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已完成)

 
waterkcl 2019-2-13 10:38: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7 37386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8 10:28

第六十章 急報

  德·維爾福夫婦回到住處,得知基督山伯爵來訪,正在客廳裡等候他們。德·維爾福夫人情緒過於激動,不便馬上見客,先回臥室休息,檢察官先生比較能自製,所以徑直去了客廳。

  不過,德·維爾福先生雖說控制情緒的功夫十分了得,控制臉部表情的本領也堪稱不錯,他還是沒能把額頭的愁雲完全驅散。笑容可掬的伯爵一見面,就看出了他神情憂鬱、心事重重。

  「哦!天哪!」寒暄過後,基督山說道,「您這是怎麼了,德·維爾福先生?莫非是我來得不湊巧,您正好在起草一份相當棘手的起訴書?」

  維爾福勉強擠出一點笑容。

  「不是的,伯爵先生,」他說,「這會兒只有我是倒運的人。敗訴的是我,勝訴的是意外、迂執和癲狂。」

  「您這是什麼意思?」基督山關切地問,這種神情他裝得像極了,「當真出了事,問題很嚴重嗎?」

  「喔!伯爵先生,」維爾福語氣很平靜,但其中滿含苦澀,「這事不值得再提了。其實也沒什麼事,無非就是損失了一筆錢罷了。」

  「可不是,」基督山回答說,「損失一點錢,對於您這樣一位家底豐厚,又有哲學家雅量的人來說,算得了什麼呢!」

  「所以,」維爾福回答說,「讓我感到憂心忡忡的,倒並不是錢的問題。雖然不管怎麼說,九十萬法郎畢竟是挺叫人感到懊惱,或者至少是感到掃興的;可我更惱恨的還是陰錯陽差的命運、氣數、劫難——我都不知道該把這種力量叫作什麼了。它通過一個變得像孩子似的老人的任性,給予我迎頭一擊,使一大筆財產變成了泡影,說不定還就此毀掉了我女兒的前途。」

  「喲!主啊!這是怎麼回事?」伯爵大聲說道,「九十萬法郎,您是這麼說的?呵,您說得一點不錯,這可真是一筆值得讓人懊喪的數額,即便哲學家也不能例外。這種不幸是誰造成的?」

  「家父。我對您說起過他。」

  「諾瓦蒂埃先生!真的嗎!可我好像記得您說過,他是全身癱瘓,身體機能已經完全喪失了。」

  「不錯,他的身體機能是完全喪失了,既不能動彈,也不會說話。可是儘管如此,他還有思想,還有意願,還有他的影響——這一點您現在看見了。我五分鐘前剛從他那兒來,這會兒他正在授意兩個公證人寫一份遺囑呢。」

  「敢情他能說話了?」

  「他有更絕的辦法,能讓別人懂得他的意思。」

  「此話怎講?」

  「靠眼睛。他的眼睛還能轉動,您這不也看見了,它們還能置人於死地呢!」

  「親愛的,」德·維爾福夫人這會兒剛好進來,她介面說,「您這恐怕是誇大其詞了吧?」

  「夫人……」伯爵欠身致意。

  德·維爾福夫人也帶著最殷勤的笑容向他致意。

  「德·維爾福先生剛才說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基督山問,「這種無妄之災……」

  「無妄之災,給您說對了!」王室檢察官聳聳肩膀,介面說,「全是由於老人的任性!」

  「難道就沒法讓他改變主意嗎?」

  「有呀,」德·維爾福夫人說,「只要我丈夫願意,就有辦法讓這份不利於瓦朗蒂娜的遺囑,反過來變得對她有利。」

  伯爵看到這對夫婦開始在轉彎抹角地說話,就做出對他倆的談話並不在意的樣子,帶著明顯的贊許的神情,專心致志地望著愛德華往鳥籠的水池裡倒墨水。

  「親愛的,」維爾福回答妻子說,「您知道,我一向不喜歡在家裡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勢,我也從來不認為全家的命運是可以由我點個頭或搖個頭就決定的。但在我的家裡,我的決定必須受到尊重,決不能聽憑一個老人的瘋癲和一個孩子的任性,來毀掉我反復醞釀了多年的計畫。德·埃皮奈男爵是我的朋友,這您是知道的,我們兩家聯姻,是最合適的。」

  「您說,」德·維爾福夫人說,「瓦朗蒂娜會不會是跟他事先串通好的呢?……可不是嗎……她本來就反對這樁婚事,假如說我們看到、聽到的所有這一切,全是他倆在實行一項預先定下的計畫,我才不會感到奇怪呢。」

  「夫人,」維爾福說,「請相信我,一筆九十萬法郎的財產,誰也不會願意就這樣放棄的。」

  「先生,她連這個世界都肯放棄呢,一年前她不是決意要進修道院嗎。」

  「無論如何,」德·維爾福說,「我說了,這樁婚事一定得辦,夫人!」

  「不顧您父親的心意?」德·維爾福夫人說,她這是在撥另一根弦,「那事態可就嚴重嘍!」

  基督山看上去似乎沒有在聽,其實一字不漏地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夫人,」維爾福接著說,「我可以說我對父親向來是很敬重的,因為除了血緣關係的天然感情以外,我還敬佩他高尚的道德操守。一個父親,在兩種名義上永遠是神聖的,其一是生育了我們,其二是教養了我們。但是今天我必須承認,我已無法信任他的智力。這個老人居然因為無法忘懷他對另一個父親的舊恨,而遷怒於他的兒子;我要是放縱老人的任性,那就太可笑了。我對諾瓦蒂埃先生仍然保持崇高的敬意。我將毫無怨言地承受他在經濟上給予我的懲罰;但是我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是非黑白,自有公論。我要把女兒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就是因為我認為這樁婚事是合適的、體面的,就因為我要把女兒嫁給一個我中意的人。」

  「怎麼!」伯爵說,剛才王室檢察官不時在用目光期求他的贊許,「怎麼!您的意思是說,諾瓦蒂埃先生不讓瓦朗蒂娜小姐繼承遺產,原因就是她要嫁給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先生?」

  「哎,我的天主!是這樣,先生;就是這個原因。」維爾福聳聳肩膀說。

  「至少表面上是這個原因。」德·維爾福夫人加上一句。

  「實際上就是這個原因,夫人。請相信我,我瞭解我的父親。」

  「這能叫人相信嗎?」少婦回答說,「我倒要請問,德·埃皮奈先生有哪點比不上別人,惹得諾瓦蒂埃先生不喜歡啦?」

  「說起來,」伯爵說,「我也認識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他的父親不就是查理十世冊封的德·埃皮奈男爵,也就是德·凱內爾將軍嗎?」

  「正是他。」維爾福說。

  「嗯!我覺得他是位挺可愛的年輕人哦!」

  「所以我敢肯定,這只不過是個藉口,」德·維爾福夫人說,「老人的心理,就是生怕自己心愛的東西讓人奪走。諾瓦蒂埃先生就是不肯讓他的孫女結婚罷了。」

  「那麼,」基督山對檢察官說,「您不知道這種仇恨原因何在?」

  「哎!我的天主!那誰知道呢?」

  「也許是政治上的某種敵對情緒?」

  「要說這個麼,家父和德·埃皮奈先生的父親,都是大革命時期的人物。這個時期,我只經歷了最後那段日子。」維爾福說。

  「令尊不是擁護拿破崙的嗎?」基督山問,「我記得,您好像對我提起過這一點。」

  「家父是不折不扣的雅各賓派,」維爾福說得激動起來,不知不覺地越過了審慎的界限,「拿破崙披在他肩頭的參議員長袍,只不過讓他老人家看上去變了模樣,而實際上,他絲毫沒變。他搞密謀,並不是為了皇帝,而是為了反對波旁王朝。家父有個很了不起的特點,就是從不為不切實際的烏托邦理想賣命,而只為有可能實現的目標奮鬥。為了促成這個有可能實現的目標,他隨時遵循山嶽派激進原則,那就是一往無前,決不後退。」

  「您瞧!」基督山說,「這不就對啦,諾瓦蒂埃先生和德·埃皮奈先生是在政治上結的怨。德·埃皮奈將軍雖說在拿破崙手下當過差,可骨子裡還是個保王黨人。有天晚上,人家把他帶去參加一次拿破崙黨人的聚會,他們原以為他是自己人,後來發覺不對,就把他暗殺了。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吧?」

  維爾福以近乎恐怖的眼神望著伯爵。

  「難道我說錯了?」基督山說。

  「沒錯,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是這樣,一點不錯。正是由於您說的這個原因,德·維爾福先生才出了這麼個主意,想把舊日的怨仇一筆勾銷,讓冤家對頭的一雙兒女彼此相愛。」

  「好主意!」基督山說,「真是個充滿博愛精神的主意,大家應該為它喝彩叫好。可不是,眼看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小姐就要變成弗朗茲·德·埃皮奈夫人,叫人怎麼能不高興呢。」

  維爾福打了個寒顫。他盯著基督山看,好像要看出他說這番話,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而伯爵的唇邊,始終掛著那絲親切的笑容。儘管檢察官的目光盯在伯爵的臉上,可他還是沒能看出對方到底在想什麼。

  「所以,」維爾福說,「雖然對瓦朗蒂娜來說,失去祖父的財產是極其不幸的,但我認為,婚事並不會因此而取消。我認為,德·埃皮奈先生是不會在金錢的損失面前退縮的。他想必會看到,我這個人或許比那筆錢更值得珍視,因為,我甘願意為信守諾言而不惜損失鉅款。而且,他想必也會考慮到,瓦朗蒂娜就憑她母親的遺贈,也已經相當富有。這筆遺產目前由她的外公外婆德·聖梅朗先生和德·聖梅朗夫人監管,他倆也是把瓦朗蒂娜當作掌上明珠,疼愛有加的。」

  「其實她的外公外婆,倒是真值得她像對諾瓦蒂埃先生那樣去愛護、去照料的,」德·維爾福夫人說。「再說,不出一個月,他倆就要到巴黎來。瓦朗蒂娜在蒙受了這場羞辱以後,可不用再把自己像幽禁似的,成天拴在諾瓦蒂埃先生身邊了。」

  伯爵心滿意足地聽著這個因自尊心受挫和利益受損而變了調門的聲音。

  「不過在我看來,」片刻靜默過後,他開口說,「我說這話先要請您原諒;在我看來,假如說諾瓦蒂埃先生取消瓦朗蒂娜小姐的財產繼承權,原因就是她想跟一位讓她爺爺討厭的人的兒子結婚,那麼對我們可愛的愛德華,並沒有理由這樣責備啊。」

  「可不是嗎,先生?」德·維爾福夫人以一種無法形容的語調說道,「這有多不公平,有多駭人聽聞哪!可憐的愛德華,他也是諾瓦蒂埃先生的孫子,他不也和瓦朗蒂娜一樣嗎,可是瓦朗蒂娜要不是得嫁給弗朗茲先生,諾瓦蒂埃先生就會把全部財產都留給她。何況,雖說愛德華承襲了家族的姓氏,可是瓦朗蒂娜即使得不到祖父的那份遺產,她名下的財產也還是比愛德華多三倍哪。」

  眼看這一擊奏了效,伯爵就光聽不說了。

  「噢,」維爾福說,「噢,伯爵先生,請您原諒,我們不該只顧對您訴說家庭的不幸。是的,沒錯,我的財產有一天會流進窮人的腰包,其實他們才是如今真正的富人。是的,家父執意要讓我受到法律保護的希望徹底破滅,而且是毫無理由地這樣做。可是我,我是一個有理性、有良知的人,我會做我該做的事。我答應過德·埃皮奈先生,我會把那筆款項的利息給他的。我說到做到,即使因此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我說,」德·維爾福夫人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那一個念頭,這會兒她又把話頭扯到這上面來了,「也許最好有人能給德·埃皮奈先生透個信兒,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他,讓他能收回自己的求婚。」

  「喔,那就糟了!」維爾福大聲說。

  「糟了?」基督山應聲問道。

  「當然囉,」維爾福把口氣放得緩和了些,「取消一樁婚事,即便是出於經濟方面的原因,對一位年輕姑娘的名聲也總是不利的。何況,我本想讓它們就此銷聲匿跡的那些流言蜚語,這下子就越發會像真的一樣了。不行,絕對不行。德·埃皮奈先生,如果他是個上流社會有教養的青年,瓦朗蒂娜喪失遺產繼承權一定會使他更加看重自己對婚姻的承諾。倘若不是這樣,就說明他滿心想的是一個貪婪的目的:不,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想法和德·維爾福先生一樣,」基督山凝視著德·維爾福夫人說,「既然德·埃皮奈先生近日要回巴黎——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那麼,要是我和他的交情已經夠得上這麼做的話,我就要勸他把這樁婚事斬釘截鐵地敲定,以免節外生枝。總之,我要打的這副牌,結果是會對德·維爾福先生非常有利的。」

  這位先生喜形於色地立起身來。而他妻子的臉色,卻微微有些變白。

  「嘿,」維爾福說,「這我可是求之不得嘍。承蒙指教,真是不勝感激,」說著他朝基督山伸出手去,「那麼,今天發生的事,我們大家就當它沒發生過吧。原先的計畫,絲毫沒有改變。」

  「先生,」伯爵說,「雖說世道不公,但我向您保證,對您的決定,世人是會心懷感激的。您的朋友更會為此感到驕傲。而德·埃皮奈先生,即使瓦朗蒂娜小姐嫁過去時一點嫁妝也沒有——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他也會為自己進入這樣一個家庭而高興,因為,這個家庭的成員是操守高潔,不惜做出犧牲也要信守諾言、履行職責的。」

  說完這幾句話,伯爵就起身準備告辭。

  「您這就要走了嗎,伯爵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

  「我還有點事,這就得告辭了。夫人,我今天來是給二位提個醒兒:我們星期六有個約會。」

  「您怕我們會忘記?」

  「您怎麼會忘記呢,夫人?不過,德·維爾福先生公務在身,有時候公事還很緊急……」

  「我丈夫答應了去的,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您剛才也看到了,他答應過的事,即使會讓他有所損失,他也決不會食言,何況現在是讓他有所得益的事呢。」

  「噢,」維爾福問,「您是在香榭麗舍大街的府邸請客嗎?」

  「不是,」基督山說,「所以這就更顯得您賞臉了:是在鄉下。」

  「鄉下?」

  「對。」

  「在哪兒?離巴黎挺近?」

  「沒多遠,出城半小時路程,在奧特伊。」

  「奧特伊!」維爾福失聲喊道,「噢!對,夫人告訴過我,您在奧特伊有座宅邸,她就是在尊府門前被救的。那麼,在奧特伊的哪條街上?」

  「拉封丹街!」

  「拉封丹街!」維爾福聲音發哽地說,「幾號?」

  「二十八號。」

  「怎麼?」維爾福大聲說,「德·聖梅朗先生的別墅原來是您買下的?」

  「德·聖梅朗先生?」基督山問,「原來這別墅是德·聖梅朗先生的?」

  「是的,」德·維爾福夫人介面說,「有件事不知您信不信,伯爵先生?」

  「什麼事?」

  「這座別墅挺漂亮,是嗎?」

  「漂亮極了。」

  「好!可我丈夫從不願意上那兒去。」

  「噢!」基督山說,「說實話,先生,我沒想到您會有這種偏見。」

  「我不喜歡奧特伊那地方,先生。」檢察官儘量控制住自己,回答說。

  「但我希望,您不會因為有這種反感而不肯賞光吧?」基督山顯得很擔心地說,「要真是那樣,我可太傷心了。」

  「不,伯爵先生……我希望……請相信我會盡力設法來的。」維爾福語無倫次地說。

  「噢!」基督山回答說,「我可是不聽任何藉口的呵。星期六,準六點,我恭候大駕光臨。要是您不來,我可就要想,想什麼呢,我?噢,我就要想,這座二十多年沒人居住的別墅,準是有什麼悲慘的往事或陰森可怕的傳說。」

  「我去,伯爵先生,我去。」維爾福趕緊說。

  「謝謝,」基督山說,「現在,務請二位允許我告辭了。」

  「哎,您剛才說您有事,伯爵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而且我想,要不是後來給岔開了,您大概還會告訴我們您要去幹什麼的。」

  「說實話,夫人,」基督山說,「我都不知道我有沒有勇氣告訴您我去哪兒。」

  「哦!請只管說吧。」

  「我這個無所事事的閒人,是想去參觀一樣東西,平日裡我只要遠遠望見它,就會做白日夢似的想上幾個鐘頭。」

  「什麼東西?」

  「急報站。哎唷,您瞧,我還是不當心給說出來了。」

  「急報站!」德·維爾福夫人重說了一遍。

  「哦,我的主啊,沒錯,急報站。有時候在大路一頭,我登上小山丘,望著遠處那幾條烏黑的折臂,猶如一隻大甲蟲的細肢,在明媚的陽光下高高舉起,這時我總是,我得向您承認,心情很激動,因為我想,這些奇怪的訊號,憑著一個無所不能的大人物的意志力量,那麼準確地劃破長空,掠過灰暗的雲層或湛藍的晴空,把坐在辦公桌跟前的這位大人物的意願,傳送到三百裡外線路的另一頭,讓另一位坐在辦公桌前的大人物知曉,這有多奇妙啊。想到這兒,我總會聯想起守護神,聯想起天地間的神祇,總之,聯想起種種神秘的力量。想到後來,我會啞然失笑,但我卻從沒想過要跑近去瞧瞧這些白肚皮、細黑腳的大昆蟲,因為我怕在它們硬邦邦的翼翅下面,會見到一個煞有介事,故弄玄虛,滿腦袋科學、魔法和巫術的小人兒。可是有天早上我聽人說,急報站的主管都是些年俸才一千兩百法郎的可憐巴巴的公務員,他們成天價瞧呀瞧呀,但不像天文學家那樣瞧的是天空,也不像漁夫那樣瞧的是河水,更不像優哉遊哉的閒人那樣,瞧的是風景。他們瞧的是四五裡 [1] 路開外跟他聯絡的那只白肚皮、細黑腳的大蟲子。這時我突然萌生出一種好奇心,想走近這只活生生的蠶蛹去瞧瞧,看它是怎樣從繭殼裡抽出一根又一根的絲,來跟另一隻蠶蛹聯絡的。」

  「您要去瞧瞧?」

  「我要去瞧瞧。」

  「去哪座急報站?內務部的還是氣象臺的?」

  「噢!都不是。去了那兒,人家就會硬要讓我弄懂一些我並不想弄懂的事情,就會不由分說地對我解說一些他們自己都還沒弄明白的奧秘。哦!對這些昆蟲還存有的那點幻想,我可是想要保存下去的——對人類失去幻想,也就已經夠了。所以,我不去內務部的急報站,也不去氣象臺的急報站。我得找個設在曠野之中的急報站,但願在那兒能碰上一個整天待在他的塔樓裡的好好先生。」

  「您真是位與眾不同的人物。」維爾福說。

  「您看,我往哪條線路去好呢?」

  「這會兒最忙的線路唄。」

  「噢!您是說西班牙的線路?」

  「正是。要不要部長出封信,好讓他們對您解釋一下……」

  「完全用不著,」基督山說,「我不是說了嗎,我什麼也不想弄明白。哪天我弄明白了,急報站對我就算完了。到了那一天,我腦子裡就只有迪夏泰爾 [2] 先生或德·蒙塔利韋 [3] 先生發給巴榮訥 [4] 軍事長官的訊息,只有那兩個希臘詞兒τήλη,γράφειν [5] 了。我想保存在腦子裡的,是這個長著黑色細腳的蟲子,是這幾個令人生畏的字眼,是它純正的神秘感,以及我對它的全部崇拜。」

  「那您可得趕緊走了。再過兩個小時天就黑了,到那時可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唷!給您這麼一說,我可真有點著慌了。哪座急報站最近呀?」

  「您是說去巴榮訥的路上?」

  「對,去巴榮訥的那條路。」

  「夏蒂榮 [6] 的那座。」

  「夏蒂榮的那座再往下呢?」

  「我想是蒙萊裡 [7] 塔樓的那座了。」

  「多謝了,再見!星期六我再對二位報告我的觀感。」

  走到大門口,伯爵遇上那兩個公證人也在往外走。他們剛辦妥取消瓦朗蒂娜遺產繼承權的手續,正為公證了一份想必會使自己聲名大振的文件,感到心裡樂滋滋的。

  [1] 指法國古裡。1裡約合4公里。

  [2] 迪夏泰爾(1803—1867):曾在七月王朝數度出任內閣大臣。

  [3] 蒙塔利韋伯爵(1801—1880):曾數度出任內務部長(1830,1832,1836—1839)。

  [4] 巴榮訥:法國西南部大西洋比利牛斯省城鎮。

  [5] 臘文。意為「發自遠方」。

  [6] 夏蒂榮:巴黎南郊城鎮。

  [7] 蒙萊裡:巴黎附近小鎮,位於巴黎往南的埃松省內。鎮上有建於十四世紀的圓形塔樓。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41

第六十一章 幫園藝師擺脫偷吃桃子的睡鼠的辦法

  基督山伯爵並沒像他所說的那樣在當天晚上,而是在第二天早上,從地獄街的城門出關,沿著去奧爾良的大路,直抵蒙萊裡塔樓。讀者想必都知道,這座塔樓位於同名平原的一座小山丘上。半路上駛過利納郊外的村莊時,一座急報站剛好在擺動它那兩根又長又細的胳臂,但伯爵並未稍加停留。

  他在山腳下車,沿一條盤旋曲折、僅十八寸 [1] 寬的山路拾級而上。到得山丘頂上,只見前面攔著一道樹籬,一叢叢探出樹籬的嫣紅粉白的花朵中間,已經結出了青青的果子。

  基督山找尋小園的門,不一會兒就找到了。那是一扇小小的木柵門,用柳條做的鉸鏈,一頭用繩子和釘子做了個搭扣。這個裝置對伯爵來說,真是太簡單了;一轉眼的工夫,門就打開了。

  一座二十尺 [2] 長、十二尺寬的小花園展現在伯爵眼前。花園的這一頭就以樹籬圍邊,樹籬裡嵌著我們剛才稱作門的那個靈巧的裝置。另一頭就是那座古塔樓,塔身攀附著常春藤,還點綴著桂竹香和紫羅蘭。

  這座塔樓,猶如節日裡迎接孫兒女們前來的一位滿臉皺紋、身穿盛裝的老祖母。瞧著它這模樣,誰也不會想到,假如隔牆有耳的那句古老諺語真能應驗,而它又真能有副堪與耳朵媲美的嗓門,這座塔樓原本也是頗能講一些悲慘的故事的。

  只見花園裡有條鋪著紅沙的曲徑,掩映在兩旁枝葉茂盛的老黃楊樹中間,此種情調倘若讓德拉克洛瓦 [3] 、咱們這位當代的魯本斯 [4] 見了,他準會讚賞不已。小徑呈8字形,所以在一座只有二十尺長的花園裡,居然曲曲彎彎地辟出了一條六十尺長的走道。拉丁人園丁的那位女神,明媚嬌豔的福羅拉 [5] 在這座小園裡受到如此無微不至、如此真誠感人的尊崇,她在別處享有的榮耀想必都會相形見絀了。

  這不,簇擁在花圃裡的那二十棵玫瑰,葉瓣上見不到一個斑點,莖幹上也見不到專對生長在濕潤土壤上的植物大加蹂躪、無情啃齧的綠色蚜蟲。這可並不是說花園裡的土壤不濕潤:泥土黑得像煤炱,樹葉又那麼濃密,這些都足以說明問題。何況,花園一角還埋著個木桶,裡面貯滿腐水,以便人工供給的水量及時補充天然的水量。圓桶裡有一隻青蛙和一隻癩蛤蟆,想必是意氣不投的緣故,背對背地各自棲息在綠綠的葉片上。

  小徑上沒有一莖雜草,花圃裡沒有一根冗枝。即便是一個挑剔的少婦修剪陽臺花壇上天竺葵、仙人掌、杜鵑花的蕪枝蔓葉,也未必能有小園至今沒有露面的主人這般的盡心。

  基督山把繩子上那枚釘子重新扣住,關上木柵門後,一覽無餘地看清了眼前的這一切。

  「看來,」他暗自思忖,「這位急報員要不是雇著花匠,就準是個熱心的園藝家。」

  正在這時,他腳下突然碰著了裝滿枝葉的獨輪車後面的一樣東西。這樣東西直起身來,發出一聲表示驚訝的喊叫,於是基督山看清了面前站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剛才正在把摘下的草莓一顆顆放到葡萄葉上去。

  地上鋪著十二張葡萄葉。草莓的只數,也差不多有這些。

  那人站起來時,差點兒要扔下草莓、葡萄葉和盤子,撒腿就跑。

  「您在摘草莓哪,先生?」基督山笑吟吟地說。

  「對不起,先生。」那人把手舉到帽檐上敬了個禮,回答說,「我這會兒沒摘,是的,可我剛才是在摘呢。」

  「希望我沒打擾您摘草莓,朋友,」伯爵說,「如果還有些得摘的話,請繼續摘吧。」

  「還有十顆沒摘,」那人說,「這兒是十一顆,可我總共有二十一顆,比去年多了五顆。這沒什麼奇怪的,今年春上挺暖和不是,而草莓這東西,您知道,先生,就要這暖和。就這麼著,去年總共才十六顆,可今年,這不,我已經摘了十一顆了,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咦!天哪!少了三顆,昨天還在呐,先生,昨天還在呐,沒錯兒,我數過的。準是西蒙家那小子偷的,我瞧見他今兒一大早在這兒轉悠來著。嘿!這個小鬼,偷到花園裡來了!難道不知道這是要吃官司的嗎!」

  「確實,」基督山說,「事情是挺嚴重。可您也得考慮到當事人的年輕嘴饞才是。」

  「您說得在理,」花園的主人說,「可我心裡還是有氣哪。哦,再一次對不起,先生:我沒準是耽誤了一位長官的時間吧?」

  說著他怯生生地瞟了一眼伯爵的藍色上裝。

  「請儘管放心,朋友。」伯爵臉帶笑容說,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笑容變得陰森怕人或和藹可親,這會兒的笑容是和藹可親的,「我並不是來巡視的長官,而是一個被好奇心引來的普通遊人。而且這會兒我都開始在責備自己,不該來這麼浪費您的時間了。」

  「咳!我的時間是不值錢的,」那人苦笑一下說,「當然,那是公家的時間,我不該浪費,不過我剛接到訊號,告訴我可以休息一個小時(他瞥了一眼日晷儀,在蒙萊裡塔樓的這個園子裡什麼都有,連日晷儀也有),這不,您瞧,我還有十分鐘沒用完呢。再說我的草莓都熟了,再過一天……順便問一下,先生,依您看睡鼠會不會偷吃這些草莓呢?」

  「噢,不,我想不會。」基督山一本正經地回答,「咱們跟這些睡鼠之間,先生,關係算不得怎麼密切,因為咱們不像羅馬人那樣把它們用蜜漬起來吃。」

  「呵!羅馬人吃這玩意兒!」園丁說,「他們真吃睡鼠?」

  「我是在佩特羅尼烏斯 [6] 的書上看到的。」伯爵說。

  「真的嗎?它們不見得會好吃吧,儘管我們常愛說『肥得像睡鼠』。說來也難怪,這些睡鼠怎麼會不肥呢,先生,您想哪,它們整天都睡覺,直到晚上才醒過來到處亂啃。喏,去年我有四隻杏子;它們啃掉了一隻。我還有一隻油桃,就一隻,這種果子是挺稀罕的;嘿!先生,它們把朝牆的半邊全給啃光了。這只油桃可真漂亮,棒極了;我從來沒嚐過這麼好的東西。」

  「您把它吃了?」基督山問。

  「當然是剩下的那半隻,不說您也明白。味道好極了,先生。嘿!次一點的果子,那些壞傢伙還不肯碰呢。跟西蒙大媽家那小子一個樣,呸,差點的草莓他還不揀呢!不過您放心,」園藝家接著說,「今年它們可沒門兒,到果子快熟的那會兒,我哪怕通宵待在園子裡,也得守住這些果子。」

  基督山心裡已經有底了。每個人都有個撩撥得他心癢癢的癖好,就如每個果子都有它的蟲子一樣。這個急報員的癖好,就是種花蒔草。伯爵蹲下身來,幫著摘除遮住葡萄串兒陽光的葉蔓。這一下,他跟花園主人越來越近乎了。

  「先生是來看發報的嗎?」花園主人問。

  「是的,先生,要是條令並不禁止的話。」

  「哦!沒有這個禁令,」那人說,「再說這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反正誰也看不懂,沒人能看懂我們在說些什麼。」

  「我聽人說過,」伯爵說,「你們雖說成天發這些訊號,可是你們自己並不懂其中的意思。」

  「一點不錯,先生,但我寧可這樣。」急報員樂呵呵地說。

  「為什麼寧可這樣?」

  「因為這樣我就沒有責任了。我呀,就是架機器,僅此而已,只要我在照常工作,別人就不會多管我的閒事。」

  「喲!」基督山心想,「敢情我遇上個知足常樂的主兒了?糟糕!這下可就難弄了。」

  「先生,」那人瞥了一眼日晷儀說,「十分鐘快到了,我得回去工作了。您願意和我一塊兒上去嗎?」

  「好呀。」

  基督山跟著他走進上下分成三層的塔樓。底下的那層,放著些鏟子、釘耙、噴水壺之類的用具,全都靠牆擱著:此外沒有別的物件。

  第二層是個普通居室,更確切地說,是這個公務員晚上睡覺的窩兒。裡面放著幾件樣子寒磣的傢俱: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隻粗陶水罐,天花板上還吊著些晾乾的草本植物,伯爵認得出那是香豌豆和紅花菜豆,這位老兄讓它們的種子保存在豆莢裡。他把這些植物都仔仔細細分了類,認真的程度絕不亞於植物園裡的植物學家。

  「學會發急報得花很長時間嗎,先生?」基督山問。

  「學的時間倒不長,可見習期夠長的。」

  「年俸有多少呢?」

  「一千法郎,先生。」

  「夠少的。」

  「是啊;可是管住,這您也看見了。」

  基督山又瞧了一眼房間。

  「但願他對這住處別太留戀。」他在心裡說。

  兩人走上三樓:這兒就是急報房。基督山逐一觀看了那兩個鐵把手,急報員就是靠它們來發報的。

  「很有意思,」他說,「不過,日子久了,您大概也會覺得這種生活有點乏味吧。」

  「是啊,剛開頭那會兒,看呀看呀,看得脖子直發酸。可過一兩年就習慣了。好在我們還有休息時間和放假的日子。」

  「放假的日子?」

  「對啊。」

  「什麼時候?」

  「有霧的日子唄。」

  「噢!可不是麼。」

  「在我呀,這就是節日嘍。逢到這種日子,我就到園子裡去下種、整枝、剪接、除蟲。反正閒不著。」

  「您在這兒多久了?」

  「十年,外加五年見習期。有十五個年頭了。」

  「您今年……」

  「五十五歲啦。」

  「您得幹滿幾年才可以拿到退休金?」

  「噢!先生,得幹滿二十五年。」

  「退休金有多少?」

  「一百埃居。」

  「可憐的人!」基督山喃喃地說。

  「您說什麼,先生?」那人問。

  「我說這些東西挺有趣的。」

  「什麼東西?」

  「您給我看的這些東西……那麼,您對自己發的訊號真的一點都不懂嗎?」

  「一點不懂。」

  「您沒想過要弄懂?」

  「沒有。幹嘛要弄懂呢?」

  「不過,也會有些訊號,是專門發給您的吧?」

  「沒錯。」

  「這些訊號您總懂的嘍?」

  「說來說去就這幾句唄。」

  「說些什麼意思?」

  「沒有消息……可以休息一小時……要不就是明兒見……」

  「倒真是沒什麼意思,」伯爵說,「您瞧,對面急報站的同事是不是在給您發訊號了?」

  「呵!沒錯。謝謝您啦,先生。」

  「他在對您說什麼?您能看懂吧?」

  「對。他問我有沒有準備好。」

  「您怎麼回答他?」

  「我發一個訊號,告訴右邊那座急報站我已經做好準備,同時也通知左邊那座急報站做好準備。」

  「太妙了。」伯爵說。

  「您瞧著吧,」那人驕傲地說,「再過五分鐘他就要發報了。」

  「那麼我還有五分鐘,」基督山暗自在心裡說,「行,這點時間盡夠了。」

  「親愛的先生,」他對急報員說,「請允許我向您提個問題。」

  「請問吧。」

  「您平時喜歡擺弄花草?」

  「喜歡極了。」

  「要是您有一座,不是這塊二十尺長的地坪,而是一座占地兩畝的大花園,您想必會很高興吧?」

  「先生,我會把它掇弄得像座人間天堂。」

  「您靠這一千法郎,日子過得挺清苦吧?」

  「挺清苦。可好歹也能過吧。」

  「沒錯。可是您只能有一個寒磣的花園。」

  「喔!您說得不錯,這花園是不大。」

  「非但不大,而且還有那麼多睡鼠到處亂啃亂咬。」

  「那可真是禍害。」

  「請告訴我,假如您右邊那位同事發報的當口,您碰巧把臉轉開了,那會怎麼樣?」

  「我就看不到他的訊號了。」

  「那又會怎麼樣呢?」

  「我就沒法重複他的訊號了。」

  「還有呢?」

  「我會由於怠忽職守、漏發急報,被課以罰款。」

  「罰多少?」

  「一百法郎。」

  「年俸的十分之一。夠厲害的!」

  「哎!」那人說。

  「您有過這種情況嗎?」基督山問。

  「有過一回,先生,那回我正在給一棵淺褐色薔薇嫁接。」

  「好。那麼,假如您擅自改動訊號內容,或者乾脆另行發報,又會怎麼樣呢?」

  「喔,那情況可就不同了,我會被革職,也甭想有退休金了。」

  「那三百法郎?」

  「對,那一百埃居,先生。所以您該明白,我是不會幹那種事的。」

  「哪怕能一下子到手十五年的薪俸,也不幹嘛?怎麼,這可得好好想想吧?」

  「一下子到手一萬五千法郎?」

  「對。」

  「先生,您別嚇唬我。」

  「瞧您說的!」

  「先生,您這是在引誘我?」

  「正是!一萬五千法郎,您明白嗎?」

  「先生,請讓我看看右邊的同事在說什麼!」

  「不,別去看他。看這兒。」

  「這是什麼?」

  「怎麼!您連這東西都不認識了?」

  「鈔票!」

  「四方票 [7] ,一共十五張。」

  「給誰?」

  「給您,只要您肯要。」

  「給我!」公務員大聲說,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哦!主啊,是的!給您,全都給您。」

  「先生,右邊那位同事這會兒在發報呐。」

  「讓他去發吧。」

  「先生,您讓我岔了神,我要給扣罰金了。」

  「那不過是區區一百法郎。您想想,您拿了這十五張鈔票,賺頭有多大。」

  「先生,右邊那個同事不耐煩了。他在發第二遍了。」

  「別管他,把這收下。」

  伯爵把那疊錢放在急報員手裡。

  「聽著,」他說,「我還會另外給你的:光靠這一萬五千法郎,您還是不夠過日子的。」

  「我不是還有這份差使嗎?」

  「不,這差使丟了。因為,您要發的訊號,跟您那位同事發的訊號,完全是兩碼事。」

  「哦!先生,您這是要幹什麼哪?」

  「開個小小的玩笑。」

  「先生,除非有人強迫我……」

  「我是想要強迫您呢。」

  說著,基督山從衣袋裡掏出另外一遝錢。

  「這兒還有十張一千法郎,」他說,「加上您袋裡的十五張,一共是兩萬五千法郎。有五千法郎,您就可以買一幢漂亮的小別墅、一座兩畝地的大花園。剩下的兩萬法郎,能讓您每年到手一千法郎利息。」

  「兩畝地的大花園?」

  「還有一千法郎年金。」

  「我的天主哪!我的天主哪!」

  「拿著吧!」

  基督山硬把這一萬法郎塞在急報員手裡。

  「您要讓我幹什麼?」

  「小事一樁。」

  「到底什麼事?」

  「把這些訊號發出去。」

  基督山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有三組訊號,還用數位標明了發送的順序。

  「您瞧,用不了多少時間。」

  「是的,可是……」

  「這樣的話,您油桃就有了,其他東西也都有了。」

  這一下奏了效。那人激動得滿臉通紅,黃豆般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可他還是把伯爵的這三組訊號逐一發了出去,直把右邊那個同事看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心想這位種油桃的老兄準是瘋了。

  而左邊的那個同事,卻認真地重複著這些訊號,於是這些訊號一路向著內務部傳送了過去。

  「現在您有錢了。」基督山說。

  「是啊,」公務員回答說,「可代價也真夠大的!」

  「您聽我說,朋友,」基督山說,「我不想讓您受到良心的譴責。所以請您相信我,我發誓,您沒有傷害任何人,您只是做了天主要您做的事情。」

  那人望著鈔票,摩挲了幾下,點數了一遍,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的。最後,他跌跌撞撞地朝樓下跑去,想進屋去喝杯水。但他還沒走到水罐跟前,就暈倒在晾乾的豆莢那兒了。

  五分鐘後,急報專訊送到了內務部。德佈雷吩咐套馬備車,直奔唐格拉爾府邸而來。

  「您丈夫手上有西班牙公債券嗎?」他問男爵夫人。

  「有啊!有六百萬。」

  「讓他不管行情怎樣,趕快脫手。」

  「為什麼?」

  「因為唐·卡洛斯已經從布日逃出來,回到西班牙了。」

  「您是怎麼知道的?」

  「這還用問?」德佈雷聳聳肩膀說,「我是管新聞的嘛。」

  男爵夫人不等他再說第二遍了。她立即趕到丈夫那兒,然後那位又趕到自己的證券經紀人那兒,吩咐他不惜任何代價,把公債悉數拋出。

  一見唐格拉爾先生拋出,市面上的西班牙公債立即行情猛跌。唐格拉爾在這中間損失了五十萬法郎,但他畢竟把全部公債券都脫手了。

  當晚《信使報》上刊載了一條消息:

  急報快訊。日前被監禁在布日的唐·卡洛斯國王,現已逃越加泰羅尼亞邊境返回西班牙。巴賽隆納民眾揭竿回應。

  整個晚上,人人都在議論唐格拉爾拋出全部公債券的先見之明,以及這位公債投機老手的好運氣——他在這次風潮中只損失了五十萬。

  那些沒有把手裡的公債券拋出,或者吃進了唐格拉爾的公債券的人,覺得自己這下惹了大禍,整夜睡不安穩。

  第二天早晨,《箴言報》上刊載了另一條消息:

  據悉,昨日《信使報》刊載的唐·卡洛斯逃脫及巴賽隆納舉叛的報導,純屬無稽之談。唐·卡洛斯國王並未離開布日,半島局勢亦殊為平靜。

  此種謬傳,係由霧天急報傳送失誤所致。

  頓時公債行情暴漲,漲幅超過跌幅一倍。

  這樣一進一出,把賠掉的本錢和虧掉的賺頭加在一起,唐格拉爾損失了一百萬。

  「好!」基督山對莫雷爾說,當交易所行情突變、唐格拉爾淪為犧牲品的消息傳來時,基督山正在莫雷爾家裡,「我剛花兩萬五千法郎,買到了一個我願意出價十萬法郎的發現。」

  「您發現什麼了?」馬克西米利安問。

  「我發現了幫助一個園藝師擺脫偷吃桃子的睡鼠的辦法。」

  [1] 指古長度單位法寸(pouce)。1法寸約合27毫米,所以18法寸約合48釐米。

  [2] 指古長度單位法尺(pied)。1法尺合325毫米,所以20法尺約合6.5米。

  [3] 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國畫家。畫風接近魯本斯,構圖重氣勢,色彩絢爛。

  [4] 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作品氣勢宏偉,色彩富麗。

  [5] 福羅拉:羅馬神話中的花神,司花期。

  [6] 佩特羅尼烏斯(?—西元66):古羅馬作家,羅馬皇帝尼祿的密友。他用史詩形式寫的《薩蒂利孔》是歐洲的第一部小說,其中詳盡而忠實地記錄了當時流行的享樂生活。

  [7] 當時面額為一千法郎的大鈔。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42

第六十二章 幽靈

  奧特伊這幢別墅的外表,一眼看上去並無富麗堂皇之處,叫人很難想到這就是富有傳奇色彩的基督山伯爵的府邸。但這種不加裝飾的外貌,是依照主人的心意特地保留的,他明確地吩咐過不許對外貌做任何改動。對這一點,只消看一眼別墅裡面,就可以深信不疑了。原來,大門剛一打開,景觀就完全變樣了。

  就佈置陳設的趣味和執行命令的迅捷而言,貝爾圖喬先生是比前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當年德·昂坦公爵 [1] 讓人在一夜之間,把有礙路易十四視線的整條小徑兩旁的樹木全部砍光,而現在,貝爾圖喬先生在三天之內,就讓人把一片光禿禿的庭院栽滿了花草樹木。高大挺拔的楊樹,以及連同碩大根部一起運來的埃及無花果樹,用它們的濃蔭遮蔽了屋子的正面,屋前原先的那條雜草叢生的石砌路面,被代之以一片寬闊的綠茵茵的草坪。早晨才連綴成片的草皮上剛灑過水,還沾著亮晶晶的小水珠兒呢。

  不過,實施前的決定,完全是由伯爵本人做出的。他親自畫了一張平面圖交給貝爾圖喬,上面不但注明種植樹木的數量和位置,還標明了取代石板路的那塊草坪的形狀和大小。

  經過這番裝飾以後,整座別墅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就連貝爾圖喬也說,圍在四周的這片密密匝匝的青蔥翠綠,讓他都認不出這幢屋子了。

  要說這位總管,他巴不得能趁這會兒連花園也去拾掇一番。可是伯爵關照得很清楚,花園不准去碰。貝爾圖喬只能把工夫擱到前廳、樓梯和壁爐架上,把那些地方全都擺滿了鮮花。

  最能表明總管的絕頂機敏、辦事得力,以及主人的博大精深、指揮有方的,還是這幢屋子內部的陳設佈置。這幢已有二十年沒人居住的屋子,頭天還是那麼陰暗、淒清,整個兒有一股難聞的醃臢味兒,一夜之間卻變得有了生氣,散發著新主人喜歡的香味兒——淡幽幽的恰好合乎他的心意。伯爵一進屋,隨手就可以拿到他的書和武器,抬眼就可以看到他心愛的油畫;前廳裡有他愛摩挲逗弄的狗兒,還有他愛聽它們鳴囀的鳥兒。整座屋子,猶如森林裡的睡美人,在沉睡多年後甦醒過來,恢復了生命,唱著歡悅的歌兒,顯得那麼容光煥發。這也好比我們重又回到了多年來一直縈繞心頭的親愛的故居,當年我們遭到不幸離開它時,曾是不得不把我們的心的一半留在了那兒的呀。

  僕人們喜滋滋地穿梭來往於這座華麗的宮殿:有的端著精美的菜肴,沿頭天晚上剛修復的樓梯輕快地上上下下,彷彿他們一向就住這屋裡似的,有的熙熙攘攘地在車庫裡忙乎。一溜兒排開的編好號的豪華車輛,倒像已經在那兒停了五十年似的。馬廄裡正在嚼草的駿馬,不時用嘶鳴來回答照料它們的馬夫,這些馬夫對它們談起話來,口氣比許多僕人對待自己的主人還要恭敬得多。

  沿著同一堵牆有兩間書房,裡面藏有將近兩千冊圖書。其中一間專收新近的傳奇小說,隔天晚上剛出版的新書,已然整齊地安插在書架上,紅色或金色的書脊看上去神氣極了。

  屋子另一頭跟書房對稱的位置,是一個溫室,盛開的珍奇花木種植在一排排日本瓷盆裡。在這間賞心悅目、花香宜人的溫室的正中央,擺著一張檯球桌,綠絨的桌面上停著一些檯球,像是一個小時前剛有人玩過。

  上上下下只有一個房間,是咱們出色的貝爾圖喬先生敬而遠之的。這個房間位於二樓的左角上,從當中的大樓梯可以上到那兒;而那兒還有座暗梯可以下樓。僕人們從房間門口經過時,滿心都是好奇,貝爾圖喬經過時卻覺得毛骨悚然。

  五點整,伯爵帶著阿裡來到奧特伊別墅。貝爾圖喬迎候主人到來時,心情既急切又不安;他巴望能聽到伯爵的稱讚,又生怕看到主人皺一下眉頭。

  基督山下車走進庭院,進屋上上下下走了一圈,然後到後面的花園裡去轉了轉。一路上他默不作聲,沒有任何贊許或不悅的表示。

  只有在走進那個緊閉的房間正對面的臥室時,他伸手指了指一個巴西香木小櫃的抽屜,說了一句話。這個小櫃是他頭次來時就注意到的。

  「這兒放放手套還差不多。」他說。

  「可不是,大人。」喜出望外的貝爾圖喬應聲說,「請打開看看,裡面是放著手套呢。」

  在別的傢俱裡,伯爵也都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香水瓶啦,雪茄啦,精緻的小玩意兒啦。

  「很好!」他說。

  於是貝爾圖喬先生心花怒放地退了出去,伯爵對周圍的人影響之大、之深、之實在,由此可見一斑。

  六點整,大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咱們的北非軍團騎兵上尉騎著那匹美狄亞來了。

  基督山笑容可掬地站在臺階上迎候。

  「是我第一個到,我早就料準了!」莫雷爾大聲對伯爵說,「我有意想早到,好讓您有點時間先單獨跟我待一會兒。朱麗和埃馬紐埃爾有好多話要我告訴您。嗨!您知道嗎,您這兒可真太美了!請告訴我,伯爵,您的手下人會照料好我的馬嗎?」

  「放心吧,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他們內行著呢。」

  「得先用草把給它擦擦身子。您知道它跑得有多快喲!簡直像陣風!」

  「那當然,我完全相信,一匹值五千法郎的好馬嘛!」基督山說這話時的口吻,就像父親在對兒子說話。

  「您懊悔輸掉的錢啦?」莫雷爾嘴角掛著他那坦然的微笑說。

  「我!天主不容讓我懊悔!」伯爵回答說,「不。除非這匹馬不行,否則我是不會懊悔的。」

  「它棒極了,親愛的伯爵,德·夏托-勒諾先生,法蘭西頂尖的行家,還有德佈雷先生,他騎的是部裡的阿拉伯名馬,他倆剛才在我後面拼命趕我,結果還是落下了一段距離,我這不是先到了嗎?他們後面還跟著唐格拉爾男爵夫人的馬車,駕車的那幾匹馬跑得正歡,每小時也要跑到六裡呢。」

  「這麼說,他們隨後就到?」基督山問。

  「瞧,他們來了。」

  果然就在這時,一輛由渾身直冒熱氣的轅馬拉著的雙座四輪馬車,以及兩匹氣喘吁吁的坐騎,來到了正在打開的鐵門跟前。一轉眼工夫,馬車駛過彎道,停在屋子的臺階跟前。兩位騎手也跟在後面同時到達。

  德佈雷俐索地跳下馬鞍,來到車門跟前。他把手伸給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扶著他的手下車的當口,做了一個旁人難以覺察的小動作,除了基督山,確實誰也沒有覺察到。

  但伯爵的眼睛是不會漏過任何事情的。他看到有張如同這動作本身一樣難以覺察的白色小紙條閃了一下,從唐格拉爾夫人手裡塞進大臣秘書的手裡,其手法的嫺熟,表明她對此門道已是駕輕就熟。

  跟在妻子後面下車的是那位銀行家。他臉色蒼白,不像是從馬車裡,而像是從墳墓裡走出來。

  唐格拉爾夫人朝四下裡掃了一眼,只有基督山一人懂得這道目光的含意。這道迅捷的、探詢的目光,剎那間就把庭院、柱廊和整幢建築盡收眼底。她克制住心頭波瀾的起伏,不讓臉色轉白,以免被人識破內心的激動。她一邊走上臺階,一邊對莫雷爾說:

  「先生,要是您是我的朋友,我真想請問一下您的馬賣不賣。」

  莫雷爾感到為難地笑了笑,朝基督山轉過臉去,彷彿央求他把自己從這尷尬的困境中解救出來。

  伯爵明白莫雷爾的意思。

  「喔!夫人,」他說,「您幹嘛不向我提出這個要求呢?」

  「對您,先生,」男爵夫人說,「我們是沒有權利要求什麼的,因為我們事先就知道您是有求必應的。所以我就向莫雷爾先生提了。」

  「非常遺憾,」伯爵說,「我知道莫雷爾先生是不會把他的馬賣掉的。馬的去留,在他是名譽攸關的。這一點我可以作證。」

  「此話怎講?」

  「他跟人打了賭,說要在六個月內馴服美狄亞。現在您明白了吧,男爵夫人,要是他在打賭規定的限期之前,賣掉了這匹馬,那他就不光輸掉了那筆賭注,而且得讓人說他是害怕了。一位北非軍團的騎兵上尉,是絕對無法容忍這種物議的,哪怕他是為了滿足一位漂亮女人的任性——儘管在我看來,這實在是世上一樁最神聖的事情。」

  「您瞧,夫人……」莫雷爾說著,感激地向基督山笑了笑。

  「再說,」唐格拉爾說,笨拙的笑容掩飾不了語氣的粗魯,「我看您的馬也已經夠多了。」

  聽到這種話居然不予回擊,唐格拉爾夫人平時可沒這習慣。然而,使身邊的幾個年輕人大為驚異的是,這回她裝作沒聽見似的,什麼話也沒說。

  基督山看到這種不比尋常的忍氣吞聲的緘默,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指給男爵夫人看兩隻碩大無朋的中國瓷缸,瓷缸外面覆蓋著一層層虯結的海生植物,構成種種美妙絕倫的圖案。只有大自然才能有這般的瑰麗多彩,也只有大自然才能有這般的鬼斧神工。

  男爵夫人不由得連連驚歎。

  「哦!杜伊勒利宮整棵的七葉樹,這裡面都種得下呢!」她說,「這麼個大傢伙,當初是怎麼燒出來的呀?」

  「噢!夫人,」基督山說,「這個問題不該問我們,我們這一代人已經只會燒些小玩意兒和精細的玻璃器皿了。這是另一個時代的作品,是大地和海洋的精靈的傑作。」

  「究竟是哪個時代呀?」

  「我也說不上來。我只是聽說,有一個中國皇帝特地讓人造了一座大窯,窯工們在窯裡接連燒出了十二隻這樣的瓷缸。其中有兩隻,由於窯裡火頭太猛,燒裂了。其餘十隻,出窯後就沉下了三百尋 [2] 深的海底。大海知道人們對它的期望,於是用海草掩覆它們,拿珊瑚虯繞它們,把貝殼黏附在它們身上。這些瓷缸,在幽深的海底一直躺了兩百年,因為一場革命早已把那個做這番試驗的皇帝趕下了龍位。只有一張尚留人世的禦詔,記錄了當年造窯燒缸、沉缸海底的故事。過了兩百年,這張禦詔被人找到了。有人想把這些瓷缸打撈上來。潛水夫穿著特製的潛水服下了海,在當年沉缸的海灣找到了它們。但是十隻缸裡只剩下三隻,餘下的那些都被海浪捲走沖碎了。我很喜歡這些瓷缸,我有時會想像,缸底下藏著些醜陋可怕的神秘怪物,就像潛水夫見過的那些海底怪物一樣,它們呆滯而冷漠地定睛看著這些龐然大物。我還會想像這些瓷缸裡沉睡著數不清的小魚,它們都是為了逃避追擊,而躲進缸裡去的。」

  這當口,唐格拉爾由於對奇聞趣事不感興趣,站立一旁,心不在焉地從一株漂亮的柑橘樹上扯花兒,一朵一朵地直到都扯完了,才又去扯仙人掌。但這仙人掌可不像柑橘樹那麼好欺侮,他手上給狠狠刺了一下。

  他打個哆嗦,揉揉眼睛,彷彿是從夢中醒來。

  「先生,」基督山笑吟吟地對他說,「您是油畫收藏家,有的是珍品,我可不想在您面前誇口我的藏畫。不過,這兒有兩幅霍貝瑪 [3] ,一幅保羅·波特 [4] ,一幅米里斯 [5] ,兩幅熱拉爾·道 [6] ,一幅拉斐爾,一幅凡·戴克 [7] ,一幅蘇巴朗,還有兩三幅牟利羅 [8] ,倒是值得給您一看的。」

  「謔!」德佈雷說,「這幅霍貝瑪我可是見過的。」

  「噢!是嗎!」

  「沒錯。有人拿來想賣給博物館。」

  「我想,博物館裡沒有這幅畫吧?」基督山很隨便地說。

  「沒有,但還是沒買下。」

  「那為什麼?」夏托-勒諾問。

  「您可真逗。因為政府缺錢唄。」

  「哦!對不起!」夏托-勒諾說,「我天天聽說政府缺錢,都聽了八年啦,可我到現在還是弄不明白這道理。」

  「慢慢會明白的。」德佈雷說。

  「不見得吧。」夏托-勒諾回答說。

  「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到!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子爵先生到!」巴蒂斯坦大聲通稟。

  一條剛從裁縫手裡交出來的黑緞縐領,一部剛修剪整齊的鬍子,灰白的唇髭,堅定的目光,佩著三枚勳章和五枚十字章的少校制服,總之,一副無可指摘的老軍人模樣;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少校,我們已經認識的這位元慈祥的父親,就是這樣出現在伯爵府邸的。在他身旁,穿著簇新的衣服,笑容可掬地走上前來的,是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子爵,那位元我們也已經認識的恭順的兒子。

  三位年輕人正在一起聊天;他們的目光從父親移到兒子,而且很自然地在後者身上停留得更長一些,對他細細打量了一番。

  「卡瓦爾坎蒂!」德佈雷說。

  「喲,挺好聽的名字!」莫雷爾說。

  「對,」夏托-勒諾說,「沒錯,這些義大利人名字都挺不錯,可是穿得卻不行。」

  「您太挑剔了吧,夏托-勒諾,」德佈雷說,「這套衣服做工很講究,而且是新的。」

  「壞就壞在這上頭。這位先生像是這輩子第一次穿好衣服。」

  「那兩位先生是誰?」唐格拉爾問基督山伯爵。

  「您不也聽見了嗎:卡瓦爾坎蒂。」

  「我只是聽見了個姓氏而已。」

  「噢!對了,您還不大熟悉義大利的貴族世家。說到卡瓦爾坎蒂,就等於說親王的宗族。」

  「很有錢?」銀行家問。

  「富比王侯。」

  「他們來幹嘛?」

  「來把那用不完的財富揮霍掉一點唄。他們還要在您的銀行裡立個戶頭,前天他們來看我的時候,提起過這事兒。今天我其實還是為您才請他們來的呢。一會兒我就把他倆介紹給您。」

  「可我覺得他倆說的法語挺地道的。」唐格拉爾說。

  「那兒子是在法國南方的大學受的教育,好像是馬賽還是那附近的一個什麼地方。您會看到他這人是充滿熱情的。」

  「對什麼呀?」男爵夫人問。

  「對法國女人,夫人。他打定主意要在巴黎娶個妻子。」

  「這主意倒挺妙!」唐格拉爾聳聳肩膀說。

  唐格拉爾夫人瞟了丈夫一眼,換在別的時候,這樣的一道目光無異於一場風波的前兆;可是今天,她又一次忍住了沒作聲。

  「男爵今天好像有點鬱鬱寡歡,」基督山對唐格拉爾夫人說,「會不會是人家要舉薦他入閣了?」

  「不是,還沒呢,這我清楚。我想哪,多半是因為在交易所下了注,賠了錢,可又不知道衝誰去發火的緣故。」

  「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到!」巴蒂斯坦大聲通稟。

  通報的這二位步入客廳。德·維爾福先生雖說極力自製,神色依然很不自在。基督山跟他握手時,發覺這只手在發顫。

  「的確,只有女人才知道怎麼裝佯。」基督山在心裡說,一邊瞟了一眼唐格拉爾夫人,那位夫人又是向檢察官微笑,又是同他的妻子擁抱。

  寒暄過後,伯爵瞧見貝爾圖喬悄悄走進跟這個大客廳毗連的小廳。在這以前,他一直在配膳室那邊忙碌著。

  伯爵向貝爾圖喬走去。

  「有什麼事嗎,貝爾圖喬先生?」伯爵問他。

  「大人還沒告訴我一共有幾位客人。」

  「噢!可也是。」

  「一共是幾位?」

  「您自己數吧。」

  「人到齊了,大人?」

  「到齊了。」

  貝爾圖喬從微開著的房門悄悄往外瞧。基督山的目光盯住他的臉。

  「喔!我的天主!」他失聲喊道。

  「怎麼啦?」伯爵問。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

  「穿白裙子、戴著好幾隻鑽戒的那個!……金頭髮的!……」

  「是唐格拉爾夫人?」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可那就是她,先生,就是她!」

  「是誰呀?」

  「花園裡的那個女人!那個懷孕的女人!就是一邊散步一邊在等……在等……」

  貝爾圖喬張著嘴,呆住不動了。他臉色慘白,頭髮根都豎了起來。

  「在等誰呀?」

  貝爾圖喬說不出話,只是用手指著維爾福,就像馬克白斯 [9] 指著班柯的姿勢。

  「呵!……呵!……」他終於囁嚅著說,「您瞧見了嗎?」

  「瞧見什麼?瞧見誰?」

  「他!」

  「他!……是德·維爾福檢察官先生嗎?當然,我瞧見他了。」

  「那麼我沒把他殺死?」

  「嘿!我瞧您準是瘋了,我的貝爾圖喬老弟。」伯爵說。

  「那麼他沒死?」

  「可不!他沒死,這您看得挺清楚;您的老鄉刺人,總是刺在左邊第六和第七根肋骨中間,您一準不是刺高就是刺低了。這幫吃法律飯的,偏又都是命大的主兒。要不就是您告訴我的那些話,全都不能當真,只不過是一場夢,是您腦子裡的幻覺。您一準是轉著復仇的念頭睡著了,那些念頭堵在了您的胸口。您只是做了場噩夢罷了。來,定定神,好好數一數: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兩個;唐格拉爾先生和夫人,四個;德·夏托-勒諾先生,德佈雷先生,莫雷爾先生,七個;巴爾托洛梅奧·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八個。」

  「八個!」貝爾圖喬應聲說。

  「等一下!別忙!您幹嘛這麼急著要走開呐!有一位客人您忘了數了。您往左邊來一點……喏……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那位正在看牟利羅《聖母像》的穿黑衣服的年輕人,他轉過臉來了。」

  這一回,要不是基督山用目光止住他,貝爾圖喬差點兒就叫出聲來了。

  「貝內代托!」他囁嚅著說,「真是天數呀!」

  「敲六點半了,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聲厲說道,「我吩咐過這時候要開宴;您知道我是不喜歡多等的。」

  說著,基督山回進賓客等候著他的客廳。貝爾圖喬扶著牆壁,好不容易才算回到了餐廳裡。

  五分鐘後,客廳的兩扇門扉大開,貝爾圖喬出現在門口,就像瓦泰爾 [10] 尚蒂伊那樣,鼓足最後一點勇氣說道:

  「伯爵先生,宴席已經備好。」

  基督山把手伸給德·維爾福夫人。

  「德·維爾福先生,」他說,「請您攙唐格拉爾男爵夫人入席好嗎?」

  維爾福從命,一行人魚貫步入餐廳。

  [1] 德·昂坦公爵(1665—1736):路易十四的宮廷總管,深得國王寵信。

  [2] 尋:法國舊水深單位,三百尋約五百米。

  [3] 霍貝瑪(1638—1709):荷蘭風景畫家。

  [4] 保羅·波特(1625—1654):荷蘭畫家,以風景畫和動物畫著稱。

  [5] 米里斯(1635—1681):荷蘭風俗畫家。

  [6] 熱拉爾·道(1613—1675):荷蘭畫家,米里斯的老師。

  [7] 凡·戴克(1599—1641):佛蘭德斯畫家,以英國宮廷肖像畫著稱。

  [8] 蘇巴朗(1598—1664)、牟利羅(1617—1682)都是西班牙畫家。

  [9] 莎士比亞同名劇作中的主人公,蘇格蘭大將,由於野心的驅使,殺死了慈祥的國王和另一員大將班柯。後因見到班柯的鬼魂,驚恐萬狀。

  [10] 瓦泰爾(?—1671):孔代親王在尚蒂伊的府邸的膳食總管,因一次宴席中海鮮未能及時送上而羞愧自殺。德·塞維涅夫人和聖西蒙都曾在他們的作品中提及此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43

第六十三章 晚宴

  顯而易見,來客們進入餐廳時,心裡都在轉著同樣的念頭。他們在忖量,究竟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把他們都帶到這座別墅裡來了。不過,儘管他們感到有些驚奇,有幾位甚至感到頗為不安,卻沒人願意就此退出。

  他們與伯爵交往不久,他的怪僻、離群的生活方式,還有他那沒人能知曉確切數目的匪夷所思的財富,使男士們感到自己有審慎行事的責任,女士們則感到,進入這座見不到一個女人來接待她們的屋子似應有所顧忌。然而,這會兒男士拋開了審慎,女士也顧不得禮儀了;好奇心完全占了上風,它的刺激是他們無法抗拒的。

  就連卡瓦爾坎蒂父子倆,儘管一個迂闊古板,一個脫略不羈,似乎也都忐忑不安地在暗自猜度,不明白幹嘛要讓他們到這位叫人摸不透用意的伯爵的府上赴宴,跟初次見面的這麼些人一起用餐。

  唐格拉爾夫人瞧見德·維爾福先生應基督山之請,走到她的跟前伸臂給她時,不由得身子顫動了一下,而德·維爾福在男爵夫人把手擱在他臂上的剎那間,也覺著自己的目光在金絲邊眼鏡後面慌亂地抖動。

  他倆的神情舉止都沒能逃過伯爵的眼睛,這兩人這麼剛一接觸,就已經使我們的這位旁觀者很感興趣。

  德·維爾福先生的左首是唐格拉爾夫人,右首是莫雷爾。

  伯爵坐在德·維爾福夫人和唐格拉爾中間。

  其餘的座位上,德佈雷坐在老卡瓦爾坎蒂和小卡瓦爾坎蒂中間,夏托-勒諾坐在德·維爾福夫人和莫雷爾中間。

  宴席極為豐盛。基督山完全打破巴黎平日宴請的格局,不僅要吊起賓客的胃口,滿足他們的口腹之欲,而且要吊起他們的好奇心,撩撥得他們心癢癢地等著看個究竟。擺在賓客面前的是一桌東方式的盛宴,但這種東方式的盛宴也只是在阿拉伯神話故事裡才有的。

  來自天南地北的新鮮甘美的水果,像一座座金字塔似的,堆在中國瓷盤和日本果盆上。亮閃閃的大銀盤裡裝的,是連著色澤鮮豔的羽毛裝盆的珍奇飛禽,或體形肥碩的河鮮海魚。盛在形狀奇巧的細頸瓶裡、看上去宛如瓊漿玉液的,是愛琴海、小亞細亞和開普敦的美酒,它們就像阿皮西烏 [1] 向他的賓客展示的奇珍異饈那般,齊嶄嶄排列在十位來客面前。這些巴黎人心裡明白,要說用一千路易來款待十位賓客,固然並非不可想像,但總得要像克萊奧派特拉那樣吃珍珠,或是像羅棱佐·美第奇那樣喝金水,才花得掉這一大筆錢啊 [2] 。

  基督山看到眾人的驚愕神情,哈哈一笑,用調侃的語氣大聲說:

  「先生們,我想你們一定會同意,家產多到一定程度,就只有並非必要的東西才是必要的了。正如夫人們想必也會同意,狂熱激奮到了一定程度,就唯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才顯得最實際了吧?依此類推,最奇妙的東西是什麼呢?是我們無法懂得的東西。我們內心所嚮往的,又是什麼東西呢?是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所以對我說來,見到我無法懂得的東西,得到無法擁有的東西,就是我畢生追求的目標。我靠兩樣東西來實現這個目標:金錢和意志。你們都有自己的追求,譬如說您,唐格拉爾先生,想造一條鐵路;您,德·維爾福先生,想把一個犯人判成死罪;您,德佈雷先生,想去平定一個王國;您,夏托-勒諾先生,想討得一個女人的歡心;您,莫雷爾,想馴服一匹沒人駕馭得了的烈馬。而我對一個任性的念頭的執著追求,其實是不亞於你們中間的任何一位的。譬如說吧,各位見到的這兩條魚,一條來自聖彼德堡五十裡開外的地方,另一條來自離那不勒斯只有五裡路的地方,現在它們並排放在桌上,各位不覺得挺有趣嗎?」

  「這兩條是什麼魚?」唐格拉爾問。

  「夏托-勒諾先生在俄國待過,他可以告訴您這條魚的名稱,」基督山回答說,「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是義大利人,他可以告訴您另一條魚的名稱。」

  「這條魚,」夏托-勒諾說,「我想是叫小體鱘。」

  「好極了。」

  「那條魚,」卡瓦爾坎蒂說,「要是我沒認錯的話,是七鰓鰻吧。」

  「一點不錯。現在,唐格拉爾先生,請您問問這兩位先生,哪兒能捕到這兩種魚?」

  「噢,」夏托-勒諾說,「只有在伏爾加河才捕得到鱘魚。」

  「呵,」卡瓦爾坎蒂說,「我看只有富札羅湖裡才會有這麼肥的七鰓鰻。」

  「嗯!正是這樣,一條是從伏爾加河釣到的,另一條是從富札羅湖網到的。」

  「怎麼可能!」在座的賓客一起喊出聲來。

  「嗯!我覺得有趣就有趣在這上面,」基督山說,「我就像尼祿一樣:cupitor impossibilium [3] 。其實你們也一樣啊,這會兒各位不也覺得挺有趣嗎。這兩條魚,其實並不見得比鱸魚和鮭魚好吃,待會兒你們之所以會覺得鮮美無比,是因為你們原以為不可能吃到它們,現在卻居然吃到了。」

  「那它們是怎麼運到巴黎來的呢?」

  「哦!我的天主!再簡單不過了。這兩條魚,分頭裝在兩隻大木桶裡,一隻放滿蘆竹和河裡的水草,另一隻放滿燈芯草和湖裡的浮萍。然後分頭裝上特製的貨車;這樣,小體鱘就可以活十二天,七鰓鰻也可以活一個星期。臨到我的廚師撈起這兩條魚,要把一條用牛奶悶死,另一條用紅酒醉死的當口,它們都還是鮮蹦活跳的呢。您不相信,唐格拉爾先生?」

  「我不能不有點懷疑。」唐格拉爾傻呵呵地笑著回答。

  「巴蒂斯坦!」基督山說,「請把另外那兩條鱘魚和七鰓鰻拿來。您知道的,就是另外裝桶運來,還活著的那兩條。」

  唐格拉爾驚訝地圓睜雙眼;其他的賓客拍起手來。

  四個僕人抬著兩隻浮著萍藻水草的木桶進來。每只桶裡各有一條跟餐桌上珍饈同類的魚,在潑剌潑剌跳動。

  「為什麼要每樣兩條呢?」唐格拉爾問。

  「一條說不定會死掉。」伯爵輕描淡寫地回答說。

  「您真是位神奇人物,」唐格拉爾說,「甭管哲學家怎麼說,有錢真是妙不可言。」

  「尤其是要有絕妙的主意。」唐格拉爾夫人說。

  「哦!請別這麼誇我,夫人。對羅馬人來說,這算不了什麼;普林尼 [4] 的書裡就說到過,他們讓奴隸把魚桶頂在頭上,從奧斯蒂亞 [5] 接力跑到羅馬。普林尼把那種魚叫作mulus,而照他畫的圖來看,大概就是鯛魚。所以看見面前放著一條活的鯛魚,算得上是一種奢侈的享受。瞧著它死去,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它在臨死前會變換三四種顏色,彩虹似的顏色一層層地由濃變淡。這時主人才把它交給廚師去烹燒。它的臨終變色,成了它的價值的一部分。不過,要是沒見過活著的鯛魚,也就不會把它的死當回事了。」

  「說得對,」德佈雷說,「可是從奧斯蒂亞到羅馬只有七八裡路程呀。」

  「哦!沒錯,」基督山說,「可要是在盧庫魯斯 [6] 去世一千八百年以後的今天,還不能做得比他們好些,那我們豈不是一無可取之處了?」

  兩個卡瓦爾坎蒂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他倆還算懂事,一句話也沒說。

  「所有這些都很有意思,」夏托-勒諾說,「不過說實話,最令我讚歎的還是,您的意願竟能如此神速地得以實現。伯爵先生,您這幢別墅是五六天前才買下的吧?」

  「對,至多如此。」基督山說。

  「那好!我可以肯定地說,一星期來這兒兜底變了個樣。因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這座別墅原先的大門並不在這兒,院子裡空蕩蕩的,鋪的是石板路,而今天呢,庭院裡是一片如此可愛的草坪,四周的大樹都像已經長了一百年似的。」

  「這有什麼呢?我喜歡綠草和樹蔭唄。」基督山說。

  「對啊,」德·維爾福夫人說,「以前的大門是沿街的。上次我奇蹟般脫險的那會兒,記得您是把我從街上接進別墅的。」

  「噢,夫人,」基督山說,「可打那以後,我覺著還是從大門望得見布洛涅樹林更好些。」

  「才四天工夫,」莫雷爾說,「真是奇蹟!」

  「可不是,」夏托-勒諾說,「把一座舊別墅從裡到外修葺一新,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這座別墅原先已經破舊不堪,甚至可以說非常荒涼。我記得當年家母曾讓我來看過房子,那還是兩三年前德·聖梅朗先生要出售這座別墅的那會兒。」

  「德·聖梅朗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這麼說,您買下這座別墅以前,它是德·聖梅朗先生的?」

  「好像是吧。」基督山回答說。

  「怎麼,好像是!敢情您都不知道上家是誰?」

  「不知道,所有的事都是管家經手的。」

  「這座別墅至少已經有十年沒住人了,」夏托-勒諾說,「瞧著那些關得嚴嚴實實的百葉窗、緊鎖的房門和庭院的雜草,那景象真是淒涼得很。說實話,要不是業主是位檢察官的老岳父,人家真會以為這是座發生過謀殺案的凶宅哩。」

  直到現在,維爾福沒有碰過一下面前斟著的那三四杯美酒。這會兒他隨手拿起一杯,一飲而盡。

  夏托-勒諾說畢,餐桌上一片靜默。這時,基督山開口了:

  「說來也奇怪,男爵先生,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別墅時,也有這樣的想法;我覺得這地方過於淒清,要不是管家已經代我作主訂了契約,我是不會買它的。大概這傢伙是收了地產經紀人的好處費。」

  「大概是的,」維爾福訥訥地說,想擠出一個笑容來,「不過請您相信,我跟這件行賄案毫無牽連。這座別墅原是德·聖梅朗先生給外孫女的嫁妝的一部分,他想把它賣掉,是因為這座別墅這麼空關著沒人照料,再過三四年說不定就會倒塌的。」

  這回是莫雷爾的臉色變白了。

  「其中,」基督山接著說,「特別有個房間,呵!我的天主!它看上去挺普通,跟別的房間沒有什麼兩樣,掛著紅緞的窗幔,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房間裡有一種悲劇的氛圍。」

  「此話怎講?」德佈雷問,「什麼叫悲劇的氛圍?」

  「一個人的直覺,難道能說得清楚嗎?」基督山說,「有些場合不是有那麼一種氣氛,叫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很淒涼嗎?為什麼?沒人知道。或許是由於觸發了一連串的回憶,或許是因為我們想起了說不定跟此時此地並不相干的某個時間、某個場合。總之,這個房間裡有一種東西,讓我自然地想起了德·岡日侯爵夫人 [7] 和苔絲德蒙娜 [8] 。噯!可也是,既然各位都已用畢晚餐,我何不陪各位去看看呢?隨後我們可以到花園裡去喝咖啡。就算餐後的餘興節目吧。」

  基督山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德·維爾福夫人立起身來,基督山自己也立起身來。其餘的客人也陸續站了起來。

  維爾福和唐格拉爾夫人,彷彿被釘在了座位上,兀自呆了一小會兒。兩人用冰冷無聲的目光,探詢地對望了一眼。

  「聽到沒有?」唐格拉爾夫人說。

  「我們得去。」維爾福邊說邊起身,遞過手臂去讓她挽著。

  賓客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早已三三兩兩往前走去。他們心想,去的地方想必不會限於那個房間,何不趁機參觀一下這座被基督山裝修成宮殿的舊宅呢。因此,眾人都走出了敞開著的客廳大門。基督山瞧著那一對落在後面的男女,眼看他倆也出去了,他才臉帶笑容最後一個走出門去。他的這個笑容,客人們倘若懂得其中的含義,一定會覺得比他們要去看的那個房間更加怕人。

  說話間,大家走過了一個個房間。這些房間都充滿東方的情調,可以靠臥的長沙發和靠墊代替了床,煙管和武器代替了傢俱。一間間大小客廳裡,掛著古典大師最名貴的油畫傑作,精美絕倫的中國刺繡隨處可見,那詭譎奇麗的色彩、匪夷所思的構圖,著實令人歎為觀止。最後,一行人來到了那個房間。

  這個房間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不過,別的房間都已修飾一新,這個房間卻仍然保留著舊貌,而且雖然天色已晚,房間裡還沒點上蠟燭。

  僅僅這兩個原因,已經讓人感到一種陰森的氣氛。

  「呵!」德·維爾福夫人大聲說,「果然挺嚇人的。」

  唐格拉爾夫人也勉強說了一兩句話,但沒人能聽清她說的是什麼。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換意見,得出的結論是這個掛紅窗簾的房間確實有股肅殺之氣。

  「可不是?」基督山說,「你們瞧瞧這張大床放得有多怪,那頂血紅色的床幔有多嚇人!還有這兩張受潮褪色的水粉肖像畫,畫中人蒼白的嘴唇和驚慌的眼神,可不是就像在說:『我看到了!』」

  維爾福變得臉無血色;唐格拉爾夫人倒在壁爐邊的一張長椅上。

  「哦!」德·維爾福夫人笑著說,「您就不怕嗎,謀殺案說不定正好就發生在這張椅子上呢!」

  唐格拉爾夫人倏然而起。

  「噢,」基督山說,「還沒完呢。」

  「還有什麼?」德佈雷問,他注意到了唐格拉爾夫人的失態。

  「哎!是啊,還有什麼呢?」唐格拉爾問,「到目前為止,我想說我還沒看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您說呢,卡瓦爾坎蒂先生?」

  「噢!」那一位回答說,「我們在比薩有烏哥利諾 [9] 塔,在費拉拉有囚禁塔索 [10] 的監獄,在裡米尼有弗蘭采斯加和保祿 [11] 死於非命的臥室。」

  「對。可是你們沒有這個暗梯,」基督山說著,打開一扇遮蔽在床幔後面的小門,「請各位都來瞧瞧,然後談談自己的想法好嗎?」

  「這彎彎繞繞的梯子倒真是挺嚇人的!」夏托-勒諾笑嘻嘻地說。

  「說實話,」德佈雷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喝了希俄斯 [12] 的酒才變得這麼憂鬱,不過這會兒我確實感到,這整座屋子都陰沉沉的。」

  至於莫雷爾,聽到維爾福提起瓦朗蒂娜的嫁妝之後,他就一直愁容滿面,沒有說過一句話。

  「請各位想像一下,」基督山說,「有那麼個奧賽羅或是德·岡日神甫 [13]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漆黑的夜晚,抱著一具可怕的屍體,一步一步地走下這座梯子,他急於把屍體埋掉,因為,即使瞞不過天主的眼睛,他至少還想瞞過世人的眼睛!」

  唐格拉爾夫人一陣暈眩,倒在了維爾福的臂彎裡,而維爾福也得把背靠在牆上,才能勉強支撐住自己。

  「哦!天哪!夫人,」德佈雷喊道,「您怎麼啦?您的臉色這麼蒼白!」

  「她還能怎麼呢!」德·維爾福夫人說,「這還不簡單?不就是因為基督山先生盡對我們說些嚇人的故事嗎。想必他想把我們都嚇死喲。」

  「是啊,」維爾福說,「您瞧,伯爵,您把夫人們嚇著了。」

  「您怎麼了?」德佈雷低聲問唐格拉爾夫人。

  「沒什麼,沒事兒,」她強打起精神說,「我只想透透空氣,沒事兒。」

  「我陪您到花園裡去好嗎?」德佈雷邊說,邊把手臂伸給唐格拉爾夫人挽住,向暗梯走去。

  「不,」她說,「不。還是待在這兒好。」

  「說真的,夫人,」基督山說,「您剛才受驚了,要緊不要緊啊?」

  「不要緊,先生,」唐格拉爾夫人說,「不過您可真會講故事。想像出來的事情,說得就像真的一樣。」

  「噢!我的主啊,您說得對,」基督山笑吟吟地說,「這只不過是個想像力的問題罷了。對呀,我們為什麼不能設想這個房間是位剛做母親的少婦的臥室呢?這張圍著紅色帷幔的床,就是盧喀那女神 [14] 光臨過的那張產床,而這座暗梯,是為了方便醫生或奶媽悄沒聲息地上上下下,不至於打擾產婦的休息,說不定做父親的也抱著熟睡的孩子從這兒下去呢……」

  伯爵描繪的這幅寧馨的場景,並沒能讓唐格拉爾夫人安下神來。她發出一聲呻吟,這回當真是暈過去了。

  「唐格拉爾夫人不舒服,」維爾福結結巴巴地說,「或許還是把她送上馬車吧。」

  「噢!主哪!」基督山說,「我忘了帶嗅瓶了!」

  「我這兒有。」德·維爾福夫人說。

  說著,她把一隻嗅瓶遞給基督山,裡面裝的紅色液體,就是伯爵上次給愛德華試過,效果非常靈驗的那種藥劑。

  「啊!……」基督山從德·維爾福夫人手裡接過瓶子。

  「是的,」德·維爾福夫人輕輕地說,「我照您說的試過了。」

  「成功了?」

  「我想是的。」

  唐格拉爾夫人已經給抬進隔壁的房間。基督山往她嘴唇上滴了一滴紅色液體,她甦醒過來。

  「哦!」她說,「多可怕的夢啊!」

  維爾福在她的手腕上用力捏了一把,讓她知道她這不是在做夢。

  大家在找唐格拉爾先生。原來,他向來對想入非非的事情不感興趣,所以剛才那會兒已經下得樓來,到花園裡跟老卡瓦爾坎蒂先生談論從裡窩那到佛羅倫斯修建一條鐵路的計畫了。

  基督山好像很失望似的。他挽住唐格拉爾夫人的胳膊,陪她走進花園。只見唐格拉爾先生坐在卡瓦爾坎蒂父子倆中間,正喝著咖啡。

  「說真的,夫人,」基督山對她說,「我沒有把您嚇壞吧?」

  「沒有,先生,不過您也知道,周圍事物給人的印象,是跟我們所處的心境相關的。」

  維爾福擠出一個笑容,說道:

  「所以您得明白,有的東西只是一種假設,一個幻象……」

  「哦,」基督山說,「信不信由您,可我確信在那個房間裡,真的發生過一樁謀殺案。」

  「您可得當心,」德·維爾福夫人說,「咱們有位王室檢察官在場哦。」

  「好呀,」基督山回答說,「既然如此,我就趁這個機會做一下陳述吧。」

  「陳述?」維爾福說。

  「是的,當著證人的面。」

  「這一切都有趣極了,」德佈雷說,「要是真有個謀殺案,我們就有事可做,不愁消化不良嘍。」

  「真有謀殺案,」基督山說,「請從這兒走,各位。來啊,德·維爾福先生;只有向有關司法官員所做的陳述,才能有效呢。」

  基督山一手挽著唐格拉爾夫人,一手抓住維爾福的手臂,把王室檢察官一路拽到了樹蔭最濃的那棵梧桐下面。

  其餘的賓客也跟了過來。

  「瞧,」基督山說,「這兒,就在這個位置(說著他用腳踩了踩地面),我吩咐手下人挖坑培些鬆軟的沃土,好讓老樹重新有個生機。他們挖著挖著,碰到一口箱子,確切地說是碰到了一口箱子的鐵皮,打開箱子一看,裡面是一副新生嬰兒的骨架。我想這總不是幻影吧?」

  基督山感覺得到唐格拉爾夫人的手臂變得僵硬起來,而維爾福的手腕則在發抖。

  「新生嬰兒?」德佈雷說,「唷!我看這一來問題嚴重嘍。」

  「噯,」夏托-勒諾說,「我剛才沒說錯吧,屋子跟人一樣,也有心有臉,它們內心的東西也會反映在臉相上。這座別墅這樣陰沉沉的,是因為它在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它受到良心的譴責,是因為它包藏了一樁謀殺案。」

  「喔!誰說這是一樁謀殺案?」維爾福說,他還想做最後的掙扎。

  「怎麼!把一個嬰兒活埋在花園裡,還不是謀殺案?」基督山大聲說,「那您把這叫作什麼呢,王室檢察官先生?」

  「誰說是活埋的?」

  「如果是死嬰,為什麼要埋在這裡?花園絕不是墓地。」

  「殺害嬰兒,在法國要判什麼罪?」卡瓦爾坎蒂少校隨口問道。

  「喔!我的天主!要殺頭的。」唐格拉爾回答說。

  「噢!要殺頭啊。」卡瓦爾坎蒂說。

  「我想是的……對不對,德·維爾福先生?」基督山問。

  「對,伯爵先生。」檢察官回答說,這嗓音簡直已經不像人的聲音。

  基督山看出自己安排的這幕場景,已經使這對男女快要崩潰了。他不想窮追到底。

  「還有咖啡呢,各位,」他說,「我看我們是把咖啡給忘記了。」

  說著,他把客人們帶到草坪中央的一張桌子旁邊。

  「說實話,伯爵先生,」唐格拉爾夫人說,「我居然這麼經受不住,說起來怪難為情的。不過您那些可怕的故事,確實讓我心裡很不好受。我想請您允許我先坐下。」

  說完她癱坐在一張椅子上。

  基督山對她欠了欠身,然後走到德·維爾福夫人旁邊。

  「我想唐格拉爾夫人還需要用一下您的嗅瓶。」他說。

  但趁德·維爾福夫人還沒走到女友身邊的當口,檢察官已經湊在唐格拉爾夫人耳邊輕聲說:

  「我得和您談一次。」

  「什麼時候?」

  「明天。」

  「哪兒?」

  「在我辦公室……到檢察院吧,那兒最安全。」

  「我會去的。」

  這時,德·維爾福夫人過來了。

  「謝謝您,親愛的朋友,」唐格拉爾夫人說,勉強笑了笑,「沒事兒,我覺得好多了。」

  [1] 阿皮西烏斯:古羅馬(西元前一世紀)著名的美食家。他撰寫的菜譜,保存在《烹飪十書》中流傳到了後世。

  [2] 西方人有克萊奧派特拉吃珍珠(而不是珠粉)之說,以極言這位埃及女王的奢靡。羅棱佐·美第奇喝金水云云,當亦為極言這位佛羅倫斯共和國僭主、綽號「豪華者」的美第奇家族代表人物的豪富。

  [3] 拉丁文:就愛做不可能之事。

  [4] 普林尼(西元23—西元79):古羅馬作家,著有百科全書式的《博物志》,共三十七卷。

  [5] 奧斯蒂亞:義大利城市。

  [6] 盧庫魯斯(西元前117—前56):古羅馬統帥,西元前七四年任執政官。曾遠征東方,擴大羅馬疆界至黑海沿岸一帶。

  [7] 德·岡日侯爵夫人(1637—1667):法國歷史上以美貌著稱的貴婦人,被丈夫三兄弟謀殺。

  [8] 苔絲德蒙娜: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中的女主人公,被聽信讒言、妒火中燒的丈夫奧賽羅掐死。

  [9] 烏哥利諾:比薩暴君,後被政敵囚於塔中餓斃。

  [10] 塔索(1544—1595):義大利詩人,曾精神失常並遭監禁。

  [11] 弗蘭采斯加是義大利裡米尼城貴族祈安啟托的妻子,身患殘疾的祈安啟托發現妻子與他弟弟保祿的私情後,用刀殺死兩人。但丁在《神曲·地獄篇》中描寫過弗蘭采斯加的形象。

  [12] 希俄斯:愛琴海中屬土耳其的一個小島,風景優美,盛產各種水果,尤以所產葡萄酒著名。

  [13] 德·岡日神甫:德·岡日侯爵夫人的小叔,謀害德·岡日侯爵夫人的主謀。

  [14] 羅馬神話中司生育的女神。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44

第六十四章 乞丐

  夜色漸漸變濃。德·維爾福夫人表示了想回巴黎城裡去的意思,這正是唐格拉爾夫人想表示而不敢表示的——她心裡其實一直在七上八下的。

  德·維爾福先生見妻子這麼表示,當即提出他倆先告辭。他請唐格拉爾夫人乘坐他的馬車回城,以便他的妻子可以在路上照顧她。至於唐格拉爾先生,他跟卡瓦爾坎蒂先生談興正濃,剛說到辦實業的節骨眼上,對周圍發生的事情全然不加注意。

  基督山剛才對德·維爾福夫人說起嗅瓶的時候,已經注意到德·維爾福先生湊近唐格拉爾夫人在說話。儘管維爾福把聲音壓得很低,就連唐格拉爾夫人也只能勉強聽清,但鑒於檢察官目前的處境,伯爵猜到了他對她說話的內容。

  伯爵沒有挽留客人。於是莫雷爾、德佈雷和夏托-勒諾也起身告辭,各自上馬而去。兩位夫人登上德·維爾福先生的雙篷馬車。唐格拉爾呢,他對老卡瓦爾坎蒂愈來愈著迷,邀他坐自己的轎式馬車同回巴黎。

  至於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他朝停在門口等他的那輛雙輪輕便馬車走去。一個穿制服的年輕僕人,模樣就像漫畫上的英國人那樣逗人發笑,正踮起腳牽住高大的鐵灰色轅馬。

  安德莉亞在飯桌上很少說話。他是個機靈的小夥子,生怕自己會在這些有錢有勢的賓客面前說些蠢話,何況,在這些賓客中間,還有一位讓他睜得大大的眼睛睃上一眼就覺得心裡發怵的王室檢察官呢。

  後來他又讓唐格拉爾先生給纏住了,那位銀行家瞧著威風凜凜的老少校和有幾分靦腆的兒子,眼見基督山對他倆異常客氣、殷勤備至,心想自己準是碰上了帶兒子到巴黎社交界來增添閱歷的一位大富豪。

  於是他帶著難以形容的欣羡的神情,出神地望著那顆在少校小指頭上閃閃發亮的大鑽石——咱們這位少校可是個老謀深算的人,他怕留著那筆錢會有不測,所以已經把現金換成了值錢的東西。飯後,唐格拉爾先生仍以談實業、旅遊為由,設法把話頭拉到父子倆的生活境況上來。而這對父子,事先知道他們的進帳得靠唐格拉爾的銀行支付,一個是那筆一次付清的四萬八千法郎,另一個是那筆五萬利弗爾的年金,所以兩人都對這位銀行家笑臉相迎、曲意奉承——他們感激涕零的心情得有個地方吐露才行,要不是盡力克制,他們會跑去跟銀行家的僕人握手的。

  有件事,尤其令唐格拉爾對卡瓦爾坎蒂刮目相看,甚至不妨說肅然起敬。卡瓦爾坎蒂恪守賀拉斯的格言:nil admirari [1] ,所以我們看到,他在席間只是說了在哪個湖裡可以捉到最肥的七鰓鰻,稍稍顯露了一下知識的淵博,隨後在吃自己面前那盆七鰓鰻時,他始終沒開金口。唐格拉爾因此認定,這種珍饈佳餚,對這位顯赫的卡瓦爾坎蒂家族成員來說,想必是家常便飯,大概他們平日在盧卡家中就常吃瑞士運去的鱒魚和布列塔尼 [2] 運去的龍蝦,正像伯爵的七鰓鰻從富札羅湖運來,鱘魚從伏爾加河運來一樣。所以,他極為熱忱地回應了卡瓦爾坎蒂的下述表示:

  「明天,先生,我想登門拜訪,和您談些業務上的事情。」

  「先生,」唐格拉爾說,「我不勝榮幸,恭候駕臨。」

  接著,他向卡瓦爾坎蒂建議,如果少校先生捨得跟兒子分開一會兒的話,他想用自己的馬車送少校先生回王子飯店。

  卡瓦爾坎蒂回答說,兒子早已習慣於獨立生活,有自己的馬和車子,何況他倆來的時候就不是一起來的,所以他認為完全不妨分頭回去。

  於是少校登上了唐格拉爾的轎式馬車。銀行家坐在他的身邊,心裡對此人有條不紊的經濟頭腦佩服不已,要知道,他每年給兒子五萬法郎,這就是說他的財產每年能有五六十萬利弗爾的定期利息哪。

  至於安德莉亞,他有意顯擺,在那兒呵責僕人,理由是那年輕僕人沒把車子停在臺階前面,而是停在了別墅大門口,他得走上三十來步路才上得了車。

  年輕僕人順從地聽他呵責,左手抓緊頻頻倒腳的轅馬的嚼環,右手把韁繩遞給安德莉亞。安德莉亞接過韁繩,輕捷地把一隻擦得鋥亮的皮靴踩在馬車踏板上。

  這當口,一隻手搭到了他的肩頭。年輕人轉過臉來,心想大概是唐格拉爾或者基督山有話忘了說,要趕在他離去前告訴他。

  但來人既不是銀行家,也不是伯爵。只見眼前是一張陌生的臉,膚色曬得很黑,滿臉都是鬍子,兩隻眼睛紅寶石似的炯炯發光,嘴角掛著嘲諷的笑容,一口白牙長得很整齊,三十二顆牙一顆不缺,銳利得如同豺狼的牙齒。

  頭髮灰白的腦袋上,包著一塊紅格子頭巾;一件又髒又破的粗帆布罩衣,裹在又高又瘦、骨節突出的軀幹上,這副骨頭架子,讓人覺得一走路就會喀喇喀喇作響似的。安德莉亞第一眼望見的那只搭在肩頭的手,相對於這人的身軀來說大得出奇。究竟是年輕人憑藉車燈的亮光認出了這張臉,還是對方怕人的模樣把他給嚇著了,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他打了個哆嗦,倏地向後縮去。

  「您要幹什麼?」他問。

  「對不起!爺們,」那人把手舉到紅頭巾上說,「沒準我驚嚇了您,可我有話跟您說哪。」

  「晚上還討什麼飯。」年輕僕人說著做了個手勢,想幫主人趕走這個討厭傢伙。

  「我可不是討飯,漂亮小夥子,」陌生人訕笑著對僕人說,那僕人見了這笑容嚇得躲了開去,「我只要跟您的爺們說兩句話,約莫半個月前,他差我去辦事來著。」

  「喂,」安德莉亞故作鎮靜地說,不想讓僕人看出他的驚慌,「您要怎麼樣,朋友?有話快說。」

  「我要……」包紅頭帕的人低聲說,「要你發發善心,別讓我走回巴黎去。我又睏又乏,又沒像你那樣美美地吃過一頓,我快要撐不住啦。」

  這種奇特的親熱勁兒 [3] 使年輕人打了個寒顫。

  「喂,」他對那人說,「您到底要怎麼樣?」

  「呃!我要你讓我坐上這漂亮的車子,送我回去。」

  安德莉亞臉色變白,但沒作聲。

  「喔!我的天主,一點沒錯,」包紅頭帕的人把手插進衣袋,用挑釁的眼光看著年輕人,「我就是這麼個主意,你聽見了嗎,我的小貝內代托?」

  這個名字看來觸動了年輕人,只見他俯身過去對僕人說:

  「我確實差這個人去辦過點事,這會兒他來向我報告情況。您先走一程,到了城門口就雇輛馬車回去,別弄得太晚了。」

  那僕人滿腹狐疑地走了。

  「您得讓我先找個隱蔽的地方吧。」安德莉亞說。

  「喔!這還不容易?我這就送你去個好地方;你等著。」包紅頭帕的人說。

  說著他牽住轅馬的嚼環,把雙輪輕便馬車往前拉到一個地方。那果然是個誰也看不見安德莉亞屈尊跟一個乞丐說話的地兒。

  「喔!我呀,」他對安德莉亞說,「坐這漂亮車子,可不是為了顯擺。不,我只是因為累了,再說,也還有點事兒,得跟你談一談。」

  「喂,您上車來。」年輕人說。

  真可惜那會兒光線太暗,要不然,瞧著這個無賴大大咧咧地往繡花軟墊上一靠,坐在年輕文雅的趕車人身旁,可真是妙不可言。

  安德莉亞駕著馬車駛過了社區裡的最後一座房舍,一路上沒對身旁的同伴說一句話。而那人呢,笑嘻嘻地一聲不吭,彷彿坐在這麼漂亮的一輛馬車上兜風,感到滿心歡喜似的。

  出了奧特伊,安德莉亞四下裡張望一下,確信沒人能看見或聽見了,就停住馬車,叉起雙臂對包紅頭帕的人說:

  「嘿!您幹嘛要來攪得我不安寧呢?」

  「可你,我的孩子,幹嘛要騙我呢?」

  「我怎麼騙您了?」

  「怎麼騙我?虧你還問?咱倆在瓦爾橋分手那會兒,你對我說要去皮埃蒙和托斯卡納,可根本沒那回事,你是上巴黎來了。」

  「這礙您什麼事了?」

  「沒礙我什麼事。這不,我還巴不得能沾點光呢。」

  「哼!」安德莉亞說,「這麼說,您是在打我的主意囉。」

  「瞧你!這話說得有多難聽。」

  「您打錯主意了,卡德魯斯師傅,我警告您。」

  「哎!我的天主!你別發火嘛,孩子。你該知道倒楣背時是怎麼個滋味吧。呃!倒楣背時的人是要眼紅的。我以為你跑到皮埃蒙和托斯卡納去當faccino [4] 或cicerone [5] 混飯吃了。我打心眼裡頭憐惜你,就像憐惜自己的孩子一樣。你知道我以前是一直叫你『我的孩子』的。」

  「說下去,說下去。」

  「別不耐煩嘛,瞧你這火爆性子!」

  「我是耐著性子呢。快,把話講完。」

  「後來我冷不丁瞥見你帶著僕人,坐著馬車,穿著簇新的衣服打蓬佐姆城門出來。嗨!敢情你是發現了一座礦,還是弄到了個證券經紀人的差事?」

  「所以,您就像剛才說的那樣,眼紅啦?」

  「沒這事,我挺高興,高興得真想對你表示一下祝賀,孩子!可我沒件像模像樣的衣服,所以我挺識相,沒讓自己來連累你。」

  「還識相呢!」安德莉亞說,「您居然當著我僕人的面來跟我說話。」

  「唉!沒辦法呀,我的孩子!我什麼時候能逮住你,就什麼時候跟你說話唄。你有好馬,有好車,當然就滑得像條鰻魚了。要是我今晚上碰不著你,只怕就再也碰不著你嘍。」

  「您這不也看見了,我沒躲起來。」

  「你是挺快活的,我也巴不得能這樣。可現在,我老是東躲西藏的:我還得擔驚受怕,生怕你不認我呢。不過,你還是認了我,」卡德魯斯帶著陰鷙的笑容說,「呣,你還挺夠朋友。」

  「說吧,」安德莉亞說,「您想要怎麼樣?」

  「你不肯對我說『你』,這可不好啊,貝內代托,我的老夥計。當心哪,你可別把我惹急了。」

  這恫嚇把年輕人的火氣按捺了下去:火氣被一陣涼風刮跑了。

  他放開韁繩,讓轅馬一路小跑前進。

  「你對一個,就像你剛才說的,一個老夥計這麼幹,卡德魯斯,」他說,「對你沒什麼好處;你是馬賽人,我是……」

  「敢情你現在知道自己是哪兒人啦?」

  「沒有。可我是在科西嘉長大的。你又老又倔;我年輕,但也是強脾氣。在咱們這樣的人中間,靠恫嚇是沒用的,有事得心平氣和地解決。如果說你老是揹運,而我卻總是交好運,這難道能怪我嗎?」

  「你真的交好運了?敢情僕人不是雇來的,馬車不是租來的,你身上衣服也不是借來的?好呀,太棒了!」卡德魯斯說,眼睛裡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喔!既然你能找到我,你當然早就都看到,都知道了,」安德莉亞說,他的情緒愈來愈激動,「要是我也像你這樣,頭上包著塊布頭,肩上披件髒兮兮的衣服,腳上穿雙破鞋子,你就不會來認我了。」

  「你瞧,你這不是小看人嗎,孩子,這就不對啦。既然我找到了你,我憑什麼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弄件埃爾伯夫 [6] 花呢外套穿穿呢?我知道,你心腸好,你要是有兩件衣服,準會給我一件。從前我也總把我那份湯和豆子分給你,不是嗎?那會兒你可真餓。」

  「沒錯。」安德莉亞說。

  「瞧你那胃口喲。現在你的胃口還這麼好?」

  「可不是。」安德莉亞笑呵呵地說。

  「那你剛才在那位親王家裡準是大吃大喝來著!」

  「他不是親王,是伯爵。」

  「伯爵?挺有錢,呃?」

  「對,可你別想打這主意。這位先生看上去可不是好惹的。」

  「喔!我的天主!你放心吧!沒人想要對你的伯爵怎麼樣,他就留給你一個人去受用吧。不過,」卡德魯斯的嘴邊又浮上了剛才那種陰鷙的笑容,「這得付點代價,你明白吧?」

  「行,你要多少?」

  「我看每個月有一百法郎……」

  「嗯?」

  「我的日子……」

  「一百法郎?」

  「還不行,這你也明白。不過要是有……」

  「有多少?」

  「有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很快活了。」

  「這是兩百。」安德莉亞說。

  說著他往卡德魯斯手裡放了十枚金路易。

  「好嘞。」卡德魯斯說。

  「每個月,你在月頭上去找看門人,照樣拿這麼多。」

  「喏!你又在小看人了!」

  「怎麼了?」

  「你讓我去跟那些用人打交道。不,你得知道,我可只跟你打交道。」

  「好吧!那就這樣,你來找我,每個月只要我拿到我的錢,你也就少不了你那份。」

  「哎唷!我看我是沒看錯人呐,你真是個有良心的好孩子。好運氣讓你這樣的人給碰上,真是老天有眼。來,給我講講你是怎麼交上好運的。」

  「你幹嘛要知道這個呢?」卡瓦爾坎蒂問。

  「怎麼!又瞧不起人啦!」

  「不是。好吧!我找到了我爸爸。」

  「真爸爸?」

  「管它呢!只要他給錢讓我花……」

  「你就認他喊他;這沒錯。你爸爸是誰?」

  「卡瓦爾坎蒂少校。」

  「他對你滿意不滿意?」

  「到現在為止,看上去還挺滿意。」

  「誰幫你找到這個爸爸的?」

  「基督山伯爵。」

  「就是你剛才去他家的那個人?」

  「對。」

  「喂,想法子讓他給我弄個爺爺當當,既然他在幹這檔子買賣。」

  「好吧,我會跟他說起你的。可你眼下打算幹什麼行當呢?」

  「我?」

  「對,你。」

  「你心眼可真好,還替我操這份心。」卡德魯斯說。

  「我想,既然你對我這麼關心,」安德莉亞說,「我也總該聽聽你的打算呀。」

  「說得有理……我要找幢像樣的房子租個房間,穿一身體面的衣服,每天讓人刮一次鬍子,再上咖啡館去看看報紙。晚上,跟哪個捧角兒的一塊兒去看看歌舞表演。我要看上去像個退休的麵包鋪老闆,我一直盼著有這麼一天。」

  「行,很好!要是你想實現這個計畫,安安分分地過日子,那就再好不過了。」

  「您就像波舒哀先生 [7] !……你呢,你打算當什麼人?……貴族院議員?」

  「哦!」安德莉亞說,「誰知道呢?」

  「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沒準就是這麼個議員……可是遺憾哪,世襲制廢除了。」

  「就別談政治了,卡德魯斯!……現在你要有的東西已經有了,我們也到地兒了,你快下車,跑得遠遠的吧。」

  「不行,親愛的朋友!」

  「什麼,不行?」

  「你想想看哪,孩子。頭上裹著塊紅頭帕,腳上差不多連鞋都沒穿,口袋裡什麼身份證明也沒有,卻有十個金路易,還不說原來就剩下一些,加在一塊兒就有兩百法郎呐。人家準會把我在城門口給扣住!到那時候我要辯白,就只能告訴他們這十枚金幣是你給我的。這一來,就會又是調查,又是傳訊,一旦他們知道我是沒請假就離開土倫的,就會把我押回地中海岸邊。我又得變成那個一〇六號,甭想再做退休麵包鋪老闆的美夢啦!不行,我的孩子;我得體體面面地待在京城裡。」

  安德莉亞皺緊眉頭。卡瓦爾坎蒂先生的這個叫名兒子,就像他自己說的,發起強勁來可不是好惹的。他停了一會兒,朝四下裡很快地掃了一眼。目光剛掃完這道探視的弧線,一隻手就彷彿在無意間伸進了背心口袋,在裡面扣住一把小手槍的扳機。

  而就在這時,眼睛一直沒離開同伴的卡德魯斯,也把雙手放到背後,緩緩地抽出一把西班牙長匕首。這把匕首是他平時帶著防身的。

  這兩個朋友,正如我們看到的,確實稱得上臭味相投,彼此都摸透了對方的心思。安德莉亞像沒事人似的,把手從口袋裡縮回來,放到紅棕色的唇髭上摩挲一陣。

  「好卡德魯斯,」他說,「你準會把日子過得挺滋潤。」

  「過起來看唄。」加爾橋客棧的老闆回答說,一邊把刀插回袖管。

  「那好呀,咱們進城去吧。不過,你要過城門,怎樣才能不讓人起疑心呢?我看你這身打扮,坐車比步行更危險。」

  「別急,」卡德魯斯說,「會有辦法的。」

  他摘下安德莉亞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撿起被趕下車的僕人留在車座上沒帶走的大翻領寬袖長外套,披在自己身上。然後,他裝出大戶人家僕人賭氣的神態,彷彿他是看著主人親自駕車心裡憋屈似的。

  「那我呢,」安德莉亞說,「就這麼光著頭?」

  「啐!」卡德魯斯說,「風這麼大,你的帽子給吹掉了嘛。」

  「行,」安德莉亞說,「那就趕路吧。」

  「誰讓你停下的?」卡德魯斯說,「可不是我吧?」

  「噓,別作聲!」卡瓦爾坎蒂說。

  兩人順順當當地過了城關。

  到第一個岔路口,安德莉亞停住,卡德魯斯跳下車去。

  「哎!」安德莉亞說,「僕人的外套,還有我的帽子!」

  「噢!」卡德魯斯說,「你不想讓我感冒吧?」

  「那我呢?」

  「你還年輕,可我呀,已經開始老嘍。再見了,貝內代托!」

  說著,他一頭鑽進小路,消失得無影無蹤。

  「唉!」安德莉亞長歎一聲,「在這世上誰也甭想永遠幸運哦!」

  [1] 拉丁文:遇事勿大驚小怪。

  [2] 法國西北部突出在大西洋上的半島。

  [3] 指此人對安德莉亞改用昵稱「你」。

  [4] 義大利文:腳夫。

  [5] 義大利文:導遊。

  [6] 法國城市,以紡織業著稱。

  [7] 波舒哀(1627—1704):法國作家,曾任主教和宮廷教師。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45

第六十五章 夫妻間的一幕

  三個年輕人在路易十五廣場分了手,也就是說,莫雷爾走林蔭大道,夏托-勒諾過大革命橋,而德佈雷沿河堤往前,各自策馬而去。

  莫雷爾和夏托-勒諾,想必是回自己的安樂窩——眼下議員在議院講臺上演講時還這麼說,在黎塞留劇院上演的劇本也還這麼寫。但德佈雷則不然;到了羅浮宮的邊門,他就往左拐,縱馬穿過競技廣場,跑過聖羅克街,折進米肖迪埃爾街,跟德·維爾福先生的雙篷馬車同時到達唐格拉爾先生府邸門前。那輛馬車因為要先把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送到聖奧諾雷區府上,然後再送男爵夫人回家,所以也才剛到。

  德佈雷是府上的常客,所以逕自騎馬先進庭院,下馬把韁繩甩給一個僕人後,回到馬車跟前去接唐格拉爾夫人,讓她扶著他的手臂步入府內。

  大門關上,男爵夫人和德佈雷踏進庭院。

  「您怎麼啦,艾米娜?」德佈雷說,「伯爵說的故事,那個隨口瞎編的故事,怎麼會把您嚇成這樣?」

  「因為今兒晚上我本來心情就不好,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回答說。

  「不,艾米娜,」德佈雷說,「您這話我可不信。剛到伯爵府上那會兒,您精神好極了。唐格拉爾先生的脾氣是有點讓人受不了,這沒錯;不過我知道您有辦法對付他的壞脾氣。準是有人冒犯了您。告訴我吧;您當然知道,我決不允許有人對您放肆無禮。」

  「您想錯了,呂西安。我不騙您,」唐格拉爾夫人說,「就是我對您說的這個原因,當然,他的壞脾氣您也看見了,可我覺得那是不值得跟您說的。」

  顯而易見,唐格拉爾夫人處於一種神經質的煩躁不安的狀態,而這種煩躁的情緒,往往是連她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或者說,正如德佈雷所猜想的,她在精神上受到了某種刺激,但她不願意把它告訴任何人。德佈雷熟知氣郁頭暈是女人的一個生活內容,所以他就此打住,等待一個更適當的時機,或是進一步發問,或是讓她proprio motu [1] 做出解釋。

  男爵夫人在臥室門前遇到科爾奈麗小姐。

  科爾奈麗小姐是男爵夫人的心腹侍女。

  「歐仁妮小姐在做什麼?」唐格拉爾夫人問道。

  「她練了一晚上琴,」侍女回答說,「後來就睡了。」

  「可我好像聽見還有琴聲?」

  「那是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歐仁妮小姐在床上聽她彈琴。」

  「好,」唐格拉爾夫人說,「進來幫我換裝吧。」

  三人都進了臥室。德佈雷側身靠在一張寬寬的長沙發上,唐格拉爾夫人帶著科爾奈麗小姐走進盥洗室。

  「親愛的呂西安先生,」唐格拉爾夫人隔著門簾說,「您不是老在抱怨歐仁妮不肯跟您說話嗎?」

  「夫人,」呂西安撫弄著男爵夫人的小狗說,這只小狗知道他是夫人的熟客,所以慣於對他撒嬌,「說這話的可不止我一個人。我記得莫爾塞夫先生有一天就向您抱怨過,說他從未婚妻嘴裡簡直引不出一句話來。」

  「這倒是真的。」唐格拉爾夫人說,「但我想,最近說不定哪天上午,情況會有所變化,您會看見歐仁妮走進您的辦公室呢。」

  「我的辦公室?」

  「我的意思是說大臣的辦公室。」

  「幹嘛?」

  「請您給她弄份歌劇院的聘約!說真的,我從沒見到一個人,居然會對音樂這麼癡迷。對一個上流社會的小姐來說,這太出格了!」

  德佈雷微微一笑。

  「嗯!」他說,「只要她來是得到男爵和您的同意的,我們就會給她辦妥這份聘約,而且儘量使這份聘約跟她的身價相稱。雖說我們實在沒有錢,恐怕難以給一位像她這樣的天才支付酬金。」

  「行了,科爾奈麗,」唐格拉爾夫人說,「這兒沒您的事了。」

  科爾奈麗退了出去。稍過一會兒,唐格拉爾夫人穿著一件迷人的寬鬆長裙出來,走過去坐在呂西安身旁。

  然後,她若有所思地摩挲起西班牙小狗來。

  呂西安默默地望著她,稍過片刻才開口說:

  「哎,艾米娜,請對我實話實說:是不是有什麼事,讓您感到心煩?」

  「沒有。」男爵夫人回答說。

  然而,她覺得透不過氣,於是立起身來,吸了一口氣,對鏡子裡望去。

  「今晚上我的樣子挺怕人。」她說。

  德佈雷笑吟吟地立起身來,想安慰一下男爵夫人。正在這時,房門突然打開了。

  唐格拉爾先生出現在門口;德佈雷又坐了下來。

  聽見開門的聲音,唐格拉爾夫人轉過身去,用一種她甚至不屑於掩飾的驚訝的神情看著丈夫。

  「晚上好,夫人,」銀行家說,「晚上好,德佈雷先生。」

  男爵夫人想必以為,他這麼突如其來地闖進來,其用意不外乎彌補一下适才晚宴上出言不遜的過錯。

  她擺出一副凜然的姿態,回過臉對著呂西安,不去搭理丈夫。

  「那就請給我讀點什麼吧,德佈雷先生。」她說。

  德佈雷見唐格拉爾突然進來,略微有些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這麼鎮定,他也鎮定下來,伸手拿過一本書來,書裡夾著一把螺鈿嵌金的裁紙刀。

  「對不起,」銀行家說,「不過您待得這麼晚會累著的,男爵夫人。已經十一點了,德佈雷先生又住得挺遠。」

  德佈雷一下子愣住了。倒不是因為唐格拉爾的口氣居然這麼鎮靜和彬彬有禮,而且因為在這鎮靜和彬彬有禮後面,他聽出了唐格拉爾今晚一反常態地準備不按妻子心意行事的決心。

  男爵夫人也吃了一驚,並且以一道目光表現出了這種驚愕。做丈夫的要不是正在看報上的公債收盤價格,這道目光想必是會讓他有所反應的。

  結果這道如此傲慢的目光白費了勁,全然沒有收效。

  「呂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說,「請您聽著,我沒有半點想睡覺的意思,而且我今兒晚上有一大堆話要對您說,所以您得通宵聽著,哪怕您站著打瞌睡我也不管。」

  「悉聽您的吩咐,夫人。」呂西安冷冷地回答說。

  「親愛的德佈雷先生,」這回是銀行家開口了,「我勸您別跟自己過不去,非要在今天晚上聽唐格拉爾夫人說這些蠢話,因為您明天再聽也不遲。而今天晚上得歸我,要是您不介意的話,我想趁今天晚上跟我妻子談件很重要的事情。」

  這一擊又準又狠,呂西安和男爵夫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兩人對望一眼,像要從對方那兒得到一點幫助,來抵禦這種攻擊似的。但是一家之主不可抗拒的權威得勝了,做丈夫的占了上風。

  「請別以為我是要趕您走,親愛的德佈雷先生,」唐格拉爾接著說,「不,完全不是。只不過有個意想不到的情況,使我感到非得在今晚跟男爵夫人談一談不可:這種事在我是極其難得的,所以我想您不至於會因此生我的氣吧?」

  德佈雷訥訥地說了幾句什麼話,欠了下身子,就拔腳往外走,慌亂中竟撞在牆角上,就像《阿達莉》 [2] 裡的拿單一樣。

  「真叫人難以置信,」帶上房門後,他暗自心想,「平日裡我們總是嗤笑這些做丈夫的,可他們要占我們上風,竟這麼不費吹灰之力!」

  呂西安走後,唐格拉爾就坐在他剛才坐的那張長沙發上,合攏那本攤開的書,擺出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也去撫弄那只小狗。但小狗對他不像對德佈雷那麼友好,居然想咬他的手;他拎起它的頸脖,把它往房間另一邊的長椅上甩去。

  小東西在半空中發出一聲慘叫。但落到長椅上以後,它蜷縮在軟墊後面,被這種不尋常的待遇嚇得既不敢吱聲,也不敢動彈。

  「您知道嗎,先生?」男爵夫人泰然自若地說,「您可是大有長進了。往常您只不過是粗俗;今天晚上您可是粗暴了。」

  「這是因為今天晚上我的脾氣比往常更壞。」唐格拉爾回答說。

  艾米娜鄙夷地望著銀行家。平日裡,這樣的目光會激怒倨傲的唐格拉爾;但今晚他卻好像視而不見。

  「您脾氣壞,關我什麼事?」男爵夫人說,丈夫的不動聲色惹惱了她,「它跟我有什麼關係?您只管自己留在肚子裡生悶氣就行,要不帶到您的辦公室去也行。既然您付錢給那些職員,您的壞脾氣就衝他們去發吧!」

  「此言差矣,夫人,」唐格拉爾回答說,「恕我無法從命。我的職員是我的派克托勒斯河 [3] ,這話我記得是德莫斯迪埃 [4] 先生說的吧,我可不想把水攪混,妨礙它靜靜地流淌。他們都是些誠實可靠的人,他們在為我掙錢,我付給他們的錢,跟他們為我出的力相比,是微乎其微的。所以我不會衝他們發脾氣;我要衝著發脾氣的,是吃了我的飯,騎了我的馬,還要抽掉我的銀根的人。」

  「誰抽您的銀根了?請您說說清楚,先生。」

  「哦!請儘管放心,就算我在跟您打啞謎,我想要不了一會兒,您也就能猜出謎底的。」唐格拉爾說,「抽我銀根的,就是讓我在一個小時裡虧掉七十萬法郎的人。」

  「我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先生。」男爵夫人說,她想掩飾自己的激動,也想掩飾臉上的紅暈。

  「不,您應該非常明白,」唐格拉爾說,「不過,如果您硬要說不明白,那我可以告訴您,我剛在西班牙公債上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咦!這就怪了,」男爵夫人冷笑一聲說,「難道您的損失要我來承擔責任?」

  「您說呢?」

  「您損失七十萬法郎,怎麼是我的錯呢?」

  「反正不是我的錯。」

  「我可早就有言在先,先生,」男爵夫人尖刻地說,「您別跟我說什麼銀根不銀根的。這種話,我在父母家也好,在前夫家也好,都是從來不會聽見的。」

  「這我當然相信囉,」唐格拉爾說,「他們全都連大子兒也沒有一個。」

  「那又怎麼樣?我在他們那兒聽不見銀行的行話,可我在這兒,從早到晚聽得耳朵發漲。攥著埃居點來點去的聲音,叫我聽了就膩煩,而您這副嗓門,比那更討厭。」

  「說真的,」唐格拉爾說,「這可太奇怪了!我還以為您對我的業務非常感興趣呢!」

  「我!誰讓您想到這麼個傻念頭的?」

  「您呀。」

  「嘿!這可真怪了!」

  「可不是。」

  「我倒要請問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

  「噢!我的天主!事情很簡單。二月裡,您主動對我提起海地公債的事兒。您說您夢見一艘大船駛進勒阿弗爾港,船上捎來的消息說,大家原以為要到希臘曆的朔日 [5] 才能還本的公債馬上就要兌現了。我是知道您睡著時有多清醒的。所以我差人暗地裡買下了所有能吃進的海地公債,結果賺了四十萬法郎,其中十萬法郎一個子兒不少地給了您。這筆錢您按自己的心意派了用場,那不關我的事。

  「三月裡就是鐵路承築權的事了。三家公司同時投標,提出的擔保數額全都一樣。您對我說您的直覺,嗯,雖然您總是說自己不懂生意經,我卻注意到您的直覺在有些事情上是很靈驗的,您對我說您的直覺使您相信,那家叫南方公司的會攬到承築權。

  「我當即買下這家公司三分之二的股份。果然,這家公司得到了承築權,跟您預料的一樣。股票價格漲了三倍,我進帳一百萬法郎,其中二十五萬給了您當私房錢。這二十五萬法郎您是怎麼用的?」

  「您到底有完沒完,先生?」男爵夫人喊道,氣惱和焦躁使她渾身打戰。

  「少安毋躁,夫人,我就要說到正題了。」

  「謝天謝地!」

  「四月裡,您去大臣府上吃飯。席間談起西班牙局勢,您聽到一段很機密的對話,說的是放逐唐·卡洛斯的事情。於是,我就買進了西班牙公債。後來唐·卡洛斯果然被流放了,我在查理五世重渡比達索亞河的那天賺了六十萬法郎。這六十萬法郎裡,您得了五萬埃居。那些錢是歸您的,您愛怎麼用就怎麼用,我並不想過問。不過,您今年拿進了五十萬利弗爾,這可不假吧。」

  「唔,後來呢,先生?」

  「啊!對,後來!後來事情就慘嘍。」

  「您說話兜什麼圈子……其實……」

  「我是怎麼想就怎麼說,這就夠了……後來後來,這個後來才不過是三天以前呢。得,三天以前,您跟德佈雷先生談論政治,您從他的口風裡聽出唐·卡洛斯已經逃回西班牙了。於是我拋出公債,消息一傳開,弄得人心惶惶,我簡直不是賣出,而是送出了。第二天才發現那消息是假的,可是這個假消息已經讓我賠掉了七十萬法郎!」

  「那又怎麼樣?」

  「怎麼樣!既然我賺進的時候,分您四分之一,那麼我虧本的時候,您也該賠我四分之一。七十萬法郎,四分之一就是十七萬五千法郎。」

  「您這話說得太離譜了。說真的,我不明白您幹嘛要把德佈雷先生的名字攪和進去。」

  「因為,要是您手頭沒有我要的這十七萬五千法郎,您就得向您的朋友去借,而德佈雷先生就是您的朋友。」

  「呸!」男爵夫人喊道。

  「喔!請別激動,別嚷嚷,也別演戲,夫人,否則您就要逼得我說這話了:我在這件事裡看到的,是德佈雷先生在您今年給他的這五十萬利弗爾旁邊暗自冷笑,心想這下子總算找到了一個連最精明的賭棍也找不到的辦法,那可是個贏了不必下賭本、輸了不必賠錢的好賭法。」

  男爵夫人想要發作。

  「無恥!」她說,「您敢說您不知道,現在您在對我說些什麼混帳話嗎?」

  「我不說我知道,也不說我不知道,我只對您說一點:您且好好想想,自從實際上您已不是我妻子,我也不是您丈夫的這四年以來,我做得怎麼樣,稱不稱得上始終如一。就在關係破裂前不久,您說想跟那位剛在義大利劇院走紅的男中音學聲樂。我呢,也想跟那位載譽倫敦的女舞星學跳舞。這一來,我總共就付了將近十萬法郎的學費。我一句話也沒說:家庭生活,貴在相安無事嘛。十萬法郎,換來你我精通聲樂和舞蹈,也還劃得來。可沒過多久,您說您討厭唱歌,又想跟一位大臣秘書學外交了。我就讓您去學。您當然明白,既然您是用私房錢出學費,那就跟我不相干。但是現在,我發現您是在用我的錢,我一個月得花七十萬法郎去付您的學費。夠了!夫人,到此為止吧。要麼這位外交官……免費授課,那我對他還可以容忍。要麼他從此別再進我的門;您聽明白了沒有,夫人?」

  「哦!這太過分了,先生!」驚愕的艾米娜大聲說,「你簡直太不要臉了。」

  「喔,」唐格拉爾說,「我不勝欣慰地看到,您也不見得遜色,這正應了句老話:『嫁誰像誰。』」

  「胡說!」

  「沒錯,盡說這些沒意思,咱們還是冷靜地分析一下吧。我從來不插手您的事情,除非那樣做是為了您好。所以,請您也像我一樣。我的錢不關您的事,您是這麼說的吧?那好。您的錢您自己去擺弄,不用把錢往我這兒塞,但也別把我的錢往外扒。何況,誰知道這是不是有人耍政治手腕,衝我來的『雅納克的一擊』 [6] 呢。說不定大臣瞧我持反對意見,本來就心裡惱火,又見我深孚眾望,更加急紅了眼,於是就串通德佈雷先生,想把我搞個破產完事呢?」

  「哪會有這種事!」

  「也說不定。事情是有點蹊蹺……一份誤傳的急報!從沒聽說過這種事,真是叫人難以置信。最後兩個急報站發送的訊號,居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這是為我設的套。」

  「先生,」男爵夫人口氣軟了下來,「我想您大概還不知道,這個雇員已經被革職了,聽說還要對他提出起訴,拘捕令也已經發了,但沒等搜捕的人到,他就先溜了。這就表明,他不是發瘋就是自知有罪……這是一次誤傳。」

  「是啊,一次誤傳!它讓一群傻瓜看笑話,讓大臣一宵沒睡覺,讓內閣秘書先生塗掉好些紙頭。而它對我,意味著七十萬法郎的損失哪。」

  「可是,先生,」艾米娜突然換了種口氣說,「照您的說法,所有這一切都是德佈雷先生造成的。既然如此,這些話您為什麼不去直接對德佈雷先生說,卻來對我說呢?您指控一個男人,幹嘛衝著一個女人開腔呢?」

  「我認得什麼德佈雷先生?」唐格拉爾說,「您以為我願意去認識他?以為我想知道他出些什麼主意?以為我想乖乖地聽他的話?以為是我願意去賭一把嗎?不,是您幹的這一切,不是我!」

  「可我想,既然您也賺進過……」

  唐格拉爾聳聳肩膀。

  「有的女人耍了一兩次花招,沒在全巴黎鬧得滿城風雨,就自以為是了不起的天才,其實這才是蠢貨!您就想想您是怎麼對丈夫隱瞞自己的放蕩行為的吧,這只不過是些毛孩子玩的把戲,您那些場面上的女友,有一半都在玩這種把戲。一般來說,做丈夫的是寧可閉著眼睛不看的。您的所作所為,無非是對她們平庸的模仿而已。可我不一樣:我什麼都看在眼裡,而且始終是睜著眼睛在看。這十六年來,縱使您能瞞住腦子轉的念頭,您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卻沒法瞞過我的眼睛。您呢,暗地裡還自以為得計,以為把我全然蒙在了鼓裡。結果怎麼樣?結果,由於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從德·維爾福先生直到德佈雷先生,您的這些朋友,沒有一個不是在我面前嚇得發抖的。所以,沒人膽敢藐視我一家之主的地位——這也正是我對您的唯一要求。他們誰也不敢在您面前,像我今天談論他們這樣地談論我。我可以允許您讓人覺得我可憎,但我不能容忍您讓人覺得我可笑。尤其是,我絕對禁止您讓人來弄得我破產。」

  他把維爾福的名字說出口之前,男爵夫人還能挺住。但一聽到這個名字,她臉色唰的一下變白了,整個人像安了彈簧,騰地立起身來,雙手前伸,就像是要驅走一個幻影。她朝丈夫走上三步,彷彿要把那秘密從他身上連根刨出來似的,她不清楚丈夫究竟是否知道這個秘密,吃不準他是並不摸底呢,還是出於老謀深算,正像他唐格拉爾對什麼事都得算計一番那樣,不想一下子亮出底牌。

  「德·維爾福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您究竟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夫人,您的前夫德·納爾戈恩先生既不是哲學家,也不是銀行家,或者他也許既是哲學家又是銀行家,所以當他看到您在他離家九個月後竟然懷了六個月的身孕,而他面對一位王室檢察官,又深感無能為力的時候,就含怨或者抱恨而死了。我是個粗人,這一點我不僅知道,而且還挺得意:我從事商業活動之所以成功,一半靠的也就是這一點。您的前夫,他為什麼不去幹掉維爾福,卻自己鬱悶而死呢?就因為他沒有銀根做後盾。可是我,我有我的銀根做後盾。那位合夥人德佈雷先生讓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要是他承擔他那份損失,我們就繼續合夥幹,要不然,他就得向我承認他已經破產,拿不出這十七萬五千法郎了。那樣一來,他就得像所有宣告破產的傢伙一樣,滾得遠遠的。哦,我的天主!我知道他是個挺可愛的年輕人,當他的消息準確時,他的確挺可愛,可是一旦他的消息不準,社交圈裡比他出色的人,少說也有五十個。」

  唐格拉爾夫人完全嚇呆了。她兀自掙扎,還想回擊一下,但終於力不從心地倒在了扶手椅上。她眼前浮現出維爾福的形象、晚宴的情景,以及近來一連串怪異的不幸事件。這個好端端的家,接二連三遭到打擊,寧靜舒適的氣氛,讓蜚短流長的議論給攪亂了。儘管她竭力做出昏厥的樣子,但唐格拉爾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他什麼話也不說,打開房門回自己房間而去。結果,當唐格拉爾夫人從半昏厥的狀態恢復過來時,不禁感到自己像是做了場噩夢。

  [1] 拉丁文:主動地。

  [2] 法國劇作家拉辛以聖經故事為題材的悲劇。

  [3] 據希臘神話,佛律癸亞王彌達斯貪戀財富,求神賜予點物成金術。酒神狄俄尼索斯教他點金術後,他觸摸到的食物都變成黃金,以致無法進食。他再次向神祈禱,狄俄尼索斯授以解脫之法,即在派克托勒斯河中沐浴。

  [4] 德莫斯迪埃(1760—1801):法國作家,拉辛(1639—1699)的後代。

  [5] 羅馬古曆中每月第一天為朔日,而希臘曆本中取消了朔日這一名稱,故稱「希臘曆的朔日」,類似於說「猴年馬月」。

  [6] 德·雅納克男爵(1505—1572後)是法國貴族。在一次當著亨利二世和眾多朝臣的面進行的決鬥中,他在快要落敗時,突然向對手的膝彎刺去,這一擊很出乎對手的意料。以後即以「雅納克的一擊」比喻出其不意的突然打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46

第六十六章 婚姻計畫

  上面那幕場景過後的第二天。平日到了這時候,德佈雷總會在去辦公室的路上,順道過來看一下唐格拉爾夫人。這會兒庭院裡卻不見他馬車的影子。

  這時差不多是中午十二點半,唐格拉爾夫人吩咐備車外出。

  唐格拉爾藏身窗簾背後,窺視這次在他意料之中的外出。他吩咐僕人,唐格拉爾夫人一回家,就馬上來告訴他。但直到兩點,她還沒回來。

  兩點鐘唐格拉爾吩咐套馬,驅車前往議院,登記就預算問題發言。

  從正午到兩點這段時間,他待在書房拆看信件,心情愈來愈壞,在紙上隨手亂塗了一通數字。他也接待了幾位客人的來訪,其中包括卡瓦爾坎蒂少校。這位少校依然是一身藍制服,依然是那麼刻板、莊重,他在昨晚約定的時間準時到達,跟銀行家談妥了有關事宜。

  唐格拉爾在議院發言時情緒非常激動,對內閣的抨擊也比以往更為激烈。從議院出來,他吩咐驅車前往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

  基督山在家;但他有客人,所以請唐格拉爾先生在客廳稍等片刻。

  銀行家等在客廳裡,卻見房門打開,一個神甫打扮的人走了進去。看來他跟伯爵非常熟悉,所以無須像他唐格拉爾這樣等在外面——他向銀行家稍一欠身,就走進房間去了。

  過了一會兒,神甫剛才進去的那扇門又打開,基督山走了出來。

  「對不起,」他說,「親愛的男爵,我有位朋友布索尼神甫剛到巴黎,想必您剛才是看到他進去的。我們有很久沒見面了,所以我不忍心馬上就丟下他。希望這個理由,能讓您原諒我勞您這麼久等。」

  「瞧您說的,」唐格拉爾說,「沒事兒。是我來得不巧,我這就告辭。」

  「哪兒的話!快請坐吧。喔,天哪!您這是怎麼了?看上去愁容滿面的。說實話,您這模樣讓我非常吃驚。一個愁眉苦臉的金融家,就像劃過天空的彗星,是災難降臨世上的預兆。」

  「親愛的先生,」唐格拉爾說,「這些天來我運氣很壞,盡碰上些倒楣事。」

  「喔!我的天主!」基督山說,「您是指您在交易所栽了跟頭?」

  「不,那樁事我已經不覺得怎麼樣了,至少這幾天是這樣吧。特利雅斯特的一家銀行倒閉,卻把我搞得夠嗆。」

  「是嗎?您說的不會就是雅科波·曼弗雷迪的那家銀行吧?」

  「正是這家銀行!您想想,這位先生跟我不知道打過多少年交道了,我們每年的業務往來,少說也有八九十萬法郎。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從來沒有脫過期。這傢伙出手就像親王……付起款來乾脆俐索。這次我先墊了一百萬給他,到頭來這個見鬼的雅科波·曼弗雷迪卻來了個止付!」

  「真有這事?」

  「這種倒楣事簡直是聞所未聞。我向他支取六萬利弗爾,結果錢沒拿到,支票退了回來。我手裡還有一張他簽過字的四十萬法郎匯票,這個月底到期,由他在巴黎的代理人承兌。今天是三十號,我派人去取錢。嘿!好傢伙,那個代理人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再添上西班牙公債那檔子事,我這個月底過得真夠慘的。」

  「西班牙公債您虧了一筆錢,此事當真?」

  「一點不假。一下子損失七十萬法郎,真慘。」

  「您是個老到的高手,怎麼會栽這樣的跟頭呢?」

  「唉!這是我妻子的錯。她夢見唐·卡洛斯逃回了西班牙。她很相信夢見的事情,按她的說法,這是磁性感應。所以她每次做夢,都相信夢見的事情早晚會發生。我信了她的話,同意她去作證券交易。她有自己的小金庫和證券經紀人,可到頭來,還是栽了跟鬥。沒錯,那不是我的錢,是她自己的錢。可不管怎麼說,您明白,做妻子的虧了七十萬法郎,做丈夫的是不會毫無覺察的。哎!這件事您居然沒聽說?它早就鬧得滿城風雨嘍。」

  「對,我也有所耳聞,可是不知道詳情。而且,對交易所這種事情,我是一竅不通的。」

  「您從來不作證券交易?」

  「我怎麼做得了呢?我忙自己的進帳都忙不過來,所以除了管家,我還雇了兩個人,一個跑腿,一個管帳。回頭來說西班牙公債:我覺得男爵夫人不見得完全是做夢夢見的吧,唐·卡洛斯回國的消息,好像報上也登過?」

  「這麼說,報上的消息,您都是相信的囉?」

  「絕非如此。不過,一向正派的《信使報》,我覺得是個例外。它刊登的都是急報傳送的可靠消息。」

  「嗯,怪就怪在這兒,」唐格拉爾說,「唐·卡洛斯逃回西班牙的消息,恰恰就是急報傳送過來的。」

  「那麼,」基督山說,「這個月您就差不多損失了一百七十萬法郎?」

  「不是差不多,是確確實實這個數。」

  「喔!對於一份三等的資產來說,」基督山用同情的口吻說,「這可夠慘的。」

  「三等!」唐格拉爾說,他覺得有點丟面子,「您這是什麼意思?」

  「大致上,」基督山說,「我把富人的資產分成三等:一等資產,二等資產和三等資產。擁有家產、土地、礦業,加上在法國、奧地利、英國這些國家的固定進款,折合下來總額在一億左右的,我稱為一等資產。擁有礦業開採或合股企業的股份、總督的轄地、親王的采邑,還有不超過一百五十萬法郎的年俸,合在一起總額有五千萬的,我稱為二等資產。最後一等是指靠複利盈利的財產,以及一份並不穩定的收益——這種收益會受他人意志或機遇好壞的影響,比如說,一家銀行的倒閉,一條急報消息的誤傳,都會對這種收益有所影響;擔著風險的投機生意,盈虧要碰運氣,而這種運氣相對於大自然博大無邊的威力而言,只能說是微不足道的。總之,所有這些虛虛實實的資財加在一起,有一千五百萬的,我稱之為三等資產。您的情況大致上也就是這樣,沒錯吧?」

  「沒錯,沒錯!」唐格拉爾回答說。

  「照這樣下去,不出六個月,」基督山不慌不忙地接著說,「一份三等資產就玩兒完了。」

  「哦!」唐格拉爾勉強笑著說,「這您也說得太快了點!」

  「那麼就算七個月吧,」基督山仍用剛才的語氣說,「請告訴我,您有沒有這樣想過,一百七十萬的七倍,就差不多是一千兩百萬……沒有?嗯!您也有道理,因為要是這麼一想,您就再也不敢投資了。金融家手裡的資本,就好比文明人身上的那層皮嘛。我們穿著多少有點奢華的衣服,那就是我們的信用;但人一死,就只剩張皮了。同樣,當您從交易所裡退出來的時候,您也只剩下那份去掉虛頭的資產,那頂多不過是五六百萬吧;因為三等產業實際上就不過是表面總額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而已,這就像行駛中的火車頭,全因為有煙霧籠罩著,看上去才多少顯得龐大些。嗯!在您這份五百萬的實際資產中,您已經損失了差不多兩百萬,而且您的資產總數和信用也都相應地受了損失。這就是說,親愛的唐格拉爾先生,您已經皮綻血流了,再這樣折騰三四番,就該咽氣了。嘿嘿!當心啊,親愛的唐格拉爾先生。您需要錢嗎?要不要我借給您一些?」

  「聽您這麼演算法,可真叫人心驚肉跳!」唐格拉爾大聲說,極力掩飾自己的沮喪,裝出一副豁達的樣子,「可到那時候,其他幾筆生意賺的錢,早已進了我的銀箱。傷口流出去的血,可以靠營養補回來嘛。我在西班牙吃了敗仗,在特利雅斯特也損了兵、折了將,可我在印度的船隊會滿載金銀財寶而歸,墨西哥的先遣隊也會為我找到幾座礦。」

  「那太好了!不過,傷口還在,再有一筆損失,傷口就又會綻開的。」

  「不會的,我做事向來萬無一失,」唐格拉爾使出江湖騙子自吹自擂的勁頭往下說,「誰也別想扳倒我,除非先有三個政府垮臺。」

  「謔!這樣的事也有過呢。」

  「除非田裡不長莊稼。」

  「七頭肥牛和七頭瘦牛的故事 [1] 您還記得吧。」

  「除非大海乾涸,像法老時代一樣。可是海也有幾個呢!再說就算海水退了,船隊也還能頂商隊用。」

  「那敢情好,真是太好了,親愛的唐格拉爾先生,」基督山說,「我想我是弄錯了,該把您的資產歸在二等才對。」

  「我想我應該能有這樣的榮幸。」唐格拉爾帶著那種刻板的笑容說,這種笑容留給基督山的印象,猶如那些蹩腳畫家抹在廢墟上方的慘澹的月亮。「不過,既然咱們談到了業務,」唐格拉爾接著說,他很高興能有機會改變一下話題,「我挺希望能得到您的指點,看看我有哪些地方能為卡瓦爾坎蒂先生效勞的。」

  「那還不好辦嗎,給他錢就是了——如果他有開戶票據給您,而您又認為那票據沒問題的話。」

  「毫無問題!今天早上他親自拿來一張憑票即付的四萬法郎的支票,上面有布索尼神甫的簽字,還有您的背書。您瞧,我當場就點了四十張方票給他。」

  基督山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還有,」唐格拉爾繼續說,「他給他兒子在我銀行裡開了個戶頭。」

  「可以請問一下他給那位年輕人多少款額嗎?」

  「每月五千法郎。」

  「一年六萬法郎。果然不出我所料,」基督山聳聳肩膀說。「這些卡瓦爾坎蒂都太窮酸了。一個月五千法郎,他準備叫一個年輕人怎麼過日子呀?」

  「不過您也明白,要是這位元年輕人需要多拿幾千法郎的話……」

  「別透支給他,他老頭會不認帳的。您不瞭解這些義大利富翁:他們都是些十足的吝嗇鬼。他開這個戶頭,由哪家銀行作的保?」

  「喔!是方濟銀行,佛羅倫斯一家最好的銀行。」

  「我不是說您會吃倒賠帳,我絕無此意;不過我還是想提醒您別超出擔保書條款的規定範圍。」

  「莫非您不放心這個卡瓦爾坎蒂?」

  「不是!只要他簽個字,我可以馬上給他墊付一千萬。老卡瓦爾坎蒂的家業,是我剛才跟您說過的二等資產,親愛的唐格拉爾先生。」

  「可是他看上去挺平常的!我還當他就不過是個少校哩。」

  「您這已經是在恭維他了。的確如您所說,他這人其貌不揚。我第一次見到他,他給我的印象就是個佩著兩塊光板肩章的落魄老中尉。不過義大利人都這德性,當他們沒有像東方魔術師那樣叫人看得眼花繚亂的時候,活脫就是些猶太老爺子。」

  「那年輕的好些。」唐格拉爾說。

  「對,他或許還有些靦腆,不過總的來說,我看他還可以。不過我也為他擔心。」

  「為什麼?」

  「因為,您在我家裡見到他的那次,他差不多還是初次踏進社交界,至少我是這麼聽說。他跟一個很嚴厲的家庭教師一起出門旅行過,但從沒來過巴黎。」

  「這些貴族身份的義大利人,習慣上都是在自己的圈子裡通婚的,是不是?」唐格拉爾像是不經意地問道,「他們喜歡靠聯姻把財產合併起來。」

  「的確,通常都是這樣。但是卡瓦爾坎蒂是個怪人,為人處世都與眾不同。依我看,他把兒子帶到法國來,是要讓他在這兒結門親事。」

  「您這麼認為?」

  「我這麼確信。」

  「您瞭解這位元年輕人的財產情況嗎?」

  「問題就在這兒;有人說他有幾百萬,也有人說他身無分文。」

  「依您看呢?」

  「您不應當讓我的看法來左右您;這畢竟是個人的看法。」

  「那麼依您看……」

  「依我看,所有這些當年的權臣驍將——卡瓦爾坎蒂家族統率過軍隊,也管轄過幾個省——他們都把自己的百萬家產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這秘密只告訴長子,然後再告訴下一代的長子,一代一代傳下去。證據就是他們的臉全都蠟黃乾癟,活像共和國時代的弗羅林 [2] ——這是他們看多了金幣,看得臉也變成了金幣模樣的緣故。」

  「一點不錯。」唐格拉爾說,「還有一個證據,就是誰也沒見過這些人有一丁點兒地產。」

  「就算有也少得可憐。據我所知,卡瓦爾坎蒂就只有盧卡的那座宅邸。」

  「喔!他有座宅邸!」唐格拉爾笑出了聲,「那已經挺不錯啦。」

  「對,可他把寬敞的屋子租給了財政大臣,自己住在一個小房子裡。呣!我剛才說了,這傢伙吝嗇得很。」

  「行啦,您別再寒磣他了。」

  「您聽我說,我跟他根本談不上熟悉:我想我總共就見過他三次。我知道的這些情況,都是布索尼神甫和他自己告訴我的。布索尼神甫今天早上說起過卡瓦爾坎蒂關於兒子的計畫,我的印象是,他不想再眼看自己的大宗財產躺在義大利睡大覺,因為那是個死氣沉沉的國家,他想找個辦法,或是在法國,或是在英國,讓自己的幾百萬家產再生些錢出來。不過有一點還是要請您注意,雖然我本人絕對信任布索尼神甫,但這些情況我只是說說而已,是不能負責的。」

  「沒關係;謝謝您給我推薦的主顧,這個姓氏為我的銀行存戶名冊增光不少。我跟我的出納主任解釋過卡瓦爾坎蒂家族的背景,他聽了也深感榮幸。嗯,有件事想順便問一下,這些人給兒子娶親時,是不是要給他一筆財產呐?」

  「哦,我的主啊!那要看情況而定。我認識的一位元義大利親王,是托斯卡納最顯赫的貴族,富得像座金礦。他的幾個兒子結婚,凡是合他心意的,就給幾百萬財產,不合他心意的,就只給一筆每月三十埃居的年金。拿安德莉亞來說吧,倘若他是按父親的意思結的婚,做父親的說不定就會給他一百萬,兩百萬,或者三百萬。比如說,他要是娶了一位銀行家的女兒,做父親的就可以從親家的銀行裡得到好處,那當然很好;可是,萬一親家倒是銀行家,做公公的卻不喜歡做媳婦的,那就對不起,卡瓦爾坎蒂老爹會把銀箱鑰匙轉上兩圈,鎖得緊緊的。到頭來安德莉亞老弟就只得像那些巴黎的紈褲子弟一樣,靠玩紙牌、擲骰子時做手腳,來撈點小錢嘍。」

  「敢情這個小夥子會找個巴伐利亞或秘魯的公主;敢情他想頭戴冠冕,從波托西 [3] 一路前往黃金國吧?」

  「不見得,阿爾卑斯山南邊的那些名門望族,也常和平民百姓通婚。他們就像朱庇特 [4] ,喜歡跟凡人通婚。噢!您問這些問題,親愛的唐格拉爾先生,是不是打算跟安德莉亞攀親啊?」

  「說實話,」唐格拉爾說,「我看這筆生意挺不錯;而我麼,就是個生意人。」

  「我想不是和唐格拉爾小姐吧?您不會想讓阿爾貝在可憐的安德莉亞脖子上抹一刀吧?」

  「阿爾貝!」唐格拉爾聳聳肩膀說。「啊!可不是,他對這事還挺關心呐。」

  「我聽說他跟令嬡是訂了婚的吧。」

  「是這麼回事,德·莫爾塞夫先生和我,我倆曾經談起過這樁婚事。不過德·莫爾塞夫夫人和阿爾貝……」

  「您的意思,總不見得是這門親事不般配吧?」

  「嘿!我看唐格拉爾小姐配配德·莫爾塞夫先生,真是不在話下嘍!」

  「當然,唐格拉爾小姐的嫁妝一定很豐厚,這我毫不懷疑,尤其只要是急報不再出什麼岔子的話。」

  「哦!不光是嫁妝的問題。哎,順便問一句……」

  「嗯!」

  「您這次請客,為什麼沒有請莫爾塞夫和他的父母呢?」

  「我邀請了他們,可是莫爾塞夫說他要陪德·莫爾塞夫夫人到迪耶普去旅遊,有人建議德·莫爾塞夫夫人到海濱去呼吸點新鮮空氣。」

  「對嘍,對嘍,」唐格拉爾放聲大笑,「那敢情對她有好處。」

  「為什麼?」

  「因為她年輕時呼吸的就是這種空氣。」

  基督山像是沒注意到這句俏皮話似的,讓它就這麼滑了過去。

  「不過,」伯爵說,「雖說阿爾貝比不上唐格拉爾小姐那麼有錢,但您不能否認他出身名門吧。」

  「就算是吧,但我也挺喜歡自己的門第。」唐格拉爾說。

  「那是自然,您的大名深孚眾望,為您的爵號增光不少。但是像您這樣的聰明人,想必不會不明白,由於一種根深蒂固、無法消除的偏見,通常人們都認為,一個有五世紀淵源的世家,跟一個只有二十年歷史的新貴相比,門第要高得多。」

  「恰恰就是這個緣故,」唐格拉爾說著,做出一個他自以為是譏諷挖苦的笑臉,「我才寧可要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而不要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先生。」

  「可我以為,」基督山說,「莫爾塞夫家族是不會比卡瓦爾坎蒂家族遜色的。」

  「莫爾塞夫家族!……唔,親愛的伯爵,」唐格拉爾說,「您是位體面人,對嗎?」

  「我想是的吧。」

  「您想必懂紋章學?」

  「懂一點兒。」

  「那好!請您瞧瞧我這紋章的顏色,這要比莫爾塞夫紋章上的顏色可靠得多。」

  「此話怎講?」

  「我雖然不是世襲的男爵,但我至少是叫唐格拉爾。」

  「那又怎麼樣?」

  「他卻不叫莫爾塞夫。」

  「什麼,他不叫莫爾塞夫?」

  「連邊兒也沾不上。」

  「這是怎麼回事!」

  「我這男爵是冊封的,所以我是個男爵;他那伯爵是他自己封的,所以他根本不是伯爵。」

  「這不可能。」

  「請聽我說,親愛的伯爵,」唐格拉爾接著說,「德·莫爾塞夫先生是我的朋友,更確切地說,是三十年的老相識。您知道,我這個人並不怎麼看重爵號,因為我沒忘記自己的出身。」

  「這表明了一種極其謙虛,更確切地說,一種極其驕傲的態度。」基督山說。

  「嗯!當我是個小職員的時候,莫爾塞夫還只是個漁夫。」

  「那時候他叫什麼名字?」

  「費爾南。」

  「全名呢?」

  「費爾南·蒙代戈。」

  「您能確定?」

  「那還用說!我從他手裡買過那麼些魚,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那麼,您幹嘛還要把女兒嫁到他家去呢?」

  「因為,費爾南和唐格拉爾兩人都是暴發戶,兩人都封了爵,發了財,骨子裡我倆是彼此彼此。要說不一樣,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有話柄捏在人家手裡,而我沒有。」

  「什麼話柄?」

  「沒什麼。」

  「喔!對了,我明白啦。您說的這些話,讓我記起了費爾南·蒙代戈的名字;我在希臘時聽人說起過這個名字。」

  「跟阿裡帕夏有關?」

  「正是。」

  「這始終是個謎,」唐格拉爾說,「說實話,只要能揭開這個謎,花再多的錢我也在所不惜。」

  「這並不難哪,如果您真想知道的話。」

  「怎麼說?」

  「想必您跟希臘方面也有業務往來?」

  「那當然!」

  「跟約阿尼納呢?」

  「哪兒都有……」

  「行,您就寫封信給約阿尼納的同行,請他告訴您,一個名叫費爾南的法國人,在阿裡-台佩萊納遇難的事件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說得對呀!」唐格拉爾大聲說,猛地立起身來,「我今天就寫!」

  「寫吧。」

  「我這就去寫。」

  「要是您得到什麼揭醜的消息……」

  「就來告訴您。」

  「非常感謝。」

  唐格拉爾匆匆走出房門,快步來到馬車跟前。

  [1] 見《聖經·舊約·創世記》。埃及法老夢見七頭肥牛和七頭瘦牛。約瑟釋夢說,這表示七個豐年後會有七個荒年。後來果然應驗。

  [2] 十五世紀佛羅倫斯共和國發行的一種金幣。

  [3] 波托西:玻利維亞城市,建於1546年,古時以銀礦資源豐富著稱。

  [4] 羅馬神話中的大神,等於希臘神話中的最高天神宙斯。他和凡人結合生了許多半神半人的英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47

第六十七章 檢察官的辦公室

  我們暫且撇下坐車急駛而去的銀行家,再來追蹤唐格拉爾夫人的晨游。

  前面說過,十二點半時分,唐格拉爾夫人吩咐備車出門。

  馬車朝聖日爾曼區的方向而去,駛入馬札蘭街,停在新橋巷前。

  唐格拉爾夫人下車穿過小巷。她身上的裝束非常簡單,看上去就是一個早上出門的穿著雅致的女人。

  到蓋內戈街,她叫了一輛出租馬車,直駛此行目的地阿爾萊街。

  剛坐進車廂,她就從袋裡掏出一塊厚實的黑面紗,兜在寬邊草帽上。然後她重新戴上帽子,拿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對效果感到挺滿意:現在旁人除了她那白皙的雙手和明亮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什麼了。

  出租馬車越過新橋,穿過多菲納廣場,駛進了阿爾萊街法院。車夫剛打開車門接過車錢,唐格拉爾夫人就匆匆下車,步履輕盈地跨上臺階,快步走進法院的休息室。

  早上,法院裡總有許多案子要審理,總有許多當事人要接待。這些當事人一般很少注意女人;唐格拉爾夫人穿過休息室時,只有十來個正在等候律師的女人看了她幾眼。

  德·維爾福先生的候見室裡擠滿了人。但唐格拉爾夫人甚至連姓名都無須通報;她剛進門,一個執達員就起身迎上前來,問她是不是檢察官先生事先約見的,得到她肯定的答覆後,就領她從一條外人不得入內的通道來到德·維爾福先生的辦公室。

  檢察官坐在一張扶手椅裡,背朝著門,正在寫東西。他聽見房門打開,執達員說「請進,夫人!」和房門隨後關上的聲音,卻沒做任何動作。但執達員的腳步聲剛一消失,他立刻轉過身來,跑去鎖上門,拉好窗簾,朝四下裡仔細地瞧了一遍。

  他確信沒人能看見辦公室裡的情況,也沒人能聽見裡面的聲音,便放下心來說道:

  「夫人,謝謝您準時前來。」

  他拉過一把椅子給唐格拉爾夫人,她馬上坐下,因為她的心怦怦直跳,快要透不過氣來了。

  「夫人,」檢察官把扶手椅轉過半圈坐定,這樣他跟唐格拉爾夫人就是面對面了,「我已經有很久沒有機會跟您單獨敘談了。不過我很抱歉,今天我倆相見,面臨的是一場痛苦的談話。」

  「先生,您已經看見了,儘管這場談話我肯定要比您感到痛苦得多,可我還是在第一時間就來了。」

  維爾福苦笑了一下。

  「是啊,」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對唐格拉爾夫人說話,而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複述心裡想的念頭,「真是一點不錯,我們做過的每件事,果然都留下了它的痕跡,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我們在人生歷程上每走過一步,就像爬蟲在沙地上蠕行,留下的是一條長長的印痕!哦!對許多人來說,這條印痕就是他們的淚痕呵!」

  「先生,」唐格拉爾夫人說,「您想必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對嗎?那就請您給我一點寬容吧。這房間,曾經有多少罪人打著戰,羞愧難當地走進這房間呵。而現在,輪到我滿含羞愧,渾身打戰地坐在這張椅子上了!……哦!您瞧,我得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讓我自己明白我並不是一個罪孽深重的女人,您也並不是令人畏懼的審判官。」

  維爾福搖搖頭,歎了口氣。

  「而我,」他說,「我卻在告訴自己,我此刻不是在審判席,而是在被告席上。」

  「您?」唐格拉爾夫人驚愕地說。

  「對,我。」

  「我想,在您這方面,先生,是由於自責過嚴才誇大了事態。」唐格拉爾夫人說,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霎時間又閃過了一道怯怯的亮光。「您剛才說的那些印痕,在熱情奔放的青年時代,是誰也免不了的。在激情的深處,在歡愉的背後,總會留下些許內疚。正因為如此,福音書,不幸的人這一永恆的精神支柱,才列舉了那麼些罪孽深重的少女和通姦淫亂的婦人的故事,告訴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她們最終是怎樣改邪歸正,受人讚美的。所以,回想起年輕時在譫妄中犯下的過失,我想天主也許是會寬恕我的,因為我這些年來所受的折磨,即便不足以蠲免我的罪愆,至少也能贖補我的罪過了。而你們這些男人,沒人會來責怪你們,風流韻事只會抬高你們的身價。所以您,還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呢?」

  「夫人,」維爾福說,「您是瞭解我的;我不是個虛偽的人,至少我不會好端端地裝出一副虛偽的樣子來。如果說我的額頭是蹙緊的,那是因為我的愁苦使它蒙上了陰雲;如果說我的心像石頭一樣堅硬,那是因為它承受的打擊使它變成了這樣。我在年輕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在我訂婚的那天晚上,當我們大家在馬賽河道街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的時候,我並不是這樣的。但從那以後,我自己變了,我周圍的一切也變了。我耗盡精力去追求那些難以企及的東西,而在這艱難的攀登中,那些有意無意,或是由於他們本人的意願,或是純粹出於偶然擋了我的道,讓我沒法接近我的目標的人,我都要毫不留情地把他們踩下去。然而,一個人熱切地想得到的東西,想從擁有它們的人手裡得到,或者奪到的東西,往往總是被那些人死死地看守住的。因而,我們的過錯,十有八九是在『必須如此』的似是而非的藉口下鑄成的。事情過後我們才發現,這樁在亢奮、恐懼和譫妄中鑄下的過錯,本來是可以避免,可以不讓它發生的。與它不同的那種正當的做法,我們當時由於盲目不曾看到,這會兒卻清楚地顯現在眼前,又容易,又簡單。你不禁會責問自己,為什麼我偏偏那樣做,而不是這樣做呢?然而,你們這些夫人們,你們幾乎從來也不會受到這種悔疚的折磨,因為當時做出決定的往往並不是你們,你們的不幸往往是別人加在你們身上的,你們的過失往往只是別人的罪過。」

  「但不管怎樣,先生,這一點您總該同意吧,」唐格拉爾夫人回答說,「如果說我犯過一樁過失,即使這樁過失完全是我一個人的責任,昨天晚上我也已經受到嚴厲的懲罰了。」

  「可憐的女人!」維爾福握住她的手說,「對您這麼纖弱的女子來說,這確實是太嚴厲了,有兩次您差點兒就經受不住了,可現在……」

  「怎麼?」

  「噢!我必須對您說……請鼓起您的全部勇氣來吧,夫人,因為您前面還有路要走。」

  「我的主啊!」唐格拉爾夫人驚恐地喊道,「到底還有什麼事哪?」

  「您看到的只是過去的事情,夫人,誠然,那也是很淒慘的。但現在您且想像一下,在您面前還有一個更加淒慘的未來,一個……真正令人感到恐怖……說不定是慘不忍睹……的未來!」

  男爵夫人知道維爾福一向是很鎮定的。所以,看到他情緒這麼激動,她感到異常恐慌,張開嘴巴想喊,但喊聲到了喉嚨口就噎住了。

  「這可怕的回憶,是怎樣給重新勾起來的呢?」維爾福大聲說,「它是怎麼從墳墓底下,從它沉睡著的我們的心底,像幽靈似的鑽出來,嚇白我們的臉頰,羞紅我們的額頭的呢?」

  「唉!」艾米娜說,「那還不是碰巧!」

  「碰巧!」維爾福說,「不,不,夫人,不是碰巧!」

  「怎麼不是呢?這種碰巧能要人的命,那沒錯;可要說這不是碰巧,又怎麼會發生這麼些事呢?基督山伯爵買下這座別墅,難道不是碰巧?他叫人掘土,難道不是碰巧?還有,那可憐的孩子在樹叢底下給掘出來,難道又不是碰巧?我那可憐的無辜的孩子,我連吻都沒能吻他,可是我為他流過多少傷心的眼淚啊。哦!聽見伯爵說在花叢下面找到我那寶貝的骸骨,我的心都隨著他去了。」

  「喔!不是這麼回事,夫人。事情可怕就可怕在這兒。」維爾福嗓音喑啞地說,「不,在花叢下面並沒有找到骸骨。不,孩子並沒有從泥地裡掘出來。不,我們不該哭泣,我們不該呻吟。我們應該發抖!」

  「您這是什麼意思?」唐格拉爾夫人渾身打戰地喊道。

  「我的意思是說,基督山先生在樹叢底下掘土的時候,既不可能掘到孩子的骸骨,也不可能掘到箱子的鐵皮,因為樹叢下面既沒有孩子,也沒有箱子。」

  「既沒有孩子也沒有箱子!」唐格拉爾夫人重複說,雙眼直勾勾地盯在檢察官臉上,這雙眼睛的瞳仁大得嚇人,顯露著極度驚駭的神情,「既沒有孩子也沒有箱子!」她又重複了一遍,彷彿要用自己的話音和聲調,來留住要離她而去的思緒似的。

  「沒有!」維爾福低下頭,雙手蒙住臉說,「沒有!什麼也沒有!……」

  「這麼說,您並沒有把那可憐的孩子埋在那兒,先生?那為什麼要騙我呢?您是什麼用意,說呀,您說呀!」

  「孩子是埋在那兒的。請您聽我說,夫人,您聽我說了就會憐憫我的,這二十年來我是獨自在背負這副痛苦的重擔,一點兒也沒有讓您分擔喲。」

  「天哪!您說得真嚇人!可是沒關係,說吧,我聽著呢。」

  「您還記得那個悲慘的夜晚吧。在掛著紅緞窗幔的那個房間裡,您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而我,懷著幾乎跟您一樣焦渴的心情,等待您分娩。孩子生下來了;抱到我手裡時他一動也不動,沒有一點聲息。我們以為他死了。」

  唐格拉爾夫人猛地動了一下,像要從椅子上跳起來似的。

  但維爾福捏緊雙手的動作止住了她,那姿勢彷彿是懇求她注意聽下去。

  「我們以為他死了,」他重複說,「我把他放進一隻臨時當棺材的箱子,下樓到花園裡,掘一個坑,匆匆地把箱子埋了下去。我剛把土覆上,只見那個科西嘉人的胳膊向我伸了過來。我彷彿看見有個鬼魂豎立起來,就像一道閃電掠過似的。我覺得一陣疼痛,想喊叫,但一陣冰涼的震顫傳遍了我的全身,喉嚨就像是給堵住了……我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以為自己被殺死了。等我甦醒過來時,我勉強拖著身子爬到樓梯口,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您那崇高的勇氣,您撐著虛弱的身體,下樓來到了我的面前。這場可怕的災難不能透露半點風聲,於是您由產婆攙扶著,硬撐著回到了自己家裡。我為受傷找的藉口是決鬥。想不到這樁秘密居然就只有我倆知道,沒有洩露出去。我給送到了凡爾賽。跟死神搏鬥三個月以後,終於看到了一線生機。醫生說我需要南方的陽光和空氣。四個漢子把我從巴黎抬到了夏隆,每天只行進六裡路。德·維爾福夫人坐著馬車跟在擔架後面。到了夏隆,我被放在船上,從索恩河往下,順著水流緩緩地經羅納河到達阿爾勒,然後他們再把我從阿爾勒抬到馬賽。我在那兒養了六個月的傷,聽不到您的消息,也不敢向任何人打聽您的情況。回到巴黎,我才聽說您在德·納爾戈恩先生去世以後,嫁給了唐格拉爾先生。

  「我神志恢復後,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始終只有一樣東西,就是那孩子的屍體,它每天晚上在我的夢中出現,從地底下升起,在那個坑的上方飛來飛去,用目光和手勢恫嚇我。於是,我剛回到巴黎,就去打聽消息。自從我們離開以後,那座別墅沒有住過人,但它剛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去找到了承租人,只說不希望看到岳父母的這座別墅由外人租賃,表示願意支付賠償金以收回租約。他開價六千法郎。其實他哪怕要一萬、兩萬,我也會給他。我隨身帶著錢,當場就讓他在退租契約上簽了字。拿到這份我渴望得到的契約以後,我就馳馬直奔奧特伊。自從我離開以後,沒有人進過這座別墅。

  「這時是下午五點鐘,我上樓來到掛紅窗幔的那個房間,等待天黑。

  「這會兒,我在生命垂危的一年間反復思量過的那些念頭,又都浮現在腦海裡,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讓我感到害怕。

  「這個科西嘉人對我聲稱他要為親人報仇,從尼姆一直跟我到巴黎。這個科西嘉人藏在花園裡對我行刺,他看見了我掘坑,看見了我埋孩子。他沒準會去打聽您是誰。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您是誰……難道他不會有一天拿這樁可怕的秘密來要脅敲詐您嗎?……當他知道那一刀沒捅死我以後,這在他難道不是最好的報仇方法嗎?所以對我來說,最要緊的事情就是無論如何,哪怕冒風險,也一定要抹掉往事的全部印痕,不留下一點形跡。就讓那一切,歷歷在目地印在我的記憶中吧。

  「就因為這,我才買下了那份契約,才來到了這兒,才這麼苦苦地等待。

  「天色暗下來了,我靜靜地看著夜色愈來愈濃。房間裡沒有一絲亮光,風吹得房門顫悠悠地作響,我總覺得門背後藏著個人在窺伺。我一陣陣地打著寒顫,彷彿覺得聽見您在背後的那張床上呻吟,可又不敢回過頭去。我的心在一片寂靜中怦怦直跳,我覺得它跳得那麼劇烈,像是要把傷口都迸裂似的。終於,我聽見鄉間各種各樣的聲音漸漸都沉寂了下去。我明白這會兒不用怕了,沒人會看見我,也沒人會聽見我的聲音了。我決定下樓去。

  「您聽著,艾米娜,我一直以為自己並不比任何人膽小,可是當我從懷裡掏出那把通暗梯的房門小鑰匙,那把對我倆如此珍貴,您曾想為它做個金匙圈的鑰匙,當我打開房門的時候,只見一束慘白的月光穿過窗戶照射在暗梯的踏級上,這條長長的白色光帶就像是個鬼魂,我嚇得緊貼住牆壁,差點兒喊出聲來。我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我總算控制住了自己。我一步步地走下樓梯;但雙膝奇怪地抖個不停。我抓緊欄杆;只要一鬆手,準得摔下去。

  「我走到了底層的門口。在這扇門外,靠牆擱著一把鏟子。我拿起鏟子向樹叢走去。我隨身帶著一盞遮光的手提燈。到了草坪中間,我停住腳步點亮提燈,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當時是十一月底,花園裡的樹木都凋零了,一棵棵的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和瘦骨嶙峋的枝丫,枯葉和著細沙,在我腳下簌簌作響。

  「恐懼壓得我的心一陣陣地抽緊,走近樹叢的那會兒,我實在怕極了,就從袋裡掏出手槍握在手裡。我彷彿老是瞥見那個科西嘉人的影子,忽隱忽現地出沒在枝丫中間。

  「我提著遮光燈在樹叢間照來照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我又向四下裡看了一遍,確信只有我一個人在那兒。夜色中,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貓頭鷹淒厲的叫聲偶爾打破這寂靜,猶如在召喚黑暗中的鬼魂。

  「我把提燈掛在一根樹丫杈上,我記得一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掘的坑。

  「過了一個夏天,草已經長得很茂密,秋天到了也沒人去刈草。有一塊草長得比較稀疏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顯然,去年我就是在這地方掘的土。我馬上動手幹起來。

  「為了這個時刻,我已經等待了一年多的時間!

  「我滿懷希望,拼命地挖呀挖呀,總以為會在那簇草的下面碰到頂住鏟子的東西。可是沒有!我挖的範圍有去年挖的坑兩個那麼大,可是什麼也沒挖到。我想我準是弄錯了地點,白費了這點勁。我重新確定方位,細細打量四下的地形,對照記憶中的細節慢慢搜尋。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掠過光禿禿的樹叢,我的額頭上卻淌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我想起那把匕首捅到我身上的當口,我正在把覆上去的泥土踩結實;我一邊踩土,一邊用手把住一棵金雀花樹。在我背後有一塊假山石,那本來是用來擱遊人憩歇的長凳的。我倒下去的時候,脫開樹身的那只手觸到過這塊冰涼的石頭。現在,我右邊是那棵金雀花樹,背後是那塊假山石。我照上次的樣子仰面倒在地上,然後爬起身來,從這個地方開始鏟土,並且把這個坑往四周愈挖愈大。可是,還是沒有!什麼也沒有!那只箱子不見了。」

  「那只箱子不見了?」唐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嚇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您別以為我會就此甘休,」維爾福說,「不。我掘遍了整個樹叢。我想,準是那個刺客掘到了箱子,以為裡面裝的是金銀財寶,想占為己有,就拿著箱子跑了。隨後,他發覺自己弄錯了,就另外又掘了個坑把它埋了。但我掘來掘去,還是什麼都沒有。後來我轉念一想,他未必會費這麼些心思,說不定他乾脆把箱子往哪個角落裡一扔,就算完事了。根據這個最後的假設,我得等到天亮再去尋找。我就又上樓,回到那個房間裡等著。」

  「哦!我的主啊!」

  「天亮了,我又下樓去。我先到樹叢裡去找,希望能找到些許在黑暗中疏忽了的痕跡。我把一塊二十多尺見方的地皮掘了個遍,直掘到兩尺多深。我在一個鐘頭裡幹的活,一個工人恐怕幹一天也幹不完。但我還是一無所獲,什麼也沒找到。

  「然後,我就按照箱子給扔在了什麼地方的假設去找箱子。那應該是在通往花園小門的沿路附近。但這次搜尋跟剛才一樣毫無結果。我的心揪得緊緊的,又回到樹叢邊上,但這時我對這樹叢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哦!」唐格拉爾夫人喊道,「這真要把您給逼瘋了。」

  「我抱過希望,」維爾福說,「可是落空了。我重新打起精神,忽然想到一個念頭。我問自己,那人幹嘛要把屍體帶走呢?」

  「您不是說了,」唐格拉爾夫人說,「為了留作證據嗎!」

  「哦!不,夫人,不可能是這樣。他不可能把一具屍體保存一年之久,他應當把它呈交法官並提出證詞。可是,這樣的事並沒發生。」

  「嗯!那麼……」艾米娜囁嚅著說。

  「那麼,事情對我倆來說,就更可怕、更致命、更悲慘。那孩子說不定還是活的,刺客救了他。」

  唐格拉爾夫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抓緊維爾福的雙手說:

  「我的孩子還是活的!您把我還活著的孩子給埋了,先生?您沒確證我的孩子是不是死了,就把他埋了!哦!……」

  唐格拉爾夫人纖弱的雙手抓住檢察官的手腕,直挺挺地站立在他面前,模樣很嚇人。

  「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這麼說而已,其實我本不該告訴您的。」維爾福兩眼發直地回答說,這種眼神,表明這個權勢在手的人物已經瀕臨絕望和發狂的邊緣。

  「哦!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男爵夫人喊道,重又倒在了椅子上,用手帕捂住嘴,嗚咽而泣。

  維爾福恢復了神志。他知道,要想驅散這場由母愛在他頭上聚斂起來的風暴,必須儘快讓唐格拉爾夫人也感受到自己感受的這種恐懼。

  「您得明白,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他立起身來,走近男爵夫人壓低聲音對她說,「我們就完了。那個孩子還活著,而且有個人知道他活著,有個人手裡掌握著我們的秘密。孩子明明已經不在花園裡,基督山卻對我們說他在花園裡掘到了孩子,那麼,掌握這個秘密的人一定就是他。」

  「天主呵,公正的天主,有冤必報的天主呵!」唐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

  維爾福的回答,是一聲近乎淒厲的喊叫。

  「可是那個孩子,孩子到底在哪兒呢,先生?」做母親的急切地追問。

  「喔!我拼命地四處找他!」維爾福擰著自己的胳臂說,「我在那些不眠的長夜裡,曾經多少次地呼喊他喲!我但願自己能富比王侯,那樣我就能從一百萬個人手裡買下一百萬個秘密,最後從中找到我的那個秘密!有一天,當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鏟子的時候,我又第一百次問自己,那個科西嘉人到底能把那孩子怎麼樣呢。孩子會成為一個亡命之徒的累贅;也許在他發覺孩子還活著的那會兒,他已經把孩子扔進河裡了。」

  「哦!不會的!」唐格拉爾夫人喊道,「他要殺您是為了報仇,可他不會那麼狠心,不會把一個孩子淹死的!」

  「也許,」維爾福說,「他把孩子送進了育嬰堂。」

  「哦!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是在那兒!先生!」

  「我去了育嬰堂。人家告訴我,那天晚上,也就是九月二十日晚上,是有人在圓轉櫃上放過一個孩子;孩子裹在一塊故意對半撕開的細麻布繈褓裡。這半塊繈褓上有半枚男爵紋徽和一個H字母。」

  「對的,對的!」唐格拉爾夫人喊道,「我的衣巾上都有這種印記;德·納爾戈恩先生是男爵,而我的名字是艾米娜 [1] 。感謝您,我的天主!我的孩子沒有死!」

  「對,他沒有死!」

  「您也這麼說!您知道您這麼說會讓我樂得發瘋嗎,先生!他在哪兒?我的孩子在哪兒?」

  維爾福聳聳肩膀。

  「我能知道嗎?」他說,「要是我知道,您想我還會這麼原原本本給您從頭講起,就像一個寫劇本或者寫小說的人那麼做嗎?不幸的是,我也不知道。在我去以前,早半年的時候,有個女人去認領那個孩子,她隨身帶著另外半塊細麻布。這個女人的認領符合法律手續,所以他們就把孩子給了她。」

  「那您該打聽那個女人在哪兒,得去找到她呀。」

  「您以為我沒那麼做嗎,夫人?我只說有個刑事案件,派遣最精幹的警員和密探去搜尋她的蹤跡。他們發現了她一路去到夏隆的線索。但到了夏隆,線索就斷了。」

  「線索斷了?」

  「是的,斷了。從此杳無蹤影。」

  唐格拉爾夫人在聽這番敘述時,隨著情節的進展,時而歎息,時而流淚,時而喊出聲來。

  「這就完了?」她問,「您這樣就算完了?」

  「喔!不,」維爾福說,「我一直不斷地在尋訪,在探詢,在打聽。可是,這兩三年來我有些懈怠了。現在,我要拿出更大的毅力和勇氣來重新開始。您看著吧,我會成功的。如今驅使我的,已經不是良心,而是恐懼。」

  「不過,」唐格拉爾夫人說,「我想基督山伯爵是不知情的。要不然,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來跟我們結交了。」

  「喔!人心難測,」維爾福說,「人心的深不可測,比天主的恩澤更深。這個人對我倆說話時的那雙眼睛,您可曾注意到?」

  「沒有。」

  「他的舉止,您總仔細觀察過吧?」

  「那當然。他這人很怪,但也僅此而已。只有一件事,我感到挺驚奇,他請我們吃的那麼些珍饈佳餚,他碰都不碰,一點兒也沒嚐過。」

  「對,對!」維爾福說,「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要是我當時就知道現在這些情況,我也會碰都不碰的;我會以為他是要毒死我們。」

  「可是事情明擺著,那樣想就錯了。」

  「就算是吧。可是請相信我,這人準有別的計畫。我之所以要見您,要跟您談一次,要提醒您防範每個人,尤其要防範他,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請告訴我,」維爾福兩眼盯住男爵夫人的臉,神情更加專注地逼視著她,「您有沒有把我倆的關係告訴過任何人?」

  「沒有,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您得明白我的意思,」維爾福深情地說,「我說的任何人,請原諒我的固執,意思是說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您明白嗎?」

  「哦!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男爵夫人漲紅著臉說,「沒有說過!我向您發誓。」

  「您有沒有每天晚上把日間的事情記下來的習慣?您寫不寫日記?」

  「不寫!唉!生活過得這麼無聊,我只想把它忘了。」

  「您知道自己不說夢話嗎?」

  「我睡得像個孩子。您不記得了嗎?」

  男爵夫人臉上升起一陣紅暈,維爾福的臉上卻顯出恐懼的神色。

  「記得。」他說,聲音輕得幾乎叫人沒法聽見。

  「嗯?」男爵夫人問。

  「嗯!我知道該怎麼辦了,」維爾福說,「從今天起,在一周之內我就能知道基督山先生是個什麼人,弄清楚他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他為什麼要對我們說他在花園裡掘到了那個孩子。」

  維爾福說這話的口氣,要是伯爵能聽見,他準得打個寒顫。

  然後,維爾福捏住男爵夫人很勉強地伸給他的那只手,彬彬有禮地把她攙到門口。

  唐格拉爾夫人乘上另一輛出租馬車,到新橋巷口下車,然後穿過小巷找到等候自己的馬車和車夫。那車夫,正在車座上安安穩穩地打著瞌睡。

  [1] 埃米娜的原文是Hermine,起首字母為H。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48

第六十八章 一次夏季舞會

  當天,就在唐格拉爾夫人和檢察官先生在他辦公室做長談的時候,一輛敞篷旅行馬車駛進埃爾代街,穿過二十七號宅邸的大門,停在院子裡。

  片刻過後,車門打開,德·莫爾塞夫夫人扶住兒子的手臂下了車。

  阿爾貝送母親進屋後,就吩咐備水洗澡和套車。貼身男僕剛伺候他裝束停當,他就登上馬車直駛香榭麗舍林蔭大道基督山伯爵的府邸。

  伯爵帶著慣常的笑容迎接他。這真是件怪事:這個人的內心世界,彷彿誰也沒法向那裡面多走一步似的。有些人想,不妨這麼說吧,強行闖入他的心靈禁區,可每次都撞在了一堵牆上。

  莫爾塞夫本來是張開雙臂向他跑去的,但見了他——儘管他臉上帶著友好的笑容——卻不由自主地收起胳臂,只敢伸出一隻手去。

  基督山呢,仍跟平時一樣,只在對方的手上輕輕碰一碰,並不握緊。

  「瞧!我來啦,」莫爾塞夫說,「親愛的伯爵。」

  「歡迎。」

  「我一小時前剛回來。」

  「從迪耶普來?」

  「從特雷波爾 [1] 來。」

  「喔!是麼。」

  「我一回巴黎,就先來看您。」

  「您真是太好了。」基督山說這話的口氣,彷彿在說一樁不相干的事情似的。

  「哎!怎麼樣,有什麼消息嗎?」

  「消息!您問我這個外國人有什麼消息?」

  「我問有什麼消息,意思是說您有沒有為我做什麼事?」

  「您難道托我做什麼事了?」基督山做出不安的樣子問道。

  「行了,行了,」阿爾貝說,「別裝著不知道了。有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嘛。瞧!我在迪耶普就受到了電流的感應,您要是沒為我做過什麼事,至少總想到過我吧。」

  「這倒有可能,」基督山說,「我還真的想到過您。不過我得說明,從我身上發出去的電波,是不按我的意志自由行動的。」

  「當真?那就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吧。」

  「事情很簡單,唐格拉爾來我這兒吃過飯。」

  「這我知道,家母和我就是為躲開他才出去的。」

  「他跟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先生共進了晚餐。」

  「您的那位義大利王子?」

  「別說得那麼誇張吧。安德莉亞先生也還不過自稱子爵呢。」

  「您說他是自稱?」

  「我說他是自稱。」

  「那麼他並不是子爵?」

  「哦!這我怎麼知道?他這麼自稱,我就這麼稱他,人家也這麼稱他。這一來,他不就是子爵啦?」

  「您這人可真特別。好吧!請往下說。」

  「往下說什麼?」

  「唐格拉爾先生來赴宴了?」

  「是的。」

  「和您的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子爵一起用的餐?」

  「和安德莉亞·卡瓦爾坎蒂子爵一起用的餐。另外還有他的父親侯爵先生,唐格拉爾夫人,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都是些可愛的人兒,還有德佈雷先生,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還有誰來著……讓我想想……噢!德·夏托-勒諾先生。」

  「他們有沒有提到我?」

  「一句也沒提到。」

  「糟糕。」

  「此話怎講?我還以為,如果說大家把您給忘了,那可是正中您的下懷呢。」

  「親愛的伯爵,要是大家都沒提起我,那就是說他們心裡還都想著我,這下我可完了。」

  「人家想著您又怎麼啦,只要唐格拉爾小姐沒不就行了?喔!對了,敢情她待在家裡,照樣也能想您啊。」

  「噢!我敢肯定沒這事;除非她是以我想她的同樣方式在想我。」

  「奇妙的心靈感應!」伯爵說,「這麼說,你們倆彼此都在恨對方?」

  「您聽我說,」莫爾塞夫說,「要是唐格拉爾小姐肯發善心作出犧牲,讓我不必為她這麼受苦受難,要是她能開恩讓我擺脫我們兩家訂下的婚約的羈絆,那我就真是感激不盡了。總之,我覺著唐格拉爾小姐當個情婦挺可愛,可要當妻子,去它的吧……」

  「原來,」基督山笑著說,「您想未婚妻,就是這樣想的呀?」

  「哦!天哪!對,是不怎麼客氣,這沒錯,但至少沒做假。可是我這夢想是沒法實現的;作為通向一個既定目標的步驟,唐格拉爾小姐是非得當我老婆不可的,也就是說,她要和我在一起生活,在我身邊想心事,在我身邊唱歌,在離我不到十步路的地方吟詩彈琴,而且今生今世我甭想甩開她,這真叫我想到就怕。一個情婦,親愛的伯爵,那是可以分手的。可是妻子,唉!那就是另一回事嘍。近也罷,遠也罷,反正你非得跟她拴在一起不可。要跟唐格拉爾小姐拴在一起,哪怕是遠遠的,我想著就心裡發怵。」

  「您這人可真挑剔,子爵。」

  「對,因為我常想著一件不可能的事。」

  「什麼事?」

  「像家父當初那樣為自己找一個妻子。」

  基督山臉色發白了。他望著阿爾貝,手裡擺弄著精緻的手槍,把槍簧扣得連連作響。

  「這麼說,令尊當初很幸福嘍?」他說。

  「伯爵先生,我對家母的看法,您是知道的:她是一位天使。您看她,還是像從前一樣美麗、聰明,風度甚至比從前更迷人。我剛從特雷波爾回來。換了別的兒子。喔!天哪!成天陪著母親要不是為了討好她,就好比是在受苦役。而我呢,我和家母形影不離地待了四天,我可以對您這麼說,我覺得自己是在特雷波爾親承瑪勃仙後和提泰妮婭 [2] 的謦欬,這四天過得那麼舒心,那麼悠閒,那麼充滿詩意。」

  「這種完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聽您這麼一說,誰都會鐵下心來,寧可做單身漢了。」

  「可不是,」莫爾塞夫說,「我正因為知道這世上有這麼一個完美的女人,所以才不想操那份心,去娶什麼唐格拉爾小姐。不知您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的自私,往往會給屬於自己的東西蒙上一層耀眼的光彩。在瑪爾萊或福森首飾鋪的櫥窗裡閃閃發亮的鑽石,到了我們手裡以後,就會更加光彩奪目。可是倘若有人證明給您看,還有一顆成色更純的鑽石,而您註定這輩子只能有這顆成色稍差的鑽石,您想想,那時候心裡多不是滋味啊?」

  「難以免俗呵!」伯爵低聲說。

  「所以,倘若哪天歐仁妮小姐發覺我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子,我這不到十萬法郎的家當,跟她的百萬家財是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的,那我可就謝天謝地嘍。」

  基督山微微一笑。

  「我還想到過另一個主意,」阿爾貝接著說,「弗朗茲喜歡怪誕的東西,所以我就想把他弄得神魂顛倒,讓他去愛上唐格拉爾小姐。可是,我用最誘人的筆調給他寫了四封信,他的答覆卻始終如一:『我這人是有些荒誕不經,這沒錯,可是我還沒荒唐到許下諾言就要變卦的地步。』」

  「這就是所謂的真誠友誼:把自己只想讓她當情婦的女人,去塞給別人。」

  阿爾貝笑了笑。

  「順便提一句,」他接著說,「這位親愛的弗朗茲到巴黎了。不過這跟您沒什麼關係,您好像並不喜歡他,是嗎?」

  「我不喜歡他!」基督山說,「哎!我親愛的子爵,您什麼時候見到我不喜歡弗朗茲先生啦?所有的人我都喜歡。」

  「我也包括在所有的人裡囉……謝謝。」

  「喔!咱們別把意思弄擰了,」基督山說,「我對所有的人,都像天主讓我們去愛鄰人那樣地愛他們。我所恨的,只是幾個人而已。還是講講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吧。您說他回來了?」

  「對,是德·維爾福先生把他喚回來的。這位先生看來也急不可耐地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就像唐格拉爾先生急不可耐地要把歐仁妮小姐嫁出去一樣。照這樣看來,做父親的有個長大了的女兒放在家裡,心裡就會老大的不自在。我看哪,他們非得折騰到血壓升高、脈搏每分鐘九十次,折騰到把女兒打發出門,才會完事。」

  「可是,人家德·埃皮奈先生就不像您。他受這份罪並沒口出怨言啊。」

  「豈止這樣,他可是真把它當回事啦。他一本正經地打著白領帶,已然在談論成家以後如何如何了。而且,他對維爾福先生夫婦尊敬極了。」

  「他倆也消受得起這份敬意吧?」

  「我想是的。在一般人的眼裡,維爾福先生雖然嚴厲,但很公正。」

  「好極了,」基督山說,「現在至少有一個人,您對他不像對可憐的唐格拉爾先生那樣不留情面了。」

  「或許是我不必娶他女兒的緣故吧。」阿爾貝說著,哈哈大笑。

  「說實話,親愛的先生,」基督山說,「您這麼自鳴得意可真叫人受不了。」

  「我?」

  「對,您。來支雪茄吧。」

  「好的。可我怎麼自鳴得意啦?」

  「您不是在這兒為自己辯解,一個勁兒地想不娶唐格拉爾小姐嗎?其實,這事您大可不必多費心思,說不定先提出解除婚約的還不是您呢。」

  「呵!」阿爾貝睜大雙眼說。

  「呣!人家總不至於,子爵先生,總不至於硬把您的脖子塞進門裡去吧。得!說正經的,」基督山換了種語調說,「您真的想毀約?」

  「我肯為此出十萬法郎。」

  「嗯!算您走運:唐格拉爾先生準備出兩倍價錢來達到同樣的目的。」

  「此話當真,我真的交了這種好運?」阿爾貝說這話時,一絲不易覺察的陰影掠過了他的額頭,「親愛的伯爵,唐格拉爾先生總該有他的理由吧。」

  「啊!瞧您這又驕傲又自私的模樣!好極了,我算領教了,您對別人的自尊心可以掄起斧子去砍,別人用針戳您一下,您就叫起來了。」

  「不是的!可我覺著唐格拉爾先生……」

  「應該喜歡您,是嗎?嗯!唐格拉爾先生是個口味很糟糕的人,這事兒已經定了,他更喜歡的是另外一位……」

  「誰?」

  「我也不知道;您得多研究,多觀察,別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這對您會有好處的。」

  「好,我明白。我想告訴您,家母……噢!不是家母,我說錯了,家父想舉辦一個舞會。」

  「在這時候舉辦舞會?」

  「夏季舞會現在挺時興。」

  「就算不時行,只要伯爵夫人願意,也能讓它時行起來。」

  「不錯。您知道,來客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七月裡留在巴黎的,都是真正的老巴黎。不知能否勞駕,請您代我邀請二位卡瓦爾坎蒂先生?」

  「舞會定在哪天?」

  「星期六。」

  「那時候老卡瓦爾坎蒂先生已經走了。」

  「可小卡瓦爾坎蒂先生還在。您能賞臉把小卡瓦爾坎蒂先生一起帶來嗎?」

  「您聽我說,子爵,我跟他並不熟。」

  「您跟他不熟?」

  「是啊。三四天前我才跟他初次見面,他的事我可負不了責任。」

  「您自己不是請他吃飯了嗎!」

  「那就另當別論了。他是一位為人正直的神甫介紹給我的,可沒準神甫自己就上了當。您最好直接去邀請他,別讓我當中間人。要不然,改天他娶了唐格拉爾小姐,您就該罵我插手,要來跟我決鬥了。再說,我自己還不知道去不去呢。」

  「去哪兒?」

  「您的舞會唄。」

  「幹嘛您不去?」

  「首先,因為您還沒邀請我。」

  「我這不是特地來邀請您的嗎。」

  「哦!您真太好了。我也可能脫不開身。」

  「我告訴您一件事,您就會撥冗賞光了。」

  「您說說看。」

  「家母請您去。」

  「德·莫爾塞夫夫人?」基督山打了個激靈。

  「噢!伯爵,」阿爾貝說,「我跟您說過,德·莫爾塞夫夫人有事是從不瞞我的。要是您還沒體驗過我剛才說的那種電流感應,那準是您根本沒有這種感應神經的緣故,因為那四天裡我們除了談您,簡直就沒談別的事情。」

  「談我?我真是受寵若驚。」

  「您知道嗎,我們這是在享用研究您的特權:您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問題。」

  「哦!我在您母親眼裡也是一個問題?說實話,我還以為,以她的理智明達,她是不會這麼喜歡想像的呢!」

  「親愛的伯爵,您在家母眼裡,就跟在別人眼裡一樣,您在每個人眼裡都是個問題。但您是個人人都在思考,卻沒人知道答案的問題,您對大家始終還是個謎。所以您盡可以放心。不過家母常說,她不明白您怎麼會這麼年輕。我想她在心裡是把您當作卡利奧斯特羅 [3] 或德·聖日爾曼伯爵 [4] 了,正像G侯爵夫人把您當作露絲文勳爵一樣。等下回您去看德·莫爾塞夫夫人時,她一定會更確信那種想法。這對您來說是小菜一碟,因為您既有卡利奧斯特羅的點金石,又有德·聖日爾曼伯爵的機智穎異。」

  「多謝您這麼關照我,」伯爵微笑著說,「但願有這種種揣測的夫人們不致對我感到失望。」

  「那麼您星期六是去的囉?」

  「既然德·莫爾塞夫夫人請我去。」

  「您真太好了。」

  「唐格拉爾先生去不去?」

  「喔!他們一家三口都在邀請之列;是家父去請的。我們也要去請那位了不起的當代阿蓋索 [5] ·維爾福先生,但並不抱很大希望。」

  「諺語說得好,永不失去希望。」

  「您跳不跳舞,親愛的伯爵?」

  「我?」

  「對,您。您跳舞有什麼可以讓人吃驚的呢?」

  「啊!沒錯,要是我還不到四十……噢,我不跳舞。但我喜歡看人跳舞。德·莫爾塞夫夫人,她跳舞嗎?」

  「她也從來不跳舞。你們可以聊天,她很想跟您談談!」

  「此話當真?」

  「我用名譽擔保!我還可以告訴您,您是第一個使家母這麼感到好奇的人。」

  阿爾貝拿好帽子,起身告辭。伯爵一直把他送到門口。

  「我在暗自責備自己。」走到臺階前,伯爵止住他說。

  「為什麼?」

  「我過於冒失了,我不該和您講起唐格拉爾先生。」

  「正好相反,您儘管再跟我講,常常講,時時講,而且,還要用這樣的口氣講。」

  「好!那我就放心了。順便問一下,德·埃皮奈先生還有幾天到?」

  「最多五六天吧。」

  「那他什麼時候結婚?」

  「德·聖梅朗先生夫婦一到就結婚。」

  「那麼,等他到了巴黎,就請您帶他來見我。儘管您說我不喜歡他,我還是要對您說,我很高興見到他。」

  「好的,您的吩咐一定照辦,閣下。」

  「再見!」

  「星期六見,說定了吧?」

  「那當然!一言為定。」

  伯爵目送阿爾貝離去,一面揮手向他致意。等阿爾貝乘上了敞篷馬車,基督山轉過身來,發現貝爾圖喬站在他背後。

  「怎麼樣?」他問。

  「她上法院去了。」管家回答說。

  「在那兒待了多久?」

  「一個半鐘頭。」

  「後來就回家了?」

  「直接回的家。」

  「好吧!親愛的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我現在建議您去諾曼第,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對您說起過的那塊小小的地產。」

  貝爾圖喬鞠躬退下。他接到的這項命令正中他的下懷,所以他連夜就出發了。

  [1] 法國北部小港,瀕臨英吉利海峽。

  [2] 兩人均為莎士比亞筆下的仙女,分別見於《羅密歐與茱麗葉》和《仲夏夜之夢》。

  [3] 參見第五十三章註腳。

  [4] 德·聖日爾曼伯爵(約1710—1784):十八世紀著名冒險家,在法國很有名氣。他自稱在耶穌基督的時代即已降生,常以神乎其神的所謂回憶在沙龍和宮廷中語驚四座,特別擅長講故事,機智過人。

  [5] 德·阿蓋索(1668—1751):十八世紀初的法國政界要人,曾任總檢察官。他雖然不贊同狄德羅的哲學觀點,仍批准狄德羅主編的《百科全書》出版。
waterkcl 發表於 2019-2-19 10:49

第六十九章 偵查

  德·維爾福先生信守他對唐格拉爾夫人,尤其是對他自己許下的諾言,著手偵查基督山伯爵先生是怎樣知曉奧特伊別墅那段往事的。

  他當天就寫信給一位名叫德·博維爾的先生,此人以前當過典獄長,現在已經晉升到治安警署供職。對維爾福先生想要瞭解的情況,這位元博維爾先生要求給他兩天時間,以便提供可資調查的當事人的確切資訊。

  兩天過後,德·維爾福先生收到如下的呈函:

  人稱基督山伯爵先生者,威爾莫勳爵對其甚為熟悉;勳爵係富有之外國人,間或在巴黎露面,且目下正在巴黎。另一同樣熟悉伯爵之人,乃布索尼神甫,這位西西里神甫曾於東方從事慈善事業並頗有令名。

  德·維爾福先生復函命令儘快提供這兩個外國人的準確情報;第二天晚上此事即已辦妥,他收到如下的報告:

  神甫月前方抵巴黎,住聖絮爾皮斯教堂後側一座上下兩層之小屋;全屋共有四室,樓上兩室,樓下兩室,由其一人租賃。

  樓下兩室,一為餐室,內有胡桃木桌椅及餐櫃,一為客廳,四壁為白色細木護板,室內既無裝飾,亦無地毯與掛鐘。可見神甫於己所求者僅絕對必需之用具而已。

  據信神甫尤愛樓上之起居室。室內多有神學書籍及羊皮紙捲,據其男僕所述,整月來唯見主人埋頭於書堆之間,故此室名為起居室而實為書齋。

  遇有來客,該男僕每每先從一小窗洞窺視,若覺來人容貌陌生或印象不佳,則答曰神甫先生不在巴黎,來人因知曉神甫經常外出且有時旅期頗長,故大略亦頗以此僕所言為然。

  再者,無論神甫居家抑或外出,亦無論其在巴黎抑或在開羅,屋內恒留有施捨之物,該男僕遂以主人名義從窗洞傳出發送來人。

  與書齋相鄰之臥室內,僅有一張未設帷幔之床,四把扶手椅,一張烏德勒支 [1] 黃絲絨長沙發及一張跪凳。

  威爾莫勳爵住楓丹-聖喬治街。此人係英國旅遊家,沿途所費頗為奢靡。其所住套房係連傢俱一併租賃,而其本人在此處日間僅逗留兩三小時,且極少在此過夜。此人有一怪癖,平時絕對不願用法語交談,然據信其書寫之法文頗為純正。

  檢察官先生收到這份重要情報的第二天,有個人驅車來到費魯街轉角處下車,走去敲一扇漆成橄欖綠色的門,要見布索尼神甫。

  「神甫先生一早就出門了。」男僕回答說。

  「這個回答無法使我滿意,」來人說,「因為對於派遣我前來的那個人,是沒人會說自己不在家的。還是請您勞神去通報布索尼神甫……」

  「我已經對您說了,他不在家。」男僕仍這麼回答。

  「那麼等他回來以後,請把這張名片和這封蓋過封印的信交給他。今晚八點,神甫會在家嗎?」

  「噢!當然在的,先生,除非神甫先生在工作,那也就跟他出門一樣了。」

  「那我今晚這時候來。」來人說。

  說完他就走了。

  果然,到了指定的時間,此人坐著同一輛馬車又來了,但這一回馬車並不是停在費魯街的轉角上,而是停在綠門的跟前。他一敲門,門就開了,他走進屋去。

  根據那男僕恭敬殷勤的態度,他明白他的信已經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神甫先生在家嗎?」他問。

  「在家,正在書房工作;但他在恭候先生。」僕人回答說。

  陌生人登上一座相當陡的樓梯,進門後只見迎面放著一張桌子。一隻很大的燈罩把燈光集中投射在桌面上,而室內的其他部分都在暗處。他瞧見神甫身穿教士長袍,頭戴風帽——這種風帽曾是中世紀學者的頭顱寄跡之所。

  「我想我是有幸在和布索尼先生說話?」來人問道。

  「是的,先生,」神甫回答說,「您想必就是前典獄長德·博維爾先生以員警總監名義派來的使者。」

  「正是,先生。」

  「身負巴黎保安重任的一位警探。」

  「是的,先生。」陌生人略微猶豫了一下回答說,臉也略微有些紅起來。

  神甫把眼鏡架架好,這副大眼鏡不僅遮住了眼睛,而且連鬢角也遮住了。他重又坐下,並示意來人也就座。

  「請說吧,先生。」神甫帶著很明顯的義大利口音說。

  「我的使命,先生,」來人一字一頓地說,彷彿每個字說出口都挺費勁似的,「無論是對完成這項使命的人,還是對作為這項使命對象的人來說,都是極為機密的。」

  神甫欠了欠身子。

  「是的,」陌生人接著說,「您正直的令名,神甫先生,員警總監先生早有所聞,他作為司法官員,要從您這兒瞭解一項有關公共治安的情況,為此我被特地派來見您。所以希望您,神甫先生,不要有所顧忌,也不要礙於情面,在法律面前說清楚事情真相。」

  「只要您想瞭解的這些情況,先生,不至給我帶來良心上的不安。我是個教士,先生,所以比如說,人家向我懺悔時說出的秘密,我應當留待天主去裁判,而不能對司法人員有所透露。」

  「噢!您放心,神甫先生,」陌生人說,「無論如何,我們是會讓您心安理得的。」

  聽他說這話時,神甫把靠近自己那邊的燈罩壓低一些,這樣另一邊就翹了起來,把陌生人的臉照得通明,而他自己的臉仍留在暗處。

  「對不起,神甫先生,」員警總監的使者說,「這燈光太刺眼睛了。」

  神甫把綠燈罩壓低一些,說:

  「現在,先生,我洗耳恭聽。」

  「我這就說到正題了。您認識基督山伯爵先生嗎?」

  「您是說薩科納先生吧?」

  「薩科納!……這麼說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一個地名,或者說是一座岩礁的名字,而不是姓氏。」

  「呃,那好吧;咱們別咬文嚼字,既然基督山先生和薩科納先生是同一個人……」

  「絕對沒錯。」

  「那咱們就談談薩科納先生吧。」

  「好的。」

  「我剛才問您是不是認識他。」

  「挺熟。」

  「他是何許人?」

  「一位有錢的馬爾他船主的兒子。」

  「對,這我知道,大家都這麼說;但是,想必您也明白,警方是不會對大家都這麼說感到滿意的。」

  「可是,」神甫帶著親切的笑容說,「如果這個大家都這麼說確是實情,那就人人都該感到滿意才是,就是警方也不能例外。」

  「這麼說,您對自己說的話確信無疑?」

  「嗨!這還會有錯不成!」

  「請您注意,先生,我對您的誠意並沒有絲毫懷疑。我只是問您:您是不是確信無疑?」

  「請聽我說,我認識他的父親薩科納先生。」

  「哦!」

  「他呢,我小時候跟他在船塢上玩過不下十次。」

  「那麼這個伯爵的爵位呢?」

  「您知道,這是可以買的。」

  「在義大利?」

  「哪兒都一樣。」

  「那麼,所謂的家貲巨萬……」

  「哦!」神甫回答說,「家貲巨萬這個詞用得很恰當。」

  「您既然跟他很熟,那麼您以為他有多少財產?」

  「噢!他每年的利息有十五萬到二十萬利弗爾。」

  「啊!這也在情理之中,」來人說,「可是有人說是三四百萬呢!」

  「每年二十萬利弗爾利息,先生,本金就是四百萬了。」

  「可他們說是三四百萬年息哪!」

  「喔!此話不可信。」

  「您也認得他那個基督山島嗎?」

  「當然。只要是從巴勒莫、那不勒斯或者羅馬經海路來法國的人,都知道這個島。他們都得從它邊上經過,望得見它。」

  「照有些人的說法,那是個很迷人的去處呢。」

  「那是座岩礁。」

  「那麼伯爵幹嘛要買下一座岩礁呢?」

  「就為要當伯爵唄。在義大利,現在也還這樣,誰想當伯爵,就得有塊埰地。」

  「您想必聽說過薩科納先生年輕時的冒險經歷。」

  「那位父親?」

  「不,兒子。」

  「啊!說到這兒我就不敢打包票了,因為這段時間我沒見到這位小夥伴。」

  「他打過仗嗎?」

  「我記得他去服過役。」

  「在什麼軍種?」

  「海軍。」

  「嗯,您不是他的懺悔神甫吧?」

  「不是,先生。我想他是路德派 [2] 教徒。」

  「什麼,路德派教徒?」

  「我是說我這麼想,我沒肯定。我想,在法國是早就有信仰自由了吧。」

  「那沒錯,再說咱們這會兒要說的,也不是他信什麼教,而是他幹過些什麼事情。我以員警總監先生的名義,要求您把知道的情況都告訴我。」

  「一般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樂善好施的人。聖父教皇曾因他對東方基督教徒的傑出貢獻,冊封他為基督騎士,這種榮譽通常是只有王室成員才能享受的。他還由於對五六個王室或政府的出色服務,而被他們授予最高勳章。」

  「這些勳章他戴不戴?」

  「不戴,但他對此感到很自豪。他說過,他喜歡的是給人類造福者的褒獎,而不是給人類毀滅者的犒賞。」

  「敢情他還是公誼會 [3] 教徒?」

  「沒錯,他是公誼會教徒,不過當然他不戴大帽子,也不穿栗色修士服。」

  「他有沒有朋友?」

  「有,凡是認識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那他總該還有幾個仇人吧?」

  「只有一個。」

  「是誰?」

  「威爾莫勳爵。」

  「他在哪兒?」

  「現在正在巴黎。」

  「他能為我提供些情況嗎?」

  「很重要的情況。薩科納在印度的那會兒,他也在那兒。」

  「您知道他住哪兒?」

  「就在昂坦堤道那一帶;不過我不知道街名和門牌號。」

  「您和這個英國人關係不好,是嗎?」

  「我喜歡薩科納,他卻恨薩科納。就為這,我倆關係很冷淡。」

  「神甫先生,您是否認為基督山伯爵在這次來巴黎以前,從沒來過法國?」

  「嗨!要說這個,我敢跟您打包票。沒有,先生,他以前從沒來過法國。就在半年前,他還在向我打聽法國的情況呢。當時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回巴黎,就把他轉托給了卡瓦爾坎蒂先生。」

  「安德莉亞?」

  「不;巴爾托洛梅奧,那位父親。」

  「很好,先生。現在我只有一件事要問您了,我憑名譽、人道和宗教的名義,要求您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的問題。」

  「請問吧,先生。」

  「您是否知道,基督山伯爵先生買下奧特伊的別墅,究竟出於什麼目的?」

  「當然知道,他告訴過我。」

  「出於什麼目的,先生?」

  「他想辦一所精神病院,就跟德·比札尼男爵在巴勒莫辦的那所一模一樣。您聽說過那所精神病院吧?」

  「是的,先生,聽說過。」

  「那是個很了不起的機構。」

  說完這句話,神甫向陌生人欠了欠身。那意思是讓對方明白,他想繼續去做剛才被打斷的工作了。

  來人不知是明白了神甫的意思,還是覺得問題已經提完了,總之,他立起身來。

  神甫送他到門口。

  「您是位慷慨的慈善家,」來人說,「但儘管人家都說您很有錢,我還是想冒昧地向您捐獻一些東西,請您去佈施給窮人。不知您是否能賞臉收下這份捐獻?」

  「謝謝,先生,我在世上只有一件事看得特別重,那就是凡我佈施的,必須是我自己的東西。」

  「但是……」

  「這個決定是不可改變的。但是您可以自己去尋找,先生,凡尋找者必有所獲。哦!每個有錢人走的路上,四處都有窮人擦肩而過喲!」

  神甫打開門,又欠了欠身。陌生人也躬身告辭。

  馬車載著他直駛德·維爾福先生府邸。

  一小時過後,馬車重又出發,這一回是駛向方丹-聖喬治街。在五號門前,馬車停住。威爾莫勳爵就住這兒。

  陌生人事先寫過信給威爾莫勳爵,約定十點鐘前去拜訪。所以,當他在十點缺十分到達時,僕人回答說威爾莫勳爵還沒有回來,但他向來極為準時,十點整一定會回來的。

  來人等在客廳裡。這間客廳並無特別起眼之處,跟一般的帶傢俱出租的住宅毫無兩樣。

  一隻壁爐,上面擱著兩隻當代塞夫勒瓷瓶 [4] ;一架掛鐘,頂上的愛神正彎弓待發;一面分成兩頁的鏡子,兩邊各有一個雕像,一邊是手執盲杖的荷馬 [5] ,一邊是求人施捨的貝利薩留 [6] ;用深淺不同的灰色組成圖案的糊牆紙,有紅底黑條布飾的傢俱:這就是威爾莫勳爵的客廳。

  屋裡點著燈,毛玻璃的球形燈罩使燈光顯得很微弱,像是考慮到員警總監先生的使者可能受不了強烈光線,特意這樣安排似的。

  十分鐘過後,掛鐘開始敲十點。敲到第五下,門打開,威爾莫勳爵出現在門口。

  威爾莫勳爵中等身材偏高,長著稀疏的棕紅色髯鬚,臉色很白,金黃色的頭髮已有些花白。身上的裝束全然是怪誕的英國派頭,這就是說,穿一件花邊高領的金扣藍外衣,就像一八一一年的那種款式:白色羊毛背心,米黃色平紋布長褲,褲腳短了三寸光景,好在有同樣質料的繫帶扣在鞋底上,才不至於縮到膝蓋上去。

  他進門的第一句話就說:

  「您知道,先生,我是不說法語的。」

  「我聽說過,您不喜歡說我們的語言。」員警總監的使者回答說。

  「不過您可以說法語,」威爾莫勳爵接著說,「我雖然不說這種語言,但完全能聽懂。」

  「對我來說,」來人也換成說英語,「用英語交談也很方便。所以請您對此不必介意,先生。」

  「哈歐!」威爾莫勳爵的這種聲調,是只有土生土長的大不列顛子民才用得來的。

  員警總監的使者把說明來意的公函遞給威爾莫勳爵。威爾莫勳爵帶著一種英國式的冷漠神情,把它看了一遍。隨後,他說:

  「我明白,完全明白。」

  於是就開始提問。

  這些問題大致上跟問布索尼神甫的差不多。但由於威爾莫勳爵是基督山伯爵的對頭,所以他回答問題時不像神甫那樣謹慎小心,而要隨便、直率得多。他談了基督山青少年時代的情況,照他說,基督山青少年時就在印度一個小邦主的麾下服役,跟英國人打仗;威爾莫就是在那兒第一次碰到他的,當時他倆是交戰的雙方。在這次戰爭中,薩科納被俘押送英國,但途中他潛水逃出了囚船。此後他就到處旅行,到處跟人決鬥,到處追女人。接著希臘爆發了獨立戰爭 [7] ,他參加了希臘起義者的部隊。就在服役期間,他在塞薩利亞的山區發現了一座銀礦,但他嘴很緊,沒告訴任何人。納瓦里諾海戰後,希臘政府已很穩定,他就向奧托國王請求開發這座礦的特許。國王同意了。他靠這座銀礦發跡,變成了巨富。照威爾莫勳爵的說法,他的年金收益高達一兩百萬,但一旦銀礦資源開發完了,他的好運也就到頭了。

  「那麼,」來人問,「您是否知道他來法國有什麼目的?」

  「他想靠修建鐵路撈一票。」威爾莫勳爵說,「此外,他還是個很靈巧的化學家和出色的物理學家,發明了一種新的電報技術,這會兒他正在為推行這種技術尋找門路。」

  「他每年的花銷大約要多少?」員警總監先生的使者問。

  「哦!至多就五六十萬法郎吧,」威爾莫勳爵說,「他是個吝嗇鬼。」

  顯然,英國佬這麼說是出於仇恨;他找不到別的理由來指責伯爵,就指責他吝嗇。

  「關於他的奧特伊別墅,您是否瞭解什麼情況?」

  「噢,那當然。」

  「嗯!您知道些什麼?」

  「您是問他為什麼要買它?」

  「是的。」

  「哦,伯爵是個投機家,他早晚有一天會為那些空想和試驗傾家蕩產的:他聲稱在奧特伊,就在他買下的那座別墅附近,有一股堪與巴尼埃爾、呂雄、科特雷 [8] 比美的溫泉。他想把這座別墅建成一個就像德國人所說的那種bad-haus [9] 。他在別墅花園裡挖了兩三遍,想找到神奇的礦泉水,可找來找去沒找到。您等著瞧吧,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把鄰近的別墅統統買下來。我恨他,我希望他的鐵路、他的電報、他的溫泉浴室統統都見鬼去。我正等著看他破產呢,這一天早晚會來的。」

  「您為什麼恨他?」來人問。

  「我恨他,」威爾莫回答說,「是因為他在英國的時候,勾引過我一個朋友的妻子。」

  「既然您恨他,為什麼不找他報仇呢?」

  「我和伯爵決鬥過三次,」英國佬說,「第一次用手槍,第二次用長劍,第三次用重劍 [10] 。」

  「這幾次決鬥的結果如何?」

  「第一次,他打斷了我的胳臂。第二次,他刺穿了我的胸部。第三次,他給我留下了這道傷疤。」

  英國佬翻下遮到耳朵的襯衫高領,露出一道鮮紅的新疤痕。

  「所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英國佬說,「他早晚會死在我的手裡。」

  「不過據我看,」員警總監的使者說,「您好像沒法殺死他。」

  「哈歐!」英國佬說,「我天天都在練習打靶,而且格裡齊埃 [11] 隔天就來一次。」

  來人想要瞭解的情況就是這些,或者說,英國佬所知道的情況看來就是這些。於是員警總監使者起身對威爾莫勳爵欠了欠身,威爾莫勳爵也按英國人的禮數硬邦邦地彎了下身子。隨後來人就告辭了。

  威爾莫勳爵聽到沿街的大門關上,就走進臥室,三下兩下地扯掉金黃色發套和棕紅色髯鬚,撕去假下巴和疤痕,重新露出基督山伯爵烏黑的頭髮、蒼白的面容和那口潔白的牙齒。

  至於回到德·維爾福先生府上的那個人,他也不是什麼員警總監先生的使者,而就是德·維爾福先生本人。

  王室檢察官在這兩次訪問過後,稍微安心了一點。在兩次訪問中,他雖然並沒有打聽到什麼讓他放心的消息,但也沒有聽到什麼叫他擔心的事情。於是,自從去奧特伊赴宴以來,他第一次安安生生地睡了一夜。

  [1] 荷蘭城市,以紡織業著稱。

  [2] 路德派是新教(基督教)中最大的宗派。一譯信義宗教會。

  [3] 又稱教友派,十七世紀中葉由英國人福克斯創立的基督教教派。這個教派反對程式化的宗教儀式,提倡和平主義,反對暴力和戰爭。

  [4] 指產於凡爾賽附近的塞夫勒皇家瓷廠的瓷瓶。塞夫勒瓷器以風格多樣、技巧出新著稱。

  [5] 荷馬(約西元前九世紀至西元前八世紀):古希臘詩人,四處行吟的盲歌者。相傳是著名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

  [6] 貝利薩留(約西元505—西元565):古羅馬晚期拜占庭帝國名將,功高震主,曾遭貶黜。據《秘史》記載,貝裡薩留晚年被查士丁尼皇帝弄瞎雙眼,沿街乞討為生。

  [7] 指1821至1829年期間希臘反抗土耳其統治、爭取民族獨立的戰爭。1827年英、法、俄三國出面干預,在納瓦里諾海戰中摧毀土耳其艦隊。1829年土耳其政府承認希臘獨立。

  [8] 這三處都是比利牛斯地區的礦泉勝地。

  [9] 德文:療養浴場。

  [10] 十五至十七世紀時用雙手揮使的沉重的長劍。

  [11] 格裡齊埃(1791—1865):法國著名劍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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