的孩子?該不是您父親或德·維爾福夫人病了吧!至於您麼,雖說事情明擺著,心頭的煩惱是誰也沒法排遣的,但除了勸您別左思右想地想得太多以外,我看您並不需要我的什麼説明吧?」

  瓦朗蒂娜的臉紅了起來。德·阿弗裡尼先生的醫道幾乎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是一位主張治病先治心的醫生。

  「不,」她說,「我是為可憐的外婆請您來的。我們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經知道了?」

  「我一無所知。」德·阿弗裡尼先生說。

  「很不幸,」瓦朗蒂娜強忍住抽噎說,「我外公死了。」

  「德·聖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突發性中風。」

  「中風?」醫生重複說。

  「是的。可憐的外婆跟外公從沒分離過,所以外公一死,她就總覺著他在喊她,以為自己也要隨他一起去了。哦!德·阿弗裡尼先生,您給可憐的外婆想想法子吧!」

  「她在哪兒?」

  「跟公證人一起在臥室裡。」

  「諾瓦蒂埃先生呢?」

  「還是老樣子,神志極其清醒,但仍然不能動彈,不能說話。」

  「而且仍然那麼愛您,是嗎,親愛的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歎了口氣說,「他很愛我。」

  「有誰不愛您嗎?」

  瓦朗蒂娜淒然一笑。

  「您外婆情況怎樣?」

  「處於一種很奇特的亢奮狀態,睡得不安穩,很異常。她今天早上硬說睡著時靈魂離開軀體飄蕩了開去,看見自己這軀體還在睡著:她這是譫妄症。她還說瞧見一個鬼魂走進屋來,而且聽見這個所謂鬼魂碰她的杯子的聲音。」

  「這倒很奇怪,」醫生說,「我以前不知道德·聖梅朗夫人會有幻覺。」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瓦朗蒂娜說,「今天早上她真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以為她瘋了。我父親,德·阿弗裡尼先生,您當然知道,家父向來是很鎮定持重的,可當時連他也感到驚慌了!」

  「我們去看看吧,」德·阿弗裡尼說,「您告訴我的這些情況,我覺得很奇怪。」

  公證人下樓來了。僕人來告訴瓦朗蒂娜說,她外祖母現在獨自一人在屋裡。

  「您請上去吧。」她對醫生說。

  「您呢?」

  「哦!我不敢上去,她不許我讓人去請您。還有,正如您說的,我又激動又焦躁,覺得不大舒服,我想到花園裡去走走,定定神。」

  醫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樓到她外祖母的屋裡去了。與此同時,年輕姑娘走下了臺階。

  瓦朗蒂娜最喜歡在花園裡的哪個地方散步,是不言而喻的。平時,她總先在繞屋而設的花圃間走上兩三個來回,摘朵玫瑰插在腰間或髮際,然後步履匆匆地沿著那條幽徑一直走到長凳邊上,再從那兒走到鐵門跟前。

  這一回,瓦朗蒂娜還是照常在花圃間走了兩三個來回,但沒摘花。她心中的哀慟,雖然還沒來得及表現在裝束上,但已使她感到,即便這樸素的裝飾,也是不應該有的。接著,她就沿著那條小徑走去。正走著,忽然聽到好像有個聲音在喚她的名字。她吃驚地停住腳步。

  這會兒,那聲音更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際。她聽出那是馬克西米利安的聲音。

  [1] 參見第15章注。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47

第七十三章 諾言

  那人果然就是昨晚以來愁腸百結的莫雷爾。憑著那種情人和母親才有的本能,他猜想在侯爵去世、聖梅朗夫人回來以後,維爾福府上會發生某樁跟他對瓦朗蒂娜的愛情利害攸關的事情。

  我們下面會看到,他的預感馬上就要變成現實。驅使他這麼驚惶顫慄來到栗樹叢下鐵門外的,也不再僅僅是一種不安的情緒。

  可是瓦朗蒂娜並不知道莫雷爾在等著她,平時他不是在這個時候來的,所以她到花園裡來純然是一種巧合,或者如果有人更喜歡這種說法的話,也可以說是一種心靈感應的奇蹟吧。莫雷爾見到她,就遠遠地喊她;她就朝鐵門跑來。

  「您怎麼這時候來!」她說。

  「是啊,可憐的朋友,」莫雷爾說,「我來聽壞消息,同時也帶來了壞消息。」

  「這麼說,這真是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說,「那您就說吧,馬克西米利安。不過,其實就現在這些悲痛,也已經讓我很難過了。」

  「親愛的瓦朗蒂娜,」莫雷爾說,他竭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使語氣顯得平穩一些,「我求您好好地聽我說;我要對您說的事情是非常嚴肅的。他們打算什麼時候為您辦婚事?」

  「您聽我說,」瓦朗蒂娜說,「我什麼都不想瞞您,馬克西米利安。今天早上他們提起了我的婚事,我原以為外婆是我可靠的後盾,誰知道她不但贊成這樁婚事,而且執意等德·埃皮奈先生一回來就操辦,在他到巴黎的第二天就簽訂婚約。」

  年輕人從胸膛籲出一聲痛苦的歎息,悲哀地久久凝望著姑娘。

  「唉!」他低聲說,「這有多可怕呵,聽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平靜地說出:『您的行刑時間已經定了,幾小時後就要執行。事已如此,誰也沒有辦法,我也只能接受。』好吧,既然您說了,只等德·埃皮奈先生一到就要簽訂婚約,他到巴黎的第二天您就是他的人了,那麼,明天您就是德·埃皮奈先生的人了,因為他是今天早上到巴黎。」

  瓦朗蒂娜喊了一聲。

  「一小時前我在基督山伯爵府上,」莫雷爾說,「我倆在談話,他說著您家裡遭到的不幸,我說著您的悲痛,突然,一輛馬車駛進了庭院。您聽我說,在這以前我是從來不信什麼預感的,瓦朗蒂娜;可現在我沒法不信了。聽到馬車的聲響,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不一會兒,就聽見了上樓的腳步聲。唐璜聽見衛隊長橐橐逼近的腳步聲,也不會有我聽到這腳步聲時那麼驚惶。門開了,第一個進來的是阿爾貝·德·莫爾塞夫。我正在犯疑,以為自己是想錯了,卻見阿爾貝後面還有一個年輕人,伯爵招呼他說:『喔!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我把心頭還剩下的那點力量和勇氣,全都用來支撐住自己了。也許我的臉色是慘白的,也許我在打著哆嗦:可是我的唇邊肯定保持著那絲微笑。五分鐘後,我告辭了。在我告辭前的這五分鐘時間裡,我什麼也沒聽見;我感到自己整個兒垮了。」

  「可憐的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喃喃地說。

  「現在我在這兒,瓦朗蒂娜。哦,對這個生死懸於您的回答的男人,請回答他的問題吧。您打算怎麼辦?」

  瓦朗蒂娜低下頭去;她方寸已亂。

  「聽我說,」莫雷爾說,「我們現在的處境,您以前也設想過:情況非常嚴重,已經迫在眉睫,到了最後關頭。我想,這時候光靠哭哭啼啼是無濟於事的:只有那些願意靠廉價的痛楚來消磨時光,靠吞咽淚水來打發日子的人,才會這麼做。這樣的人是有的,他們在世上如此逆來順受,天主在天上想必也是看在眼裡的。但存有抗爭願望的人,不會浪費任何一點珍貴的時間,他們會奮起反抗命運之神的打擊。您有向厄運抗爭的決心嗎,瓦朗蒂娜?請告訴我,我來找您,為的就是問您這句話。」

  瓦朗蒂娜渾身顫抖,睜大眼睛驚恐地望著莫雷爾。違拗父親、外婆的意願,跟全家對著幹,她從來都沒有這麼想過。

  「您在對我說什麼呀,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說,「您說的抗爭是什麼意思?哦!那不就是瀆聖嗎。怎麼!要我去跟父親的命令抗爭,去跟臨死的外婆的意願抗爭!這不可能!」

  莫雷爾垂下頭去。

  「以您高貴的心地,您一定會理解我,您一向都是理解我的,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我知道您已經默默地忍受了很久。要我去抗爭!天主不容我這麼做!不,不,我要用全部力量去跟自己抗爭,去吞咽自己的淚水,就像您剛才說的那樣。但我絕不會去傷父親的心,絕不會讓外婆離開人世前不得安寧!」

  「您說得很有道理。」莫雷爾冷冷地說。

  「主啊,您怎麼對我說這話!」瓦朗蒂娜傷心地喊道。

  「我作為一個愛慕您的男人對您說這話,小姐。」馬克西米利安說。

  「小姐!」瓦朗蒂娜大聲說,「小姐!哦!你這自私的人呵!你眼看我悲痛欲絕,卻裝著不理解我。」

  「您錯了,正相反,我對您十分理解。您不願意惹德·維爾福先生生氣,您不願意不聽侯爵夫人的話,還有,明天您就要在婚約上簽字,把自己交給您的丈夫了。」

  「哦,天主呵;難道我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這您不用來問我,小姐,因為要定這樁公案,我可是個蹩腳法官,我的自私會使我變得盲目。」莫雷爾回答說。他沙啞的嗓音和攥緊的拳頭,表明他的怒火在往上升。

  「要是我願意接受您的建議,莫雷爾,您會讓我怎麼做呢?哦,您回答呀。別光說『您錯了』,您得給我出個主意呀。」

  「您說這話是當真的嗎,瓦朗蒂娜,您真的要我給您出主意?您說呀。」

  「當然是真的,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因為,倘若那是個好主意,我就要照它去做。您知道我對您的愛是始終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說著,扳開了鐵門上一塊鬆動的木板,「把您的手伸給我,表示您原諒了我的發火吧。您知道,那是因為我的心裡亂極了,這一個鐘頭裡,種種失去理智的念頭,走馬燈似的在我的腦子裡打轉。喔!假如您不肯聽我給您出的主意……」

  「嗯!……到底是什麼主意呢?」

  「我這就告訴您,瓦朗蒂娜。」

  年輕姑娘抬眼望天,發出一聲長歎。

  「我一無牽掛,」馬克西米利安說,「也有足夠的錢能養活我們倆;我向您發誓,在我把嘴唇貼在您的額頭上以前,您就會是我的妻子。」

  「聽您這麼說,我渾身都在打哆嗦。」年輕姑娘說。

  「跟我走吧,」莫雷爾繼續說,「我先把您帶到我妹妹家裡,她是個好姑娘,配得上做您的妹妹。我們最好到外省去避一下風頭,等朋友們為我們說情,說得您家裡人回心轉意以後,再一起回巴黎來。如果您不願意,我們就坐船去阿爾及爾,去英國,或者去美洲。」

  瓦朗蒂娜搖搖頭。

  「我就料到您是這個主意,馬克西米利安,」她說,「這是個發瘋的主意,要是我不來斷然阻止您,我就比您更瘋了,所以我要對您說:不行,馬克西米利安,不行。」

  「難道您就聽天由命,任憑命運擺弄,甚至不想試一試跟它搏鬥了?」莫雷爾神情黯然地說。

  「是的,哪怕我得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馬克西米利安說,「我再對您說一遍,您是有道理的。確實,我是個瘋子,您向我證明了,即使最健全的理智也會由於激情而變得盲目的。所以我還得謝謝您,您是不受激情的影響在進行思考的。那好吧,這事就這麼定了;明天您就要無可反悔地成為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的未婚妻了,把你們聯結在一起的,並不是作為一齣喜劇結尾、人們稱作簽訂婚約的那場儀式,而是您自己的意願。」

  「您又在把我往絕望的深淵裡推,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說,「您又在用小刀剜我的傷口!要是聽您說這個主意的,是您的妹妹,您會怎麼樣呢,您說呀?」

  「小姐,」莫雷爾苦笑著說,「我是個自私的人,您剛才就是這麼說的。憑我的自私本色,我是不管別人在我的處境會怎麼做,而只考慮自己要怎麼做的。我想的是,我認識您有一年了,而從我認識您的那天起,我就把幸福全都寄託在對您的愛情上了;我想的是,有一天您對我說您愛我,而從那天起,我就把未來全都寄託在擁有您的希望上了:這就是我的人生。現在我什麼都不想了;我只是告訴自己說,我的劫數到了,我原以為自己贏得了一個天堂,可結果是我輸掉了一個天堂。這原是賭徒司空見慣的,他不光會把自己擁有的東西輸掉,還會把自己沒有的東西也輸掉。」

  莫雷爾說這些話時,語氣異常平靜。瓦朗蒂娜用探究的目光望了他片刻,生怕莫雷爾已經看出了她內心深處的騷動和紛亂。

  「那您到底要做什麼呢?」瓦朗蒂娜問。

  「請允許我向您說一聲永別吧,小姐,天主是聽得見我的話,也看得見我心裡怎麼想的,我要請他作證,證明我真心希望您能生活得很平靜,很幸福,很充實,那樣您就不會再來想到我了。」

  「哦!」瓦朗蒂娜低聲地說。

  「永別了,瓦朗蒂娜,永別了!」莫雷爾躬身說道。

  「您要去哪兒?」年輕姑娘喊道,把一隻手從鐵門裡伸出去,抓住馬克西米利安的衣服,她憑自己內心的激情,知道情人的這種平靜不會是真實的,「您要去哪兒?」

  「我要不再給您家添新的麻煩,要給處在我這種境地的正直而忠誠的男子漢,做出他們可以效仿的榜樣。」

  「在您離開以前,請告訴我您要去做什麼,行嗎,馬克西米利安?」

  年輕人淒然一笑。

  「哦!您說呀,說呀!」瓦朗蒂娜說,「我求您了!」

  「您的決心改變了嗎,瓦朗蒂娜?」

  「我的決心無可改變,可憐的人兒,這您是應該知道的!」姑娘喊道。

  「那好吧,永別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使勁地搖撼那扇鐵門,她竟會有這麼大的勁兒,實在是出人意料的。但眼看莫雷爾一步步在走開去,她就從鐵門裡伸出雙手,合在一起拼命擰著。

  「您要去幹什麼?請告訴我!」她喊道,「您去哪兒呀?」

  「噢!請放心,」馬克西米利安在離鐵門三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說,「我並不想讓另一個男人來為命運對我的無情負責。換了別人,也許會威脅您說,他要去找弗朗茲先生,要向他挑釁,跟他決鬥,可這些都是喪失理智的舉動。弗朗茲先生跟這一切有什麼相干呢?他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見到我,而且現在已經忘掉這回事了。當你們兩家說定為你倆結親的時候,他甚至都不知道有我這個人存在。所以我跟弗朗茲先生沒什麼過不去,我向您起誓,我不會去向他挑釁。」

  「那您要向誰挑釁?向我嗎?」

  「向您,瓦朗蒂娜?哦!天主不容我這麼做!女人是不容侵犯的;我們心愛的女人是神聖的。」

  「那麼您要懲罰的是自己,可憐的人,是您自己嗎?」

  「罪責在我身上,不是嗎?」莫雷爾說。

  「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說,「馬克西米利安,您過來,我求您過來!」

  馬克西米利安帶著溫柔的笑容走近來,要不是他的臉色這麼蒼白,旁人見了還會以為他就跟平時一樣呢。

  「您聽我說,我親愛的瓦朗蒂娜,我的寶貝,」他用他那悅耳的低音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心裡從來不曾有過會使自己面對社會、面對親人和天主感到羞愧的念頭,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像看一本打開的書那樣,彼此看到對方的心裡。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不是小說中憂鬱的主人公,我從來沒有裝出過一副曼弗雷德或安東尼的樣子。可是儘管我不曾剖明心跡,不曾信誓旦旦,也不曾賭咒發誓,我卻早就把我的生命交給您了。現在您要撇下我,您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剛才我已經這麼說了,這會兒我願意再說一遍。但是,您撇下了我,我的生命也就完了。從您離開我之時起,瓦朗蒂娜,我在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的妹妹在她丈夫身邊很幸福;可她丈夫畢竟只是我的妹夫,畢竟只是一個僅靠姻親關係跟我聯繫在一起的人。所以,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會需要我這個已經沒用的人了。我要做的事,就是要等到您結婚的那最後一刻,因為我不願放棄哪怕一絲一毫的意想不到的機會,這種機會我們有時是能僥倖碰上的,因為不管怎麼樣,從現在起到那一刻,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說不定還會死去呢;在你倆走近的那會兒,說不定還會有個霹靂打在他頭上呢:對判了死刑的人來說,似乎什麼事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任何奇蹟,只要是能讓他死裡逃生的,在他眼裡都是屬於可能範圍之內的。所以我說了,我要一直等到最後的那一刻,而當我的厄運已成定局,再也無法挽回,再也沒有希望的時候,我就會分別寫信留給我的妹夫和員警總監,通知他們我的行蹤,然後,找一個森林的角落、一條溝塹的背壁,或者一條河流的堤岸,對準腦門給自己一槍。我說這話,就像我是法國最正直的人的兒子一樣,不摻半點假。」

  一陣痙攣的顫抖,傳遍瓦朗蒂娜的全身。那兩隻握住鐵門的手鬆了開來,兩臂垂在了身旁,兩顆大大的淚珠沿著臉頰滾了下來。

  年輕人神情悽楚而決絕地站在她面前。

  「哦!您就可憐可憐我,」她說,「就說您是會活下去的,好嗎?」

  「不,我憑自己的名譽說,不,」馬克西米利安說,「可是這跟您又有什麼相干呢?您照樣可以盡您的責任,您在良心上也無須有絲毫的不安。」

  瓦朗蒂娜跪倒在地,緊按心窩;她覺得自己的心要碎了。

  「馬克西米利安,」她說,「馬克西米利安,我的朋友,我在人間的兄長,我在天上真正的丈夫,我求求您,就像我一樣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吧。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們會結合在一起的。」

  「永別了,瓦朗蒂娜!」莫雷爾又這麼說。

  「主啊!」瓦朗蒂娜臉上呈現出一種崇高卓絕的表情,雙手舉向天空說道,「您知道,我已經盡了全部努力來做一個恭順的女兒:我祈禱,我央告,我哀求。可是您既沒聽見我的祈禱,也沒聽見我的哀求和哭聲。好吧,」她抹掉臉上的淚水,神情堅定地往下說,「好吧!我不願悔恨地死去,寧願羞愧地死去。您得活下去,馬克西米利安,我永遠只屬於您一個人。在幾點鐘?什麼時候?是不是馬上就走?您說吧,您命令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莫雷爾本來已經又往後走了幾步,這時轉了回來,臉色由於興奮而發白,心頭充滿喜悅,把雙手隔著鐵門伸給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他說,「親愛的朋友,您是不該這樣對我說的,要不,還是讓我去死吧。如果您也像我愛您一樣地愛著我,那我何必還要強迫您呢?您是出於仁慈才要我活下去,是嗎?如果是那樣,我寧願去死。」

  「是啊,」瓦朗蒂娜喃喃地說,「在這世上有誰在愛著我呢?是他。有誰能在我痛苦時來安慰我呢?是他。我的希望能寄託在誰身上,我迷茫的目光能停靠在誰身上,我這顆流著血的心,又能在誰身上得到片刻的憩息呢?是他,是他,還是他。好吧!您也有您的道理,馬克西米利安。我跟您走,我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兒的一切。哦,我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瓦朗蒂娜嗚咽著喊道,「我居然要離開這兒的一切!……甚至要離開被我忘了的好爺爺!」

  「不!」馬克西米利安說,「您不會離開他。您說過,諾瓦蒂埃先生看來對我抱有好感。那好!您在出走前把事情全告訴他;您要當著天主的面得到他的庇護。等我們結了婚,他就來和我們住在一起。那他,就不是有一個,而是有兩個孩子了。您對我說過他怎樣表達意思、您又是怎樣回答他的。我很快就會學會這種動人的示意語言,真的,瓦朗蒂娜。呵,我向您保證,等待我們的不是絕望,而是我向您許願的幸福!」

  「哦!您瞧,馬克西米利安,您瞧您對我的影響有多大,我幾乎也要相信您說的這些話了。可是您的這些話都是些瘋話,因為我父親,他是會詛咒我的,我瞭解他,他是鐵石心腸,絕不寬容的。所以,您聽我說,馬克西米利安,倘若憑我用的心機,憑我做的禱告,或是出於什麼意外的事故——我哪能知道到底會怎樣呢?總之,倘若我能用某種辦法拖宕這樁婚事,您是會等我的,是嗎?」

  「喔,我向您起誓,正像您會向我起誓這樁該死的婚事絕不可能兌現,即使把您拉到了法官和神甫面前,您也決不答應,是嗎?」

  「我向您起誓,馬克西米利安,我憑我在這世上最神聖的東西,憑我母親的名義起誓!」

  「那咱們就等待吧。」莫雷爾說。

  「是啊,咱們等待吧,」瓦朗蒂娜說著,鬆了一口氣,「還有許許多多事情,可以拯救我們這些不幸的人哪。」

  「我信任您,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您會把一切都做得很好的。只不過,要是他們不顧您的懇求,要是您的父親,要是德·聖梅朗夫人堅持要讓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明天就來簽約……」

  「那麼,我會照我的誓言做的,莫雷爾。」

  「您不去簽約……」

  「而去找您,咱倆一起逃走。可是在這以前,我們不能冒險,莫雷爾;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我們沒有被人發現,那是奇蹟,是天意。要是被人撞見了,要是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相會,我們就真的毫無辦法了。」

  「您說得對,瓦朗蒂娜;可是我怎麼知道……」

  「那位公證人德尚先生,他會告訴您的。」

  「我認識他。」

  「我也會想辦法告訴您。我會給您寫信的,這您可以放心。主啊!我是和您一樣討厭這樁婚事的呀,馬克西米利安!」

  「好,好!謝謝,我心愛的瓦朗蒂娜,」莫雷爾說,「那麼,全都說定了,我一知道什麼時候簽約,就趕到這兒來,接應您翻過這堵牆。您不會有任何困難的;花園的門口會有一輛馬車等著我們,您和我一起上車,我帶您上我妹妹家。到了那兒,無論您是願意隱姓埋名,還是願意公開露面,怎麼都行,我們會感到力量和意志又回到我們自己身上,不再像只會哀叫求饒的羔羊那樣任憑別人宰割了。」

  「好吧,」瓦朗蒂娜說,「我也要對您說:馬克西米利安,我相信您一定會把事情都做得好好的。」

  「哦!」

  「噢!您對您的妻子還滿意嗎?」姑娘神情憂鬱地說。

  「我心愛的瓦朗蒂娜,光說一個滿意怎麼夠呢!」

  「那也還得說呀。」

  瓦朗蒂娜這時已經湊近過去,也就是說,已經把嘴唇湊到了鐵門上,從她嘴裡呼出的溫馨的氣息,拂到了莫雷爾的嘴上,因為他也已經把嘴貼在了冰冷無情的鐵柵門的另一邊。

  「再見,」瓦朗蒂娜強自從這幸福中掙脫出來說,「再見了!」

  「您會給我寫信?」

  「會。」

  「謝謝,親愛的妻子!再見了。」

  鐵門那邊傳來一下純潔的吻聲;接著,瓦朗蒂娜從椴樹叢裡跑了回去。

  莫雷爾直到聽不見她的裙子擦過綠籬和緞鞋踩在小徑沙地上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以後,才帶著無法形容的甜蜜的笑容,抬眼望著天空,感謝天主讓瓦朗蒂娜這樣地愛他;隨後,他也走了。

  年輕人回到家裡,等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又等了一整天,都沒收到信。最後,到了第三天上午十點鐘光景,他正要上那位公證人德尚先生家去的當口,收到了郵局寄來的一封信,他雖然從沒見過瓦朗蒂娜的字跡,但一看就知道這是她寫的。

  信的內容如下:

  眼淚,哀求,禱告,都無濟於事。昨天我在魯爾的聖菲利浦教堂裡待了兩個鐘頭,這兩個鐘頭裡我一直虔誠地向天主祈禱;可是天主也跟世人一樣地無動於衷,簽約時間還是定在了今天晚上九點鐘。

  我只有一句諾言,正如我只有一顆心,莫雷爾,這句諾言是許給您的:這顆心是屬於您的!

  今晚九點缺一刻,鐵門邊上見。

  您的妻子 瓦朗蒂娜·德·維爾福

  又及:可憐的外婆情況愈來愈糟了;昨天,她的亢奮到了譫妄的地步:今天,譫妄又幾乎變成了瘋狂。

  您會非常愛我,讓我能忘記我是在這種情況下離開她的,是嗎,莫雷爾?

  我相信,今晚簽訂婚約這事兒,他們是瞞著諾瓦蒂埃爺爺的。

  莫雷爾覺得瓦朗蒂娜給他的這點資訊,還不能使他滿足,於是他還是去了德尚先生府上。這位公證人向他證實了婚約將在當晚九時簽署。

  隨後,他去基督山府邸。在那裡他又知道了一些消息:弗朗茲來過,告訴了伯爵簽約儀式的事;而德·維爾福夫人也寫過封信給伯爵,說她非常抱歉,不能邀請伯爵前去參加儀式,因為德·聖梅朗先生的去世和德·聖梅朗夫人的健康狀況,給這樁親事籠罩了一層淒惻的陰影,她不願讓伯爵的額頭也蒙上這層陰影,衷心祝願他能萬事如意。

  頭天晚上,弗朗茲去見過德·聖梅朗夫人。她下床接見了他,但才一會兒工夫,就又躺下了。

  莫雷爾始終處於情緒十分激動的狀態,這是可想而知的,這一點也沒能逃過伯爵那雙銳利的眼睛。基督山對他的態度,比往常更親切;這種親切的態度,有兩三次都讓馬克西米利安差點兒要把事情向他和盤托出。但他想起對瓦朗蒂娜鄭重許下的諾言,最後還是把這秘密藏在了心底。

  白天裡,年輕人又把瓦朗蒂娜的信翻來覆去看了二十遍。她這是第一次給他寫信,可這是在怎樣的情勢下寫的喲!他每看一遍信,就在心裡重複一遍要使瓦朗蒂娜幸福的誓言。是啊,這位毅然做出如此勇敢的決定的姑娘,難道還不該有無上的權威嗎!這位為她的心上人犧牲了一切的姑娘,難道還不值得讓她的心上人對她絕對忠誠嗎!作為他的情人,她理所當然應該是他第一個值得頂禮膜拜的對象呵!她既是他的女王,又是他的妻子,他哪怕就是掏出自己的心來感激她、愛她,也不會過分呀。

  莫雷爾懷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激動心情,想像瓦朗蒂娜到來時的情景,他想像她會對他說:

  「我來了,馬克西米利安,帶我走吧。」

  他已經把這次出逃的每個細節都安排好了。苜蓿地裡藏著兩架梯子。一輛有篷的輕便馬車等在邊上,到時候他將親自駕車,不帶僕人,不帶提燈;到第一個街口時點上車燈,因為,倘若過分小心不敢點燈,反而容易招來巡警的注意。

  莫雷爾全身不時掠過一陣陣震顫;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像自己接應瓦朗蒂娜從牆頂往下跳的情景,想像他至今只握過她的手、吻過她的指尖的姑娘倒在自己懷裡的情景。

  到了下午,莫雷爾覺得時間愈來愈迫近,只想獨自一人待著。他周身的血液在沸騰奔突,即使是幾個簡單的問題,一聲朋友的招呼,也會使他感到心煩。所以他乾脆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拿起一本書試著想看;但是儘管視線在字裡行間移動,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終於把書一扔,重新再把自己的計畫,把那兩架梯子和花園的地形,細細地考慮一遍。

  時間終於快到了。

  但凡墜入愛河的男子,總是不肯讓時鐘安安穩穩地行走的。莫雷爾把家裡的時鐘折騰得夠嗆,才六點鐘時,這些鐘的指針就指在了八點半上。這時他就對自己說,該動身了,簽約時間固然是在九點鐘,但是瓦朗蒂娜完全有可能沒等這個不會生效的儀式開場,就逃出來的呀。結果,莫雷爾按自己的鐘在八點半時離開梅斯萊街,到達那片苜蓿地時,魯爾的聖菲利浦教堂卻剛敲八點。

  馬車和轅馬都藏在一間破蔽的小屋裡,平時莫雷爾也常躲在這兒。

  夜幕漸漸降臨,花園的樹叢變成了一大簇一大簇濃重的墨團團。

  這時,莫雷爾從藏身處走到鐵門跟前,心頭怦怦直跳,從縫隙裡望進去:園子裡不見人影。

  教堂的大鐘敲響了八點半。

  半個小時在等待中流逝過去;莫雷爾前後左右地踱來踱去,愈來愈頻繁地每隔一會兒,就把眼睛貼在鐵門的縫隙上往裡張望。花園裡愈來愈暗了;他在這夜色中徒然地尋覓著那襲白色的衣裙,在這寂靜中無望地諦聽著腳步的聲音。

  透過樹叢依稀望見的那座房子,仍然是那麼黑黢黢的,壓根兒沒有正在舉行簽訂婚約這樣一樁大事的氣象。

  莫雷爾瞧瞧表,指針指著九點三刻。但幾乎就在同時,那座他已經聽過兩三次報時的教堂大鐘,敲響了九點半的鐘聲,糾正了他的表的時差。

  已經比瓦朗蒂娜約定的時間多等半小時了:她說的是九點,甚至是九點不到呀。

  此刻對年輕人的心房來說,時間就是最可怕的東西。分分秒秒的滴答聲,都像鉛錘一下下敲擊在他的心頭。

  樹葉輕微的簌簌聲,晚風拂過的沙沙聲,都會使他豎起耳朵,緊張得額頭冒汗。他渾身打戰地架好梯子,把一隻腳踩在第一個踏級上,以便到時候不致浪費時間。

  在疑懼與希望的交替,心房擴張與縮緊的更迭中,教堂大鐘敲響了十點鐘。

  「哦!」馬克西米利安恐懼地低聲自語,「簽訂婚約不可能需要這麼長的時間,除非是發生了意外的情況。我已經考慮過所有的可能性,計算過全部儀式所需的時間。肯定是出事了。」

  他時而激動地在鐵門邊上踱來踱去,時而把滾燙的額頭貼在冰涼的鐵柵門上。瓦朗蒂娜在簽約後暈倒了,或是在逃跑時讓人捉回去了,這是年輕人所能設想的僅有的兩種情況,每種假設都是那麼令人沮喪。

  隨後,他的思緒停在了一個念頭上:瓦朗蒂娜在逃出來時體力不支,暈倒在哪條小徑上了。

  「哦,假如真是這樣,」他一邊喊道,一邊飛快地爬上梯頂,「我就失去她了,而且是由於我的過錯!」

  把這個念頭吹進他心裡的那個精靈,並沒有離開他,還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到頭來,影影綽綽的揣想,在推理的作用下成了無可置疑的確信。他那雙竭力想穿透濃重夜色的眼睛,甚至看見了那條幽暗的小徑上躺著一個人影。他冒著危險喊了一聲,彷彿還聽見隨風飄來一聲模糊不清的呻吟。

  終於,十點半的鐘聲也敲響了。他沒法再挨下去了;腦海裡掠過了形形色色的揣測。太陽穴怦怦直跳,眼睛前面起了一陣暈翳。他跨上牆頭,跳了下去。

  他進了維爾福的宅邸,而且是翻牆而入的。他想到了這種舉動可能帶來的後果,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能再退縮。

  片刻過後,他到了樹叢的邊緣。從他站著的地方可以看見整座房子。

  莫雷爾穿過樹叢的縫隙望去,證實了他早就心存疑竇的一件事:在所有的窗戶裡,都看不見喜慶日子裡理應看見的明亮的燭光,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灰濛濛的龐然大物。一大片遮掩住月亮的浮雲,為它蒙上了濃重的陰影。

  一盞燭光時明時暗,發瘋似的在二樓的三個視窗跟前穿行。那是德·聖梅朗夫人套間的三扇窗戶。

  另一盞燭光在紅色窗幔的後面寂然不動地亮著。掛這紅窗幔的房間,是德·維爾福夫人的臥室。

  莫雷爾是猜出來的。為了每時每刻都能在想像中追隨瓦朗蒂娜,他曾一次又一次地讓瓦朗蒂娜給他描繪這座房子的每個細節,所以儘管他沒有見過這座房子,但是已經對它很熟悉。

  整座房子這種黑黢黢、靜悄悄的景象,比見不到瓦朗蒂娜的身影更使年輕人感到驚惶不安。

  他神志昏亂,痛苦得簡直要發瘋。他決定不顧一切地去跟瓦朗蒂娜見上一面,弄清楚他預感到的不幸——不管那是怎樣的不幸。他走到樹叢邊上,打算儘量迅速地穿過那片完全裸露在外面的花圃,就在這當口,忽聽得遠處傳來一個聲音,雖說隔得遠,但由於是順風,他聽得很清楚。

  一聽到這個聲音,他馬上往後退下一步。原先已經伸出樹叢的半個身子,這時完全縮了進來。他藏身在樹叢的暗影裡,不動彈,也不作聲。

  他拿定了主意:倘若那是瓦朗蒂娜一個人,他就在她走近時喊住她;倘若瓦朗蒂娜有人陪著,他至少可以看見她,知道她沒有遭到不幸。倘若來的是別人,他們說的話,或許也可以幫他解開心中的謎團。

  月亮從雲層中鑽了出來,莫雷爾瞧見維爾福的身影出現在通向臺階的門口,後面還有一個穿黑衣服的男子。兩人走下臺階,朝樹叢的方向走來。他們剛走了三四步路,莫雷爾就認出了,那個穿黑衣服的男子是德·阿弗裡尼醫生。

  年輕人瞧見他們朝著他走來,不由得下意識地往後退去,直到碰在樹叢正中央的一棵埃及無花果樹的樹幹上,才止住步。

  不一會兒,那兩人踩在沙地上的腳步聲停住了。

  「唉!親愛的大夫,」檢察官說,「這是老天爺在懲罰我的這座宅子呵。多可怕的猝死!真像是個晴天霹靂!您不用來安慰我;唉!這是心頭剛劃開的傷口,劃得又是這麼深!死了,死了!」

  年輕人的額頭沁出一陣冷汗,冰涼冰涼的,牙齒也在咯咯地打戰。在維爾福自稱遭天罰的這座宅子裡,究竟是誰死了?

  「親愛的德·維爾福先生,」醫生說,他的語氣使年輕人覺得毛骨悚然,「我請您出來,並不是想安慰您。情況完全不是這樣。」

  「您這是什麼意思?」檢察官驚愕地問。

  「我的意思是,在您遭受的這個不幸背後,還有另一個也許更大的不幸。」

  「哦!我的天主!」維爾福合攏雙手喃喃地說,「您還要告訴我些什麼呢?」

  「這兒就我們兩個人嗎,我的朋友?」

  「哦!沒錯,就咱們倆。可您這是怎麼啦,為什麼這麼謹慎小心?」

  「這是因為,我要告訴您的事情極其機密,」醫生說,「我們坐下說吧。」

  維爾福幾乎不是坐下,而是一屁股跌在了長凳上。醫生站在他面前,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莫雷爾簡直嚇呆了,他一手按住腦門,一手捂緊心口,唯恐他倆會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死了,死了!」心裡的這個聲音,在腦子裡不停地迴旋。

  他彷彿覺得自己也要死了。

  「您說吧,大夫,我聽著,」維爾福說。「讓打擊降臨吧,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當然,德·聖梅朗夫人年事已高,但她的健康狀況一向很好。」

  這十分鐘來,莫雷爾第一回鬆了口氣。

  「她是死於憂傷,」維爾福說,「是啊,是憂傷,大夫!四十年來,她一直跟侯爵相依為命!……」

  「不是死於憂傷,親愛的維爾福,」醫生說,「憂傷使人致命的情形,雖說很少見,但還是有的;不過,憂傷不可能在一天之內,一小時之內,十分鐘之內,奪走一個人的生命。」

  維爾福沒有回答。他抬起始終低著的頭,睜大驚恐的眼睛望著醫生。

  「她臨終時您在她身邊嗎?」德·阿弗裡尼先生問。

  「是的,」檢察官回答說,「是您私下告訴我,讓我別離開的。」

  「您注意到德·聖梅朗夫人最後的症狀了?」

  「當然。德·聖梅朗夫人接連發作了三次,間隔只有幾分鐘,而且後面一次間隔更短些,發作也一次比一次厲害。您趕到的那會兒,德·聖梅朗夫人已經喘了好幾分鐘。她第一次發作時,我還以為只是一種歇斯底里發作。可當我看到她從床上坐起來,四肢和頸脖都變得僵直的時候,我真的害怕起來了。這時我從您的神情看出,情況要比我想的嚴重得多。那陣發作過後,我想看看您的眼神,可怎麼也沒法跟您打個照面。您給病人診脈、數心跳,直到第二次發作開始時,您還是沒向我轉過臉來。這回發作比第一次來勢更凶。又是那樣的歇斯底里發作,而且嘴唇抽緊,顏色發紫。

  「到第三次發作,她就咽氣了。

  「第一次發作過後,我認為這是強直性痙攣。您也同意了我的看法。」

  「是的,那是當著眾人的面,」醫生說,「可現在只有我們兩人。」

  「天哪,您想對我說什麼呀?」

  「我想說,強直性痙攣和植物性毒藥中毒的症狀,是完全一樣的。」

  德·維爾福先生驀地站起身來,不言不語、寂然不動地呆立了一陣,才又跌坐在長凳上。

  「喔!天哪!醫生,」他說,「您好好想過您對我說的話嗎?」

  莫雷爾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夢裡,還是醒著。

  「請聽我說,」醫生說,「我完全明白我的話的分量,也完全瞭解談話對象的身份。」

  「您這是在對法官,還是在對朋友說話呢?」維爾福問。

  「對朋友,目前僅僅是對朋友。強直性痙攣的症狀和植物性毒藥中毒的症狀實在太相像了,倘若要我把剛才說的話寫下來,簽上名字,我要說我是會猶豫的。所以,我再對您說一遍,我這不是在對法官,而是在對朋友說話。嗯!對朋友我要說:在德·聖梅朗夫人臨終前的三刻鐘時間裡,我仔細觀察了她痙攣抽搐、最後致死的症候;嗯!我相信我不僅能斷言德·聖梅朗夫人是中毒而死,而且還能說出,對,還能說出使她致死的是什麼毒藥。」

  「先生!先生!」

  「症候很明顯,您瞧:間以陣發性歇斯底里發作的嗜睡,大腦極度亢奮,神經中樞麻痹。德·聖梅朗夫人是服用大劑量的番木鼈堿或馬錢子堿致死的,這兩種毒藥很可能是由於疏忽,或許由於錯拿,而讓她服用的。」

  維爾福緊緊抓住醫生的手。

  「喔!這不可能!」他說,「我是在做夢,我的天主!我是在做夢吧!從一個像您這樣的人的嘴裡,聽到這樣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我求求您,親愛的大夫,看在老天的分上,告訴我您也許是弄錯了!」

  「當然我也會弄錯,可是……」

  「可是怎麼樣?……」

  「可是我想這件事,我並沒弄錯。」

  「醫生,您就可憐可憐我吧。這些天來碰到的盡是些古怪嚇人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除我以外,還有醫生給德·聖梅朗夫人看過病嗎?」

  「沒有。」

  「有誰拿著未經我過目的處方去配過藥嗎?」

  「沒有。」

  「德·聖梅朗夫人有沒有仇人?」

  「這一點我不清楚。」

  「有誰會由於她的去世而得益嗎?」

  「沒有,我的天主!沒有。我女兒是她唯一的遺產繼承人,只有瓦朗蒂娜……喔!要是我竟然會想到這種念頭,我就要一刀捅進自己的心窩,作為對它竟敢讓這種念頭有過片刻藏身之所的懲罰。」

  「喔!」這回德·阿弗裡尼先生叫了起來,「親愛的朋友,但願我這不是在指控任何人,您明白,而只是在說一件意外事故,一個過失。但是不管是事故還是過失,事實總是事實,它在對我的良心低語,在驅使我的良心對您大聲地說出來:請您去調查吧。」

  「向誰調查?怎麼調查?調查什麼?」

  「比如說:那位老僕人巴魯瓦,會不會拿錯了藥,把給主人準備的藥水拿給了德·聖梅朗夫人?」

  「給我父親準備的藥水?」

  「是的。」

  「可是,給諾瓦蒂埃先生準備的藥水,怎麼會毒死德·聖梅朗夫人呢?」

  「事情很簡單:您知道,對有些疾病來說,毒藥也是一種良藥。癱瘓就是這樣的一種疾病。為了恢復諾瓦蒂埃先生行動和說話的機能,我已經嘗試過種種能想到的辦法,大約在三個月以前,我決定嘗試一下最後的辦法。於是,三個月以前,我開始讓他服用番木鼈堿。所以,最近一次給他開的藥方中,摻有六克番木鼈堿;六克的劑量,對諾瓦蒂埃先生癱瘓的機體並不會有任何副作用,何況他是逐漸加大劑量的,已經有了適應性。但六克的劑量,對別人卻是足以致命的。」

  「親愛的大夫,諾瓦蒂埃先生的套間,和德·聖梅朗夫人的套間是不相通的,巴魯瓦從來不曾進過我岳母的房間。總之,我想向您說的是,大夫,儘管我知道您是當今醫道最高,尤其是醫德最好的醫生,儘管您的話在任何時候都如陽光一般為我指明著方向,喔!大夫,喔!儘管我對此深信不疑,但我還是想在這兒引用一句古老的格言:errare humanum est [1] 。」

  「請聽我說,維爾福,」醫生說,「在我的同行當中,您還有沒有像我一樣信得過的人?」

  「您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您想要幹什麼呢?」

  「請把他叫來,我把我觀察到的情況和自己的想法告訴他,然後我們兩人一起進行屍體解剖。」

  「你們會找到殘留的毒藥嗎?」

  「不,不是殘留的毒藥,我沒這麼說。不過我們會看到神經系統的損壞情況,還會看到不容置疑的明顯的窒息跡象,我們將會告訴您:親愛的維爾福,這件事如果是由疏忽引起的,您得注意您的僕人,而如果是由仇恨造成的,您就得注意您的仇人。」

  「哦!天哪!這是個什麼樣的建議喲,德·阿弗裡尼?」維爾福神情沮喪地說,「如果除您以外還有別人知道這樁秘密,一場偵查就勢必難以避免了。在我家裡進行偵查,那怎麼行!不過,」檢察官強打起精神,忐忑不安地望著醫生繼續往下說,「不過,如果您想要這麼做,如果您執意要這麼做,我也還是會這麼做的。其實,也許我應該來受理此案。我的性格要求我如此行事。但是大夫,您會看到沒等我這麼做,我早就肝腸寸斷了:這個家裡出了這麼多傷心事,現在居然還要出乖露醜!哦!我的妻子和女兒會痛不欲生的。而我,大夫,您知道,一個人當了二十五年的檢察官,不可能不結下一些仇人。我的仇人是很多的。這事一旦張揚出去,對我的仇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他們會欣喜若狂,而我,我只能名譽掃地。大夫,請原諒我這些世俗的想法。如果您是位神甫,我是不敢對您說這些的;可您是位大夫,是個能體諒別人的人。大夫,大夫,就算您什麼也沒有對我說過,行嗎?」

  「親愛的德·維爾福先生,」動了惻隱之心的醫生回答說,「我首要的職責是主持人道。倘若醫學上還有救活德·聖梅朗夫人的可能,我一定會盡力而為,但她已經死了,我要考慮的就應該是活著的人。就讓我們把這樁秘密藏在心底吧。如果哪一天有人發現了這個秘密,就讓他們把我的緘口不語歸咎於我的疏忽吧。但是,先生,您還是得查下去,得抓緊查下去,因為事情恐怕還不會就此結束……當您查出兇手,等您抓住他的時候,您得聽我的話:作為司法官員,您得盡您的職責!」

  「哦!謝謝,謝謝,大夫!」維爾福大喜過望地說,「您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像是生怕德·阿弗裡尼醫生會反悔,急忙站起身來,拉著醫生往屋子走去。

  他倆走遠了。

  莫雷爾彷彿是要好好地鬆口氣,把頭從椴樹叢中探了出來;月光映照在他蒼白的臉上,倘若有人此刻瞧見,準會以為他是個鬼魂。

  「天主在用一種明顯而可怕的方式保護我,」他說,「可是瓦朗蒂娜,我可憐的瓦朗蒂娜!她怎麼受得了這些痛苦哦?」

  他在這麼低聲自語時,注視著掛紅窗幔的那扇窗戶和掛白窗幔的那三扇窗戶。

  掛紅窗幔的那個視窗,幾乎看不見燭光了。看來德·維爾福夫人剛吹滅燭火,這會兒只有那盞通宵點著的小蠟燭,把微弱的幽光映在窗幔上。

  在宅子的盡頭,情況卻相反,只見掛白窗幔的三扇窗戶中間,有一扇打開了。擱在壁爐架上的一支蠟燭,把淡淡的亮光投射到窗外,一個人影走過來,臂肘支在陽臺上,待了一小會兒。

  莫雷爾渾身直打哆嗦。他彷彿聽見了一陣嗚咽的抽泣聲。

  這顆平時那麼勇敢、那麼堅強的心,此刻為人類兩種最強烈的激情——愛情和恐懼所左右,處於騷亂和亢奮的狀態,以至莫雷爾軟弱到產生近乎迷信的幻覺,這是並不會使我們感到驚奇的。

  像他這樣藏身在樹叢之中,瓦朗蒂娜是根本不可能看見他的,雖說如此,他卻覺得聽見了窗戶上的那個人影在呼喚他。思緒紛亂的頭腦在對他這麼說,激情澎湃的心也在對他這麼說。這個雙重的錯誤,變成了一個無法抗拒的現實,在年輕人的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衝動的驅使下,他縱身躍出樹叢,冒著被人看見的危險,冒著驚嚇瓦朗蒂娜的危險,冒著年輕姑娘瞧見他會失聲喊叫的危險,大步流星地穿過在月光下猶如一個銀色大湖的花圃,跑到排列在屋前的柑橘栽培箱那兒,奔上臺階,伸手推開了門。

  瓦朗蒂娜並沒瞧見他。她抬眼望著瓦藍的夜空上飄過的一朵銀色的浮雲,這朵雲的形狀就像一個升天的人影。她那充滿詩意的亢奮的頭腦在對她說,這就是外祖母的靈魂。

  這時,莫雷爾已經穿過前廳,到了樓梯跟前。樓梯踏級上鋪著地毯,所以他的腳步聲不會讓人聽到。何況此刻他的情緒處於極度亢奮的狀態,即使迎面碰上德·維爾福先生,他也不怕。他已經拿好主意,倘若真的碰上德·維爾福先生,他就走上前去向他吐露實情,求他原諒,求他同意這已經把莫雷爾和他女兒以及把他女兒和莫雷爾結合在一起的愛情;莫雷爾簡直瘋了。

  幸好他沒碰到任何人。

  這會兒,瓦朗蒂娜早先對他描述過的屋子平面圖幫了他的忙;他順利地上了二樓。而就在他不知該再往哪個方向走的當口,傳來了他熟悉的嗚咽聲,為他指了道。他轉過身來;從一扇房門的門縫裡,漏出一道燭光和悲戚的抽噎聲。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在房間凹進去的部位,死者躺在床上,頭部和身體都蒙在白罩布下面,莫雷爾由於碰巧得悉了那樁秘密,此刻只覺得這具屍體更加陰森可怕。

  瓦朗蒂娜跪在床邊,臉埋在一張大圈椅的靠墊裡,由於抽噎而全身顫抖起伏著。他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的兩隻手僵直地合在一起,伸在頭的上方。

  她剛從打開的落地窗回進屋裡,跪在地上高聲祈禱。她那淒哀的聲音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動容。從她嘴裡說出的話語是急促而斷斷續續、難以聽清的,彷彿哀痛把她的喉嚨給卡緊了。

  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瀉進來,使燭光顯得格外暗淡,給悲哀的場景染上了一層藍瑩瑩的淒迷的色調。

  看到這個情景,莫雷爾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並不特別虔誠,也不是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但眼看著瓦朗蒂娜在哭泣,在痛苦地絞著雙手,他再也沒法默默地忍受下去了。他籲出一口氣,輕輕地說出一個名字;這時,淚流滿面緊貼在靠墊的絲絨上、猶如柯勒喬 [2] 筆下的瑪大勒納 [3] 的那張臉抬了起來,轉向莫雷爾。

  瓦朗蒂娜瞧見他,並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一顆心已經陷入絕望深淵的時候,是不會再感受到程度稍次的那些激動情緒的。

  莫雷爾把手伸給她。瓦朗蒂娜指了指罩在白布下的屍體,表示這就是她沒能去跟他相會的原因,然後又抽泣起來。

  兩人誰也不敢在這間屋裡說話。死神彷彿就站在一個角落裡,手指放在嘴唇上吩咐他們別吱聲,所以兩人都躊躇著不敢打破這沉寂。

  最後還是瓦朗蒂娜先開口。

  「我的朋友,」她說,「您怎麼在這兒?唉,要是給您打開這屋子的門的不是死神,我是該對您說一聲歡迎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合住雙手,聲音發顫地說,「我八點半就等在那兒了。一直沒見您來,我心裡不安極了,所以就翻牆進了花園;這時我聽見有人談到這件不幸的事……」

  「聽見誰?」瓦朗蒂娜問。

  莫雷爾打了個寒顫,醫生和德·維爾福先生的談話浮現在腦海中,他彷彿透過那塊罩布看到了兩條扭曲的手臂、僵直的頸脖和顏色發紫的嘴唇。

  「是你們家的僕人,」他說,「聽了他們的談話,這件事情我就全知道了。」

  「可是您上這兒來,會把我們都毀了的,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這話的語氣裡,既沒害怕,也沒生氣。

  「原諒我,」莫雷爾用同樣的語氣回答說,「我這就走。」

  「不,」瓦朗蒂娜說,「您會給人撞見的,就留在這兒吧。」

  「可要是有人來呢?」

  年輕姑娘搖了搖頭。

  「沒人會來,」她說,「放心吧,這就是我們的保護神。」

  她指了指罩布下面輪廓清晰可見的屍體。

  「德·埃皮奈先生怎麼樣了?請告訴我吧,我求求您。」莫雷爾說。

  「弗朗茲先生來簽約的時候,我外婆剛咽氣。」

  「唉!」莫雷爾懷著一種自私的喜悅情緒歎了口氣。他心想,這樁喪事可以使瓦朗蒂娜的婚事無限期地延宕下去了。

  「可是有件事,卻使我感到更加痛苦,」年輕姑娘接著說,就彷彿莫雷爾的這種感情理當立地受懲似的,「我可憐又可愛的外婆,在她臨咽氣的時候,還囑咐說要把婚禮儘快辦了;我的主啊!她原是想保護我,結果卻在把我往外推。」

  「聽!」莫雷爾說。

  兩人都緘口不語。

  只聽得房門打開,走廊的鑲木地板和樓梯的踏級上響起腳步聲。

  「這是父親從書房出來。」瓦朗蒂娜說。

  「是送醫生出去。」莫雷爾加上一句。

  「您怎麼知道是醫生?」瓦朗蒂娜驚訝地問。

  「我這麼猜想。」莫雷爾說。

  瓦朗蒂娜望著他。

  這時,只聽見沿街的大門關上了。德·維爾福先生還特地去把通花園的門也鎖上了;隨後他重又走上樓來。

  到了二樓的前廳,他稍停了片刻,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回自己房間,還是要到德·聖梅朗夫人的房間來。莫雷爾趕緊躲在一道門簾背後。瓦朗蒂娜沒有動彈;似乎極度的悲痛已經使她超脫於尋常的懼怕之上了。

  德·維爾福先生回進了自己的房間。

  「現在,」瓦朗蒂娜說,「花園和沿街的門您都出不去了。」

  莫雷爾驚恐地望著年輕姑娘。

  「現在,」她說,「只有一條通道還是安全的,就是到爺爺房裡去的那條通道。」

  她立起身子。

  「來吧。」她說。

  「去哪兒?」馬克西米利安問。

  「去我爺爺房間。」

  「我,去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

  「對。」

  「您想過那會怎麼樣嗎,瓦朗蒂娜?」

  「我想過,早就想過。我在這世上只有這個朋友了,我們倆都需要他……來吧。」

  「您得當心,瓦朗蒂娜,」莫雷爾說,遲疑著不敢照年輕姑娘說的去做,「您得當心哪,這會兒我就像拉掉了蒙眼的布條,看得清楚了:我上這兒來,確實是做了件荒唐事。您,您這會兒神志真的很清醒嗎,親愛的瓦朗蒂娜?」

  「是的,」瓦朗蒂娜說,「現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讓我放不下的事情了,只是把可憐的外婆的遺體這麼撇下不管,我畢竟感到於心不忍,覺得自己是該在這兒守靈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死者本身就是神聖的。」

  「對,」姑娘回答說,「再說這也不用很多時間,來吧。」

  瓦朗蒂娜穿過走廊,走下一座通往諾瓦蒂埃房間的小樓梯。莫雷爾輕手輕腳地跟在她後面。在房門外的樓梯平臺上,他們遇到了那位老僕人。

  「巴魯瓦,」瓦朗蒂娜說,「請把門關上,別讓任何人進來。」

  她先進了門。

  諾瓦蒂埃仍坐在他的輪椅裡。老僕人進去把情況告訴他以後,他神情專注地諦聽著每個最輕微的聲響,熱切的目光凝視著門口。瞧見了瓦朗蒂娜,他的眼睛裡頓時閃出亮光。

  在年輕姑娘的神情和步態中,有一種嚴肅、莊重的意味,使老人大為震驚。剎那間,神采奕奕的目光中充滿了探詢的神色。

  「親愛的爺爺,」她語氣急促地說,「請你聽我說:你知道聖梅朗外婆一小時前去世了,現在,除了你,在這世上再也沒人愛我了,是嗎?」

  老人的眼睛裡流露出無比溫柔的表情。

  「所以我的憂傷和希望,都只能向你一個人傾訴了,是嗎?」

  癱瘓的老人表示說是的。

  瓦朗蒂娜拉住馬克西米利安的手。

  「那麼,」她說,「請你好好地瞧瞧這位先生。」

  老人用略帶驚訝的探究目光凝視莫雷爾。

  「這位是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她說,「他的父親就是馬賽那位正直的商人,你想必是聽說過的?」

  「是的。」老人表示說。

  「這個姓氏是無可指摘的,而且馬克西米利安正在使它更為榮耀,因為他才三十歲,就已經是北非騎兵軍團的上尉軍官,並獲得了四級榮譽勳位。」

  老人表示自己記得他。

  「那好,爺爺,」瓦朗蒂娜雙膝跪在老人面前,用一隻手指著馬克西米利安說,「我愛他,我只屬於他!要是有人強迫我嫁給另一個人,我寧願去死,無論是死於他人之手,還是死於自己之手。」

  從癱瘓老人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他腦海裡轉動著紛至遝來的念頭。

  「你喜歡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是嗎,好爺爺?」姑娘問道。

  「是的。」老人木然不動地表示說。

  「你也能保護我們,保護你的這兩個孩子,不讓我父親的意願兌現,是嗎?」

  諾瓦蒂埃睿智的目光停在莫雷爾身上,彷彿在對他說:

  「這要看你了。」

  馬克西米利安懂了這意思。

  「小姐,」他說,「您在您外婆的房裡還有神聖的職責得去完成;您能允許我和諾瓦蒂埃先生單獨談一會兒嗎?」

  「對,對,是這樣。」老人用目光說。

  隨後他又擔心地望著瓦朗蒂娜。

  「你是想說,他怎麼能懂得你的意思呢,是嗎,爺爺?」

  「是的。」

  「哦!放心吧;我們經常說起你,所以他完全瞭解我是怎麼跟你談話的。」

  然後,她帶著一個微笑向馬克西米利安轉過臉去,這個微笑雖然蒙上了憂傷的陰影,卻仍是那麼可愛動人。

  「凡是我知道的,他也都知道。」她說。

  瓦朗蒂娜立起身來,移過一張椅子給馬克西米利安,又吩咐了一遍巴魯瓦別讓任何人進來;然後,她溫柔地吻過祖父,憂鬱地向莫雷爾告別以後,就走了出去。

  莫雷爾為了向諾瓦蒂埃證明瓦朗蒂娜對他完全信任,表明他知道他們的一切秘密,把辭典、羽毛筆和紙張都拿了過來,放在一張點著燈的桌子上。

  「先生,」莫雷爾說,「首先請允許我告訴您我是什麼人,我多麼愛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樣為她打算的。」

  「我聽著呢。」諾瓦蒂埃表示說。

  這真是一幕令人肅然起敬的場景:這個外表上似乎是無用的累贅的老人,卻成了這對年輕、漂亮、健壯、正在走向生活的戀人的唯一的保護人,唯一的仲裁和後盾。

  老人臉上有一種顯而易見的高貴、嚴峻的神情,使莫雷爾感到敬畏,他聲音發顫地開始敘述。

  他講了他是怎樣認識,怎樣愛上瓦朗蒂娜,而在孤寂和不幸中的瓦朗蒂娜又是怎樣接受他真摯的愛情的。他對老人說了自己的身世、社會地位和財產狀況;不止一次,當他探詢癱瘓老人的目光時,那道目光總是回答他說:

  「很好,說下去。」

  「現在,」莫雷爾在結束第一部分敘述時說,「現在我已經對您,先生,說明了我的愛情和希望,您還要聽我說明我們的計畫嗎?」

  「是的。」老人表示說。

  「好吧!我們的打算是這樣的。」

  接著他就把整個計畫對諾瓦蒂埃和盤托出:一輛馬車等在苜蓿地裡,他將帶著瓦朗蒂娜出逃到他妹妹家裡,兩人結婚,然後懷著敬意耐心等待,希望得到德·維爾福先生的原諒。

  「不。」諾瓦蒂埃先生說。

  「不?」莫雷爾說,「我們不該這麼做?」

  「是的。」

  「這麼說您不贊成這個計畫?」

  「是的。」

  「那好!還有一個辦法。」莫雷爾說。

  老人探詢的目光問道:「什麼辦法?」

  「我去找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馬克西米利安說,「我很高興能趁德·維爾福小姐不在的時候對您這麼說,我要採取行動迫使他做個體面的男子漢。」

  諾瓦蒂埃的目光繼續在探詢。

  「我怎麼去做是嗎?」

  「是的。」

  「是這樣。剛才說了,我要去找他,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的關係告訴他。如果他是個高尚的人,他就會用放棄婚約的行動來證明他的高尚,這樣他就會贏得我至死不渝的友誼和忠誠。如果在我向他證實他在強求我的妻子,證實瓦朗蒂娜愛著我而且決不會再愛別人以後,他無論是出於利害關係的考慮,還是出於可笑的虛榮心,仍然拒絕放棄婚約,我就要在讓他優先的條件下跟他決鬥,結果不是我殺死他,就是他殺死我。如果我殺死了他,他就不可能娶瓦朗蒂娜。如果他殺死了我,我也能肯定,瓦朗蒂娜決不會嫁給他。」

  諾瓦蒂埃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愉悅的眼神,注視著這張高貴而誠摯的臉,這張臉隨著他的說話表現出種種相應的感情;俊朗的臉上的表情,為他的面容平添了光彩,猶如一幅工整而逼真的素描加上了絢麗的色彩。

  但是,莫雷爾說完以後,諾瓦蒂埃連眨了幾下眼睛。我們知道,這意思是他不同意。

  「不行?」莫雷爾說,「這麼說,您也像不贊成第一個計畫那樣,不贊成這第二個計畫?」

  「是的,我不贊成。」老人表示說。

  「那我怎麼辦呢,先生?」莫雷爾問,「德·聖梅朗夫人臨終前的遺言就是婚禮不能拖宕。難道我真的就讓婚禮舉行不成?」

  諾瓦蒂埃一動不動。

  「噢,我明白,」莫雷爾說,「我該等待。」

  「對。」

  「可是任何遲疑都會把我們毀了的,先生,」年輕人說,「瓦朗蒂娜單獨一人時是軟弱的,他們會像對待孩子那樣擺佈她。我這麼奇蹟般進來打聽發生了什麼事,奇蹟般地有幸見到您,這樣的機會按常情是無法指望有第二次的。請相信我,只有我向您提出的這兩個辦法——請原諒我這種年輕人的自負——才是可行的。請告訴我您覺得這兩個辦法中哪一個更好些:你同意瓦朗蒂娜小姐和我一起出逃嗎?」

  「不。」

  「那您同意我去找德·埃皮奈先生?」

  「不。」

  「哦,我的主呵!我們怎樣才能盼到上天的幫助呢?」

  老人的眼裡漾起了笑意,平日聽人說起老天爺時,他常會有這樣的笑容。在這個老雅各賓派的頭腦裡,還有那麼點無神論的思想。

  「靠運氣?」莫雷爾說。

  「不。」

  「靠您?」

  「對。」

  「靠您?」

  「對。」老人重複表示說。

  「您真的明白我向您要求的是什麼嗎,先生?請原諒我的這種執著,因為我的生命就維繫在您的回答上。能使我們得救的,就是您?」

  「是的。」

  「您能肯定?」

  「是的。」

  「您有絕對的把握?」

  「是的。」

  老人肯定的目光表示得如此斬釘截鐵,讓人無法懷疑——如果不說是他的力量的話,至少是無法懷疑他的意志。

  「哦!謝謝您,先生,我衷心地感謝您!可是,除非天主顯示奇蹟,讓您恢復說話、做手勢和行動的機能,否則您這麼被拴在輪椅上,既不能說話也不能活動,怎麼能阻止這場婚禮呢?」

  一絲笑意,使老人的臉變得神采奕奕。這是在一張肌肉無法活動的臉上,單憑眼睛表現出來的奇特的笑意。

  「這麼說,我還是得等待?」年輕人問。

  「是的。」

  「那麼婚約呢?」

  同樣的笑意又浮現了。

  「您是想對我說,婚約不會簽訂?」

  「是的。」諾瓦蒂埃說。

  「婚約會簽不成嗎?」莫雷爾喊道,「哦!請原諒,先生!聽到一樁大喜事,難免是會一時無法相信的;婚約會簽不成嗎?」

  「是的。」癱瘓的老人說。

  儘管老人回答得這麼肯定,莫雷爾還是不敢相信。一個殘疾的老人的這種諾言,實在是太奇特了,說不定,它並不是來自意志的力量,而是反映了機體的衰退呢。喪失理智的人因為不知道自己瘋瘋癲癲,一心想幹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這不也是挺自然的嗎?瘦弱的人愛說自己能挑重擔,膽怯的人愛說怎麼迎戰巨人,窮人會誇口有金銀財寶,就連最卑微的農夫,自吹自擂時也會自稱是朱庇特。

  不知諾瓦蒂埃是明白年輕人還心存疑竇呢,還是對他所表示的順從程度還不能完全放心,總之他盯著莫雷爾的臉望著。

  「您想要什麼,先生?」莫雷爾問,「要我再次承諾不採取任何行動的保證?」

  諾瓦蒂埃的目光依然執著地盯住他,彷彿是說光有承諾還不夠。然後這目光從臉上移到手上。

  「您是要我起誓,先生?」馬克西米利安問。

  「是的,」癱瘓的老人以同樣嚴肅的神情表示,「我要您起誓。」

  莫雷爾明白,他的誓言對老人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他伸出一隻手。

  「我以我的榮譽向您起誓,」他說,「我等待您做出決定以後,再對德·埃皮奈先生採取行動。」

  「好。」老人的眼睛說。

  「現在,先生,」莫雷爾問,「您要我告退了嗎?」

  「是的。」

  「我不再去見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爾做了個表示服從的姿勢。

  「現在,」莫雷爾說,「您能允許您的孫女婿,先生,像您的孫女剛才那樣吻您一下嗎?」

  諾瓦蒂埃眼睛裡的表情,他是不可能誤解的。

  年輕人在老人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就吻在剛才年輕姑娘吻過的地方。

  隨後他向老人鞠了一躬,告退出去。

  他在門口的樓梯平臺上碰到巴魯瓦;這位老僕按照瓦朗蒂娜剛才的關照,在這兒等莫雷爾。他帶著莫雷爾穿過一條彎曲幽暗的甬道,來到一扇通花園的小門跟前。

  莫雷爾進入花園,來到鐵門跟前。他攀上綠籬棚,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圍牆頂上。然後他從梯子上很快地下到苜蓿地裡,那輛輕便馬車依然等在那兒。

  他跳上馬車。雖然紛至遝來的種種情感攪得他疲憊不堪,但他心頭卻覺得舒坦多了。午夜時分,他回到梅斯萊街,一頭倒在床上,就像個喝得爛醉的人那樣睡著了。

  [1] 拉丁文:人難免要犯錯。

  [2] 柯勒喬(1489—1534):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

  [3] 《聖經》中的人物,曾淚流滿面地親吻耶穌的腳。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48

第七十四章 維爾福家族墓室

  兩天後,上午十點,德·維爾福先生府邸門前聚集著一大群人。還可以看見一長列掛喪的馬車和普通的私家馬車,沿著聖奧諾雷區和佩皮尼埃爾街向這兒駛來。

  其中,有一輛馬車外形很特別,看上去是遠道而來。這輛漆成黑色的有篷的長形馬車,早早就趕來參加葬禮了。

  大家紛紛打聽是怎麼回事,打聽到的消息是:事情巧得簡直出奇,這輛馬車裡裝的竟是德·聖梅朗侯爵先生的遺體,因而那些前來參加一個葬禮的人,現在加入了兩具屍體後面的送殯行列。

  送殯行列人數眾多。德·聖梅朗侯爵先生是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 [1] 治下一位最勤勉、最忠誠的重臣,平時朋友就多;再加上跟維爾福有過來往、出於禮儀前來弔唁的人,就形成了一支人數相當可觀的隊伍。

  主辦方迅即做出決定,將兩個葬禮一併進行。另一輛有著同樣的喪禮排場的馬車,駛到德·維爾福先生宅邸門前,長途運柩馬車裡的那口棺材,被移到了這輛掛喪的四輪豪華馬車裡。

  兩具遺體都將安葬在拉雪茲神甫公墓。德·維爾福先生早就讓人在那兒建造了一座預備安葬家族成員的墓室。

  這座墓室裡已經安息著可憐的蕾內,現在她的父母親在跟她分別十年以後,也來和她相聚了。

  巴黎人永遠是好奇的,送葬的場面永遠使他們激動不已;他們沉浸在一種具有宗教意味的沉默中,目送壯觀的送殯行列經過,陪護兩位以體現傳統精神、主張貿易安全的立場和對原則執著的獻身精神著稱的老邁貴族走向他們最後的歸宿。

  博尚、阿爾貝和夏托-勒諾,坐在同一輛送殯馬車裡,談論著侯爵夫人突如其來的去世。

  「我去年還在馬賽見過德·聖梅朗夫人,」夏托-勒諾說,「當時我剛從阿爾及利亞回來。她的身體棒極了,頭腦還是那麼機敏,動作還是那麼靈巧,像她這樣的人是該活到一百歲的。她有多大歲數了?」

  「六十六了,」阿爾貝回答說,「弗朗茲是這麼對我說的。可是使她致死的並不是年齡,而是侯爵去世造成的憂傷。看來,侯爵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從那以後她的神志就始終沒能完全恢復過來。」

  「她的死因到底是什麼?」博尚問。

  「好像是腦充血,或者是一種突發性中風。那該是一回事吧?」

  「差不多吧。」

  「中風?」博尚說,「這可難以叫人相信。德·聖梅朗夫人,我見過一兩次,她個子不高,長得挺瘦小,就體質而言,不像是多血質,而像是神經質。這種體質的人,是很少會由於憂傷而引起中風的。」「不管怎麼說,」阿爾貝說,「使她致死的是病也罷,是醫生也罷,總之德·維爾福先生,或者說瓦朗蒂娜小姐,或者更準確地說,咱們的朋友弗朗茲,這下子繼承到了一筆極為可觀的遺產:年息恐怕就有八萬利弗爾吧。」

  「等那位老雅各賓派諾瓦蒂埃一死,遺產總數還得翻一番。」

  「那可是位生命力很頑強的老爺爺,」博尚說,「Tenacem propositi virum [2] 。我相信,他準是跟死神打過賭,他看得到所有的子女落葬。我敢說他準能成功。就是這位九三年的國民公會議員,在一八一四年 [3] 對拿破崙說過:『您在變得衰弱,那是因為您的帝國是一枝長得太快、不夠壯實的嫩莖。請把共和國作為您的支柱,讓我們重整旗鼓以後再上戰場吧,我敢擔保您會有五十萬軍隊,會再有一次馬倫哥的大捷和另一個奧斯特裡茨戰役。信念是不會滅亡的,陛下,它有時會沉睡,但一旦醒來就會比睡著以前更加強有力。』」

  「也許對他來說,」阿爾貝說,「人就像信念一樣。不過有件事我覺得挺納悶,放著這麼位整天離不開自己老婆的爺爺,弗朗茲·德·埃皮奈的日子可怎麼過呀。哎,弗朗茲在哪兒?」

  「他和德·維爾福先生一起在第一輛馬車裡,維爾福先生已經把他當家庭成員了。」

  在跟著靈柩前行的那些馬車裡,談話內容都跟這大同小異;侯爵和侯爵夫人死得這麼挨近,死得這麼突然,大家都覺得挺驚訝。不過所有的這些車廂裡,沒有一個人起過疑心,猜到過德·阿弗裡尼先生在夜間散步時對德·維爾福先生披露的那個驚人秘密。

  車隊行進將近一小時後,到達公墓的入口:四周一片寧靜,顯得很淒清,跟人們前來參加的葬禮相當協調。在走向家族墓室的人群中,夏托-勒諾認出了莫雷爾。莫雷爾是獨自駕輕便馬車來的,這會兒他臉色蒼白,一言不發,獨自走在兩旁種著紫杉的小徑上。

  「您也來了!」夏托-勒諾挽住年輕上尉的手臂說,「這麼說您也認識德·維爾福先生囉?我怎麼沒在他府上見過您呢?」

  「我認識的不是德·維爾福先生,」莫雷爾說,「我認識的是德·聖梅朗夫人。」

  這時,阿爾貝領著弗朗茲走了過來。

  「選在這個地方給你們介紹,確實不大合適,」阿爾貝說,「不過也沒關係,我們都不迷信。莫雷爾先生,請允許我給您介紹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我在義大利旅遊時的一位極其出色的旅伴。親愛的弗朗茲,這位是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你不在時我結識的一位極其出色的朋友,以後只要我每次在談話中提到心地高尚、機智果斷和親切熱情這些話題,你就總能聽到我說出這個名字的。」

  莫雷爾稍稍猶豫了一下。他心想,向這個自己暗中視為情敵的人,用近於表示友好的態度去打招呼,算不算一種該受譴責的虛偽呢。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誓言和起誓時莊嚴的氣氛:於是他竭力不在臉上流露內心的情緒,克制住自己,向弗朗茲欠身致意。

  「德·維爾福小姐一定很傷心吧?」德佈雷對弗朗茲說。

  「哦!先生,」弗朗茲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憂愁回答說,「今天早上,她那委頓的模樣真讓我差點兒認不出她了。」

  這句看上去再平常不過的話,卻刺痛了莫雷爾的心。這麼說,這個男人見到過瓦朗蒂娜,跟她說過話了?

  這個年輕、激動的軍官,使足了渾身的勁兒,才把違背誓言的衝動克制下去。

  他挽起夏托-勒諾的手臂,拉著他快步向墓室走去。葬禮的執事人員剛把兩口棺材抬到了墓室門前。

  「好氣派的去處,」博尚瞥了一眼氣勢壯觀的墓室說,「簡直是冬暖夏涼的行宮。您早晚也要住進去的,親愛的德·埃皮奈,因為您馬上就是這個家族的人了。我呢,照我這哲學家的脾氣,只要有一座鄉間的小屋,一間林木圍繞的村舍就夠了;我可不想讓這麼些大石頭壓在我可憐的遺體上。我臨終前,要對圍在我周圍的人引用伏爾泰寫給皮隆 [4] 的那句話:Eo rus [5] ,然後一了百了……嗨,您怎麼啦!弗朗茲,打起精神來,您的夫人可是有遺產的呢。」

  「說實話,博尚,」弗朗茲說,「您這人真讓人受不了。政治事務讓您養成了對什麼都冷嘲熱諷的習慣,而操縱這些事務的人,又素來有什麼都不信的習慣。可是不管怎麼說,當您有幸把政治撇開一小會兒,來跟普通人待在一起的時候,還是請把您留在貴族院或國民議會衣帽間裡的那顆心收回來吧。」

  「哦,我的主啊!」博尚說,「生活是什麼?是在通向死亡的前廳短暫的停留。」

  「我討厭博尚。」阿爾貝說著,跟弗朗茲一起往後退下幾步,讓博尚繼續跟德佈雷去高談闊論他的哲學。

  維爾福的家庭墓室,是一座高約二十尺的四四方方的白色石頭建築;裡面分隔成兩間,一間是聖梅朗家族的,另一間是維爾福家族的,每間各自有扇門。

  通常我們見到的墓室裡,一層層的盡是些難看的屜格,屍體擠擠挨挨地裝在這些屜格裡,每格都有銘牌,就像貼著張標籤。這座墓室卻不是這樣;從青銅大門一進去,先看到的是一間肅穆陰暗的前廳,真正的墓室跟這前廳中間還隔著一堵牆。

  分別通往維爾福和聖梅朗兩家墓地的那兩扇門,就開在這堵牆的中間。

  在這裡,可以盡情地宣洩心中的悲傷,而不用擔心遇上那些嬉笑打鬧、只當去拉雪茲神甫公墓是郊遊或幽會的人,不用擔心他們的歌聲、喊聲或奔跑聲,會打擾自己肅穆靜謐的冥想或淚流滿面的祈禱。

  兩口棺材抬進了右邊的墓室,這裡是聖梅朗家族的墓室。它們被安置在兩張事先準備好的、存放屍體的擱架上。進入這間內室的,只有維爾福、弗朗茲和其他幾位近親。

  由於宗教儀式已在門外舉行完畢,而且沒有人致長篇的悼詞,所以參加葬禮的人群很快就散去了。夏托-勒諾、阿爾貝和莫雷爾一路回去,德佈雷和博尚乘的是另一輛車。

  弗朗茲留下沒走,和德·維爾福先生一起站在公墓門口。莫雷爾找了個藉口讓車停下,看著弗朗茲和德·維爾福先生走出公墓,坐上一輛掛喪的馬車;他預感到他倆形跡這麼親密是一個凶兆。馬車繼續向巴黎進發,莫雷爾雖然跟夏托-勒諾和阿爾貝同坐車上,那兩個年輕人說的話,他卻一句也沒聽見。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弗朗茲打算和德·維爾福先生分手的當口,維爾福先生對他說:

  「子爵先生,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您?」

  「悉聽尊便,先生。」弗朗茲回答說。

  「我希望愈早愈好。」

  「我聽候您的吩咐,先生。您願意我和您一起回您的府上嗎?」

  「如果這對您沒有什麼不便的話。」

  「完全沒有。」

  就這樣,這對未來的翁婿登上了同一輛馬車。莫雷爾瞧見他倆上車時心裡大為不安,不是沒有道理的。

  維爾福和弗朗茲回到了聖奧諾雷區。

  檢察官哪個房間也不去,跟夫人和女兒都沒說一句話,徑直把年輕人帶進書房,請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德·埃皮奈先生,」他對年輕人說,「我選這時候來提醒您,恐怕並不如看上去的那麼不恰當,遵從死者的遺願,就是我們應該奉獻在他們靈柩上的第一件祭品,所以我想提醒您注意德·聖梅朗夫人臨終前的意願,那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應延宕。您知道,遺產的交割是完全符合手續的;遺囑中清楚地寫明,聖梅朗家的全部財產都遺贈瓦朗蒂娜。公證人昨天給我看過幾份檔,根據這些檔擬訂婚約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您可以去見公證人,就說我請他讓您看一下這些檔。這位公證人德尚先生住在聖奧諾雷區的博沃廣場。」

  「先生,」德·埃皮奈回答說,「瓦朗蒂娜小姐此刻處於極度悲痛之中,恐怕未必會想到結婚的事吧。不瞞您說,我怕……」

  「瓦朗蒂娜最迫切的願望,」德·維爾福先生打斷他的話說,「就是實現她外祖母的意願。所以在她這方面,不會有任何障礙。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既然如此,先生,」弗朗茲回答說,「那麼在我這方面,也不會有任何障礙;您完全可以按您的意思行事。我說過的話是算數的,我不僅願意,而且非常樂於履行我的承諾。」

  「那麼,」維爾福說,「我們就不用再等了。婚約本來是該在三天前簽署的,一切早已準備停當:今天就可以簽約。」

  「現在是服喪期吧?」弗朗茲遲疑著說。

  「請放心,先生,」維爾福說,「我家是不會不顧禮俗的。德·維爾福小姐在服喪的三個月裡,可以住到她在聖梅朗 [6] 1的莊園裡去。我說她的莊園,是因為這宗產業是歸她所有的。到了那兒,如果您願意,一星期後就可以悄悄地舉行沒有宗教儀式的婚禮,既不聲張,也不搞任何排場。讓外孫女在這個莊園裡成婚,也是當初德·聖梅朗夫人的心願。婚禮以後,先生,您可以回巴黎來,而您的妻子在服喪期間可以和她繼母住在一起。」

  「就按您的意思辦吧,先生。」弗朗茲說。

  「那麼,」德·維爾福先生接著說,「請勞駕在這兒再等半小時,瓦朗蒂娜就要下樓到客廳來的。我派人去請德尚先生來,我們當場宣讀和簽署婚約,然後,今天晚上德·維爾福夫人就陪瓦朗蒂娜去莊園,一星期後我們在那兒會合。」

  「先生,」弗朗茲說,「我只有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我希望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和拉烏爾·德·夏托-勒諾能出席簽約儀式。您知道,他們是我的證婚人。」

  「通知他們來,半小時足夠了。您願意親自去,還是派人去請他們呢?」

  「我想親自去,先生。」

  「那麼,我們半小時後見,子爵。半小時後,瓦朗蒂娜也該準備好了。」

  弗朗茲向德·維爾福先生鞠躬告退。

  年輕人剛從府邸臨街的門出去,維爾福就打發僕人去通知瓦朗蒂娜,讓她半小時後下樓到客廳來。到那時公證人和德·埃皮奈先生的證婚人也該到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在府中引起了轟動。德·維爾福夫人不肯相信這是真的,而瓦朗蒂娜彷彿挨了晴天霹靂,整個人幾乎都垮了。

  她朝四下裡張望,似乎要找一個能援救自己的人。

  她想下樓到祖父房裡去,但在樓梯口碰到了德·維爾福先生,他挽起她的手臂,把她領進客廳去。

  在前廳,瓦朗蒂娜碰到巴魯瓦,她向這位老僕人投去絕望的一瞥。

  瓦朗蒂娜剛到一會兒,德·維爾福夫人也帶著小愛德華進了客廳。這位少婦顯然也分擔了家庭的哀傷;她臉色蒼白,看上去疲憊不堪。

  她坐了下來,把愛德華抱在膝上,不時近乎痙攣地把他緊緊摟在懷裡,彷彿孩子身上凝聚著她的整個生命似的。

  不一會兒,只聽得兩輛馬車駛進了庭院。

  其中一輛是公證人的馬車,另一輛是弗朗茲和他那兩位朋友的馬車。

  片刻過後,客廳裡人都到齊了。

  瓦朗蒂娜臉色煞白,太陽穴上的青筋隱約可見,不僅匝滿了眼圈,而且延伸到兩邊的臉頰。

  弗朗茲不禁深受感動。

  夏托-勒諾和阿爾貝驚訝地對望了一眼:他們覺得,剛才結束的那個儀式,似乎並不見得比將要開始的這個儀式更為淒哀。

  德·維爾福夫人坐在一幅絲絨窗幔後面,置身在陰影裡,而且始終俯身朝向坐在膝上的兒子,所以很難從她臉上看出她心裡在想什麼。

  德·維爾福先生和平時一樣,臉上毫無表情。

  公證人按照他的職業習慣,先在桌子上擺好文件,然後在圈手椅裡坐定,用手扶了扶眼鏡,轉過臉去對著弗朗茲。

  「您是弗朗茲·德·蓋斯內爾、德·埃皮奈子爵?」他問道,儘管他對這一點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的,先生。」弗朗茲回答說。

  公證人欠了欠身。

  「我代表德·維爾福先生通知您,先生,」他說,「您和德·維爾福小姐的婚事改變了諾瓦蒂埃先生對他孫女的態度,所以他把原先打算遺贈給她的財產全部做了讓與。但我有必要在這裡補充一句,」公證人繼續說,「在法律上,立遺囑人僅有權讓與部分財產,所以對讓與全部財產的做法,可以提起訴訟,這份遺囑會被判無效的。」

  「是的,」維爾福說,「不過我要事先告訴德·埃皮奈先生,只要我在世,對家父的遺囑就不容提起訴訟,我的地位不允許家門中有絲毫損害名譽的事情。」

  「先生,」弗朗茲說,「這樣一個問題竟當著瓦朗蒂娜小姐的面提出,我對此深表遺憾。我從來不曾打聽過她的財產的數目,這筆財產哪怕再少,也要比我的多得多。對於這次聯姻,捨下所求的僅僅是尊重;而我所求的,僅僅是幸福。」

  瓦朗蒂娜露出旁人難以覺察的感激的表情,兩行淚珠悄悄地沿著臉頰滾了下來。

  「不過,先生,」維爾福對未來的女婿說,「除了您本來有望得到的遺產要蒙受部分損失,這份出人意外的遺囑並不會對您造成傷害。遺囑的改變,只能歸因於諾瓦蒂埃先生的腦力衰退。家父之所以不高興,並不是因為德·維爾福小姐要嫁給您,而是因為瓦朗蒂娜要嫁人。她無論跟另外哪個人成親,都同樣會使他感到傷心。老人總是自私的,先生,德·維爾福小姐對諾瓦蒂埃先生而言是一個忠實的陪伴,這一點德·埃皮奈子爵夫人是無法做到的。家父的處境頗為不幸,因此我們幾乎從不跟他談及嚴肅的事務,以他日漸衰退的腦力,他是無法理解這些事務的,而且,我完全有把握這麼說,儘管諾瓦蒂埃先生此刻還能記住孫女要結婚這回事,但他早已把未來的孫女婿的名字都給忘了。」

  對於德·維爾福先生的這番話,弗朗茲欠了欠身算作回答。正在這時,客廳門開了,巴魯瓦出現在門口。

  「各位先生,」他口氣很堅決地說,對於在一個如此莊嚴的場合朝著主人們說話的僕人來說,這種口氣確實是異乎尋常的,「各位先生,諾瓦蒂埃·德·維爾福先生希望即刻和弗朗茲·德·蓋斯內爾先生、德·埃皮奈子爵談話。」

  他也像公證人一樣,為了不致讓任何人有可能誤解,把未婚夫的全部頭銜都報了出來。

  維爾福打了個哆嗦,德·維爾福夫人一鬆手,讓兒子從膝頭滑了下去,瓦朗蒂娜臉色煞白地站起身來,雕像般的默默佇立著。

  阿爾貝和夏托-勒諾交換了一個比第一次更為驚訝的眼色。

  公證人望著維爾福。

  「這不行,」檢察官說,「況且德·埃皮奈先生這個時候也無法離開客廳。」

  「我的主人諾瓦蒂埃先生,」巴魯瓦以同樣堅決的口氣說,「正是希望在這個時候跟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談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麼諾瓦蒂埃爺爺,他現在能說話啦?」愛德華帶著慣常的放肆態度問。

  但對這句玩笑話,就連德·維爾福夫人也沒笑一下。當時每個人的腦子裡都轉著許多念頭,整個客廳的氣氛顯得非常嚴肅。

  「請告訴諾瓦蒂埃先生,」維爾福說,「他的要求無法照辦。」

  「那麼諾瓦蒂埃先生通知各位先生,」巴魯瓦介面說,「他要讓人把他推到客廳裡來。」

  眾人的驚訝,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一絲微笑浮現在德·維爾福夫人臉上。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抬眼向著天花板,在心裡感謝天主。

  「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先生說,「請您去看一下,您的爺爺又有什麼新花樣了。」

  瓦朗蒂娜急忙向門口走去,但沒等她走上幾步,德·維爾福先生改變了主意。

  「等一下,」他說,「我陪您一起去。」

  「對不起,先生,」這時弗朗茲說,「我以為,既然諾瓦蒂埃先生是要我去,就應該首先由我來滿足他的要求。再說我也很高興能向他當面表示我的敬意,既然我還不曾有機會請求他給我這樣的榮幸。」

  「喔!我的天主!」維爾福帶著明顯的不安神情說,「請不必勞駕吧。」

  「請您原諒,先生,」弗朗茲用的是決心已定、不容更改的口氣,「我希望能不致錯過這個機會來向諾瓦蒂埃先生證明,他對我的反感真是大錯特錯,而且無論這成見有多深,我決心要用自己誠摯的愛心去消融它。」

  說完,他不顧維爾福的挽留,起身跟在瓦朗蒂娜後面往外走。這時瓦朗蒂娜正懷著海難倖存者伸手觸到岩礁時的喜悅心情,在走下樓梯。

  德·維爾福先生跟在他倆後面。

  夏托-勒諾和莫爾塞夫交換了一個比前兩次更為驚訝的眼色。

  [1] 查理十世(1757—1836):路易十六和路易十八之弟。1824年路易十八死後即位,1830年七月革命中被推翻。

  [2] 拉丁文:一個意志堅強的人。

  [3] 1814年3月底,反法同盟聯軍進入巴黎,拿破崙於4月退位,被流放到厄爾巴島。後來,拿破崙於1815年3月重返巴黎,建立百日王朝。

  [4] 皮隆(1689—1773):法國詩人與劇作家。

  [5] 拉丁文:到鄉間去吧。

  [6] 1法國貴族的爵號常以封地為名。聖梅朗當為德·聖梅朗侯爵封地。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49

第七十五章 會議紀要

  穿一身黑衣服的諾瓦蒂埃,正坐在輪椅裡等他們。

  他打算見的這三人進屋後,他望瞭望房門。男僕立即就把這扇門關上了。

  「您得當心,」維爾福對無法掩飾自己喜悅心情的瓦朗蒂娜低聲說,「如果諾瓦蒂埃先生要阻止您的婚事,我不許您搭理他。」

  瓦朗蒂娜臉漲得通紅,但沒作聲。

  維爾福走近諾瓦蒂埃。

  「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來了,」他說,「您差人去叫他來,先生,他滿足了您的要求。其實,我們早就期待著這次會見,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向您證明,您反對瓦朗蒂娜的婚事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諾瓦蒂埃的回答是瞥了他一眼。這一眼讓維爾福打了個寒噤。

  老人用眼睛示意瓦朗蒂娜走上前去。

  沒一會兒,瓦朗蒂娜憑慣常跟祖父交談的辦法,找到了鑰匙這個詞。

  她循著癱瘓老人的目光望去,只見這目光凝定在兩扇窗戶中間那張小桌的抽屜上。

  她拉開抽屜,果然在裡面找到一把鑰匙。

  她拿起鑰匙,老人對她表示他要的正是這東西。然後,癱瘓老人的目光移向一張寫字臺,這張寫字臺早就不用了,大家都以為其中只放著些沒用的檔。

  「要我打開這張寫字臺嗎?」瓦朗蒂娜問。

  「是的。」老人表示說。

  「要我拉開這些抽屜嗎?」

  「是的。」

  「旁邊的這幾個?」

  「不是。」

  「中間的這個?」

  「是的。」

  瓦朗蒂娜拉開抽屜,取出一遝紙片。

  「您要的是這個嗎,爺爺?」她說。

  「不是。」

  她一一取出其他文件,直到抽屜裡空無一物為止。

  「抽屜空了。」她說。

  諾瓦蒂埃的目光盯在辭典上。

  「噢,爺爺,我明白您的意思。」年輕姑娘說。

  她逐一往下背字母。到了S,諾瓦蒂埃示意她停住。

  她翻開辭典,直至尋到secret [1] 這個詞。

  「噢!有個暗簧?」瓦朗蒂娜說。

  「是的。」諾瓦蒂埃說。

  「有誰知道暗簧在哪兒嗎?」

  諾瓦蒂埃望著男僕剛才出去的那扇門。

  「巴魯瓦?」她說。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

  「我去叫他?」

  「是的。」

  瓦朗蒂娜走到門口叫巴魯瓦。

  這段時間裡,維爾福的額頭淌著焦急的汗珠,弗朗茲則驚呆了。

  老僕進門了。

  「巴魯瓦,」瓦朗蒂娜說,「我祖父讓我從這張桌子裡取出這把鑰匙,打開寫字臺,拉開了這只抽屜。現在這只抽屜上有個暗簧,看來您知道它在哪兒,請打開它吧。」

  巴魯瓦往老人瞧著。

  「照她說的做。」諾瓦蒂埃用睿智的目光表示說。

  巴魯瓦照辦;一道暗槅移了開來,露出一包束著黑緞帶的文件。

  「這就是您想要的東西嗎,先生?」巴魯瓦問。

  「是的。」諾瓦蒂埃說。

  「這些檔要給誰?給德·維爾福先生嗎?」

  「不是。」

  「給瓦朗蒂娜小姐?」

  「不是。」

  「給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

  「是的。」

  弗朗茲驚愕萬分,往前走上一步。

  「給我,先生?」他說。

  「是的。」

  弗朗茲從巴魯瓦的手裡接過文件,看著封面唸道:

  這份極為重要的文件,應於我死後移交我的朋友迪朗將軍,他臨終前則應轉交其子妥為保存。

  「哦!先生,」弗朗茲問,「您要我把這份文件怎麼樣呢?」

  「想必是要您照原樣藏好吧。」檢察官說。

  「不,不。」諾瓦蒂埃急切地表示說。

  「也許您是要這位先生把它讀一遍?」瓦朗蒂娜問。

  「是的。」老人回答說。

  「您聽到了?子爵先生,我祖父請您讀一下這份文件。」瓦朗蒂娜說。

  「那麼咱們還是坐下吧,」維爾福不耐煩地說,「這得有好些時間呢。」

  「請坐吧。」老人的目光說。

  維爾福坐下了。瓦朗蒂娜仍靠在祖父的輪椅邊上站著,弗朗茲則站在老人面前。

  他手裡拿著那份神秘的文件。

  「請唸吧。」老人的目光說。

  弗朗茲拆開封皮,房間裡頓時一片寂靜。他在這片寂靜中開始唸道:

  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聖雅克街波拿巴黨人俱樂部會議紀要

  弗朗茲停住了。

  「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家父就是在這天遇難的!」

  瓦朗蒂娜和維爾福都沒作聲;只有老人的目光清楚地表示:「請往下唸。」

  「家父就是在離開這個俱樂部時失蹤的!」弗朗茲繼續說。

  諾瓦蒂埃的目光繼續在說:「往下唸。」弗朗茲往下唸道:

  我們,炮兵中校路易—雅克·博勒佩爾,陸軍準將艾蒂安·迪尚皮,水力林業局長克洛德·勒夏帕爾,擬稿如下:

  一八一五年二月四日,波拿巴黨人俱樂部收到一封厄爾巴島來信,信中推薦弗拉維安·德·蓋斯內爾將軍,要求俱樂部對他待之以禮並予以信任,這位從一八〇四直至一八一五年初都在皇上麾下服務的將軍,雖日前由路易十八以其埃皮奈采邑之名冊封為男爵,但對拿破崙皇朝理當仍是竭盡忠誠的。

  於是,俱樂部發了一封短簡給德·蓋斯內爾將軍,請他參加次日,即五日的會議。短簡上不曾寫明舉行會議的宅邸的街名和門牌號碼;上面沒有署名,僅通知將軍若他願意赴會,當晚九點會有人前去接他。

  俱樂部的會議通常都在晚間九點到午夜期間舉行。

  九點鐘,俱樂部主席來到將軍府上;將軍已做好赴會準備,主席告訴他,這次帶他赴會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能讓他知道開會的地點,他必須被蒙住眼睛,並發誓不扯下蒙眼的布條。

  德·蓋斯內爾將軍接受了這個條件,並以名譽擔保自己無意知曉將被帶至何處。

  將軍已經吩咐備了車;但主席告訴他說,不能讓他的車夫送他去,因為,既然可以讓車夫睜著眼睛,把一路經過的街道看得一清二楚,那又何必要把主人的眼睛蒙上呢。

  「那怎麼辦呢?」將軍問。

  「我有車。」主席說。

  「難道您對您的車夫那麼信得過,竟然把一個您認為不能讓我的車夫知道的秘密,讓他知道嗎?」

  「我們的車夫是俱樂部成員,」主席說,「為我們駕車的是一位國務參事。」

  「那麼,」將軍笑道,「我們就得冒另一個危險,準備翻車嘍。」

  我們特地記下這句玩笑話,以證明將軍參加這次會議絕非受人脅迫,而完全是出於自願。

  一上馬車,主席就提醒將軍,要他遵守蒙住眼睛的諾言。將軍對這一手續沒有提出任何異議:馬車上預先準備好的一塊綢手帕,蒙上了他的眼睛。

  半路上,主席覺著將軍好像想從手帕下面往外瞧:他提醒將軍不要忘記自己的誓言。

  「噢!沒錯。」將軍說。

  馬車停在聖雅克街的一條小巷跟前。將軍扶著主席的手臂下了車,當時他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把他當作了俱樂部的一個普通成員。他們穿過小巷,走上一層樓梯,進入會議廳。

  會議開始。俱樂部成員因為得知當晚要舉行的入會儀式很特殊,所以全體都出席了。到了大廳中央,將軍被告知可以取下蒙住眼睛的手帕。他即刻這麼做了;在這麼個他以前甚至都沒想到過它的存在的社團裡,居然會見到這麼多熟悉的面孔,似乎使他大吃一驚。

  大家詢問將軍的政見,但他回答說,厄爾巴島的來函想必已經使諸位對此有所瞭解……

  弗朗茲停了下來。

  「家父是忠於國王的,」他說,「他們不必問他的政見,那是人所共知的。」

  「正因如此,」維爾福說,「我才會跟令尊常有過從,親愛的弗朗茲先生;意見相同就容易結下友誼。」

  「唸下去。」老人的目光仍然這麼說。

  弗朗茲繼續往下唸:

  這時主席發言,要求將軍更為明確地表明態度;可是德·蓋斯內爾先生回答說,他首先要知道大家希望他做什麼。

  於是,大會向將軍宣讀了厄爾巴島的來信,信中向俱樂部推薦將軍,說可以信任他的合作。其中還有整整一段內容,披露了從厄爾巴島潛回巴黎的計畫,並提到另外有一封內容更為詳盡的信將由法老號帶回,這艘船屬馬賽船主莫雷爾所有,其船長對皇上是絕對忠誠的。

  念信的這段時間裡,大家以為可當作兄弟接待的這位將軍,卻表露出明顯的不快和反感。

  唸完以後,他仍緘口不語,緊皺眉頭。

  「好了!」主席問,「您對這封信作何看法,將軍先生?」

  「我想說的是,不久前我剛宣誓效忠路易十八國王,」他回答說,「我無法為一個廢黜的皇帝的利益,去違背自己剛對路易十八國王立下的誓言。」

  這一次的回答夠明白了,對他的政見再無懷疑的餘地。

  「將軍,」主席對他說,「對我們來說,既沒有什麼路易十八國王,也沒有什麼廢黜的皇帝。只有為暴力和叛賣所迫,遠離法蘭西,遠離他的國家十月之久的皇帝和國王陛下。」

  「對不起,諸位,」將軍說,「你們可能並不承認路易十八國王,但我承認有這麼一位國王:因為是他冊封我為男爵並任命我為旅長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正是由於他幸運地返回法蘭西,我才能有這兩個頭銜的。」

  「先生,」主席站起身來,語氣非常嚴肅地說,「您要好好注意自己在說什麼。您的話明白無誤地向我們表明,厄爾巴島方面把您看錯了,而且也讓我們把您看錯了。由於我們信任您,相信您具有一種值得尊敬的感情,我們才向您通報了有關消息。現在,我們知道我們錯了:一個爵位和一個軍階,就使您歸附了我們想要推翻的那個新政府。我們不想強迫您和我們合作;我們不想讓任何人違背自己的信仰意志加入到我們中間來。但是我們要求您必須光明正大地行事,即便您不準備這樣做,我們也要強制您這樣做。」

  「您所說的光明正大,就是知道你們的陰謀而不洩露出去!可是我,卻把這叫作甘當同謀。您瞧,我比您更坦率……」

  「哦!父親,」弗朗茲停住不唸,說道,「現在我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殺害您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弗朗茲;這位年輕人充滿孝思的激情,使他看上去顯得很英俊。

  維爾福在他後面來回地踱步。

  諾瓦蒂埃注視著每個人的表情,保持著尊嚴而冷峻的態度。

  弗朗茲讓目光回到檔上,繼續往下唸:

  「先生,」主席說,「您參加這次會議,我們是請您來,而不是強迫您來的;我們提議讓您蒙住眼睛,您也接受了。您同意了這兩個要求,這就是說,您完全清楚我們是不想保住路易十八的王位的,否則我們也就不用這麼小心提防警方發現我們的行蹤了。您當然應該明白,要是讓您這麼借助於偽裝來探明秘密,然後撕下偽裝去出賣信任您的這些人,那未免太便宜您了。不,那是絕對不行的。所以,首先您得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您到底是向著眼前在位的那個短命國王,還是心向皇帝陛下。」

  「我忠於國王,」將軍回答說,「我向路易十八宣過誓,我忠於自己的誓言。」

  這兩句話在會場上引起一陣騷動,從一大群會員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們在想的是如何處置德·埃皮奈先生,讓他為自己的出言不遜感到後悔。

  主席重新站起身來,讓大家安靜。

  「先生,」他對將軍說,「您是個嚴肅而明智的人,不會不瞭解眼下情勢的嚴重性。您的坦率已經迫使我們不得不向您提出:您必須以您的榮譽發誓,絕不把您聽見的事情洩露出去。」

  將軍把手按在佩劍上,喊道:

  「既然說到榮譽,那您起碼就該不褻瀆它的原則,不以暴力來威逼任何人吧。」

  「請您,先生,」主席說這話時的鎮靜態度,也許比將軍的狂怒更令人害怕,「別去碰您的劍,這是我給您的忠告。」

  將軍環顧四周,目光中開始流露出不安的情緒。但他並沒有屈服,奮力高聲喊道:

  「我不發誓。」

  「那麼,先生,您就得死。」主席鎮靜地說。

  德·埃皮奈先生臉色變得煞白:他又一次環顧四周;好些俱樂部會員都在交頭接耳,各自在披風下摸著兵器。

  「將軍,」主席說,「請您放心;您周圍都是一些珍惜榮譽的人,他們在不得不對您採取極端行動之前,將竭盡全力先說服您。但是,正如您剛才所說,您是在一群密謀舉事的人中間,您手裡掌握著我們的秘密,這秘密必須交還給我們。」

  話音落下,一陣意味深長的沉寂籠罩了整個會議廳。將軍沒有回答,於是主席朝守門的人說道:

  「把門關上。」

  說完以後,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

  這時,將軍上前幾步,盡力控制住自己說:

  「我有個兒子,當我置身於一群兇手中間時,我得為他著想一下。」

  「將軍,」會議主席帶著高貴的神情說,「一個人有權侮辱五十個人:這是弱者的特權。不過,他倘若真的去用這個權利,他就錯了。請相信我,將軍,發誓吧,不要侮辱我們。」

  將軍又一次被主席大義凜然的態度給鎮住了。他猶豫了片刻,但最後,還是向前走到了主席臺跟前。

  「怎麼發誓?」他問。

  「這麼說:我以榮譽起誓,絕不把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夜晚九時至十時間聽到的事向任何人洩露,倘若違誓,甘當受死。」

  將軍臉上掠過一陣神經質的微顫,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隨後,他克制住了已經流露出的厭惡表情,把要他唸的誓言說了一遍,但聲音輕得幾乎沒法讓人聽見:好幾個會員要他大聲清楚地重複一遍,他也照辦了。

  「現在,我想告退了,」將軍說,「我這就算自由了嗎?」

  主席立起身,指定三名會員陪他出去。他們一行人等將軍蒙上眼睛後,跟他一起上了馬車。這三個人中間,有一個就是駕車接他來的那個車夫。

  其他的俱樂部成員靜靜地四散而去。

  「您要我們把您送到哪兒?」主席問。

  「只要能見不著你們,哪兒都行。」德·埃皮奈先生回答說。

  「先生,」這時主席介面說,「您得注意,這會兒您不是在會場裡,跟您面對面的只有我們幾個人。請別侮辱我們,要是您不想對這種侮辱負責的話。」

  但德·埃皮奈先生不聽這話,兀自說道:

  「你們在這馬車上,也跟在你們的俱樂部裡一樣的勇敢吧,這原因,先生,不就是四個人總比一個人厲害嗎?」

  主席吩咐停車。

  這時正好駛到歐姆沿河街的街口,那裡有一行往下通到塞納河的石級。

  「您為什麼吩咐在這兒停車?」德·埃皮奈先生問。

  「因為,先生,」主席說,「您侮辱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在沒有得到您正式的賠禮道歉之前,是不會再往前走一步的。」

  「又是暗算的行徑。」將軍聳聳肩膀說。

  「先生,」主席回答說,「要是您不願意被我看作一個您剛才說的那種人,也就是說,看作一個拿自己的怯懦當擋箭牌的膽小鬼,就請您別這麼嚷嚷。您是一個人,在您對面也是一個人;您身邊有一把劍,我這根手杖裡也有一把劍;您沒有證人,這兩位先生中有一位可以當您的證人。現在,如果您覺著這樣能行的話,您可以取下您的蒙眼布了。」

  將軍當即拉下蒙住眼睛的手帕。

  「好吧,」他說,「我總算可以知道我是在跟誰交手了。」

  車門打開:這四個人下了車……

  弗朗茲又一次停住了。他擦了擦沿著額頭淌下的冷汗;瞧著一個做兒子的渾身顫抖、臉色發白地大聲唸他至今一無所知的父親遇難詳情,真會使人不寒而慄。

  瓦朗蒂娜雙手合在胸前,像是在祈禱。

  諾瓦蒂埃帶著一種夾雜著輕蔑和自豪,幾乎稱得上崇高的表情,望著維爾福。

  弗朗茲繼續唸道:

  前面已經說過,這一天是二月五日。三天來一直是氣溫只有五六度的嚴寒天氣;石級上結著冰,行走很困難。將軍又高又胖,主席讓他沿靠欄杆的一邊下去。

  兩個證人跟在他們後面。

  夜色濃黑,從石級到河邊的這段地面上,濕漉漉地覆蓋著一層冰霜。只見又黑又深的河水汩汩地流過,不時沖走一些冰塊。

  一個證人向近邊的運炭船上借來一盞提燈。證人借著燈光查驗武器。

  主席的劍正如他方才說的,式樣很簡單,是一把藏在手杖裡的劍,比對手的劍短一截,而且沒有護手。

  德·埃皮奈將軍提議抓鬮挑劍;但主席回答說他是提出決鬥的一方,他提出決鬥時就是打算各人用自己的武器的。

  兩個證人想堅持抓鬮。主席吩咐他們不用再說。

  提燈放在地上:兩個對手各站一邊。決鬥開始了。

  在燈光下,只見兩把劍猶如兩道寒光。至於人麼,幾乎很難看清人影,因為夜色實在太濃了。

  將軍平素被公認為最好的劍手之一。但他從第一個回合起就連連遭到猛攻,只得節節後退。退著退著,他摔倒在地上。

  證人以為他死了。但他的對手知道並未刺中他,所以伸手想扶他起來。這一來,非但沒有使將軍冷靜下來,反而激怒了他,他起身後就向對手猛撲過去。

  他的對手沒有後退半步,揮劍奮力迎戰。將軍一連往後退了三次,每次被逼進死角後,又奮身向前猛衝。

  到第三次,他又摔倒了。

  旁邊的人以為他又像第一次那樣滑了一跤。過一會兒,兩個證人還不見他起身,就走到他身邊想扶他起來。但抱住他腰的那位,覺著自己的手上熱乎乎、濕漉漉的。那是血。

  幾乎已經昏迷的將軍,這時恢復了知覺。

  「喔!」他說,「你們給我派來了一個殺手,一個擊劍教官。」

  主席沒有答話,走到提著燈的那個證人身邊,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兩處劍傷;然後,他敞開外衣,解開背心紐扣,讓他們看肋間的第三處劍傷。

  但他連哼也沒哼一聲。

  德·埃皮奈將軍進入彌留狀態,五分鐘後就死了……

  弗朗茲唸最後幾句話時聲音已經哽咽,在場的人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唸完這幾句話後,他停住不唸,把手伸到眼睛上,像要驅散一片陰翳似的。

  但在片刻的寂靜過後,他又繼續往下唸:

  主席把劍插進手杖,沿石級往上走去;雪地上所過之處,留下一行血跡。他還沒走上街面,就聽得河面傳來一下沉悶的響聲:那是兩個證人確認將軍死亡後,把屍首扔進河裡的聲音。

  所以,將軍是死於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而不是像有些人可能會說的那樣,死於一個圈套。

  為澄清事實真相,以免這場悲劇的參與者日後被指為有違道德準則、預謀殺人的兇手,我們特此簽署這份會議紀要,以作證明。

  簽名:博勒佩爾,迪尚皮,勒夏帕爾

  弗朗茲唸完了這份對一個兒子來說如此殘酷的會議紀要,瓦朗蒂娜激動得臉色發白,拭著眼淚,維爾福渾身顫抖,蜷縮在一個角落裡,想用投向巋然不動的老人的哀求目光去平息一場風暴。

  「先生,」德·埃皮奈對諾瓦蒂埃說,「既然您對這件悲慘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既然您曾經讓這些受人尊敬的先生簽名為此作證,既然您看來似乎對我很感興趣——儘管您的興趣只是把痛苦加在我身上,既然是這樣,那就請您不要拒絕我最後的一個要求,請告訴我那個俱樂部主席的名字,讓我知道殺害我可憐的父親的究竟是誰吧。」

  維爾福暈頭轉向地去摸房門的把手。瓦朗蒂娜比誰都先知道老人的回答會是什麼,因為她常常見到他前臂上的那兩個劍傷的疤痕;她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看在老天的分上!小姐,」弗朗茲對未婚妻說,「幫我一道來弄明白,是誰讓我在兩歲就成為孤兒的吧。」

  瓦朗蒂娜寂然不動,緘口不語。

  「算了,先生,」維爾福說,「請相信我,就讓這可怕的場面到此為止吧。何況,那上面是有意不寫名字的。家父並不知道這個主席是誰,而且就是知道也沒法說清:人名是沒法在辭典中查到的。」

  「哦!我為什麼這麼不幸哪!」弗朗茲喊道,「在我唸這份記錄時支援著我、給予我把它唸完的力量的唯一希望,就是我至少能知道是誰殺害了我的父親!先生,先生!」他轉身向諾瓦蒂埃喊道,「看在老天的分上!請您盡……盡您所知,我求您,告訴我,讓我知道……」

  諾瓦蒂埃做了個肯定的表示。

  「呵,小姐,小姐,」弗朗茲喊道,「您祖父在表示他能告訴我……那個人是誰……請幫幫我……您懂得他的意思……請幫幫我吧。」

  諾瓦蒂埃望著辭典。

  弗朗茲顫抖著取過辭典,逐個往下背字母,一直背到M。

  聽到這個字母,老人做了個肯定的表示。

  「M!」弗朗茲重複了一遍。

  年輕人的手指在辭典上往下移。可是,對所有的這些詞,諾瓦蒂埃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瓦朗蒂娜雙手緊緊地把頭抱住。

  最後弗朗茲指到了moi [2] 這個詞。

  「是的。」老人說。

  「您!」弗朗茲喊道,頭髮都豎了起來,「您,諾瓦蒂埃先生!是您殺死了我的父親?」

  「是的。」諾瓦蒂埃回答說,凜然的目光凝視著年輕人。

  弗朗茲全身無力地跌坐在一張扶手椅裡。

  維爾福打開房門,悄悄溜了出去;他腦子裡萌生了把老人可怕的心靈中一息尚存的生命之火掐滅的念頭。

  [1] 法文,此處意為暗簧。

  [2] 法文:我。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50

第七十六章 小卡瓦爾坎蒂的進展

  且說老卡瓦爾坎蒂已經回去報到,但不是到奧地利皇帝陛下的軍營,而是到盧卡澡堂的輪盤賭場,他是往那兒跑得很勤的常客。

  不用說,撥給他的那筆旅費,還有作為他以威嚴莊重的舉止扮演父親角色的酬勞的那筆賞金,他都分文不差的悉數帶到了那兒。

  他動身前,給安德莉亞先生留下了一應俱全的證明文件,確認這個年輕人是巴爾托洛梅奧侯爵和萊奧諾拉·科爾西納裡侯爵夫人之子。

  這樣一來,安德莉亞就差不多在巴黎社交界扎下了根。這個社交界原本就很願意接待外國人,而且不是按照他們真正的身份,而是按照他們想要具有的身份來接待他們。

  何況,在巴黎對一個年輕人又能有些什麼要求呢?不就是說一口還過得去的法語,穿一身入時的衣裝,打一手好牌並且用金幣付款嗎?

  不用說,對一個外國人又要比對巴黎人寬容得多。

  所以,安德莉亞不出兩星期就混得相當不錯了。大家稱他為子爵先生,私下裡都說他有五萬利弗爾年金;他老子的那一大筆金銀財寶也是談論的話題,據說那些財寶都埋藏在薩拉韋札的採石場裡。

  有人在一位學者面前說起這樁公案;這位學者聲稱他親眼見過這個採石場。這一極有分量的見證,使原先還讓人將信將疑的傳聞,變成了確鑿無疑的事實。

  當時的巴黎社交圈,就是我們給讀者介紹的這種情形。且說有一天晚上,基督山前去拜訪唐格拉爾先生,不巧唐格拉爾先生出門了,僕人告訴伯爵說男爵夫人這晚上會客,主動提出去向男爵夫人通報,伯爵同意了。

  自從去奧特伊別墅赴過晚宴,隨後又發生了一系列事件以來,唐格拉爾夫人每次聽到有人說起基督山的名字,總不免會起一陣神經質的震顫。要是在聽到這個名字以後,見不到伯爵本人,這種痛苦的情緒就會愈演愈烈。可要是伯爵隨即出現在眼前,他那坦然的臉容,明亮的眼睛,親切的態度,還有他對唐格拉爾夫人的殷勤,很快就會使她最後一點恐懼的印象都煙消雲散。男爵夫人似乎覺得,一個外表看上去這麼可愛的男人,是不可能在暗中對她使壞心眼兒的;再說,即使心地邪惡的人,也只有在利害攸關時才會對人起壞心。毫無意義、無緣無故地作惡,會被看作行為反常而招大家厭惡、排斥的。

  基督山走進我們曾向讀者介紹過的小客廳時,男爵夫人正心神不安地看著女兒在和小卡瓦爾坎蒂欣賞過後遞給她的幾張圖畫。伯爵的出現產生了像往常一樣的效果,男爵夫人在聽到通報他名字時心頭掠過的那陣輕微的騷亂過去以後,笑盈盈地接待了伯爵。

  而伯爵,一眼就把整個場景看了個清清楚楚。

  男爵夫人斜靠在一張橢圓形長沙發上,歐仁妮坐在她身邊,卡瓦爾坎蒂則站著。

  卡瓦爾坎蒂像歌德作品中的主人公那樣穿一身黑衣服,腳上穿黑漆皮鞋和鏤空白絲襪,一隻保養得很好的白皙的手,正舉起來掠著金黃色的頭髮,只見一粒鑽石在秀髮間閃閃發亮——儘管基督山告誡過他,但這個愛虛榮的年輕人,還是抵擋不住要在小手指上戴枚鑽石戒指的誘惑。

  隨著這個動作,他頻頻向唐格拉爾小姐送去勾魂攝魄的眼波,並把長籲短歎也同時送往那兒。

  唐格拉爾小姐依然如故,也就是說,美麗,冷漠,神情間始終帶著一種譏諷的意味。安德莉亞的一個個眼波,一聲聲歎息,她都看見也聽見了;但簡直可以說,它們都撞在了彌涅耳瓦 [1] 的護胸甲上,而那正是哲學家聲稱曾幾度保護過薩福 [2] 胸膛的那副護胸甲。

  歐仁妮對伯爵冷冰冰地打了個招呼,待到旁人談話一轉入正題,就抽身退進相鄰的那間練琴的小客廳。不一會兒就從那兒傳來兩個女聲的嗓音,伴著鋼琴的開頭幾組和絃,歡悅、嘹亮地歌唱著。基督山心裡明白,唐格拉爾小姐喜歡跟聲樂教師路易絲·德·阿米依做伴,不情願跟他和卡瓦爾坎蒂先生待在一起。

  伯爵一面跟唐格拉爾夫人談著話,並且裝出對談話津津有味的樣子,一面注意著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那滿臉關切的神情,以及他走到房門跟前傾聽樂聲,顯得不勝仰慕,卻又不敢貿然闖進去的那副模樣。

  不一會兒,銀行家回來了。誠然,他第一眼瞧的是基督山,但第二眼瞧的就是安德莉亞。

  至於妻子,他只按某些丈夫跟老婆打招呼的樣子對她點了點頭,對於這種態度,未婚的男子是無法領略其中含義的,除非哪一天出版一本內容詳盡的夫婦生活指南。

  「兩位小姐沒邀請您和她們一起唱唱歌?」唐格拉爾問安德莉亞。

  「唉!沒有,先生。」安德莉亞說著歎了口氣,這聲歎息的意味比前幾次更明顯了。

  唐格拉爾當即走到小客廳跟前,一把拉開槅門。

  只見兩位年輕姑娘並排坐在鋼琴前的琴凳上。兩人各用一隻手在聯彈伴奏,她們已經習慣於即興進行這種練習,配合堪稱默契。

  從門框裡看進去,德·阿爾米依小姐和歐仁妮構成一幅活動畫面,就像在德國常能見到的那樣。德·阿爾米依小姐長得還挺好看,或者說風度還挺可愛;她嬌小苗條,一頭金髮像神話裡的仙女似的,濃密的捲髮垂在稍嫌長了點兒的頸脖上,猶如彼魯其諾 [3] 有時畫的聖母像那樣,眼睛則蒙著層倦意,顯得不大有神采。望著她,會讓人覺得她的肺部挺虛弱,而且覺得總有一天她也會像《克雷莫納的小提琴》 [4] 中的安托妮婭一樣唱到斷氣似的。

  基督山對這間內室投去迅速而好奇的一瞥;他常在這個家裡聽人說起德·阿爾米依小姐,可還是第一回瞧見她。

  「怎麼!」銀行家問女兒,「不歡迎我們嗎?」

  說完,他領著年輕人走進小客廳。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的,安德莉亞進去以後,那扇門就又掩上了一半,從基督山和男爵夫人坐的位置,恰好看不見裡面的情形。不過,因為銀行家是跟安德莉亞一起進去的,所以唐格拉爾夫人似乎沒怎麼在意。

  不一會兒,伯爵就聽見安德莉亞隨著鋼琴的和絃,唱起了一首科西嘉民歌。

  伯爵面帶微笑,聽著這支讓他忘卻安德莉亞而想起貝內代托的歌,可是就在這當口,唐格拉爾夫人卻對基督山誇起她丈夫意志如何如何堅強來了,因為當天早上,米蘭方面的一家銀行倒閉,剛使他損失了三四十萬法郎。

  說真的,她丈夫也當得起這番誇讚;伯爵要不是從男爵夫人這兒,或是通過別的那些使他無所不知的管道獲悉了此事,從男爵的臉上是看不出半點跡象的。

  「好呀!」基督山心想,「他已經在隱瞞自己的虧損了。一個月前,他還拿自己的虧損在到處吹噓呢。」

  於是他說:

  「喔!夫人,唐格拉爾先生對交易所行情瞭若指掌,他在別處的損失,一定可以從這上面補回來。」

  「我看您也和大家一樣,有個錯誤的想法。」唐格拉爾夫人說。

  「什麼錯誤想法?」基督山問。

  「就是認為唐格拉爾先生在作證券交易,其實呢,他從沒玩過證券交易。」

  「噢!是的,沒錯,夫人,我記得德佈雷先生告訴過我……順便問一下,德佈雷先生到底怎麼樣啦?我有三四天沒見著他了。」

  「我也一樣。」唐格拉爾夫人神色極其鎮定,「可您剛才想說的那句話還沒說完呢。」

  「哪句話?」

  「您說,德佈雷先生告訴過您……」

  「噢!沒錯。德佈雷先生告訴過我,是您在玩證券交易。」

  「有一陣我對這玩意兒挺有興趣,這我不否認,」唐格拉爾夫人說,「不過現在我已經不玩了。」

  「這您就錯了,夫人。哎!我的天主!財運這東西是靠不住的,要是我是個女人,而且碰巧是位銀行家的夫人,那麼無論我對丈夫的好運氣有多信任——您也知道,做生意就是個運氣好壞的事情,嗯,我是說,無論我對自己丈夫的好運氣有多信任,我還是要想法子自己弄一筆跟他不相干的財產,即使得瞞過他由旁人經手來弄到這筆財產,我也非這麼幹不可。」

  唐格拉爾夫人不由得漲紅了臉。

  「噢,」基督山就像什麼也沒瞧見似的說,「聽說那不勒斯債券昨天看漲得很厲害呢。」

  「我沒有這種債券,」男爵夫人急忙說,「以前也沒買過這種債券。不過,說真的,我們談證券交易談得太多了吧,伯爵先生,聽上去我們就像是兩個證券經紀人啦。還是談談可憐的維爾福一家子吧,命運把他們播弄得夠慘的。」

  「他們出了什麼事?」基督山裝出茫然的樣子,問道。

  「您是知道的呀。德·聖梅朗先生動身才三四天就去世了,這事剛過去,侯爵夫人到巴黎不出三四天又去世了。」

  「噢!對,」基督山說,「這事我知道。不過,正如克勞狄斯 [5] 對哈姆雷特說的,這是大自然的法則:做父母的死在他們前頭,他們為父母一掬傷心之淚;而他們死在做子女的前頭,子女又為他們一掬傷心之淚。」

  「可是事情還沒完呢。」

  「怎麼,還沒完!」

  「還沒完。您知道,他們的女兒正要出嫁……」

  「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難道婚事吹了?」

  「昨天早上,聽說弗朗茲把婚約給退了。」

  「哦!真的嗎……什麼原因呢?」

  「不知道。」

  「天哪!您瞧這算怎麼回事呀,夫人……德·維爾福先生,他怎麼經受得了這麼些打擊哦?」

  「還能怎麼樣,想開些唄。」

  正在這時,唐格拉爾獨自回進客廳來了。

  「哎!」男爵夫人說,「您就留下卡瓦爾坎蒂先生跟您女兒待在一起?」

  「德·阿爾米依小姐呢?」銀行家說,「您把她當什麼啦?」

  隨後他轉身向著基督山:

  「卡瓦爾坎蒂親王是個挺可愛的年輕人,對嗎,伯爵先生?……不過,他真是親王嗎?」

  「這我可說不上來,」基督山說,「人家對我介紹說他父親是侯爵,那他該是伯爵吧。不過我想他本人並不一定很想要有這個爵位。」

  「那為什麼?」銀行家說,「如果他是親王,他就不該不聲不響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嘛。我不喜歡一個人對自己的出身諱莫如深。」

  「呵!您是個十足的民主派。」基督山笑吟吟地說。

  「可您瞧瞧,」男爵夫人說,「您做事也太不謹慎了;要是德·莫爾塞夫先生碰巧來了,瞧見卡瓦爾坎蒂先生在小客廳裡,他就會想,他雖說是歐仁妮的未婚夫,卻還從沒獲准進這小客廳呢。那時您該怎麼辦呢?」

  「您說碰巧,還真說對了,」銀行家介面說,「可不是,咱們簡直難得見到他的影子,他要是上這兒來,那可真是趕巧啦。」

  「不管怎麼說吧,要是他真來了,瞧見這小夥子跟您女兒在一起,他十有八九會不高興的。」

  「他?哦!我的天主!您弄錯了,阿爾貝先生才不會賞這個臉,來吃他未婚妻的醋呢,他還沒這麼愛她。再說,他高興不高興,關我什麼事呢!」

  「可是,事情既然到了這份上……」

  「沒錯,事情既然到了這份上:您想要知道,事情已經到了什麼份上嗎?在您為女兒舉辦的舞會上,他只跟我們女兒跳了一次舞,卡瓦爾坎蒂先生跟她跳了三次,他卻根本不在意。」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先生到!」男僕通稟說。

  男爵夫人急忙立起身來。她想到小客廳去通知女兒,但唐格拉爾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別去。」他說。

  她驚愕地望著他。

  基督山裝作全然沒看見這場好戲。

  阿爾貝走了進來,顯得英俊而快活。他向大家一一致意,對男爵夫人從容而瀟灑,對唐格拉爾熟稔而隨便,對基督山則親切而熱情。隨後他轉臉向著男爵夫人。

  「您可以允許我,夫人,」他對她說,「向您動問唐格拉爾小姐近況如何嗎?」

  「她很好,先生,」唐格拉爾急切地回答說,「這會兒她正在小客廳跟卡瓦爾坎蒂先生一起唱歌呢。」

  阿爾貝臉上安詳、冷漠的神色依然不變:他心裡也許有些慍惱;但他覺著基督山的目光在盯著自己。

  「卡瓦爾坎蒂先生的男中音音色不錯,」他說,「歐仁妮小姐是位出色的女高音,再說琴又彈得像泰爾貝格 [6] 一樣棒。他倆合唱一定很好聽。」

  「可不是,」唐格拉爾說,「他倆真是絕配。」

  阿爾貝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句粗俗不堪的雙關語,唐格拉爾夫人的臉卻紅了。

  「我的歌唱得也不壞,」年輕人說,「至少我的音樂教師都這麼說。哎!說來也奇怪,我的嗓音就是沒法跟別人配起來,尤其是跟女高音怎麼也合不到一塊兒。」

  唐格拉爾微微一笑,意思是說:「那你就去生你的悶氣吧!」

  「昨天,」這個銀行家又說,看上去很有點一不做二不休的味道,「親王和我女兒真是大受讚譽。您昨兒沒去嗎,德·莫爾塞夫先生?」

  「哪個親王?」阿爾貝問。

  「卡瓦爾坎蒂親王唄。」唐格拉爾說,他非得給那個年輕人加上這個頭銜不可。

  「噢!對不起,」阿爾貝說,「我不知道他是親王。噢!卡瓦爾坎蒂親王昨天跟歐仁妮小姐一塊兒唱歌了?沒說的,那準是妙極了,我沒有聽見他倆唱歌,真是不勝遺憾。不過,說起來您就是邀請了我,我也是沒法去的,因為我得陪德·莫爾塞夫夫人到德·夏托-勒諾男爵夫人府上去,有幾位德國歌唱家在那兒舉行音樂會。」

  接著,在一陣靜默過後,他裝得像沒事人似的重又說道:

  「我可以向唐格拉爾小姐表示一下我的敬意嗎?」

  「哦!等會兒,請等會兒,」銀行家擋住年輕人說,「您聽這段美妙的卡伐蒂那 [7] ,嗒,嗒,嗒,嗒,嘀,嗒,嘀,嗒,嗒,真是妙極啦,就要唱完了……再一小會兒;好哇!好哇!妙哇!太棒啦!」

  銀行家發狂似的鼓著掌。

  「沒說的,」阿爾貝說,「真是妙極了,要說對他故鄉音樂的理解,誰能比得上卡瓦爾坎蒂親王呢。您剛才是說親王吧,嗯?再說,就算不是親王,也可以弄一個當當,這在義大利費不了什麼事。說到咱們這兩位可愛的音樂家,唐格拉爾先生,務必請您賞個臉,去請唐格拉爾小姐和卡瓦爾坎蒂先生再唱一段,但請千萬別告訴他們外面有個生客。稍稍隔開一段距離欣賞音樂,讓音樂家待在半明半暗的地方唱歌,他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他,因此誰也不會打擾他,可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兒。那樣他就可以盡情地抒發天才的靈感或者傾吐內心的激情了。」

  這一回,唐格拉爾被年輕人的冷靜自若弄得不知所措了。

  他把基督山拉到一邊。

  「嗯!」他對伯爵說,「您看咱們的這對未婚夫妻怎麼樣?」

  「哦!他看上去挺冷淡,這是明擺著的事。可您有什麼辦法呢?訂婚都已經訂了嘛!」

  「沒錯,訂婚是訂了,可我應允的是把女兒嫁給一個愛她的人,而不是嫁給一個不愛她的人。您瞧瞧眼前的這位,冷冰冰的像塊大理石,還跟他老子一樣的傲慢。要是他有錢,要是他有卡瓦爾坎蒂府上的那份家產,那倒還能湊合。沒錯,我沒問過我女兒,可要是她還有點眼力……」

  「哦!」基督山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我和他的友情的影響,可我要對您說,德·莫爾塞夫先生肯定是一位可愛的年輕人,他早晚會有所成就,會使您的女兒幸福的;先不先,他父親的社會地位是夠高貴的。」

  「謔!」唐格拉爾說。

  「您還信不過?」

  「他的出身……可不怎麼樣。」

  「父親的出身跟兒子並不相干吧。」

  「不見得,不見得!」

  「喔,請不必激動。一個月以前,您不是還覺得這門親事挺好嗎……您明白,我心裡挺難受:您是在我家裡認識小卡瓦爾坎蒂的,而我再重申一遍,我對他並不瞭解。」

  「可我瞭解呀,」唐格拉爾說,「這就夠了。」

  「您瞭解?難道您對他做過調查?」基督山問。

  「那何必呢,一個人跟誰在打交道,還不是一眼就能看清楚的?首先,他很有錢。」

  「我不敢肯定。」

  「他的年金不是由您作保的嗎?」

  「五萬利弗爾,小意思。」

  「他受過很好的教育。」

  「謔!」這次是基督山這麼回答了。

  「他是位音樂家。」

  「義大利人都是音樂家。」

  「行了,伯爵,您對這個年輕人可不夠公道啊。」

  「好吧!我承認,我因為瞭解府上跟莫爾塞夫家有過婚約,所以瞧見他這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一杠子進來,心裡挺不是滋味。」

  唐格拉爾哈哈大笑。

  「嗨!您真像個清教徒!」他說,「這種事情天天都碰得到的嘛。」

  「可您總不能就這樣毀約吧,親愛的唐格拉爾先生。莫爾塞夫府上挺看重這門親事。」

  「挺看重?」

  「是啊。」

  「那就讓他們來說說清楚嘛。您跟他們府上關係挺好,親愛的伯爵,這事就請您捎個口信給他父親吧。」

  「您從哪兒看出我跟他們府上好啦?」

  「從他們府上的那次舞會唄。嘿!那位伯爵夫人,驕傲的梅塞苔絲,那個誰也不放在眼裡的加泰羅尼亞女人,她平時連跟她最熟的朋友都懶得開聲口,那次卻挽著您的胳臂到花園裡去,在小路上待了半個小時才回來。」

  「喔!男爵,男爵,」阿爾貝說,「您攪得我們都聽不見了。您是位元音樂迷呵,這樣做可太損啦!」

  「好嘞,好嘞,開玩笑先生。」唐格拉爾說。

  然後他轉過臉來對基督山說:

  「那就勞駕去對那個做父親的說一下嘍?」

  「願意效勞。」

  「照我看呀,這一回可得把情況挑明,把所有的事情都講定當。他既然要我的女兒,就得定個準日期,能給多少聘禮也得說清楚,反正談得攏就談,談不攏就吹。總而言之,您也明白,不能再拖了。」

  「好吧!我盡力而為。」

  「我不說我樂意等他來,可我畢竟是在這麼等著。一個銀行家,您知道,是得說話算話的。」

  說著,唐格拉爾歎了口氣,聽上去跟半小時前小卡瓦爾坎蒂的那聲歎氣非常相像。

  「好哇!妙哇!太棒啦!」這時一曲剛完,莫爾塞夫調侃地模仿銀行家的口吻喝彩。

  僕人走來俯身在唐格拉爾耳邊說了幾句話,唐格拉爾側過臉去看了一眼阿爾貝。

  「我馬上就回來,」銀行家對基督山說,「請等我一下,待會兒我說不定有事要跟您談。」

  說完他就出去了。

  男爵夫人趁丈夫不在的當口,把女兒那間小客廳的門推開。只見安德莉亞先生像彈簧似的跳了起來——他本來是和歐仁妮小姐並排坐在鋼琴前面的。

  阿爾貝笑吟吟地向唐格拉爾小姐鞠躬,唐格拉爾小姐沒有半點慌亂的神色,像往常一樣冷冷地向他還了個禮。

  卡瓦爾坎蒂顯然很尷尬;他向莫爾塞夫鞠躬,子爵以最不客氣的態度朝他欠了欠身。

  隨後,阿爾貝開始一迭連聲地恭維唐格拉爾小姐的嗓音,並說方才得知昨晚有個音樂會而自己沒能參加,真是不勝遺憾之至……

  卡瓦爾坎蒂被晾在了一邊,只得去跟基督山搭話。

  「好吧,」唐格拉爾夫人說,「唱歌也唱了,捧場也捧了,現在請去喝茶吧。」

  「來,路易絲。」唐格拉爾小姐對女友說。

  眾人走進隔壁的客廳,裡面已經準備好了茶點。

  等到大家按照英國人的規矩,把茶匙留在杯子裡的時候,門打開了,唐格拉爾神情激動地出現在門口。

  基督山把這種神情看在眼裡,用探究的目光望著銀行家。

  「嗨!」唐格拉爾說,「我剛收到希臘的回信。」

  「噢!」伯爵說,「您出去是為這事啊?」

  「對。」

  「奧托國王近來可好?」阿爾貝以最活潑詼諧的口吻問道。

  唐格拉爾乜斜著眼睛瞧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基督山不由得把臉轉了過去,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的憐憫的表情——這表情剛在他臉上顯露,旋即消失了。

  「待會兒我們一起走好嗎?」阿爾貝對伯爵說。

  「行啊,只要您願意。」伯爵回答說。

  阿爾貝不明白銀行家幹嘛要用這樣的目光瞧自己。他轉過身去對著基督山——他心裡當然是一清二楚的。

  「您看到他瞧我的目光嗎?」阿爾貝問。

  「看到了。」伯爵回答說,「難道您認為這目光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我想是吧。他說希臘來信,那會是什麼消息呢?」

  「這我怎麼知道?」

  「我想,您在那個國家裡是有耳目的吧。」

  基督山微微一笑。一個人想要避免回答對方的提問時,常會像這樣微笑。

  「瞧,」阿爾貝說,「他在朝您走過來了,我這就過去恭維唐格拉爾小姐畫的畫兒。這樣,那做父親的就有時間告訴您了。」

  「如果您想恭維,還是恭維她的嗓子吧。」基督山說。

  「不,那是人人都會說的。」

  「親愛的子爵,」基督山說,「您這麼自以為是,可有些不大得體了。」

  阿爾貝嘴角掛笑地朝歐仁妮走去。

  這當口,唐格拉爾俯身湊到伯爵的耳邊。

  「您給我出了個極妙的主意,」他說,「在『費爾南』和『約阿尼納』這兩個名稱後面,確實有著一段駭人聽聞的故事。」

  「是嗎!」基督山說。

  「沒錯,我下回告訴您吧。不過現在請您把這年輕人帶走:他再待在這兒,我可要受不了啦。」

  「我這正要走呢,他陪我一起走。現在,我還需要把您的口信捎給那位父親嗎?」

  「更需要了。」

  「好。」

  伯爵向阿爾貝示意了一下。於是兩人向夫人小姐們鞠躬告辭:阿爾貝做出一副全然沒把唐格拉爾小姐的輕蔑態度放在眼裡的樣子。基督山對唐格拉爾夫人重提了一下銀行家妻子為保障自己的前途應採取審慎態度的忠告。

  卡瓦爾坎蒂先生又恢復了情場老手的本色。

  (未完待續)

  [1] 羅馬神話中的女神,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她是威力和智慧的化身,同時又是音樂的保護神。雅典的派特農神廟中,有頭戴戰盔、手執盾牌的雅典娜雕像。

  [2] 薩福(約西元前610—西元前580):古希臘女詩人,享有盛名。後人視她為女子同性戀之祖。作者此處的描述似有深意。

  [3] 彼魯其諾(1445—1523):義大利畫家。他的宗教畫對後來的拉斐爾等人都有很大影響。

  [4] 德國作家霍夫曼(1776—1822)的小說。小說中的人物克雷斯培爾在睡夢中,看見女兒安托尼婭在唱歌。他醒來時,女兒已經死了。

  [5] 莎士比亞劇本《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叔父。他弑兄霸嫂,篡奪王位,最後被哈姆雷特所殺。

  [6] 泰爾貝格(1812—1871):奧地利鋼琴家、作曲家。1838年至1848年間曾在歐洲和拉丁美洲巡迴演出,取得很大成功。一般認為他是蕭邦和李斯特的主要競爭對手。

  [7] 1歌劇中的一種詠歎調。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51

第七十七章 海黛

  伯爵的馬車剛轉過大街的拐角,阿爾貝就轉身朝著伯爵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這麼響,聽起來倒像是有意做作似的。

  「嗨!」他對伯爵說,「我要像查理九世在聖巴托羅繆之夜 [1] 過後問卡特琳·德·美第奇那樣問您一句:您看我這個小角色演得怎麼樣?」

  「指什麼而言?」基督山問。

  「指在唐格拉爾先生府上對付我那位情敵唄。」

  「什麼情敵?」

  「喲!什麼情敵?您的被保護人,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

  「哦!別跟我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子爵。我可不是安德莉亞先生的什麼保護人,至少事關唐格拉爾先生時絕無此事。」

  「那小子真需要保護的話,我就會怪您了。幸好他碰到的是我,用不著保護就行。」

  「怎麼!您覺著他在向唐格拉爾小姐獻殷勤啦?」

  「可不是,他頻送秋波脈脈傳情,用柔和甜蜜的聲音傾訴心曲,他渴望得到驕傲的歐仁妮的小手。瞧,我都作起詩來了!憑良心說,這可不是我的錯。得,我還要重說一遍:他渴望得到驕傲的歐仁妮的小手。」

  「只要人家心裡想的是您,那又有什麼關係?」

  「請別這麼說,親愛的伯爵。我現在是兩頭招人嫌哪。」

  「兩頭招人嫌?」

  「可不是嗎,歐仁妮小姐幾乎不睬我,她的那位密友德·阿爾米依小姐,壓根兒不睬我。」

  「倒也是,不過那位父親挺喜歡您呀。」基督山說。

  「他?情況正相反,他往我心口扎刀的次數多得都數不清了。對,那都是些刀尖會縮進柄裡去的匕首,是些只能演演戲的匕首,可他是以為貨真價實的呀。」

  「嫉妒也是感情的流露。」

  「沒錯,可我沒在嫉妒。」

  「我是說他,他在嫉妒。」

  「嫉妒誰?嫉妒德佈雷?」

  「不,嫉妒您。」

  「嫉妒我?我敢說,不出一個星期他就要給我吃閉門羹了。」

  「您想錯了,親愛的子爵。」

  「何以見得?」

  「您要證明?」

  「對。」

  「我受託去請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前來,同男爵商談落實婚事。」

  「受誰之托?」

  「受男爵本人之托。」

  「哦!」阿爾貝用他所能做出來的最溫存的樣子說,「您是不會去說的吧,是嗎,我親愛的伯爵?」

  「您又錯了,阿爾貝,我既然已經答應了,當然要去說的。」

  「唉,」阿爾貝歎著氣說,「看來您是非要讓我結婚不可。」

  「我的宗旨是與人為善。說到德佈雷,我在男爵夫人那兒有一陣子沒見到他了。」

  「他們吵架了。」

  「他跟男爵夫人?」

  「不,是跟男爵先生。」

  「莫非男爵先生瞧出了什麼破綻?」

  「哈!好一個高明的笑話!」

  「您是說他早就知道了?」基督山帶著可愛的憨態說。

  「那還用說!您是打哪兒來的呀,我親愛的伯爵?」

  「從剛果吧,如果您愛這麼說的話。」

  「還不夠遠。」

  「我哪兒弄得明白你們這些巴黎人是怎麼當丈夫的呀?」

  「哎!親愛的伯爵,當丈夫到處都是一樣的。您只要把隨便哪個國家的一個人研究透了,也就把這個種族完全弄明白了,道理是一樣的。」

  「唐格拉爾和德佈雷到底是為什麼吵起來的?他倆看上去不是相處得挺不錯嗎。」基督山仍是那副憨氣可掬的樣子。

  「唷!這下子咱們碰上伊希斯的秘密祭禮 [2] 了,可我並不是女神的信徒。等小卡瓦爾坎蒂先生當了上門女婿,您可以去問他這個問題。」

  馬車停住了。

  「咱們到了,」基督山說,「才十點半,上去坐坐吧。」

  「樂意之至。」

  「回頭用我的馬車送您回去。」

  「謝謝,不必了,我的車子大概就跟在後面呢。」

  「可不,這都來了。」基督山說著跳下車來。

  兩人進入宅邸。客廳裡亮著燈,他們走了進去。

  「請給我們沏點茶來,巴蒂斯坦。」基督山說。

  巴蒂斯坦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兩秒鐘後,他手裡端著一隻托盤又出現了,托盤裡的東西一應俱全,就跟童話劇裡的茶點一樣,像是打地底下冒出來似的。

  「說實話,」莫爾塞夫說,「您最使我傾倒的地方,親愛的伯爵,並不是您的富有,或許還有人比您更富有;也不是您的才智,博馬舍雖然不比您更有才智,但也可以跟您平分秋色。最令人叫絕的是您的僕人伺候您的這種方式,他們聽到您的吩咐以後,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但只消一分鐘、一秒鐘,東西就準備好了,彷彿他們能從您敲鈴的方式就猜到您想要什麼,而且您所要的東西隨時都是現成準備好似的。」

  「您說的倒也差不離。他們知道我的習慣。比如說,我就給您看個例子吧:您喝茶時想不想要點別的什麼東西?」

  「當然,我想要抽煙。」

  基督山湊近小鈴,在上面敲了一下。

  一秒鐘後,一扇暗門打開,阿裡手捧兩支土耳其長管煙筒出現在門口,兩支煙筒裡都裝好了上等的拉塔基亞煙絲。

  「真是神乎其神。」莫爾塞夫說。

  「喔,其實簡單得很,」基督山說,「阿裡知道我平時喝茶或喝咖啡時總要抽煙。他知道我剛才吩咐了備茶,也知道我是和您一起回來的,他聽見我喊他,就猜到了原因,在他的國家裡通常都以煙筒待客,所以他不是拿來一支,而是拿來了兩支煙筒。」

  「當然,您的這番解釋跟剛才的一樣合情合理,可是確實也只有您……哦!等一下,我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說著,莫爾塞夫向房門俯身過去,那扇門裡正傳來一陣類似六弦琴的樂聲。

  「沒說的,親愛的子爵,今晚上您聽音樂是在劫難逃了。您剛從唐格拉爾小姐的鋼琴那兒逃出來,又碰上了海黛的獨弦琴。」

  「海黛!多迷人的名字!這麼說,不只是拜倫爵士的詩裡有海黛,還真有叫這個名字的女人?」

  「當然。海黛這個名字在法國非常罕見,但在阿爾巴尼亞和埃皮魯斯卻是相當普通的;就好比你們說貞潔啊,純真啊,無邪啊什麼的。照你們巴黎人的說法,這是一種受洗的教名。」

  「哦!妙極了!」阿爾貝說,「我多麼希望我們的法國姑娘能叫善良小姐,靜默小姐,愛德小姐啊!喲,要是唐格拉爾小姐不是叫克蕾爾-瑪麗-歐仁妮,而是叫貞潔-靦腆-天真·唐格拉爾小姐,嘿,寫在結婚公告上多帶勁兒!」

  「您瘋啦!」伯爵說,「別這麼大聲嚷嚷開玩笑,海黛會聽見的。」

  「她會生氣?」

  「不會。」伯爵神情倨傲地說。

  「她這人沒脾氣?」阿爾貝問。

  「這不是有沒有脾氣的問題,這是她的本分:一個女奴是不能對主人生氣的。」

  「得了吧!您也別開玩笑了。現在還有什麼奴隸?」

  「應該還有吧,既然海黛是我的女奴。」

  「您這人確實為人處世樣樣與眾不同。基督山伯爵先生的女奴!這在法國可是一種身份呢。照您手頭這麼闊綽的樣子,這個身價得值十萬埃居一年吧。」

  「十萬埃居!這可憐的孩子以前可遠不止有這個數呢。她降生到人世以後,就生活在金銀財寶堆裡,《一千零一夜》裡的珠寶跟那一比,真是算不得一回事了。」

  「這麼說,她當真是位公主?」

  「您說對了,而且是她的國度裡最顯貴的一位公主。」

  「我想也是。可是一位顯貴的公主,怎麼會變成女奴的呢?」

  「僭主狄奧尼西奧斯 [3] 是怎麼變成小學教員的呢?那是戰爭的劫難,親愛的子爵,是命運的撥弄。」

  「她的名字是個秘密嗎?」

  「對別人是的;但對您不是,親愛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而且您是不會說出去的,是不是,您願意答應我不說出去嗎?」

  「哦!我憑榮譽起誓!」

  「您知道約阿尼納帕夏的故事嗎?」

  「阿裡-台佩萊納?那當然,家父就是在他麾下發跡的呀。」

  「可不是,我把這事兒給忘了。」

  「哦!海黛跟阿裡-台佩萊納有什麼關係?」

  「再簡單不過了,她是他的女兒。」

  「什麼!她父親是阿裡-台佩萊納?」

  「母親是美麗的瓦西麗姬。」

  「可她是您的女奴?」

  「喔!我的主呵,沒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哦!有一天我路過君士坦丁堡的集市,就把她買下來了。」

  「真是匪夷所思!跟您在一起,親愛的伯爵,真像生活在夢境裡。現在,請您聽我說,我想非常冒昧地向您提個要求。」

  「儘管提。」

  「既然您平時和她一起出門,而且帶她上歌劇院……」

  「怎麼樣呢?」

  「我真的可以冒昧地提這個要求嗎?」

  「您可以冒昧地向我提任何要求。」

  「好吧!親愛的伯爵,請把我介紹給您的公主吧。」

  「非常願意;但有兩個條件。」

  「行,我接受。」

  「第一個條件是您不能把這次會面告訴任何人。」

  「行,」莫爾塞夫伸出一隻手,「我起誓。」

  「第二個條件是,不許對她提到您父親曾在她父親手下效力的事。」

  「我也起誓。」

  「好極了,子爵,您會記住這兩個誓言的,是嗎?」

  「是的。」阿爾貝說。

  「很好。我知道您是個珍惜榮譽的人。」

  伯爵又在鈴上敲了一下。阿裡應聲進來。

  「去通知海黛,」伯爵對他說,「我要到她房間裡去喝咖啡,再告訴她,我請她允許我向她介紹一位朋友。」

  阿裡鞠躬退下。

  「那麼,咱們說定了,您別直接發問,親愛的子爵。如果您想知道什麼事情,就先問我,我會再去問她的。」

  「一言為定。」

  阿裡第三次出現在門口。他撩起門簾,表示主人和阿爾貝可以進去了。

  「進去吧。」基督山說。

  阿爾貝伸手捋了捋頭髮,捲了捲唇髭,伯爵戴上帽子和手套,領著阿爾貝走進裡面的套間。這個套間除了有阿裡像哨兵似的守著門口,還有三個由米爾托指揮的法國侍女猶如衛隊那樣擔任警戒。

  海黛等候在第一個房間,那是她的客廳。她的兩隻大眼睛驚奇地睜得圓圓的;這是第一次有基督山以外的別的男人進入她的套間。她盤著雙腿,坐在客廳角上的一張緞子軟墊上,猶如一隻小鳥棲息在這用東方最華貴的織錦綢緞做成的窩裡;身邊就是那把剛才發出琴聲的樂器。她這樣看上去真是可愛極了。

  一瞧見基督山,她馬上帶著一種兼有女兒和情人的表情的獨特的微笑直起身來。基督山走上前去,把手伸給她,她按習慣捧住這只手用嘴唇去吻。

  阿爾貝站在房門旁邊,被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在法國無法領略到的奇異的美給震懾住了。

  「你給我帶什麼人來了?」年輕姑娘用近代希臘語問基督山,「一位兄弟,一位朋友,一個普通的熟人,還是一個敵人?」

  「一位朋友。」基督山用同樣的語言回答說。

  「是誰?」

  「阿爾貝子爵。就是我在羅馬從強盜手裡救出來的那個人。」

  「你要我用哪種語言跟他交談?」

  基督山轉過臉去朝著阿爾貝。

  「您會說近代希臘語嗎?」他問年輕人。

  「咳!」阿爾貝說,「就連古代希臘語也不會說,親愛的伯爵。荷馬和柏拉圖再也沒有比我更糟糕——而且我敢說——更不敬的學生了。」

  「那麼,」海黛說,從她說的話可以看出,她是聽得懂基督山和阿爾貝的問答的,「如果爵爺同意,我就說法語或義大利語吧。」

  基督山考慮片刻。

  「你就說義大利語吧。」他說。

  然後他轉向阿爾貝說:

  「可惜您不懂近代和古代的希臘語,這兩種語言海黛都說得好極了;現在這可憐的孩子只能說義大利語了,這樣也許會使您對她留下一個不夠準確的印象。」

  他對海黛做了個手勢。

  「歡迎您,跟我的大人和主人一起來的朋友,」年輕姑娘說一口純正的托斯卡納方言,其中摻有古羅馬人的口音,使但丁的語言聽上去猶如荷馬的語言一般響亮,「阿裡!咖啡和煙筒!」

  就在阿裡退下去按年輕女主人的吩咐準備的當口,海黛做了個手勢,示意阿爾貝走上前去。

  基督山給阿爾貝指了指兩張帆布折凳。兩人走過去,各自端起一張到桌幾邊上坐下。桌幾中間擺著一支水煙筒,旁邊放著鮮花、圖畫和樂譜。

  阿裡端著咖啡和長煙筒回進來;巴蒂斯坦是不准進這個套間的。

  阿爾貝把黑奴遞給他的長煙筒推開。

  「哦!拿著吧,拿著吧,」基督山說,「海黛的教養並不亞於巴黎女人:哈瓦那雪茄讓她受不了,因為她不喜歡那股難聞的味兒。可是您知道,東方的煙草是一種香料。」

  阿裡退了出去。

  咖啡都已經斟在杯裡;還特地為阿爾貝放了一隻糖缸。基督山和海黛都按阿拉伯人的習俗,也就是說不加糖地喝這種阿拉伯飲料。

  海黛伸出一隻手,用粉紅色的纖長的指尖端起日本瓷杯,滿心歡喜地舉到唇邊。一個孩子在喝到或者吃到一樣心愛的東西時,總會有這種天真無邪的開心的表情。

  這時進來了兩個侍女。她們端來兩個托盤,把冰塊和果汁放在兩張小桌上。

  「親愛的主人,還有您,signora [4] ,」阿爾貝用義大利語說,「請原諒我這傻乎乎的模樣。我實在是看呆了,所以這副模樣也就很自然了。這會兒我又像來到了東方,真正的東方,不是我過去見過的可憐兮兮的東方,而是在巴黎夢見的那個東方。而剛才不多一會兒,我還聽見公共馬車轔轔駛過的聲音和小販叫賣檸檬水的搖鈴聲呢。呵,signora!……雖然我不懂希臘語,但您說的話,再加上這仙境般的氛圍,已經讓我對這個夜晚終生難忘了。」

  「和您說義大利語,我也感到很方便,先生,」海黛平靜地說,「如果您喜歡東方,我儘量讓您感到這兒就是東方。」

  「我談什麼話題好呀?」阿爾貝悄悄地問基督山。

  「愛談什麼就談什麼;談談她的國家、她的幼年時代、她的回憶;再不然,如果您喜歡,也可以談談羅馬、那不勒斯或佛羅倫斯。」

  「哦!」阿爾貝說,「對著一位希臘姑娘,卻去談平時對巴黎女人談的話題,那真是大可不必;就讓我跟她談談東方吧。」

  「行呀,親愛的阿爾貝,這是她最愛談的話題。」

  阿爾貝轉過臉去向著海黛。

  「您是幾歲離開希臘的?」他問。

  「五歲。」海黛回答說。

  「您還能記得您的祖國嗎?」阿爾貝問。

  「當我閉上眼睛,我見過的往事就會浮現在眼前。有兩種視覺:肉體的視覺和心靈的視覺。肉眼看到的東西有時會忘卻,心靈看到的東西是永遠記在心裡的。」

  「您最早能記事是什麼時候?」

  「剛會走路的時候;我母親,大家都叫她瓦西麗姬——瓦西麗姬是高貴的意思,」年輕姑娘抬起頭來補充說,「我母親把我們所有的金幣都裝進一個錢袋,然後給我也披上面紗,攙著我的手一起到街上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說:『憐憫貧窮的,就是借給耶和華 [5] ,』然後,等錢袋裝滿以後,我們就回到宮裡,什麼也不對我父親說,悄悄地把路人當我們是窮苦女人而施捨的錢,都交給修道院的長老,讓他去分發給囚犯。」

  「那時候您幾歲?」

  「三歲。」海黛說。

  「這麼說,從三歲開始,您就記得周圍發生的事情了?」

  「記得。」

  「伯爵,」莫爾塞夫輕聲對基督山說,「您得允許讓她給我們講點她自己的故事。您不許我提起家父,但說不定她會提起呢,您不知道我是多麼熱切地希望能從一張如此美麗的小嘴裡,聽到家父的名字。」

  基督山轉過臉去,對海黛聳了聳眉毛,示意她要特別留意他下面的這句話,然後用希臘語對她說:

  「把您父親的遭遇告訴我們,但別提那個叛徒的名字,也別提他出賣你們的經過。」

  海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明淨的額頭掠過一道陰影。

  「您對她說了些什麼?」莫爾塞夫輕輕地問。

  「我對她重說一遍您是朋友,讓她對您什麼都不要隱瞞。」

  「那麼,」阿爾貝說,「為囚犯募捐就是您最早的記憶了。您還記得什麼?」

  「還記得什麼?我記得那是在湖邊埃及無花果樹的樹蔭下,我彷彿還能透過繁密的枝葉望見漣漪輕漾的湖面。父親背靠著那株最老最茂密的大樹,坐在軟墊上,母親斜躺在他的足邊。我當時還是個小不點兒,撫弄著父親飄垂到胸前的白鬍鬚和插在腰帶上的鑲嵌寶石的彎刀。不時會有一個阿爾巴尼亞人走到他跟前,對他說幾句話,說些什麼我從來沒留心過,但父親總是用同樣的語氣回答一個『殺』或『赦』字!」

  「這可真新鮮,」阿爾貝說,「我居然是從一位年輕姑娘的嘴裡,而不是從劇院的舞臺上,聽說這樣的事情,而且一邊還在對自己說:『這不是在聽編出來的故事喲。』請問,「他問道,「您既然自幼就見慣了這些充滿詩意的畫面和神奇美妙的場景,那您對法國的印象如何呢?」

  「我覺得這是個美麗的國家,」海黛說,「但我看到的法國是實實在在的法國,因為我是用一個成年女子的眼睛來看它的,而對我的祖國,我覺得情況完全不同,我對它是用孩子的眼睛去看的,所以總是蒙著一層時而明亮時而暗淡的薄霧,那得看我是把它當作一個可愛的祖國還是一個苦難深重的地方而定了。」

  「您還這麼年輕,signora,」阿爾貝一時竟也難於免俗,順口問道,「您能受過什麼苦難呢?」

  海黛轉過臉去對著基督山。他做了個旁人不易覺察的表情,用希臘語低聲說:

  「說下去吧。」

  「藏在心靈深處的,是那些幼年最初的記憶;而除了我剛才對您講的那兩件事,我幼年時代留下的就都是些淒苦的回憶了。」

  「說吧,說吧,signora,」阿爾貝說,「我向您保證,我正懷著難以形容的激動心情在聽您說呢。」

  海黛淒然一笑。

  「您是說,您願意聽我回憶其他的那些往事?」她說。

  「我洗耳恭聽。」阿爾貝說。

  「好吧!我四歲的那年,有一天晚上,母親把我叫醒了。我們是在約阿尼納的王宮裡;她把我從睡墊上抱起來,我睜開眼睛,只見她的眼裡噙滿淚水。

  「她什麼也沒說,拉著我就走。

  「瞧著她流淚,我也要哭。

  「『別哭!孩子。』她說。

  「平時,我也跟別的孩子一樣,任性得很,要哭的時候,憑母親再怎麼勸怎麼罵,也非得哭個痛快不可。但這一次,我可憐的母親聲音裡有一種嚇人的意味,我馬上止住不哭了。

  「她拉著我急匆匆地往前走。

  「這時,我看清了我們是沿著一座寬闊的樓梯在往下走。走在我們前面的,是母親的侍女,她們肩扛手提裝滿貴重衣服、首飾和金幣的箱子和袋子,沿著這座樓梯往下走,或者說往下衝。

  「在婦女後面,是一隊二十個人的衛兵,他們手持長槍、腰佩短槍,身穿的衛士服,是自從希臘建國以來你們在法國就很熟悉的。

  「請相信我,那時的氣氛是很淒涼的,」海黛搖著頭說,想到當時的情景,她的臉色變白了,「在這條長長的女眷和女奴的行列裡,大家都睡眼惺忪、半睡半醒的,至少我這麼覺得,可能因為我自己還沒睡醒,所以就以為別人也這樣了。

  「人群在樓梯上匆匆往下跑,松枝火把的亮光,把搖曳不定的巨大人影投射在宮殿的穹頂上。

  「『讓她們趕快!』走廊那端傳來一個聲音。

  「聽見這個聲音,所有的人都彎下腰去,猶如一陣風吹過原野,麥田裡的穗子都彎下腰去一樣。

  「我呢,哆嗦了一下。

  「這個聲音,是我父親的聲音。

  「他走在最後,身穿華麗的長袍,手握你們皇帝送給他的那支短槍。他扶在他的心腹衛士塞利姆的肩膀上,在後面趕著我們往前走,就像牧人趕著一群迷路的羔羊。

  「我的父親,」海黛抬起頭來說,「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歐洲,人們稱他為約阿尼納的阿裡-台佩萊納帕夏,在他面前,整個土耳其都在瑟瑟發抖。」

  阿爾貝不知為什麼,聽到這幾句用一種難以形容的高貴、尊嚴的語調說出的話時,竟打了個寒噤。他彷彿覺得這個年輕姑娘,在她猶如占卜師召喚亡靈那般回憶這血淋淋的形象——他的慘死使他在當代歐洲人的眼裡顯得更為高大——之際,眼睛裡噴射出一種陰鬱可怕的光芒。

  「不一會兒,」海黛繼續說下去,「我們停止了行進;因為走到樓梯底下,就來到了湖邊。母親把我緊緊摟在怦怦直跳的胸口,我看見父親就站在後面兩步路的地方,焦躁不安地四處張望。

  「前面有四級大理石臺階,最後一級臺階下的水面上漂蕩著一隻木船。

  「從我們站的地方望去,只見湖中央聳立著一座黑黝黝的建築;那就是我們要去的涼亭。

  「我覺得這座涼亭離得很遠很遠,這或許是天黑的緣故。

  「我們下到船上。我還記得,船槳劃過水面時,沒有一點聲響;我俯身去看船槳:船槳上裹著衛士們的腰帶。

  「船上除了槳手以外,只有父親、母親、塞利姆、侍女和我。

  「衛士們留在湖邊。他們單膝跪在最低的那級臺階上,萬一追兵趕了上來,另外那三級臺階就是他們的防禦工事。

  「木船在湖面上風也似的飛速前進。

  「『船為什麼開得這麼快呀?』我問母親。

  「『噓!孩子,』她說,『咱們是在逃命。』

  「可我不懂。我父親為什麼要逃命呢?他是無所不能的,平時總是人家在他面前逃跑,平時他常說:

  「『他們恨我,所以他們怕我。』 [6]

  「其實,父親在湖上這麼往前趕,確實是在逃命。他稍後對我說過,約阿尼納城堡的守軍,由於長期作戰,已經疲憊不堪……」

  說到這兒,海黛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對基督山望去——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眼睛。年輕姑娘繼續往下講時,語調緩慢了下來,彷彿是想在敘述中添加或刪去某些情節。

  「您剛才說,signora,」阿爾貝說,他對這個故事顯得極有興趣,「約阿尼納的守軍,由於長期作戰,已經疲憊不堪……」

  「所以他們去跟蘇丹派來抓我父親的庫爾希將軍 [7] 談判了。父親就是在這時候,才下決心撤退到早已準備好的這個地方來的,他管那個地方叫卡塔菲戎,意思是他的避難所。在撤退前,他先派了一個他極其信任的法蘭克 [8] 軍官去見蘇丹。」

  「這位軍官,」阿爾貝問,「您還記得他的名字嗎,signora?」

  基督山跟年輕姑娘交換了一道迅如閃電的目光,莫爾塞夫沒有注意到這道目光。

  「不,」她說,「我不記得了。但也許下面我會記得起來,那時我會說的。」

  阿爾貝想說出父親的名字,但看見基督山慢慢地豎起一個手指,示意他別說話。他記起自己發過的誓言,就沒往下說。

  「我們朝著湖心的涼亭劃去。

  「涼亭底層的裝飾是阿拉伯風格的,外面的露臺一直延伸到水中;樓上有一排排臨湖的窗。這座宮中涼亭的外貌就是這樣。

  「不過在底層下面,有一個很大的地下室。那是一個沿小島底部延伸的非常寬闊的地下洞穴。母親和我,還有那些侍女,都被領進了地下室。那裡面藏著六萬隻錢袋和兩百隻木桶,全都堆在一起;錢袋裡有兩千五百萬金幣,木桶裡有三萬利弗爾 [9] 炸藥。

  「我剛才說過的父親的心腹衛士塞利姆,站在木桶旁邊。他日夜守衛在這裡,手握一杆長矛,矛尖上有一根點燃的火繩。給他的命令是,一旦見到我父親的信號,就把這一切,涼亭,衛兵,帕夏,侍女和金幣,統統都炸掉。

  「我還記得,那些女奴看到周圍這片可怕的景象,日夜不停地在祈禱、啼哭和呻吟。

  「我眼前彷彿永遠能看見那個年輕衛士慘白的臉容和烏黑的眼睛。當哪一天死神降臨到我面前時,我敢說它一定就是塞利姆的模樣。

  「我沒法告訴您我們像這樣等了多少時候;當時我簡直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時間了。有時候,父親難得也會派人來叫母親和我到露臺上去。我整天都待在地下室裡看著哭哭啼啼的人群和塞利姆那支灼灼發亮的長矛,聽到父親叫我去,真是高興極了。父親坐在寬闊的窗子跟前,陰鬱的目光凝望著遠方,注視著湖面上出現的每個黑點,母親側臥在他身旁,頭枕在他的肩上,我在他足邊玩耍,用孩子往往會把物體放得更大的驚異目光,由衷讚歎地望著遠遠聳立的品都斯山脈 [10] 的懸崖峭壁,從碧波中升起的潔白晶瑩、棱角分明的約阿尼納城堡,還有那片猶如地衣般覆蓋在山岩上的黛綠的叢林,遠遠望去它們就像一層苔蘚,但走近些就會看清那是挺拔高大的冷杉樹和鬱鬱蔥蔥的香桃樹。

  「有一天早晨,父親派人叫我們過去。我們看見他神色平靜,但臉色比平時更蒼白。

  「『你要有耐心,瓦西麗姬,今天就有結果了。蘇丹的敕令今天就到,我的命運馬上要決定了。要是能得到赦免,我們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回約阿尼納;要是來的是壞消息,我們今晚就逃走。』

  「『要是他們不讓我們逃走呢?』母親說。

  「『喔!你放心,』阿裡微笑著說,『塞利姆和他的火繩會為我回答他們的。他們希望看到我死,但不會願意跟我一起死的。』

  「聽了這番並非出自父親心底的安慰話,母親沒有作聲,只是歎了口氣。

  「父親自從撤退到涼亭以來,一直發高燒,經常要喝水。母親不時為父親準備冰水,給父親雪白的鬍鬚抹上香油,還給他點上煙筒,父親有時會一連幾個鐘頭出神地望著煙筒裡的輕煙嫋嫋升起。

  「驀然間他做了個很突兀的動作,把我嚇了一跳。

  「然後,他眼睛仍盯住那個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的黑點,頭也不回,吩咐把望遠鏡遞給他。

  「母親把望遠鏡遞給他時,臉色比她背靠的大理石柱還要白。

  「我看見父親的手在顫抖。

  「『一條船!……兩條!……三條!……』父親喃喃地說,『四條!……』

  「他立起身來抓住槍,我記得很清楚,他往槍的藥池裡裝進了火藥。

  「『瓦西麗姬,』他聲音顫抖地對母親說,『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刻到了。再過半個小時,我們就知道蘇丹皇帝的答覆了。你帶著海黛到地下室去吧。』

  「『我不願離開您,』瓦西麗姬說,『如果您要死,我的主人,我情願跟您一起死。』

  「『到塞利姆那兒去!』父親大聲說。

  「『別了,老爺。』母親喃喃地說,順從地躬身到地,猶如見到死神已經降臨一般。

  「『快把瓦西麗姬帶走。』父親對衛士們說。

  「剛才大家都把我給忘了。我朝父親奔過去,伸開雙臂抱住他。他看著我,然後向我俯下身來,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

  「哦!這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個吻,它至今還印在我的額頭上。

  「我們一邊往下走,一邊從露臺葡萄架的藤蔓間望出去。只見船影正在湖面上變得愈來愈大;它們原先只是幾個黑點,這會兒卻像貼著波浪翻滾的水面飛翔的大鳥了。

  「在這段時間裡,涼亭裡的二十個衛士已經在父親的腳跟前各就各位,他們端著鑲嵌螺鈿和銀絲的長槍,隱蔽在細木護壁板後面,充滿血絲的眼睛警惕地注視著逼近的船隻。大批彈藥散放在鑲木地板上。父親瞧著掛表,神情不安地踱著步。

  「在父親給我最後一吻,我正要離開的那一刻,印入我腦海的就是這一幕場景。

  「母親和我進了地下室。塞利姆仍然守在他的崗位上;他向我們憂鬱地笑了笑。我們走到地下室的另一頭拿了兩隻軟墊,回過來坐在塞利姆身邊。身處險境時,忠誠的心靈總是相互依傍在一起的,我當時雖然還是個孩子,也已經本能地感覺到大難就要臨頭了。」

  阿爾貝曾多次聽人講過約阿尼納總督臨終前的情景,倒不是聽他父親講的,因為他絕口不提此事,而是聽旁人說的;他還閱讀過有關總督死因的幾種不同的記載。但是年輕姑娘由於用了第一人稱敘述而顯得分外生動的故事,這如怨如訴的聲調,這淒婉動人的情節,卻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使他既覺得可愛,又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怖。

  至於海黛,她沉浸在可怕的回憶之中,一時竟講不下去了。她的前額,猶如花朵在狂風暴雨中凋零那般,垂到了手裡;她眼神茫然,彷彿眼前依稀還是遠方蒼翠的品都斯山脈和碧藍的約阿尼納湖,而平靜的湖水猶如一面魔鏡,映出了她所描繪的那幅淒迷的場景。

  基督山帶著一種無法描述的關切、憐憫的神情望著她。

  「講下去吧,我的孩子。」伯爵用希臘語說。

  海黛抬起額頭,彷彿基督山響亮的聲音把她從夢中驚醒了。她接著往下說:

  「那時是下午四點鐘。雖然外面的天空晴朗而明亮,我們仍待在陰暗的地下洞穴裡。

  「只有一星火光在洞穴裡閃亮,猶如一顆寒星在昏黑的天邊顫巍巍地閃爍:那是塞利姆的火繩。母親是基督教徒,她在祈禱。

  「塞利姆不時地重複著一句話:

  「『主是偉大的!』

  「母親仍抱著一線希望。剛才下來時,她彷彿覺得看見了那位被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蘭克人。父親對這個法蘭克軍官非常信任,因為他知道,法國君主手下的軍人通常都是心地高尚、慷慨仗義的。母親朝樓梯走上幾步,側耳聽著。

  「『他們走近了,』她說,『但願他們帶來的是和平和生機。』

  「『你怕什麼呢,瓦西麗姬?』塞利姆的聲音既柔和又充滿自尊,『要是他們帶來的不是和平,我們就給他們死亡。』

  「他揮了揮手,讓長矛上的火繩燃得更旺些;他的這個姿勢,使他看上去就像古代克裡特 [11] 的狄俄尼索斯 [12] 。

  「可是當時我還太小,還不懂事,這種無畏的氣概使我感到害怕,我只覺得它既冷酷又乖戾,我害怕這彌漫在洞穴中和火繩周圍的可怖的死亡氣氛。

  「母親也跟我一樣感到害怕,我覺著她在發抖。

  「『主啊!主啊,媽媽!』我哭喊起來,『我們是要死了嗎?』

  「聽到我的喊聲,女奴們號啕大哭,禱告得更響了。

  「『孩子,』母親對我說,『主會保佑你,不讓你今天就碰上你害怕的死神的!』

  「然後她低聲問塞利姆:

  「『塞利姆,主人是怎麼命令你的?』

  「『倘若他讓人把他的短刀送來,那就是說蘇丹拒絕赦免他,我就點火;倘若送來的是他的戒指,那就是蘇丹寬恕了他,我就熄滅火繩。』

  「『朋友,』母親說,『當主人傳下命令,而送來的是短刀的時候,請別讓我和孩子這麼可怕地慘死,讓我們伸出頸脖,你就用那把短刀殺死我們行嗎?』

  「『行,瓦西麗姬。』塞利姆平靜地回答說。

  「這時突然好像聽到有許多人的喊聲。我們聽清楚了:那是歡呼聲。衛士們在呼喊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個法蘭克人的名字。顯然,他帶回了蘇丹皇帝的答覆,而且是個令人鼓舞的答覆。」

  「您記不起這個名字了嗎?」莫爾塞夫問了一句,想幫助她喚起這個回憶。

  基督山對海黛做了個表情。

  「我記不起來了,」海黛說,「歡呼聲愈來愈響,腳步聲也愈來愈近了;有人在沿著階梯往地下室走來。

  「塞利姆舉起長矛。

  「地面的陽光滲漏下來,地下室的入口看上去藍幽幽的。不一會兒,在幽暗的光線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什麼人?』塞利姆大喝一聲。『不管你是誰,不許再往前走一步。』

  「『榮耀歸於蘇丹!』那人說,『阿裡總督得到赦免了。他不僅被免於一死,而且被賜還了財富和產業。』

  「母親高興地喊了一聲,把我緊緊地摟在她的心口。

  「『站住!』塞利姆瞧見她要朝洞口奔去,對她說,『你要知道,我還沒見到戒指。』

  「『你說得對。』母親說著,雙膝跪在地上,把我舉向天空,彷彿她在為我向天主祈禱的同時,還要把我舉得離天主更近些。」

  說到這兒,海黛第二次停了下來。只見她情緒非常激動,慘白的額頭淌著汗,哽噎的聲音彷彿卡在乾澀的喉嚨口說不出來。

  基督山往杯子裡倒了點冰水遞給她,用溫和中帶有些許命令意味的語調對她說:

  「勇敢點,我的孩子!」

  海黛擦了擦眼睛和前額,繼續往下說:

  「這時,我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已經認出了帕夏的使者是誰:他是個朋友。

  「塞利姆也認出了他。但這個剛直的年輕人腦子裡只知道一件事:服從主人的命令!

  「『是誰派你來的?』他問。

  「『是我們的主人阿裡-台佩萊納派我來的。』

  「『如果你是阿裡派來的,你一定知道你該給我帶來什麼東西。』

  「『是的,』來人說,『我帶來了他的戒指。』

  「說這話的同時,他把一隻手舉到頭上;但因為離得太遠,光線又太暗,塞利姆從我們站的地方沒法看清他手裡的東西。

  「『我看不清你拿的是什麼。』塞利姆說。

  「『你走過來,』使者說,『要不,我往前走。』

  「『咱倆誰也別往前走,』年輕衛士回答說,『把你給我看的東西放在你現在站的地方,就在那塊有亮光的地方。然後你往後退,先讓我看清了再說。』

  「『好。』使者說。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指定的地方,往後退了一段距離。

  「我們的心怦怦直跳。那件東西看上去果真是個戒指;不過,那是不是我父親的戒指呢?

  「塞利姆手裡握著點燃的火繩的一端,向洞口走去。他在那片光線中彎下腰去,臉露喜色地拾起那件信物。

  「『是主人的戒指,』他吻著戒指說,『太好了!』

  「他把火繩扔在地上,踩滅了它。

  「那使者驚喜地大喊一聲,拍了一下巴掌。聽到這個暗號,四名庫爾希手下的土耳其士兵奔上前來,五人一齊出手,塞利姆身中五刀倒了下去。

  「這些土耳其士兵被自己幹下的暴行刺激得狂熱起來。他們剛才嚇白的臉還沒來得及泛上血色,卻已經一邊在地下室四處亂躥搜尋火種,一邊在裝滿金幣的錢袋上打起滾來。

  「母親趁亂抱起我就走,機靈地穿過只有我們知道的蜿蜒曲折的通道,一直來到通涼亭的暗梯門前,這時只聽見裡面是一片令人恐怖的混亂的聲音。

  「底層的幾個大廳裡,到處都是庫爾希的土耳其士兵。

  「母親正要去推那扇小門,猛然聽見裡面響起帕夏變得十分可怕的聲音。

  「母親把一隻眼睛貼在板縫上。我眼前碰巧有個洞眼,我也往大廳裡望去。

  「『你們想要做什麼?』父親對面前的那些人喝道,他們中的一個人拿著一張寫著金字的紙。

  「『我們想要做的,』這個人回答說,『就是讓你知道陛下的旨意。你看見這道敕令了嗎?』

  「『看見了。』父親說。

  「『那好!你唸唸吧;他要你的頭。』

  「父親爆發出一陣比怒聲痛斥更令人畏懼的大笑。笑聲未落,兩發槍彈從他短槍的槍膛裡射出,打死了面前的兩個人。

  「希臘衛士原先都臉衝著地,匍匐在父親身邊,這會兒躍身而起開了火。大廳裡到處是喊聲、火光和硝煙。

  「另一方也開了火,槍彈飛過來射穿我們四周的板壁。

  「哦!我的父親,阿裡-台佩萊納總督,手握彎刀,臉上被火藥薰得黑黑的,挺立在槍林彈雨之中,顯得那麼英武,那麼高大!敵人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塞利姆!塞利姆!』他大聲喊道,『點火衛士,履行你的職責吧!』

  「『塞利姆死了!』一個像是從大廳底下發出的聲音回答說,『而你,阿裡老爺,你也完蛋啦!』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聲沉悶的炸裂聲,父親身邊的地板都炸飛了。

  「土耳其士兵從地板的缺口往上射擊。有三四名希臘衛士被從下往上的子彈射穿身體,倒了下來。

  「父親大吼一聲,伸開手指插進槍眼,把整個一片地板掀了起來。

  「從這個缺口裡,立刻射上來二十多發槍彈,頓時硝煙升騰而起,猶如從火山口噴發出來,吞沒了四周的帷幔。

  「在這片可怕的槍林彈雨中,在這片嚇人的廝殺聲中,有兩聲槍響格外清晰,有兩聲吼叫格外揪人肺腑,使我恐怖得周身冰涼。那是射中父親的兩發致命的槍響和他發出的兩聲吼叫。

  「但他依然用手攀住窗臺挺立著。母親拼命搖著門,想去跟他死在一起;但這扇門從裡面鎖上了。

  「父親周圍,希臘衛士在臨死前痙攣地扭曲著身子。有兩三個沒有受傷或只受了輕傷的衛兵,跳窗奪路而走。就在這時,整個地板嘎嘎作響,搖搖晃晃地要坍陷下去。父親一條腿跪在了地上;剎那間二十條胳膊同時伸向他,手中握著的彎刀、短槍、匕首同時向他擊出,頓時火光衝天,硝煙彌漫,父親消失在這群又號又叫的魔鬼噴出的濃煙烈霧中,就像地獄在他腳下裂了個口子。

  「我只覺得自己滾到了地上:母親昏厥了過去。」

  海黛的雙臂無力地垂在身邊,呻吟一聲,對伯爵望去,像是在問他,對她的服從是否感到滿意了。

  伯爵立起身走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用希臘語對她說:

  「歇一下吧,親愛的孩子,你要想到天主是會懲罰那些叛徒的,這樣你才能鼓起勇氣來。」

  「這真是個怕人的故事,伯爵,」阿爾貝說,他被海黛慘白的臉色嚇壞了,「現在我真後悔,不該魯莽地提出這麼個殘酷的要求。」

  「沒關係。」基督山回答說。

  他把一隻手放在年輕姑娘的頭上。

  「海黛是個勇敢的姑娘,」他接著說,「有時候她覺得把自己苦難的遭遇講出來,會減輕一些痛苦。」

  「因為,我的大人,」年輕姑娘急切地說,「因為我受過的苦難會使我記起你對我的恩情。」

  阿爾貝好奇地望著她。她還沒有講到他最想知道的事情:她是怎麼成為伯爵的女奴的。

  海黛從伯爵和阿爾貝兩人的目光中,看出了其中表示的同樣的要求。

  她繼續說:

  「等到母親恢復知覺,我們已經是在土耳其統帥的面前了。

  「『你們殺了我吧,』母親說,『但不要玷辱阿裡遺孀的名譽。』

  「『這話你不用對我說。』庫爾希說。

  「『那對誰說?』

  「『對你的新主人。』

  「『誰?』

  「『這一位。』

  「庫爾希指給我們看的人,就是對父親的死負有最深重罪責的那個軍官。」年輕姑娘壓抑著滿腔悲憤說。

  「後來,」阿爾貝問,「你們就當了那個人的奴隸?」

  「沒有,」海黛回答說,「他不敢把我們留下,把我們賣給了去君士坦丁堡的奴隸販子。我們穿過希臘,精疲力盡地來到土耳其京城。城門口擠滿看熱鬧的人,他們看見我們,讓出了一條路讓我們過去。這時,母親順著周圍那些人的目光往上看去,猛然間發出一聲慘叫,一邊對我指著城門上懸著的那顆人頭,一邊就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地上。

  「在這顆人頭下面有一行字:

  「這是約阿尼納帕夏阿裡-台佩萊納的頭顱。

  「我哭著想把母親扶起來,但她已經死了!

  「我被帶到市場上。一個有錢的亞美尼亞人買下了我,他訓練我,請了教師教我各門技藝,等我長到十三歲時,就把我賣給了馬哈茂德蘇丹 [13] 。」

  「我就是從他手裡把她買過來的,」基督山說,「代價麼,我已經對您說過了,阿爾貝,就是跟我裝印度大麻的小盒子配對的那塊祖母綠。」

  「哦!你真好,你真偉大,我的大人,」海黛吻著基督山的手說,「我能夠有你這樣的主人,真是太幸運了!」

  聽了剛才的故事,阿爾貝神情茫然,一時回不過神來。

  「把您的咖啡喝了吧,」伯爵對他說,「故事講完了。」

  [1] 1572年8月24日夜,天主教徒在巴黎大肆屠殺胡格諾教徒。這一天是聖巴托羅繆節,所以這次慘案又稱為「聖巴托羅繆之夜」。這場對新教徒的屠殺的主要策劃者是法國王太后,即查理九世的母親卡特琳·德·美第奇。

  [2] 伊希斯是古代埃及神話中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據說她能知道人們的隱私並預知未來。祭祀伊希斯的活動具有神秘性質,參加祭祀的人要吃齋、祈禱,早晚都參加遊行儀式。

  [3] 狄奧尼西奧斯(約西元前395—西元前340):古希臘敘拉古僭主,被希臘將軍蒂莫萊翁擊敗後遭放逐。

  [4] 義大利文:夫人。

  [5] 《聖經·舊約》箴言第十九章:「憐憫貧窮的,就是借給耶和華,他的善行,耶和華必償還。」

  [6] 這是羅馬詩人恩尼烏斯(西元前239—西元前169)的一部失傳詩劇中的一句話,由西賽羅摘錄傳世。

  [7] 此處原文為séraskier,指舊時土耳其軍隊的統帥。

  [8] 法蘭克人原指五世紀時入侵西羅馬帝國的日爾曼民族。日爾曼民族的這一分支,日後居住在法國和德國地區。此處法蘭克人泛指法國人。

  [9] 此處指一種古代計量單位,每利弗爾約合半公斤。各省度量標準略有不同。

  [10] 希臘境內山系,傳說中阿波羅和繆斯諸神的居住地。

  [11] 克裡特:希臘南部島嶼。泛指希臘。

  [12] 狄俄尼索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即羅馬神話中的巴克斯。

  [13] 當時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君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52

第七十八章 約阿尼納專訊

  弗朗茲走出諾瓦蒂埃房間時踉踉蹌蹌、茫然失措的模樣,連瓦朗蒂娜看了也心中不忍。

  維爾福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幾句話,就趕緊逃回自己的書房。兩小時後,他收到下面的這封信:

  鑒於今晨揭露的情況,諾瓦蒂埃·德·維爾福先生已斷無可能同意與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家族聯姻。德·維爾福先生對今晨所述之事看來早已知悉,而竟未及時知照,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對此感到不勝驚駭之至。

  這時候,如果有誰見到遭此打擊嗒然若喪的檢察官,準會相信他事先絕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確實,他怎麼也想不到父親會這麼口沒遮攔,或者說這麼魯莽造次,竟然會把這段往事和盤托出。說句公道話,由於諾瓦蒂埃先生一向不把兒子的意見放在眼裡,始終不屑於把這件事的真相對維爾福講明,所以維爾福一直以為德·蓋斯內爾將軍,或者說德·埃皮奈男爵——怎樣稱呼,要看講話的人願意說他的名字,還是願意稱呼他的爵位而定——是遭人暗殺,而並非死於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

  這封言辭激烈的信,出自一個從來都是對他謙恭有加的年輕人之手,這對像維爾福這樣的人的自尊心,是個致命的打擊。

  他剛回到書房不一會兒,妻子就進來了。

  弗朗茲被諾瓦蒂埃先生那麼叫走,使當時在場的人都大為驚訝,德·維爾福夫人獨自陪著公證人和證婚人留在客廳裡,處境愈來愈尷尬。於是她決定也離開一會兒,臨走前她對大家說,她去打聽一下消息。

  德·維爾福先生只告訴她說,諾瓦蒂埃先生向他和德·埃皮奈先生作了一番解釋,其結果就是瓦朗蒂娜和弗朗茲的婚事告吹。

  這個消息,對等候在客廳裡的那些人難於啟齒;所以德·維爾福夫人回到客廳時,只說是諾瓦蒂埃先生在談話開始時突然發病,因而婚約自然只能推遲幾天再簽署了。

  這種說法,實在無法讓人相信,況且在這以前又剛發生過同類性質的兩樁不幸事件。在場的人先是驚愕地面面相覷,隨即不置一詞,紛紛抽身告退。

  這當兒,又驚又喜的瓦朗蒂娜擁抱了羸弱的老人,感謝他一舉擊碎了她已經以為無望掙斷的鎖鏈,隨後就表示她想回自己房間去稍作休息,諾瓦蒂埃用目光答允了她的請求。

  不過,瓦朗蒂娜並沒有真的上樓去,一出老人的屋子,她就沿著走廊跑去,穿過小門來到花園。在那些接踵而至的事情中間,有一種影影綽綽的令人恐怖的東西,始終縈繞在她心頭。她一直在擔心,說不定什麼時候,莫雷爾會臉色慘白、神色嚇人地出現在面前,就像萊文斯伍德領主來怒斥拉美莫爾的露契亞負心 [1] 那樣。

  她這會兒跑到大鐵門跟前,來得可正是時候。馬克西米利安先前瞧見弗朗茲和德·維爾福先生一起離開公墓,覺得事情不妙,就跟在他們後面。後來,瞧見弗朗茲進了維爾福先生的府邸,瞧見他匆匆離去,帶了阿爾貝和夏托—勒諾一起回來,他覺著事情已無可懷疑,於是當即趕到苜蓿地準備應付面臨的局面。他相信瓦朗蒂娜一有機會就會脫身跑來的。

  他沒想錯;那只湊在鐵門洞眼上的眼睛,果然看見了年輕姑娘的身影。她一改戰戰兢兢的常態,徑直朝鐵門奔來。馬克西米利安一看見她的臉,就放下了心,一聽見她說的第一句話,就高興得跳了起來。

  「我們得救了!」瓦朗蒂娜說。

  「我們得救了!」莫雷爾重複說,幾乎不相信自己能有這樣的幸福,「是誰救了我們?」

  「是我祖父。哦!您一定要好好愛他,莫雷爾。」

  莫雷爾發誓全心全意愛這位老人,他發這個誓並沒有半點躊躇,因為此時此刻,他不單願意把老人當作朋友或祖父那樣去愛他,而且願意把他當作神靈那樣崇拜他。

  「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雷爾問,「他用的是什麼好辦法?」

  瓦朗蒂娜剛想開口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驟然想到這事後面隱藏著一段可怕的秘密,而且這秘密牽涉到的不光是祖父一個人。

  「等以後吧,」她說,「我會把一切都告訴您的。」

  「什麼時候?」

  「等我做了您妻子以後。」

  這是莫雷爾最心愛的話題,一提到這事,莫雷爾就什麼都肯答應。所以,他甚至答應說,一天工夫就知道這麼些事情,的確是夠多了,對此他應該滿足。但他堅持非要瓦朗蒂娜答應他第二天晚上再跟他會面,然後才肯離去。

  瓦朗蒂娜答應了莫雷爾的要求。她眼裡看出去的一切都變了樣;現在要她相信她會嫁給馬克西米利安,可比一小時前要她相信自己可以不嫁給弗朗茲容易多了。

  這當兒,德·維爾福夫人上樓進了諾瓦蒂埃的房間。

  諾瓦蒂埃看她的眼神陰沉而嚴厲;他看起她來,向來用的是這種眼神。

  「先生,」她對他說,「瓦朗蒂娜婚事告吹的事,就不用我來告訴您了,既然這事就是在這兒發生的。」

  諾瓦蒂埃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但是,」德·維爾福夫人繼續說,「有一件事您是不知道的,先生,那就是我一直反對這樁婚事,從一開始就不贊成。」

  諾瓦蒂埃望著兒媳婦,表示他在等著她的下文。

  「不過現在,既然您很嫌惡的這門婚事已經作罷,我倒想來對您說一件德·維爾福先生和瓦朗蒂娜都沒法開口的事兒。」

  諾瓦蒂埃的目光在問:「是什麼事?」

  「我是作為唯一有權提出這個請求的人,先生,」德·維爾福夫人繼續說,「因為我是唯一不能從中受益的人。我請求您把您的財產賜還您的孫女——我沒有為她請求您的寵愛,因為那是她始終享有的。」

  諾瓦蒂埃的目光一時間顯得有些猶豫:他顯然是想弄明白這個請求的用意,但沒能做到。

  「我能期望,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您的意思是跟我提的請求一致的嗎?」

  「是的。」諾瓦蒂埃說。

  「那麼,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我就懷著感激和愉快的心情告退了。」

  她向諾瓦蒂埃先生行個禮,退了出去。

  第二天諾瓦蒂埃就派人去請公證人來:前一份遺囑作廢,重立了一份,申明財產悉數留給瓦朗蒂娜,條件是誰也不能讓她離開他的身邊。

  於是,有人算了這麼一筆帳:德·維爾福小姐已經是德·聖梅朗侯爵和侯爵夫人的遺產繼承人,現在又重新得到祖父的寵愛,所以她有一天將會有年金達三十萬利弗爾的財產。

  正當維爾福府上婚事驟變之時,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接待了基督山伯爵的來訪。然後,他準備前去拜訪唐格拉爾;為了表示對這位銀行家的熱忱,他身穿全套少將軍服,佩掛全部十字勳章,吩咐套上最好的轅馬。裝束安排停當以後,他就乘車前往昂坦堤道街。當僕人進來向唐格拉爾通報時,唐格拉爾正在記他的月結帳目。

  近幾個月來,每逢有人在這個當口來拜訪這位銀行家,都甭想見到他有好臉色。

  所以,唐格拉爾一看見這位老朋友,就擺出一種莊嚴凝重的神氣,煞有介事地坐在自己的扶手椅裡。

  平日裡刻板無趣的莫爾塞夫,這會兒做出一副笑容可掬、親熱體己的模樣。他滿心以為,只要自己開誠佈公地一談,十拿九穩對方會以禮相待;因此,他決定不兜圈子,開門見山說:

  「男爵,今天我特地登門拜訪。當年說定的事,咱們一直沒有具體地談一談……」

  莫爾塞夫說這話時,期待能看到銀行家臉上綻出笑容。這張臉陰沉沉的,他以為只是由於他久久不曾提起此事的緣故。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這張臉幾乎令人無法置信地變得更加沒有表情、更加冷冰冰了。

  這就是莫爾塞夫話說到一半,打住不說的原因。

  「什麼說定的事,伯爵先生?」銀行家問,彷彿他根本想不起來將軍說的是什麼意思。

  「噢!」伯爵說,「您是個講究禮節的人,親愛的先生,您這是在提醒我,禮儀所要求的繁文縟節還是不能省去的。那行!沒問題。您得原諒我;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這是頭一回考慮他的婚事,所以我還是個外行:好吧,我這就開始了。」

  說著,莫爾塞夫擠出一個笑容,起身向唐格拉爾深深一鞠躬,開口說道:

  「男爵先生,我榮幸地為犬子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向令嬡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求婚。」

  唐格拉爾卻並沒像莫爾塞夫所期待的那樣欣然接受求婚;只見他眉頭緊皺,聽任伯爵仍然那麼站著,並不請他坐下。

  「伯爵先生,」他說,「在給您答覆以前,我得先考慮一下。」

  「考慮一下!」莫爾塞夫說,他越發吃驚了,「我們第一次談起這樁婚事,還是八年前的事。這八年工夫,難道您還沒時間考慮一下嗎?」

  「伯爵先生,」唐格拉爾說,「天天都會有新的情況出現,即使是我們自以為考慮好了的事情,碰到新的情況也得重新考慮。」

  「究竟是怎麼回事?」莫爾塞夫問,「我簡直莫名其妙,男爵!」

  「我是說,先生,自從兩星期前出現了新的情況……」

  「對不起,」莫爾塞夫說,「咱們這不是在演戲吧?」

  「什麼叫演戲?」

  「嘿,咱們還是有話直說吧。」

  「我巴不得這樣呢。」

  「您見過基督山先生!」

  「我常見到他,」唐格拉爾彈彈胸前的襟飾,說,「他是我的朋友。」

  「好吧!您最近一次見到他時,對他說過我對這樁婚事好像有些漫不經心、優柔寡斷。」

  「有這回事。」

  「好!現在我來了。我既沒有漫不經心,也沒有優柔寡斷,這您都看見了,我來就是為了催促您履行自己的承諾。」

  唐格拉爾沒有回答。

  「難道您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莫爾塞夫說,「要不,難道您要我來對您提親,就是為了羞辱我好讓自己開開心?」

  唐格拉爾明白,如果讓對話再按這個調子繼續下去,他的處境會變得很不利。

  「伯爵先生,」他說,「我所持的保留態度使您感到驚訝,這原是很自然的事,我能夠理解這一點。所以,請相信我,對此感到痛苦的首先是我;請您相信,我之所以這麼做,完全是迫不得已。」

  「這些都是空話,親愛的先生,」伯爵說,「您去講給一個偶然遇到的人聽聽還差不多;但是德·莫爾塞夫伯爵不是那樣的人。當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去找另一個人,提醒他說話要算數,而那個人卻想賴帳的時候,他是有權利要求對方至少當場說出一個像樣的理由來的。」

  唐格拉爾心裡有些膽怯,但臉上不肯露出來:莫爾塞夫說話的口氣刺痛了他。

  「像樣的理由,我又何嘗沒有呢。」他說。

  「您這是什麼意思?」

  「要說像樣的理由,我有,但我說不出口呀。」

  「您要知道,」莫爾塞夫說,「您這麼吞吞吐吐,是無法讓我滿意的。不過,有一件事在我已經是很清楚了,那就是您拒絕這門親事。」

  「不,先生,」唐格拉爾說,「我只是暫時不作決定而已。」

  「可是,我想您總不至於以為,我會聽憑您這麼出爾反爾,低聲下氣地靜等您回心轉意對我開恩吧?」

  「那麼,伯爵先生,既然您不肯等,咱們就只當沒這回事好了。」

  伯爵緊咬嘴唇,直到咬得嘴唇滲出了血,才總算按捺住他那孤傲、暴烈的性子,沒有發作出來。他轉身向外走去;但剛走到客廳門口他就想到,照眼下這種局面,成為笑柄的只能是自己。這麼一想,腳步就停了下來。

  一道陰影掠過他的額頭,驅走了憤憤不平的驕矜之氣,留下隱約可見的不安神色。

  「哎,」他說,「親愛的唐格拉爾,咱們是多年的老相識了,彼此做事總得留個餘地吧。您得給我一個解釋,至少得讓我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倒楣事兒,才讓我的兒子失去了您的歡心。」

  「這不關子爵的事,我能對您說的就是這些,先生。」唐格拉爾回答說。瞧見莫爾塞夫的態度軟了下來,他又變得盛氣凌人了。

  「那麼這關誰的事呢?」莫爾塞夫臉色發白,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唐格拉爾的眼睛,他以一種以前不常有的自信的目光,盯住對方看著。

  「我不想作進一步的解釋,為此您還得感謝我才是。」他說。

  莫爾塞夫周身神經質地打起寒顫,這是強自壓下去的怒火引起的。

  「我有權利,」他竭盡全力克制住自己說,「而且我堅持要求您作出解釋。莫非您對德·莫爾塞夫夫人有什麼看法?莫非是我的財產不夠多?莫非是我的政治觀點跟您不同……」

  「都不是,先生,」唐格拉爾說,「如果是這些原因,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因為當初答應這門親事的時候,這些情況我都是知道的。不,您不用再問了,讓您這麼苦苦反省,我實在感到很不安。聽我說,咱們就到此為止吧。有個折中的辦法,就是擱一擱再說,既不算破裂,也不算訂約。有什麼好著急的呢,天主啊!我的女兒才十七歲,您的兒子也才二十一歲。在咱們暫時不提婚事的這段時間裡,時光照樣還會流逝,各種各樣的事情照樣還會發生。有時候,一些頭天晚上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事情,到第二天就一清二楚了;也有時候,說不定會突然爆出個料來,把人搞得臭不可聞。」

  「您說什麼,先生,什麼叫臭不可聞!」莫爾塞夫臉色慘白地大聲說,「您是說有人要搞臭我!」

  「伯爵先生,我看咱們別談這事了吧。」

  「難道,先生,我就得乖乖地接受您的退婚?」

  「感到痛心的首先是我,先生。是的,我比您更感到痛心,因為當初是我指望跟府上攀親的,如今婚事破裂,女方承受的損失當然要比男方來得大。」

  「好吧,先生,我們別再談了。」莫爾塞夫說。

  他窩著一肚子火,使勁揉著手套,出門而去。

  唐格拉爾注意到,莫爾塞夫始終不敢問,是不是由於他莫爾塞夫本人的原因,唐格拉爾才取消當初的承諾的。

  當晚,唐格拉爾跟幾個朋友談事情談得很晚。而最後一個離開銀行家府邸的,還是那位夫人小姐們小客廳裡的常客卡瓦爾坎蒂先生。

  第二天早晨,唐格拉爾剛醒來就吩咐要報紙,僕人立即拿了進來。他把三四份別的報紙往邊上一推,揀起《大公報》。

  這就是博尚當編輯部主任的那份報紙。

  唐格拉爾很快地撕開封套,急不可耐地打開報紙,匆匆掀過巴黎要聞,翻到社會新聞版,嘴角掛著陰鷙的笑容,定睛看著一篇加邊框的通訊。通訊的開頭是:約阿尼納專訊。

  「好嘞,」他看完以後說,「有了這一小則關於費爾南上校的報導,我十有八九就不用再去給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作什麼解釋了。」

  在這同時,也就是說,在早上九點的鐘聲敲響的當口,阿爾貝·德·莫爾塞夫穿著一身黑衣服,上下紐子扣得齊齊整整,神情激動、語氣生硬地在香榭麗舍林蔭道的宅邸前求見伯爵。

  「伯爵先生大約半小時前剛出去。」門房說。

  「巴蒂斯坦也一起去的嗎?」莫爾塞夫問。

  「沒有,子爵先生。」

  「叫巴蒂斯坦出來,我有話跟他說。」

  門房進去找那個貼身男僕;不一會兒,兩人一起出來了。

  「老弟,」阿爾貝說,「請原諒我的莽撞,但我要您親口回答我,您的主人真的是出去了嗎?」

  「是的,先生。」巴蒂斯坦回答說。

  「對我也是這個回答?」

  「我知道主人是很樂於見到先生您的,所以我對先生您是向來不敢怠慢的。」

  「你說得不錯,現在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要對他說。你看他會很晚才回來嗎?」

  「不會,因為他吩咐過十點鐘備好早餐。」

  「好吧,我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轉一圈,十點鐘再來。要是伯爵先生比我先到,請告訴他讓他等我。」

  「我一定轉告,先生只管放心。」

  阿爾貝讓輕便馬車就停在伯爵府邸門前他剛才下車的地方,自己徒步走去。

  走過寡婦街的時候,他好像覺得瞅見伯爵的馬車停在戈塞打靶場的門前。他走近一看,不僅認準了馬車,而且認出了車夫。

  「伯爵先生在打靶?」他問車夫。

  「是的,先生。」車夫回答說。

  果然,莫爾塞夫走近打靶場時,聽見幾下節奏分明的槍響。

  他走進靶場。

  靶場的侍者立在小花園裡。

  「對不起,子爵先生,」他說,「能不能請您稍等片刻?」

  「為什麼,菲力浦?」阿爾貝問,他是這兒的常客,不明白今天為什麼會被擋駕,心裡感到奇怪。

  「因為這會兒在打槍的先生喜歡獨自一人,不讓旁人看他打靶。」

  「連您也不讓看,菲力浦?」

  「您這不瞧見啦,先生,我也在門外。」

  「誰給他裝子彈呢?」

  「他的僕人。」

  「一個努比亞人?」

  「一個黑人。」

  「就是他。」

  「這麼說,您認識這位元爵爺?」

  「我來找他;他是我的朋友。」

  「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這就進去告訴他。」

  菲力浦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轉身走進靶棚。一秒鐘過後,基督山出現在門口。

  「請原諒我跟到您這兒來了,親愛的伯爵,」阿爾貝說,「不過我先得申明,這並不是您手下人的過錯,而完全是我的冒昧造次。我到過您的府上;僕人告訴我說您已外出,但十點鐘要回去用早餐的。我就這麼順路走走,想等到十點鐘再回去,走著走著,瞧見了您的馬和車子。」

  「您對我說這些話,敢情是要我請您共進早餐哪。」

  「不,謝謝,這會兒我可沒心思用早餐。說不定稍晚些時候我可以陪您一起用早餐,但心情當然也好不了!」

  「您在說什麼呀?」

  「親愛的,我今天要決鬥。」

  「您?什麼緣故?」

  「當然是跟人算帳!」

  「對,這我懂,可到底是為了什麼緣故呢?決鬥的原因可是五花八門的,這您也明白。」

  「為了榮譽的緣故。」

  「喔!這可是個正經事兒。」

  「當然是正經事,所以我特地來請您幫個忙。」

  「幫什麼忙?」

  「做我的證人。」

  「這下問題嚴重了;咱們別在這兒談了,一起回我那兒去吧。阿裡,備水。」

  伯爵撩起袖子,走進靶棚前面的一間小屋。射手們通常都在那裡面洗手。

  「您進來呀,子爵先生,」菲力浦低聲說,「我給您看件怪事兒。」

  莫爾塞夫走進靶棚。正面的靶板上沒有靶紙,只是貼著幾張撲克牌。

  遠遠望去,莫爾塞夫以為那是一副同花順子;從A到十點都齊了。

  「啊哈!」阿爾貝說,「您是在玩牌呀?」

  「不,」伯爵說,「我是在做牌。」

  「此話怎講?」

  「哦,您瞧見的這些牌原先都是A和兩點;不過我用子彈做出了三點,五點,七點,八點,九點和十點。」

  阿爾貝走近靶板。

  果然,子彈不偏不倚地在紙牌上該加點的地方穿過,橫豎恰好對齊,距離也精確之至。在走近靶板的途中,莫爾塞夫還撿起了兩三隻燕子,它們是不小心飛進伯爵的手槍射程,被伯爵打下來的。

  「神乎其神!」莫爾塞夫說。

  「有什麼辦法呢,親愛的子爵,」基督山用阿裡遞上來的毛巾揩著手說,「總得找點事兒,消磨一下閒置時間啊。請過來吧,我等著您呢。」

  兩人登上基督山的雙座轎式馬車,不一會兒,馬車就把他倆載到了三十號的門前。

  基督山領著莫爾塞夫走進書房,請他在一張椅子上就座。兩人都坐了下來。

  「現在,咱們平心靜氣地來談談吧。」伯爵說。

  「您瞧,我完全是平心靜氣的。」

  「您要跟誰決鬥?」

  「博尚。」

  「他不是您的朋友嗎!」

  「決鬥的對手往往是朋友。」

  「至少總該有個原因吧?」

  「有一個原因。」

  「他對您怎麼啦?」

  「昨晚的報紙上,有……喏,您自己看吧。」

  阿爾貝把一份報紙遞給基督山,伯爵接過去唸道:

  約阿尼納專訊:

  本報得悉一段至今無人知曉或至少未見披露的史實。阿裡-台佩萊納總督的城堡,當初乃由其極為信任的一名法國軍官出賣給土耳其人。這名軍官名叫費爾南。

  「嗯!」基督山問,「這個消息又怎麼惹惱您啦?」

  「什麼!怎麼惹惱我啦?」

  「是啊。約阿尼納的城堡是一個名叫費爾南的軍官出賣的,這關您什麼事呢?」

  「這關我的事,因為我父親德·莫爾塞夫伯爵的教名就是費爾南。而且他還在阿裡帕夏麾下服過役。他曾為希臘人的獨立而戰鬥過。陰險的誹謗就是衝這事來的。」

  「噢!親愛的子爵,咱們說話可得有根據!」

  「我向來如此。」

  「您倒說說看:在法國有誰會知道那個軍官費爾南和德·莫爾塞夫伯爵是同一個人;這會兒又有誰還會對約阿尼納去操那份心——我想它是一八二二年或者一八二三年淪陷的吧?」

  「那傢伙陰險也就陰險在這兒。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不聲不響,直等到今天才把大家早已遺忘的陳年舊帳翻出來,用意就是要抖落出一樁醜聞,來污辱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呵!既然我從父親那兒繼承了他的姓氏,我就絕不會讓這個姓氏蒙受絲毫的恥辱。這條消息是博尚的報紙發的,我要請兩位證人去找博尚,讓他收回這條消息。」

  「博尚不會這麼做的。」

  「那麼我們就得決鬥。」

  「不,你們決鬥不起來的,因為他會回答您說,當年在希臘軍隊裡說不定有五十個軍官叫費爾南。」

  「他就是這麼回答,我也要跟他決鬥。呵!我要讓這一切都見鬼去……我父親,他是位高尚的軍人,他的戎馬生涯戰功赫赫……」

  「博尚也許還會說: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個費爾南跟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全然不相干,儘管伯爵先生的教名也叫費爾南。」

  「我一定要他完全收回這條消息,光那麼說說是沒法叫我滿意的!」

  「那麼,您執意要讓證人去見他?」

  「是的。」

  「您錯了。」

  「您的意思是說,您拒絕我剛才的要求,不肯幫這個忙囉?」

  「哦!您是知道我對決鬥抱什麼觀點的。我在羅馬給您講過我的看法,您還記得吧?」

  「可是,親愛的伯爵,今天早上,就是剛才,我還看見您在做一件跟您的觀點很不一致的事情。」

  「那是因為,親愛的朋友,您也明白,凡事都不能過於迂執。一個人生活在瘋子中間,就也得學得瘋瘋癲癲才行;說不定哪一天,會有個愣頭愣腦的人就像您這會兒去找博尚吵架一樣,無緣無故地來找我吵架,抓到一點碴兒就打發證人尋上門來,或者乾脆在大庭廣眾羞辱我一番。嗐!這個愣頭愣腦的傢伙,我當然得殺了他。」

  「那麼,您承認您自己也有可能決鬥?」

  「當然!」

  「好!那您幹嘛不讓我決鬥呢?」

  「我沒說您不能決鬥。我只是說,決鬥是件大事情,事先得鄭重考慮。」

  「他侮辱我父親,鄭重考慮過了嗎?」

  「要是他事先沒有鄭重考慮,這會兒也承認了,您就不該再跟他鬥氣。」

  「哦!親愛的伯爵,您實在太寬容啦!」

  「您呢,實在太苛刻。噯,假定……請您聽仔細了,我們假定……我這麼說您可別動火啊!」

  「我聽著呢。」

  「假定報導的消息是確實的……」

  「一個兒子是無法容忍這樣一個有損他父親名譽的假定的。」

  「哎!我的天主!這年頭,有多少事情我們都容忍了下來哦!」

  「這正是時代的弊病。」

  「您想實行改革?」

  「對,一旦事情跟我有關。」

  「我的天主!您這人可真有點刻板,親愛的朋友!」

  「我就是這麼個人。」

  「就連忠告也聽不進嗎?」

  「朋友的忠告是聽得進的。」

  「您看我是朋友嗎?」

  「是的。」

  「那好!請您在打發證人去找博尚以前,先把這事再打聽一下。」

  「找誰打聽?」

  「問得好!比如說,可以找海黛。」

  「幹嘛要弄個女人攪和進來,她能做什麼?」

  「比如說,您可以告訴她說,您的父親跟她父親的戰敗和死難都毫不相干,或許,您也可以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假如說您父親不巧……」

  「我對您說過了,親愛的伯爵,我無法容忍這種假設。」

  「這麼說,您拒絕這麼做?」

  「我拒絕。」

  「毫無商量餘地?」

  「毫無商量餘地。」

  「那就請容我最後再奉勸一句。」

  「好吧,但這只能是最後一句。」

  「您不願聽?」

  「不,我在洗耳恭聽呢。」

  「您別打發證人去找博尚。」

  「怎麼?」

  「您自己去找他。」

  「這樣做不合規矩。」

  「您這事本來就出格。」

  「為什麼要我自己去,嗯?」

  「因為您自己去,事情就仍然是在您和博尚之間。」

  「請再說得明白些。」

  「行。要是博尚願意收回那條消息,那就該讓他有個機會表示他的誠意:反正那條消息總歸是要收回的。反過來,要是他不肯收回,那時候再讓兩個外人參與這樁秘密也不遲。」

  「那不是什麼外人,而是兩個朋友。」

  「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人。」

  「喔!那怎麼會呢!」

  「有例為證:博尚。」

  「所以……」

  「所以,我勸您謹慎行事。」

  「所以,您認為我該親自去找博尚?」

  「是的。」

  「單獨去?」

  「單獨去。您希望別人的自尊心對您作出讓步,您就得先顧及對方的自尊心,保全他的面子,不讓他為難。」

  「我看您說得有道理。」

  「啊!那太好了!」

  「我單獨去找他。」

  「去吧。不過,要是乾脆不去,恐怕更好。」

  「這不行。」

  「那就請便吧;這總要比您原先的打算好些。」

  「不過,要是到時候我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最後還是得決鬥,那麼您願意當我的證人嗎?」

  「親愛的子爵,」基督山非常嚴肅地說,「您想必也知道,在某些合適的時間和地點,我已經為您竭誠地效過勞;但是您提的這個要求,恕我難以從命。」

  「什麼原因?」

  「也許日後您會知道的。」

  「那現在呢?」

  「這是我的秘密,還請多包涵。」

  「好吧。我去找弗朗茲和夏托—勒諾。」

  「去找弗朗茲和夏托—勒諾,那再合適不過了。」

  「不過,要是我真的決鬥,您總肯教我幾招劍法,或者指點一下我的槍法吧?」

  「不,這又是件我無法從命的事情。」

  「喔,您真是個怪人!這麼說您是一點兒也不肯沾邊囉?」

  「確實如此。」

  「那咱們就談到這兒吧。再見,伯爵。」

  「再見,子爵。」

  莫爾塞夫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他在宅邸門前登上自己的輕便馬車,使勁按捺住滿肚子的火氣,驅車去會博尚;博尚此刻在他的報館裡。

  阿爾貝來到了報館門前。

  博尚待在一間光線很暗、積滿灰塵的辦公室裡。報館的編輯部,似乎從有這名稱的時候起就是這副模樣的。

  當差的通報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先生來訪。他讓當差的再報了一遍,可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大聲說:

  「請進!」

  阿爾貝出現在門口。博尚見真是自己的朋友來訪,驚奇得喊出聲來,而這時阿爾貝正跨過一捆捆新聞紙,步履艱難地從一摞摞報紙中間走過來,報紙從走道的鑲木地板一直堆到辦公室的紅方磚地上,到處都是。

  「這兒走,這兒走,親愛的阿爾貝,」博尚邊說邊向年輕人伸出手去,「什麼風把給您吹來的?您是像小拇指那樣迷路了,還是特地來請我去吃早飯?請自個兒找把椅子;喏,那兒,天竺葵旁邊有一把,這裡就只有這盆天竺葵在提醒我,世界上除了一張張報紙,另外還有幾張葉子呢。」

  「博尚,」阿爾貝說,「我來就是跟您談報紙的。」

  「您,莫爾塞夫?跟我談報紙?」

  「我要您登一個更正啟事。」

  「登更正啟事?什麼事情要更正,阿爾貝?可您倒是坐呀!」

  「謝謝。」阿爾貝略略頷首回答。

  「您得先把事情說說清楚吧。」

  「有一條消息損害了我的家人的名譽,我要求作出更正。」

  「是嗎!」博尚驚奇地說,「哪條消息?這不可能吧。」

  「那條約阿尼納專訊。」

  「約阿尼納?」

  「對,約阿尼納。看起來您當真不明白我的來意?」

  「我憑名譽起誓……巴蒂斯特!昨天的報紙!」博尚喊道。

  「不用,我給您帶來了。」

  博尚低聲唸道:

  「約阿尼納專訊……」

  「您得明白,這事非常嚴重。」等博尚唸完以後,莫爾塞夫說。

  「這個軍官是您的親戚?」編輯部主任問。

  「是的。」阿爾貝漲紅著臉說。

  「嗯!您要我怎麼做,才能讓您滿意呢?」博尚口氣溫和地說。

  「我希望,親愛的博尚,您能收回這個報導。」

  博尚目不轉睛地望著阿爾貝,流露出寬厚溫存的表情。

  「噢,」他說,「這事咱們可得好好談談。登更正啟事不是件小事情。您先坐下,我再把這段報導看一遍。」

  阿爾貝坐下。博尚比剛才更仔細地,又把朋友提出責難的那幾行文字看了一遍。

  「好!您也看見了,」阿爾貝語氣很決絕,甚至很生硬地說,「您的報紙侮辱了我的家庭的成員,我要求您更正。」

  「您……要求……」

  「對,我要求!」

  「請允許我對您說一句,您可不是議員先生,親愛的子爵。」

  「我也不想當議員,」年輕人立起身來說,「我只要求對您昨天發表的一條消息作出更正,而且這事非做不可。您好歹也算是我的朋友,」阿爾貝看到博尚帶著輕蔑的表情昂起頭來,就抿緊嘴這麼說,「您好歹也算是我的朋友,既然如此,我希望您對我有足夠的瞭解,知道我碰到這種情況是非常固執的。」

  「如果說我曾經是您的朋友,那麼,莫爾塞夫,您方才的這番話已經使我忘卻了這一點……好了,我們都別發火,至少暫時先別發火……您瞧您,風風火火的,一觸即跳……哎,這個叫費爾南的是您的什麼親戚?」

  「他不是別人,」阿爾貝說,「就是我的父親費爾南·蒙代戈先生,德·莫爾塞夫伯爵,浴血沙場不下二十處的老軍人,現在居然有人想往他那高貴的傷瘢上抹陰溝裡的污泥。」

  「是您父親?」博尚說,「那就另當別論了。我理解您的憤慨,親愛的阿爾貝……請讓我再唸一遍……」

  他又唸了一遍這條消息,這一回是逐字逐句仔仔細細看的。

  「有什麼地方能讓您看出,」博尚問,「報上的費爾南就是您父親呢?」

  「沒有什麼地方,這我知道;可是別人會看出來的。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才要求對這條消息闢謠。」

  聽到

  我要求

  這三個字,博尚抬起頭來望瞭望莫爾塞夫,旋即垂下眼瞼,思考了一會兒。

  「您決定對這條消息闢謠嗎,博尚?」莫爾塞夫問道,儘管他竭力在控制自己,但火氣還是在往上冒。

  「是的。」博尚說。

  「好極了!」阿爾貝說。

  「但要到我能肯定報導不實的時候。」

  「什麼?」

  「是的,這件事情應該說清楚;我會把它說清楚的。」

  「這件事您有什麼要說清楚的,先生?」阿爾貝再也按捺不住了,「如果您認為那不是我父親幹的,就請您馬上這麼說。而如果您認為是他幹的,您也得給我說出個理由。」

  博尚嘴角掛著他那獨特的微笑,望著阿爾貝。這種微笑往往可以表現出各種不同情緒之間的微妙差別。

  「先生,」他說,「既然您來了,而且目的就是要我說清楚這個理由,那麼一開頭就該這麼做,根本用不著讓我花上半個鐘頭,耐著性子聽您跟我說什麼友情和別的廢話。好吧!咱們是不是就該決鬥了呢?」

  「沒錯,要是您不肯收回這種無恥的誹謗!」

  「且慢!請您收起您的威脅,阿爾貝·蒙代戈先生,德·莫爾塞夫子爵。我不能容忍我的敵人威脅我,更不能容忍我的朋友這樣做。您是說,即便我憑名譽起誓,我對報導費爾南上校的消息事先一無所知,您也非得要我闢謠不可嗎?」

  「對,非得闢謠不可!」阿爾貝說,他已經開始失去理智了。

  「要不然您就跟我決鬥?」博尚接著說,語氣依然很平靜。

  「對!」阿爾貝提高嗓門說。

  「好吧!」博尚說,「親愛的先生,這就是我的回答:這條消息不是我經手發的,我對此事一無所知。但是您的所作所為,引起了我對這條消息的關注,我決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所以,是闢謠,還是證實,要等情況弄清楚以後再定。」

  「先生,」阿爾貝立起身來說,「那就請讓我的證人來見您吧。您可以跟他們商定選什麼地點和用什麼武器。」

  「很好,先生。」

  「那麼,如果您不反對的話,今晚或至遲明天,我們在決鬥場上見。」

  「不,不!我要等時間合適才跟您在決鬥場上見。我有權選適當的時間,因為我是接受挑釁的一方,而依我看,現在時間還不合適。我知道您的劍使得挺棒,我可不怎麼樣;我知道您六槍能打中三次靶心,這上面我跟您旗鼓相當;我知道咱倆的決鬥是一場生死攸關的決鬥,因為您很勇敢而……我也一樣。所以我不想無緣無故地殺死您或讓您殺死。現在該輪到我來問您了,我的問題是直截了當的。

  「您對這個更正啟事真的看重到如此地步,儘管我對您說過不止一遍,而且憑榮譽向您保證過我對這條消息並不知情,儘管我告訴過您,除了像您這樣聰明的雅弗 [2] ,誰也不可能猜到那個名叫費爾南的人就是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可是,只要我不登更正,您就還是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嗎?」

  「我堅持要作更正。」

  「那好!親愛的先生,我同意跟您拼個你死我活,但是我要求等三個星期;三個星期以後,我會對您說:『喔,那條消息是假的,我更正』;或者我會說:『喔,那條消息是真的』,然後就從劍鞘裡拔出劍,或者從槍匣裡掏出槍來,兩樣武器任您選。」

  「三個星期!」阿爾貝喊道,「三個星期對我來說就是蒙羞含辱的三個世紀哪!」

  「假如您還是我的朋友,我就會對您說:『耐心點兒,朋友。』可是您自己要把我當仇人,所以我只能對您說:『這關我什麼事,先生!』」

  「好吧,就三個星期,」莫爾塞夫說,「可您得記住,三個星期以後,決不能再有任何拖延,您也甭想再找什麼藉口……」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先生,」博尚也立起身來說,「我要等三個星期,也就是二十四天 [3] 以後才能把您從視窗扔下去,而您,也只有到那時候才有權利來砸我的腦袋瓜。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這就是說,要等到九月二十一日。在這以前,請聽我一句忠告,咱們別像兩條分開拴著的看門狗那樣亂叫亂咬吧。」

  說著,博尚一本正經地對年輕人鞠了一躬,轉身走進裡面的排字房。

  阿爾貝怒不可遏,揮起手杖使勁抽打地上的那一摞摞報紙出氣;然後又轉過頭去朝排字房門口看了兩三次,才悻悻然地走出編輯部。

  一路上他使勁抽打轅馬,猶如方才抽打那些惹他上火的無辜的報紙;在穿過林蔭大道的當口,他瞥見莫雷爾仰著頭,瞪著眼,輕快地揮動著胳膊,從聖馬丹城門的方向而來,經過中國澡堂門前,往馬德萊娜廣場的方向而去。

  「唉!」阿爾貝歎了口氣說,「這兒有個幸運兒呢!」

  碰巧阿爾貝還真說對了。

  [1] 《拉美莫爾的露契亞》是多尼采蒂著名的三幕歌劇,本書第34章曾提及。劇中,蘇格蘭拉美莫爾莊園的露契亞與萊文斯伍德的領主愛德格相愛。愛德格出使法國之際,露契亞之兄阿斯頓偽造書信,讓露契亞以為愛德格已變心,並趁機為她安排婚禮,迫使她嫁給布克勞勳爵。婚禮舉行時,愛德格剛好回到莊園,趕來怒斥露契亞負心。後來這對情侶雙雙徇情而死。

  [2] 雅弗:《聖經》中人物,據說為印歐語系人種的祖先。

  [3] 法國人有一星期按八天算的習慣。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53

第七十九章 檸檬水

  莫雷爾確實是個幸運兒。

  諾瓦蒂埃剛才差巴魯瓦來請他去,他急於知道其中原因,所以乾脆不乘車——比起出租馬車轅馬的四條腿,他更相信自己的兩條腿。於是他就這麼急匆匆地沿著梅斯萊街往聖奧諾雷區而去。

  莫雷爾一路小跑,可憐的巴魯瓦也只好拼著老命跟在後面跑。莫雷爾才三十一歲,巴魯瓦可是六十歲了;莫雷爾陶醉於愛情如飲醇醪,巴魯瓦卻渾身燥熱、口渴難當。這兩個旨趣、年齡各異的一老一少,好似三角形的兩條斜邊:它們在底下是分開的,但往上相聚在同一個頂點。

  這個頂點就是諾瓦蒂埃,他差巴魯瓦去囑咐莫雷爾趕緊來見他,這個囑咐莫雷爾照辦不誤,結果累壞了巴魯瓦。

  一路跑到目的地,莫雷爾連大氣也沒喘一口:愛情給他插上了雙翼。可是巴魯瓦早已不識個中滋味,跑得渾身大汗淋漓。

  這位老僕人引著莫雷爾從一扇邊門進屋後,隨手關上了書房的門。不一會兒隻聽得鑲木地板上響起裙子的窸窣聲,那是瓦朗蒂娜來了。

  瓦朗蒂娜雖然穿著喪服,但是容光煥發,顯得美麗極了。

  莫雷爾沉醉在甜蜜的夢裡,一時間竟把跟諾瓦蒂埃談話的事拋在了一邊。但不一會兒就聽到了老人輪椅的滾動聲,諾瓦蒂埃進屋來了。

  莫雷爾連聲感謝老人及時干預那樁婚事,把瓦朗蒂娜和他從絕望中解救出來,諾瓦蒂埃以親切的目光接受了莫雷爾的謝忱。然後,莫雷爾望著瓦朗蒂娜,像是在詢問她,老人叫他來究竟是要賜給他什麼新的恩惠,年輕姑娘羞澀地坐得離莫雷爾遠遠的,如果不去問她,看樣子她是不會先開口的。

  諾瓦蒂埃的目光也望著她。

  「是的。」諾瓦蒂埃的目光說。

  「莫雷爾先生,」於是瓦朗蒂娜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年輕人說,「諾瓦蒂埃爺爺有許多事情要對您說,這三天來他把這些事情都預先告訴了我。今天他把您請來,就是要讓我把那些話轉告您;既然他選了我當他的傳話人,那我自當完全遵照他的原意把那些話向您轉告。」

  「哦!我正急不可耐地等著聽您說呢,」年輕人回答說,「請說吧,小姐,請說吧。」

  瓦朗蒂娜低下了頭:這在莫雷爾看來是個好兆頭。瓦朗蒂娜只有沉浸在幸福中的時候,才是嬌弱的。

  「爺爺想離開這個家,」她說,「他正在讓巴魯瓦找一處合適的房子。」

  「那您呢,小姐?」莫雷爾說,「您是他最親愛的人,諾瓦蒂埃先生是離不開您的。」

  「我呢,」年輕姑娘說,「是不會離開我祖父的,這是我跟他早就說定的。我會在他旁邊有自己的一個套間。德·維爾福先生要麼同意我去和諾瓦蒂埃爺爺一塊兒住,要麼不許我去:在前一種情形,我現在就離開這兒;在後一種情形,我就要再等十八個月,等到滿成人年齡。到那時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有一份獨立的財產,而且……」

  「而且……?」莫雷爾問。

  「而且,如果爺爺允許的話,我就可以兌現我對您許下的諾言了。」

  瓦朗蒂娜說最後這兩句話時聲音輕極了,莫雷爾要不是全神貫注地在聽,一準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

  「我把您的意思說清楚了嗎,爺爺?」瓦朗蒂娜又問了諾瓦蒂埃一句。

  「是的。」老人說。

  「等我跟爺爺一起住出去以後,莫雷爾先生,」瓦朗蒂娜接著說,「您就可以上那兒,當著我這位慈祥可敬的保護人的面去看我。要是到那時,我倆的心靈之間已經開始形成的這種聯繫,這種也可能是無知或任性的聯繫,在您看來是體面的,是能夠保證我們今後生活幸福的,(唉!人們常說,因為遇到阻礙而變得熾熱的心,當一切順利時就會冷卻的!)那麼您就可以來向我求婚,我等著您。」

  「哦!」莫雷爾喊道,他真想跪在諾瓦蒂埃面前,就像跪在天主面前一樣,他也真想跪在瓦朗蒂娜面前,就像跪在天使面前一樣,「哦!我這輩子有過些什麼德行,竟配得到這樣的幸福呵?」

  「在這以前,」姑娘以她純情而嚴肅的口吻繼續說,「我們得尊重禮俗和我們父母的意願,只要這種意願不是要把我倆拆散。總之只有一句話,而且我之所以要把這句話再對您說一遍,就是因為這一句話已經把一切的一切都包括在內了:我們得等待。」

  「我向您保證,先生,」莫雷爾對著老人說,「這句話所意味的種種約束,我將會愉快地,而不是勉強地,去接受它們。」

  「呵,我的朋友,」瓦朗蒂娜用異常溫柔的目光注視著馬克西米利安的胸口說,「我從今天起,就把自己看作早晚要清白體面地在名字前加上您姓氏的人了,所以請您千萬不要魯莽行事,不要因此而連累我的名聲。」

  莫雷爾把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諾瓦蒂埃始終以溫柔的目光瞧著他倆。巴魯瓦仍站在進門的地方,就像一個大家覺得在他面前無需隱瞞什麼的人那樣,笑吟吟地擦著從禿頂上往下淌的大顆大顆的汗珠。

  「哦!天哪,瞧他有多熱呀,我們的好巴魯瓦。」瓦朗蒂娜說。

  「噢!」巴魯瓦說,「這是因為我跑得太快了,小姐。不過我得為莫雷爾先生說句公道話,他比我跑得還快。」

  諾瓦蒂埃把目光投向一隻托盤,那上面放著一瓶檸檬水和一隻杯子。這瓶檸檬水,諾瓦蒂埃在半小時前喝掉過一點。

  「噢,我的好巴魯瓦,」年輕姑娘說,「您拿去喝吧,因為我看您一直在瞅著這大半瓶檸檬水呢。」

  「說實話,」巴魯瓦說,「我口渴得要命,能喝上一杯檸檬水祝您健康,那敢情好哇。」

  「那您就去喝吧,」瓦朗蒂娜說,「一會兒就回來呀。」

  巴魯瓦端起托盤出去,因為他出房門時忘了關門,所以屋裡的人看得見他剛走到走廊上就仰起脖子,把瓦朗蒂娜給他倒滿的那杯檸檬水一飲而盡。

  正在瓦朗蒂娜和莫雷爾當著諾瓦蒂埃的面道別的時候,通維爾福套間的樓梯上響起了鈴聲。

  這是有人來訪的信號。

  瓦朗蒂娜瞧了瞧掛鐘。

  「中午十二點,」她說,「今天是星期六,爺爺,大概是醫生吧。」

  諾瓦蒂埃表示沒錯,一定是他。

  「他會上這兒來的,得讓莫雷爾先生離開,是嗎,爺爺?」

  「是的。」老人回答說。

  「巴魯瓦!」瓦朗蒂娜喊道,「巴魯瓦,快來呀!」

  這時只聽見老僕人的聲音回答說:

  「我來了,小姐。」

  「巴魯瓦會送您到大門口的,」瓦朗蒂娜對莫雷爾說,「現在請您記住一件事,軍官先生,就是我爺爺叮囑您千萬別做任何可能影響我們幸福的事情。」

  「我答應過我要等待,」莫雷爾說,「我會等待的。」

  這時,巴魯瓦進屋來了。

  「誰在拉鈴?」瓦朗蒂娜問。

  「德·阿弗裡尼醫生,」巴魯瓦這麼回答時,腳步似乎站立不穩。

  「咦!您怎麼啦,巴魯瓦?」瓦朗蒂娜問。

  老人沒有回答;他用驚慌的眼神望著自己的主人,一隻痙攣的手在空中劃著,好像是要抓住一件東西不讓自己跌倒下去。

  「他要跌倒了!」莫雷爾喊道。

  這時,巴魯瓦全身愈抖愈厲害,臉部肌肉痙攣抽搐,整張臉都變了形;這些都是一場來勢很猛的神經性發作的症狀。

  諾瓦蒂埃看著巴魯瓦這樣瑟瑟發抖,眼神中清晰地顯露出人類心靈所能具有的全部的激動情緒。

  巴魯瓦朝主人走上幾步。

  「喔!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主啊,」他說,「我這是怎麼啦?……我難受……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眼睛裡像有成千上百個金星在亂竄。喔!別碰我,別碰我!」

  說著,他的眼睛令人恐怖地凸了出來,腦袋往後耷拉下去,而身體的其餘部分卻變得僵硬起來。

  瓦朗蒂娜驚恐地喊了一聲;莫雷爾把她抱在懷裡,像是要保護她,不讓她受到某種未知的危險的威脅。

  「德·阿弗裡尼先生!德·阿弗裡尼先生!」瓦朗蒂娜聲音發哽地喊道,「您快來呀!救命啊!」

  巴魯瓦轉過身子,往後退了三步,一個踉蹌,跌倒在諾瓦蒂埃腳邊,一手抓住他的膝頭喊道:

  「我的主人!我的好主人!」

  這時,德·維爾福先生聽到了喊聲,跑到房門跟前。

  莫雷爾鬆開快要昏厥的瓦朗蒂娜,往後一閃躲進牆角,一塊窗幔幾乎把他全身都遮沒了。

  他彷彿瞧見一條蛇在他面前豎起身子似的,臉色煞白,目光呆滯地注視著痛苦掙扎著的垂死的人。

  諾瓦蒂埃焦急、恐怖到了極點,只恨不能親自去救救這個可憐的老人,這個在他眼裡不是僕人,而是朋友的巴魯瓦。但見巴魯瓦額頭青筋暴出,眼圈邊上尚未麻痹的肌肉劇烈地攣縮,把一場生與死的殊死搏鬥展現在每個人面前。

  他臉面抽搐,眼睛充血,脖子後仰地躺倒在地上,兩隻手拍打著地板,而兩條腿卻已完全僵硬,像折斷了似的彎曲著。

  他的唇邊流出一小攤白沫,呼吸困難,痛苦異常。

  維爾福瞠目結舌。他一進屋就被眼前的場景吸引住,直愣愣地看著,竟自驚呆了。

  他沒有看見莫雷爾。

  就在他這麼默默地望得出神的當口,只見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頭髮根根都豎了起來。

  「大夫!大夫!」他猛地衝向門口喊道,「您快來!快來呀!」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也奔到樓梯口喊繼母,「您來呀!快來呀!請把嗅鹽瓶也帶來!」

  「怎麼啦?」德·維爾福夫人那清脆而矜持的嗓音問道。

  「哦!您來呀!來呀!」

  「大夫到底在哪兒?」維爾福喊道,「他在哪兒?」

  德·維爾福夫人慢慢地走下樓來,聽得見樓板在她腳下嘎嘎地作響。她一隻手拿著塊手帕在擦臉,另一隻手拿著一隻英國嗅鹽瓶。

  她進門後的第一道目光是投向諾瓦蒂埃的,但諾瓦蒂埃的臉上,除了在這種情形下極其自然的激動神情外,看上去一切如常。她的第二道目光射向了那個垂死的人。

  她頓時臉色發白,目光倏地一下,從僕人身上跳回到主人身上。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夫人,快告訴我大夫在哪兒。他剛才進了您的房間。您看,這是中風,只要能放血,還會有救的。」

  「他剛剛吃過什麼東西嗎?」德·維爾福夫人問,對維爾福的問題避而不答。

  「夫人,」瓦朗蒂娜說,「他沒吃早飯,爺爺差他去辦件事,所以他一早跑了很多路,只在回來以後喝了一杯檸檬水。」

  「啊!」德·維爾福夫人說,「為什麼不喝葡萄酒?檸檬水多不合適呀。」

  「當時爺爺的那瓶檸檬水就在手邊;可憐的巴魯瓦口渴得要死,就拿去喝了。」

  德·維爾福夫人打了個寒顫。諾瓦蒂埃深邃的目光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他脖子也變粗了!」她說。

  「夫人,」維爾福說,「德·阿弗裡尼先生在哪兒?我在問您呢。看在老天爺的分上,請回答我!」

  「他在愛德華房間裡,愛德華有點不舒服。」德·維爾福夫人說,她無法再回避了。

  維爾福衝上樓梯,親自去找醫生。

  「給,」年輕婦人把手裡的小瓶遞給瓦朗蒂娜,「看樣子是要給他放血的。我得先回自己房裡去,我看到血會受不了的。」

  說著,她跟在丈夫後面上了樓。

  莫雷爾從藏身處出來。剛才維爾福夫婦注意力都集中在巴魯瓦身上,所以都沒瞧見他。

  「您快走吧,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對他說,「等著我來叫您。走吧。」

  莫雷爾向諾瓦蒂埃投去探詢的一瞥。已經恢復冷靜的諾瓦蒂埃對他做了個肯定的表示。

  莫雷爾握住瓦朗蒂娜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然後,從後面的那條通道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維爾福和醫生從對面的那扇門進了屋子。

  巴魯瓦開始恢復知覺:發作過去了。他發出一聲聲呻吟,靠一條腿跪了起來。

  德·阿弗裡尼和維爾福把他扶到一張長椅上躺下。

  「您有什麼吩咐,大夫?」維爾福問。

  「叫人拿點水和乙醚來。您家裡有乙醚嗎?」

  「有。」

  「再差人趕快去買松節油和催吐藥。」

  「快去!」維爾福對僕人說。

  「現在讓所有的人都退出去。」

  「我也要出去嗎?」瓦朗蒂娜怯生生地問。

  「是的,小姐,尤其是您。」醫生口氣生硬地說。

  瓦朗蒂娜驚愕地望瞭望德·阿弗裡尼先生,在諾瓦蒂埃先生額上吻了一下,退了出去。

  等她一出去,醫生就臉色陰沉地把房門關上。

  「您瞧,您瞧,大夫,他清醒過來了;這不過是一次發作,不要緊的。」

  德·阿弗裡尼先生神情陰鬱地笑了笑。

  「您覺得怎麼樣了,巴魯瓦?」醫生問。

  「好一些了,先生。」

  「您能喝這杯乙醚水嗎?」

  「我試試看,但請別碰我。」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要是您碰我一下,哪怕只是用手指輕輕地碰一下,我就又會發病的。」

  「喝吧。」

  巴魯瓦接過杯子,湊到顏色發紫的嘴唇邊上,喝下差不多半杯。

  「您哪兒難受?」醫生問。

  「哪兒都難受,只覺得渾身抽筋抽得厲害。」

  「覺得頭暈,眼睛裡冒金星?」

  「是的。」

  「耳朵嗡嗡響?」

  「響得嚇人。」

  「您是什麼時候發病的?」

  「剛才一會兒。」

  「來得很快?」

  「像閃電一樣。」

  「昨天、前天都沒有一點症狀?」

  「沒有。」

  「沒有嗜睡?沒有遲鈍的感覺?」

  「沒有。」

  「今天吃過什麼東西?」

  「沒吃什麼;就只喝了一杯先生的檸檬水,沒別的了。」

  說著,巴魯瓦用頭朝諾瓦蒂埃指了指,諾瓦蒂埃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裡,專注地望著這幕可怕的場景,沒有漏過一個動作,也沒有漏過一句話。

  「那檸檬水在哪兒?」醫生急切地問。

  「在樓下的瓶裡。」

  「在樓下哪兒?」

  「廚房裡。」

  「要我去把它拿來嗎,大夫?」維爾福問。

  「不,您請別走,留在這兒讓病人把剩下的這杯水都喝了。」

  「那麼檸檬水……」

  「我自己去拿。」

  德·阿弗裡尼一縱身,打開房門,沿著僕人用的小扶梯就往下衝,差點兒沒把德·維爾福夫人撞倒——她也正下樓到廚房去。

  她喊了一聲。

  德·阿弗裡尼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些,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執著的念頭。他騰身跳下最後三四級樓梯,衝進廚房一看,只見那瓶剩下四分之一的檸檬水還在托盤裡。

  他縱身猛撲過去,就像一隻老鷹在撲向獵物。

  他氣喘吁吁地登上樓梯,走進那個房間。

  德·維爾福夫人也慢騰騰地上樓回進自己的房間。

  「就是這個玻璃瓶嗎?」德·阿弗裡尼問。

  「是的,大夫。」

  「您喝的就是這種檸檬水?」

  「我想是的。」

  「是什麼味道?」

  「有點苦。」

  醫生往手心裡倒了幾滴檸檬水,就像品酒那樣吮在嘴裡含了一會兒,然後把這液體吐進壁爐的爐膛。

  「就是它,」他說。「您也喝過一些是嗎,諾瓦蒂埃先生?」

  「是的。」老人說。

  「您也覺得有這種苦味?」

  「是的。」

  「喔!大夫!」巴魯瓦喊道,「我又不行啦!我的天主,主呵,可憐可憐我吧!」

  醫生向病人奔過去。

  「催吐藥,維爾福,去瞧瞧來了沒有。」

  維爾福衝出房門喊道:

  「催吐藥!催吐藥!買來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整座房子籠罩在極度恐怖之中。

  「要是我有辦法把空氣壓進他的肺部,」德·阿弗裡尼朝四下裡望望說,「也許還能防止他窒息。可是不行,這兒什麼都沒有!」

  「喔!先生,」巴魯瓦喊道,「難道您就眼看我這麼死去嗎?喔!我要死了,天主呵!我要死了!」

  「筆!筆!」醫生說。

  他瞥見桌上有支筆。

  他想把筆插進病人的嘴裡,因為巴魯瓦不停地在痙攣,任怎麼使勁也沒法嘔吐。但是病人的牙關咬得那麼緊,這支筆硬是塞不進去。

  巴魯瓦這次的神經性發作,來勢比上一回更猛。他從長椅上滾了下來,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

  醫生知道無法減輕他的痛苦,只能聽憑他去受痙攣發作的折磨,起身朝諾瓦蒂埃走去。

  「您覺得自己怎麼樣?」他急促地低聲問,「很好?」

  「是的。」

  「胃裡覺得很輕鬆,還是沉甸甸的?很輕鬆?」

  「是的。」

  「跟服用我每星期天給您的藥丸,感覺是一樣的?」

  「是的。」

  「您的檸檬水是巴魯瓦調製的?」

  「是的。」

  「是您讓他喝的?」

  「不是。」

  「是德·維爾福先生?」

  「不是。」

  「夫人?」

  「不是。」

  「那麼是瓦朗蒂娜?」

  「是的。」

  巴魯瓦張大嘴巴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彷彿他的下巴骨碎裂了似的,這引起了德·阿弗裡尼的注意:他撇下諾瓦蒂埃先生奔到病人身邊。

  「巴魯瓦,」醫生說,「您能說話嗎?」

  巴魯瓦囁嚅著說了幾個含混不清的字。

  「使把勁,我的朋友。」

  巴魯瓦睜大充滿血絲的眼睛。

  「這檸檬水是誰調製的?」

  「我。」

  「您一調好就端來給您主人?」

  「沒有。」

  「那麼您把它擱在哪兒了?」

  「擱在配膳室,那會兒我正好有事要出去。」

  「那是誰把它端到這兒來的?」

  「瓦朗蒂娜小姐。」

  德·阿弗裡尼用手連連拍著自己的前額。

  「呵,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他喃喃地說。

  「大夫!大夫!」巴魯瓦喊道,他覺著第三次發作又來了。

  「催吐藥到底來了沒有哪?」醫生喊道。

  「這一杯是剛調好的。」維爾福應聲說道,一邊回進房間來。

  「誰調的?」

  「跟我一起來的藥房夥計。」

  「喝吧。」醫生對巴魯瓦說。

  「不行啦,大夫,太晚了;我的喉嚨口已經收緊,喘不過氣來了!喔!我的心!喔!我的腦袋……喔!我受不了啦!……這種折磨我還得受很久嗎?」

  「不,不,我的朋友,」醫生說,「您過一會兒就不再受折磨了。」

  「啊!我懂您的意思!」那不幸的人喊道,「我的天主!可憐可憐我吧!」

  話音剛落,只見他慘叫一聲,身子往後倒去,猶如遭到雷劈一般。

  德·阿弗裡尼伸出一隻手按在他的心口上,另一隻手拿起一杯冰水湊在他的嘴唇邊。

  「怎麼樣?」維爾福問。

  「去告訴廚房,讓他們趕快拿點堇菜汁來。」

  維爾福馬上跑下樓去。

  「您不用害怕,諾瓦蒂埃先生,」德·阿弗裡尼說,「我這就把病人帶到另一個房間去放血。說實話,這種發作瞧著是挺可怕的。」

  醫生扶住巴魯瓦的兩腋,把他拖進隔壁的房間;然後,馬上回進諾瓦蒂埃的房間,拿起剩下的那點檸檬水。

  諾瓦蒂埃閉上右眼。

  「瓦朗蒂娜,是嗎?您要瓦朗蒂娜?我去找人叫她。」

  維爾福回上樓來。德·阿弗裡尼在走廊裡碰到他。

  「怎麼樣?」維爾福問。

  「您來。」德·阿弗裡尼說。

  說著,他把維爾福帶進那個房間。

  「還是昏迷不醒嗎?」檢察官問。

  「他死了。」

  維爾福倒退三步,帶著一種無法讓人懷疑的憐憫神情,握緊雙手舉過頭頂。

  「這麼快就死了。」他望著屍體說。

  「沒錯,很快,是嗎?」德·阿弗裡尼說,「可是您對這不該感到驚訝呀。德·聖梅朗先生和夫人都是這麼猝然死去的。喔!在您家裡死的人都是死得這麼快的,德·維爾福先生。」

  「什麼!」檢察官的聲音裡充滿恐懼和驚慌,「您又想到那個可怕的念頭上去了?」

  「我一直在想,先生,一直在想!」德·阿弗裡尼神情莊重地說,「這個念頭從沒離開過我。現在您只要仔細聽我說,德·維爾福先生,就會相信這次我是不會弄錯的了。」

  維爾福渾身痙攣地顫抖著。

  「有一種毒藥能致人於死命而幾乎不留下任何痕跡。這種毒藥我很熟悉:我研究過這種毒藥發作時的種種症狀,以及不同劑量所能產生的效果。剛才我在巴魯瓦身上認出了這種毒藥的痕跡,而我在德·聖梅朗夫人身上也認出過它的痕跡。這種毒藥,有一個方法可以探明它的存在:它會使遇酸變紅的石蕊試紙恢復原先的藍色,而且會使堇菜汁變成綠色。我們沒有石蕊試紙,但是,瞧,他們把我要的堇菜汁給送來了。」

  果然,走廊裡響起了腳步聲;醫生開門從女傭手中接過一隻盛著兩三匙堇菜汁的小杯子,然後把門重又關上。

  「您瞧,」他對檢察官說,後者的心跳得那麼厲害,簡直可以聽得出撲通撲通的聲音,「這只杯子裡是堇菜汁,這個瓶子裡是諾瓦蒂埃先生和巴魯瓦喝剩的檸檬水。倘若這檸檬水是純淨無毒的,堇菜汁就不變色;但倘若檸檬水是下過毒的,堇菜汁就會變成綠色。您瞧!」

  醫生往杯子裡緩緩倒入幾滴檸檬水,霎時間只見杯底生成一團霧狀物;這團霧狀物先是呈藍色;然後從天藍色轉成乳白色,再從乳白色轉成翡翠綠色。

  變到最後一種顏色以後,就不再變了,這就是說:實驗的結果已無可置疑。

  「可憐的巴魯瓦是被仿安古斯都拉樹皮和聖伊涅斯核桃中的毒質毒死的,」德·阿弗裡尼說,「無論是在法庭面前,還是在天主面前,我都要這樣回答。」

  維爾福沒有作聲,他朝天舉起雙臂,眼睛驚慌地圓睜著,猶如遭到雷劈似的,跌坐在扶手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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