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83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0 10:54

第八十章 控告

  檢察官看上去就像這間陰森森的房間裡的第二具屍體,但德·阿弗裡尼先生很快就使他恢復了神志。

  「哦!死神進了這座宅子!」維爾福喊道。

  「還是說謀殺吧。」醫生答道。

  「德·阿弗裡尼先生!」維爾福大聲說,「我簡直沒法告訴您,此刻我都感覺到了些什麼;那是恐懼,是悲痛,是瘋狂。」

  「是的,」德·阿弗裡尼神情嚴肅,語氣平靜地說,「可是我以為,現在是我們該行動的時候,是築起一道堤壩扼制住死亡湍流的時候了。至於我,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把這樣的秘密再保守下去,我一心希望很快看到有人站出來,為社會和受害者伸張正義。」

  維爾福用悽楚的目光環視著四周。

  「在這座宅子,」他喃喃地說,「在我的家裡!」

  「嗨,檢察官,」德·阿弗裡尼說,「拿出男子漢的氣概來吧。作為法律的代言人,您必須用祭獻來維護自己的榮譽。」

  「您的話讓我膽戰心驚,大夫,您是說祭獻!」

  「我是這麼說的。」

  「您是在懷疑誰嗎?」

  「我沒有懷疑任何人。死神在敲您的門,它進來了;它不是盲目的,而是極其機靈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嗯!我跟蹤著它,辨認出了它的行跡。我援用古希臘人明智的做法,摸索而行;而我對您的家庭的友誼,以及我對您的尊敬,卻成了蒙在我眼睛上的兩層蒙眼布。嗯……」

  「哦!說吧,說吧,大夫,我會拿出勇氣來的。」

  「好吧,先生。在您家裡,在這座宅子裡,也許就在您的家人中間,出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兇殺案,這種兇殺案每個世紀都會發生一起。洛姬絲特和阿格麗庇娜 [1] 兩人生活於同一年代,那是個例外,它證明了天意震怒,決意毀滅罪孽深重的羅馬帝國。布呂娜奧特和弗蕾黛貢德 [2] ,是一種文明起源階段艱苦摸索的產物,當時人類正在學習主宰自己的靈魂,即便是從地獄使者那兒學習也在所不惜。所有這些女人在行兇之前,甚至在行兇的當時,都是又年輕而美貌的。她們在行兇之前,甚至在行兇的當時,都有著純潔無邪、如同花朵般嬌豔的臉容。我們在這座宅子裡的罪犯身上,同樣能見到這樣姣好的面容。」

  維爾福哀叫一聲,合攏雙手,以央求的姿勢望著醫生。

  可是醫生毫不留情地繼續往下說:

  「去找能從謀殺中得到好處的人,這是一條法學原則……」

  「大夫!」維爾福喊道,「哦!大夫,這些遺禍無窮的原則,人世間有多少冤情是由此釀成的呵!我沒法說清楚,但我覺得這樁謀殺……」

  「噢!您總算承認這是謀殺了?」

  「是的,我承認。還能怎麼樣呢?我已經無法回避了。但請您聽我往下說。我是說,我覺得這樁謀殺案是衝著我,而不是衝著那幾個受害者來的。我懷疑在這些離奇的災難背後,隱藏著一樁對準我的災難。」

  「人啊,人!」德·阿弗裡尼喃喃地說,「你是所有動物中最自私,所有生靈中最利己的呵,你總是以為地球繞你而轉動,陽光為你而照耀,死亡也只衝你一個人而來。你就像站在草莖頂端詛咒天主的螞蟻!那些喪失了生命的人,難道就讓他們白白地送命?德·聖梅朗先生,德·聖梅朗夫人,諾瓦蒂埃先生……」

  「什麼?諾瓦蒂埃先生?」

  「對!哦,您還真以為那人要害死的就是這可憐的僕人嗎?不,不對:他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那個波洛涅斯 [3] ,是個替死鬼。那瓶檸檬水本來該是諾瓦蒂埃喝的。按照事物發展的邏輯,喝下它的會是諾瓦蒂埃:另一個人喝下它純屬偶然;所以,雖然現在死的是巴魯瓦,但本來應該是諾瓦蒂埃死的。」

  「那我父親為什麼喝了沒死呢?」

  「德·聖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已經在花園裡告訴過您了。因為他的體質對這種毒藥有了適應性;因為足以使別人致命的劑量對他已經不夠了;最後還因為誰也不知道,那兇手也同樣不知道,這一年來我一直在用番木鼈堿治療諾瓦蒂埃先生的癱瘓症。兇手對此一無所知,所以憑自己的經驗,認定番木鼈堿是必能置人於死地的。」

  「我的主呵!我的主呵!」維爾福擰著自己的胳膊喃喃地說。

  「我們來看看,兇手是怎樣一步一步作案的:先是毒死德·聖梅朗先生。」

  「哦!大夫!」

  「我可以為自己說的話發誓。我所聽到的症狀,跟我親眼看見的症狀完全相符。」

  維爾福不再申辯,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毒死德·聖梅朗先生以後,」醫生接著往下說,「又毒死了德·聖梅朗夫人:這樣就可以有兩筆遺產了。」

  維爾福擦著額頭淌下的冷汗。

  「請您仔細聽好。」

  「哎!」維爾福囁嚅著說,「我是在仔細聽呢,一個字也沒漏掉。」

  「諾瓦蒂埃先生,」德·阿弗裡尼無情的聲音在接著往下說,「諾瓦蒂埃先生不久前立過一份遺囑,沒給您和您的家人留任何東西,把遺產全部捐贈給了窮人;這份遺囑使諾瓦蒂埃先生免於一死,因為那人覺得對他沒有什麼可以指望的了。可是剛等諾瓦蒂埃先生廢棄這份遺囑,剛等他立好第二份遺囑,兇手就生怕他再會立第三份遺囑,迫不及待地下手了。立第二份遺囑,我想是前天的事吧;您瞧,時間抓得有多緊。」

  「哦!請您網開一面吧,德·阿弗裡尼先生!」

  「不能網開一面,先生;做醫生的,在這人世間有一項神聖的使命,為了執行這項使命,他上溯生命的源頭,下究冥冥中死亡的奧秘。當有人犯了罪,而天主想必是出於驚駭,掉過頭去不顧的時候,醫生就該站出來說:『兇手在這兒!』」

  「求您饒恕了我女兒吧,先生!」維爾福喃喃地說。

  「您瞧,這可是您,她的父親,先提到她的名字的!」

  「您就饒恕了瓦朗蒂娜吧!請聽我說,那是不可能的。要說她有罪,我寧可說是我自己有罪!瓦朗蒂娜,她的心地像鑽石一般純淨,她就像一朵潔白無邪的百合哪!」

  「她是不能饒恕的,檢察官先生。這是公然的謀殺:寄給德·聖梅朗先生的藥,是德·維爾福小姐親手包裝的,結果德·聖梅朗先生死了。

  「德·聖梅朗夫人喝的藥水,是德·維爾福小姐親手準備的,結果德·聖梅朗夫人死了。

  「巴魯瓦有事外出,德·維爾福小姐從他手裡接過那瓶檸檬水,平時諾瓦蒂埃先生總是在早上喝光這瓶檸檬水的,這回他是僥倖逃脫了厄運。

  「德·維爾福小姐就是罪犯!她就是下毒的人!檢察官先生,我向您控告德·維爾福小姐,請您履行您的職責吧。」

  「大夫,我不再堅持,也不再申辯了,我相信您的話。可是,請您發發慈悲,赦免我的生命和名譽吧!」

  「德·維爾福先生,」醫生愈說愈激憤,「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只能衝破種種愚蠢的人情界限了。要是您的女兒只犯下了一樁罪行,而我瞧見她在策劃第二樁罪行,那我就會對您說:『警告她,懲罰她,讓她進隱修院去當修女,在哭泣和祈禱中度過後半生吧。』要是她只犯下了第二樁罪行,我還會對您說:『瞧,德·維爾福先生,這種毒藥是沒有解藥的,藥性發作起來快得猶如人的思想,猶如天邊的閃電,它能像雷劈一樣使人立時斃命,讓她吃下這毒藥,把她的靈魂交付給天主吧,這樣您才能挽救您的名譽和生命,因為她是非置您於死命不可的。我想像得出她會怎樣帶著虛偽的笑容走到您的床邊,甜言蜜語地勸您吃下致命的毒藥!要是您不先發制人,德·維爾福先生,您就會遭殃!』這就是當她只害死兩個人時,我會對您說的話。可是她親眼看著三個人倒下,親眼看著三個人被奪去了生命,她已經跪在第三具屍體身邊了。該把這個下毒犯交給劊子手!交給劊子手!既然您提到您的名譽,那就請照我說的去做吧,等待著您的將是千古不朽的名聲!」

  維爾福跪了下來。

  「請聽我說,」他說,「我沒有您的這種勇氣,或者不如說,要是現在說的不是我的女兒瓦朗蒂娜,而是您的女兒瑪德萊娜,您也不會有這種勇氣的。」

  醫生的臉刷地一下變白了。

  「大夫,每個男人,作為一個女人的兒子,本來就是為著受苦和死亡而到這個世上來的;大夫,就讓我去受苦吧,我會等著死亡來臨的。」

  「當心哪!」德·阿弗裡尼說,「這種死亡……是姍姍來遲的;說不定要等到它把您的父親、妻子和兒子都奪走以後,您才會看到它向您走來。」

  維爾福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緊緊地抓住醫生的胳膊。

  「請您聽我說!」他喊道,「可憐可憐我,救救我吧……不,我女兒不是罪犯……哪怕我倆一起上法庭,我也要說:『不,我女兒不是罪犯……在我家裡沒有什麼謀殺……』我不願意在家裡有什麼謀殺案;因為謀殺也跟死亡一樣,當它到一個地方去時總不會是單獨去的。您聽著,就算我讓人謀殺了,那又關您什麼事?……您還是我的朋友嗎?您還是個男子漢嗎?您還有點兒心肝嗎?……不,您只是個醫生!……好吧,我告訴您:我決不會把自己的女兒親手去交給劊子手的!……喔!一想到這兒我就痛不欲生,就恨不得像個瘋子那樣用手指頭挖出胸膛裡的那顆心來!……萬一您弄錯了呢,大夫!萬一那不是我的女兒,而是另一個人呢!萬一有一天,我臉色慘白像個鬼魂似的來對您說『你這兇手!你害死了我的女兒……』呢!您聽著,德·阿弗裡尼先生,我雖然是個基督徒,但要是萬一有那麼一天,我還是會自殺的!」

  「那好吧,」片刻靜默過後,醫生說道,「我再等一等吧。」

  維爾福瞧著他,彷彿對他的話還信不過似的。

  「不過,」德·阿弗裡尼先生語氣緩慢而莊重地繼續說,「要是府上有哪一位再發病,要是您自己也覺得不行了,你們不用來找我,因為我是不會再來了。我可以同意和您一起保守這可怕的秘密,可是我不願看著羞恥和內疚在我心裡發芽結果,變得愈來愈沉重,就像謀殺和災難在您家裡發芽結果,變得愈來愈可怕一樣。」

  「那您是想說,您要撇下我不管啦,大夫?」

  「是的,因為我沒法再跟您往前走了,我已經到了斷頭臺的跟前,該止步了。早晚會有新的慘禍來結束這幕可怕的悲劇的。我告辭了。」

  「大夫,我求求您啦!」

  「這些可怖的景象攪得我心神恍惚,只覺得您這屋子令人厭惡,註定要倒楣。告辭了,先生。」

  「還有一句話,就一句話,大夫!您可以把這些可怖的景象,把這由於您對我挑明瞭真相而變得更可怖的局面都留下給我,就這麼一走了事。可是,這可憐的老僕人死得這麼突然,這麼快,這您叫我對人家怎麼交代呢?」

  「不錯,」德·阿弗裡尼說,「那您送我出去吧。」

  醫生走在前面,德·維爾福先生跟在他後面;驚恐不安的僕人們聚集在過道和樓梯上,那都是醫生的必經之路。

  「先生,」德·阿弗裡尼對維爾福說,聲音大得足以讓所有的人聽見,「可憐的巴魯瓦這幾年來老是待在家裡,活動得太少啦。以前他那麼喜歡跟著主人騎馬或乘車,跑遍了歐洲各地,現在卻老是圍著一張輪椅打轉,一年到頭天天如此,這就是他的死因。血脈變得不流通了。他人也發福了,脖子也變粗變壯了,結果是中風暴發性發作,我得到通知趕來已經太晚了。」

  「順便說一句,」他又壓低聲音說,「千萬別忘記把那杯堇菜汁倒進爐灰裡。」

  說完,醫生既不跟維爾福握手,也不稍停片刻再對自己說的話考慮一下,就徑直穿過上上下下一片哭喊聲的屋子,出門而去。

  當天晚上,維爾福府上的全體僕人先是聚集在廚房裡討論了很長時間,然後來找德·維爾福夫人,請她允許他們辭退工作離府。再怎麼執意挽留,再怎麼許願增加工資,都留不住他們;說來說去,他們總是這麼回答:

  「我們要走,是因為死神在這座屋子裡晃悠。」

  他們終於不顧主人的再三懇求而離去了。臨走前他們都表示非常捨不得離開這麼好的主人,尤其是瓦朗蒂娜小姐,她脾氣好,心眼好,特別體貼人。

  維爾福聽他們說這話時,向瓦朗蒂娜望去。

  她一個勁兒地在哭泣。

  維爾福在為這些眼淚所感動的當口,也瞥了一眼德·維爾福夫人,卻只見她那兩片薄嘴唇中間,彷彿掠過了一道轉瞬即逝的暗笑,猶如在風暴將起的天際,從兩片雲層中間掠過的不祥的流星。真是怪事!

  [1] 阿格麗庇娜(15—59):羅馬皇后,西元五四年毒死丈夫克勞狄一世,將前夫之子尼祿擁立為皇帝,左右朝政大權。後因母子爭權,被尼祿處死。洛姬絲特(死於68年)就是提供毒死克勞狄一世的毒藥的女人。

  [2] 布呂娜奧特(543—613):古國奧斯特拉齊的王后。其妹嫁給納斯特裡國王希爾佩里克一世後,被希爾佩里克一世的姘婦弗蕾黛貢德(545—597)毒死。布呂娜奧特決意為妹報仇,兩國遂交戰。

  [3] 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中的御前大臣,被哈姆雷特誤殺。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17

第八十一章 退休麵包鋪老闆的房間

  就在德·莫爾塞夫伯爵受了銀行家的冷遇,懷著我們可以理解的羞慚、惱怒的心情離開唐格拉爾府邸而去的當天晚上,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把一頭鬈髮抹得油光可鑒,小鬍子修得有棱有角的,讓雪白的手套熨帖地勾勒出指尖的模樣,幾乎是站在他那輛四輪敞篷馬車上,駛進了銀行家坐落在昂坦堤道的府邸的內院。

  在客廳裡寒暄了十分鐘光景,他就瞅個空子把唐格拉爾引到一扇窗子跟前,兩人站定以後,他先說了幾句很巧妙的開場白,接著就話鋒一轉說到他那位高貴的父親離開巴黎以後,他如何忍受著生活的種種折磨。他說,自從父親離開巴黎以後,幸虧銀行家全家一直把他當作親人接待他,他在這個家裡找到了一個男子在激情尚未衝動以前都會執著地去尋求的幸福的一切保證,而說到激情本身,他也已經有幸在唐格拉爾小姐美麗的眼睛裡遇見了。

  唐格拉爾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著;早在兩三天以前,他就在等著聽這番表白,現在總算等到了,他的眼睛自然就不由得睜得老大老大的,跟他聽莫爾塞夫說話時眼皮耷拉、眼神無光的模樣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但他也不想對年輕人的提親就這麼一口應承下來,他總得先對他的誠意作番考察才是。

  「安德莉亞先生,」他對年輕人說,「您現在就想到結婚,不會太年輕了些嗎?」

  「不會,先生,」卡瓦爾坎蒂說,「至少我覺得不會:在義大利,達官貴人通常都是年紀輕輕就結婚的;那是個合乎邏輯的習俗。生活中的許多事情都是碰運氣的,所以幸福到了手邊,就得一把抓住。」

  「現在,先生,」唐格拉爾說,「姑且假定您這使我深感榮幸的提議,我妻子和女兒也都能接受,那麼這婚嫁的條件該跟誰去商量呢?在我看來,這種要緊的籌商,必得要由做父親的出面,那樣才能把雙方子女的幸福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先生,家父是個很明智的人,做起事來通情達理。他已經預計到我可能會有在法國成個家的意思:所以他臨走前,除了把證明我身份的文件都留下以外,還特地給我留下一封信,他在信裡寫明瞭只要我的這門親事合他的心意,他就從我結婚之日起給我一份十五萬利弗爾的年金。這份年金,就我所知約占家父每年收益的四分之一。」

  「我也早有打算,」唐格拉爾說,「女兒出嫁時給她五十萬法郎;再說她還是我唯一的遺產繼承人。」

  「嗯!」安德莉亞說,「您瞧,事情挺順當,當然是如果唐格拉爾男爵夫人和歐仁妮小姐都不拒絕我的要求的話。這一來,我們手頭就有十七萬五千利弗爾的年金了。再假定我能說動侯爵不是給我年金,而是乾脆把本金給我,我知道這事兒不容易,可是畢竟還是有可能的,那您就可以拿我們這兩三百萬去做資本,到了熟諳此道的人手裡,兩三百萬準能賺個一分利。」

  「我平時給人的利息最多是四厘,」銀行家說,「有時甚至是三厘半。可是對我女婿,我給五厘,而且紅利對分。」

  「嗨!棒極了,岳父。」卡瓦爾坎蒂說,他一個得意忘形,露出了多少有幾分粗俗的本性,這本性,不管他怎樣竭力用貴族的做派加以掩飾,還是不時要露出馬腳來。

  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噢!對不起,先生,」他說,「您瞧,光這點盼頭,就差點兒沒把我樂瘋了;要是事情真成了,我還不知要怎麼樣呢!」

  「不過,」唐格拉爾說,在他這方面,並沒有發覺這場起初毫無利害關係的談話,怎樣轉眼間就變成談生意了,「想必您有一部分財產,是令尊無法拒絕給您的吧?」

  「哪部分?」年輕人問。

  「令堂的那部分。」

  「噯,可不是嗎,家母萊奧諾拉·科爾西納裡的那部分。」

  「這部分財產大約有多少?」

  「噢,」安德莉亞說,「我可以肯定地對您說,先生,我從來沒想到過這茬兒,不過毛估估至少總也有兩百萬吧。」

  唐格拉爾一時間只覺得歡喜得連氣也透不過來了,一個吝嗇鬼找回一筆散失的財寶,或者一個眼看就要淹死的人突然感到腳下不再是行將把他吞沒的深淵,而是堅硬的土地時,感覺就是這樣的。

  「嗯!先生,」安德莉亞邊說邊向銀行家恭順地鞠了一躬,「那我可以指望……」

  「安德莉亞先生,」唐格拉爾說,「您不僅可以指望,而且可以確信,這樁親事只要您那方面沒有什麼阻礙,那就說定了。不過,」他想了想說,「您在巴黎社交圈子裡的那位保護人基督山伯爵先生,他怎麼沒跟您一起來提親呢?」

  安德莉亞的臉上升起一陣讓人難以覺察的紅暈。

  「我剛從伯爵那兒來,先生,」他說,「他無疑是個極可愛的人,但就是怪得出奇。他對我的打算表示完全贊成;他甚至還對我說,他相信家父會毫不猶豫地同意給我本金,而不是年金;他答應利用他的影響幫助我說服家父;可是他對我有言在先,他個人從來不曾,而且以後也不願承擔代人作伐的責任。不過我得為他說句公道話,承蒙他垂顧,他又補充說,要是說他對這種不願多事的態度也曾感到遺憾的話,那就是對我的這樁親事了,既然他認為將要結合的這對新人是會很般配、很幸福的。再說,雖然他不願意公開地有所表示,但他對我答應過,要是您去對他談這事兒,他在適當的時候是會答覆您的。」

  「啊!太好了。」

  「現在,」安德莉亞帶著他那最可愛的笑容說,「我跟岳父已經談好,要跟銀行家談談了。」

  「您對他有何見教,啊哈?」唐格拉爾也笑呵呵地說。

  「後天我就可以向您提取四千法郎的款子;不過伯爵考慮到我這個月開銷可能會大些,那點兒月規錢恐怕不夠用,所以他開了張兩萬法郎的支票給我,我不是說預支給我,而是說奉送給我。這不,上面有他的親筆簽字;您看這樣行了嗎?」

  「像這樣的支票,您就再給我來張一百萬面額的也行,我一定照付不誤,」唐格拉爾一邊把那張支票放進衣袋,一邊說,「請告訴我明天您什麼時候有空,我會讓出納員帶著一張兩萬四千法郎的收據去拜訪您的。」

  「那就早上十點吧;對我是愈早愈好:明天我想到鄉下去。」

  「好吧,十點,還是王子飯店嗎?」

  「對。」

  第二天,素以準時著稱的銀行家,差人在十點整把那兩萬四千法郎送到了年輕人的住處;安德莉亞確實要出門,臨走前留下兩百法郎給卡德魯斯。

  在安德莉亞,這次外出的主要目的就是避開那位元危險的朋友;所以他晚上磨磨蹭蹭地到很晚才回來。

  但是,他剛踏進院子,就發現面前站著旅館的門房,那人把大簷帽拿在手裡,正等著他。

  「閣下,」那人說,「這個人來過了。」

  「哪個人?」安德莉亞漫不經心地問道,彷彿他把這人給忘了似的,其實他心裡老想著他,甩也甩不開。

  「就是閣下吩咐把這點錢給他的那個人。」

  「噢!對了,」安德莉亞說,「那是我父親的一個老僕人。嗯!我給他的那兩百法郎,您交給他了?」

  「是的,閣下,一點沒錯。」

  安德莉亞讓人稱呼他閣下。

  「可是,」門房繼續說,「他不肯收下。」

  安德莉亞臉色變白了;好在是在晚上,誰也瞧不見他的臉色。

  「什麼!他不肯收下?」他說話的聲音略微有些激動了。

  「對!他要跟閣下說話。我告訴他您出去了;但他非要見您不可。不過最後他好像被我說服了,就把這封事先封好口的信交給了我。」

  「快給我看。」安德莉亞說。

  他湊在馬車的車燈旁邊看這封信:

  你知道我住哪兒;我明天早上九點鐘等你。

  安德莉亞檢查了一下封蠟,為的是探明有沒有人動過,有沒有好事之徒偷看過裡面的信;不過這封信折了又折,疊成一個菱形,不拆開封蠟是沒法看到裡面寫些什麼的:而封蠟完好無損,說明沒有別人動過。

  「很好,」他說,「可憐的人!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人哪。」

  說完他就走了,撇下那門房兀自在琢磨他的這兩句話,弄不明白誰到底更值得稱道些,是年輕的主人呢,還是年邁的僕人。

  「快把馬卸了,上樓到我房裡去。」安德莉亞對趕車的年輕跟班說。

  他三步並成兩步地跑進自己的房間,把卡德魯斯的信燒著,看著它化為灰燼。

  事兒剛完,那跟班就進來了。

  「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皮埃爾。」他對那跟班說。

  「我很榮幸能回答是的,閣下。」跟班回答說。

  「他們昨天給你送來的那套新制服,這會兒在你那裡吧?」

  「是的,閣下。」

  「我跟一個縫紉作坊的小妞兒有個約會,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身份和地位。你把那套制服借給我,另外把你的證件也都給我,萬一我要睡客棧的時候可以派用場。」

  皮埃爾一一照辦。

  五分鐘後,安德莉亞從頭到腳改扮停當,出旅館時沒被人認出來;他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吩咐去皮克比斯的紅馬旅店。

  第二天,他像離開王子飯店時一樣,也就是說沒被人認出地離開了紅馬旅店,出門往聖安東莞區而去,沿著林蔭大道一直走到梅尼爾蒙唐街,在左邊第三幢房子門前停住,因為瞧不見有看門人,就四下打量有誰可以問個訊。

  「您找誰哪,我的漂亮小夥子?」對面的水果鋪老闆娘問道。

  「我想請問一下帕耶丹先生住哪兒,我的胖大媽。」安德莉亞說。

  「是個退休的麵包鋪老闆嗎?」水果鋪老闆娘問。

  「沒錯,就是他。」

  「進院子走到頭再往左,四樓。」

  安德莉亞照她指的路走上四樓,看見門口有個兔掌形狀的門鈴拉襻,他沒好氣地拉了幾下,急促的鈴聲似乎也透著幾分怒意。

  一秒鐘後,門上的鐵柵框裡出現了卡德魯斯的那張臉。

  「嘿!你挺準時。」他說。

  說著他打開門鎖。

  「可不是!」安德莉亞邊說邊進屋。

  他摘下那頂大簷帽往前面一扔,不想帽子沒落到椅子上,卻掉在了地板上,繞著房間骨碌碌地轉了一圈。

  「行啦,行啦,」卡德魯斯說,「別發脾氣,小傢伙!我想說什麼來著。哦,我可是老惦著你呢,你瞧瞧,咱們這頓早餐有多棒呀:全是你愛吃的東西,鬼傢伙!」

  果然,安德莉亞吸氣的時候,聞到了一股粗劣的菜肴味兒,這股味兒對於饑腸轆轆的安德莉亞倒也是不無吸引力的;那是新鮮肥肉和大蒜混在一起的味兒,在普羅旺斯下層百姓的廚房裡常能聞到這種味兒;其間也摻有一種乾酪烤魚的味兒,而且除此以外,還有肉豆蔻和丁香沖鼻的香味。這些氣味,都是從燉在爐灶上的兩隻加蓋的湯盆,以及一隻在生鐵爐子上噝噝作響的平底鍋裡散發出來的。

  安德莉亞瞧見隔壁房裡安著一張還算乾淨的桌子,上面放著兩副刀叉和兩瓶封口的葡萄酒,一瓶的封口是綠的,另一瓶是黃的,另外還有一大瓶燒酒和一堆水果,放水果的瓷盤還很巧妙地墊著一張大大的甘藍葉片。

  「你覺得怎麼樣,小傢伙?」卡德魯斯說,「唔,多香啊!當然囉!你知道,我在那兒就是個好廚師!你還記得大夥兒吃光我做的菜以後怎麼一個勁兒地舔手指頭嗎?你呀,我做的調味汁,頭一個來嘗的就是你,我想,那會兒你可沒覺得它們討厭吧。」

  說著,卡德魯斯再拿起一隻洋蔥剝了起來。

  「好,好,」安德莉亞憋住一肚子火說,「那沒錯,可要是你把我找來,就是為了跟你一起吃早餐,那你就見你的鬼去吧!」

  「我的孩子,」卡德魯斯用訓誨的口氣說,「咱們可以邊吃邊聊嘛;怎麼,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難道你不高興來瞧瞧朋友啦?我呀,可是歡喜得都出眼淚了。」

  果然,卡德魯斯真的出眼淚了,只不過,刺激這位杜加橋客棧前老闆的淚腺的,究竟是喜悅還是洋蔥,那就很難說了。

  「你給我閉嘴,偽君子,」安德莉亞說,「你,你說你愛我?」

  「對,我愛你,不然就讓魔鬼把我逮了去;我心腸太軟,」卡德魯斯說,「這我知道,可是我也拿自己沒辦法。」

  「可你照樣還是把我這麼找來,也不知你安的是什麼壞心思。」

  「行啦!」卡德魯斯一邊往圍裙上擦那把闊刀,一邊說,「要不是因為我愛你,你讓我過的這種寒磣的生活,我還能挨得下去嗎?你瞧瞧,你身上穿的是你僕人的衣服,這就是說你雇著一個僕人;我呢,我可沒有僕人,所以就得自己揀菜剝皮;我做的菜你瞧不上眼,因為你經常在王子飯店或者巴黎咖啡館的餐桌上進餐。嗯!我本來也可以雇個僕人,也可以有輛輕便馬車,也可以愛上哪兒吃飯就上哪兒的;嗯!我幹嘛不那樣做呢?就為了別讓我的小貝內代托感到不自在唄。怎麼樣,你總得承認我本來是可以那樣做的吧,唔?」

  說著卡德魯斯向安德莉亞投去一道含義非常明確的目光,用以結束他的這番話。

  「好,」安德莉亞說,「就算你是愛我的吧:那你幹嘛非要讓我來跟你一起吃早餐呢?」

  「就為看看你唄,小傢伙。」

  「看看我,那又何必呢?既然咱們早就把條件都談妥了。」

  「哎!親愛的朋友,」卡德魯斯說,「立遺囑不是都還有份追加遺囑嗎?可你來,首先是來吃早飯的,不是嗎?嗯!我說,你坐呀,咱們就先吃這沙丁魚配新鮮黃油吧,瞧我還特地為你墊了些葡萄葉在下面呢,小壞蛋。哎!對,你在瞧我的房間,瞧這四把草墊椅子和這些三法郎一張的畫兒。天哪!你要我怎麼辦呢,這可不是王子飯店哪。」

  「得了吧,你現在又這也抱怨那也抱怨了;你以前說過只想當個退休麵包鋪老闆就心滿意足了,可現在你還覺得不高興。」

  卡德魯斯歎了口氣。

  「嗯,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你的夢想已經實現了。」

  「我要說這還是個夢想;一位退休的麵包鋪老闆,我的貝內代托老弟,該是挺有錢,有年金的哩。」

  「這不,你也有年金呀。」

  「我?」

  「對,你,我這不是把你那兩百法郎帶來了。」

  卡德魯斯聳聳肩膀。

  「這有多寒酸呐,」他說,「像這樣接受人家違心的施捨,再說日子也長不了,不定哪天說沒有就沒有啦。你瞧,我不得不省吃儉用,生怕哪一天你的好運就交到頭了。哎!我的朋友,好景不常在哪,這話兒是……隨軍神甫說的。我知道你這一陣運氣好著呢,小無賴;你要娶唐格拉爾的女兒了。」

  「什麼!唐格拉爾?」

  「可不是,唐格拉爾!難道還要我稱呼他唐格拉爾男爵嗎?那我就還得說貝內代托伯爵囉。唐格拉爾,他跟我是朋友,要是他記性不是這麼壞的話,他是該請我去參加你的婚禮的……既然當初他也參加過我的婚禮……對,對,對,我的婚禮!可不是!那會兒他還沒這麼傲慢,還是可敬的莫雷爾先生手下的小夥計。我跟他,還有德·莫爾塞夫伯爵,常在一塊兒吃飯……怎麼樣,你看見我也有些挺不錯的關係了吧,要是我稍微去拉拉這些關係,沒準咱倆還會在他們的客廳裡碰頭呢。」

  「行啦,你嫉妒得都有點異想天開了,卡德魯斯。」

  「沒這事,小貝內代托,我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不定哪天我也會穿上禮服,坐著馬車來到哪座宅邸門前,吆喝一聲:『請開門哪!』可這會兒,你坐下,咱們吃吧。」

  卡德魯斯自己先做了個樣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而且每向客人上一道菜就要誇讚一番。

  做客人的,到了這節骨眼上似乎也豁出去了,他俐索地拔出酒瓶塞子,而且開始吃起普羅旺斯魚湯和加大蒜油炸的鱈魚來。

  「嗨!小傢伙,」卡德魯斯說,「看起來你跟開過客棧的老夥計又重歸於好啦?」

  「可不,沒錯,」安德莉亞回答說,他這麼個體魄健全的年輕人,這會兒除了胃口,暫時不去想什麼別的事情了。

  「味道好不好,小無賴?」

  「好極了,我不明白一個人能吃到這麼好的東西,怎麼還會覺得日子不好過。」

  「你得明白,」卡德魯斯說,「這是因為我的好興致全讓一個念頭給攪了。」

  「什麼念頭?」

  「就是這種生活全是靠一個朋友在接濟,可我這人,沒說的,向來花的都是自己掙來的錢。」

  「哦!哦!這沒什麼關係,」安德莉亞說,「我的進帳夠兩個人花的,你用不著不好意思。」

  「不,真的,信不信由你,每到月底我就覺著心裡不是味兒。」

  「好卡德魯斯!」

  「所以昨天我不肯拿那兩百法郎。」

  「對,你要找我說話;敢情就是要說你心裡覺著不是味兒吧,嗯?」

  「真的不是味兒哪;可後來我忽然有了個主意。」

  安德莉亞打了個哆嗦;每當卡德魯斯有個什麼主意,他都會打個哆嗦。

  「這滋味可不好受,你瞧,」卡德魯斯接著說,「每個月都得等月底。」

  「哎!」安德莉亞決定要探出對方的真實意圖,冷靜地說,「生活不就是等待嗎?就說我吧,不也總是在等待嗎?嗯,可我挺有耐心,是不?」

  「對,因為你等的不是區區兩百法郎,而是五千,六千,沒準是一萬,甚至一萬二;你這個小精怪:在那兒,你就偷偷地攢錢,總想把你那些儲錢罐瞞過可憐的朋友卡德魯斯。幸好這位卡德魯斯朋友有個挺靈的鼻子。」

  「得啦,瞧你又在亂說一氣了,」安德莉亞說,「老是沒完沒了地翻那些陳年舊帳!我倒要問你,老這麼嘮叨有什麼好處?」

  「嗐!這是因為你才二十一歲,總想忘記過去;我可已經五十了,要不想也不行囉。別管這些吧,咱們還是談正事。」

  「就是。」

  「我是想說,要是我換了你……」

  「嗯?」

  「我就預支……」

  「什麼!你預支……」

  「對,我就預支半年的開銷,藉口是要競選議員,還要買座農莊;然後就拿著這筆錢滑腳。」

  「嘿,嘿,」安德莉亞說,「敢情你這主意還真不賴哪!」

  「親愛的朋友,」卡德魯斯說,「我做的菜你只管吃,我出的主意你也只管照著做;包你沒錯,省力又省心。」

  「嗯!不過,」安德莉亞說,「幹嘛你有主意自己不幹呢?幹嘛你不預支半年,甚至一年的錢,滑腳到布魯塞爾去呢?你不用再裝退休的麵包鋪老闆了,乾脆就裝個破了產的銀行家吧:你瞧上去還真像那麼回事哩。」

  「見鬼,就這麼一千兩百法郎,你想叫我滑腳呀?」

  「哎!卡德魯斯,」安德莉亞說,「你可真貪心!兩個月以前,你還餓得要死呢。」

  「胃口是愈吃愈大的唄。」卡德魯斯說著,就像猴子發笑或老虎咆哮時那樣露出兩排牙齒,「另外,」他一邊用這兩排跟年齡不大相稱的又白又銳利的牙齒咬下一大口麵包,一邊又說,「我還有個計畫。」

  安德莉亞聽到卡德魯斯有個計畫,比聽到他有個主意更加心裡發怵;主意還只是個胚芽,計畫可就是開花結果了。

  「聽聽這個計畫,」他說,「敢情還挺有意思吧!」

  「那可不是?當初咱們離開某某先生的那所機構,靠的是誰想出來的計畫,嗯?是我,沒錯吧;依我看,那就不賴吧,要不咱倆怎麼就到這兒了呢!」

  「我可不想說,」安德莉亞說,「你想得出什麼高招;可別管這些,還是聽聽你這計畫吧。」

  「嗨,」卡德魯斯繼續往下說,「你能不能想個什麼法兒,自己不用掏一個子兒,就能讓我到手個一萬五千法郎……不,一萬五不夠,我要當個體面的人,沒三萬法郎可不成,是不?」

  「沒門兒,」安德莉亞口氣生硬地說,「我沒什麼法子好想。」

  「看起來,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卡德魯斯沉住氣,態度很平靜地回答說,「我是說不用你掏一個子兒。」

  「你還不是要我去偷去搶,去斷送我的前程,而且連你的也一起搭上,讓人再把咱們送回到那兒去嗎?」

  「哦!我反正都一樣,」卡德魯斯說,「送回去就送回去唄;你得知道,我這人是有點怪:有時候我還挺惦念那些老夥伴;我可不像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巴不得這輩子別再見到他們!」

  安德莉亞這回不是打哆嗦,而是嚇得臉色煞白了。

  「喂,卡德魯斯,你可別犯傻。」他說。

  「哎!沒事,你放心,我的小貝內代托;那你就想個什麼小點子,讓我好弄個三萬法郎,你自己呢,不用摻和在裡面;你光說,我去做,就這麼回事!」

  「好吧!我試試,讓我想想。」安德莉亞說。

  「那麼眼下,你先每月給到我五百法郎吧,我心癢癢的,就想雇個女用人!」

  「好吧!就給你五百,」安德莉亞說,「可我這就已經夠嗆啦,我的卡德魯斯老兄……你這麼得寸進尺……」

  「呵,」卡德魯斯說,「既然你身邊守著個拿不完的百寶箱嘛。」

  卡德魯斯的這句話,倒好像正中了安德莉亞的下懷,只見他的眼睛頓時一亮,不過旋即又暗了下去。

  「這倒是真的,」安德莉亞回答說,「而且我的保護人對我好極了。」

  「你這位親愛的保護人,」卡德魯斯說,「他每月給你多少來著?……」

  「五千法郎。」安德莉亞說。

  「他給你五千,可你給我五百,」卡德魯斯接著說,「說真的,只有私生子才會這麼交好運。五千法郎一個月……這麼些錢你怎麼花呀?」

  「哎,我的天主!一下子就花完了;所以,我也跟你一樣,很想有筆本金。」

  「有筆本金……對……我明白……誰都想弄筆本金。」

  「嗯,我可以弄到一筆。」

  「誰給你?你那位親王?」

  「對,我那位親王;可惜我還得等。」

  「等什麼?」卡德魯斯問。

  「等他死唄。」

  「等你那位親王死掉?」

  「對。」

  「怎麼回事?」

  「因為他在遺囑裡留給我一筆財產。」

  「真的?」

  「人格擔保!」

  「多少?」

  「五十萬!」

  「就這點,太少了吧。」

  「確實就是這個數。」

  「去你的,不可能!」

  「卡德魯斯,你是我的朋友吧?」

  「怎麼啦!咱倆是生死之交嘛。」

  「那好,我告訴你一樁秘密。」

  「說吧。」

  「可你聽著。」

  「哦!放心!我會守口如瓶的。」

  「嗯!我想……」

  安德莉亞停住口,朝四下裡望望。

  「您想什麼啦?……別怕,嘿!這兒就咱倆。」

  「我想我找到我父親了。」

  「真的老子?」

  「對。」

  「不是那個卡瓦爾坎蒂老爹?」

  「不是,他不早就走了嗎;就是你說的,真的老子。」

  「那麼你這個老子是……」

  「嗯!卡德魯斯,他就是基督山伯爵。」

  「嗐!」

  「沒錯;你明白嗎,事情都在這兒明擺著。看來呢,他沒法公開認我,但他讓卡瓦爾坎蒂先生來認了我,為這他還給了他五萬法郎。」

  「當一回你的老子就五萬法郎!出一半價錢我就幹了,兩萬也行,一萬五也行!怎麼,你那會兒就沒想到我?忘恩負義的傢伙。」

  「我打哪兒知道這事呢?那會兒咱倆不都還在那鬼地方嗎?」

  「啊!倒也是。那麼你是說,他在遺囑裡……」

  「留給我五十萬法郎。」

  「你能肯定?」

  「他給我看過,可還有呢。」

  「是不是還有追加遺囑,就像我剛才說的!」

  「是這樣吧。」

  「在這份追加遺囑裡……」

  「他認了我這個兒子。」

  「哦!好心眼的爸爸,熱肚腸的爸爸,蓋了帽的爸爸!」卡德魯斯說著,把一隻盆子拋到半空中,又用雙手把它接住。

  「怎麼樣!還說我有什麼秘密瞞著你嗎?」

  「不說了,你這麼信得過我,我心裡當然更看重你了。那麼,你那位親王爸爸是很有錢,非常非常有錢囉?」

  「沒錯。他自己都弄不清到底有多少財產。」

  「會有這種事?」

  「可不!我看就這麼回事。我隨時可以進出他的府邸;有一天,我看見一個銀行夥計給他送來五萬法郎,裝在像你這餐巾一樣大小的公事包裡;昨天,又有個銀行家給他送來十萬法郎,全是金幣。」

  卡德魯斯聽得出了神;年輕人的這些話裡彷彿有一種金屬的丁當聲,他好像聽到了一堆堆金路易滾來滾去的叮噹聲。

  「那屋子你進得去?」他沒頭沒腦地衝出這麼一句。

  「隨時能進去。」

  卡德魯斯想了一陣子心事。顯而易見,他的腦子裡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念頭。

  隨後,他冷不丁地大聲說道:

  「我真想去瞧瞧這一切!那該有多美呀!」

  「確實這樣,」安德莉亞說,「美極了!」

  「他是住在香榭麗舍大街吧?」

  「三十號。」

  「啊!」卡德魯斯說,「三十號?」

  「對,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面是院子,後面是花園,你不會認錯的。」

  「敢情;可我想看的不是外面,而是裡面:那裡面,嗯,總會有好些漂亮傢俱吧?」

  「你去過杜伊勒裡宮嗎?」

  「沒有。」

  「嘿!比那還漂亮。」

  「哎,安德莉亞,什麼時候趕上這位基督山老兄丟個錢包在地上,去把它撿起來倒是挺美的喲?」

  「喔!我的天主!不用等到那個時候,」安德莉亞說,「這座房子裡到處都是錢,就像果園裡到處都是果子。」

  「嗨,哪天你得帶我去一次。」

  「那怎麼行!用什麼名義?」

  「可也是;可你把我說得都直咽口水了;無論如何我得去瞧瞧。我有個法子。」

  「別說傻話了,卡德魯斯。」

  「我裝作是擦地板的。」

  「屋子裡鋪的全是地毯。」

  「哎呀!那我就只好憑空瞎想來過過癮了。」

  「也只能這樣了,聽我的沒錯。」

  「那你至少總該讓我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吧。」

  「你想弄明白什麼?……」

  「非常簡單。這座屋子大不大?」

  「不太大,也不太小。」

  「怎麼個佈局?」

  「呵!那我得有瓶墨水,有張紙,畫個平面圖才行。」

  「有,有!」卡德魯斯急忙說。

  他隨即在一張舊寫字臺裡找出一張白紙、一瓶墨水和一支筆。

  「喏,」卡德魯斯說,「全給我畫在這張紙上吧,我的孩子。」

  安德莉亞帶著一絲讓人難以覺察的笑容接過筆,畫了起來。

  「整座房子,我說過,前有院子後有花園;瞧見嗎?就像這樣。」

  安德莉亞一邊說,一邊畫上花園、院子和房子。

  「圍牆高不高?」

  「不高,頂多八九尺吧。」

  「這可不謹慎呀。」卡德魯斯說。

  「在院子裡,有柑橘栽培箱,草坪和花圃。」

  「沒有暗坑陷阱什麼的?」

  「沒有。」

  「馬廄呢?」

  「在鐵門兩邊,你瞧,就這兒。」

  安德莉亞繼續畫著圖。

  「咱們來瞧瞧底樓吧。」卡德魯斯說。

  「樓下有餐廳,兩個客廳,彈子房和門廳樓梯,還有座暗梯。」

  「窗呢?」

  「富麗堂皇,又漂亮又寬敞,對,說真的,我看像你這樣的個頭,從隨便哪個窗格都爬得進去。」

  「有了這樣的窗,還要那樓梯幹嘛?」

  「那又怎麼呢!氣派唄。」

  「那麼百葉窗呢?」

  「對,還有百葉窗,不過那是從來不用的。這位基督山伯爵是個怪人,哪怕在夜裡也愛看天空!」

  「那些僕人,他們睡哪兒?」

  「喔!他們有自己的房子。你看,進門右首有個挺大的庫房,是放梯子的。嗯!庫房樓上就是一排僕人房間,裡面有鈴通府裡的房間。」

  「見鬼!有鈴!」

  「你說什麼?……」

  「噢,沒什麼。我是說裝鈴挺花錢的;我問你,這派什麼用場啊?」

  「以前有條狗,每晚在院子裡巡邏,可後來給弄到奧特伊別墅去了,那地方你是知道的,你不是去過嗎?」

  「去過。」

  「我呢,昨天還在對他說:『您這樣可不大謹慎,伯爵先生;您把所有的僕人都帶到奧特伊去,這座房子裡就沒有人了。』

  「『嗯!』他問,『那麼又怎麼樣呢?』

  「『嗯!那麼,總有一天會有人來偷東西的。』」

  「他怎麼回答?」

  「怎麼回答?」

  「是啊。」

  「他回答說:『嗯!有人來偷東西,又有什麼關係?』」

  「安德莉亞,有一種抽屜桌是裝機關的。」

  「怎麼說?」

  「對,它會把小偷罩在鐵柵欄裡,還會唱曲子。人家跟我說過,最近的博覽會上就有這玩意兒。」

  「他那兒倒也有張桃花心木抽屜桌,我瞧見鑰匙老是掛在上面。」

  「沒有人偷裡面的東西?」

  「沒有,他的僕人對他都很忠心。」

  「這張抽屜桌裡總該有,嗯,有些零錢吧?」

  「大概有的吧……我不知道裡面都有些什麼。」

  「它放在哪裡?」

  「在樓上。」

  「那你把樓上也畫下來,小傢伙,就跟剛才畫樓下一樣。」

  「那容易。」

  說著,安德莉亞重又拿起筆來。

  「樓上,你瞧,有前廳,客廳;客廳右邊是圖書室和書房;客廳左邊是一間臥室和一間盥洗室。那張寶貝抽屜桌就在這間盥洗室裡。」

  「這間盥洗室有扇窗吧?」

  「有兩扇,這兒,還有這兒。」

  安德莉亞邊說邊在盥洗室裡畫上兩扇窗的位置,這間盥洗室位於平面圖的一個角上,呈正方形,旁邊的臥室是稍大些的長方形。

  卡德魯斯腦子裡盤算開了。

  「他常去奧特伊嗎?」他問。

  「每星期兩到三次;比如說,明天他就一整天連晚上都在那兒。」

  「你拿得準?」

  「他請我去那兒吃晚飯來著。」

  「好極了!這日子過得才帶勁哩,」卡德魯斯說,「城裡有宅邸,鄉下有別墅!」

  「這就叫有錢人嘛。」

  「你明兒去吃晚飯嗎?」

  「大概去的吧。」

  「你去那兒吃晚飯,晚上就睡在那兒?」

  「我高興就睡唄。我在伯爵家裡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卡德魯斯望著年輕人,像要看到他的心底裡去,好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但是安德莉亞從袋裡掏出一盒雪茄,取出一支哈瓦那雪茄從容地點著,不動聲色地吸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要這五百法郎?」他問卡德魯斯。

  「你要有,就現在唄。」

  安德莉亞從口袋裡掏出二十五枚金路易。

  「金幣,」卡德魯斯說,「謝謝,不要!」

  「呵!你對它們還看不上眼呀?」

  「哪兒的話,我對它們挺尊敬;可我不想要。」

  「去兌換時還能有點外快呢,傻瓜:兌一枚金幣賺五個蘇。」

  「對,可接下來那兌換商就會盯上這個卡德魯斯老兄,隨後人家就會一把拉住他,讓他說明白有哪個佃戶是用金幣繳租的。別幹傻事,小傢伙:給銀幣,乾脆,不管上面有哪個皇帝老子的頭像都行。五法郎的銀幣是誰都能有的。」

  「你得明白,我身邊是不會帶五百法郎的銀幣的:那樣的話我得雇個挑夫了。」

  「嗯!那你就交給你那兒的門房,他那人挺老實,我去向他要。」

  「今天?」

  「不,明天;今天我沒空。」

  「好吧!就這樣;明天我動身去奧特伊以前,交給那個門房。」

  「你說的話算數?」

  「當然。」

  「你知道,我得先去物色個女用人。」

  「去吧。不過你也該到此為止了,嗯,把我折騰夠了吧?」

  「夠了。」

  卡德魯斯的臉沉了下來,安德莉亞看著他臉色的這種變化,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毛。於是他格外裝得興致很高,並不在意的樣子。

  「瞧你這快活勁兒,」卡德魯斯說,「好像你已把遺產弄到手了!」

  「可惜啊,還沒哩!……不過,等我弄到手……」

  「嗯?」

  「嗯!我是會想著老朋友的;我說話算話。」

  「對,你的記性是夠好的,可不是!」

  「那有什麼法子?剛才我還以為你要敲我竹杠呢。」

  「我!嗨!瞧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呀,正好相反,還要給你一個朋友的忠告呢。」

  「什麼忠告?」

  「就是勸你把戴在手上的這枚鑽戒留在這兒。嘿!你難道想讓人家把咱們都逮住嗎?你難道想讓咱倆都栽在你的傻勁上嗎?」

  「怎麼會呢?」安德莉亞說。

  「怎麼會!你穿著號衣,裝作僕人,可手上卻戴著一枚值四五千法郎的鑽石戒指!」

  「唷!你估的價還真準!你幹嘛不到拍賣行去當夥計呀?」

  「我對鑽石還是蠻在行的;以前我也有過。」

  「你要吹就只管吹吧。」安德莉亞說,卡德魯斯生怕這宗新的勒索會叫他發火,可沒想到他居然還挺樂意似的把戒指取了下來。

  卡德魯斯湊得很近地察看這枚鑽戒,安德莉亞心裡明白,他這是在檢查切割的棱角是不是鋒利。

  「這鑽戒是假貨。」卡德魯斯說。

  「得了吧,」安德莉亞說,「你開什麼玩笑?」

  「哎!別發火,咱們試試嘛。」

  說著,卡德魯斯走到窗子跟前,用鑽石在窗上劃了一下;只聽得玻璃吱吱作響。

  「我承認,」卡德魯斯一邊把鑽戒戴在自己的小指頭上,一邊說,「是我弄錯了;可是那些賊坯珠寶商做假鑽石也做得太像了,弄得人家反倒不敢去偷珠寶店了。這一來,又是一門行當絕了後路。」

  「嗨!」安德莉亞說,「你完了沒有?還要我的什麼東西嗎?這件上衣要嗎?這頂帽子要嗎?反正已經做開了頭,別不好意思。」

  「不,其實你還是個好夥伴嘛。我不再耽擱你的時間了,我的野心就讓我自己想辦法來對付吧。」

  「可你得當心哪,你剛才怕出手金幣會惹麻煩,這會兒你要是拿了鑽戒去賣,也照樣會惹麻煩喲。」

  「我不賣,你放心。」

  「對,至少後天以前別賣。」年輕人在心裡說。

  「交好運的小無賴!」卡德魯斯說,「現在你要回到你的僕人,你的馬、車子,還有未婚妻身邊去了吧。」

  「是啊。」安德莉亞說。

  「嗨!希望你娶我朋友唐格拉爾的女兒時,能送我件像樣禮物。」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那是你自己在瞎猜。」

  「嫁妝有多少啊?」

  「我對你說了……」

  「一百萬?」

  安德莉亞聳聳肩膀。

  「就算一百萬吧,」卡德魯斯說,「你能到手的,怎麼也比不上我指望你到手的那麼多哪。」

  「謝謝。」年輕人說。

  「哦!我可是誠心誠意的,」卡德魯斯粗聲粗氣地笑著補充說,「等一等,讓我給你去開門。」

  「不用了。」

  「要的。」

  「怎麼啦?」

  「噢!因為門上有個小小的機關;這是我認為應當採取的一種預防措施;一把由加斯帕爾·卡德魯斯精心改進的於雷—菲歇門鎖。等你當上富翁的時候,我也照樣給你做一把。」

  「謝謝,」安德莉亞說,「我會提前一星期通知你的。」

  兩人在樓梯口分了手。卡德魯斯站在樓梯平臺上,瞧著安德莉亞走下三層樓梯,再瞧著他穿過院子。然後他急忙回進屋去,小心翼翼地關好門,就像個深思熟慮的建築師那樣,仔仔細細地研究起安德莉亞留給他的那張平面圖來。

  「這個可愛的貝內代托,」他說,「我想他能拿到那筆遺產是不會不高興的,而且這個讓他提前拿到五十萬法郎的人,也總不至於是他最壞的朋友吧。」
本帖最後由 waterkcl 於 2019-2-21 10:25 編輯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19

第八十二章 撬鎖夜盜

  上面那場談話的第二天,基督山伯爵果然帶著阿裡和另外幾個僕人,還有他要試騎的那幾匹馬,去了奧特伊。但他頭天晚上還沒這打算,不用說,安德莉亞當然更不得而知了;伯爵之所以臨時決定去奧特伊,是由於貝爾圖喬到了的緣故,他剛從諾曼第回來,帶來了別墅和雙桅帆船的消息。別墅已經購置定當,雙桅帆船是一星期前到達的,船上有六名水手,已經辦妥一應手續,停泊在一座小港灣裡,隨時可以啟航出海。

  伯爵對貝爾圖喬的勤勉幹練贊許了幾句,並吩咐他做好準備,因為他不久就要動身,在法國逗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了。

  「現在,」他對貝爾圖喬說,「我說不定需要在一夜間從巴黎趕到特雷波爾;我要您沿途備好八匹馬,讓我能在十小時內接力趕完五十裡路。」

  「這個意思,大人曾經對我提起過,」貝爾圖喬回答說,「那些馬已經準備好了,都由我親自選購並安置在最合適的地點,也就是說,安置在一些通常沒人會去的小村莊裡。」

  「很好,」基督山說,「我在這兒要待一兩天,您就照這個日程去安排吧。」

  就在貝爾圖喬要退出去吩咐底下人做相應準備的當口,巴蒂斯坦打開了房門;他手裡托著一隻鍍金的銀盤,裡面擱著一封信。

  「您來這兒做什麼?」伯爵看著他那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問道,「我好像並沒叫您來呀?」

  巴蒂斯坦沒有回答,走到伯爵跟前把那封信遞給他。

  「是封重要的急件。」然後他說。

  伯爵打開信,唸道:

  此信特為通知基督山先生,今晚將有人潛入閣下於香榭麗舍林蔭大道的府邸,意在竊取此人以為鎖在盥洗室抽屜桌裡的文件。素聞基督山伯爵先生勇敢過人,故大可不必向警方求援,蓋因警方介入或將使提供此則消息者處境非常不利。伯爵先生只需置身臥室通盥洗室的門後,或隱伏於盥洗室內,即可制服此人。人手過多或防範過於明顯,勢將嚇退歹徒,致使基督山先生失卻識破一名仇敵的機會。在下獲悉此事純屬偶然,倘若歹徒此番不敢動手,而待下次再作道理,則在下當無由再次奉告矣。

  伯爵的第一個反應,是覺得這是盜賊的詭計,是個拙劣的圈套,通知他一個不太嚴重的危險,意在把他推入一個更加危險的境地。於是,儘管匿名的朋友再三叮囑——或者正因為他這麼叮囑——伯爵決定把信交給警方,可他轉念一想,說不定歹徒真是哪個只有自己才能認出的仇敵呢。而要是果真如此,就只有他自己才能利用這個人,就像斐埃斯科 [1] 利用想刺殺他的摩爾人一樣。我們對伯爵已經很瞭解,所以無須再說他怎樣渾身是膽、魄力過人,能憑只有傑出人物才具有的毅力,去做成在常人眼裡根本不可能做成的事情。在他的人生經歷中,他憑著早已下定的決不退縮的決心,從一次次鬥爭中嘗到了別處無法體驗的樂趣——這些鬥爭,有時是跟大自然,也就是跟天主鬥,有時則是跟人,或者不妨說是跟魔鬼鬥。

  「他們不是要偷我的檔,」他心想,「而是要殺掉我;他們不是小偷,而是殺手。我可不想讓員警總監先生攪和我的私事。嘿,我也夠有錢的了,這事就甭讓他去破費行政開支了吧。」

  剛才巴蒂斯坦把信遞給伯爵後就退了出去,這會兒伯爵又召他進來。

  「您馬上回巴黎去,」伯爵說,「把留在那裡的僕人全都帶到這兒來。讓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奧特伊來。」

  「府裡一個人都不留嗎,伯爵先生?」巴蒂斯坦問。

  「對,除了看門人誰都不留。」

  「我想提請伯爵先生注意,門房離宅子可遠著哩。」

  「嗯?」

  「嗯,即使有人把宅子裡的東西都偷光了,看門人也聽不到一點動靜。」

  「誰會去偷呢?」

  「當然是竊賊。」

  「您是個傻瓜,巴蒂斯坦先生。就算竊賊把宅子裡的東西都偷光,也比不上一個僕人不聽我的吩咐更讓我生氣。」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

  「我的話您可聽明白了,」伯爵說,「去把您的同伴一個不漏地全都帶到這兒來。但其他一切照舊;您只要把底樓的百葉窗關上就是了。」

  「樓上的呢?」

  「您知道,樓上的百葉窗我是從來不關的。去吧。」

  伯爵傳下話去,說他想獨自在房裡進餐,只要阿裡一人侍候。

  他像平時一樣從容不迫地進餐,飲食也像平時一樣很有節制。飯後,他朝阿裡做個手勢讓他跟著,從小門出了奧特伊別墅,裝作散步的樣子一路來到布洛涅森林,然後走上去巴黎的大路。夜幕降臨時,他倆已經來到香榭麗舍林蔭大道上那座宅邸的對面。

  整幢宅邸黑咕隆咚的,只有門房間亮著一盞昏黃的燈火,這個門房間,正如巴蒂斯坦所說,離宅子有四十來步距離。

  基督山背靠一棵大樹,用他那雙幾乎從不出錯的銳利的眼睛,在這條林蔭道上來回搜尋,探查著路上的每個行人,又把目光投向鄰近的街道,察看有沒有人埋伏在附近。十分鐘後,他確信沒有人盯他的梢,就立即帶著阿裡朝小門跑去,迅速地進了宅邸;然後他用身邊帶著的鑰匙打開後樓梯口的小門,上樓進入自己的臥室。但他既不拉開也不掀動任何一塊窗幔,就連看門人也不會想到,這座看上去空無一人的宅子,主人居然已經在裡面了。

  進了臥室,伯爵示意阿裡停下。然後他又走進盥洗室去查看。一切如常:那張寶貝抽屜桌還在老地方,鑰匙掛在上面。他轉動兩圈鑰匙,把抽屜鎖得嚴嚴實實的,拔下鑰匙。他又走到臥室門前,卸下門上的鎖簧頭,然後回進臥室。

  這當口,阿裡取出伯爵吩咐準備的武器放在桌上,那是一支短馬槍和一對雙筒手槍,兩個疊置的槍管瞄準起來,可以跟打靶場裡的手槍瞄得一樣準。有了這幾把槍,伯爵手裡就可以說攥著五條性命了。

  這時是九點半光景;伯爵和阿裡每人匆匆吃了一塊麵包,喝了一杯西班牙紅葡萄酒。然後,伯爵輕輕挪開一塊活動的牆板,讓自己可以看到盥洗室裡的情況。手槍和馬槍就放在他的手邊,阿裡站在他身旁,手握一柄阿拉伯小斧。自從十字軍東征的年代以來,這種斧頭就始終是這個樣式。

  從臥室裡一扇跟盥洗室齊平的窗戶,伯爵可以望到街上。

  兩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夜色又濃又黑,但阿裡憑著一種原始的天性,伯爵則想必是憑著一種後天的稟賦,能在黑暗中看清東西,就連院子裡樹枝輕微的搖曳,也逃不過他倆的眼睛。

  門房間的那盞小燈,早已熄滅。

  伯爵推測,倘使真有一場策劃好的夜襲,這場夜襲應該來自底樓的樓梯,而不會來自樓下的窗口。按他的想法,歹徒要的是他的命,而不是他的錢。因此他們襲擊的目標應當是臥室,而要到臥室,勢必不是從後樓梯上來,就是從盥洗室窗子進來。

  他讓阿裡守住樓梯通道,自己繼續監視盥洗室。

  榮軍院的大鐘在敲十一點三刻;隨著潮濕的西風,飄來三下淒涼、顫抖的鐘聲。

  最後一下鐘聲停歇以後,伯爵聽見盥洗室方向似乎有一下輕微的響聲。最初的那下響聲,或者更確切地說,最初的那下劃東西的響聲過後,又是第二下,然後是第三下。到第四下時,伯爵已經心裡有數了。那是一隻腕力強勁、訓練有素的手,正在用金剛鑽劃割一塊窗玻璃的邊框。

  伯爵覺得心跳加劇了。一個人,即使他面臨危險無比堅強,即使預先知道危險來自何方,他還是會從心房的跳動和肌肉的痙攣,意識到想像與現實、計畫與實施之間有著巨大的差距。

  基督山做了個手勢,通知阿裡提防。阿裡明白了危險來自盥洗室的方向,就跨上一步,挨近主人。

  基督山急切地想知道將要交手的是怎樣的仇敵,一共有多少人。

  來人劃玻璃的那扇窗,正對著伯爵望到盥洗室去的這扇窗。伯爵的目光盯在那扇窗子上:只見幽暗的光線中,顯現出一個濃黑的人影。隨後,一方窗玻璃驟然間變得不透明了,像是有人從外面貼上了一層紙。接著,這塊玻璃嘎吱嘎吱響了兩下,但沒掉下去。一隻手從窗洞裡伸進來,在找窗上的長插銷;一秒鐘過後,窗扇繞著鉸鏈轉動,一個人爬了進來。

  只有一個人。

  「真是個膽大包天的無賴。」伯爵心想。

  這時,他覺著阿裡在他肩膀上輕輕碰了一下;他轉過身去。阿裡對他指指這間臥室裡面朝大街的那扇窗。

  基督山朝這扇窗走上幾步;他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僕人感官之敏銳是異乎常人的。果然,他看見大門外還有個人,此人正站在牆腳石上,像是想看清宅邸裡發生的情況。

  「好呀!」他說,「他們是兩個人一夥:一個動手,一個望風。」

  他朝阿裡做個手勢,要他監視街上那個人,自己回過身去,準備對付盥洗室裡的那個傢伙。

  只見那傢伙進了盥洗室,伸出兩條手臂在四周摸索。

  後來,他似乎把盥洗室裡的格局摸清楚了;這間盥洗室有兩扇門,他走過去把兩扇門都鎖上。

  那傢伙朝通臥室的門走去的那會兒,基督山以為他要開門進來,就拿起一把槍握在手裡。但聽到的只是鎖簧在滑槽裡移動的聲音。這無非是一種防範措施;夜半來客因為不知道伯爵事先已經卸下了鎖簧頭,所以一定會以為這下子就萬無一失,什麼都不怕了。

  那傢伙以為屋裡就他一個人,可以放心大膽幹了,就從寬大的衣袋裡掏出一樣伯爵沒法看清的東西,放在一張小圓桌上,然後徑直走到抽屜桌跟前,去摸抽屜上的鎖,結果出乎意料地發現鑰匙沒在上面。

  但這劃玻璃窗的傢伙是個早有準備的老手,身邊帶著應急的家什;不一會兒,伯爵就聽到他擺弄鑰匙串時發出的輕微的金屬碰擊聲,平時我們找鎖匠來打開一扇門時,鎖匠身邊帶的就是這種配備五花八門鑰匙的鑰匙串,竊賊管這種鑰匙串叫夜鶯,想必是他們每當聽到鑰匙錚錚作響地頂開鎖舌時,覺得那聲音美妙得有如夜鶯鳴囀的緣故。

  「噢!」基督山露出一絲失望的笑容,喃喃地說,「原來只是個小偷。」

  那傢伙由於四周太暗,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鑰匙。於是他拿起放在小圓桌上的那樣東西;他摁了一下按鈕,立刻就有一道相當微弱,但足以讓人看清物象的亮光射了出來,黃澄澄的燈光映在這傢伙的手上和臉上。

  「嘿唷!」基督山猛然吃驚地往後退去,「原來是……」

  阿裡舉起斧子。

  「別動,」基督山低聲對他說,「把斧子放在那裡,咱們不需要武器了。」

  隨後,伯爵把聲音壓得更低地說了幾句話——剛才那聲驚呼雖然聲音很輕,但已經驚動了那個傢伙,他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古代磨刀匠的那種姿勢 [2] 。阿裡按照伯爵的吩咐,踮起腳尖走到壁櫥跟前,取出一件黑色長袍和一頂三角帽。這當口,基督山迅速地脫下了禮服、背心和襯衫,在透過板壁罅口照進來的那縷光線下,可以看清伯爵胸前穿著一件既柔軟又細密的鋼絲護胸鎖子甲,這種護胸甲,在咱們這已無遇刺之虞的法國,最後一個穿它的也許就是路易十六國王了,他害怕有短刀來刺他的胸膛,沒料想卻讓斷頭臺的斧子把腦袋給砍了下來。

  護胸甲很快就消失在長袍下面,正如伯爵的黑髮也消失在教士光頂式樣的假髮下面一樣。再把三角帽往假髮上一戴,伯爵就變成了神甫。

  而那傢伙,由於沒再聽到任何動靜,重又直起身來,在基督山換裝的這段時間裡,他已經回到抽屜桌跟前,抽屜鎖在夜鶯的撥弄下吱嘎作響。

  「好啊!」伯爵暗自說道,他想必對鎖上某個巧妙的裝置很有信心,拿準那個撬鎖的傢伙任憑他多有能耐,也甭想識破其中機關,「好啊!你再忙乎幾分鐘吧。」說著他朝窗口走去。

  伯爵剛才瞧見站在牆腳石上的那個人,現在已經下去了,不停地在街上蕩來蕩去;但有件事挺奇怪,他對街上過往的行人,不管是從香榭麗舍大道的方向,還是從聖奧諾雷街區方向來的,似乎都不感興趣,瞧他那樣子,好像他一心只想知道伯爵宅邸裡的情形,他的一切行動,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看清盥洗室裡到底在發生什麼事情。

  基督山猛然拍了一下前額,微微張開的嘴唇中間掠過一道無聲的笑容。

  隨後,他湊近阿裡低聲說:

  「你留在這兒,躲在陰影裡,不管聽到什麼聲音,不管出了什麼事情,你都別進來,不等到我叫你的名字,千萬別露面。」

  阿裡點點頭,表示他聽明白了,會按吩咐做的。

  基督山從櫃子裡取出一支蠟燭點亮,趁那竊賊聚精會神對付那把鎖的當口,輕輕地打開門,同時很小心地把蠟燭拿得離身子近一些,以便讓燭光完全照在自己的臉上。

  由於開門的聲音非常輕,那竊賊沒有聽到。但他冷不防看到屋裡亮了起來,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轉過身來。

  「哎!晚安,親愛的卡德魯斯先生,」基督山說,「您在這時候上這兒來,究竟是要幹什麼呀?」

  「布索尼神甫!」卡德魯斯喊道。

  他弄不明白,既然他是把門關上的,那麼這個奇怪的幽靈是打哪兒來到他面前的呢;他失手把那串鑰匙掉在了地上,呆若木雞地立定在那兒。

  伯爵走過來站在卡德魯斯和窗戶中間,這樣就切斷了驚惶失措的竊賊的唯一退路。

  「布索尼神甫!」卡德魯斯重複說,驚恐的目光盯在伯爵的臉上。

  「嗯!一點不錯,正是布索尼神甫,」基督山說,「我很高興您還認得我,親愛的卡德魯斯先生;這證明咱倆的記性都很好,因為,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離咱倆上回見面快有十年了吧?」

  這種安詳,這種譏諷,這種懾服力,把卡德魯斯嚇得暈頭轉向,他完全不知所措了。

  「神甫!神甫!」他喃喃地說,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您這是想偷基督山伯爵的東西嗎?」所謂的神甫繼續問道。

  「神甫先生,」卡德魯斯一邊喃喃地說,一邊想挨到窗口去,但被伯爵毫不容情地擋住了去路,「神甫先生,我不知道……我請您相信……我向您發誓……」

  「一塊劃下的玻璃,」伯爵繼續說,「一盞遮光的提燈,一串夜鶯,一張撬開一半的抽屜桌,事情不是明擺著嗎?」

  卡德魯斯覺得領巾憋得他透不過氣來了,他只想找個角落躲起來,或者找個地洞鑽下去。

  「行啦,」伯爵說,「我看您哪,還是老樣子,還是在幹謀財害命的營生。」

  「神甫先生,既然您什麼都知道,那您一定知道那不是我,那是那個卡爾貢特娘們幹的;在審訊的那會兒也是這麼認定的呀,要不怎麼光罰我服苦役就完事了呢。」

  「既然我這會兒看到的,是您準備讓人把您重新帶回到那兒去,那麼我倒要問一下,您上次的刑期滿了嗎?」

  「還沒哪,神甫先生,是有人救我出來的。」

  「瞧這人為社會做了樁什麼好事。」

  「哎!」卡德魯斯說,「可我當初是答應他……」

  「這麼說,您是言而無信囉?」基督山截斷他的話說。

  「咳!是的。」卡德魯斯很不安地說。

  「屢教不改的傢伙……依我看哪,憑你犯的罪,你就得上沙灘廣場 [3] 。活該,活該,diavolo [4] !在我們國家是這麼說的。」

  「神甫先生,我是一念之差……」

  「每個罪犯都這麼說。」

  「是因為窮……」

  「閉嘴,」布索尼輕蔑地說,「因為窮,一個人會去乞求施捨,會去麵包鋪門口偷麵包,可是不會到一幢他認定裡面沒人的住宅去撬抽屜桌。當初那個珠寶商若阿內點數四萬五千法郎,要來交換我給你的那枚鑽戒,你為了把鑽戒和錢都弄到手,竟然殺死了他,這難道也是因為窮?」

  「饒了我吧,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您已經救過我一次,就再救我一次吧。」

  「我得想想。」

  「您就一個人,神甫先生,」卡德魯斯握緊雙手說,「還是帶了警士在旁邊等著抓我?」

  「我就一個人,」神甫說,「我可以再憐憫您一次,放您逃走,即使這麼心軟說不定還會給我帶來新的麻煩,但是,您先得把實情都說出來。」

  「喔!神甫先生!」卡德魯斯握緊雙手,朝基督山走上一步說,「我得說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您剛才說,有人把您從苦役犯監獄救出來?」

  「對!我卡德魯斯這可不說假話,神甫先生!」

  「那人是誰?」

  「一個英國人。」

  「叫什麼名字?」

  「威爾莫勳爵。」

  「我認得他;所以我會知道您有沒有說謊。」

  「神甫先生,我說的都是實話。」

  「那麼,這個英國人保護了您?」

  「不是保護我,而是保護一個科西嘉小夥子,他跟我是拴在同一副腳鐐上的夥伴。」

  「這個科西嘉小夥子叫什麼名字?」

  「貝內代托。」

  「這是個教名。」

  「他就這麼個名字,他從小是個棄兒。」

  「那麼,這個小夥子是跟您一起逃走的?」

  「是的。」

  「怎麼逃的?」

  「我們在土倫附近的聖芒德里埃做工。您知道聖芒德里埃吧?」

  「知道。」

  「哎!趁十二點到一點大夥兒睡午覺的時候……」

  「苦役犯睡午覺!可有人還憐憫這些傢伙呢。」神甫說。

  「那當然!」卡德魯斯說,「我們也不能老是幹活哪,我們又不是狗。」

  「是狗倒好了。」基督山說。

  「趁旁人都在睡午覺的當口,我們先逃出一段路,用英國人給我們的銼刀銼斷腳鐐,然後就游水逃跑了。」

  「這個貝內代托現在怎麼樣了?」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可您應該知道。」

  「不,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在耶爾就分手了。」

  說著,為了使自己的話顯得更有分量,他又朝神甫跟前邁了一步,而神甫仍然佇立不動,始終神色安詳地審視著他。

  「你在說謊!」布索尼神甫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的口吻說。

  「神甫先生!……」

  「你在說謊!這個人現在仍然是你的朋友,也許你還在用他打下手吧?」

  「哦!神甫先生!……」

  「打你逃出土倫以後,您是怎麼生活的?說。」

  「混混唄。」

  「你在說謊!」神甫以一種更有威勢的語調,第三次這麼說。

  卡德魯斯驚恐地望著伯爵。

  「你,」伯爵接著說,「是靠他給你的錢生活的。」

  「噢!沒錯,」卡德魯斯說,「貝內代托成了一位顯赫的爵爺的兒子。」

  「他怎麼會是爵爺的兒子呢?」

  「私生子唄。」

  「這位顯赫的爵爺叫什麼名字?」

  「基督山伯爵,就是我們現在待著的這屋子的主人。」

  「貝內代托是伯爵的兒子?」基督山不禁驚愕地問道。

  「當然囉!誰也沒法不相信哪,要不伯爵幹嘛給他找個假爸爸,要不伯爵幹嘛每月給他四千法郎,要不伯爵幹嘛在遺囑裡給他留下五十萬法郎?」

  「噢!」假神甫說,他開始明白了,「這個小夥子現在用的是什麼名字?」

  「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

  「這麼說他就是被我朋友基督山伯爵待為上賓,而且快要娶唐格拉爾小姐的那個年輕人?」

  「一點沒錯。」

  「而你就聽任他招搖撞騙,渾蛋!你瞭解他的身世,知道他骯髒的老底,你卻一聲不吭?」

  「您幹嘛要叫我去壞人家的好事,不讓一個夥伴交上好運呢?」卡德魯斯說。

  「你說得對,這事不該由你去通知唐格拉爾先生,該由我去。」

  「別這麼幹,神甫先生!……」

  「為什麼?」

  「因為您這是要奪走我們嘴上的麵包哪。」

  「難道你以為,為了給你們這樣的渾蛋留一口麵包,我就會包庇你們耍陰謀詭計,縱容你們去犯罪嗎?」

  「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著,湊得離神甫更近了。

  「我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對誰?」

  「對唐格拉爾先生。」

  「該死的!」卡德魯斯喊道,一邊從背心裡掏出一把鋒利的短刀,對準伯爵當胸刺去,「您什麼也甭想說嘍,神甫!」

  但使卡德魯斯大驚失色的是,短刀非但沒有刺進伯爵的胸膛,反而捲了刀尖。

  就在這時,伯爵伸起左手,一把抓住行兇犯的手腕,用力一擰,痛得卡德魯斯慘叫一聲,短刀從僵硬的手指中間滑了下去。

  伯爵並不因為聽見這聲慘叫就住手,他繼續把這歹徒的手腕往外擰,直到卡德魯斯手臂脫骱,先是跪倒在地,而後臉朝下整個身子合撲在地上。

  伯爵用腳踩住他的頭,說道:

  「我真不知道我幹嘛不踩碎你的腦袋,你這無賴!」

  「啊!饒命!饒命!」卡德魯斯喊道。

  伯爵把腳提了起來。

  「起來!」他說。

  卡德魯斯爬起身來。

  「喔唷唷!您的手可真厲害,神甫先生!」卡德魯斯揉著那條被鐵鉗般的手擰得脫骱的手臂說,「喔唷唷!好大的手勁!」

  「住嘴。天主賜給我力氣,來制服你這種兇殘的畜生。我是以天主的名義行事。你好好記住,渾蛋,我現在饒了你,也是執行天主的旨意。」

  「哎喲!」卡德魯斯疼得直叫。

  「這兒有筆和紙,你給我拿好,我說一句你寫一句。」

  「我不會寫字,神甫先生。」

  「你撒謊!拿好筆,給我寫!」

  卡德魯斯為這種威勢所懾服,坐下來寫道:

  先生,您在府上款待,並打算將令嬡許配給他的那個人,曾當過苦役犯,是和在下一起從土倫監獄逃出來的。他是五十九號,在下是五十八號。

  他叫貝內代托。但他因為不知道父母是誰,所以連自己也不知道真實的姓名。

  「簽字!」伯爵繼續說。

  「您這不是想送我的命嗎?」

  「如果我想送你的命,笨蛋,我早把你拖到最近的警署去了。再說,等這封信送到目的地,你那時已經沒什麼可害怕的了;簽字吧。」

  卡德魯斯簽了字。

  「信封上寫:昂坦堤道街銀行家唐格拉爾男爵先生收。」

  卡德魯斯寫了信封。

  神甫拿起寫好的信。

  「現在,」他說,「可以啦,你走吧。」

  「從哪兒走?」

  「從你進來的地方。」

  「您是說讓我從這扇窗子爬出去?」

  「你不就是從這裡進來的嗎?」

  「您是想要算計我,神甫先生?」

  「笨蛋,你說我憑什麼要算計你?」

  「那幹嘛不開門讓我出去?」

  「何必去吵醒看門人呢?」

  「神甫先生,請對我說您並不願意讓我死。」

  「我願天主所願。」

  「請您發個誓,您決不趁我爬下去的當口襲擊我。」

  「你真是又蠢又膽小!」

  「您想把我怎麼樣?」

  「我倒要問你呢。我原想讓你做個快活自在的人,可到頭來你卻成了個行兇殺人犯!」

  「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請最後再試我一次吧。」

  「好吧,」伯爵說,「聽著,你知道我說話是算數的,對嗎?」

  「對的。」卡德魯斯說。

  「如果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裡……」

  「除了您,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如果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裡,那就馬上離開巴黎,離開法國,隨便你去哪兒,只要你規規矩矩過日子,我就會讓人送一小筆養老金給你。因為你要是平平安安回了家,嗯……」

  「怎麼樣?」卡德魯斯渾身打戰地問。

  「嗯!我就相信天主寬恕了你,我也就寬恕你。」

  「說實話,」卡德魯斯一邊往後退去,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您可真的要把我嚇死了!」

  「好了,走吧!」伯爵用手對卡德魯斯指指窗口。

  卡德魯斯對伯爵的許諾還不放心,跨出窗口後,站在梯子上。

  他渾身直哆嗦,不敢往下爬。

  「現在你往下爬吧。」神甫雙手抱胸說。

  卡德魯斯這才明白在這一邊沒什麼可怕的,開始往下爬去。

  這時,伯爵拿著一支蠟燭走到窗口;這樣,站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個人從視窗往下爬,而另一個人在給他照亮。

  「您這是幹什麼,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要是有巡邏隊呢……」

  他一口吹滅了蠟燭。然後繼續往下爬;直到覺得腳踩在花園的泥地上,他才完全放下心來。

  基督山回到臥室往下看去,看到的是卡德魯斯著地以後,在花園裡繞了個大彎,把梯子搬到圍牆的另一頭,他的用意是讓翻牆出去跟進來不在同一個地方。

  接著,基督山的目光從花園移到街上,瞧見那個似乎等在外面的人在街上跟卡德魯斯平行地跑過去,藏身在卡德魯斯待會兒要翻牆出去的那個牆角。

  卡德魯斯慢慢地爬上梯子,到了上面,從圍牆探出頭去,看看街上有沒有人。

  四下一片寂靜,不見一個人影。

  榮軍院敲響了半夜一點的鐘聲。

  卡德魯斯騎跨牆頭,把梯子收上去,擱到圍牆的另一側去,然後準備沿著梯子往下爬,或者說,準備沿著梯子的兩條豎杆往下滑。他的動作非常麻俐,表明他幹這營生已經熟門熟路。

  可是,一旦開始往下滑,他就想止也止不住了。於是,他眼睜睜瞧著一個人趁他滑到一半時從暗處躥出來,眼睜睜瞧著一條手臂在他腳剛著地的當口舉了起來,沒等他來得及採取任何自衛措施,那只手就在他後背上狠狠地戳了一刀。他脫手鬆開梯子,喊道:

  「救命啊!」

  但他肋間即刻又挨了一刀。他摔倒在地繼續喊:

  「殺人啦!」

  趁他在地上打滾的當口,那個對頭揪住他的頭髮,朝他前胸戳了第三刀。

  這一回,卡德魯斯雖然還想叫喊,但發出的只是一聲呻吟。他又呻吟了幾聲,三道血流從三處傷口汩汩地往外淌。

  兇手看見他不喊了,抓住頭髮把頭拎起來;卡德魯斯雙眼緊閉,嘴巴歪斜。兇手以為他死了,摔下他的頭,拔腳就跑。

  卡德魯斯覺得兇手跑遠了,才用胳膊撐起上身,用盡全身氣力,聲音極其虛弱地喊道:

  「抓兇手!我要死了!救救我,神甫先生,救救我!」

  淒慘的喊聲飄過昏暗的夜空。後樓梯門打開,通花園的小門也打開了,阿裡和他的主人拿著燈盞奔了過來。

  [1] 斐埃斯科:德國詩人、戲劇家席勒(1759—1805)劇作《斐埃斯科在熱那亞的謀叛》中的主人公。他制服一個想謀殺他的摩爾人後,利用此人從事謀反活動。

  [2] 指半蹲著身子的姿勢。

  [3] 當時巴黎的行刑場所。

  [4] 義大利語,活該。
本帖最後由 waterkcl 於 2019-2-21 10:26 編輯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26

第八十三章 天主之手

  卡德魯斯淒慘的聲音喊道:

  「神甫先生,救命啊!救命啊!」

  「出什麼事了?」基督山問。

  「救救我吧!」卡德魯斯喊道,「有人要殺我!」

  「我們來了!挺住!」

  「唉!完了。你們來得太晚了。你們只能看著我死掉了。他刺得那麼狠!血流得那麼多!」

  說完他就昏過去了。

  阿裡和他主人抬起受傷者。抬進屋裡後,基督山對阿裡做了個手勢,讓阿裡給受傷者脫開衣服。然後,伯爵查看了三處刀傷的創口。

  「我的主啊!」他說,「您的報應有時真讓人等得心焦,但我相信,到時候,來自上天的報應是徹底的。」

  阿裡瞧著主人,像是在問他該做什麼。

  「你到聖奧諾雷區去找檢察官維爾福先生,把他帶到這兒來。順路把看門人喚醒,叫他去請個大夫來。」

  阿裡遵囑離去,留下假神甫獨自陪著昏迷不醒的卡德魯斯。當這歹徒睜開眼睛時,伯爵正坐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神情憂鬱地注視著他,嘴唇微微在動,彷彿是在低聲祈禱。

  「請個大夫來,神甫先生,快請個大夫來呀。」卡德魯斯說。

  「已經去請了。」神甫回答說。

  「我知道,大夫來了也救不了我,但他或許可以給我接接力,讓我多活一會兒,好告發他。」

  「告發誰?」

  「殺我的兇手。」

  「你認識他嗎?」

  「我認識他嗎!沒錯,我認識這個貝內代托。」

  「那個科西嘉小夥子?」

  「就是他。」

  「你的那個夥伴?」

  「對。他先是畫了伯爵房子的平面圖給我,想必是指望我能殺了伯爵,好讓他繼承伯爵的遺產,要不然就是讓伯爵殺了我,好讓他就此甩開我。後來他又等在街上,拿刀殺我。」

  「我差去請大夫的人,也會請檢察官來的。」

  「他來也太晚了,他來也太晚了,」卡德魯斯說。「我覺得全身的血都快流光了。」

  「你等著。」基督山說。

  他走出房門,五分鐘後拿著一隻小瓶子回來。

  在伯爵離開的這些時間裡,臨死的人那雙呆滯得嚇人的眼睛,始終望著門口。他的本能告訴他,救援來自這扇門。

  「您快來呀!神甫先生,您快來呀!」他喊道,「我覺得又要昏過去了。」

  基督山來到傷者身邊,往他發紫的嘴唇上滴了三四滴小瓶裡的液體。

  卡德魯斯籲出一口氣。

  「哦!」他說,「您給我滴的是救命的藥水。再滴一點……再滴……」

  「再滴兩滴就會要你的命了。」神甫回答說。

  「哦!快來個人吧,我要告發那個壞蛋。」

  「要不要我幫你把告發的內容寫下來?你可以在上面簽個字。」

  「對……對……」卡德魯斯說,想到死後能夠復仇,他的眼睛發亮了。

  基督山寫道:

  殺死我的兇手是那個科西嘉人貝內代托,就是和我在土倫銬在同一根鐵鐐上的夥伴,那時他是五十九號。

  「快啊!快啊!」卡德魯斯說,「我要沒法簽字了。」

  基督山把筆遞給卡德魯斯,他用盡全身氣力簽上名字,倒在床上說:

  「餘下的請您對他們說吧,神甫先生。您就說,他現在叫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住在王子飯店,還有……喔!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要死了!」

  說完,他又一次昏厥過去。

  伯爵把小瓶湊過去讓他嗅了嗅;卡德魯斯睜開了眼睛。

  在昏厥中,他仍沒有放棄復仇的願望。

  「呵!您會全都告訴他們的,對嗎,神甫先生?」

  「對,我會全都告訴他們,而且還有別的事情。」

  「什麼事情?」

  「我要說,這座屋子的平面圖顯然是他給你的,他希望伯爵能殺死你。我要說,他事先寫了封信通知伯爵;我要說,因為伯爵不在家,我看到了這封信,於是我整夜在這兒等著你。」

  「他會上斷頭臺的,對嗎?」卡德魯斯說,「他會上斷頭臺的,您能答應我嗎?我要抱著這個希望死去,這樣我會好受些。」

  「我要說,」伯爵繼續說,「他尾隨著你,一直看著你的一舉一動,當他看見你出了這座屋子,他就奔到圍牆的暗角躲了起來。」

  「怎麼,您全都看見了?」

  「你再想想我對你說的話:『要是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裡,我就相信天主寬恕了你,我也就寬恕你。』」

  「可您什麼也不對我說?」卡德魯斯喊道,費力地想支起身子,「您明知道我從這兒出去會死,卻什麼都不對我說!」

  「對,因為我在貝爾代托的手裡,看見了天主的判決,我要是違逆天意,就是犯下了瀆聖的罪孽。」

  「天主的判決!你少跟我來這一套,神甫先生:要是真有天主的判決,那你比誰都清楚,有那麼些人本該受罰,可還不是一個個都活得好好的。」

  「稍安毋躁!」神甫說這話的聲調,使臨死的卡德魯斯打了個寒顫,「稍安毋躁!」

  卡德魯斯驚愕地望著神甫。

  「天主對世人,」神甫說,「是仁慈為懷的,他對你也曾是這樣的:他先是父親,然後才是審判官。」

  「呵!那麼您,您真的相信天主?」卡德魯斯說。

  「如果說在今天以前我一直固執地不肯相信的話,」基督山說,「那麼,今天瞧見你這樣,我也就相信了。」

  卡德魯斯痙攣地捏緊雙拳,舉起來朝著天空。

  「你聽著,」神甫說著,把一隻手平伸在卡德魯斯上方,像是要命令他相信似的,「你在臨終的時刻還不肯相信的這位天主,已經為你做了許多事情:他給了你健康和精力,給了你一份穩當的工作,甚至還給了你朋友,總之,這樣的生活,對一個但求良心安穩,凡事都能知足的人來說,應該說是很不錯的了。可是,你不知珍惜上天難得這麼慷慨賜予的恩寵,卻幹了些什麼呀:你整天遊手好閒,經常喝得醉醺醺的,有一次你就是喝得醉醺醺的,出賣了你的一個最好的朋友。」

  「救命啊!」卡德魯斯喊道,「我不需要教士,我要大夫。說不定我的傷還不是致命的,或許我還死不了,或許大夫還能救活我!」

  「你受的傷是致命的,要不是我剛才給你滴的那三滴藥水,你早就斷氣了。所以,你給我好好聽著!」

  「呵!」卡德魯斯喃喃地說,「您這神甫可真怪,人家要死了,您不去安慰他,卻把他往絕望的路上推。」

  「你聽著,」神甫繼續說,「當你出賣了朋友,天主並沒有懲罰你,而是開始警告你;你落到了窮困的境地,連肚子也填不飽。你在過了半輩子以後,開始羡慕起不勞而獲的生活,把貧窮當作自欺欺人的藉口,轉起了邪惡的念頭,正在這時,天主假我之手給一貧如洗的你送去一筆財產,對你這個從沒有過財產的可憐蟲來說,這是發了一筆大財。可是這筆突如其來、完全出乎意料、連想都想不到的財產,你到手以後卻還嫌不夠;你想把它再翻一番:靠什麼辦法?靠謀殺。你把它翻了一番,但這時天主從你手中奪回它,把你送上了人類的法庭。」

  「不是我,」卡德魯斯說,「不是我起念殺死那個猶太人的,是那個卡爾貢特娘們。」

  「對,」基督山說,「所以天主始終——這回我不想說公正了,因為公正的判決應該是處死——天主始終仁慈為懷,讓你的法官們聽了你的話以後心軟了下來,饒了你一條命。」

  「對!讓我終身服苦役:好一個特赦!」

  「你這個渾蛋!你在特赦令下來的那會兒,不是覺得它很仁慈嗎?你那顆怯懦的心,在死亡面前顫抖不已,所以聽到終身苦役的判決,居然會高興得怦怦直跳,你就像所有的苦役犯一樣對自己說:『這是一扇通到苦役犯監獄去的,而不是通到墳墓去的門哪。』你並沒有說錯,而這扇苦役犯監獄的門,是以一種你意想不到的方式為你開啟的:一個英國人訪問土倫,他有個心願,要從罪惡的深淵裡拯救兩個人:他的選擇落在了你和你的同伴身上。幸運第二次從上天降臨到你頭上,你有了錢,也有了安寧,你這個被判終身服苦役的人,又可以重新開始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了。可這時候,你這渾蛋又第三次去冒險了。你所有的,已經比你以前有過的東西多得多,你卻對自己說:『這還不夠。』於是你又毫無來由地、不可原諒地犯下了第三樁罪行。天主感到看膩了。他懲罰了你。」

  卡德魯斯眼看愈來愈虛弱了。

  「給我水,」他說,「我渴……燒得難受!」

  基督山遞給他一杯水。

  「該死的貝內代托!」卡德魯斯遞還杯子時說,「他,他倒逃掉了!」

  「我對你說,卡德魯斯,誰也逃不了。貝內代托會受懲罰的!」

  「那麼您,您也該受懲罰,」卡德魯斯說,「你沒有盡到神甫的責任……您應該阻止貝內代托殺我。」

  「我!」伯爵笑著說,垂死的人見到這笑容,不由得嚇呆了,「在你的短刀刺在我胸口的鎖子甲上,刀口折斷的當口,你要我阻止貝內代托殺你!……不錯,要是我看到你低首下心,悔過認罪,我也許是會阻止貝內代托殺你的。但我看到你又傲慢又兇悍,我就只能聽任天主實現他的意志了!」

  「我不相信什麼天主!」卡德魯斯用力說,「您也不信……你說謊……你說謊!」

  「住嘴吧,」神甫說,「不然你身上最後那幾滴血也要流乾了……喔!你不相信天主,但讓你死的正是天主!……喔!你不相信天主,可是天主卻只要你做一個禱告,說一句話,流一次眼淚,就能寬恕你……天主本可以讓兇手的刀子當場叫你斷氣……可是天主給了你一刻鐘時間,讓你悔罪……懺悔吧,你這渾蛋!悔罪吧!」

  「不,」卡德魯斯說,「不,我不悔罪。沒有天主,也沒有什麼天意,一切都是碰巧。」

  「天意是有的,天主也是有的,」基督山說,「證據就是你絕望地躺在那兒,不肯承認天主,而我富有、幸福,安然無恙地站在你面前,把手合在胸前為你向天主祈禱——你雖然竭力不想相信他,但在心底裡還是相信他的。」

  「您到底是誰?」卡德魯斯眼神散亂地看著伯爵問道。

  「仔細看看我。」基督山擎起湊近自己的臉說。

  「嗯!布……布索尼神甫……」

  基督山掀掉發套,讓跟他蒼白臉色相配得很協調的烏黑的頭髮垂落下來。

  「哦!」卡德魯斯驚惶地說,「要不是您的黑頭髮,我會說您是那個英國人,那個威爾莫勳爵了。」

  「我既不是布索尼神甫,也不是威爾莫勳爵,」基督山說,「你再好好想想,往遠處想想,在早年的記憶裡好好想想。」

  伯爵的聲音裡有一種磁性的震顫,使那傢伙衰竭的神志又最後一次清醒了過來。

  「哦!」他說,「我以前好像見過您,好像認識您。」

  「對,卡德魯斯,對,你見過我,你認識我。」

  「可您究竟是誰呢?如果您見過我,也認識我,為什麼您見死不救呢?」

  「誰也救不了你,卡德魯斯,因為你受的是致命的傷。要是你還有救,我會認為這是天主最後的仁慈,會盡力救活你,讓你悔罪,我憑我父親的墳墓起誓。」

  「憑你父親的墳墓!」卡德魯斯剎那間來了精神,支起身子想仔細看看這個對他說出男子漢最神聖誓言的人,「嗨!你到底是誰?」

  伯爵一直注視著卡德魯斯臨終前的每個跡象,知道這是迴光返照。他湊近臨終的人,目光安詳而又憂鬱地望著他。

  「我是……」他湊在卡德魯斯耳邊說,「我是……」

  從伯爵幾乎沒有張開的嘴裡,吐出一個聲音很輕的名字,彷彿他自己害怕聽到這個名字似的。

  卡德魯斯本來已經支起身子跪著,這時伸出雙臂,拼命往後退縮,然後合攏雙手,使盡全身力氣往上舉起。

  「呵,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他說,「請原諒我剛才不肯承認您吧。您是存在的,您是上天神靈的父親,您是凡夫俗子的審判官。主啊,我的天主,我這麼長久一直沒有認出您!主啊,我的天主,請原諒我吧!主啊,我的天主,請接納我吧!」

  說完,卡德魯斯閉上雙眼,發出最後一聲喊叫,籲出最後一聲長歎,仰面往後倒了下去。

  鮮血立即在寬寬的創口邊緣凝了起來。

  他死了。

  「一個!」伯爵意味深長地說,目光凝定在已被這可怕的死亡折磨得變了形的屍體上。

  十分鐘後,醫生和檢察官都趕到了,一位由看門人陪來,另一位由阿裡陪來,正在死者身旁祈禱的布索尼神甫接待了他們。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27

第八十四章 博尚

  兩個星期裡,整個巴黎沸沸揚揚都在談論伯爵府上這樁膽大包天的偷盜未遂案。竊賊臨死前曾在一份筆錄上簽字,指控貝內代托是殺害他的兇手。警方受命派出全部警探追查殺人兇手的線索。

  卡德魯斯的短刀、遮光提燈、鑰匙串和衣服都在法院書記室存了檔,就是背心沒找到。屍體送到陳屍所去了。

  有人問起,伯爵總是回答說,出事的那晚他正好在奧特伊別墅,所以他知道的情況都是聽布索尼神甫告訴他的,這位神甫完全是碰巧,那天晚上要在他家的圖書室裡查找幾本珍貴的書籍,所以是在那兒過夜的。

  只有貝爾圖喬,每當聽到有人提到貝內代托的名字,就變得臉色煞白。不過,好端端的誰也不會注意到貝爾圖喬的這種臉色變化。

  被請去查勘現場的維爾福,已經接受這樁案子,並以他對自己負責起訴的刑事案件的一貫的熱忱,著手安排預審的準備工作。

  但是三個星期過去了,緊鑼密鼓的偵查工作毫無結果。在社交場上,大家開始忘記伯爵府上這樁偷盜未遂、同夥刺殺竊賊的案子,他們的興趣轉移到唐格拉爾小姐和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子爵日趨臨近的婚事。

  這樁婚事差不多算得上是宣佈了的,年輕人在銀行家府上已經被當作未婚夫加以接待。

  老卡瓦爾坎蒂先生方面也已去了信,他回信說完全贊成這門親事,並在表示因公務在身,無法抽空離開帕爾馬而深感遺憾的同時,申明同意把年息十五萬利弗爾的本金交給兒子。

  這三百萬本金,已經說定存放在唐格拉爾的銀行裡,由他去進行投資。有人早就在年輕人的耳邊吹風,暗示他未來的岳父近來在交易所連連失手,情況很不妙。但年輕人襟懷坦蕩,對唐格拉爾先生篤信不疑,不為這些風言風語所動,並以體恤為念,從不把這些話搬給男爵聽。

  因此,男爵對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子爵喜歡得不得了。

  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卻不然。她出於對婚姻的本能的厭惡,只不過是拿接受安德莉亞作為擺脫莫爾塞夫的手段,現在安德莉亞得寸進尺,她自然就對安德莉亞有一種顯而易見的反感。

  男爵也許早就覺察到了這一點。但他把這種反感歸因於任性,依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且說博尚要求寬延的期限快到了。不過,莫爾塞夫也已經體會到,基督山勸他聽其自然確實高明得很。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有關將軍的那則消息,誰也沒有跑出來說,那個出賣約阿尼納城堡的軍官,就是這位佔有貴族院席位的高貴的伯爵。

  但阿爾貝並不覺得自己所受的羞辱有所減輕,因為在使他感到憤怒的那寥寥幾行文字裡,很明顯的有一種存心損傷當事人的意味。另外,博尚上次結束談話的方式,也在他的內心留下了一個苦澀的回憶。因此他心裡一直存著決鬥的念頭,而且一心希望,如果博尚同意決鬥的話,最好能對所有的人,甚至對自己的證人,都不要提起決鬥的真實原因。

  至於博尚,自從阿爾貝那天前去拜訪以後,就沒有再見到過他。凡是有人問起,報館的人總回答說他出門旅行了,要過幾天才回來。

  他上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

  一天早上,貼身男僕叫醒阿爾貝,稟報博尚來訪。

  阿爾貝揉揉眼睛,吩咐僕人先讓博尚等在樓下的小吸煙室裡;隨後他很快地穿好衣服,走下樓去。

  博尚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見到阿爾貝進來,停住腳步。

  「我本來正想今天去您那兒。現在您不等我去,就先來看我,看來是個好兆頭啊,先生,」阿爾貝說,「唔,請快告訴我,我是該向您伸出手說『博尚,認錯吧,咱倆還是朋友』呢,還是該乾脆就問一聲『您用什麼武器』呢?」

  「阿爾貝,」博尚說,他那憂鬱的臉色讓阿爾貝吃了一驚,「我們先坐下來,慢慢談吧。」

  「可我覺得正相反,先生,在我們坐下以前,您得先回答我的問題才是吧?」

  「阿爾貝,」報紙編輯說,「有時候事情難就難在回答上。」

  「為了讓您容易回答些,先生,我就再問一遍:您收不收回那條消息,收回還是不收回?」

  「莫爾塞夫,對於一個事關法蘭西貴族院議員、陸軍少將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的榮譽、社會地位和生命的問題,一個人光回答收回或不收回是不夠的。」

  「那麼他該怎麼樣呢?」

  「他該像我那樣做,阿爾貝。他該說:當事關一個家庭的名譽和利益時,花點錢、花點時間、受點累又算得了什麼呢;他該說:同意去跟一個朋友進行殊死的決鬥,光憑個大概是不夠的,要有確鑿的事實根據才行;他該說:如果我要拿起劍跟一個三年來我經常和他握手的朋友去廝殺,或者打開手槍的扳機對準他,我至少得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那我才能坦然自若、心安理得地到決鬥場去——而當一個人要用胳膊來拯救自己生命的時候,他是需要有這樣的心理狀態的。」

  「好啦,好啦!」莫爾塞夫不耐煩地說,「您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哪?」

  「我的意思是說,我剛從約阿尼納回來。」

  「從約阿尼納回來?您!」

  「對,我。」

  「這不可能。」

  「親愛的阿爾貝,這是我的護照。您瞧瞧這些簽證:日內瓦,米蘭,威尼斯,特利雅斯特,德爾維諾,約阿尼納。對於一個共和國、一個王國再加上一個帝國的警方,您總該是相信的吧?」

  阿爾貝的目光落在護照上,然後驚愕地抬起來對著博尚。

  「您去了約阿尼納?」他問。

  「阿爾貝,倘若您是一個外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像上次的英國人那樣的什麼勳爵——三四個月前他跑來要我賠禮道歉,我乾脆結果了他,省得他再糾纏不清——倘若您是那樣的人,您明白,我是不會給自己添這份麻煩的。可是我相信,對您我是應該有這種尊重的表示的。我去的路上花了一個星期,回來花了一個星期,加上四天的檢疫隔離和在那兒逗留的四十八小時,我總共花了三個星期。我昨晚剛到,現在就趕過來了。」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您幹嘛兜這麼大的圈子,博尚,您幹嘛磨磨蹭蹭地不肯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因為,說實話,阿爾貝……」

  「我看您是拿不定主意。」

  「是的,我不敢說。」

  「您不敢承認您的記者對您說了謊?哦!自尊心別這麼強,博尚。承認吧,博尚,別讓人對您的勇氣有所懷疑吧。」

  「噢!不是這麼回事,」編輯部主任喃喃地說,「情況正相反……」

  阿爾貝臉色慘白。他想開口說話,但話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我的朋友,」博尚深情地說,「請您相信,我要是能向您道歉,我是會很高興的,我會發自內心地向您道這個歉。可是……」

  「可是什麼?」

  「那條消息是確鑿的,我的朋友。」

  「什麼?那個法國軍官……」

  「是的。」

  「那個費爾南?」

  「是的。」

  「那個把主人的城堡出賣給敵人的叛徒……」

  「請原諒我對您說的話,我的朋友:那個人,就是您父親!」

  阿爾貝狂怒之下,做了個像要朝博尚撲過去的動作。可是博尚與其說是伸出一隻手,不如說是用一道溫和的目光制止了他。

  「您瞧,我的朋友,」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張紙,「這就是證據。」

  阿爾貝打開紙。這是一份由約阿尼納當地四位德高望重的人士簽署的證明檔,證明在阿裡-台佩萊納總督麾下任上校教官的費爾南·蒙代戈上校,收受一千蒲爾斯 [1] 出賣了城堡。

  他們的簽名是經領事認證的。

  阿爾貝步履踉蹌,沮喪委頓地跌坐在一張扶手椅裡。

  這一回是無可置疑的了,那個姓清清楚楚地寫在紙上。

  在片刻無言而痛苦的靜默過後,他覺得心口發脹,頸部的血管在擴張,眼淚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博尚懷著深切的同情,望著這個被極度痛苦壓垮的年輕人,慢慢向他走去。

  「阿爾貝,」他說,「現在您理解我了,是嗎?我是想親眼去看看,親自去作出判斷,指望能找到一個有利於您父親的解釋,好為他主持公道。可是,事情正相反,我瞭解到的情況證實了,那個教官,那個受總督阿裡帕夏提拔的費爾南·蒙代戈,就是費爾南·德·莫爾塞夫伯爵。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念著您把我引為摯友的深情厚誼,所以我就急著趕來見您了。」

  阿爾貝仍然癱坐在椅子裡,雙手遮住眼睛,彷彿想擋住光線似的。

  「我趕來看您,」博尚繼續說,「是要對您說:阿爾貝,我們的父輩在那個風雲變幻的年代裡所犯的過錯,是不關子女的事的。阿爾貝,經歷過我們出生時的那個革命年代,而能不在軍人的制服或法官的長袍上留下污漬或血跡的人,實在是為數不多的。阿爾貝,現在既然我有了這些證據,既然我手裡掌握了您的秘密,那就任誰也無法強迫我接受一場決鬥了,因為我能斷定,您的良心將會譴責您,告訴您這場決鬥無異於一場謀殺。可是,我要為您做的,卻正是您無法啟口要求我做的事。這些證據,這些揭發,這些檔,只有我一個人掌握在手裡,您願意它們不復存在嗎?這個可怕的秘密,您願意它就保存在你我兩人之間嗎?請相信我以名譽擔保的諾言,我決不會把這個秘密洩露出去。告訴我,您願意嗎,阿爾貝?告訴我,您願意嗎,我的朋友?」

  阿爾貝撲到博尚身上,抱住他的脖子。

  「呵!多麼高尚的心靈!」他喊道。

  「給。」博尚說著把那份檔交給阿爾貝。

  阿爾貝伸出一隻瑟瑟發抖的手,抓過這些紙,捏得緊緊地揉成一團。他想撕碎它,但又怕碎紙片讓風吹走以後,哪一天又會飛回來打在他的額頭上。於是他走到那支點雪茄的長明蠟燭跟前,看著紙片一點點燒成灰燼。

  「親愛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阿爾貝一邊燒毀紙片,一邊喃喃地說。

  「但願這一切如同一場噩夢那般過去吧,」博尚說,「讓它們就像這些燒焦的紙片上最後幾處閃亮的紅點,從此永遠消失,就像從這些無聲的灰燼中升起的輕煙,就此飄散得無影無蹤吧。」

  「對,對,」阿爾貝說,「但願就只留下我對您,對我的救命恩人永存的友誼,這友誼會在我們的子子孫孫中間天長地久地流傳下去,這友誼會永遠提醒我記得,我血管裡流著的血,我的整個生命,我的名字的榮譽,都是您給我的。哦!博尚,我對您說實話,要是這件事洩露出去,我是會朝著腦袋給自己一槍的。噢,不,可憐的母親!我無論如何不想讓她傷心而死,我會逃亡到國外去的。」

  「親愛的阿爾貝!」博尚說。

  可是這種突如其來的,甚至不妨說強自為之的興奮狀態很快過去了,阿爾貝陷入了更為深沉的憂傷之中。

  「哎!」博尚問,「又怎麼啦,我的朋友?」

  「我覺得,」阿爾貝說,「心裡有個地方碎了。請聽我說,博尚,一個父親毫無瑕疵的姓氏帶給兒子的那種敬重,那種信賴和驕傲,是沒法在一秒鐘裡就這麼割捨的。哦!博尚!博尚!現在我還怎麼去跟他說話?難道我要把額頭從他湊近的嘴唇下縮回來,難道我要把手從他伸給我的手下縮回來嗎?……喔,博尚,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唉!我的母親,可憐的母親,」阿爾貝滿眼含淚凝望著母親的肖像,「要是您知道了這一切,您會多麼傷心啊!」

  「來,」博尚握住他的手說,「堅強些,朋友!」

  「可是登在您報上的那條消息,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阿爾貝喊道,「在所有這些事情背後,隱藏著一股不明來處的敵意,隱藏著一個看不見的仇人。」

  「所以,」博尚說,「您更加得堅強,阿爾貝!不要讓您的情緒在臉上流露出來;您得把痛苦藏在心裡,正如雲層裡藏著毀滅和死亡,只有在暴風雨降臨時,人們才能猜透這致命的秘密。好啦,朋友,積聚起您的精力,等待那驟然爆發的時刻來臨吧。」

  「喔!難道您認為事情還沒完嗎?」阿爾貝充滿驚懼地問。

  「我什麼也沒認為,我的朋友。不過說到底,一切都是可能的。順便問一句……」

  「什麼事?」阿爾貝看見博尚遲疑著沒把話說出口,便問道。

  「您仍然要娶唐格拉爾小姐嗎?」

  「您在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博尚?」

  「因為,在我想來,這樁婚事是成還是吹,跟我們眼前考慮的這件事很有關係。」

  「怎麼!」阿爾貝臉漲得通紅地說,「您認為唐格拉爾先生……」

  「我只是問一下您的婚事現在怎麼樣了。嘿!請您別在我的話裡找我根本沒有的意思,別以為這些話有什麼弦外之音,好嗎?」

  「噢,」阿爾貝說,「這樁婚事吹了。」

  「那好。」博尚說。

  隨後,他看到阿爾貝的神情又要變得憂鬱起來,就說:

  「嘿,阿爾貝,要是您信得過我,就跟我一起出去吧。乘車或騎馬在樹林裡兜一圈,可以讓您散散心。我們再一起回來找個地方吃早飯,然後您去幹您的事,我去幹我的事。」

  「好吧,」阿爾貝說,「不過我們還是走路吧,我想,稍為走得累一點,我也許會感到好受些。」

  「行。」博尚說。

  兩個朋友一路走去,沿著林蔭大道來到瑪德萊娜教堂。

  「哎,」博尚說,「既然已經到了這兒,何不再走幾步,去看看基督山先生,也好讓您散散心。他這人從來不好提問,卻自有一種使對方振作起來的奇妙本領。其實在我看來,不愛提問的人,才是最善於安慰別人的。」

  「好,」阿爾貝說,「上他家去吧,我喜歡他。」

  [1] 土耳其貨幣記帳單位,一蒲爾斯合五百皮阿斯特。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29

第八十五章 旅行

  基督山瞧見兩位年輕人一起來訪,欣喜地叫出聲來。

  「啊哈!」他說,「我希望事情已經了結,問題都談清楚,都解決了吧?」

  「是啊,」博尚說,「那些無稽之談已經不攻自破,要是它們現在還想冒頭,我第一個就不答應。所以,這事我們就不用再談了。」

  「阿爾貝會告訴您,」伯爵說,「我當初就是這麼勸他的。哦,你們也瞧見了,我剛忙了一個早晨,我想這在我算得上是最乏味的一個早晨了。」

  「您在忙些什麼呢?」阿爾貝問,「好像是在整理您的檔?」

  「我的檔,謝天謝地,不是的!我的檔是用不著整理的,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檔,我在整理卡瓦爾坎蒂先生的檔。」

  「卡瓦爾坎蒂先生?」博尚問。

  「是啊!難道您不知道這位年輕人是伯爵引薦的嗎?」莫爾塞夫說。

  「不,這事得說說清楚,」基督山說,「我沒有引薦過任何人,更不用說卡瓦爾坎蒂先生了。」

  「他還要取我而代之,娶唐格拉爾小姐做老婆呢,」阿爾貝強笑著說,「想必您也猜得到,我親愛的博尚,這使我痛苦不堪。」

  「什麼!卡瓦爾坎蒂要娶唐格拉爾小姐?」博尚說。

  「咦!您難道是從地球那一頭來的?」基督山說,「您可是報社記者、無冕之王喔!整個巴黎成天談的都是這件事。」

  「那麼是您,伯爵,撮合的這樁婚事?」博尚問。

  「我?哦,愛傳播新聞的先生,快別這麼說!天哪!我會撮合這樁婚事?不,您不明白,我恰恰是竭力反對這樁婚事,拒絕去提親的。」

  「啊!我明白,」博尚說,「是為了我們的朋友阿爾貝的緣故?」

  「為了我的緣故?」年輕人說,「哦!沒這回事!伯爵可以為我說句公道話,證明我一直巴不得這門現在總算吹掉的婚事早點吹掉呢。既然伯爵的意思是說,我該感謝的不是他,那好吧,我要像古羅馬人一樣,為Deo ignoto [1] 供一座祭壇。」

  「請聽我說,」基督山說,「這事我實在沒出什麼力,因為那位當岳父的和那位年輕人,都對我很冷淡;只有歐仁妮小姐,我覺得她似乎對結婚不怎麼感興趣,看到我全然無意勸她放棄可貴的自由,對我還保留一點好感。」

  「您是說這樁婚事就要操辦了?」

  「哦!我的天主!是啊,我再怎麼說也不頂事。我對那位年輕人並不瞭解,人家說他很有錢,說他門第好,可是對我來說,這些都只不過是人家說的而已。我對唐格拉爾先生說這話,他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可他還是對那個盧卡人迷得不得了。後來我就把一個在我看來更為嚴重的情況也捅給他:那個年輕人年幼時,不是讓奶媽掉過包,就是叫波西米亞人拐跑過,再不就是讓家庭教師弄丟過,我不太清楚究竟是哪種情形,可我知道他父親有十年之久沒見到他,他在這十年流浪生活裡幹了些什麼事,那只有老天爺知道了。嗯!這些話我全都說了,可還是沒用。他們委託我寫信給少校,問他去要證明文件;現在這些檔都在這兒。我得把文件給他們送去,不過,我要像彼拉多 [2] 那樣洗一下我的手。」

  「那麼阿爾米依小姐呢,」博尚問,「您把她的學生奪走了,她會給您好臉色看嗎?」

  「喔!這我可不太清楚。不過她好像要到義大利去。唐格拉爾夫人對我說起她,要求我給演出經理人寫幾封推薦信。我給瓦萊劇院的院長寫了張便箋,他以前受過我的好處。不過,您這是怎麼啦,阿爾貝?您看上去垂頭喪氣的。啊,莫非您不知不覺間已經愛上了唐格拉爾小姐?」

  「這我可不知道。」阿爾貝憂鬱地笑了笑,說。

  博尚這時看起牆上的油畫來。

  「反正,」基督山接著說,「您跟平時不一樣。呣,有什麼事?說吧。」

  「我頭疼。」阿爾貝說。

  「嗯!親愛的子爵,」基督山說,「既然這樣,我倒可以向您推薦一個百試百靈的藥方。我每次碰到煩心事,這藥方一試就靈。」

  「什麼藥方?」年輕人問。

  「換個環境。」

  「當真靈驗?」阿爾貝問。

  「當真靈驗。哦,這一陣我正心煩得很,想要換個環境。不知您可願意一起出去散散心?」

  「您心煩,伯爵!」博尚說,「為什麼事呀?」

  「呵!瞧您說這話的輕鬆勁兒。我倒想瞧瞧,要是在您府上進行預審,您會是個什麼樣兒!」

  「預審!什麼預審?」

  「哎!就是德·維爾福先生準備對我那位可愛的兇手立案的那檔事唄。看來那是個從苦役犯監獄逃出來的強盜。」

  「噢!對,」博尚說,「我在報上看到過這事兒。那個卡德魯斯是個什麼傢伙?」

  「嗯……他好像是普羅旺斯人。德·維爾福先生從前在馬賽時聽說過這個人,唐格拉爾先生也記得見過他。所以,檢察官先生對這樁案子挺關心,員警總監好像也對它極為關注,這當然使我不勝感激,可也正是由於這種關注,近兩個星期來,他們把在巴黎和市郊能抓到的強盜,都送到我這兒來,說是這中間可能就有殺死卡德魯斯先生的兇手。要是再這麼折騰下去,不出三個月,這個可愛的法蘭西王國裡的竊賊和殺手,個個都會對我家的地形瞭若指掌。所以我打算乾脆別理他們,跑得愈遠愈好。跟我一起去吧,子爵,我可以捎上您。」

  「好呀。」

  「那麼說定了?」

  「說定了。可是我們去哪兒呢?」

  「我對您說過,去一個空氣新鮮、安靜恬適的地方。到了那兒,哪怕再心高氣傲的人,也會感到自己又渺小,又卑微。我喜歡這種斂眉下心的況味,儘管人家都把我說成奧古斯都那樣,儼然是宇宙的主宰。」

  「到底是去哪兒?」

  「去海上,子爵,到海上去。您知道,我是個水手。我從小就是枕在年邁的海神臂彎裡,躺在美麗的安菲特律特 [3] 的胸脯上長大的;我在他們碧綠的斗篷和蔚藍的長裙上嬉戲,我喜歡大海就像人家喜歡情婦,多時不見就會思念她。」

  「那咱們就去吧,伯爵!」

  「去海上?」

  「對。」

  「您同意了?」

  「我同意。」

  「那好,子爵,今天晚上會有輛旅行馬車停在我的院子裡,在那上面可以像睡在床上一樣躺下來;套車的是四匹驛馬。博尚先生,車上完全可以坐四個人,您願意賞光嗎?跟我們一起去吧!」

  「謝謝,我剛從海上回來。」

  「怎麼!您剛從海上回來?」

  「對,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我剛到博羅梅安群島 [4] 去轉了一圈。」

  「那有什麼關係!跟我們一起去吧。」阿爾貝說。

  「不,親愛的莫爾塞夫,您該明白,我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我不能去。再說,」他壓低嗓音說,「我得留在巴黎鎮守報館,這至關重要。」

  「哦!您真是個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阿爾貝說,「對,您說得對,博尚,請您多留神,仔細看看,設法找出那個把消息捅出去的仇人。」

  阿爾貝和博尚分手了:兩人最後那緊緊的一下握手,蘊含著全部不便在外人面前說出的意思。

  「博尚是個挺出色的小夥子!」編輯部主任走了以後,基督山說,「對嗎,阿爾貝?」

  「喔!對,他是個心地高尚的人,這一點我可以向您擔保。所以我從心底裡喜歡他。現在只有我們倆在這兒了,儘管去哪兒對我都一樣,可我還是想問一下,我們到底是去哪兒呀?」

  「去諾曼第,如果您願意的話。」

  「好極了。我們可以完全置身在鄉間了,是嗎?既沒有社交,也沒有鄰居?」

  「跟我們廝守在一起的,是供我們驅策的馬,供我們打獵的狗,還有供我們垂釣的小船,就這些。」

  「我正想這樣。我這就去告訴家母,然後我就來聽候您的吩咐。」

  「不過,」基督山說,「您母親會准許嗎?」

  「准許什麼?」

  「去諾曼第。」

  「准許?難道我還不能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您一個人,想上哪兒就能上哪兒,這我知道,我不就是在義大利遇見您的嗎?」

  「可不是。」

  「但如果是跟人稱基督山的鄙人一起去呢?」

  「您的記性可不好啊,伯爵。」

  「此話怎講?」

  「我不是告訴過您,家母對您極有好感嗎。」

  「『女人多變』,這是弗朗索瓦一世說的;『女人是海裡的波濤』,這是莎士比亞說的。他倆一位是偉大的君王,另一位是偉大的詩人,想必都是對女人很瞭解的。」

  「對,那是泛指的女人;可家母並不是泛指的女人,她是個確指的女人。」

  「一個可憐的外國佬沒法完全理解貴國語言的這種微妙之處,對此不知您能否見諒?」

  「我的意思是說家母輕易不動感情,但一旦動了感情,就會永遠保持這種感情。」

  「哦!是嗎?」基督山歎了口氣說,「您確信她已經賞臉對我有所眷顧,並非全然漠不關心了?」

  「請聽我說!我已經對您說過,現在我再重複說一遍,」莫爾塞夫說,「您一定確確實實是位與眾不同、出類拔萃的人。」

  「哦!」

  「對,因為您居然引起了家母對您的,我想說那並不是好奇心,而是對您的一種關注。我和她單獨在一起時,我們總是在談您。」

  「她對您說,要您當心這個曼弗雷德?」

  「正相反,她對我說:『莫爾塞夫,我相信伯爵生性高尚,盡力去讓他喜歡你吧。』」

  基督山轉過眼睛去,歎了口氣。

  「呵!真的嗎?」他說。

  「所以,您知道,」阿爾貝繼續說,「她非但不會反對,而且會從心底裡贊成我去旅行。她天天叮囑我的,不正是要多和您在一起嗎。」

  「那麼好吧,」基督山說,「晚上見。請在五點鐘來這兒;我們要在午夜或凌晨一點趕到那兒。」

  「怎麼!趕到特雷波爾?……」

  「到特雷波爾或者附近的地方。」

  「您只要八個鐘頭,就能趕完四十八裡路程?」

  「這段時間已經很長了。」基督山說。

  「您確實是個能創造奇蹟的人,您不光能趕過火車——這不算很難,尤其是在法國——您還能跑得比急報更快。」

  「呣,子爵,我們畢竟還得花七八個小時才能趕到那兒,所以請您務必準時,不要誤了出發時間。」

  「請放心,我除了準備些行裝,在出發前沒別的事了。」

  「那麼五點見。」

  「五點見。」

  阿爾貝走了。基督山在對他微笑致意後,有一會兒像是在想什麼事,陷入了深沉的冥想之中。俄頃,他伸手在前額抹了一把,彷彿要驅走這恍惚的神思似的,然後走去敲了兩下小鈴。

  鈴聲剛落,貝爾圖喬進了房門。

  「貝爾圖喬,」基督山說,「我原先打算明後天才出發的,但我現在決定今晚就出發去諾曼第。從此刻到五點鐘,時間還是很充裕的。您去讓人通知第一站的馬夫,德·莫爾塞夫先生和我一起去。去辦吧!」

  貝爾圖喬按照伯爵的吩咐,派了一個僕人騎馬趕到蓬圖瓦茲去通知說,快車將在六點整經過,蓬圖瓦茲又派人飛報下一站,就這樣一站一站把資訊往下傳;六個小時以後,沿途各個驛站都已經接到了通知。

  出發前,伯爵上樓去海黛的房間,對她說他要出門,告訴了她去的地點,並把整座宅邸託付給她,請她照管一應事宜。

  阿爾貝準時來了。旅途一開頭有些沉悶,但速度給人帶來的生理上的反應,很快就使旅途變得活躍起來。莫爾塞夫沒想到馬車能跑得如此之快。

  「可也是,」基督山說,「你們的驛車每小時只跑兩裡路,又有那麼條愚蠢的法規,規定沒有得到前方驛車同意時不得擅自超車,這樣一來,碰上哪個旅客生病了,或者使性子了,他就有權攔下一串健康活潑的旅客,讓他們想快也快不了。但我不同,我靠自己的驛站和驛車旅行,就沒有這些麻煩了,是嗎,阿裡?」

  說著,伯爵把頭伸出車窗,歡快地輕輕吆喝一聲,頓時轅馬猶如插上了翅膀;它們不是在奔,而是在飛了。馬車好似一道炸雷隆隆滾過一馬平川的石板道,路邊的行人都回過頭來瞧這火球也似飛快掠過的彗星。阿裡笑吟吟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強勁有力的雙手緊緊捏住韁繩,驅策著鬃毛迎風飄飛的駿馬。阿裡這個沙漠之子,此刻正所謂是得其所哉,他那黝黑的臉龐、閃亮的眼睛和雪白的阿拉伯斗篷,在馬車掀起的陣陣塵霧中,看上去猶如西蒙風 [5] 的精靈和颶風之神。

  「這種由速度引起的快感,」莫爾塞夫說,「我還從沒嘗過呢。」

  說這話時,他額頭上的最後一抹愁容也消散了,彷彿是迎面掠來的風把它給帶走了似的。

  「可這些馬您是從哪兒弄來的呢?」阿爾貝問,「莫非是專門馴養的?」

  「說得不錯,」伯爵說,「六年前我在匈牙利看到一匹快跑出了名的種公馬,就把它買下了,花多少錢我不清楚:是貝爾圖喬付的錢。當年它就有了三十二匹小馬駒。我們今晚檢閱的,就是這位元父親的全部後代;它們都長得一個模樣,渾身漆黑,沒有一根雜毛,只在前額上有一顆白星。這匹種公馬是種馬場裡的驕子,所以配給它的牝馬是特地挑選的,就像給帕夏的寵姬都是挑選過的一樣。」

  「妙極了!……不過請告訴我,伯爵,您要這麼些馬有什麼用呢?」

  「您也瞧見了,用來旅行。」

  「您不會一直旅行的呀!」

  「等我不需要的時候,貝爾圖喬會把它們賣掉,他說過能在它們身上淨賺三四萬法郎。」

  「歐洲的君主都買不起這些馬吧?」

  「那麼貝爾圖喬就在東方找個頭腦簡單的君主,他會倒空他的財寶箱買下它們,然後再用棍子敲臣民的腳掌心,重新把財寶箱裝得滿滿的。」

  「伯爵,我這會兒有個想法,您願意聽聽嗎?」

  「請說吧。」

  「我在想,除了您以外,貝爾圖喬先生大概是歐洲最富有的人了。」

  「哦!您錯了,子爵。我敢肯定說,您就是把貝爾圖喬的口袋都掏空,也找不出十個子兒來。」

  「怎麼會呢?」年輕人說,「難道貝爾圖喬先生是個怪人不成?啊!親愛的伯爵,請別盡跟我說些神乎其神的事情,要不我就要不相信您了,我可把話說在頭裡。」

  「我從來不說什麼神乎其神的事情,阿爾貝;數字和推理,這才是我的出發點。現在,您且聽聽這個推理:當管家的總要偷東西,可您說他為什麼要偷呢?」

  「喔!我看那是因為他生性如此,」阿爾貝說,「因為他要偷,所以就偷了唄。」

  「哦!不,您錯了:他之所以要偷,是因為他有老婆有孩子,他和他的家庭都有難填的欲壑;他之所以要偷,尤其是因為他沒法確信自己能永遠留在主人身邊,所以他要為自己留下後路。現在怎麼樣呢!貝爾圖喬先生是單身一人;他可以隨意動用我的錢財,而且他能肯定我決不會辭退他。」

  「為什麼?」

  「因為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管家。」

  「您這是循環論證,盡在可能性裡兜圈子。」

  「喔!不是的;我說的都是確定無疑的事情。對我來說,所謂好僕人,就是我對他掌有生殺予奪權力的僕人。」

  「那您對貝爾圖喬掌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嗎?」阿爾貝問。

  「有。」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話說出口,就好比一道鐵門似的截斷了談話。伯爵的這聲「有」,就是這樣的一句話。

  餘下的路程也是以同樣的速度跑完的。三十二匹駿馬分成八組,在八小時裡接力跑完四十八裡路程。

  馬車在濃重的夜色中駛抵一座美麗的花園。恭候在門後的看門人打開鐵門。他事先已經接到了最後那個驛站馬夫的通知。

  這時是凌晨兩點半。莫爾塞夫被領進他的套間。洗澡水和夜宵都已準備好了。一路上坐在車廂後面座位上的那個僕人,現在專門服侍他;伯爵由巴蒂斯坦服侍,他一路上都坐在車廂前面的座位上。

  阿爾貝洗了澡,吃了夜宵,就睡下了。這個晚上,他是在海浪憂鬱的催眠聲中安然入睡的。早上起身後,他走到長窗跟前,打開窗門來到一個小小的平臺上。這兒,前面是大海,是一望無際的萬頃煙波,後面是朝向一片樹林的秀麗的花園。

  在一個不算太小的港灣裡,碧波蕩漾的水面上停著一艘船身狹長、桅檣高聳的小巧的雙桅帆船,斜桁上掛著桅杆旗,上面繡著基督山的紋章圖案:一座金山矗立在藍色的大海上。盾形紋章上部有一個紅色的十字架,它似乎暗示著某種個人的回憶,讓人想起隱沒在這個人神秘往昔的陰影中的苦難和再生,同時它也是對此人名字的一種暗示,這個名字使人想到因耶穌受難而變得比金子更珍貴的髑髏地 [6] ,還有因耶穌的血而變得神聖的那個污穢的十字架。在雙桅帆船的周圍,停靠著鄰近村莊漁民的小帆船,彷彿馴順的臣民俯首等待女王的諭旨。

  這兒,就像基督山的每一所到之處,哪怕他只準備待兩天,生活起居照樣按最高標準安排得極其舒適。所以,這地方轉眼間變成了一個生活設施應有盡有的住處。

  阿爾貝看到套間的前廳裡擱著兩支長槍,其他的打獵用品也一應俱全。底層有一間頂特別高的小房間,裡面放的是那些英國佬發明的各式各樣新鮮玩意兒。英國佬因為有耐性,有空閒,所以釣魚都是好手,他們發明的這些靈巧的漁具,趕不上趟的法國漁民還沒能採用呢。

  整個白天就是在這些活動中度過的,基督山堪稱其中一流的行家:他們在花園裡打到一打野雞,又在小溪裡釣到同樣多的鱒魚,晚飯是在面朝大海的涼亭裡吃的,然後在圖書室喝茶。

  第三天傍晚,阿爾貝感到很困乏,那些在基督山如同遊戲的體力活動,已經把阿爾貝弄得疲憊不堪,他坐在窗邊竟然睡著了;基督山打算在室內建一座暖房,正在跟建築師商量圖紙。忽然間,石子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把年輕人驚醒了。他睜眼往窗外看去,吃驚地發現院子裡站著他的貼身男僕,不由得心頭一怔;他這次出門,因為怕打擾基督山,沒把自己的男僕帶上。

  「弗洛郎丹!」他從扶手椅裡跳起來,大聲說,「是我母親病了嗎?」

  他朝房門奔過去。

  基督山的目光跟著他,看著他奔到喘息未定的僕人跟前。那僕人從袋裡掏出一個封口的小包,包裡是一份報紙和一封信。

  「信是誰寫的?」阿爾貝急切地問。

  「博尚先生。」弗洛郎丹說。

  「那麼是博尚先生差您來的?」

  「是的,先生。他派人叫我到他府上,給我一筆旅費,讓我租驛馬趕到這兒來,還要我答應沿途絕不耽擱,直到見著先生為止:我騎馬一路奔了十五個小時。」

  阿爾貝雙手哆嗦著打開那封信:才看了幾行,他就喊了一聲,渾身顫抖地抓起那份報紙。

  驟然間,他變得眼睛暗淡無神,雙腿發軟,險些兒跌倒。幸好弗洛郎丹伸出胳膊讓他扶住,他才算站住了。

  「可憐的年輕人!」基督山喃喃地說,聲音輕得連他自己也聽不見這些同情的話語,「老話說得對,父輩作的孽,第三、第四代也逃不過報應啊。」

  這會兒,阿爾貝已經恢復過來,一邊往下看那份報紙,一邊把落在汗津津的前額上的頭髮甩上去,看完後,他把信和報紙揉成一團,說:

  「弗洛郎丹,你的馬還能跑回巴黎嗎?」

  「那是匹瘸腿的驛馬。」

  「哦!我的天主!你離開時家裡情況怎麼樣?」

  「相當平靜。不過我從博尚先生府上回去時,看到夫人在流淚。她差人找過我,想要知道您什麼時候回去。我告訴她,博尚先生正要我來找您呢。她一聽這話,馬上伸出手臂,像是要攔住我:但她想了想,又對我說:

  「『好的,去吧,弗洛郎丹,去叫他回來吧。』」

  「好的,母親,好的,」阿爾貝說,「我這就回來了,您放心,讓那個可恥的傢伙等著瞧吧!……噢,我得先去告辭一下。」

  他回到剛才和基督山待在一起的那個房間。

  才五分鐘時間,阿爾貝的模樣發生了令人傷心的變化。他剛才出去時一切正常,回來時卻說話岔了聲,臉上滿是紅潮,青筋暴起的眼瞼下,眼眸發著光,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個喝醉的酒鬼。

  「伯爵,」他說,「多謝您的盛情款待,我本想能多受用幾天,但現在非得回巴黎不可了。」

  「出了什麼事?」

  「出了一樁不幸的事。請允許我就此告辭,這是一樁和我的生命同等重要的大事。請什麼也別問,伯爵,我求您,但請給我一匹馬!」

  「馬廄裡的馬您儘管用,子爵,」基督山說,「可是您騎馬趕回去會累垮的。還是乘馬車走吧。」

  「不,那樣太慢,再說我正需要經受一下您怕我累垮的疲勞,那會使我好受些。」

  阿爾貝往前走了幾步,像一個被子彈擊中的人那樣轉了個圈,跌倒在門邊的一張椅子上。

  基督山沒有看見阿爾貝這第二次的虛脫。他正在視窗對外喊:

  「阿裡,給德·莫爾塞夫先生備馬!叫他們要快!他有急用!」

  聽到這些話,阿爾貝又振作起來。他往外奔去,伯爵跟在他後面。

  「謝謝!」年輕人縱身騎上馬背,輕輕地說了一聲。「你也儘快趕回去,弗洛郎丹。我換馬的時候,要對一下口令嗎?」

  「您只要把胯下的馬交給他們,他們就會給您換另外一匹。」

  阿爾貝正想打馬離去,卻又停住了。

  「您也許會覺得我這樣離去很奇怪,很不近情理,」年輕人說,「您無法理解報上的幾行文字,為什麼會使一個人變得這麼絕望。好吧!」他說著把報紙一扔,「請您自己去看吧,但要等我走了以後,免得您看到我臉紅。」

  就在伯爵撿起報紙的當口,阿爾貝把僕人剛在他的馬靴上裝好的馬刺,用力朝馬肚子上一勒,那匹坐騎想不到一個騎手竟會認為需要對它如此威逼,吃驚之餘,撒開腿如離弦的箭似的往前衝去。

  伯爵滿懷悲憫地目送年輕人遠去,直到人影完全消失了,才把目光收回來,落到報紙的這則消息上:

  三個星期前《大公報》曾經報導過的約阿尼納阿裡帕夏麾下的那名法國軍官,不僅出賣了約阿尼納的城堡,而且把他的恩主也出賣給了土耳其人。這名軍官當時確如我們可敬的同行所言,名叫費爾南,但此後他給自己的教名加上了貴族頭銜和一個姓氏。

  他現在人稱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在貴族院佔有席位。

  就這樣,被博尚慷慨大度隱匿下來的那個可怕的秘密,又像披上盔甲的幽靈那樣出現了。有人殘酷地把消息捅給了另一家報社,就在阿爾貝出發去諾曼第的第二天,這家報社刊載了這則差點兒令可憐的年輕人發瘋的消息。

  [1] 拉丁文:不知其名的神祇。

  [2] 《聖經·新約》中羅馬帝國駐猶太的總督。他迫於祭司長和長老們的壓力,判耶穌釘十字架處死;此時他取水洗手,對眾人說:「流義人血之罪,不在我身上,你們自己承當吧!」

  [3] 希臘神話中海神波塞冬的妻子。

  [4] 位於義大利馬焦雷湖西部的四個小島。以博羅梅家族名命名。這個家族於十七世紀在島上建造別墅和梯形花園,從此這個群島在歐洲頗負盛名。

  [5] 西蒙風(simoun):非洲撒哈拉沙漠中常見的熱帶乾熱風。

  [6] 古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髑髏形小山,耶穌被釘死在此處的十字架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30

第八十六章 審判

  早晨八點鐘,阿爾貝像個霹靂似的落到博尚家裡。貼身男僕事先知道他要來訪,當即把他領進主人的房間,博尚正在準備洗澡。

  「怎麼樣?」阿爾貝問他。

  「呣,可憐的朋友,」博尚說,「我正等您呢。」

  「我這不來了。不用說,博尚,我相信您光明磊落,心地高尚,絕不會把這事告訴任何人;那不會是您,我的朋友,您捎給我的信,也證明了您對我的情誼。所以,我們別浪費時間,就開門見山說吧:您可知道是誰把事情捅出去的?」

  「一會兒我幾句話就能告訴您。」

  「好,不過我的朋友,您先得把這樁可恥的賣主求榮的勾當,詳詳細細地給我講一下。」

  於是,博尚對被羞辱和悲痛折磨著的年輕朋友講了事情的經過,下面我們把他的話簡要地複述一遍。

  兩天前的早晨,另一份報紙(不是《大公報》)刊登了那則消息,這一來問題就嚴重了,因為公眾知道那家報紙是政府的喉舌。博尚見到這條消息時正在用早餐;他顧不得再吃東西,當即吩咐叫了一輛輕便馬車,一路趕往那家報館。儘管博尚跟那家報館的經理政治觀點截然不同,但兩人仍然是好朋友,這種事有時,或者不妨說是經常會有的。

  他走進辦公室時,那位經理正攤開自家的報紙,津津有味地讀著巴黎要覽上一篇關於甜菜糖的文章,這篇文章大概正出自他的手筆。

  「嗨!好呀!」博尚說,「既然您老兄手裡就有報紙,那我也不必對您申明來意了。」

  「莫非您也對甘蔗有興趣?」官方報紙的經理問。

  「不,」博尚回答說,「我對這方面一竅不通。我是來談另一件事的。」

  「什麼事?」

  「有關莫爾塞夫的那條消息。」

  「啊!對,沒錯:這事可真有點怪,是嗎?」

  「怪到我覺得您得當心落個誹謗的罪名,打場不定是輸是贏的官司呢。」

  「沒事。我們收到這份來稿時,還拿到了全部旁證材料,拿得準德·莫爾塞夫伯爵是不敢聲辯的。何況,向民眾揭露沽名釣譽之徒的可恥行徑,也應該說是恪盡職守、為國效勞吧。」

  博尚愣了一下。

  「究竟是誰這麼一五一十把事情捅給你們的?」他問,「這事是我們報紙開的頭,後來由於證據不足就偃旗息鼓了。按理說,我們應該比你們更熱衷於揭發德·莫爾塞夫先生,因為他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而我們是反對派。」

  「哦!事情很簡單。這條引起轟動的新聞,並不是我們去挖來,而是自個兒送上門的。昨天,有個從約阿尼納來的人,把這包奇怪的材料送到我們報館。當時,他看到我們拿不定主意,就對我們說,要是我們不登,過兩天這條消息就會登在另一家報紙上。說實話,您也知道,博尚,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新聞,我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現在這一炮已經打出去,而且打響了,整個歐洲都有了反響。」

  博尚明白,事已至此,他只能認輸了。他沮喪地離開那家報館,寫了一封信差人送給阿爾貝。

  但有些事他是沒法寫信告訴阿爾貝的——我們下面要講的那些事,是在信使出發後發生的。

  當天,貴族院裡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在平日安靜沉穩的議員們身上,普遍可以看到這種情緒激昂的表現。幾乎人人都提前來到了會場,都在談論這個可悲的事件,這個事件勢必會引起輿論的關注,把公眾的注意力集中到這個顯赫機構的一位著名成員身上。

  有人在低聲讀著報上的這則消息,有人在發表議論,憑各自的記憶交換一些細節情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補充得更為完整。德·莫爾塞夫伯爵平日裡跟同僚們關係並不融洽。就跟所有的暴發戶一樣,他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不得不擺出一副高傲的架勢。老資格的貴族嗤笑他;有識之士疏遠他;出身名門的顯貴本能地看不起他。伯爵原本就處在這種充當贖罪祭品的尷尬境地,如今一旦被天主指定為祭獻的犧牲品,大家當然對他群起而攻之。

  只有德·莫爾塞夫伯爵本人對這些情形一無所知。他沒有看到刊載這則有損他名譽的消息,一早只是寫了幾封信,試騎了一匹馬。

  他按平日的時間到達貴族院,昂著頭,目光驕矜、步態傲慢地走下馬車,穿過走廊進入大廳,全然沒有注意到執達吏的遲疑態度和同僚們打招呼的冷淡神色。

  莫爾塞夫進場時,會議已經開始半個多小時了。

  儘管伯爵,正如我們剛才所說,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神態和舉止都跟平時毫無兩樣,但是在周圍的人們眼中,他的神態舉止卻顯得比平時更傲慢不遜。這種情形下他居然還來出席大會,在那些妒羨他的名聲的同僚看來,無異於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因而,在場的人一直認為他有失體統,有些人認為他故作姿態,也有人認為他有意侮辱大家。

  很明顯,整個貴族院在醞釀掀起一場辯論。

  人人手裡都拿著那份揭露醜聞的報紙;可是跟往常一樣,每個人都在猶豫,不想擔起發難的責任。終於,一位老資格的議員,德·莫爾塞夫伯爵的宿敵,走上了講臺。他那莊重的神情,表明發起攻擊的時刻到了。

  一陣令人難堪的靜默。只有莫爾塞夫一人還蒙在鼓裡,不明白大家為什麼會如此聚精會神地聆聽一個平時不見得很受歡迎的演講者發言。

  演講者先說了幾句開場白,聲稱他要講的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神聖,和整個貴族院生死攸關的大事,要求各位同僚注意聽他發言。伯爵對這段開場白全然沒有在意。

  但演講者提到了約阿尼納和費爾南上校,德·莫爾塞夫伯爵頓時神色大變,臉色一下子白了。在座的議員都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伯爵一人身上。

  精神上的創傷有其特別之處,它可以隱匿起來不讓人看見,卻不會真正收口。傷口始終在作痛,稍碰一下就會淌血;它們張著口子,鮮活鮮活地留在心頭。

  那條消息在肅靜中讀完後,一陣輕微的騷動掠過會場,但當發言人似乎又要接下去講的時候,整個大廳立即又變得鴉雀無聲。這位發難的議員講到他心中的不安,講到這樁任務的艱巨;他聲稱自己正是為了維護德·莫爾塞夫先生以及整個貴族院的名譽,才要求對這些如此棘手的私人問題進行辯論。最後,他在結束發言前,要求迅速安排一次聽證會,以便在謠傳未及擴散前將其挫敗,還德·莫爾塞夫先生以清白,恢復他在輿論界歷來享有的地位。

  莫爾塞夫在這突然襲來的災禍面前垮掉了,他渾身打戰,茫然失神地望著周圍的同僚,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這種畏縮的神情,既可以看作有罪之人的愧疚,也可以看作無辜之人的驚愕,這種神態為他贏得了一些人的同情。真正寬宏大量的人,每當對手遭遇的不幸超過他們的仇恨所能承受的限度時,往往會萌生出一種同情心來。

  議長將舉行聽證會的動議付諸表決;表決方式是以坐著或起立表示贊成或反對。最後決定舉行聽證會。

  議長問伯爵需要多長時間準備自己的辯護詞。

  伯爵在感覺到自己經受了這麼可怕的打擊居然還活著以後,又恢復了勇氣。

  「各位議員先生,」他回答說,「像這樣一場由此刻大概正躲在暗處的匿名的敵人操縱的攻擊,將它擊退是根本不用花什麼時間的;我必須立即以一聲響雷來反擊曾在霎時間照花過我眼睛的那道閃電。但願我能不是進行這樣的辯護,而是灑出我的鮮血來向諸位證明,我是無愧於和你們坐在一起的!」

  這番話給在場的人留下了一種對被告很有利的印象。

  「因此,」他說,「我要求儘快舉行聽證會,到時我將向議院提交一切必要的材料,以保證結論的有效性。」

  「您要指定一個日期嗎?」議長問。

  「從現在起,我隨時聽候議院的處置。」伯爵回答說。

  議長搖了搖鈴。

  「在座各位是否同意,」他問,「今天就舉行聽證會?」

  「同意!」全場異口同聲地回答。

  大會推選十二位議員組成聽證委員會,負責審查莫爾塞夫提供的材料。第一次聽證會定於當晚八點在會議廳舉行。如有必要繼續進行聽證,將在每天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舉行會議。

  這一決議宣佈後,莫爾塞夫要求允許他退席;他要回去把多年來收集的有關材料整理一下,以他那種狡黠而倔強的性格,他早就未雨綢繆地對這場風暴有所準備了。

  我們上面說的這些,就是博尚告訴阿爾貝的情況,不過他的講述比我們乾巴巴的敘述生動得多,因為當時事情還在進行之中,現在則已經是時過境遷了。

  阿爾貝聽博尚講述時,渾身在顫抖,時而抱著希望,時而感到絕望,時而憤怒,時而羞愧;他出於對博尚的信任,知道父親是有罪的,所以暗自在想,既然他是有罪的,他怎麼能證明自己是清白無辜的呢。

  說到剛才那兒,博尚打住不說了。

  「後來呢?」阿爾貝問。

  「後來?」博尚重問一句。

  「對。」

  「我的朋友,您這是要強我所難了。我說,您真要知道後來怎麼樣?」

  「我一定要知道,我的朋友。與其從別人那裡,我寧可從您這兒知道。」

  「好吧!」博尚說,「那您就打起精神來聽吧,阿爾貝。您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勇氣。」

  阿爾貝伸手在腦門上摸了摸,想證實自己是有力量的,正如一個行將為保衛生命而進行殊死搏鬥的人摸摸自己的護胸甲,彎彎自己的長劍一樣

  他感到很有力量;他錯把情緒亢奮當作精力旺盛了。

  「來吧!」他說。

  「當晚,」博尚往下說,「整個巴黎都在注視事態的進展。許多人聲稱您父親只要一出場,就能使指控不攻自破;也有不少人說,伯爵根本不會到場。有些人煞有介事地說,看見伯爵動身去布魯塞爾了,還有人跑到警署去打聽伯爵是否真像傳聞所說的那樣申領過護照。

  「我承認我也千方百計找門路,」博尚繼續說,「終於說動了聽證委員會的一個成員,貴族院一位年輕的議員朋友,他答應把我夾帶進去旁聽。七點鐘他帶著我來到會場,趁開會的人都還沒來,把我囑咐給一個執達員,那人把我藏進一個類似包廂的地方。前面有根柱子擋著,我置身於黑影之中,這樣我就有辦法從頭至尾看見和聽見即將發生的一切了。

  「八點整,所有的人都到了。

  「時鐘敲了最後一下,德·莫爾塞夫伯爵走進會場。他手上拿著一些檔,神情看上去很平靜,衣著講究而樸素,而且按照老軍人的習慣,上衣排紐從下往上一直扣到頸脖,但舉止中沒有了往常的那種威嚴。

  「他的出場造成了很好的效果:委員會的人並不都對他抱有敵意,其中有幾個成員走到伯爵面前,來跟他握手。」

  阿爾貝聽到這些細節,覺得自己的心在碎開來,但在悲痛之中,又夾雜著一絲感激之情。對這些在父親落難之際向他表示這般尊重的人,他真想去擁抱他們。

  「這時,執達員走進會場,把一封信交給議長。

  「『您請發言吧,德·莫爾塞夫先生。』議長一邊拆信,一邊說。

  「伯爵開始為自己申辯,我可以向您肯定地說,阿爾貝,」博尚繼續說,「他的發言非常雄辯,極有演說技巧。他出示的檔,證明約阿尼納總督直到最後關頭還是對他極其信任,委派他去面見皇帝進行一場生死攸關的談判。他出示的一枚戒指,是傳遞總督旨意的信物,阿裡帕夏通常把它作為印章,加蓋在信封的火漆印上。當時帕夏把這枚戒指給他,是為了讓他無論白天黑夜,一回來就可以直接進宮,甚至進後宮面見帕夏。遺憾的是,伯爵說,談判失敗了,當他趕回去保護他的恩主時,帕夏已經死了。不過,他說,阿裡帕夏直到臨死前,依然對他寵信有加,把自己的寵姬和女兒都託付給了他。」

  阿爾貝聽到這兒,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剛才他一邊聽博尚往下講,一邊在腦海裡浮現出海黛敘述的故事,記起了美麗的希臘姑娘提到的這次談判使命、這枚戒指,以及她被賣為女奴的經過。

  「伯爵的發言反響如何?」阿爾貝不安地問。

  「我承認我聽得很感動。委員會的成員也都跟我一樣很受感動。」博尚說。

  「這時議長不經意地往剛才送來的那封信瞥了一眼。可就這麼看了一眼,他的神情立即變得專注起來。他看了一遍,又重看一遍,然後眼睛盯住德·莫爾塞夫先生說:

  「『伯爵先生,您剛才告訴我們,約阿尼納總督把妻子和女兒託付給了您。』

  「『是的,』莫爾塞夫回答說,『可是在這件事上,我也同樣是厄運臨頭。我回來時,瓦西麗姬和她女兒海黛都已經不見了。』

  「『您認識她們嗎?』

  「『我跟帕夏關係極為親密,他對我的忠誠極其信任,所以我見過她們不下二十次。』

  「『她們後來情況怎樣,您是否有所瞭解?』

  「『是的,先生。我聽說她們很憂傷,而且可能處境很悲慘。當時我沒有錢,生命也受到威脅,所以沒法去找她們,對此我深感遺憾。』

  「議長讓人難以覺察地皺了一下眉頭。

  「『諸位,』他說,『你們已經聽到了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所作的解釋。伯爵先生,您能否提供幾位證人,證實您剛才所說的話呢?』

  「『唉,不能了,先生,』伯爵回答說,『在總督身邊生活過,瞭解我在宮中情況的那些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我相信,我是我的同胞中唯一在那次戰亂中倖存的人。我所有的,只是已呈交閣下的阿裡-台佩萊納的信函,還有那枚作為傳旨信物的戒指,它現在就在我手上。最後,我還有一件能夠提供出來,作為最確鑿的證據的事實,那就是在有人匿名發難以後,始終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對我的正直和坦誠,以及毫無污點的軍人生涯,提出任何非難。』

  「一陣表示贊同的低語聲,掠過整個會場。這時,阿爾貝,要是沒有節外生枝的事情冒出來,您父親的這樁公案就勝定了。

  「接下來就要進行表決了。但就在這時,議長開口了。

  「『諸位,』他說,『還有您,伯爵先生,想必你們不會反對由一位非常重要,至少是自稱如此的證人來提供證詞吧。這位證人是自己尋上門來的。而根據伯爵對我們說的這些情況,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位證人是為證明我們的同僚的清白無辜而來的。這就是我剛才收到的那封信,你們願意我把它宣讀一下,還是決定把它擱在一旁,不去受它的干擾呢?』

  「德·莫爾塞夫先生臉色煞白,手指痙攣地捏緊那些檔,把它們捏得簌簌作響。

  「委員會的答覆是當場宣讀此信。至於伯爵,他兀自出了神,已經發表不了意見了。

  「於是議長宣讀了下面的這封信:

  議長先生:

  我可以向負責審查陸軍少將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在伊庇魯斯和馬其頓的所作所為的聽證委員會,提供極為確鑿的情況。

  「議長略微停頓一下。

  「德·莫爾塞夫伯爵臉色慘白。議長以探詢的目光環視全場。

  「『唸下去!』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議長繼續往下唸:

  阿裡帕夏罹難時我在場,我親眼看見他臨終時的情景。我知道瓦西麗姬和海黛的下落。我聽候委員會的處置,並請費心傳喚出庭作證為感。此信送到閣下手中之時,我已在貴族院前廳等候。

  「『那麼這個證人,或者不如說這個敵人,究竟是誰呢?』伯爵問道。不難聽出,他的嗓音已經完全變了調。

  「『我們就會知道的,先生,』議長回答說,『委員會同意聽取這位證人的證詞嗎?』

  「『同意!同意!』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

  「議長傳喚執達員進來。

  「『執達員,』議長問,『現在有人等在前廳嗎?』

  「『是的,議長先生。』

  「『是個什麼人?』

  「『是個女人,有個僕人陪著。』

  「在場的人都面面相覷。

  「『讓這個女人進來。』議長說。

  「五分鐘後,執達員又進來了。這時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了門口,我呢,」博尚說,「也跟大家一樣焦急地等待著。

  「走在執達員後面的,是一位披著遮住全身的面紗的女子,從面紗下顯示出來的身材和她身上散發的香氣,可以猜想這是一位優雅的女子。但僅此而已。

  「議長請陌生女子撩開面紗,這時大家才看清這位姑娘穿著希臘服裝,而且是位絕色佳人。」

  「啊!」阿爾貝說,「是她。」

  「什麼,她?」

  「對,海黛。」

  「誰告訴您的?」

  「哦!我猜的。請講下去,博尚。您看,我很平靜,很堅強。我們大概快要知道結局了吧。」

  「德·莫爾塞夫先生又驚又怕地看著這個女子。」博尚繼續說,「對他來說,這張優雅的嘴裡說出的話,將關係到他的生死;而對所有其他的人來說,這是一次非常特別、讓人充滿好奇的奇遇,相比之下,德·莫爾塞夫先生的得救與否,反而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議長用手示意,請年輕姑娘在一張椅子上就座;但她搖搖頭,表示她願意站著。至於伯爵,他早已跌坐在自己的椅子裡,顯然他靠兩條腿已經支撐不住了。

  「『夫人,』議長說,『您寫信給委員會,聲稱您是目睹當時情況的見證人,要求向委員會提供有關約阿尼納事件的證詞。』

  「『確實如此。』陌生女子回答說,她的聲音滿含動人的憂鬱情調,而且具有東方語言的特殊音色。

  「『可是,』議長接著說,『請允許我直言,您當時還很年幼呢。』

  「『當時我四歲。但因為這些事情對我關係重大,我的腦子裡至今沒有忘掉任何一個場景,我的記憶中也沒有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您跟這些事情究竟有什麼關係,您究竟是什麼人,以至於這場驚人的災難會給您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呢?』

  「『因為它關係到我父親的生死。』姑娘回答說,『我叫海黛,是約阿尼納帕夏阿裡-台佩萊納和他心愛的妻子瓦西麗姬的女兒。』

  「交織著謙遜和驕傲的紅暈,佈滿了姑娘的雙頰,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充滿尊嚴的自白,在全體與會者身上產生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影響。

  「至於伯爵,即便當場有個霹靂打下來,在他腳下裂開一道萬丈深淵,他也不見得會更驚惶。

  「『夫人,』議長向她欠了欠身說,『請允許我提一個簡單的問題,僅僅是一個問題,其中並無懷疑的意思,而且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對您所說的話的真實性,您能否提供證據?』

  「『我能,先生,』海黛說著,從面紗下取出一個緞子香囊,『這裡有我的出生證明,是我父親親筆書寫並由大臣們簽署證明的。這裡有我的受洗證書,父親同意我皈依母親的宗教,所以馬其頓和伊庇魯斯的大主教都在證書上蓋了印。這裡還有(這當然是最重要的證據)證明那個法蘭克軍官把我和母親賣給亞美尼亞奴隸販子埃爾-科比爾的買賣文契。那個法蘭克軍官在跟土耳其宮廷的骯髒交易中,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兒作為戰利品,賣了一千蒲爾斯,也就是差不多四十萬法郎的價錢。』

  「全場的人在一片陰森的靜穆中,諦聽這驚心動魄的指控。德·莫爾塞夫伯爵的臉漸漸變得白裡泛青,眼睛充滿血絲。

  「海黛的神色始終很平靜,但這平靜卻比狂怒更令人生畏。她把那份用阿拉伯文書寫的買賣文契遞給議長。

  「因為已經估計到有些檔可能是用阿拉伯語、現代希臘語或土耳其語寫的,所以議院譯員事先就接到了通知;他被傳喚到了會議廳。有一位貴族院議員曾在艱苦卓絕的埃及戰役中學過阿拉伯語,對這種語言相當熟悉,於是由他站在邊上監督譯員翻譯。只聽得譯員手捧羔皮紙文契,高聲唸道:

  本人埃爾-科比爾,陛下的奴隸販子和後宮供應商,茲確認曾代至尊的皇帝從法蘭克老爺基督山伯爵手中收受價值兩千蒲爾斯的祖母綠一顆,作為名叫海黛的十一歲基督徒女奴的贖金,這個小女奴是已故約阿尼納帕夏阿裡-台佩萊納老爺和他的寵妃瓦西麗姬的女兒。我於七年前買下她們母女,但到達君士坦丁堡時,母親即已去世。當時的賣主是阿裡-台佩萊納總督麾下的法蘭克人上校,名叫費爾南·蒙代戈。這宗交易,係陛下授權由我直接經手,付款數額為一千蒲爾斯。

  本契約蒙皇帝陛下恩准,於伊斯蘭教曆一二四七年訂立於君士坦丁堡。

  埃爾-科比爾(簽名)

  為保證本契約具有法律文本的可靠性,此件應加蓋禦璽為憑。此事由賣主負責。

  「在奴隸販子的簽名旁邊,果然可以看見那位至尊大皇帝的禦璽印記。

  「讀畢文契,驗看印章過後,有一陣可怕的寂靜。伯爵渾身上下只剩下那道目光還透著生氣,而那道彷彿下意識地盯在海黛臉上的目光,又似乎化作了火和血。

  「『夫人,』議長說,『我們是否可以去問一下基督山伯爵?我想他在巴黎是和您在一起。』

  「『先生,』海黛回答說,『我的再生父親基督山伯爵三天前去諾曼第了。』

  「『那麼,夫人,』議長說,『是誰建議您採取這一步驟的?本庭為此向您表示感謝,鑒於您的身世和遭遇的不幸,採取這一做法是極為自然的。』

  「『先生,』海黛回答說,『促使我這樣做的,是我對神明的崇敬,是我所身受的苦難。儘管我是基督徒——願上帝原諒我——我卻每時每刻都在想為我英名烜赫的父親報仇雪恨。從我的腳踏上法國國土,從我知道這個叛徒住在巴黎的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和耳朵就始終警惕著。我在我高貴的保護人的宅邸裡過著隱居的生活,我這樣生活,是因為我喜歡幽暗和寧靜,那樣我可以生活在沉思和遐想之中。基督山伯爵先生像父親一樣無微不至地關心我,我對社交界一點也不感到陌生;但我只是遠遠地靜聽著種種的傳聞。我閱讀所有的報紙,我能欣賞所有的畫冊,聆聽所有的詠歎調。我雖然不參加社交生活,卻隨時都在關注他人的生活,所以我不僅知道今天上午在貴族院裡發生的事情,而且知道今晚將會發生什麼……於是,我寫了那封信。』

  「『這麼說,』議長問,『基督山伯爵先生跟此舉並無關係?』

  「『他對此一無所知,先生,我甚至有些擔心,怕他知道了會不高興。但是,今天是對我最為重要的一天,』年輕姑娘向上天抬起頭來,目光裡充滿火一般的激情,『因為我終於能為父親報仇雪恨了。』

  「這段時間裡,莫爾塞夫伯爵始終沒有開口。同僚們望著他,想必是可憐他被一個女子的芳香氣息毀掉的前程。他臉上那些可怖的線條,一點一點地勾勒出了他的不幸。

  「『德·莫爾塞夫先生,』議長說,『您認識這位元夫人,承認她是約阿尼納帕夏阿裡-台佩萊納的女兒嗎?』

  「『不,』莫爾塞夫掙扎著站起來說,『這是我的仇敵策劃的陰謀。』

  「海黛剛才一直凝望著門口,像是在等待什麼人。這時她猛地轉過身來,貼面看見伯爵站著,不由得厲聲喊道:

  「『你不認識我?可我,幸好我還認得你!你就是費爾南·蒙代戈,統領我高貴的父親麾下軍隊的法蘭克軍官。就是你,出賣了約阿尼納的城堡!就是你,在他派你到君士坦丁堡跟皇帝進行那場生死攸關的談判之後,帶回了那道全部赦免的假敕令!就是你,用那道假敕令騙到了帕夏的戒指,騙取了守衛火藥的勇士塞利姆的信任;就是你,刺死了塞利姆!就是你,把我和母親賣給了奴隸販子埃爾-科比爾!兇手!兇手!兇手!你的額頭上還沾著你主子的血!大家看呀。』

  「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充滿激情;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伯爵的前額。伯爵不由自主地伸手抹了抹前額,彷彿那上面當真還熱乎乎地沾著阿裡帕夏的血。

  「『您能認出德·莫爾塞夫先生肯定就是那個軍官費爾南·蒙代戈嗎?』

  「『我能認出他嗎!』海黛喊道,『哦!我的母親!你對我說過:「你以前是自由的人,你有過一個你心愛的父親,你是幾乎註定要當女王的!仔細瞧瞧這個人,是他把你變成了奴隸,是他把父親的頭顱挑在了槍尖上,是他把我們賣身為奴,是他出賣了我們!仔細瞧瞧他的右手,那上面有一條很寬的疤痕。要是你忘記了他的臉,你看見這只手就會認出他的,那個奴隸販子埃爾-科比爾的金幣,就是一枚一枚落進這只手裡的!」我能認出他嗎!哦!現在就讓他再說一遍他認不認得我吧。』

  「她的話,猶如劈向莫爾塞夫的利刃,他的鬥志徹底瓦解了。聽到最後那幾句話,他驟然把那只確實有條傷疤的手,下意識地藏在胸口,跌坐在椅子裡,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之中。

  「這幕情景,弄得全場聽眾思緒紛亂,猶如樹上的枯葉在強勁的北風中盤旋飛舞。

  「『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議長說,『您不必感到氣餒,請回答我的問題;本庭公正執法,就如天主的審判庭,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本庭不會聽任您被仇敵置於死地而不給您自衛的機會。您需要再舉行一次聽證會嗎?您需要我指派兩位元貴族院議員到約阿尼納去一趟嗎?請您回答!』

  「莫爾塞夫不作聲。

  「這時,委員會的成員頗為驚恐地面面相覷。大家都熟悉伯爵強悍暴烈的性格;這個人不到精疲力竭,是絕不會放棄抵抗的。這種小憩般的沉默,很可能只是一個前奏,接下來必是電閃雷鳴般的發作。

  「『請問,』議長問他,『您有話要說嗎?』

  「『沒有!』伯爵立起身,聲音嘶啞地說。

  「『這麼說,』議長說,『阿裡-台佩萊納的女兒的指證都是事實?她確實是一個使罪人不敢回答一個『不』字的證人?您被指控的那些罪行,確實是您犯下的?』

  「伯爵環視四周的同僚,這種目光中的絕望表情,即便老虎見了,恐怕也會動情;然而坐在他面前的審判官們,絲毫不為所動。他又舉眼望著上方,旋即低下頭來,彷彿害怕穹頂會豁然開裂,在耀眼的光芒中會顯露出另一個叫作上蒼的法庭,另一個叫作天主的審判官。

  「他猛地一下子扯開憋得他透不過氣來的上衣的紐扣,像個瘋子似的衝出會議廳。一時間,穹頂下陰沉沉地響著他的腳步聲,隨即很快傳來馬車載著他疾馳而去的聲響,隆隆的車輪聲在佛羅倫斯風格建築 [1] 的柱廊間久久震盪。

  「『諸位,』當會議廳重歸安靜時,議長問道,『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是否已被證實犯有叛逆罪、投敵罪,並因附敵應被剝奪公民權利?』

  「『是!』聽證委員會的成員異口同聲回答。

  「海黛一直在會議廳裡待到結束。她聽到對伯爵的判決時,臉上沒有顯露絲毫快樂或憐憫的表情。

  「然後,她重新蒙好面紗,儀態莊重地向貴族院的議員們鞠了一躬,邁著維吉爾 [2] 曾見到女神們邁過的步態,走出了會議廳。」

  [1] 據法文版注釋,指盧森堡宮。瑪麗·德·美迪契(1573—1642)於1600年嫁給法國國王亨利四世,成為王后。巴黎的盧森堡宮,是仿造佛羅倫斯美迪契家族宅邸風格為她建造的宮殿。

  [2] 維吉爾(西元前70—西元前19):古羅馬詩人。但丁在《神曲》中,描述維吉爾把他引導到了天堂門口。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31

第八十七章 挑釁

  「這時,」博尚繼續說,「我趁著寂靜和黑暗,悄悄溜出會議廳,沒讓人發現。領我進去的那個執達員在門口等著我。他帶我穿過走廊,來到一道臨沃日拉爾街的小門。我出門時,心頭真是悲喜交集,請原諒我這麼說,阿爾貝,我為您感到難過,同時我又為這位姑娘替父報仇的高尚之舉感到欣喜。是的,我可以向您保證,阿爾貝,不論這條揭秘的消息出自誰之手,即使它也許出自一個仇敵之手,這個仇敵也只不過是充當了天主的使者。」

  阿爾貝一直用雙手抱著頭。這時他抬起羞得通紅、流滿淚水的臉,抓住博尚的手臂。

  「朋友,」他說,「我的生命已經完結,只剩下一件事了:我無法像您一樣,說這是天主對我的懲罰,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始終對我充滿敵意的人。然後,當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以後,不是我殺掉他,就是他殺掉我。我很看重您的友誼,希望您能幫助我,博尚,如果在您心中,這友誼還沒有被輕蔑扼殺的話。」

  「輕蔑?我的朋友,這場不幸跟您有什麼相干?不!謝天謝地,那種兒子要為父親的行為負責、充滿偏見的不公正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回想一下您以前的生活吧,阿爾貝。沒錯,這是昨天的事,但哪一天晨曦,能比您在東方見到的晨曦更美麗?不,阿爾貝,請相信我,您年輕,您富有,離開法國吧:在這個崇尚追求刺激、崇尚變換口味的豪華的巴比倫,什麼事都轉眼間就會被忘在腦後。當您在三四年後娶個俄國公主回來,誰也不會再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更何況那還是十六年前的舊事呢。」

  「謝謝,親愛的博尚,謝謝您這番話的好意,可是我不能這麼做。我告訴過您我的意願,現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意願這兩個字換成意志。您明白這件事對我的關係有多大,我沒法跟您一樣地看問題。在您眼裡從天上衝著您而來的東西,在我看來卻是從一個並非如此聖潔的地方衝著我來的。我向您承認,我覺得用天意來解釋這一切,是根本講不通的。但也幸好是這樣,我不必去找看不見、摸不著的懲惡褒善的天使,而可以去找一個看得見也摸得著的活人,來為我自己報仇。哦!是的,我憑自己在這一個月裡所受的折磨向您保證。現在,我再對您說一遍,博尚,我執意要回到人間的世俗生活中去,如果您像您說的那樣,還是我的朋友,那就請幫我一起去找到那只打出這一拳的手吧。」

  「那麼,好吧!」博尚說,「如果您非要拉我回到現實不可,我照辦就是了。如果您執意要去尋找一個仇敵,我也願意奉陪。我也一定要找到他,因為我的名譽幾乎也和您一樣,跟我們是否能找到他關聯在一起。」

  「好!您得明白,博尚,從此刻起,我們就得毫不拖延地開始調查。哪怕拖延一分鐘,我也會覺得極其漫長。把事情捅出去的那個人還沒有受到懲罰,所以他也許會以為自己能逃脫這懲罰。我憑自己的榮譽起誓,要是他這麼想,他就大錯特錯了!」

  「那好,請您聽我說吧,莫爾塞夫。」

  「噢!博尚,我看得出,您知道一些情況。瞧,您使我感到生命的活力又回來了!」

  「我並不想說這就是事情的真相,阿爾貝,但這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縷亮光:也許我們能循著這縷亮光找到我們的目標。」

  「快說吧!您看得出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行!我從約阿尼納回來以後,有件事沒想對您說,現在我全都告訴您吧。」

  「說吧。」

  「事情是這樣的,阿爾貝,我到了約阿尼納,自然要去拜訪當地最大的銀行家,向他瞭解情況。我剛提起這件事,還沒來得及說出您父親的名字,他就說:

  「『嗨!我猜到您為什麼來了。』

  「『噢,您怎麼會猜到的?』

  「『因為兩星期前剛有人為同一件事寫信問過我。』

  「『誰?』

  「『巴黎的一位銀行家,我的業務夥伴。』

  「『哪一位?』

  「『唐格拉爾先生。』」

  「原來是他!」阿爾貝喊道,「沒錯,他長期以來一直對我可憐的父親嫉恨在心。他這個所謂的平民百姓,看到德·莫爾塞夫伯爵當上法蘭西貴族院議員,覺得無法容忍。可不是,我的婚事就是那麼不明不白給攪掉的;這事錯不了。」

  「您可以去調查,阿爾貝,但先別發火。聽我說,去調查吧,要是事情真是這樣……」

  「哦!要是事情真是這樣!」年輕人喊道,「他就得為我受到的折磨付出代價。」

  「您得當心,莫爾塞夫,他已經是個老人了。」

  「他怎麼對待我的家族榮譽,我就怎麼對待他的年齡。既然他恨我父親,那為什麼不去當面揍他呢?喔!他害怕,他不敢堂堂正正地面對一個男子漢!」

  「阿爾貝,我不是責備您,我只是勸您不要感情用事。阿爾貝,您可要謹慎行事。」

  「這您不用擔心。再說,我是希望您陪我一起去的,博尚,有些很嚴肅的事,是必須當著證人的面做的。倘若唐格拉爾先生有罪,那麼就在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發誓,博尚,我要用葬禮來維護我的榮譽!」

  「好,既然您已經下定決心,阿爾貝,那就馬上行動。您是要去唐格拉爾先生府上吧?咱們走。」

  博尚讓人叫來一輛出租馬車。車子駛到銀行家府邸跟前,只見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的四輪敞篷馬車和僕人都在門口。

  「哼!這下真是趕巧了!」阿爾貝神色陰鬱地說,「要是唐格拉爾先生不肯跟我交手,我就殺了他的女婿。卡瓦爾坎蒂家族的人,大概不會拒絕決鬥吧。」

  僕人去向銀行家通報年輕人來訪,唐格拉爾已經知道昨晚的事情,一聽到阿爾貝的名字,連忙吩咐擋駕。但是已經晚了,阿爾貝原本跟在那個僕人後面,聽到唐格拉爾這樣吩咐,就帶著博尚推開門,闖進銀行家的書房。

  「嗨,先生!」銀行家喊道,「難道我在自己家裡,連願不願意見客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我看您是忘乎所以了。」

  「不,先生,」阿爾貝冷冷地說,「在有些情況,比如說,您現在就處於這樣的情況,有的人您是非見不可的,除非您承認自己是懦夫!」

  「那您到底想要怎麼樣,先生?」

  「我想要,」莫爾塞夫向他走去,只當全然沒看見背靠壁爐架的卡瓦爾坎蒂,「我想要跟您找個僻靜的地方碰個頭,只要有十分鐘工夫沒人來打擾就行,我對您就只有這麼點要求。在那兒兩人碰了頭,得有一個橫在樹下留在那兒。」

  唐格拉爾臉色煞白,卡瓦爾坎蒂往前挪了一步。阿爾貝轉身朝那個年輕人走去。

  「哦!我的天主!」他說,「您要想去也行,子爵先生,您有資格這麼做,因為您差不多已經是這個家庭的成員了。這種約會,只要有人願意參加,我是來者不拒。」

  卡瓦爾坎蒂愣愣地望著唐格拉爾,唐格拉爾打起精神,起身走到兩個年輕人中間。阿爾貝對安德莉亞的攻擊,使他的想法有了變化,他琢磨,阿爾貝的來訪除了他開頭所想的原因,可能還另有緣故。

  「嘿!先生,」他對阿爾貝說,「要是您因為我喜歡他不喜歡您,就到這兒來找這位先生吵架,那我可得告訴您,我會向檢察官起訴您的。」

  「您弄錯了,先生,」莫爾塞夫冷笑著說,「我沒提過結婚的事,我找卡瓦爾坎蒂先生說話,不過是因為我覺得他曾經有過一剎那的衝動,想要介入我倆的討論而已。噢,不過您說得也有道理,」他說,「我今天是來找每個人吵架的。但您請放心,唐格拉爾先生,您有優先權。」

  「先生,」唐格拉爾回答說,他又氣又怕,臉色慘白,「我警告您,要是我交了晦氣,在街上碰上一條瘋狗,我就會宰了它,我覺得這是為社會做了樁好事,毫無過錯可言。所以,要是您也瘋了,張牙舞爪地想來咬我,那我可有言在先,我會毫不手軟地宰了您。怎麼著!您的父親丟臉現醜,難道是我的錯嗎?」

  「你這渾蛋!」莫爾塞夫喊道,「就是你的錯!」

  唐格拉爾往後退了一步。

  「我的錯!」他說,「您真是瘋了!我知道希臘的那檔子事嗎?我去過那些國家嗎?難道是我勸您父親出賣約阿尼納城堡,背叛……」

  「住嘴!」阿爾貝聲音喑啞地說,「是的,直接發難引起這場災難的不是您,但是這一切都是由您卑鄙地唆使的。」

  「我!」

  「對,您!那條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我想,您看過報紙應該知道:從約阿尼納唄!」

  「是誰寫信到約阿尼納去的?」

  「寫信到約阿尼納?」

  「對,是誰寫信去查問我父親情況的?」

  「我想,每個人都可以寫信到約阿尼納去吧。」

  「但是只有一個人寫了信。」

  「只有一個人?」

  「對!這個人就是您。」

  「就算吧,我是寫了。可我想,當一個人要把女兒嫁給一個年輕人時,他是可以打聽一下這個年輕人的家庭情況的。這不僅是一種權利,而且是一種責任。」

  「您寫這封信,先生,」阿爾貝說,「是完全知道會得到什麼答覆的吧。」

  「喔!我向您保證,」唐格拉爾已經不感到害怕,反而對這個不幸的年輕人來了興趣,於是放心大膽地大聲說,「我向您保證,我本來沒想寫信到約阿尼納去,我打哪兒知道阿裡帕夏遇難這檔子事呀?」

  「這麼說,是有人慫恿您寫的?」

  「可不是。」

  「真有人慫恿?」

  「對。」

  「那人是誰?……說呀……快說……」

  「嗐!事情挺簡單。我說起您父親的過去,我說他的財產總好像有點來路不明。那人就問我,您父親是在哪兒發的財。我回答說:『在希臘唄。』於是那人就對我說:『那麼,寫封信到約阿尼納去就是了。』」

  「勸您這麼做的人是誰?」

  「嗐!您的朋友基督山伯爵唄。」

  「基督山伯爵叫您寫信到約阿尼納?」

  「對,所以我就寫了。您要看收到的回信嗎?我可以拿給您看。」

  阿爾貝和博尚對望了一眼。

  「先生,」一直還沒開過口的博尚說道,「聽上去您是在指控基督山伯爵,您知道他這會兒不在巴黎,沒法為自己辯護對嗎?」

  「我沒有指控任何人,先生,」唐格拉爾說,「我是實話實說,剛才對你們說的這些話,就是當著基督山伯爵的面,我也會這麼說的。」

  「伯爵知道給您的回信寫些什麼嗎?」

  「我把回信給他看過。」

  「他知道我父親姓蒙代戈,教名是費爾南嗎?」

  「是的,我早就告訴過他。除此之外,我所做的每件事情,換了別人處在我的位置,也一樣會那麼做,說不定還會比我做得更多些呢。我收到回信的第二天,您父親在基督山先生的慫恿下,正式來為您提親,這時,我就來個快刀斬亂麻,拒絕了他。我拒絕得很乾脆,這沒錯,但我既沒做任何解釋,也沒揭您父親的老底。可不是,我何必非得把事情挑明呢?德·莫爾塞夫先生是露臉還是丟臉,關我什麼事?我既不會因此多賺些錢,也不會就少賺些。」

  阿爾貝覺得自己連額頭都漲紅了:沒什麼可懷疑的了,唐格拉爾固然是在卑怯地為自己辯解,但神態並不像在說謊。當然,他這麼做並不是良心發現,多半是由於害怕的緣故,但他所說的話,即便不是句句屬實,至少有一部分是實情。再說,他莫爾塞夫要找的是什麼?他並不是要弄明白唐格拉爾和基督山的過失孰輕孰重,他要找的是一個應該為那種侮辱(甭管它是輕是重)承擔責任的人,是一個敢於決鬥的人,而唐格拉爾是明擺著不敢決鬥的。

  這時,那些已被遺忘或當初不曾留意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又在眼前呈現,或者說,又從記憶深處浮了上來。基督山當然是早就知情的,因為阿裡帕夏的女兒就是他買下的;所以,他勸唐格拉爾寫信到約阿尼納去,必定是有所考慮的。他在知道約阿尼納回信的內容以後,才在阿爾貝表示想被引薦給海黛時,順水推舟地答應了阿爾貝。到了她面前,他又有意讓話題轉到阿裡之死,並不阻止海黛敘述事情的經過(但他在跟那姑娘用希臘語講話時,想必關照過她別對阿爾貝說認識他的父親);他不是還要求阿爾貝別在海黛面前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嗎?臨了,當他得知決定性的打擊就要來臨的時候,他就帶阿爾貝去了諾曼第。已經沒有任何可以懷疑之處,所有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毋庸置疑,基督山跟他父親的仇敵是沆瀣一氣的。

  阿爾貝把博尚拉到邊上,把這些想法統統告訴了他。

  「您說得有理,」博尚說,「唐格拉爾先生在這件事上,只是做得魯莽、俗氣而已。而這位基督山先生,您倒是應該讓他作出解釋的。」

  阿爾貝轉過身來。

  「先生,」他對唐格拉爾說,「您得明白,儘管我現在告辭,可事情並沒算完。我還得弄清楚您的指控是否屬實。我這就去找基督山伯爵先生,把事情弄個明白。」

  說完,他朝銀行家欠了欠身,帶著博尚就往外走,對卡瓦爾坎蒂只當沒這個人似的。

  唐格拉爾一直陪他們到大門口。到了大門口,又對阿爾貝重申他對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並無個人恩怨,所以是不會與他為敵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32

第八十八章 侮辱

  走出銀行家的府邸,博尚讓莫爾塞夫停一下。

  「剛才在唐格拉爾先生家裡,」他說,「我對您說應該讓基督山先生作出解釋。」

  「對,咱們這就去找他。」

  「等一等,莫爾塞夫。去伯爵家之前,您得先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

  「考慮問題的嚴重性。」

  「難道比來唐格拉爾家更嚴重?」

  「是的。唐格拉爾先生是個一心想著錢的人,而您知道,一心想著錢的人因為知道冒的風險代價太大,所以輕易是不肯跟人決鬥的。而那一位正相反,他是個紳士,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您就不怕這位紳士興許還是個劍客嗎?」

  「我就怕找不到一個肯跟我決鬥的人。」

  「喔!您放心,」博尚說,「這一位是會跟您決鬥的。我還真有點擔心,怕他槍法太準。您得當心哪!」

  「朋友,」莫爾塞夫慘然一笑說,「我是求之不得呢,能為父親死在角鬥場上,就是我最好的歸宿了。這樣我們就都得救了。」

  「您的母親會傷心而死的!」

  「可憐的母親!」阿爾貝用手捂住眼睛說,「我知道她會這樣。可是她這麼死去,總比含羞忍辱地死去好些。」

  「您決心已定,阿爾貝?」

  「是的。」

  「那就去吧!不過您知道能碰到他嗎?」

  「他應該就比我晚回來幾個鐘頭,這會兒肯定到家了。」

  兩人登上馬車,往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而去。

  到了那兒,博尚想一個人下去,但是阿爾貝對他說,這件事非同尋常,所以不妨把決鬥禮儀擱一邊去。

  年輕人這麼說這麼做,全然出於一種高尚的動機,博尚別無他法,只能順從他的心意:他讓莫爾塞夫走在頭裡,自己跟在後面。

  阿爾貝三步並成兩步地從大門口跑到宅子的臺階上。出來迎接他的是巴蒂斯坦。

  伯爵剛回來,正在洗澡,吩咐過不見任何人。

  「那麼,洗好澡以後呢?」莫爾塞夫問。

  「大人要用餐。」

  「用餐以後呢?」

  「大人要睡一個小時。」

  「然後呢?」

  「然後他要去歌劇院。」

  「您能肯定?」阿爾貝問。

  「能肯定;大人吩咐過八點整備馬。」

  「好極了,」阿爾貝說,「我就想知道這些情況。」

  然後他轉身對博尚說:

  「要是您有什麼事要做,博尚,請馬上去做吧。但要是您今晚有約會,那就請改在明天。我希望您能陪我上歌劇院去。如果有可能,請把夏托—勒諾也帶上。」

  博尚跟阿爾貝分了手,說定八點缺一刻時去接阿爾貝。

  阿爾貝回到家裡,派人去通知弗朗茲、德佈雷和莫雷爾,說希望今晚在歌劇院見到他們。

  然後他去看母親,昨晚的事發生以後,她一直把自己關在臥室裡。阿爾貝進得屋來,見她躺在床上,為家人這麼公然受辱而悲痛難忍。

  見到阿爾貝,在梅塞苔絲身上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是我們可以料想得到的。她抓住兒子的手,盡情哭泣起來。讓眼淚這麼流出來,讓她感到好受些。

  阿爾貝默不作聲地站立不動,聽憑母親的臉貼在自己手上。從他蒼白的臉色和皺緊的眉頭,可以看出他的復仇決心在心裡漸漸動搖了。

  「母親,」阿爾貝問,「您知道德·莫爾塞夫先生有什麼仇人嗎?」

  梅塞苔絲打了個哆嗦;她注意到兒子沒有說「我父親」。

  「孩子,」她說,「處在伯爵這樣地位的人,總會有許多他們自己都不認識的仇人。而您也明白,一個人自己知道的那些仇人,並不是最危險的仇人。」

  「是的,這我明白,所以我才要求助於您敏銳的眼光。母親,您是個傑出的女人,什麼事都瞞不過您的眼睛!」

  「您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因為您曾經注意到,比如說,家裡舉辦舞會的那天晚上,基督山先生在我們家裡不肯吃任何東西。」

  梅塞苔絲渾身打戰,用燒得滾燙的胳膊支起身子來。

  「基督山先生!」她大聲說,「這跟您問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呢?」

  「您也知道,母親,基督山先生差不多可以說是個東方人,而那些東方人,為了充分保留復仇的自由,在仇人家裡是不吃任何東西,也不喝一滴水的。」

  「基督山先生!您說他是我們的仇人,阿爾貝?」梅塞苔絲說這話時,臉色變得比蓋在身上的被單還要白,「誰對您說的?為什麼?您瘋了嗎,阿爾貝?基督山先生對我們一直是那麼彬彬有禮。基督山先生救過您的命,是您自己把他介紹給我們的。哦!我求求您,孩子,倘若你有這種想法,快把它丟開,如果說有件事我得勸您,或者說我得求您的話,那就是一定要尊重他,體諒他。」

  「母親,」年輕人目光憂鬱地說,「您希望我對這個人要謙讓,要寬容,一定有您的理由吧。」

  「我!」梅塞苔絲喊道,臉頓時漲得通紅,就像剛才倏地變白一樣,但轉眼間又變得比剛才更白。

  「是的,準是這樣,而這個理由,」阿爾貝說,「就是怕他會傷害我,是嗎?」

  梅塞苔絲渾身發顫,用探究的目光盯住兒子的臉。

  「您對我說的話很不同尋常,」她對阿爾貝說,「而且我覺得您有一些很奇怪的成見。伯爵到底對您怎麼樣啦?三天前您還跟他一起在諾曼第。三天以前,不光是我,您自己也把他看作您最好的朋友。」

  一絲自嘲的微笑掠過阿爾貝唇間。梅塞苔絲看見了這絲微笑,憑她做女人和做母親的雙重直覺,她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但她憑著自己的審慎和堅強,沒有讓心頭的紛亂和懼怕流露出來。

  阿爾貝默不作聲。靜默片刻以後,伯爵夫人開口說:

  「您來問我覺得怎麼樣,我坦率地回答您,孩子,我覺得很不好。我要您留在我身邊陪著我,阿爾貝,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兒。」

  「母親,」年輕人說,「要不是有件很要緊的事,讓我今晚沒法留下陪您,我當然會聽從您的吩咐,而且您知道我會感到非常高興的。」

  「唉!好吧,」梅塞苔絲歎著氣說,「去吧,阿爾貝,我並不想讓孝心縛住您的手腳。」

  阿爾貝裝著沒有聽見這句話,向母親鞠躬退下。

  年輕人剛出房門,梅塞苔絲就把一個心腹僕人喚來,吩咐他跟在阿爾貝後面,看他去了哪些地方,然後及時回來把情況告訴她。

  隨後,她按鈴讓侍女進來,支撐起虛弱的身子讓侍女幫她換好裝,準備隨時應付可能發生的情況。

  那個僕人接下的差事並不難完成。阿爾貝回到家裡,把自己近於挑剔地仔細裝束打扮停當。八點差十分,博尚來了;他見著夏托—勒諾了,後者答應在幕啟前到達劇院正廳前座。

  他倆乘上阿爾貝的四輪馬車,阿爾貝覺得沒有必要藏藏掖掖地不讓人知道自己去哪兒,所以高聲吩咐:

  「去歌劇院!」

  他就這麼急匆匆地在幕啟前到了劇場。夏托—勒諾已經在座位上了:博尚把事情的原委告訴過他,阿爾貝無需再對他作任何解釋。兒子要想為父親報仇的舉動,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所以夏托—勒諾並不想勸阻阿爾貝,只是重申了一下聽候阿爾貝差遣的意思。

  德佈雷還沒有到,但阿爾貝知道他極難得會錯過一場歌劇院的演出。舞臺帷幕拉起前,阿爾貝一直在劇場裡逛,一心想在走廊或樓梯上遇見基督山。鈴響了,他才回到正廳前座,坐在夏托—勒諾和博尚的中間。

  他的目光不時投向兩根廊柱間的那個包廂。但在第一幕演出時,這個包廂始終執拗地緊閉著。

  終於,當第二幕剛開演,阿爾貝第一百次去看懷錶時,那個包廂的門打開了,基督山身穿黑色衣服走進包廂,靠在欄杆上往下面的大廳望去。跟在基督山後面進來的是莫雷爾,他用目光找尋妹妹和妹夫,在第二排的一個包廂裡找到了他們,向他們點頭示意。

  伯爵環視大廳的當口,瞥見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似乎熱切地想吸引他目光的炯炯發亮的眼睛;他認出了那是阿爾貝。但他在這張神情激動的臉上看到的表情,想必使他意識到還是別去理睬對方為妙。於是,他不露聲色地就座,從匣子裡取出望遠鏡朝另一方向望去。

  但是,儘管伯爵做出不在看阿爾貝的樣子,實際上阿爾貝卻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視線,第二幕演完,帷幕落下時,他這雙從不出錯的銳利的眼睛看見這個年輕人由兩個朋友陪著,起身離開了正廳前座。

  隨後,他又看見年輕人的臉出現在對面一個前排包廂的廊柱間。伯爵預感到風暴就要來臨了。當他聽到包廂門鎖上鑰匙轉動的聲音時,他儘管仍然興致勃勃地在跟莫雷爾交談,實際上已經心中有數,做好了準備。

  包廂的門打開了。

  直到這一刻,基督山才轉過臉去,看了一眼臉色慘白、渾身打戰的阿爾貝,在他身後是博尚和夏托—勒諾。

  「嗨!」他喊了一聲,這種親切殷勤的態度,跟他平時在社交場合的寒暄客套是大不一樣的,「我的騎士這算是找到目標了!晚上好,德·莫爾塞夫先生。」

  說完,他那張具有超乎尋常的自製力的臉上,顯露出極其誠摯的表情。

  莫雷爾在這當口記起了子爵給他的那封信,莫爾塞夫在信上沒作任何解釋,只是請他晚上來歌劇院。此刻他才明白,一準要發生可怕的事情了。

  「我到這兒來,不是來跟您說虛偽的客套話,也不是來跟您假惺惺地談什麼友誼的,」年輕人說,「我是來要求您作出解釋,伯爵先生。」

  年輕人顫抖的話音,好不容易地才從咬緊的牙關中間擠了出來。

  「在歌劇院裡作解釋?」伯爵說,平靜的嗓音和銳利的目光這兩個特徵,使人感覺得到他是個對自己永遠充滿信心的人,「雖說我對巴黎的風尚瞭解很少,可我認為,先生,這兒並不是作解釋的地方。」

  「不過,要是有些人躲躲閃閃的,」阿爾貝說,「要是他們打著洗澡、吃飯或者睡覺的幌子不肯見人,那就只能在見得到他們的地方找他們說話了。」

  「我並不難見到,」基督山說,「因為昨天,先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就在我家裡。」

  「昨天我在您家裡,先生,」年輕人神情尷尬地說,「是因為我還不知道您是怎麼個人。」

  說著說著,阿爾貝提高了嗓音,弄得鄰近包廂裡的人,以及走廊裡走過的人,都聽見了他的聲音。這一來,那些包廂裡的人都轉過臉來,走廊裡的人也都停住腳步待在博尚和夏托—勒諾背後,注意著這場口角。

  「您這是怎麼啦!」基督山說,神色間沒有顯露出絲毫激動,「您看上去神志有些不大清楚。」

  「既然我能看穿您的陰險,先生,能讓您明白我要為此向您報仇,我的神志就是清楚的。」阿爾貝狂怒地說。

  「先生,我不懂您在說些什麼,」基督山說,「而且,即使我懂得您在說些什麼,您也已經說得太響了。這裡是我的包廂,先生,只有我才有權利在這裡說得比別人響。請您出去,先生!」

  說著,基督山用一個威嚴的手勢,對阿爾貝指了指門。

  「哼!我要您出去,從您的包廂裡出去!」阿爾貝說,痙攣的雙手把手套使勁地揉來揉去,這個動作沒有逃過伯爵的眼睛。

  「好,」伯爵冷靜地說,「您是要找我吵架,先生。不過我要奉勸您一句話,子爵,請您好好記住:大聲嚷嚷地找人挑釁是個很壞的習慣。大聲嚷嚷並不是對所有的人都合適的,德·莫爾塞夫先生。」

  聽到這個名字,一陣驚訝的低語聲猶如一陣震顫似的,傳過旁聽這場爭吵的人群。從昨晚以來,人人嘴裡都在說莫爾塞夫這個名字。

  阿爾貝比任何人都更敏感地第一個聽懂了這個影射,他揚起手想把手套往伯爵臉上摔去,幸虧莫雷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而博尚和夏托—勒諾也從後面抱住了他,這兩人害怕局面越出決鬥挑釁的界限,不想把事情鬧大。

  基督山並沒立起身來,只是從座位上側過身去,伸手從年輕人捏緊的手指中間扯下那只又潮又皺的手套。

  「先生,」他以一種可怕的口吻說,「我接受了您想摔過來的手套,我還會用它裹好一顆子彈送還給您。現在請您從我的包廂裡出去,否則我要喚僕人來趕您出去了。」

  阿爾貝神色迷亂,雙眼充血,腳步踉蹌地往後退下兩步。

  莫雷爾趁這當口把包廂門關上。

  基督山又拿起望遠鏡看了起來,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

  這個人有一顆青銅鑄成的心和一張大理石雕成的臉。莫雷爾俯在他的耳邊對他說:

  「您對他做過什麼事了?」

  「我?什麼也沒做,至少對他本人什麼也沒做。」基督山說。

  「可是這場奇怪的爭吵總該有個原因吧?」

  「德·莫爾塞夫伯爵那檔子事,讓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感到惱火了。」

  「這中間有您什麼事?」

  「他父親賣主求榮的行徑,是海黛向貴族院揭發的。」

  「可不,」莫雷爾說,「這事我也聽說了,可我實在沒法相信,和您一起到這個包廂來過的希臘女奴,就是阿裡帕夏的女兒。」

  「不過真是如此。」

  「哦!天哪!」莫雷爾說,「現在我全明白了,剛才那場爭吵是有預謀的。」

  「此話怎講?」

  「對,阿爾貝寫信要我今晚到歌劇院來,是要讓我在他對您進行侮辱時當一個目擊者。」

  「可能是吧。」基督山的語氣始終那麼平靜。

  「那您會對他怎麼樣呢?」

  「對誰?」

  「對阿爾貝!」

  「對阿爾貝?」基督山以同樣的語氣說,「您問我會對他怎麼樣,馬克西米利安?我會在明天上午十點以前殺死他,這就跟您在這兒,我正握著您的手一樣的確定無疑。我對他就會這樣。」

  莫雷爾抽出手來,把基督山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間。他發覺這只手出奇的冰涼和鎮定,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喔!伯爵,」他說,「他父親是那麼愛他!」

  「別跟我說這些!」基督山大聲說,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動肝火,「我要讓他嘗嘗苦頭!」

  莫雷爾愣怔了一下,把基督山的手鬆開了。

  「伯爵!伯爵!」他說。

  「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伯爵止住他的話頭說,「您聽迪普雷的這一句唱得多美:

  呵,瑪蒂爾德!我心中的偶像。 [1]

  「噢,還是我第一個在那不勒斯發現迪普雷,第一個為他鼓掌的呢。Bravo [2] !bravo!」

  莫雷爾知道再說也沒用,只得作罷。

  阿爾貝剛才退出包廂時拉起的舞臺帷幕,不一會兒又降落了下來。這時有人敲包廂的門。

  「請進。」基督山說,聲音裡沒有顯出半點激動的情緒。

  博尚出現在包廂門口。

  「晚上好,博尚先生,」基督山說,彷彿他今晚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報社編輯似的,「請坐。」

  博尚欠了欠身,走進包廂坐下。

  「先生,」他對基督山說,「也許您已經注意到了,我剛才是陪德·莫爾塞夫先生一起來的。」

  「這就是說,」基督山笑著說,「你倆大概是一起吃的晚飯。我很高興地看到,博尚先生,您要比他審慎得多。」

  「先生,」博尚說,「我得說,阿爾貝的確不該這麼衝動,我以個人的名義向您表示歉意。當然您知道,伯爵先生,這只是我個人的歉意,但既然我已經表示了歉意,那麼我就想對您說,我相信您是一位大度的君子,不會拒絕就您和約阿尼納方面的關係對我作出適當解釋。還有,關於那位希臘姑娘,我也想說上幾句。」

  基督山用嘴唇和眼睛的一個輕微的動作,示意對方不要再往下說了。

  「哈!」他笑著說,「這下我可沒戲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博尚問。

  「不用說,您是先要給我樹起個怪僻的名聲:您會把我說成是萊拉,是曼弗雷德,是露絲文勳爵。然後,等到我看上去真像個乖張的怪人了,您就陡地一轉篷,設法讓我變成個平庸的人。您就指望我是個平庸的人,好讓您有資格來要求我作什麼解釋,是不是?算了吧!博尚先生,您這是在開玩笑。」

  「但您要知道,」博尚態度高傲地說,「在有些情況下,良心會命令……」

  「博尚先生,」伯爵打斷他的話說,「能命令基督山伯爵的,只有基督山伯爵。所以,請您什麼也別再說了。我想怎麼做就會怎麼做,而您可以相信我,博尚先生,我總會做得很好的。」

  「先生,」年輕人回答說,「對上流社會有教養的人,是不能這麼隨便打發的;您得作出誠信的保證。」

  「先生,我就是活生生的保證,」基督山不動聲色地說,但眼睛裡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我們兩人都渴望把血管裡流淌著的鮮血抛灑出來,這就是我們相互的保證。請您把這個回答轉告子爵,並對他說,明天十點鐘以前,我就會看到他的血是什麼顏色的了。」

  「既然如此,」博尚說,「剩下的事就是安排決鬥程式了。」

  「對我來說這根本無所謂,先生,」基督山伯爵說,「所以您其實大可不必為這麼點小事,跑來妨礙我聽歌劇。在法國,一般都用長劍或手槍決鬥;在殖民地,用馬槍;在阿拉伯用匕首。請告訴您的委託人,我儘管是受侮辱的一方,但為了把怪僻的名聲保持到底,我任憑他挑選武器,並願意不經討論,絕無異議地接受他的任何選擇;任何選擇,您聽清楚了吧?任何選擇,哪怕抓鬮決生死也行。這做法固然很愚蠢,但對我來說反正都一樣:我必勝無疑。」

  「必勝無疑!」博尚用驚愕的目光望著伯爵,重複說。

  「嗯!當然,」基督山微微聳了聳肩膀說,「要不然我就不會跟德·莫爾塞夫先生決鬥了。我要殺了他,必須如此,也必定如此。不過,請在今晚就讓人捎個信給我,告訴我用什麼武器和定什麼時間;我不喜歡讓別人等我。」

  「用手槍,上午八點在萬森林苑。」博尚神情窘迫地說,弄不清對方究竟是個自負吹牛的傢伙,還是個神乎其神的超人。

  「好了,先生,」基督山說,「現在事情都解決了,請讓我聽歌劇吧。另外請轉告您的朋友阿爾貝,讓他今晚別再上這兒來了:他這種趣味低下的魯莽行為,只能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還是請他回家去,好好睡個覺吧。」

  博尚萬分驚愕地退了出去。

  「我可以,」基督山轉過臉來對莫雷爾說,「請您當我的證人,是嗎?」

  「當然,」莫雷爾說,「我悉聽您的吩咐,伯爵。不過……」

  「什麼?」

  「有一點很重要,伯爵,就是我應該知道真正的原因……」

  「這麼說,您是拒絕我囉?」

  「不是的。」

  「您問真正的原因,莫雷爾?」伯爵說,「那個年輕人自己也是瞎撞一氣,並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只有我和天主才知道;但我可以憑我的名譽擔保,莫雷爾,天主不僅知道真正的原因,而且是會站在我一邊的。」

  「這就夠了,伯爵,」莫雷爾說,「您請誰當另一個證人?」

  「在巴黎除了您,莫雷爾,和您的妹夫埃馬紐埃爾,我不認識任何我願意請他幫這個忙的人了。您看埃馬紐埃爾會答應幫我這個忙嗎?」

  「我可以代他答應您,伯爵。」

  「好!那我就不缺什麼了。明天早上七點先到我家,好嗎?」

  「我們一定來。」

  「噓!開幕了,咱們聽吧。我有個習慣,聽這部歌劇連一個音符也不願漏掉;《威廉·退爾》的音樂真是太美了!」

  [1] 這是羅西尼的歌劇《威廉·退爾》中的歌詞。迪普雷(1806—1896)是法國男高音歌唱家。

  [2] 義大利文:好啊(喝彩聲)。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21 10:33

第八十九章 夜

  基督山先生按照他的習慣,直到迪普雷唱完那曲有名的《隨我來!》才起身離去。

  在劇院門口,莫雷爾跟他分手時又重申一遍,第二天早上七點整一定和埃馬紐埃爾到他府上。然後,伯爵登上自己的四輪馬車,神色始終那樣安詳,臉上始終笑容可掬。五分鐘後他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而只要是瞭解伯爵的人,看見他進門對阿裡說下面這句話時的表情,是絕不會搞錯其中含意的:

  「阿裡,把那對象牙柄的手槍拿來!」

  阿裡把手槍匣拿給主人;伯爵開始細心地察看武器。對一個即將把生命託付給這兩柄鋼製的小玩意兒和幾粒鉛子兒的人而言,這樣的細心是極其自然的事情。這兩柄手槍是基督山定制了特地用來在室內打靶的。只要輕輕地一扣扳機,子彈就會悄然出膛,待在隔壁房間的人,誰也不會猜到伯爵在照靶場行話說的那樣練練手。

  就在他握緊手槍,朝著一塊當靶紙用的鐵板上的黑點瞄準的當口,書房的門打開,巴蒂斯坦走了進來。

  伯爵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瞥見房門外站著一個戴面紗的女子;她是隨著巴蒂斯坦走進來的,此刻在隔壁房間幽暗的光線下可以看清她的身影。

  她看見伯爵手裡握著槍,還看見桌子上放著兩把劍,便猛地衝了進來。

  巴蒂斯坦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主人。伯爵示意他退下;巴蒂斯坦退了出去,隨手把房門關上。

  「您是誰,夫人?」伯爵對戴面紗的女人說。

  陌生女人環顧四周,確證沒有旁人在場,便彎下身子,彷彿要跪下似的,兩手合在胸前,用淒婉至極的口吻說道:

  「艾德蒙,別殺死我的兒子吧!」

  伯爵往後退下一步,輕輕地喊了一聲,不由自主地一鬆手,手槍掉了下去。

  「您在說什麼名字,德·莫爾塞夫夫人?」他說。

  「您的名字!」她撩開面紗大聲說,「這是也許只有我一個人還沒忘記的您的名字。艾德蒙,來看您的不是德·莫爾塞夫夫人,而是梅塞苔絲。」

  「梅塞苔絲死了,夫人,」基督山說,「我已經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了。」

  「梅塞苔絲還活著,先生,梅塞苔絲還記得您的聲音,因為她在剛見到您,甚至在看清您的面容以前,就認出了您艾德蒙,認出了那只有您才有的說話的聲音。從那時起,她就步步緊隨著您,注視著您,為您懸著心,她不用去找,也能知道是誰給了德·莫爾塞夫先生這沉重的一擊。」

  「您是想說費爾南吧,夫人,」基督山以一種苦澀的譏諷口吻說,「既然我們在回憶當年的名字,那就把它們全都回憶起來吧。」

  基督山說費爾南這個名字時,那種恨之入骨的表情,讓梅塞苔絲感到一陣恐懼的震顫瞬間傳遍了全身。

  「您看,艾德蒙,我並沒有搞錯!」梅塞苔絲喊道,「我有理由對您說:饒了我的兒子吧!」

  「誰告訴您,夫人,說我恨您的兒子了?」

  「我的主啊,沒人說過!可是一個母親是天生就有另一種感覺的。我全都猜到了;今晚我跟在他後面到了歌劇院,躲在樓下的包廂裡,我全都看見了。」

  「既然您全都看見了,夫人,那麼您看見是費爾南的兒子在當眾侮辱我吧?」基督山的語氣平靜得怕人。

  「哦!發發慈悲吧!」

  「您也看到了吧,」伯爵繼續說,「要不是我的朋友莫雷爾先生抓住他的手,他就會把手套摔到我臉上來了。」

  「請您聽我說。我的兒子,他也猜到了是您,他認定是您讓他父親遭受了這場滅頂的災禍。」

  「夫人,」基督山說,「您說錯了;這不是災禍,而是懲罰。讓德·莫爾塞夫先生遭受這一切的並不是我,而是決意懲罰他的天主。」

  「可您為什麼要去代替天主呢?」梅塞苔絲喊道,「當天主都已經忘卻的時候,為什麼您偏偏還要記得呢?約阿尼納和它的總督,跟您艾德蒙有什麼相干?費爾南·蒙代戈出賣阿裡-台佩萊納又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呢?」

  「所以,夫人,」基督山回答說,「這些都是那個法蘭克軍官跟瓦西麗姬的女兒之間的事情。那並不關我的事,您說得有理,如果說我曾經發過誓要報復,那我既不是向那個法蘭克軍官,也不是向德·莫爾塞夫伯爵,而是要向那個加泰羅尼亞姑娘梅塞苔絲的丈夫,向那個打魚的費爾南報復。」

  「啊!先生!」伯爵夫人喊道,「命運讓我犯下的這樁過錯,是該得到這樣可怕的報復的!有罪的是我,艾德蒙,如果說您得向哪個人復仇的話,那就該是向我,我太軟弱,沒能忍受和您的分離,沒能忍受孤獨的煎熬。」

  「可是,」基督山大聲說,「我為什麼會離開您?您又為什麼會孤獨?」

  「因為您被捕了,艾德蒙,因為您坐牢了。」

  「我又為什麼會被捕?為什麼會坐牢?」

  「我不知道。」梅塞苔絲說。

  「對,您不知道,夫人,至少我也希望是這樣。好吧!我來告訴您。我被捕,坐牢,就是因為在我跟您舉行婚禮的前一天,在雷瑟夫酒店的涼棚架下面,有一個名叫唐格拉爾的人寫了這封信,而那個打魚的費爾南把它投進了郵箱。」

  說著,基督山走到寫字臺跟前,打開抽屜取出一張紙,這張紙已經褪去了本來的顏色,墨水跡也變成了鐵銹色。基督山把它遞給梅塞苔絲。

  這就是唐格拉爾寫給檢察官,後來基督山伯爵在裝扮成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代理人付給德·博維爾先生二十萬法郎的那天,從艾德蒙·唐戴斯的案卷裡抽出來的那封信。

  梅塞苔絲驚恐萬分地一行行往下看。

  檢察官先生台鑒:

  鄙人乃王室與教會之友,現有一事稟報。法老號大副艾德蒙·唐戴斯從士麥那港返航途中,曾於那不勒斯和費拉約港逗留。此人奉繆拉之命送信給逆賊,並奉逆賊之命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逮捕此人便可截獲罪證,蓋因該信尚未送出,當在此人身上、其父住處或法老號船艙內。

  「哦!我的主啊!」梅塞苔絲舉手按在汗涔涔的額頭上說,「這封信……」

  「是我用二十萬法郎買來的,夫人,」基督山說,「但這錢花得值得,因為有了它,我今天就可以向您證明我是無辜的。」

  「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我就坐了牢,夫人,這您知道。可是您不知道,夫人,這坐牢一坐就是十四年;您不知道,整整十四年我就給關在伊夫堡的地牢裡,離您才四分之一裡路;您不知道,這十四年裡,我天天在心裡對自己重複第一天就立下的復仇誓言,可我卻不知道您已經嫁給了誣告我的費爾南,也不知道我的父親已經死了,而且是餓死的!」

  「公正的天主啊!」梅塞苔絲身子晃晃悠悠地喊道。

  「當我在被監禁了十四年之久,從監獄裡出來以後,我知道了這兩個消息,而正是因為這樣,我就以活著的梅塞苔絲和死去的父親的名義發誓,一定要向費爾南報仇,我……我現在正在為自己報仇。」

  「您能肯定這件事一定是可憐的費爾南幹的嗎?」

  「我以我的靈魂擔保,夫人,我對您說的這些事,就是他幹的。何況,他還幹過更見不得人的事,他身為法國公民,卻去投靠英國人!他出生在西班牙,卻去跟西班牙人打仗;他受恩於阿裡,卻出賣、殺害了阿裡。跟這些醜事相比,您剛才看到的那封信又算得了什麼呢?那不過是失意的情人設下的一個圈套,對後來嫁給了他的那個女人來說,我承認,而且我也理解,這是可以原諒的,可是對一個原來要娶這個女人的男人來說,這是無法原諒的。好吧!法國人沒有懲處這個叛徒,西班牙人沒有打死這個叛徒,躺在墳墓裡的阿裡,也沒能懲罰這個叛徒;而我,被出賣,被謀害,被埋葬在另一座墳墓中的我,靠著天主的仁慈從這座墳墓裡爬出來了,我理當為天主來報這個仇。天主派我來就是為了報仇,現在我來了。」

  可憐的女人又低下頭去,把頭埋在手掌中間;她雙腿彎下去,跪在了地上。

  「請您寬恕吧,艾德蒙,」她說,「請為我而寬恕吧,我依然是愛著您的!」

  為人妻的自尊心,遏制住了情人和母親的感情衝動。她的前額低得快要碰到地毯了。

  伯爵搶步上前把她扶了起來。

  於是,她坐在一張椅子上,淚眼婆娑地望著基督山蒼白的臉,這張臉上悲痛和憤恨的表情依然顯得很可怕。

  「讓我不要去滅絕這個該詛咒的家族!」他喃喃地說,「讓我違背激勵我去懲罰它的天主的意志!這不可能,夫人,這不可能!」

  「艾德蒙,」不願放棄最後一線希望的可憐的母親說,「天哪!當我喚您艾德蒙的時候,您為什麼不喚我梅塞苔絲呢?」

  「梅塞苔絲,」基督山重複說,「梅塞苔絲!噢!是的,您說得有理,我說著這個名字時依然覺得那麼甜美,這是許多年以來第一次從我嘴裡這麼清楚地說出這個名字。哦!梅塞苔絲,您的這個名字,我曾經滿懷惆悵長籲短歎地呼喚過它,我曾經在痛苦的呻吟中呼喚過它,也曾在絕望的喘息中呼喚過它。在嚴寒刺骨的冬天,我在地牢的麥秸堆上凍得發抖時呼喚過它;在酷暑難熬的夏天,我在牢房的石板地上輾轉反側時呼喚過它。梅塞苔絲,我非得為自己報仇不可,因為我受了十四年折磨,我哭泣、詛咒了十四年;現在,我對您說,梅塞苔絲,我非得為自己報仇不可!」

  伯爵生怕自己會因當年深愛的戀人的祈求而軟下心來,所以在用回憶重新喚起仇恨的感情。

  「您報仇吧,艾德蒙!」可憐的母親喊道,「但請您在有罪的人身上報仇。在他身上報仇,在我身上報仇,但不要在我兒子身上報仇吧!」

  「《聖經》裡寫道,」基督山回答說,「『父親作的惡,將報應在子女身上,直到第三代和第四代。』既然天主授意先知這麼寫,為什麼我得比天主更仁慈呢?」

  「因為天主擁有時間和永恆,而人是無法擁有這兩樣東西的。」

  基督山長歎一聲,聽上去猶如淒厲的哀號。他用手死命地去揪自己濃密的頭髮。

  「艾德蒙,」梅塞苔絲向伯爵伸出雙手,繼續說,「艾德蒙,從我認識您起,我就一直珍愛您的名字,把對您的回憶深藏在心中。艾德蒙,我的朋友,我心中的鏡子時時刻刻照見的這個高貴純潔的形象,請您別讓它蒙上一層陰影吧。艾德蒙,但願您能知道,不論是在我指望您還活著時,還是在我以為您已經死了以後,我曾經為您向天主祈禱過多少次呵,哦!即使我以為您死了,我還一直在為您祈禱!我以為您的屍體被埋葬在哪座陰森森的塔樓下面,或者被扔進了堆埋死亡囚犯的深坑,我曾經怎樣地淚如雨下呵!而我,除了祈禱和哭泣,艾德蒙,還能為您做些什麼呢?我要告訴您,整整十年我天天夜裡都在做同一個夢。我聽說了您想逃跑,頂替一個囚犯鑽進一塊裹屍布,結果人家把您這個活人當屍體從伊夫堡崖頂扔了下去;直到您撞在岩石上發出慘叫時,抬屍體的人才知道死人掉了包,但這時他們已經成了送您命的劊子手。哦!艾德蒙,我憑我苦苦哀求希望得到您寬恕的兒子的頭顱起誓,艾德蒙,整整十年,我每天夜裡看見那幾個人在一座山崖的頂端晃悠著一團說不出形狀,也說不出那究竟是什麼的東西;整整十年,我天天夜裡都聽見一聲慘叫,驚醒過來時渾身顫抖,手腳冰涼。哦,艾德蒙,請相信我,儘管我是有罪的,哦!可我也忍受著這種種折磨。」

  「您嘗到過父親在您離去時死去的滋味嗎?」基督山把雙手插進頭髮裡喊道,「您見到過您心愛的女人把手伸給您的情敵,而您卻在不見天日的地牢裡聲音嘶啞地喘著氣的情景嗎?……」

  「沒有,」梅塞苔絲截斷他的話說,「可是我見到我心愛的人就要成為殺害我兒子的兇手了!」

  梅塞苔絲說出這句話時,神情是那麼悲痛,語氣是那麼絕望,基督山聽到這句話,聽到這語氣,不禁迸發出一陣引起喉頭劇痛的啜泣。

  獅子被征服了;復仇者被說動了。

  「您想要什麼?」他說,「是要您的兒子活著嗎?好,他會活下去的!」

  梅塞苔絲喊了一聲,基督山不由得兩滴熱淚奪眶而出,但這兩滴眼淚幾乎剎那間就消失了,因為天主想必已經派了天使,把這兩滴在天主眼裡比俄斐最貴重的珍珠更珍貴的眼淚收回去了 [1] 。

  「哦!」她一邊喊道,一邊抓住伯爵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哦!謝謝,謝謝,艾德蒙!現在的您就是我一直夢見的您,就是我一直愛著的您。哦!現在我可以對您這麼說了。」

  「好在這可憐的艾德蒙,」基督山回答說,「也不會讓您愛多久了。死者就要回進墳墓,幽靈就要回進黑夜中去了。」

  「您說什麼,艾德蒙?」

  「我說,既然您命令我死,梅塞苔絲,我就只能去死了。」

  「死!這是誰說的?誰說到死了?您怎麼又想到死了?」

  「難道您以為我當著那麼些人的面,當著您的朋友和您兒子的朋友的面,在大庭廣眾受了侮辱,受了一個會把我的寬宏大量當作他的勝利去炫耀的毛頭小夥子的挑釁,難道您以為,我還會有一丁半點苟且活下去的想法嗎?我最愛的,除了您,梅塞苔絲,就是我自己,也就是說,就是我的尊嚴,就是這種使我得以超越於其他人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我的生命。現在您用一句話摧毀了它。我只能死了。」

  「可是艾德蒙,既然您寬恕了他,決鬥就不會進行了。」

  「決鬥還是會進行的,夫人,」基督山神情莊嚴地說,「但流到地上的,不會是您兒子的血,而會是我的血。」

  梅塞苔絲尖叫一聲,朝基督山衝過去;但頃刻間,她止住了腳步。

  「艾德蒙,」她說,「既然您還活著,既然我又見到了您,那就是說在我們之上是有著一位天主的,我從心底裡信賴他。在等待向他求助的同時,我相信您說的話。您說過我的兒子會活下去;他會活下去的,是嗎?」

  「對,他會活下去的,夫人。」基督山說,梅塞苔絲竟然會這麼鎮靜地接受他為她所做出的視死如歸的犧牲,再沒有一聲驚呼,再沒有半點詫異,這使他感到驚訝。

  梅塞苔絲向伯爵伸出一隻手。

  「艾德蒙,」她熱淚盈眶地望著伯爵說,「您真是太好了,您剛才的舉動是那麼高尚,您對一個可憐的命途多舛、多災多難的女人的同情和諒解是那麼崇高!唉!憂傷比歲月更無情地把我催老了,我已經沒法再用一個微笑,用一道目光來使我的艾德蒙記起當年他曾經怎麼也看不夠的那個梅塞苔絲了。但請相信我,艾德蒙,我對您說了,我也受過許多折磨;讓我對您再說一遍,當一個人既沒有歡樂的回憶,也沒有一點憧憬和希望,眼看著自己的生命在流逝的時候,那真是非常淒慘的;可是那也畢竟證明了人世間的一切還沒有完結。是的!它們還沒有完結,我能在心頭殘存的情感裡感覺到它們還沒有完結。哦!請讓我對您再說一遍,艾德蒙,您剛才所作的寬恕的許諾,是多麼高尚,多麼偉大,多麼崇高呵!」

  「您這麼說了,梅塞苔絲;可要是您知道我為您所作的犧牲究竟有多大,那您又該怎麼說才好呢?請設想一下,當造物主在創造了世界,澄清了混沌之後,卻為著避免我們的罪孽有一天會讓一位天使不朽的眼睛裡淌下淚水,而在創造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停了下來;請設想一下,當一切都準備好了,當生靈塑造成形,大地變得豐饒以後,天主卻在欣賞自己傑作的當口熄滅了太陽,把世界一腳踹進了永恆的黑夜之中;只有在這時,您才能瞭解,喔,不,您仍然沒法瞭解,失去生命此刻對我意味著失去了什麼。」

  梅塞苔絲注視著伯爵,目光中交織著驚訝、仰慕和感激的表情。

  基督山用兩隻滾燙的手按住額頭,彷彿單靠額頭已經承載不了那麼多紛繁的思緒了。

  「艾德蒙,」梅塞苔絲說,「我只有一句話要對您說了。」

  伯爵苦澀地笑了一下。

  「艾德蒙,」她繼續說,「您會看到,雖然我的臉已經變得蒼白,我的眼睛已經失去光澤,我的美貌已經不復存在,總之,雖然我的容貌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梅塞苔絲了,但您會看到,我的心仍然跟從前一樣!……再會了,艾德蒙;我對天主不再有所祈求了……我看到您還是跟從前一樣高貴,一樣崇高。再會了,艾德蒙……謝謝您!」

  但是伯爵並不回答。

  梅塞苔絲打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這時伯爵還沒有回過神來,他陷進一種痛苦而深邃的冥想之中,這種冥想是由於復仇已成泡影而引起的。

  當德·莫爾塞夫夫人的馬車沿著香榭麗舍大街駛去時,榮軍院敲響了半夜一點的鐘聲。這下鐘聲,讓基督山伯爵的頭抬了起來。

  「我真後悔,」他說,「在我下決心要復仇的那天,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心給摘下來呢!」

  [1] 《聖經·舊約·列王紀》載,所羅門王派人出海遠航,到達俄斐之地,運回大量黃金珠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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