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二折 幽窮降界,九淵再臨 韓雪色露出「糟了」的喪氣表情,按著微佝的左脅,認命似的放棄抵抗,也沒想開口求饒,彷彿已知並沒有什麼用。 應風色總算明白他何以匆匆欲走,是捱過幾頓狠揍,才能練就這樣的直覺? 青年面色沉落,忍不住捏了捏拳頭。 來的六人全是生面孔,年紀與韓雪色相若,看來是「開枝散葉」後才上的龍庭山。 二十幾年前妖刀亂後,適逢前朝傾覆、我朝肇興,朝野一般的亂,奇宮在這段時間裡折損了鉅量的菁英,幾乎動搖根本,遂有長老提出「開枝散葉」之說,主張放寬收徒的各種限制,包括年紀、出身等;最關鍵的一節,就是不限由鱗族六大姓內取材。 須知黑白兩道各大山頭,締盟固是擴展勢力的不二法門,但結親或許才是效果最強的終極手段。 通婚互好、義結金蘭、易子而教……透過這些方式,能使兩方乃至多方在不強取豪奪的情況下穩固同盟,可說是上上之選。 強調純血,又有「上位者不婚」這條死規矩的指劍奇宮,先天上就杜絕了最經濟實惠的擴展方式,說好聽是孤高,講白了就是擂磚打腳。 數百年來,東海「三鑄四劍」七大門派,差不多都輪過幾回武林霸主了,便只奇宮避居龍庭,守著冷灶故作姿態,始終與至尊無緣。 「開枝散葉」只是第一步。 通過這項變革,指劍奇宮不止能收外邊其他根骨清奇、天賦異禀的孩子,更可以廣納東海乃至各方勢力的繼承人,傳授武藝,聯繫情感,待日後上位,與山上結成緊密聯盟,進一步拓展勢力,才能打破奇宮四百年故步自封、日益受限的窘迫。 這個提議起初被視為異端,受到猛烈的抨擊,拿來當成消滅政敵的手段等等,自不待言;直到通天頂之變後,昔日贊成或反對的陣營中堅都死得差不多了,奇宮何止動搖根本,簡直慘遭斷層,六姓氏族既供應不了忒多新血,也對山上保護重要子嗣的能力產生懷疑,不少子弟被宗族火速召回,不再記名留山。 到了這個份上,「開枝散葉」已是不得不然。 包圍上來的六名飛雨峰弟子個個神情不善,顯是將應風色當成了哪個不長眼的別脈小白,仗著人多勢眾,對年長的「師兄」毫無懼意,遑論禮敬三分。 其中一人略有眼色,打量片刻,忽然一扯同伴,遲疑道:「且慢!他該不會是……風雲峽的那個……」被揪住的那人不耐甩手:「哪個啊?」見同門比了比腰間,不由一怔。 應風色笑道:「沒錯,我是有條青鱗綬,想不想看?」他歷年坐於大比會場的長老席,穿的可不是今天這樣。 六人越想越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道:「管他的!打得他閉嘴了,還怕甚……呃啊!」話沒說完,應風色一拳正中鼻樑,搗得他仰血釃空,還沒倒地便已昏死過去。 應風色未及收拳,反足一記「虎履劍」標出,足槍貫腹,蹴得身後之人倒飛出去,重重撞上梧桐樹,連慘叫都發不出,蜷在地上軟軟抽搐。 其餘四人驚呆了,顯是毫無實戰經驗,應風色暗叫「僥倖」,掌穿拳底,按著最近那廝的腦側往柱上一撞,再放倒一人。 三名飛雨峰弟子如夢初醒,怒吼撲來,應風色一個箭步迎上,撞入三人之間,推、拉、砸、拱一氣呵成,將人三向分開,猱身纏住其一,拳掌膝肘齊出。 那人踉蹌後退,卻怎麼也拉不開距離,被拿下不過是稍後之事。 摔飛的兩人使鯉魚打挺躍起,其一眼珠滴溜溜一轉:「先殺毛族雜種!」拔出匕首遞去,衝同門使個眼色,縱身飛蹴應風色的背心,聲勢凌厲,使的也是「虎履劍」。 應風色側身避過,欲救韓雪色,原本被一輪搶攻、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對手竟反客為主,纏上猛攻;才被應風色擊退,「虎履劍」腿風又至。 (……可惡!) 縱使紀律廢弛,質素大不如前,飛雨峰的團戰訓練仍是傲視九脈,哪怕兩人單打獨鬥皆非應風色之敵,聯手卻威力大增,難以擺脫。 而第三人手持利刃、與阿雪繞著假山貓捉老鼠似的瞎繞,雖然韓雪色死活不吭聲,應風色仍不免分心,此消彼長,險象環生。 應風色能在諸脈環伺下存活,是因為長老們看出了他的局限。 他始終是領先群倫的,山上沒一個色字輩能相提並論,不管鱗族正統或散葉開枝,誰都比不過風雲峽的麒麟兒。 但他的領先幅度,隨著年齡增長逐漸縮短。 十二歲的應風色,只要不被擠蹭得施展不開,他自己就能找出地形和戰術上的優位,條件許可的話,一口氣打倒十餘個同齡人也不成問題;而廿二歲的應風色,除非用上偷襲之類的旁門左道,同儕間較技,一打三幾乎已是極限,不下狠手根本沒有勝機。 應風色是很優秀,但並不是應無用。 諸脈皆鬆了口氣。 追逐韓雪色之人終於逮著了他,壓在假山上猛踹幾腳,一口唾沫啐在毛族少年臉上,狠笑道:「吃屎吧,死雜種!」還匕入鞘,轉身去堵應風色。 他師兄說得沒錯,哪怕姓應的有青鱗綬,單憑他一面之詞,辦不了飛雨峰的弟子,不如揍得老實了,省去往後麻煩。 應風色以一敵二,看似游刃有餘,但換招之際你來我往,難以拿捏分寸,反不如偷襲時能放手施為,控制傷損;無法有效制敵,徒然消耗體力而已,敵方若再有新血加入,只怕要糟。 眼看三打一的局面將至,忽然奇臭撲鼻,韓雪色不知從哪兒提了只糞桶朝頭頂澆落,一身污黃撲向第三人,兩人滾跌在地。 那人「哇」的一聲躍起,詬罵不絕:「死雜種!你……呸呸!」應是痛吃幾兩,捧腹大嘔,嘔得臉都黑了。 正打著的兩人掩鼻走避,應風色逮住機會一拳一個,捶成了熟蝦,揪著後領扔向屎尿沾身的師弟,三人撞作一團,趴入一地穢物;見韓雪色指指嘴巴,比個洗浴的手勢,忍笑點頭,韓雪色提著糞桶一溜煙跑了。 望著一地委頓的「屎人」,青年忍不住蹙眉。 且不說韓雪色身份特殊,鬧事鬧到了玄光道院裡,若不嚴懲,往後山上還有寧日? 「開枝散葉」迅速補充了奇宮的低階新血,卻無益於高階菁英的損失。 如今山上弟子的數目,似與十年前相去不遠,師長卻不足昔日三成;掌權的紫綬白綬固有凋零,但負責培育弟子、言規身教的金綬青綬,乃至未披綬的無字輩才是最嚴重的斷層。 影響所及,年輕一輩目無尊長,散漫荒誕,正統的六姓出身與後進的枝葉開散間,衝突時有所聞。 以嚴格著稱的飛雨峰尚且如此,諸脈可想而知。 這一鬧不知驚動了道院中人否,玄光院主李玄淨他見過幾回,好好說明的話,應不致擴大事端。 正想提水將六人衝洗乾淨,拿上飛雨峰問罪,又一人跨入洞門,嚇得嘴都合不攏,肚腩一顫,差點跌倒。 應風色卻搶先認出他來,驚喜交迸:「……龍大方?」 龍方颶色還是白白胖胖的月盤兒臉,腹圍微溢,一副福相,畢竟抽高身子,堆肉的架子更大了,積攢起來頗有成就感。 即使青渣喉結都是成人范,眉目間仍看得出童年時的趣緻。 「師……師兄!」 沉穩的嗓音與從前的尖細全然連不起來,應風色一下子無法習慣,湧起突兀的扞格之感。 龍大方奔到身前時一頓,似也在適應他的身高。 兩人尷尬片刻,忍不住笑了出來,把臂交握,胸中一片滾熱。 「上回見面……」龍大方露出懷緬之色:「三年前罷?」 「對,在拏空坪。」應風色搜索記憶,但其實不是很有把握。 「你那時是跟著范長老麼?」 龍大方摸摸鼻子,眼睛一轉,聳肩笑了笑。 「差不多吧,反正拏空坪的人都一個樣兒,就沒幾個腦子正常的,不提也罷。我現下在飛雨峰。」 所謂三年前的「見面」,是應風色因公造訪拏空坪,在擠滿圍觀人群的廊廡間瞥見龍大方,如此而已。 會談後又被簇擁著去了夏陽淵,接著各種事忙,專程去瞧龍大方的念頭不知不覺間淡了;偶爾想起也是一揮便罷,安慰自己他到哪兒都能混得挺好,不必擔心。 長大就是這麼回事。 當時以為的全世界,不過是現實的一小塊碎片而已,即使無心錯過了,也不容駐足回眸,總有更重要的事推著你往前走。 龍大方已沒有了家,魏無音那廝為他留的脫殼之計,就是安排他去夏陽淵,順便醫治腿腳。 燕無樓的醫術無可挑剔,沒讓龍大方成瘸,行走毋須拄杖,但武功身法盡復舊觀,那是萬萬不能了。 應風色從白城山回來後,龍大方吵著回風雲峽,一來復健未成,燕無樓明說不允,二來考較之後氣氛詭譎,應風色自顧不暇,料想燕長老對「永劫之磐」仍未死心,投鼠忌器,必定善待龍大方,於是費盡唇舌,說服師弟留下,這一待就是三年餘。 只是他倆都沒想到:當初的黃金拍檔焦不離孟,就此分道揚鑣。 起初還經常溜出來見面,一起切磋武功,交換見聞,應風色給他銀兩打點新環境;間隔越長,日常各種瑣細阻撓,披綬的色字輩首席和腿腳不便的記名弟子地位懸殊,意味著截然不同的作息人脈,能走在一起才叫奇怪。 沒來得及敘舊,地上諸人哼哼唧唧,一人顫聲道:「師……師兄……」龍大方小眼一瞪:「閉嘴!誰讓你們來的?宮主呢?」回過神來的幾人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 應風色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宮主」指的是韓雪色,莫名湧起憎惡,義憤漸平。 龍大方狠狠數落眾人一頓,湊近道:「師兄,那小祖宗乖張得很,淨往玄光道院跑,沒綁回去交差,大夥兒都得挨罵。」 「那也不能打他。」應風色皺著眉:「出了什麼差錯,你們擔待得起麼?」 龍大方翻了個白眼,但應風色明白他的意思,不以為意,忽想到什麼,忍笑撞他一肘。 「好你個小胖子,這會兒也是'師兄'啦,混得不錯嘛。」 龍大方一本正經。 「本事確有些長進。師兄瞧我這招'老猴偷桃'。」作勢抓他褲襠,被應風色敲了枚爆栗,捂著腦門迸淚,兩人笑鬧成一團。 前院人聲忽近,宛若鶯燕啾囀。 龍大方趕緊叫上眾人:「走了走了,別磨磨唧唧!」親熱捏了捏應風色手臂:「師兄,有空來飛雨峰瞧我!先走啦。」推著師弟竄出後門,從背影看不出有跛。 應風色終究是心軟,翻出道院,慢慢走回風雲峽,逝去的童年宛若明明滅滅的走馬燈華,曾經密不可分、相依為命,並肩攜手對抗世界的日子,是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就這麼一去不返了呢? 青年始終沒有答案。 咀嚼著心中五味,不知不覺,只他一個人住的古老壇捨已近在眼前。 ◇ ◇ ◇這一晚他睡得很沉,雜夢卻始終沒停過。 夢裡,他又回到始興莊的老槐廣場,與師兄弟們圍著那古怪的分茶舖子飲宴。 他看見穿著舊蟒袍的十七爺、龍大方那明艷無儔的小嬸嬸,提著短槍包袱、緊緊傍著十七爺的長腿姑娘,還有小孩模樣的韓雪色。 連他無比厭惡的那個披髮廢人都來到夢境,還有奚長老、曠無象,場景倏地移至血海攤溢殘肢漂流的通天壁,雙頰凹陷、面色蠟白的唐奇色在畸零扭曲的人面蛛腹下拄著劍眥目欲裂,淌落血淚嘶聲尖嘯:「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應風色倏然睜眼,卻遲遲無法恢復視力。 額汗濕涼,側臉所枕冰冷堅硬,是石頭的觸感。 片刻後五感略復,視界裡逐漸浮現漆黑的輪廓起伏,雖難悉辨,總算稍稍放下心來——他並沒有瞎。 不管是誰、對他做了什麼、意欲何為,對方都沒能奪去他的雙眼。 只能認為是身處之地,被封得毫不透光所致。 青年口乾舌燥,即使無法視物,眩暈感仍十分強烈。 這是被下藥的典型反應。 應風色的觸覺與嗅覺正迅速恢復當中。 身下冷硬的石板地,與之接觸的部位僵硬得幾無知覺,右手卻擱在一處異常柔軟、又充滿彈性,摸起來渾圓飽滿,觸感十分絲滑的地方,就像——肉丘一繃,綿軟瞬間化為精鋼,危機的直覺令青年本能縮手,涼滑的指觸卻纏上右腕,修長的大腿貼肉夾住肘關,便要將右臂扭斷! ——虎履擒拿手! 這是從奇宮嫡傳腿法《虎履劍》中演出的地蹚技法,應風色拆得精熟,連翻帶轉,搶在來人之前一把壓上,跨坐於對方的腰腹間,將握住自己右腕的十指壓過頭頂,牢牢反制。 火光就在這一瞬間亮起。 應風色痛得閉眼,唯恐傷及目力,眼角擠出大量液油。 身下之人乘機一掙,反將他壓制在地,兩團綿軟堅挺壓上青年的胸膛,還有一股淡淡幽香。 應風色避開拂過鼻尖的搔癢——應該是髮絲一類——勉力睜眼:這張臉決計不是平生見過最美最艷,但絕對是最冷的,猶如水精雕成,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細細涼涼,要命的是還很香。 他感覺自己的面頰迅速紅熱起來,還有另一處糟糕的地方。 「你是幽……幽明峪的師妹?」轉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就是開口說話。 通天壁慘變後,主掌幽明峪的「影魔」冰無葉重傷成殘,應風色沒有他在現場的印象,但也就遠遠見過一回,無甚把握。 冰無葉素負智謀,多行暗事也不奇怪,當時或正潛伏於左近,白白賠掉了兩條腿。 他麾下侍女倒是不離不棄,這些被稱為「無垢天女」的少女們該不該算作奇宮正傳,多年來已從爭吵不休、毫無共識,走到沒人想搭理的境地,他冰無葉愛怎的便怎的,井水別犯河水就好。 女郎眨了眨排扇似的烏濃彎睫,冷笑:「你怎知不是師姊?便是風雲峽一系的麒麟兒,也輪不到被壓在下頭的人來爭大。」應風色嗅著她口裡、發上乃至懷中散發的香息,居然不甚相同,益發心亂,低聲道:「好好好,你是師姊,總行了罷?讓我起來。」女郎支起長腿,利落起身,隨手將長髮挽起,周身摸索著找簪子。 可惜雖是衣著完好,卻無長物傍身,用腕間飾帶扎了高馬尾,俏麗冷艷兼而有之,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石室裡約莫有十來人,此際才一一甦醒,勉力坐起,抱著腦袋輕晃,明顯都有藥物作用之兆。 應風色一眼便瞧見龍方颶色,還有驚震谷一系的小師叔平無碧等;角落裡有張眼袋浮腫、滿腮青髭的憔悴面孔,竟是夢裡才見的飛雨峰次席唐奇色,只是他大活人的模樣,比夢中的扭曲變形還像鬼,無法想像這些年是怎生糟蹋自己,才能整成這副德性。 餘人也都是奇宮九脈的弟子,應風色便叫不出名字,面孔還是有印象的。 他留意到這群人當中,竟沒有一個是開枝散葉的野路子出身,那樣的人無論姓字或面孔應風色都不會記在腦海裡。 除了那位幽明峪的長腿「師姊」,他確信屋裡的全是鱗族六大姓血脈。 (這裡……是什麼地方?是誰……把我們弄到這裡來的?) 「師兄……師兄!」龍大方揉揉眼睛,又驚又喜,手足並用爬了過來。 身處詭譎,再沒有比可信任的本領高強之人更令人安心的了。 女郎看著他如破殼小雞般的眼神,露出一臉惡寒。 「我師弟龍方颶色,暫居飛雨峰。我是風雲峽的——」 「麒麟兒,應該沒人不認識罷。」女郎的笑容帶著一絲憤世嫉俗似的嘲諷,再重一點點就會顯得刻薄,她卻拿捏得恰到好處,很難判斷是天生如此,抑或自知甚深。 「……應風色。師姊怎麼稱呼?」 「鹿希色。」加問「幽明峪的吧」肯定要遭白眼。 眾人醒後忙找認識之人,約略分作幾股,嗡嗡語聲越來越響。 然後,應風色才看見正面的石牆上,那龍飛鳳舞的血紅字跡。 甲、此番降界之地,白城山埋皇劍塚。 臨引九淵,幽窮再現。 乙、諸位使者須潛入副台丞「天筆點讖」顧挽鬆房內,取得床頭黑漆五鬥櫃底之繡卷,以全血裔之使命。 丙、降界完成,撤退至界域中心,以「破魂甲」插入羽羊之柱,可安然回歸人世,獲得龍皇陛下之恩賞。 丁、儀式由此刻起算,須於兩個時辰內完成。 戊、毀損破魂甲者死;中離儀式者死;破壞儀式者死;未完儀式者死;洩漏儀式者死;怯懦無勇者死;辱血者死。 死生存亡,爾當把握。 石牆的另一側,以與血書相同的漆料繪製了屋捨分佈的平面圖。 應風色在白城山待的時間,沒有長到能熟悉屋宇藍圖的程度,不過印象裡,副台丞居住的南峰群院確是以古老的石造建築為主體,在這個基礎之上再行擴建,與這幢石屋的模樣大抵相符。 但白城山距陽庭縣有大半個月的車馬路程,無論下得什麼藥,絕無可能不吃、不喝、不拉,全程昏迷,還能活著醒來的。 血字之所以暗示他們人在白城山南峰,恰恰因為他們並不在白城山上。 ——雕蟲小技,自作聰明! 應風色抑住嘴角,以防幕後之人窺看。 藏住越多的底牌,越有機會反敗為勝。 被藥倒拘禁的他們已失了先手,從現在起,得迅速積存反戈一擊的資本——就由隱藏幕後黑手不知道的信息開始。 「這玩意……就是那撈什子'破魂甲'?」 龍方颶色敲敲扣在左手小臂的銅色手甲。 屋內每個人的左臂上都鎖著同樣的物事,手甲的樣式古樸,做工十分精細,彷彿一頭鷹鷲斂起翅膀,棲於臂間,鷹首尖喙恰恰落在左手背上,以活扣與腕部相連接。 甲身與臂密合,絕非粗製漤造的劣品,鎖住腕肘的機簧也是,徒手根本取不下來。 手甲背面,在小臂內側的位置,嵌了根五寸來長、剖面作六角圓弧形的鋼色角柱,前後嵌著兩枚銅環;腕部則是一枚水精圓窗,內有小針,圓窗周圍的嵌環鐫著東西南北的蠅頭小楷,窗內小針顫動,似是標明所在的方位。 磁針指北並非是什麼罕見的器械,但可攜的指北儀再怎樣也得做成銅匭大小,這水精圓窗扁平到不致妨礙手腕活動,如何塞得進磁針機簧? 果然現場兩名來自拏空坪的弟子交換眼色,忍不住在被稱為「破魂甲」的手甲上撥撥弄弄,興致盎然,全然忘卻正身處詭異之境,不管背後的陰謀家綢繆幾何。 龍大方對應風色使了個「你看吧」的眼色,白眼都快翻過頭頂了,可見當年在拏空坪就沒少吃過虧,隨手握著角柱轉動幾下,「喀」的一聲輕響,尖端竟彈出一根將近五寸長的鋼錐,寒氣森森,拿來當武器也使得。 白胖青年眉頭一挑正欲開口,應風色卻示意噤聲。 龍大方不減興致,得意洋洋地示以眾人,只是沒人想搭理他,自也沒有期盼中的如雷採聲。 周圍數人包括鹿希色與應風色在內,學著他轉動角柱前緣的銅環,果然都彈出了鋼錐。 不是手無寸鐵,心情登時寧定了些。 直到帶著磁震的低沉嗓音,傳入眾人耳中。 「諸位九淵使者,歡迎蒞臨'幽窮降界'儀式。吾乃羽羊神,龍皇之僕,九淵之使的引導者,各位將在吾之引領下,完成五千年一度的'幽窮降界'儀式,打開幽窮九淵大門,迎接龍皇陛下的幽泉大軍,再度征服五道,重啟神紀!」 自稱「羽羊神」的磁聲說話間,應風色全身動彈不得。 他只在當年曠無象和十七爺的手底下嚐過類似的無形威壓,驚駭遠遠超過了不甘和惱怒:「這人……竟是峰級高手麼?不可能……絕無可能!」 羽羊神的聲音消失,所有人重獲自由,驚呼怒吼此起彼落。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什麼九淵使者,這又是什麼儀式?」 「莫名其妙!餵,這是誰弄的惡作劇,再不開門老子拆房啦!」 「且慢!他說'龍皇'……可是傳說中幽窮九淵的龍皇應燭!」 應風色正欲上前一探,卻被鹿希色拉住。 「……你瞧!」 壁上大字滲如鮮血般,緩緩垂溢;再看幾眼,才知是漆料融化,還沒流到牆底便化紅霧飄散,坐得最近的那名驚震谷弟子身子一歪,無聲側倒,已然七孔流血而亡。 ——有毒! 所有人朝門的方向逃去,一名塊頭最大、比其餘男子都高出大半個頭的壯碩青年虎吼一聲:「……讓開!」揮開擋道之人,鐵塔般的魁梧身形撞上門板,旋被彈開,壓倒身後一片。 門扇絲紋未動,沒見半點凹陷,撞擊點被磨去了褐赤鏽斑,赫然是鑄鐵一類;從悶鈍的聲響推斷,恐非空心夾層,徒手根本不可能破壞。 石室連窗都沒有,溶似血淌的「死生存亡,爾當把握」八個大字,彷彿正嘲笑著後知後覺得「九淵使者」們,渾不知可怕的幽窮降界儀式早已打開,求生艱難,刻不容緩! 第四卷 完 |
第卅一折 有情終逝,荏苒光陰 沈季年完全被父親的威壓所懾,活像被蟒蛇盯住的青蛙,一動也不敢動,沈太公黃濁精亮的細眸裡掠過一抹殘忍的光,陰陰續道:「她懷的,是十七的種。」饒富興致地觀察兒子的反應。 就算給他無限的本錢,少永也沒法打造出另一個沈家來,老人很了解自己的兒子。 沈季年缺乏一刀殺敵的狠厲決絕,不夠貪婪更不夠卑鄙,他是生長於溫室中的花朵,做不了溝鼠野犬。 這是富二代的宿命。 白手起家的初代亟欲擺脫污泥溝穢,卻把子嗣養成了不堪一擊的嬌花,一旦困境驟臨,辛苦掙得的富貴榮華轉眼便還了回去。 少永不能一直活得這般天真。 如果他能更像十七一點,那就好了。 老人心想。 十七並不粗鄙,更非泥腿草根,相較於開創王朝基業的兄長獨孤弋,十七始終保有某種難馴野性,即使闖下天大禍事,沈太公始終不覺當年收作螟蛉、許以家業的提議是眼光失準。 他甚至能明白獨孤弋予以拒絕的心情;換作是自己,也不會捨棄這樣的繼位候補。 沈季年愣了許久,才意識到父親說了什麼。 他覺得心彷彿被人活生生剜出來,還連著血脈斬成了幾千幾百,絞擰著擠出汁液——是那樣的疼痛。 他以為自己彈了起來,回神才發現還癱在酸枝太師椅上,雙腿軟綿綿的使不上力,不知是否又跌坐回去。 但,像雲瑚那樣好的姑娘,也只有勇冠三軍的十七才配得上吧? 況且,十七是不會欺侮姑娘的。 每回偷窺被人發現,姑娘也好、姑娘的家人也罷,誰都能擎著掃帚追過大半座城,打得他倆呲哇亂叫。 哪怕十七武功再高,單挑能殺滅異族無數,這點始終沒變過。 真正的強者,絕不恃強凌弱,而且犯錯必認,可以在道理之前低頭。 十七是真正的強者。 沈季年從未懷疑這一點,連一絲絲都不曾有過。 知雲瑚不是遭人欺侮才懷的骨肉,而是兩情相悅的結果,沈季年於酸楚之外,忽有些寬慰安心。 難怪言談之間,她偶爾會露出黯然之色,寂寞地望向遠方,是因為愛上了無法相從的戴罪之人,擔心保不住腹中的骨肉麼? 放心好了,雲瑚。 無論你或十七的孩子,都交給我罷。 只要越浦沈氏還在世上一日,沒人能傷害你們母子倆! 沈太公望著愛子從傷心、迷茫到堅定不移的迅速轉變,下巴差點「匡」一聲砸碎在幾上。 十七的種算哪門子秘密? 這風流成性的死小子當年在平望不知搞過多少名門淑女,打掉的遮羞胎都能拉一隊嬰靈右廂翊衛軍了,如今被奪爵問罪,他的私生子不過禍胎而已,還能稱斤論兩賣? ——若他僅僅是先帝爺的異母幼弟的話,自當如此。 如果不是呢? 那麼誰是十七的父親? 須得是誰人的子嗣,血脈方能有如許價值? 這才是你該問的問題,少永。 難以言喻的失望攫取了老人。 「……沒出息的東西!」老人別過頭去,猴兒似的乾癟嘴唇無聲歙動著,端起茶盅狠狠飲盡。 這門婚事就這麼定了。 沈太公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說服貝雲瑚留下,或許她也沒別處可去。 她和沈世亮格外投緣,沈季年則把話說開,兩人有夫妻名分,卻不必有夫妻之實,一切只為替腹中孩子,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家。 「那你圖什麼呢?」貝雲瑚望著他,抑住心中淡淡哀傷。 沈季年面露微笑:「我圖的,已經得到了。」把手一指,遠處剛遊玩回來的沈世亮掙開侍女的牽持,歡叫著朝兩人奔來,明亮的眼睛笑成兩彎眉月。 越浦沈氏與章尾龍方氏聯姻,乃東海豪商與鱗族名門的結合,龍方本家遭遇不幸,正需衝喜,沈家遂舉辦了盛大的婚禮,新的沈家少奶奶據說有天香國色,見過的沒口子地誇,越浦豪門間傳得沸沸揚揚。 家主沈季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成親不到八個月孩子便哌哌墜地,大夥兒心下雪亮:這等絕色,哪個男人忍得住? 先好上了也不奇怪。 貝雲瑚生了個漂亮的女娃,沈太公就沒忍住失望之情,在產房外掉頭離去,沈季年和沈世亮卻開心得不得了。 嘔了幾天閒氣,禁不住小世亮軟磨硬泡,太公嘟嘟囔囔地給拉來探望,瞧著襁褓中的嬰兒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好漂亮啊。」 「是吧是吧。」沈世亮得意極了,好像有他一份功勞似的。 「與太公說了,我妹妹漂亮得不得了!跟姊……跟姨娘一樣好看!」 看來……這秘密也不能跟他說了。 只盼長大出息些,別像他老子。 老人心中嘆息著,轉頭一瞥那粉雕玉琢似的女嬰,沉落的心情頓時雲破天開,怎麼樣都陰鬱不起來,令他想起了當年抱十七在腿上逗弄的光景。 十七原本該來到沈家,但血脈阻止了他,使老人的企盼化為泡影;十七的骨肉注定該成為可易之貨,換來沈家的飛黃騰達,然而女兒身阻止了她,最終只能留於沈家。 老人在這奇妙的因緣流轉間窺見命運,含笑釋然之餘,又覺玄奧難言。 「……辛苦你了。」沈太公對榻上的兒媳婦點了點頭。 「多謝……公公。」 貝雲瑚產後氣色就沒恢復,始終下不了床,整個人像蔫了的花朵,彷彿生產耗盡了精力,不復往昔光彩照人。 沈太公直覺不對,迅速撤換了廚房裡的人,將貯藏的食材藥材通通扔掉換新,出入門禁全整過一遍,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連沈季年都覺父親大驚小怪,卻被狠狠修理了一頓。 太公為這標致的女娃起了名兒,叫「素雲」。 之所以不避母諱,是希望她為母親帶來好運,添福添壽,除了祈祝闔家平安之外,亦能再現貝雲瑚初次踏入沈家大門時,那宛若謫仙般脫俗出塵的豐姿。 ◇ ◇ ◇獨孤寂離開越浦之後,趕在天亮前又回到龍庭山下。 山腳白玉牌樓附近儼然形成鎮集,店鋪林立,支應香客朝山所需。 他在旅店裡住了幾天,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樓的柱腳下,叼草望著熙攘人群,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雜在進香客裡的梁燕貞。 沒有了濮陰梁府的大隊簇擁,也沒有貝雲瑚那流水價般使不盡的金葉,梁燕貞儘管梳髮扎辮,身上舊衣也是洗淨的,遠說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個人卻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彷彿罩了層灰。 十七爺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見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濛黯淡,怎麼也對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約莫一丈處停步,終於四目相視,只是這般距離,眼底都映不出彼此。 梁燕貞穿著鬆垮的棉布衫子舊佈鞋,未著羅襪,頗經縫補的烏褲褲腳肥大,掩去姣好身段;腦後拖著粗辮,黏著汗水塵土的額發有些紊亂,加上手裡提著的長木棍,看上去就是名農婦,除了修長鵝頸微露一絲青春氣息,俱是底層生活的掙扎痕跡。 丑丫頭說得沒錯,她該跟小葉走的。 濮陰已無葉藏柯,小燕兒親手趕走世上最後一個為她著想的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獨孤寂插在懷襟的手裡,捏了只沉甸錢囊,足夠她歸返濮陰,但就算是十七爺也明白,拿錢打發她有多傷人。 「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罷?」他摸了摸鼻子,訥訥開口。 「我送他上山了,雖然出了點狀況,人倒是好好的。」 梁燕貞「喔」的一聲,繼續朝山道行去。 獨孤寂早知不會有什麼好眼色,沒想到是這等反應,直到擦肩交錯,才低道:「小燕兒,我……」 「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梁燕貞轉頭湊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來。 「她傷到你了。這傷永遠都不會好,在你心裡爛著,起先發出腐臭的氣味,到後來,連那股味兒你也察覺不了,旁人卻不敢再近,他們知道你是膿、是瘡,是團爛肉,誰都不想理。十七郎,你得習慣。我已經開始習慣了。」 落拓侯爺回神,發現自己又退半步,那股子驚心卻難以驅除。 梁燕貞眸裡空洞洞的,曾經的歡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難以形容的微小亮光,此際俱已掐熄,只餘一片殘燼。 原來改變的並非只有外在,而是被掏了空內裡,玲瓏浮凸的皮囊失卻靈魂,破敗到無法直視的境地。 這是他造的孽,到得眼前時,才發現難以承受。 果然……是丑丫頭改變了他麼? 這般負心之舉,獨孤寂昔日不知做過多少,從來不以為如何。 什麼時候成了這樣? 他想哭又想笑,手未握穩,錢囊「啪!」摔在地上,揚起黃塵。 獨孤寂連抬眼的力氣也無,遑論撿十,視界裡忽探入一隻白皙的腕子,卻是梁燕貞撿起錢囊,掂掂份量,順勢收入懷中。 他難以置信地望向女郎,梁燕貞的眸子毫無生氣,黃撲撲的臉蛋兒綻露虛無的笑容,沾著泥塵的尖頷朝他腰間一抬。 「……我要那條鍊子。」 珊瑚金價值連城,白馬朝傾國庫之力也不過就造了這一條鏈,乃獨孤寂自囚的象徵,更蘊有向兄長懺悔的寓意在內,豈可與人? 但他無法拒絕梁燕貞,那虛無的笑容宛若永難饜足的陰人,令獨孤寂心痛難忍,恨不得立即逃離;猶豫一霎,咬牙道:「好!」解鏈兩分,遞去半截時,才發現手有些顫。 踏上三五之境前,瑚金鍊是獨孤寂難以掙脫的束縛;但對峰級高手來說,掐斷鍊環直如喝水呼吸。 瑚金鍊在指間無聲分斷,他將解裂的兩半鏈環重新捏圓,又成兩條完整的鍊子。 梁燕貞將鍊子卷好,取包袱巾縛於木杖,掉頭往來時路去。 珊瑚金縱使輕韌,挑上山委實太蠢,須尋一隱密安全之處收藏;反正阿雪已平安抵達,幾時去瞧也都一樣。 獨孤寂沒勇氣看她的落腳處,哪怕不是乞丐窩也無法承受。 他希望她好好的,有天遇到個好男人,褪去空蕩蕩的眼神,卻聽見自己說:「……這樣,咱們便兩清了罷?」嗓音乾澀,那揮之不去的卑怯令人打心底鄙夷。 挑著包袱的不起眼農婦停步,歪著頭靜靜回望,彷彿挺可憐他似的。 在十七爺開口之前,那張空洞的笑臉倏又轉了回去,不旋踵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只繃出棉布的肉感臀股一彈一扭,燥得人口裡發苦,恨不得按在野地裡剝出兩瓣雪沃,拿褲襠裡的硬棍兒狠狠捅她。 而他卻動也不動,彷彿泥塑木雕,不知站了多久,多久——◇ ◇ ◇江湖子弟江湖老。 十年韶光轉眼即逝,龍庭山上葉落花開,從橋底寒潭流向明玉澗的澗水依然冰冷刺骨,連十度的盛暑驕陽都無法使之溫熱。 通天頂慘變之後,魏無音以風雲峽紫綬首席的身份,接下了朝廷送來的毛族質子,不久劍塚副台丞顧挽鬆親率大隊送來書印,奇宮正式退出了平望和西山韓閥的角力戰場,勉強自風波中存活下來。 禮尚往來,奇宮亦遣使再訪劍塚,應風色赫然在列,就這樣在白城山待了三個多月,算上往返間各種鈍刀慢剮,足足在外遊蕩了大半年,才得重返風雲峽。 此為魏無音的金蟬脫殼之計,不止替應風色脫殼,自己也乘亂返回封地,任憑長老合議炸了鍋,鐵了心不理。 此番慘變,驚震谷、拏空坪、夏陽淵、幽明峪和飛雨峰等派系首腦非死即殘,長老合議深知維繫秩序之緊要,迅速達成共識,應風色遂以風雲峽色字輩首席,成為奇宮史上最年輕的披綬長老,被授與青鱗帶。 風雲峽的錢帛定例遭大筆一揮,減去七成,考慮實際上全由應風色一人所得,倒也不算侵凌太甚,還有人覺得過於優渥,力主在風雲峽開枝散葉以前,當減至一成,以示公平。 知止觀並未採納,仍維持原議。 夏陽淵的「石渠神魔」燕無樓晉升紫綬之後,有一段時間成為知止觀的權力核心。 身為慘變中為數不多的高位倖存者,這位燕長老暗示應風色:若交出那隻據信是被魏無音拿走、拘鎖了霧核的「永劫之磐」,又或透露其下落乃至相關線報,有助於提升少年在合議的地位,連定例的份額都有商議的空間。 只可惜應風色確實不知。 魏無音那廝的事他是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青鱗綬能參加的,僅有三月一度的例會,各脈經通天壁慘變後元氣大傷,自顧不暇,沒了以往合縱連橫、明爭暗鬥的興致,合議次數越來越少,幾乎是「有事方議」,近三年應風色每年未必開得了一次會,之所以頻往主峰,去的都是藏書的通天閣。 陽山九脈均有自家武庫,風雲峽出過最多真龍之主,庫藏質量素為諸脈所羨。 但應風色始終記著奚長老說過,他在通天閣中結合陣籙、書法和武功,悟出絕技的故事,一有時間就往通天閣跑。 應風色尚未滿師,魏無音又躲得不見人,長老合議既決定留存風雲峽一脈,總不能放著不管。 倔強的少年拒絕了他脈進修的提議,堅持自學,知止觀只好將其考較獨立出來,毋須參加年度大比,每半年諸脈輪派一位長老給他試手,通不過考較便取消自學的特權,往諸脈進修,不得再有異議。 頭一回考較除了擔任主考官的飛雨峰外,各脈首腦全都來了。 應風色的右掌骨輪被歲無多的紙劍洞穿,奚長老為使陰人大意輕敵,替他取出紙劍時刻意留手,於少年的慣用手落下病根;對拳掌影響雖不大,使劍等精細活兒不免大打折扣,說句「廢了」不算言過其實。 但應風色右拳左劍,硬是打平了飛雨峰派出的青鱗綬長老,震撼全場,無人再提別脈進修,紛紛惕省:風雲峽三成的資源全用在這少年身上,豈非養虎遺患? 假以時日,又是一個「四靈之首」應無用,陽山九脈還不得悉數俯首,再給他壓個二三十年? 緊接著的大半年間,應風色的日子格外艱險,幾次差點喪命,看似意外,但那種幕後有人的危機感卻無處不在。 而這露骨的不友善忽於第二次考較後,消失得無影無踪。 驚震谷白綬首席覺無渡人稱「隴魔」,以內力精強著稱,少年判斷久戰不利,上來便一徑搶攻,欲於氣力不繼落敗之前,給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 最終亦如他所料,鏖戰一刻餘,覺長老九成時間在防守,逮住他舊力用盡新力未出的當兒,一掌突入臂圍,本擬轟得他背嵴落地,摔個四腳朝天;應風色卻立穩身形,拉開架勢,尚有一戰的餘裕。 原來他在最後關頭,回掌硬接這一記,乘勢飄退,躲過猛虎落地烏龜朝天的窘境,旁觀諸人紛紛撫掌,面露微笑。 覺無渡可能是沒面子,殭屍般的青臉上無有表情,冷冷道:「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應風色則長揖到地:「謹遵長老教誨。」暗嘆驚震谷沒有了奚長老,剩下這些上不了檯面的雞腸小肚,難怪平無碧就那點出息。 後來才明白,輸不起的覺長老其實是為他好,而撫掌讚歎之人,笑容裡藏的是別樣心思,但又已過了好些年。 應風色不是沒想過向「隴魔」覺無渡請益,但他是風雲峽的麒麟兒,注定成為第二個應無用,少年拉不下這個臉。 每年來考較他的披綬長老等級不斷提高,除紫綬首席不欲自貶身價,各脈金綬以下,應風色差不多都會過了,雖然總是輸,但這並不丟臉,贏了才不正常。 便是風雲峽的麒麟兒,幼獸畢竟是鬥不過成獸的。 若非年年在長老席上旁觀大比,應風色可能會對自己的武功進境更自滿、更有信心也說不定,可惜人沒法活在夢裡。 通天閣做為九脈共有的武經庫藏,周圍有相當繁複的陣法保護,但其實就在知止觀——明面上那個——玄光道院的後頭,居高臨下,可見觀中的道人香客來來去去,吵雜的誦經人聲卻不致穿透陣法壁障,視野甚是開闊。 而觀中之人回頭仰望,只見得後山雲霧繚繞,仙氣飄飄,除了樹影之外什麼也沒有,殊不知山壁頂端有座三層石砦,內裡藏有四百年來指劍奇宮的武學典籍,乃武林中人不惜身家也想來一瞧的寶庫。 據說通天閣的陣法僅次於護山四奇大陣,但奇宮弟子進出慣了,不當回事兒。 應風色拿了本拳經倚欄翻閱,山風倒比他翻得更勤些,忽見底下的玄光道院之中,幾名年輕人圍成個小圈圈兒,用腳不知在撥弄著什麼,瞧服色像是飛雨峰的弟子,嘻嘻哈哈的鬧得正歡,可惜山風呼嘯,又有陣法隔絕,聽不見他們的言語。 明面的知止觀是著名的叢林,出入既多且雜,為免不必要的麻煩,奇宮各脈無不三令五申,不許弟子擅入;反過來說,要避開長老幹點壞事,玄光道院可是絕好的去處。 應風色本不想理,見幾人所圍、被當球一般踢來踢去的,分明是個人影,一想不對:「萬一欺侮的是別派弟子,又或是不懂武藝的普通人,這還了得!」將拳經收入懷襟,翻過欄杆,從樓高三層的通天閣頂一躍而下,連簷瓦都沒踩破半塊,貓兒般輕輕巧巧落了地。 閣外陣法有幾處出口,應風色揀了條捷徑,出陣已在道院的後牆外,踏壁一躍而過;尚未落地,提氣低喝:「飛雨峰的小鬼,敢來胡鬧!」眾人未及回頭,一人叫道:「不好,是青鱗綬!」鬧事的五六名弟子一哄而散。 應風色聽得一清二楚,說話之人中氣不足,此為胸口積鬱之兆,只能是居中被圍的苦主。 他平日是不繫鱗綬的,那人應是瞥見應風色一身青衫,錯著錯使,信口胡謅解圍。 應風色伸手將他拉起,發現那人比自己高了半個頭,手長腳長,身板清瘦卻肌肉結實,只是背有些佝僂,不知是自信不足,抑或被踢傷了肋骨;儘管鼻青臉腫,仍看得出輪廓甚深,髻子散開的濃發又硬又卷,帶著奇妙的金紅,惹眼如黝亮的古銅色肌膚。 多年不見,應風色還是認出了他,哪怕眼前頎長的外族少年,與記憶裡的模樣已無半分相似。 「……阿雪!」他蹙眉道:「你在這兒做甚?」右手欲鬆未鬆,甩開反倒顯得不夠從容,又不想繼續握著。 所幸毛族少年起身站穩,便即放手,拍去塵泥,咧開一嘴白牙。 「挨揍啊,師兄。真是好久不見了。」 阿雪——不,不能再這樣喚他了,該叫韓雪色才是。 但誰也想不到,堂堂的奇宮備位宮主、未來的真龍之傳,居然在玄光道院裡被一頓圍毆,起碼應風色是絕難想像的。 他今年幾歲了? 十七……應該是十六罷? 應風色端詳著少年突出的喉結,以及唇頷上的柔軟細毛,不覺生出「時光荏苒,絲毫不待」的長者之嘆。 畢竟,他也已經二十有二,追上當年飛雨峰的次席唐奇色的年紀了。 韓雪色的歸屬,約莫是通天壁慘變後,長老合議上少有的角力攻防。 無論如何,那都不是青鱗綬能參與的層次,應風色僅被知會了結論:在十八歲的冠禮前,韓雪色由諸脈輪流養育,限期一年,期滿即送往下一處……差不多就是「輪至別脈進修」的那套章程。 他記得首年是由飛雨峰帶了人走。 魏無音當時還未棄風雲峽而去,在應風色盤桓白城山期間,據說那廝每隔幾日便去飛雨峰探視,獨無年長老也尚在養傷未及閉關。 此人剛正不阿在山上是出了名的,有他在,決計出不了什麼亂子。 (今年……又再輪迴飛雨峰了嗎?) 飛雨峰的傳言他有聽過一些,但山上風氣大抵如是,非獨飛雨峰然。 正自沉吟,韓雪色卻拍了拍膝腿,拱手作別,一拐一拐地欲出洞門。 應風色不及拉住,身後一人叫道:「好你個冒稱長老的東西!是哪一脈的小畜生活膩了,來管飛雨峰的事?」卻是先前逃走的六人去而復返,足下未停,散成了個不鬆不緊的圈子,將應韓二人圍住。 |
第三十折 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儘管分開才幾個時辰,當中還一路東奔西跑、差點被人面霧蛛幹掉,可十七爺也是抽空想過重逢景況的。 但無論如何腦洞大開,他都想不到是這樣。 他抱著貝雲瑚走完了大半段山道,向來牙尖嘴利絲毫不饒的丑丫頭,罕見地沒什麼反抗,猶如一頭溫馴綿羊,靜靜偎在他懷裡,不發一語。 一路上獨孤寂的懷襟始終溫溫濕濕,她的眼淚掉了整條路,怎麼也停不下來。 直到入口處的白玉牌樓映入眼簾,漸有些擔筐挑籮的小販、抬肩輿的腳夫香客交錯而過,頻頻回頭打量,貝雲瑚才低道:「放我下來。」獨孤寂依言而為,沒半句插科打諢的酸話,就這麼與她並肩無言,下了龍庭山。 對貝雲瑚來說,這趟旅程已經結束了,但有些事還不算是了結。 他倆回到一片狼籍的始興莊。 本就說不上生氣盎然的封閉莊子,不過幾晝夜光景,已和廢墟差不了多少。 據說獻祭之夜的後半,兩人皆未參與的部分,那才叫一個慘烈。 一干號稱永夜長生的「夜游神」被十七爺徒手虐菜,當眾拆成一桌生鮮排骨,什麼「不死不衰,長歸冥照」全都是屁,再沒有比信仰崩潰更可怕的打擊,半數以上的莊人當下便發了瘋,場面完全失控。 待少部分人逃到郡內的龍方氏分家,宗族長老們組織鄉勇攜械前來,只見瘡痍滿目,一地殘屍;縱有活人,除卻身上的創傷不說,喃喃自語目光呆滯,時哭時笑乃至暴起傷人,也不足為奇。 龍方太爺滿門俱亡,連婢僕亦不能免,只有回山的龍大方逃過一劫,貝雲瑚甚至在屍堆裡發現方栴色,冰無葉一系的男徒至此斷絕,不知是幸或不幸。 從分家迅速介入看來,美其名「同宗相扶」,佔地侵產恐怕才是真正的目的。 龍方颶色小小年紀長年離家,如今只剩孤身一人,未必爭得過這些遠房叔伯爺祖。 貝雲瑚和獨孤寂盤桓多日,始終未見憐姑娘與另一位女陰人的踪影。 歲無多等人的殘屍被村民扯得四分五裂,似遭啃食落腹,或以為能得到夜神之力,只頭顱吃不下去,臉上也沒剩幾兩好肉,不可謂之不慘。 女陰人若為發狂的村民所圍,吃得渣都不剩,也非是不能想像之事。 貝雲瑚將龍方家尚能辨認的幾具屍骸,包括太爺和幾名家人收埋妥適,結了借宿打尖的錢,第三日一早便收十包袱上路。 行出裡許,將拐上車馬大道之際,一人叼著草,懶洋洋地癱在路旁大石上曬太陽,卻不是獨孤寂是誰? 「一聲不吭就走,你這也太不地道了,丑丫頭。」落拓侯爺斜乜著少女,卻不像真生氣的模樣。 貝雲瑚淡淡地回望著他,忽道:「我替你多付了兩天的酒錢飯錢加住宿,還是上房,你走之前拿回來沒有?」 獨孤寂哭笑不得。 「這時候,你跟我說這個?你個醜——」 「十七爺。」貝雲瑚輕聲道,彎翹的濃睫微顫,視線落於鱗靴尖,嘴角似帶著笑,卻沒真笑出來,眼眶裡隱有水花浮挹。 「我們,就在這裡分道罷,多謝你一路照拂。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獨孤寂以為她在說笑,但他看夠了她的眼淚,丑丫頭流淚時才是認真的,一把心掏出來就會這樣。 想上前握她的手,卻動彈不得,唯恐靴尖一頓地,就把她眼眶裡不住打轉的水光給震溢出來,淌過柔嫩的面頰。 「我那兒……白城山其實挺好的,風景不錯。還有冷泉。」 他勉力笑了笑,臉卻直發僵,澀聲道:「你不用住下啊,玩幾天散散心也好。我……挺能逗你笑的不是?把心裡的不痛快清乾淨了,想去哪兒再去哪兒,我絕不攔你。」 貝雲瑚抬起頭來。 「如果我說我多留了這兩天,是為了讓你找梁小姐,你能找她麼?」獨孤寂無言以對,破碎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所以我也不能,十七爺。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雖不是好人,卻待我很好很好,再這麼繼續佔你便宜,我會忍不住討厭我自己。」 獨孤寂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想不起是怎麼結束的。 他罵了她麼? 是不是剜心勾腸似的說了許多難聽的傷人的話,才能略抵難堪失望? 回神時貝雲瑚已不見踪影,喉嚨嘶啞疼痛,眼角乾澀,狂哭狂笑用盡體力,似又經歷一次破境的耗竭與艱辛。 小燕兒說得沒錯,十年過去了,他卻半點兒也沒長大。 丑丫頭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選擇斷然離去的麼? 他雙手掩面,在路旁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裡無有燭照,只一物回映著星月輝芒,在懷襟內散發淡淡金光。 這名為「指掌江山」的蛾眉刺原有一對,兄長贈他一柄,丑丫頭搜刮了去,離開前又悄悄放回他房裡;兜兜轉轉了大半圈,終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貝雲瑚等他鬧夠了脾氣,才平靜地說。 「還不了'龍雀眼',這門親不能不認,就算命不久長了,我也要走得清楚明白。」 ——越浦沈家。 峰級高手的「分光化影」之能,令獨孤寂在兩個時辰內趕到越浦,城樓關隘直若無物,到得沈家的豪邸也才剛過戌時。 這片園林相較於獨孤寂的記憶,至少擴大了一倍有餘。 做為率先押注兄長的東海豪商代表,沈家在獨孤氏逐鹿天下的發家過程中,還是撈了不少好處的。 沈太公今年八十有四,以一名身無武功的普通人來說,其生命之強韌,委實教人敬佩。 獨孤寂小時候經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兒,兄長和蕭先生來討軍資時,寧可忘帶魚鱗圖簿、糧餉清冊,決計不會忘記帶上他。 老人三子死於前朝,那會兒老四沈季年怕還在上一世裡未及投胎,沈太公一見白胖壯健的小十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離譜的數兒都能答應下來,想方設法張羅。 後來獨孤寂才聽人說:沈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願意立下血誓書,約定將來由他繼承沈氏的家業,連蕭先生都動了心,只兄長不知何故,堅持不允。 要是締結盟誓,真讓十七爺改了沈姓,估計後頭營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沒央土任氏什麼事了。 二哥繼位後,起用任逐桑為相,政商合流,實力大增,以沈太公為首的舊東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沈家尤其受到抑制,沈太公擴建園林逐聲色之娛,興許也是「無所用心」的表態。 獨孤弋拒絕沈太公的提議不久,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沈太公以為是小十七帶喜,亦發疼愛有加。 嚴格說來,十七爺和沈少永——沈季年的字,獨孤寂小時候管他叫「鼻涕蟲」——算是一起長大的,但他倆的童年均十分短暫,獨孤寂十三歲便隨兄長上陣殺敵,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沈季年十四歲娶妻,十六圓房,完全反映了沈太公在「沈家無後」一事上的恐懼。 丑丫頭嫁入沈家作續弦,肯定不是給老人暖床的,該是鼻涕蟲死了老婆。 十七爺被軟禁的第三年,有人輾轉送來了一盒糕。 他是意圖謀反的逆臣,誅十族都不過份,禁軍出身受牽連的沒一萬也有八九千了,誰還敢給他送東西來? 可十七爺一看就知是誰送的。 舟子橋畔王雀家餅鋪,在食不厭精、窮奢極欲的越城浦,撐死也就是二流下的糕餅鋪子,豪門富戶不屑一顧,獨孤寂和沈季年之所以會一偷再偷,除了獨孤寂覺得好玩,也因為店裡有個漂亮的小姊姊。 盒裡的餅子全是沈季年愛吃的口味。 心不甘情不願的沈家小公子總是負責偷,而十七是負責偷看,兩人聯手作案經年,沈季年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麼,淨揀自己喜歡的下手。 獨孤寂記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紛飛,送餅的人頂著風雪走了,免被四周監視的緹騎拿下審問。 他就著炭火粗茶,獨個兒把整盒餅吃了,邊吃邊笑,眼淚直流。 「鼻涕蟲……你他媽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你幹這種事,還不打斷你的腿!」 沈太公毫無疑問是一名狂熱且豪膽的賭徒。 他在擁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僅只東海一道的獨孤閥之間押注後者,在獨孤氏的嫡庶之爭裡押注了庶出的兄長,要嘛全贏,要嘛全輸。 事實證明:老人的眼光和運氣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實造反死罪、僅以身免的罪人,沒有什麼可押注的,沈太公毫不猶豫便與他劃清了界線,保住沈家。 沈季年與他,遠遠不如太公待他的親,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絕,冒著受連累的偌大風險,給他送了盒糕來;若教太公知曉,九成會打斷兒子的兩條腿。 丑丫頭要嫁人,沈季年許是不壞的對象。 但他不想面對貝雲瑚將同床共枕、甚且生兒育女的對象,就算鼻涕蟲也不行。 萬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獨孤寂走進沈太公屋裡時,老人正披衣盤腿,隨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僕早早就被摒退,幾上留了盞琉璃燈。 「太公久見。」他衝老人團手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瘦如一隻馬猴的老人佝背瞇眼,凝視良久,露出懷緬之色,半晌才道:「你先寫條子是對的,十七郎。要心裡沒個底,你這麼忽乎然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東鎮來接我了。」老人口中的「東鎮」,指的是兄長獨孤弋。 兩人在白玉京初識時,獨孤弋是以前朝鎮東將軍的身份前往拜會,沈太公喊到白馬王朝開國、兄長駕崩,始終沒改口,普天下能這麼喊的也只有這一位。 十七爺忍不住笑起來。 「有這麼像麼?」 「簡直一個模子刻就。」老人攢了張紙頭,潦草的字跡寫著「稍晚來見太公,十七郎拜上」,搖頭嘆氣。 「你現下能到處亂跑,是領了陛下的恩旨麼?」 「差不多。幹些黑活,見不得光。」獨孤寂聳聳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 「我就剩這點用處啦,兩膀氣力,給人當槍使。」 沈太公也笑起來。 「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近日老覺有人在耳邊說話,要不然就在屋裡哪個旮旯角兒,說是讓我準備準備,指不定……時日近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 十七爺咧嘴一笑。 「您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長。閻羅王著緊錢包,怎敢讓您下去,這不得給削得囊底朝天?一來一往的,押上紗幘襆頭都不夠抵債。」老人給逗樂了,呵呵笑個不停,雖然枯瘦如猴,卻是神完氣足,眸光尤其精悍,莫說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壯漢子都沒這般精神,活到一百二也沒問題。 「說罷,你找太公什麼事?」良久,老人收了笑聲,深陷蛛吐的黃濁細目迸出銳光,雖帶笑意,但普通人若被這蜥蛇一般的視線盯上,怕笑也笑不出。 「過去東鎮和蕭先生前來,不拿點什麼總不肯走。你好的不學,淨學這些壞德性。」 「不仗著太公疼我麼?」獨孤寂嘻皮笑臉:「家裡有一顆叫'龍雀眼'的鹿石,對不?」 沈太公眸光一斂,嘿笑道:「原本是有的,現下沒啦。」 「我知道,當聘禮給了章尾始興莊龍方家。」獨孤寂眼珠滴溜溜一轉,涎臉續道:「醜……呃,我是說那位龍方姑娘丟了龍雀眼,想退婚又賠不起鹿石,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這事就算了?」 沈太公打量他片刻,癟嘴搖頭,咋舌聲不斷,看起來更像猴兒了。 「十七郎,你把主意動到我未過門的兒媳婦頭上,少永鰥居多年,我好不容易給他談了這門續弦,你忍心作梗麼?」 獨孤寂想到丑丫頭的大紅嫁衣,想到當夜纏綿悱惻極盡繾綣,那難以言喻的銷魂蝕骨、輕憐密愛,不由得心痛如絞,咬牙定了定神,正色道:「太公誤會了,我個幽禁山間的罪人,沒想搶誰的老婆。只是龍方姑娘要留要走,我希望是她自己的意願,非為龍雀眼。懇請……懇請太公應承。」 「這位'龍方姑娘'與你,是啥關係啊?」 「只是……朋友而已。」獨孤寂神色一黯,卻未逃過老人毒辣的眼光。 沈太公笑道:「龍雀眼價值連城,看來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了。也罷,金珠財寶不過是身外物,待她來到越浦,我會詳細問過她的意願,若她不願嫁與少永,我決計不會為難她。」 獨孤寂慘然笑道:「多謝太公成全。我來過的事,也請太公莫向她提起。」 老人豎起大拇指。 「為善不欲人知,夠仗義!你這便要走了?」 「我在龍庭山下還有點事,得有個區處。」十七爺起身作揖,將出門時突然停步,低聲道:「若她最終選擇留在沈家,請鼻……請少永好生待她,她是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沒等老人接口,徑自推門而出,在一地月華之間消失了形影。 約莫十天後,貝雲瑚終於來到沈家。 她被安排在偏廳等候,負責通報的下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楚,這位一身旅裝風塵僕僕的絕色少女,竟是原該乘坐花轎大隊簇擁的家主續弦,不敢怠慢,趕緊請了沈季年和太公前來。 始興莊的變故,越浦已有所聞,沈太公殷殷垂詢,少女語聲動聽,敘述條理分明,盡顯閨秀風範;雖是實問虛答,倒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她所持的關牒文書俱是官印正本,寫有閨名「龍方雲瑚」,應非有假。 最要命的是:沈季年一入偏廳,人就傻了,自始至終不發一語,還差點打翻了茶盅。 沈太公對這根獨苗兒的性子還是清楚的,沈季年謹慎、沉穩,不好聲色,是理想的守成之人,便與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也絕非是色授魂與的痴迷。 老人雖答應獨孤寂,但不想輕易放走貝雲瑚——價值萬金的龍雀眼,在他看來不值一哂。 十七郎不惜擅離幽地,專程走一趟越浦,低聲下氣求人,才是這位絕色少女身價不凡之處。 沈太公對鹿石一事不置可否,為免十七郎日後上門理論,輕描淡寫說了「寶物既失,也就罷了」之類的場面話,但也僅此而已。 老人看出藏在得體的應對和驚人的美貌下,少女那輕飄飄般無所依恃的茫然失措,溫言撫慰之後,變著理由留她在府上暫住,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月。 當中最快活的,就屬沈季年了。 這位沈氏的青壯當主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飛舞,只消遠遠看著貝雲瑚,胸口便快樂得像要炸開似的;他從未如此際一般,衷心感謝老父專斷獨行的安排——原本他對續弦一事是極為抗拒的,哪怕他已習慣不反抗——這甚至改善了父子倆的關係。 沈季年出生時,父親就是別人家裡爺祖的年紀了,年齡差距並未使他得到孫兒般的寵愛,父親需要他快快長大,以繼承家業;況且,他知道父親更習慣與另一個孩子親近。 他不恨十七,雖然回想起來,十七總變著花樣欺負他,但外頭的孩子侵凌時十七一定挺身而出,誰來都打他不過。 這讓沈季年覺得自己有哥哥,而且還是很厲害的哥哥。 父親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日,未及摒退左右,掄起手杖就是一通亂揍,打得他頭破血流、遍體鱗傷,若非亡妻阿芸以身子遮擋,情急之下哭喊出「阿舅」的舊稱,令老人愕然停手,沈季年怕已被父親活活打死。 他明白父親為何能對十七那樣無情,但他做不到。 那是十七啊,他怎麼可能造反? 誰敢造陛下的反,十七頭一個滅了他! 那是他哥呀,他最尊敬最愛戴、能為了他死上一萬遍的兄長,十七怎麼可能謀反? 肯定是定王一黨誣陷他! 「……讓你再說!畜生……逆子!你想讓沈家挫骨揚灰,滿門俱滅麼?」父親一拐打飛了他兩枚牙,打得沈季年滿嘴鮮血。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對父親赤裸裸地顯露情緒。 他可以理解,卻無法接受父親的冷酷無情。 就算救不了十七,起碼可以關起門來,一起流著眼淚吃完一盒糕,那才是家裡人。 阿芸死後,除了兒子沈世亮,沈季年便不再對誰懷抱家人的情感了,直到雲瑚姑娘來到沈家。 貝雲瑚一而再、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對完美女性的想像:既有名門閨秀的溫婉,又有花魁難及的美艷,府裡下人都歡喜她。 世亮每天黏著這位漂亮姊姊不放,同食同嬉,貝雲瑚甚至教他讀書習字,帶他蹴鞠騎馬,說適度地活動筋骨,對身子長成有益。 別看她嬌滴滴的弱不禁風,投壺擲石打水漂兒,樣樣玩得比男子出色,府裡的下人沒一個是對手,沈世亮對她崇拜得簡直無以復加。 會烹飪、會女紅,應對得體,聰慧過人,疼愛孩子……不說這些,沈季年沒想過自己能跟她聊阿芸,聊頭一次在姑母家見到她時,怎麼弄壞了她的泥泥狗,兩人用葉子擺酒席過家家,還有阿芸嫁來頭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親「阿舅」的糗事。 他總是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最後掩面吞聲飲泣,丟臉極了。 貝雲瑚靜靜聽著,不曾取笑過他,偶爾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慰。 有回不知哪來的膽子,沈季年不無猶豫地握住她溫軟雪嫩的小手,而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流淚,才輕輕將手抽回。 那晚,沈季年興奮狂喜,幾不能眠,告訴自己這是絕好的徵兆,雲瑚姑娘會接受這門親事,樂得活像十七八歲的魯少年。 貝雲瑚又去見過太公幾次,辭行的話語卻越來越難出口。 不僅是因為老人狡獪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歡沈世亮所致;同小孩子遊玩,使她不再頻繁想著和那人有關的一切,又毋須為無法回應十七爺的感情感到歉疚。 但留下來是不可能的。 她意識到這點,是來此兩個多月以後的事。 某天夜裡,沈太公將沈季年喚入書齋,摒退了左右,整座獨院兒裡就只剩下父子倆。 「少永,找你來,是要同你說說雲瑚的事。」老人揭開茶碗蓋,以蓋緣輕刮著茶湯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簾,卻沒有就口的打算。 沈季年早有預感,父親派了幾個老媽子到雲瑚院裡,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頭洗浴,實則觀其體態起居,判斷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養。 當年阿芸初來府裡也是這般,後來才會過意來,於閒聊之際當作趣聞說給丈夫聽。 「都聽父親安排。」他強抑著雀躍,一如往常恭敬垂首,立於父親座前。 「坐。」沈太公朝身畔抬了抬下巴,仍未看他。 兩者皆不尋常。 沈季年忽覺忐忑,抑著詢問的衝動依言落座,忽迎上老人抬起的銳利目光。 「再不迎娶雲瑚,只能讓走了。近日她來瞧我,其實是想走的意思,我沒讓她說出口。」視線並不苛烈,卻很嚴肅。 沈季年斷定父親非是動怒,只是不明白何須若此,習慣性地閉口靜聽。 「你很歡喜她,是不?」 沈季年面色微微一紅,嚅囁道:「雲瑚……是很好的女子,對世亮也好,瞧著是真心。」 老人點頭,良久才道:「我有把握說服她留下。難的,是你這廂。」 沈季年茫然不解,聽老人續道:「……過門後,須給她清個獨院,入夜你就別過去了,以杜人口實。夫妻分寢既瞞不了人,實也不需要瞞,過兩個月你再納房小妾,便再也自然不過——」 等……等一下! 沈季年目瞪口呆,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 即使是獨斷獨行的沈太公,過去頂多催促他與阿芸快快生子,不曾干涉床笫之事。 他為雲瑚的美貌溫柔傾倒,自當廝守終生,哪有分寢的道理? 「我讓胡嬤等人就近探查過,」老人舉手打斷他的慌亂無章,淡淡說道:「也取她嘔出的腹水讓大夫相驗,確定至少有兩個月身孕了。到得第三個月腹部隆起,須瞞不過旁人眼睛,就算她不想走也只能走了,否則誕下的孩兒誰都以為是沈家骨肉,我見她不是佔人便宜的性子,不欲沈家擔上乾系,近日內,十有八九會不告而別。」 沈季年宛若晴天霹靂,半晌才明白父親的意思,原來他心目中冰清玉潔、完美無瑕的瑚色姑娘已非完璧,竟懷了其他男子的骨肉。 但……那又如何? 她從沒說要嫁我。 始興莊一夕風流雲散,章尾郡龍方氏本家名存實亡,如今她孤身一人,若肯委身下嫁,替她養育腹中的骨肉又如何? 世亮非她所生,雲瑚不也一般疼愛? 沈季年下定決心,反覺心頭一寬,不再掙扎,正欲開口,卻被父親陰沉的眼神硬生生迫回。 「蠢貨!區區皮囊,有什麼價值?有價值的,是她腹中肉塊!你睡了她,將來旁人追究那孩子的血脈,說是沈家的種,問你有沒插過她的美屄,一句就能讓你的言語再無人信!」 老人冷笑:「要娶她,你不只洞房花燭夜不能幹,以後每夜都不能,就算我死了你依舊不能!忍耐不了,這等紅貨你便不配持有,趁早送走兩不耽誤,反正花花皮囊有的是,她毋須守活寡,你也用不著折騰自己。」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留下她。) 有名無實的沈家當主無法反抗老人,父親叫他來是布達,而非商量,雲瑚姑娘的去留早已決定了。 強烈的不甘轉為對真相的渴求,沈季年恨不得將腹中胎兒的父親碎屍萬段,卻難忍好奇;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戳進肉裡,澀聲道:「她……她究竟懷了誰的孩子?是誰……玷污了她的身子清白?」 老人伸出鳥爪般的枯瘦五指,攀著他的顱側揪至面前,衰腐濁氣噴得他難以呼吸,卻不敢掙扎。 「接下來要告訴你的秘密,我會帶進棺材裡。若你沒等到紅貨得見天日的那當兒,記得把秘密告訴世亮,瞧瞧我賭的這枚石頭,是讓沈家乘龍禦鳳直上青霄呢,還是挫骨揚灰,滿門俱滅!」 |
第廿九折 但為君故,潺湲至今 ——得手了! 冰無葉不但聰明絕頂,而且極端自負。 非是虛張聲勢故作姿態,身為寰宇六合唯一的中心,冰無葉才不在乎芸芸蠢類的可悲想法,毋須他人附和、吹捧,遑論認同,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冀望他得意洋洋自剖陰謀、乃至親口認罪,毋寧是異想天開。 少女並不貪心,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 接下來,就只剩「怎麼活著離開」這點小事而已。 艷麗的大紅嫁衣揚起,柱牆上的長明燈焰齊齊一晃,銀光挾著破空聲響,標向冰無葉的面門! 單手暗器能於眨眼之間連出三記,在江湖上已是一流手眼。 但冰無葉彷彿周身是眼,負手避過,眼前一紅,嫁衣已兜頭罩落,衣後破風聲勁,卻不知刀從何來;同一時間,鏗鏗鏗三響,落空的飛刀著壁反彈,勁勢不減,朝背門飛旋斬落,竟是伏兵! 奇宮中人的至高追求,乃是「無劍」,琴魔彈琴,詩魔用筆,所闡發者無不是劍;而「影魔」冰無葉的代劍之器,則是較尋常飛刀略長、兩面開鋒的柳葉飛匕。 眾天女中,僅貝雲瑚得主人指點,學了這手暗器絕活,今日石室內生死相搏,堪稱是貝雲瑚的滿師之戰。 嫁衣既是轉移注意力,也是掩護偷襲,配合去而復返的飛刀,計有九刀齊至。 貝雲瑚不敢奢望一擊得手,只盼迫得冰無葉離開石階,就有逃出密室的機會。 逼命一瞬,冰無葉雙掌運化,嫁衣停空一滯,忽然旋開,九柄飛刀各自轉向,彷彿被他周身看不見的激流衝開,貼著身臂削過,去勢不減,一時間石室裡利刃亂飛,竟無一處可免。 貝雲瑚著地一滾,抓起皇衣遮護,兩柄飛刀隔衣斬中左脅,雖未見血,亦撞得少女肋骨劇痛,正打算拉開距離,霜雪般的白影已至。 貝雲瑚右手連揚,全是虛擲。 冰無葉不閃不避,直欲搶上,驀地心頭微悚,一抹銳勁貼面而至,頓如泥牛入海;眸間浮掠笑意,淡道:「好悟性!」發完第三記「虛招」的貝雲瑚已自身畔掠過,躍上石階,輕捷勝似靈貓。 冰無葉袍袖一卷,勁力如潮裂岸,頓將少女扯落。 貝雲瑚背心觸地,撞得胸臆濁氣盡出,未及呼痛,第十柄飛刀倏然出手! 「……徒勞。」冰無葉冷哼,身周的無形激流應聲迸現,飛刀「唰!」貼顱繞回,掠過貝雲瑚左腕,少女痛得鬆手,落下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 (糟……糟糕!) 冰無葉對此物的興趣,遠高過已是囊中物的愛徒,任她退出戰圈,俯身十起,細細打量:珠子觸感甚是溫潤,質地更近玉石而非珠貝,表面像覆有瓷器的透明釉,其下則是不透光的杏白,透出淡淡絲絡,如奶色的血紋石。 珠頂嵌了塊瞳仁似的淺褐圓斑,遠看活像眼珠;入手輕盈,較同樣大小的鳥蛋要輕,絕非是玉。 冰無葉在手裡掂了掂,見貝雲瑚俏臉鐵青,不復先前的從容,略一思量,恍然大悟:「是鹿石啊!原來你打的是這主意。就算是你,也太過份了啊,瑚色。」 「鹿石」乃是某一類上古寶物的總稱,相傳為龍皇玄鱗所造,各種形狀都有,傳世的鹿石多為窄小扁平的玉牌模樣,或如手指粗細的角圓印鑑,小小一方價值連城,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 手握鹿石,能將所想所見留於石中,使他人如歷其境,又稱「貯思石」。 傳說固然神而明之,但現存的鹿石數量稀少,擁有者多半秘而不宣,免招覬覦,真實效果如何,誰也說不好。 天下五道間最負盛名的鹿石,當屬東海蟠宮島之主、人稱「窮爺」的「斂刀捨劍」田初雁的飛廉珠,效果不說,光是比荔枝還大這點,便足以在鹿石中稱霸。 貝雲瑚的這枚珠子尺寸不下飛廉珠,便有肖似瞳仁的斑紋瑕疵,也絕對是價值連城的奇珍。 冰無葉端詳片刻,淡然道:「我說你怎會老實待在龍方家,又乖乖上了花轎,真要脫身,檀色肯定攔你不住。看來,是越浦沈家的這件聘禮,打動了我家的小瑚色罷?你是拿到這枚鹿石之後,才想出了這串計謀麼?」 雖不願承認,到底是知徒莫若師。 貝雲瑚下山後,之所以未揚長而去、提前與監視的梅檀色上演一齣千里逃殺,除了對龍方異的承諾,更為聘禮單上這顆價值萬金的「龍雀眼」。 她讀過鹿石的古籍記載,若能取得冰無葉的自白,就能向知止觀揭發——當中雖調整修正過無數次,少女最初的計劃確實根源於此。 失去龍雀眼,單憑她的一面之詞,長老合議不會比魏無音更友善可親。 但逃出去才能來想這些。 貝雲瑚毋須探囊,也知飛刀只剩兩柄,落空的飛刀零星四散,難以回收再用。 冰無葉將幽明峪的「幽影劍奪」化於飛刀術中,周身那股看不見的真炁能操縱暗器往復,轉向不過牛刀小試,甚可凝出氣刃,空手製敵。 方才突圍之際,貝雲瑚見擲出的飛刀輕易繞開,無法傷及冰無葉,剎那間悟出了「幽影劍奪」的真正用法,先虛擲兩記誘他輕敵,再凝出一抹柳葉匕似的小巧氣刃,對準眉心射出。 可惜在護體炁流之前不起作用,再想得手,怕是難如登天。 冰無葉把玩著龍雀眼,金藍淡瞳一斂,神情分明沒甚變動,森森寒氣卻如潮湧至,壓得人難以喘息。 「你想用這個來告發我?」 「親手殺你,或讓別人來,」貝雲瑚抵抗著無形威壓,不肯示弱:「兩個我只能選一個。」 「那麼現在,你要少一個選項了。就當是對你過於調皮的處罰罷。」 冰無葉手握明珠,攏於晨褸的袍袖中,對牆拍落,「剝」的一聲輕響,袖底迸出大蓬石屑。 「……別!」少女見他將龍雀眼拍成齏粉,怒極出刀,忽覺指尖發麻,飛刀陡偏,連衣角都沒碰著,驀地省覺:「刀上有毒!」 「我不用毒的,傻孩子。只是一點兒寧神安睡的藥物罷了。」少女因重要證物被毀而露出的心痛,以及著了道兒的驚惶失措,似讓冰無葉的壞心情略見平復,和聲道:「你以為我是被皇衣引來,其實,一直是我在等你回來。自你不在,我待在瑚光小築的時間變長了,屋裡的桌椅幾面我讓人隨時保持清潔,連你寶愛的飛刀蹀躞帶,都是我親手保養。」除保護刀刃的油脂,另於柄上塗了點能沁入肌膚的迷魂藥之類,自也毋須贅言。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你的聰慧、魯莽、勇敢和掙扎,讓這個面目可憎的十里紅塵變得有趣許多,我本以為我能輕易割捨,直到你下山之後,才發覺我竟是如此想念。」容顏傾世的白子淡淡一笑。 不知有多少正值青春的天女,願意為這抹笑容而死,但此際貝雲瑚只覺哀傷而已。 「我……已無法再待在你身邊!」少女咬著嘴唇,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落下,怎麼也止不住。 「你怎會是這樣的人!你……怎麼可以是這樣的人?繼續待在你身邊,我要怎生面對過去那些被你犧牲、未來還會不斷犧牲的無辜之人!」 冰無葉金藍色的淡眸漾出笑意。 「忘記就是了。這樣的法子,札記裡也是有的,準備一副小巧精緻的刀錘,往這裡——」指著前額略高處。 「……輕輕敲落,這些煩心的事你便不會再想起。我會治好你的身子,讓你活下去,一直在我身邊,像現在這樣取悅我。你是特別的,瑚色,你對我非常重——」 他忽然停下腳步,停在向少女彎腰伸手的瞬間,被自己不經意的言語所懾,忽覺迷惘。 這世上,怎會有其他人對他而言是重要的? 從上一個這樣的人不告而別,冰無葉便徹底封閉心房。 這樣的冰冷非情在棲亡谷曾救他一命。 貝雲瑚卻無暇咀嚼,把握機會飛刀出手,奮力一躍,和身撲向冰無葉! 無形炁流感應殺氣,冰無葉心念未動,迫至面門的飛刀一陣急旋,掉頭朝貝雲瑚射回! ——不好! 他的「幽影劍奪」已臻發在意先,這下完全是護體真炁所致,無從拿捏分寸,如此近的距離,怕不是射死了貝雲瑚,猿臂暴長,卻已抓之不及。 貝雲瑚自己撞上來,飛刀在身前一分而二,宛若撕紙;一抹金光穿出殘刃,正中冰無葉眉心! 冰無葉翻身仰倒,金芒雖破真炁護罩,仍被驚險避開,無聲無息沒入石階底,纏著紅絛的小半截留在外頭,宛若熱刀插牛油,幾難頓止。 這柄得自獨孤寂的「指掌江山」以珊瑚金精打造,說是罕世神兵亦不為過,護體真炁無法抵擋,被輕易削開,若非避得及時,便是頭顱洞穿收場。 冰無葉伸出女子般修長的五指,隔空一招,拔出釘入石牆的蛾眉刺,冷不防地朝貝雲瑚身上抽落! 果然沒什麼是重要的,冰無葉心想。 就這麼毀掉一件精緻有趣的小玩意,並未令他感覺心痛。 有些事情,得試了才知道。 少女血肉模煳的景況卻始終沒有發生。 銳刺絲絛凝於半空,並非全然停滯,而是移動速度變得異常緩慢,肉眼看似不動,他的身體也是。 只有思考和感覺得速度是正常的——「凝功鎖脈」,應無用曾向他展示過的峰級高手異能。 那時冰無葉才明白:武鬥,名列「五極天峰」的應無用是無敵的,內力修為、外門招式於他毫無意義,無論疊上多少性命,峰級高手縱使未能全殲,也能輕易退走。 他以應無用為目標,「幽影劍奪」的無形炁流、隔空操作便是倣此而來。 被凝住的瞬間,冰無葉心頭一陣怦跳,狂喜難禁,旋又跌入失望的深淵。 峰級高手有著截然不同的凝功,像是某種真我的彰顯。 這不是應無用的「凝功鎖脈」,不是他遠遊多年終於知返,而是另一人來到此間。 (為何……有另一名峰級高手上得龍庭山?) 鱗靴十級而下,來人披頭散發,渾身浴血,叼著草的模樣吊兒郎當。 那人摘下蛾眉刺,將貝雲瑚橫抱起來,衝冰無葉冷笑:「也不打聽打聽,這丫頭是誰的女人?敢動你家十七爺的香餑餑!」 鎖限一鬆,冰無葉作勢欲退,背後一人笑道:「走得了我跟你姓!」橫抱貝雲瑚的那人竟已到了他身後。 冰無葉頭未動身未移,半閉淺眸,淡然道:「誰說我要走了?」袍袖無風獵獵,散落在各處地面、插入牆中的飛刀突然飛起,滿室旋繞未已,猛地射向來人! 這名闖進石室的不速之客,正是為貝雲瑚而來的獨孤寂。 他見冰無葉並未舉臂抬足,卻能操縱散落的飛刀,已超越江湖流傳的擒龍手、控鶴功等隔空取物之術,與其說冰無葉以真氣駕馭飛刀,倒不如說是飛刀順著力量長河的激流浮沫而動;力量來自空氣流動,來自活物的血流呼吸,來自草木根系裡的水分給養,甚至連靜止的石牆、跳動的燈焰等死物亦有其力。 峰級高手不過是藉勢撥轉,又或引為己用罷了,毋須為了飲一口奶水而養一頭牛。 (難道此人……也同兄長和我一樣,躋身三才五峰之境了?) 飛刀瞬目即至,十七爺鎖限一張,諸物皆凝。 獨孤寂抱臂沉吟,懷裡的貝雲瑚就這麼凝空不動,敢以背門相向的白髮男子也是。 停在空中的飛刀,並無涓流與冰無葉的經脈筋骨相連,也就是說操縱刀的不是膂力,更非內功真氣,而是運用了和峰級高手相類的原理,撥轉力量長河以御……既如此,何以他不能在鎖限中行動自如? 獨孤寂百思不解,恨不得解開鎖限問個明白,忽聞嗤嗤幾聲,刀勁直薄周身要害,但飛刀分明未動,簡直就像刀靈出竅一般。 十七爺撥轉流向,勁力頓時化入河中,殺氣擾動的異樣威壓卻未能消除。 獨孤寂不耐煩了,把手一揮,飛刀陡被壓至牆底,如融化的鐵水般沁入牆縫,再也傷人不得,才重新將貝雲瑚摟在懷裡,解開鎖限。 少女粉頰羞紅,怒道:「無賴!流氓!你——」落拓侯爺冷哼:「閉嘴!我抱著最安全!」將祟動不安的涓流掃回河道,單掌拍向冰無葉背門! 冰無葉連催炁流均不起作用,霍然轉身,運起雙掌進招。 三條手臂你來我往,擂木般的砰響不絕於耳,冰無葉搶攻之餘,持續以心識擾動炁流,獨孤寂則一一將河道上激起的漣漪與浪花弭平,雙方於肉眼難見處另闢戰場,激烈不下拳掌相搏。 鏖戰不過盞茶工夫,獨孤寂對力量長河的掌握益發得心應手,驀地省覺:「他看不見力量長河,只是曾與我這樣的人交手,隱約摸到長河邊緣!」佩服之餘無意凌弱,重掌一壓:「你非我對手,還要打麼?」 冰無葉淡道:「在你這種人裡,我會過更強十倍的。」調動炁流,轉朝貝雲瑚殺去,不知是聲東擊西,抑或寧毀勿予。 「不見棺材不掉淚!」獨孤寂掌勁疾吐,冰無葉臂圍、真炁雙雙被破,手掌倒撞胸膛,身子飛出,撞上石牆,剎那之間彷彿骨胳盡碎,整個人軟軟滑落,烏濃的血沫不住溢出口鼻。 橫抱瑚色的那人俯身看著他。 「記好了啊,殺你者獨孤寂。教你在黃泉路上,做個明白鬼。」 (原來……原來是他。) 奚無筌的鷹書曾提及,顧挽鬆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賺得自囚劍塚後山的十七爺出馬,護送毛族質子前來。 沒想到……獨孤皇族之中,居然一前一後出了兩名峰級高手,果然天下就該歸他獨孤閥所有,半點也不冤枉。 冰無葉忍不住想笑,卻連動動嘴角都覺費力,進氣漸不如出氣多,視界裡一片模煳。 忽聽獨孤寂道:「但贏你我不痛快。你輸在運氣不好,若早半個時辰遇上,你摸到邊了,我卻不知道邊在哪裡,我多半要輸;但這半個時辰裡,我踏上山了,你還在山邊。今日之敗,你……運氣不好。」 冰無葉閉上眼,終於笑了出來。 「像你我這樣……能自行摸索著上山的奇才,想來不會太多,只能救救運氣背的。日後……若還遇有登山之人,無論離山多遠,是否終生無望,給他……給他一次機會,當還了我沒趕上的半個時辰。」 獨孤寂一怔,哈哈大笑。 「你這人倒挺有趣。」 站在勝負天秤兩端的二人無從得知,冰無葉瀕死之際的無心戲言,將在多年後的某個夜裡,自十七爺掌底救得一名擁有絕刀之名的男人,進而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包括與獨孤寂休戚相關、人稱「三川第一絕色」的那名女子。 落拓侯爺作勢提掌,懷中忽傳來一把動聽的嗓音:「別……別!別殺他。」竟是貝雲瑚。 獨孤寂停掌不動,蹙眉道:「丑丫頭,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你可想清楚了。」 「我曾想親手殺他,可如今這樣,他做不了惡了。」 貝雲瑚輕道,望著半死不活的美男子,細語微顫,泫然欲泣,口吻卻很平靜。 「毀了器具札記便罷,把他留給南岸的姊妹們吧。失去武功,他將無法在山上立足,會有多少無垢天女願意留在他身邊呢?留下的,並不曉得自己剩不到幾年的生命,等她們全都如花凋零了,還有沒有人來照顧你、可憐你? 「你應能活得比我久才是,願你在餘生中好生思索,何以淪落到這步田地。此生……我們是不會再相見了,雖然你拿走的比給予的多,我並不後悔來這一遭。十七爺,咱們走。」 獨孤寂抱著她轉身邁步,所經之處,水精槽、水肺機簧,棲亡谷的札記,以及木箱裡的遊屍門文書等無分大小,一一應聲迸碎,彷彿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掌一路碾壓,就這麼化成了齏粉煙塵,瀰漫在明明滅滅的焰火間。 冰無葉靜靜看著,面上仍是一貫的淡漠,明明神情未變,卻透著一抹難以言喻的殘忍快意,彷彿身受重創、根基俱毀的不是他,而是走出——或說走入— —簌簌煙塵裡的那兩人似。 希望我開口喚你,求你留下麼,瑚色? 是不是我經脈盡碎、成為廢人的瞬間,愧疚便攫取了你,驚覺你的決心和正義感是如此脆弱,與我的苦痛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你根本不在乎那些「姊妹」。 使你怒不可遏的,是我毫不猶豫對你做了那樣的事,讓你覺得自己同何玥色、慕琰色她們並無兩樣。 你無法忍受這樣的背叛。 現在你知道了。 你是特別的、重要的,獨一無二且無可取代,在你勾結外人傷害我之前已經是這樣。 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你將帶著這份悔恨愧疚無所適從,在所剩不多的時日裡,繼續折磨自己,折磨身邊的人,如那位武功絕頂的十七爺。 這是主人為你上的最後一課,瑚色。 傷重垂危的白子癱坐石牆下,眸淡如隱。 但若與之相對,必能察覺在平靜的表面下,在那雙金藍色眼瞳最深處,冰無葉正難以停歇地瘋狂大笑——死亡遠比他想像中要來得慢。 開始覺得無聊時,他才對「尚未死去」這點起了疑心。 念頭一起,真炁感應又更清晰了些。 明明已察覺不到經脈丹田,連四肢百骸都麻木不仁,卻有一股純陰元力汩汩而入,漂浮似的流淌於殘破的軀殼內,彷彿映在澗流上的氤氳月華。 這種感覺……是熟悉的九轉明玉功,然而又與先前不同,更加虛無飄渺,不與身內身外相連。 (是因為……「先性後命」的緣故麼?) 他先前對貝雲瑚所說,十有八九是實話。 冰無葉要騙人,從來就不需要倚靠謊言。 蕭寒壘確實在棲亡谷對他動了若幹手腳,可惜求生所迫匆匆殺了那廝,不及逼問,十年間若非與無垢天女性命合修,明玉功體隱將反噬;一旦壓抑不住,便是走火入魔,身死收場。 把手腳做在他賴以藝成的九轉明玉功之上,蕭寒壘這手不能說不狠辣。 這並不是九轉明玉功頭一次出問題。 早在何物非為他奠定根基時,便以「先命後性」的手法誤導,要不是應無用相助,冰無葉怕活不到蕭寒壘出手。 仔細一想:蕭寒壘的手腳,竟是做在何物非惡意栽培的功體上,此間的因果循環,簡直不能更諷刺了。 直到獨孤寂的一掌,將這團糾結的亂線悉數毀去。 苦修多年的明玉功體已毀,但是「先性後命」的補正結果仍在。 昔年與臻峰級高手之境的應無用砥礪切磋,冰無葉悟出「只有心識不受鎖限之製」的道理,以為是攀向三才五峰之境的關鍵。 應無用笑了笑不置可否,冰無葉十年之間挖空心思鑽研,終於將「幽影劍奪」的身外真炁推向另一個高峰,甚能與獨孤寂周旋。 而這一縷係於心識的純陰元力,並未隨功體崩毀而消失,雖弱到不足以發勁制敵、療癒傷體,卻牢牢維繫著生命,支撐至今。 (就算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還不忘照管我是麼,應無用?) ——你這個人,到底是能有多傲慢哪,王八蛋! 「知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說起粗口……」他那懶憊溫和的語聲彷彿又至,還有那雙帶笑的眼睛,如風雲峽的午後林間般宜人。 「聽得人特別難受?求你別說了,快點吟首詩或唱支歌兒來聽聽。」 「什麼叫'你這樣的人'?」 「咦,沒聽出我在誇你麼?」 「完全沒有!」 情緒的波動讓痛楚又活絡起來,冰無葉收斂心神,遁入虛空,運起先性後命的改良明玉訣,有條不紊淬練起那縷若有似無的純陰元力,直到踩踏石屑的腳步聲將他喚回現實。 「看來那丫頭所說是真,你竟背著長老合議,搞出這等草菅人命的惡行。」 冰無葉沒料到魏無音能找到這裡,然而此時能遇,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也不用刻意裝可憐,光是開口就已經足夠艱難。 「走……別管……別……」 魏無音揪他襟口,眥目欲裂。 「我不管,難道讓知止觀來管?你知不知道自己乾了什麼好事!」他不是能眼睜睜看故人嚥氣的性子,在冰無葉襟裡一摸,從晨褸間拉出一枚連繩的白玉剛卯,六面長方,比拇指略寬,通體溫潤,正面刻了個小小的圓形蟠龍浮雕,栩栩如生,分外有神。 貼肉系在衣裡,連睡覺都不肯取下,足見金貴。 魏無音不瞧則矣,一瞧怒火更熾:「你有臉佩!這件信物,山上多少人畢生都沒機會瞧上一眼,只能聽著蜚短流長,幻想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我師兄授以此物,引你入室,是讓你在山上做這等鬼蜮之事的麼?」一把扯落,忽覺有些異樣,反復端詳片刻,旋開剛卯頂部,一股甘洌藥香撲鼻而至,其中竟貯滿細小的烏丸。 冰無葉的醫術造詣不在夏陽淵首席之下,貼身所藏必是保命靈丹。 魏無音傾了半掌,直到冰無葉眨眼示停,才餵入他口中。 烏丸入腹,原本白慘的俊臉有了些許光潤,冰無葉閉目調息,再度進入空明之境。 石室裡一片狼藉,兼且冰無葉這般慘狀,想也知道是十七爺的手筆。 但冰無葉暗裡拿無垢天女進行試驗的罪名是坐實了的,此間便是鐵證,百口莫辯。 魏無音見一地漿液和水精破片間,臥著一名赤裸少女,除下外衫復上,一探脈象尚稱平穩,輕捏少女人中將她喚醒。 「魏……魏長老……」少女嚶寧一聲悠悠睜眼,迷煳片刻,立時認出他來。 省了解釋的口舌,待她略為恢復,讓去南岸找人幫忙,萬勿聲張。 少女關懷主人傷勢,沒敢耽擱,雖對自己何以置身於此還有些恍惚茫然說不上來,仍是加緊腳步離開。 除去隔牆之耳,魏無音只等了盞茶工夫,即將冰無葉拍醒,青著臉審問。 冰無葉否認勾結陰人,倒是爽快地認了調製無垢天女一節,如同向貝雲瑚說的那樣。 魏無音陰著臉哼道:「就算蕭寒壘真對你做了什麼,也不會是平白助你練成《青狼訣》那種邪功!你是從札記裡看了什麼記載,才編出這番遁詞?枉費我為你多次擔保,說盡好話,你……你怎麼對得起我師兄!」 「我是說了謊話,卻未對不起你師兄!」 剩不到半條命的白子罕見地激動起來,蒼白的臉上漲起兩朵極不自然的彤雲,厲聲道:「蕭寒壘下的暗手,影響明玉功至甚,但我靠雙修便能壓制,亦不致消損天女之命……我確以她們的壽元煉製他物,卻不為我自己,而是為風雲峽!蒼天可鑑!」 魏無音瞠目結舌。 「你……你胡說什麼?這……這與我風雲峽何關?」 冰無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澀聲道:「你師兄失踪多年,以他的武功,能回來早回來了!我不知他埋骨何處,也不知誰有忒大能耐,竟能殺得了他,但我早當他死了。我沒法兒再等,沒法抱著渺茫的希望盯著山道,不知何時他會突然出現在知止觀前,若無其事與眾人寒暄……我沒法這樣過日子。他須得死了,我才能原諒他不告而別。」 魏無音無法斥責他言之不遜,捏得拳頭格格作響,不由得紅了眼眶。 冰無葉不管做了什麼樣罪大惡極的事,但說這話時他是真誠的,只有與自己一般心情的人才能說出這般狠話。 光靠渺茫的希望無法繼續等待下去,或許這才是魏無音選擇自我放逐的真正原因。 「應無用不在了,褚無明死於妖刀之亂,風雲峽……只有你了。」冰無葉頹然垂肩,忽抬頭疾厲道:「你好好看過那個叫應風色的孩子的眼神麼?若你直視他的眼睛,便知肩上的擔子有多重!還是你又打算一走了之,把一脈興衰扔給兩個孩子承擔?」 「……承擔?我拿甚承擔?」 魏無音激動起來。 「看看自己的樣子,舒坦麼?快活麼?能承擔一脈興衰不?而我被困於如斯境地,整整十年了!你以為我沒有力圖振作?知不知道為了再使真氣,我試過多少手段? 「後來我才明白,活下來不是運氣好,是懲罰尚未結束!我甚至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冰無葉冷道:「你放棄了自己,但我從未放棄你。風雲峽不能亡在你這一代手裡,這是我欠應無用的,我發誓我一定會還他。」 魏無音不禁圓瞠雙目,倒退兩步,顫聲道:「你……難道……」 「沒錯,我拿她們的壽元來煉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一旦藥成,毋須丹田行氣也能運使內力,仿真修為,更有甚者,重建受損的經脈也並非不可能之事。到了那一天,你便能以堂堂紫綬首席的身份重掌風雲峽,乃至知止觀長老合議,獨無年又算什麼?」金藍淡眸一睨,鋒銳如劍的視線直指魏無音手裡的白玉剛卯。 拿元..藥? 魏無音額際滲出細汗,飄出藥香的溫潤玉飾似有千金之重,難以握持。 這小小一方玉器的暗格里,貯裝多少芳華正茂的少女青春,使多少女子無辜天亡? 貝雲瑚那無法繼續的人生,是不是也裝在這裡頭? 丹道不可逆,內外皆然。 魏無音萬沒料到,自己竟成了這樁絕惡之行的大義名分。 他默然良久,偌大的石室裡,只餘冰無葉將斷未斷的咻喘。 魏無音蹲下身來,正視著他的眼睛,唯恐他聽不明白似的,一字、—字地慢慢說:「若我師兄在此,你必死無疑;幹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你再不能成為他的朋友,與他同頂一片蒼天。師兄不在,只能由我代他收回信物,從今而後,你不再是潛鱗社的一員了,風雲峽的一切亦與你無關。再讓我知曉你為惡,仔細你的狗命。」將白玉剛卯收入懷中,隨手十起皇衣,撇下頹然慘笑的冰無時,起身走了出去。 一群美貌少女與他在院中擦肩而過,甚至來不及行禮,急促的腳步聲旋即沒於階下,繼之而來的是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
第廿八折 先性後命,明玉映心 來人赤腳走下石階,足趾纖長,渾圓的腳背上滾落露珠,白皙得是像從未曬過日頭,沾滿青苔污泥的腳板不知為何,卻予人分外潔淨之感。 貝雲瑚想像過無數次的重逢景況,有激昂有哀傷,也有義憤填膺回首難釋,然而,見到晨褸下一絲不掛、一望即知是從寢榻上直接過來的男子,少女幾能想像此刻院裡忽不見了主人踪影,眾女奔走呼告驚慌失措的模樣,忍不住想發笑。 白髮白眉,肌淡如雪,銀綢裁制的晨褸披在身上,居然有些顯黃。 敞開的襟口露出輕瘦結實、微帶粉紅的寬闊胸膛,似連衣不蔽體都顯得細緻精巧,而非粗野橫暴。 冰無葉生來便不帶絲毫雜色。 像他這樣的孩子,被認為是「歲星降世」,至為不祥;隨水流去或拋入山裡餵狼,是他們之中多數人的下場。 襁褓中的冰無葉何以能逃過一劫,他從不曾對她說過。 但……應該是美貌的緣故。 粉雕玉砌到了某種程度,會令人下不了手,又打從心底恐懼——過去貝雲瑚總這樣猜想。 再不然就是眼珠。 他的眼睛是極淡極淡的金藍混嵌,虹膜則是一圈四向輻散的淡淡紫絡,加上覆霜般的雪白濃睫,簡直不似世上之物。 「我願意望著主人的眼睛死去。」發出這般迷醉嘆息的天女們不計其數,或許貝雲瑚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 她捏緊匕首,調勻呼吸,靠著石柱慢慢轉身,心頭閃電般掠過四、五條一擊脫身的險計。 怕死她便不來了,但決計不能還未開口問話,就這麼糊裡糊塗死在他手裡——以她對他的了解,這並非是不可能之事。 冰無葉佇於階下,並未行前,怕嚇到什麼驚恐的小動物似,寬大的晨褸袍袖微揚,將一團銀燦燦的連帽斗篷扔在地上,正是貝雲瑚留在瑚光小築內的九曜皇衣。 「禍水東引,這手使得不錯。」冰無葉淡道:「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無垢天女之中,或有其他宗脈的眼線,不出一個時辰,'九曜皇衣在幽明峪'的消息將傳遍龍庭山,夠我焦頭爛額的了。」 「可能是請君入甕也說不定。」貝雲瑚面無表情,以匕首柄末輕敲水精槽:「放她出來。否則我埋藏在此地的……一旦放出,怕你後悔莫及。」 冰無葉淡淡看著她。 若獨孤寂在此,當明白丑丫頭一貫的清冷淡漠學自何人。 只是貝雲瑚的淡漠中仍有情緒,不過被巧妙掩藏起來罷了,冰無葉才叫古井無波;不是冷,而是透,彷彿滾滾紅塵芸芸眾生不過億萬恒沙,隨水流去,沒什麼值得上心。 「你想導引我去猜,你埋藏的是硝藥、毒藥,還是其他能令你有恃無恐之物。因為從時間上推算,你根本來不及做手腳,反而使威脅更加擾心,陷入毫無根據、卻停不下來的盲猜……」一指槽邊的機簧:「……你再伺機破壞機具,將槽中之人救出。魯莽但有意思,的確是你會做的事。」 用心陡被說破,貝雲瑚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咬牙道:「放她出來!別……別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冰無葉搖搖頭。 「現在放出來,她就死定了。無論生機多麼渺茫,總要試一試才行。」 貝雲瑚忍無可忍,匕首「唰!」遙遙一指:「是你讓我們練了九轉明玉功,奪走了眾家姊妹的青春年華!何玥色、呂瑤色、龐璐色,還有十年前下山的阿金、阿宛……她們沒有一個活下來的!這樣戲耍我們的人生,你覺得很有趣麼?還是剝奪生命讓你覺得大權在握,睥睨眾生?」 冰無葉平靜地望著她,既不意外少女連離山十年的婢女都查了,對厲聲指控也無惱羞成怒的模樣,淡道:「你有沒想過,九轉明玉功若是害人伎倆,此間受害最深的,應當是我?」 貝雲瑚一怔,洶洶氣勢為之受挫,一下子居然不知該怎麼答。 「但你說得沒錯,九轉明玉功從頭到尾,就不是規規矩矩的武功心法。」面貌姣好、幾乎看不出年紀的絕世美男子自嘲般地淡淡一笑,悠然續道:「此功是何物非傳授給我,本不是這個萬兒,而是更剛猛威風的名目。對四五歲的孩子這般謹慎防範,不知是太看得起我,還是慣使心計,不自覺如此。 「何物非帶我上山,將我隔離在南岸,日日督促練功,只要我想要的無不盡力滿足,務求壓倒風雲峽,奪得宮主大位,重振幽明峪一脈。蕭寒壘敢怒不敢言,就這麼眼巴巴地看了十年。」 他過去提起這些長輩,一貫直呼其名,貝雲瑚聽慣了,也不覺奇怪。 但太師叔祖越級栽培主人,用以架空、壓制寒字輩的蕭寒壘等舊事,天女們知之甚詳,貝雲瑚不知此際重提,意義何在。 「……瑚色,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九轉明玉功若以八字囊括精要,會是哪八個字?」 ——性命雙修,神炁風雷。 少女倔強咬唇,但從眼神就能明白,她還牢牢記著主人傳授的心訣,無論有再多怨恨,身體已無法拋棄多年鑽研所得。 遍觀各門各派的內家功法,有性功與命功的區別,根據比重不同、先後順序,而有著截然不同的修練法門。 「性」指的是心性神識,「命」指的是精氣形體,修性即是修元神,修命即是修元炁。 以鉛汞為喻:汞為神,鉛為炁,汞性飛揚,鉛性下沉;汞能擒鉛,鉛能製汞。 所謂「性命雙修」,既是以神練炁,也是以炁練神,二者並行,絕不偏廢。 內家丹法中所謂龍虎、風雷就和鉛汞一樣,皆是以具象的比喻,來描摹抽象的性命之說,以免修習之人茫然難解,不著邊際。 九轉明玉功的「性命雙修」論,自也能解作男女合修之道。 然而冰無葉天生潔癖,以為交合不潔,縱使總攬大權,幽明峪已無人能節制,對眾天女仍守禮自持,未曾逾越。 這也是儘管斯人特立獨行已極,長老合議卻始終包容的原因之一。 「……但何物非傳我的九轉明玉功訣,卻是'先命後性',而非性命雙修。」將少女的錯愕看在眼裡,冰無葉娓娓說道:「這個修練的順序,並非全無好處。我在短短十年內,壓倒幽明峪所有的無字輩,實力凌駕這幫庸才,連寒字輩都為之側目。何物非滿意極了,說不出三年,就能摜下風雲峽的麒麟兒應無用,穩坐宮主大位。」 何物非只算錯了一件事。 便是不世出的奇才,畢竟還是少年人。 冰無葉對於太師叔的「讚賞」,只覺滿心憤怒,意氣難平——應無用算什麼東西? 還要本少爺再練三年! 誰也沒看出一貫清冷的傾世容顏之下,隱隱燃燒的平靜怒火。 是夜,冰無葉悄悄離開幽明峪,獨自潛入風雲峽,打算挑了應無用。 貝雲瑚從沒聽他提過這一段,不由得睜大美眸。 「他……打敗了你?」 「我們沒有打。」冰無葉輕道:「但,的確是我敗了。毫無疑問。」 面對穿越風雲峽層層陣法、誰也沒驚動,修為驚才絕豔的白子少年,應無用饒富興致一挑劍眉,將棋秤棋石推過桌面。 「明月良宵,清風送爽,浪費可惜。廝殺之前,不如……先來一盤?」 冰無葉連冷笑都覺浪費。 何物非在他七歲上就下不贏這個師侄孫了,無論冰無葉讓他多少子,結果都一樣,澗南精捨裡索性撤去弈具,以免老人顏面無光。 倚仗拳頭長據陽山九脈之巔的風雲峽,敢同本少爺叫板弈棋? 不知所謂! 那盤棋終究沒分出勝負。 他們整整下了一個多時辰,下得冰無葉汗流浹背,彷彿一人獨對十數名高手聯劍,生生打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精疲力竭,面色灰敗。 他從不知道自己面對壓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 是因為罕有敵手,不慣與人對峙的緣故麼? 「……論棋藝,我實不如你。」應無用擱下棋子,笑道:「然而你心上有極大的漏洞,神凝而意不固,乘虛即入。按說武功練到你這般境地,不應有如此破綻。你《奪捨大法》是怎麼練的?」 「奪捨……大法?」 《奪捨大法》乃指劍奇宮獨門秘術,有心訣而無招式,專練心識之力,臨敵時進可擾控人心,退可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絕不慌亂;練到極處,甚能掠人腦識,只消盯住獵物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彼所知、欲我所欲,也非什麼難事。 但這部秘術最厲害之處,據說不是奪取,而是移轉。 古代的奇宮高手們發現:若在死前,以此法施於練過《奪捨大法》的另一人身上,便有機會將自身的智識閱歷,集中於一人之身。 奇宮之主號稱擁有四百年真龍之傳,便是新舊交替時,須以此法傳承,留強汰弱,象徵陽山九脈之主乃是無敵的存在。 龍庭山諸脈的菁英弟子們,只消經自家長老核可,幾乎可說是無人不習奪捨大法;就算實力平平,往往也會被授與此術,有助於冥思入定,提高練功的效率。 身為幽明峪最後希望的冰無葉,何以不曾得授? 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掠過心版,少女背嵴一悚,不由得頭皮發麻。 「難道……何太師叔祖他……他真正的目的是……」 冰無葉點頭。 「我不過是為他準備的'軀殼'罷了,一旦時機成熟,他便會對我施展奪捨大法,借體重生——如此瘋狂的計劃,四百年來不乏妄想之人,會付諸實行以求延生的,就只有這個惡毒的老王八而已。」 施展奪捨大法的限制多多,後果又難以逆料,除了新舊宮主傳承之際,須得實施此一儀式之外,修習大法多半是鍛煉心識之用,不會有人真想藉此奪下一具年輕的軀殼,拿來延續自己的生命。 何物非的盤算不只歹毒殘忍,簡直異想天開到了瘋狂的地步。 「何物非的陰謀自此敗露,應無用傳我大法心訣,並從九轉明玉功內提煉出增益性功的部份,助我錘煉心識,重新走上'性命雙修'的路子。果不其然,一年後何物非那老混蛋終於出手,被我倒打一耙,心識灰飛煙滅,死在羲揚殿裡;蕭寒壘藉機上位,成了新的紫綬首席。」 蕭寒壘與這位「徒兒」長年裡形同陌路,談不上情分,但畢竟是靠他撂倒了何物非,且冰無葉無心權位,只要能維持澗南精捨的逍遙窩,他不介意給蕭寒壘三分面子,奉其為一脈之馬首。 兩人達成共識,過上好一陣安生日子。 「後來漁陽亂起,山上鬧得沸沸揚揚,又接到那封署名歲無多的求救信函,蕭寒壘點了謝寒競和我,說是要去漁陽看看,咱們便連夜下山。 」 這個決定其實入情入理。 蕭、謝與冰無葉是幽明峪武功最高的三人,在長老合議禁援漁陽的默契下,幽明峪不好大張旗鼓對著幹。 由最強的三人前往,毋寧是檯面下折衝後的兩全策。 但冰無葉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他不認得歲無多的筆跡,卻能分辨蕭寒壘的左手字——這位「師傅」左右皆能的壓箱本領旁人不知,須瞞不過跟了何物非十年的冰無葉。 「……儘管一路小心提防,我還是莫名其妙著了道兒。聰明才智,只能防範你所知道的,而不知道的永遠防不了。」冰無葉一指水晶槽。 「醒來時,我已浸在那玩意兒裡,渾身動彈不得,卻無處不痛。」 貝雲瑚難以置信。 「在……水槽裡?」 「沒錯,但不是在這裡,而是一個叫'棲亡谷'、有如地獄般的地方。」 冰無葉時昏時醒,時間感漸漸錯亂,但透過水晶槽向外望,大致能推斷縛在刑具上的謝寒競受足了幾夭折磨才得嚥氣,拷掠他的蕭寒壘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那張因獰笑而扭曲的臉,與他所知、甚至有些看不起的「師傅」簡直不是一個人。 「蕭……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貝雲瑚震驚得有些麻木了,忍不住喃喃道。 「因為謝寒競發現了一個秘密。蕭寒壘想知道這位好師弟有沒有告訴別人。」 「什麼秘密?」 「蕭寒壘在被帶上龍庭山、冠以'寒'字輩之前,已先加入了另一個門派。精確地說,打從生下來開始,蕭寒壘就與這個門派結下不解之緣,他是它們栽培出來的種子,畢生都無法擺脫;即使加入奇宮,同門依舊循線找來,殷殷提醒他的種子身份,敦促他紮根抽芽,假以時日,將幽明峪的根系悄悄奪過來,孕育屬於它們的枝幹……於山上人看,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一旦謝寒競向他人揭露,蕭寒壘必死無疑。」 貝雲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奇宮以鱗族貴冑自居,山上弟子多來自五郡六姓,無論貧富貴賤,都須核過族譜出身,絕非是來歷不明。 以鱗族六大姓的光榮血裔,豈能為他人用間,惡意滲透龍庭山? 而且這個匿於暗處、鳩占鵲巢的猥瑣作派聽來異常耳熟。 少女靈光一閃,脫口道:「他是……血甲門人!」 冰無葉十起她扔在地上的那本札記,指著封面署名的「呂圻三」三字。 「蕭寒壘的'壘'字,多半源自他的本名,與'圻'字都有土字在內,這便是他們的門派號記。所以蕭寒壘才會知道,呂圻三等人在棲亡谷內乾的好事,將我和謝寒競賺來此間,想弄清謝寒競知道了多少、與何人說過,順便除掉兩枚眼中釘,永絕後患。」 貝雲瑚想起傅晴章、李川橫人魔般的猙獰嘴臉,不同於照金戺與濮陰梁府低微得近乎可笑的武功,同等的惡意配上紫綬首席的奇宮武學,冰無葉透過水精槽所見的棲亡谷,肯定是令人絕望的煉獄。 「幸運的是:偌大的棲亡谷中,似乎只有我們三個活人。」 冰無葉淡然續道,彷彿說的是鄉野奇譚,不帶絲毫情思。 「什麼呂圻三、土字一脈執迷於人體試驗的血甲門狂人,我一個也沒瞧見,就連札記裡提到的那些被活活折磨到死的屍首,也找不到半具,料想在蕭寒壘來到之前,谷內已被清了個一乾二淨;但不知為何,卻未帶走札記機具等,彷彿專門留給蕭寒壘似的——這個疑點後來還幫了我一把。若未拖夠時辰,那廝怕已對我痛下毒手。」 由散落的札記推測,蕭寒壘原想將他在水精槽裡養一陣,看看能不能剝奪冰無葉的功力為己用——札記亦有相關的記載,只可惜功敗垂成——但冰無葉最終只待了三晝夜,便用計誘殺蕭寒壘逃出棲亡谷,帶著兩具屍首回山,編了那個「中道遇襲」的謊言向知止觀交代。 背陰山棲亡谷本是東海著名的邪派「集惡道」總壇所在,人稱「集惡三冥」的三位首腦無不是殺人無數、作惡多端的大魔頭。 指劍奇宮做為正道七大派之一,就算近日與集惡道無甚過節,百餘年來正邪不兩立,梁子也還是有的,只不知為何挑此際下手。 幽明峪一脈折了紫綬等級的首、次二席,此事非同小可,知止觀當機立斷,由「匣劍天魔」獨無年領軍,組織了一支百餘人之譜的先遣隊,欲向集惡三冥討還公道。 豈料等著大隊人馬的,竟是化為一片餘燼焦土的棲亡谷,別說集惡三冥了,連小鬼都沒捉到一隻,最終不了了之。 「料想這些個人身試驗的家生,原本便藏在某處密室裡。」貝雲瑚沒花什麼腦筋,輕而易舉便識破了個中玄機。 「就像這裡一樣。」 「從調查漁陽後續開始,花了我好幾年的工夫,才在長老合議的眼皮子底下,將這些無聲無息地運回山上。猜猜我是怎麼辦到?」 光以這具水精槽的量體,要掩人耳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今夜之前,貝雲瑚興許會陷入長考,百思不得其解,此際答案卻再簡單不過。 「……明玉澗。你走的是水路罷?」 讚許的微笑乍現倏隱,這是自冰無葉現身以來,冰冷淡漠、勝於女子的絕美容顏上首度閃現的一抹情緒。 他走近石台,從青瓷大口方瓶中抽出捲軸攤開。 那是幀繪滿各式橫豎線條、標滿尺寸注記的工匠藍圖,展開一半的圖樣似舟又似魚,標題寫著「九天十地闢魔神梭」八個大字,故紙陳舊,書畫亦非出自冰無葉之手,是貝雲瑚極陌生的字跡。 「此物能沒於水下而不沉底,可謂水中之舟,水面上以一葉扁舟便能拖行。若是順流而下,連縴舟都用不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不經意間透出的自滿得意,以及話裡刻意埋藏的誤導之意,使少女噁心之餘,更覺悲哀。 貝雲瑚垂落濃睫,低聲輕道:「向我出示這幅藍圖、顯露自吹自擂的醜陋模樣,其實只為了誤導我,你未去過漁陽,與陰人之事無關,對不?不幸的是我認出了方栴色。」 那名在龍方太爺身邊、寸步不離的中年管事,正是梅檀色的師兄,冰無葉的另一名親傳弟子方栴色所扮。 方栴色出身龍方氏的遠房旁支,修為還在梅檀色之上。 他雖極力避開奚無筌的目光,終是被貝雲瑚認了出來,是以少女斷定陰人潛伏於龍庭山左近,必與冰無葉有關。 魏無音離山既久,不識梅、方二少,無法如奚無筌和貝雲瑚一般,由此窺得關竅。 「為什麼?」貝雲瑚喃喃道:「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騙我?你覺得到了此時此刻,我仍舊天真地以為,你會放我一馬,讓我帶著這個天大的秘密離開這裡,讓你陷入極度的危險之中?為什麼……要欺騙一個將死之人?」 冰無葉搖了搖頭。 「我從未想過殺你,瑚色。因你想離開,我才送你下山的。明玉九轉,映心如澗,你以為你對我的疏離戒備、一心只想逃脫的強烈渴望,在裸裎練功之際,我會半點感受不到麼?我所做的一切,僅是你意欲如此,若你不想離開,我決計不讓你走。」 少女搖頭,在心裡喊了千遍的「騙子」,幾乎止不住動搖,死死咬著櫻唇不讓淚水滾出眼眶,沉聲道:「你為……為何要將陰人送迴龍庭山?你絕對不會做無用之事,沒有一時興起任性而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與其說是指控,更像說給自己聽。 「你不再喊我'主人'了,瑚色。」明明姣好的面上無絲毫情思起伏,不知為何,這話聽來卻有著濃濃的哀傷。 「是惱我錯讀了你的心思麼?」 貝雲瑚「嗚」的一聲咬住嗚咽,深深吸了口氣,飽滿沃腴的嫩乳劇烈起伏,迴盪著空洞而急促的怦響,不理冰無葉的溫情言語,執拗地問道: 「你勾結陰人,究竟……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沒有勾結它們,是歲無多找上了我。」冰無葉淡然回答,腳尖輕蹴,石櫃底部「砰」的一響,翻開一隻包銅木箱,陳腐的土壤氣味飄散開來,一瞬間石室彷彿變成了陵寢塋穴,不知埋入韶光幾許。 木箱裡貯滿灰撲撲的簿冊捲軸,雖經巧工裱煳修復,依然看得出水淹土掩的痕跡,傷損不可謂之不重。 貝雲瑚陡地想起了歲無多之言,心念微動:「莫非……是從藏形谷掘出的遊屍門文書,記載了喪心結等藥物研究的珍貴心得?」 「它們和我一樣,都是非己所願的不幸產物,我決心幫助它們。遷至離山腳不過一日路程的始興莊,是為了方便用藥治療,沒有別的意思。興許歲無多防止秘密洩漏的手段極端了些,我遣栴色就近監視,正是為了避免陰人失控,可惜這孩子不夠機靈。」 貝雲瑚差點冷笑出來,總算略抑愁緒,漸漸不受昔日溫情左右,哼道:「方栴色還叫不機靈,要機靈起來,始興莊還有活人麼?你東拉西扯半天,說自己是什麼不幸的產物,始終不敢交代為何傳授有缺陷的九轉明玉功給眾姊妹,還對我們使這等惡毒的砲製手段!你……你把我的身子變成什麼樣了?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冰無葉搖頭道:「我傳授你們的九轉明玉功並無問題,那是經應無用修改增益之後的精華,拿給魏無音檢視,諒必也是一樣的話。 「然而,在水精槽內昏迷的那三天裡,我不知道蕭寒壘對我做了什麼,但確實在我身上留下病根,若無女子的純陰元力相濟,我體內的明玉功勁將隨著月輪盈缺而發生異變,越靠近月圓,全身氣血便會沸滾如炙,骨胳劇變,體膚增厚,甚至生出一根根猪鬃似的粗硬毛莖,痛苦非常。這些年裡,若非是你們救了我,我恐怕早已爆體而亡,死得無比醜陋。 「這樣的救治並非全無代價,但起初我並不知道,直到長年服侍我的兩位侍女下山嫁人,卻接連芳華早天,我才明白:蕭寒壘作用於我身上的惡毒手法從來不曾消失,只是轉嫁到與我性命雙修的眾天女身上。 「我悄悄運來棲亡谷內所有的設備與記錄,想找出他對我做了什麼事、有無解法,卻始終沒有頭緒。將你們放入水精槽調製,不過是想延長你們的壽命,即使收效有限,總好過坐以待斃。」 貝雲瑚腦中一片混亂。 在重返幽明峪之前,她悄悄下定決心:任憑這廝巧舌如簧,但凡從他嘴裡吐出的,她一個字也不相信;若不能親手殺他,挽救剩餘的無垢天女們,至少也要取得他陰謀詭詐的自白鐵證,交付長老合議制裁,以免再有無辜的少女受害…… 但他的話她好想相信。 相信他不是故意的,相信他已殫精竭慮、極力求全,只可惜蒼天不仁,竟有絕世奇才無法解決的難題;相信他是乾淨的、剔透的,依舊是那般一塵不染,而不是泯滅良知,陰謀造作,視眾家姊妹之命如草芥,為了一己之私而玩弄人命——「……你願意的話,隨時都能停手,對罷?」 良久,少女終於抬起頭來,輕道:「儘管會骨胳異變、體膚增厚,像野獸一樣生出滿身硬毛,最終以極端醜陋的模樣痛苦死去,但一切也就結束了,不是麼?而你,卻選擇犧牲無辜的人,來延續自己的生命……如此,你與何物非、蕭寒壘又有什麼兩樣?」 冰無葉雙肩微顫,垂落霜睫,就只這麼微小的動作,整個人便透出一股強烈的哀傷。 貝雲瑚話一出口即不動搖,只牢牢盯著他,直到冰無葉嘴角微揚,居然笑了起來。 「這就是我如此鍾愛你的原因,瑚色。你這孩子,實在是太聰明了。」 俊美不似真人的蒼白男子神情未變,金藍色的淡眸裡瞳仁一收,明明是細微已極的變化,卻讓人打從心底感受到他森寒的笑意,與適才的哀傷歉疚直若兩人——雖然那僅僅只在片刻之前,相距不過瞬目間。 「你說得對極了,我與何物非、蕭寒壘本是一類人,才能從這方幽暗山坳的蠱鬥中勝出。忒簡單的道理,怎地大家就是不明白?」 |
第廿七折 握雪而盟,羲和慾隱 這一擊超越了《敗中求劍》前八式的威力總成,無法以任何已知的武學理論解釋,乃獨孤寂將周身所能及的力量涓流收束過來,以與黑霧全然相反的屬性梳理擊出,就連最細微的一抹霧絲都未遺漏,同一時間內,為數不清的無形氣劍所貫穿消融。 不僅如此,一瞬之內,此間長河的點點滴滴全遭十七爺暴力截取,不僅無人能使力行走,連人面霧蛛也難自血肉中汲取力量,大大小小的蛇莖、霧絲被劍氣一擊即滅,巨大的多足蛛體倏然消失,獨無年「啪!」摔落泥血,激起一波黑紅濁浪。 獨孤寂終於明白〈十方授印〉何以不需要招式。 然而,如此強橫霸道的殺著絕不可能全無代價,他的身體就像篩子,猛然濾過這一方天地裡的所有力量,沒將篩子一股腦兒壓爆,不知該說身子骨硬還是命硬。 人面蛛煙消霧散,十七爺踉蹌跪地,這種耗損即使調動諸元,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恢復。 獨孤寂五指虛抓,足邊飛起一柄劍,未及入掌便即揮出,唰的一聲長劍標去,將一抹竄出紫臂的霧絲釘在地上;獨無年與黑霧已連成一體,枯藁的面上露出痛楚之色,眼簾顫動,似將醒轉。 獨孤寂雙手不停,接連射出長劍牽制霧絲,一麵點足掠至,末了抄一劍在手,〈無從來之劍〉到處,攪散氤氳卷至的黑霧,見獨無年又將被吞沒,徑以無形氣牆擋住攻擊,回頭叫道:「這玩意兒殺不死啊,你手腳麻利些行不?」 魏無音與阿雪在應風色的協助下爬出陷坑,三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撬開錘柄頂端卡入的楔子,將烏檀木柄退出錘身,原本綻放血光的縫隙間光芒更盛,居然就這樣「裂」了開來,張成一隻長約兩尺、寬高俱都尺許的長方形鏤空骨架,作工、材質均不似此時此世之物,不住劇烈顫動,幾乎將殭屍男子生生拖行起來,若非應風色與阿雪死命拉住,已然雙雙滑向妖物。 「……這才是永劫之磐的真正模樣!」魏無音啞聲叫道:「將那妖物裝進來,便能牢牢鎖住!」 「鎖你媽的!」獨孤寂勻不出手來,氣得一口唾沫啐地。 「你眼睛瞎了麼?這玩意一眨眼便長成了這副德性,你那箱子再大五倍都不夠裝!」 廣場血流漂杵,殘骸橫陳,妖物不缺給養,便在說話間,氣牆後的黑霧已增生成為一條兩人多高的九頭霧蛇。 興許無有餘力,也可能是十七爺的威脅更甚,霧絲並未纏裹獨無年,而是將紫膛漢子甩至一旁,僅與右臂相連,倒像九首怪蛇的尾後銜著一具屍首,倍添妖異。 魏無音「嘖」的一咋舌,料想以十七爺大絕之威,不能一發再發也是自然,但據師兄所言,妖物被禁於永劫之磐時,不比一枚鵝蛋大多少,只消從獨無年臂上剝離,兜回籠裡應不成問題;靈機一動,揚聲道:「十七爺!你那抵擋妖物的手段,能不能改變形狀,譬如……弄出一隻五面箱來?」 獨孤寂劍眉一挑,哈哈大笑:「虧你想得出!」把劍一摜,集中心念,猙獰屈伸的九頭蛇忽被夾入五面牆內,接面方正齊整,緩緩朝獨無年右臂縮去,任憑黑霧如何推擠,也無法打破氣牆。 要不多時,方盒縮到三尺見方,地面隱震,可見抵抗之強,凝縮之甚。 氣牆的表面不住漾出漣漪般的波紋,隱隱滲出墨汁——應風色忽然想起,十七爺怔立之際,霧蛇曾鑽透氣牆、直薄十七爺面前,氣牆之於霧絲非是絕對的防禦;能困妖如斯,可能是十七爺極大地增厚了氣壁,一時鑽之不透,不代表能長久制敵,急忙回頭:「師……餵,這樣還不行麼?再不將妖物裝起來,萬一——」 「不行!」魏無音苦苦抓住化成箱形的永劫之磐,切齒咬牙:「這可不是什麼鎮妖法器,若不能完整閉鎖起來,是禁錮不住妖物的!就算永劫之磐的外殼刀槍不入,水火難侵,難道機件結構等細微處也是?萬一非是如此,貿然擲出,你想讓咱們手裡的最後救星,教妖物一傢伙絞個稀爛麼?」 應風色急了。 「……再怎麼壓縮,也有極限不是?總小不過——」 「我的右臂。」 喑啞的喉音縱使衰疲,仍帶著鐵砂磨地般的懾人隱震。 獨無年散髮披面,雙頰凹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被染滿鮮血垢膩的額發遮去大半,不見逼人精光。 應風色才發現他連頭髮都灰白大半,鑽出唇頷的細髭亦然,整個人像是憑空老了十幾二十歲,氣如風中殘焰。 「長……長老……」 獨無年搖頭,轉向抵禦蛇莖的落拓侯爺。 「我捅的婁子,要麻煩侯爺幫忙收十了。」 「……等一下!」魏無音恐他解開最後一圈咒環,急忙出聲阻止。 「獨無年,你肩上的黥咒術法若解,失控的黑霧除將你吞噬殆盡,不會受到任何損害,切莫衝動!」 獨孤寂插嘴道:「什麼都好,你們哥倆趕緊商量出個章程來,本侯爺快鎮不住啦!當我精神氣力是用不完的麼?」 獨無年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直盯著魏無音。 「少時你須向我解釋,何以這條隨我長成的'犀紫罍金臂',你竟比我了解得多。若解去咒環,血肉就會被吞噬殆盡,點滴不存麼?」 「沒錯!你別衝動——」 「那就好。」獨無年眸光倏銳,左臂揚起。 他不知何時十起了獨孤寂拋下的長劍,刃抵右腋,這一掠將右臂齊肩削斷,鮮血激射而出! 獨無年身子微晃,卻未倒下,反手將斷臂釘於地下,左手食中二指蘸血解咒,心誦疾書,斷臂上的最後一圈咒環化光消散,整條手臂轉瞬間即為黑霧所噬,連骨頭都不剩。 「……趁現在!」紫膛漢子嘶吼,這才頹然坐倒。 獨孤寂料不到他居然如此絕決,讚道:「好漢子!」催動凝功,厚逾尺半的無形氣盒拔地飛起,在空中急遽縮小,最終內徑縮成不到一尺立方,才像揉黏土般繼續絞扭壓擠,不僅腳下站立的大地,就連空氣都劇烈震動起來,彷彿蒼天將傾;僵持不過片刻,終於將黑霧壓成蛋形,約如一隻熟瓜。 「十七爺留神,磐籠來啦!」魏無音覷準時機,揚聲叫道:「放!」二小與他一齊鬆手,永劫之磐所化的樊籠骨架如遭強力磁吸,飛向霧卵。 獨孤寂順勢解開鎖限,霧團被籠架兜了個正著,籠架內緣的刺目血光為黑霧所染,驀地紫華大盛,一陣密如驟雨的機簧聲過,展開的結構收攏,轟的一聲砸落地面,回復原本的方錘模樣;縫隙間紫光流轉,圓孔裡黑得不透半點光,未有絲毫霧氣逸出,死寂一片。 (成……成功了!) 獨孤寂只瞥一眼,確定沒什麼紕漏,便即掠向獨無年,運指如飛,連點他幾處大穴,減緩失血。 惟斷臂之傷,非同小可,若不將創口骨肉挖深些許,縫合多餘的皮瓣來止血,終究是死路一條。 十七爺試圖以凝功阻絕,然而效果有限,急忙回頭:「山下方圓十里之內,可有國手?」魏無音此際才到,收起永劫之磐,見遠處圮牆後一名寬袍大袖的男子顫巍巍起身,心念微動:「可是燕無樓?速來!」 那人正是夏陽淵一脈的白綬首席,外號「石渠神魔」,乃玉無葭、晏無方以下的第三號人物,聽弟子哭訴,殺害玉、晏二長老的凶人殺上了通天壁,匆匆點了人馬來討公道,不幸撞上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燕無樓武功資歷不及玉無葭二老,這才屈居於白鱗綬,若論醫術,卻不在二人之下,聽喚而來,對魏無音微一拱手:「魏師兄。」趨前診視傷勢。 片刻後才道:「我夏陽淵有足夠的麻沸散,若能盡快刮肉縫合,獨長老性命無虞。只是不可再拖了。」招來倖存者製作擔架,欲將獨無年運入知止觀,借室手術,並遣人趕回夏陽淵攜來藥物、器材,以及最重要的急救人手。 獨無年面色灰敗,垂落眼簾,喃喃低道:「冠軍侯,這一架,是我輸了。獨某的生死榮辱不足掛齒,但毛族質子,本山是萬萬不能收。侯爺若難意平,取我性命便是。」 獨孤寂笑顧魏無音:「嘴皮忒硬,看來是死不了啦。」魏無音肅起面容,正色道:「我陽山開基四百年來,不曾在知止觀外造成如許死傷,你可知在平望都內,有多少達官顯貴皈依知止觀?朝廷若以此為藉口,派兵上山,我等現下可有抗拒的由頭?」獨無年身居高位,豈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難置一詞,只得默然低首。 魏無音環視四周,在霧蛛爪下逃過一劫的,多半是各派系裡的長老菁英,粗粗一瞥,雖然死傷慘重,九脈大致都還有活人在,所缺不過一二而已,勉力提神,朗聲道:「這個孩子,便由我風雲峽接下罷!日後重歸幽泉,面對列祖列宗,當由魏某人一肩承擔,與諸位並無關係;惟今日之事,須得有解,不可斷卻本山生路,致朝廷陳兵山下,四百年的龍庭基業毀於我等之手。」眾人俱都無言,頹然垂肩。 殭屍男子轉對獨孤寂。 「侯爺,知止觀裡的死傷,奇宮會負責賠償安撫,但顧挽鬆那廂——」獨孤寂擺手道:「放心罷,我會好好威脅他的。哪個想把主意動到阿雪頭上,本侯爺殺光他全家!」 魏無音點了點頭,刻意不看將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切齒咬牙的應風色,招手讓阿雪到跟前來,輕撫他的頭頂,和聲道:「從今兒起,你便是指劍奇宮的人了。你本名叫什麼?」 「韓……韓握雪。」阿雪怯生生道。 「嗯,入得龍庭,原本的名字當即捨棄。往後,你就叫韓雪色罷。」 獨孤寂一拍男童屁股,笑道:「還不快叫師父?」 魏無音正色道:「他是奇宮未來的主人,歸屬哪支宗脈,關乎山上往後十年二十年間的勢力消長,可不是我說了算。若教入風雲峽,不免有人說我擅受質子,原來是包藏禍心,風雲峽一脈在山上的處境將益發艱難。你莫害我。」 獨孤寂哈哈大笑:「也罷!要是將來日子太難過,或想學我的武功,可來白城山找我。你這小子挺有意思,我也很中意。」卻是對應風色說。 少年無法點頭,不知該感激或怨他,心中五味雜陳,咬牙不發一語,與落拓侯爺短暫交會的眸裡卻湧溢水花。 「對了,我想找個人,問你打聽路怎麼走。」 魏無音水精心竅,不消問也知他所指為何,悠悠嘆了口氣。 「侯爺取次花叢,遊戲人間,原來也有放不下的麼?」隨口將路徑說了,連該如何通過陣法的訣竅也細說分明。 見十七爺始終無有表示,話鋒一轉,壓低聲音湊近:「侯爺,人呢我頂著諸脈白眼、百世唾罵的壓力,也就收下了。該交割的那物事,侯爺好不好這便拿出,省得您一走,咱們風雲峽這幫老弱即給人撕了下酒?」 獨孤寂哈哈乾笑兩聲,摸著鼻子轉開視線,瞧著無比心虛。 「你胡說什麼呢老魏,本侯聽不明白啊。顧挽鬆沒交代什麼給我,估計是信我不過,回頭便遣人送來啦,你別瞎操心啊,哈哈哈哈。」 「……侯爺確定此物必來?」 「肯定肯定,我敢拿人頭擔保。」獨孤寂仰天打了個哈哈:「說不定這會兒就在山上,還沒到你手裡罷了,不會丟的。」 「我信侯爺。」魏無音出乎意料地乾脆,獨孤寂嚇了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卻見一雙帶笑的視線,既狡黠又鋒銳,通透中又帶著滿滿的疲憊與憤世疾俗,不知怎的揉合得恰到好處,令人難以安心無視,卻實在討厭不起來。 「侯爺在風雲峽還有一壇老酒未飲,幾時來索,魏某倒履相迎。」 兩人對視片刻,獨孤寂忽地一笑,神情疏朗,心頭陰霾彷彿一掃而空,再無掛礙。 「這會兒,是真要道別啦。山高水長的,你們一個個,可別隨便死了啊。」十七爺一振袍襴,邁開鱗靴,背對破雲初露的幾縷陽光,踩著一地泥濘濕滑,不見使什麼移形身法,連輕功都索性不用,信步閒庭,身影逐漸消失在山道盡處,只有朗吟聲宛若龍嘯,迤邐悠揚:「……刑衝克破無從來,歲運相並俱成災,束命七殺傷為病;十方授印,天子絕龍在玉台!」 ◇ ◇ ◇貝雲瑚循著與寒潭相連的溪澗一路泅泳,終於在天明時分回到幽明峪。 此段溪流有個名兒,叫「明玉澗」,據說是主人取的,夏天豐水時可達六七丈寬,最深處有一人多高,春冬之交會再淺窄些;但無論什麼時節,澗水都是湍急而冰冷,不利輕涉,平日以繩船串成的浮橋相連。 澗北的建築歷史悠久,充分見證了幽明峪一脈的起落興衰,為男弟子與眾僕婦雜工所居——她下山之後,才驚訝地發現:在許多外人心目中,「只收男徒」的龍庭山上,除了幽明峪的無垢天女,再無其他女子,簡直荒謬到了極處。 事實上,陽山諸脈皆有為數眾多的僕婦嬤嬤,負責打掃洗濯,烹飪裁縫,否則奇宮上下忒多人張口吃飯,難不成長老親自下廚? 這些僕役,與尋常大戶人家僱請的沒甚不同,若長居山上,自有供其居住的屋捨,多半與弟子、長老起居演武處隔開;如須出入陣法禁制之地,則由輪值弟子攜往,半年休一次長假,下山省親雲雲,自不在話下。 也有住在山下鎮集,每日天未大亮便摸黑上山,趕在日落前收工返家的,一如山上諸多廟觀的佣工。 冰無葉上山後,當時掌權的大長老「雲天蔽影」何物非特別為他在澗南搭建精捨,除了便於指點、督促他的日課,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將冰無葉與其他人分開,免受影響,連名義上的師傅蕭寒壘都不易見上一面。 待何物非、蕭寒壘一一退出幽明峪的權力舞台,冰無葉索性在南岸修建私人園林,鎮日坐擁完美無瑕的無垢天女們,逍遙勝似神仙;而僅存的寒字輩、無字輩,乃至色字輩弟子則居於北岸舊日壇捨。 隨著男丁漸少,到貝雲瑚離山時,除了幾名僕婦丫鬟,只剩下梅檀色等寥寥數人。 暗中調查何玥色等下山侍女的事曝光之後,貝雲瑚就被軟禁在小院裡——自是在南岸——至於冰無葉是何時改造了她的身子、施以何等手段,貝雲瑚卻是一無所知。 藥物可以下在食水之內,然而,如此劇烈的身子變化,光靠此一節恐怕是不夠的,須藥浴、針灸……諸般手段多管齊下,才有可能辦到。 貝雲瑚仔細回憶,發現自己經常有昏睡大半天的情況發生,又或一覺睡醒全身欲振乏力,委靡數日才逐漸恢復等,推測他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使自己失去意識,而後攜往密室加以炮製。 這間密室倘若存在,合理推測應是在南岸某處。 無垢天女的人數遠多於男徒僕役,在冰無葉的莊院中各有居停,平日裡鶯鶯燕燕、熙熙攘攘,貝雲瑚設身處地揣想:若然是她,定不會將試驗的秘密房間設於莊院。 俗話說「家賊難防」,重點不在於賊,恰恰在這個「家」字上。 她在未失寵之前,最常跟在主人身邊,就差沒有睡同寢了,莊園內九成的地方她有把握已逛得精透,並無適合秘密進行人體試驗之處。 密室——如果有的話——必在北岸。 明玉澗底有股暗流,水溫較那絕崖下的寒潭更低,不知凍死過多少想游過溪澗的幽明峪弟子,入門之初師長必殷殷告誡,嚴禁下水。 貝雲瑚縱使水性絕佳,也無法抵擋這股水底冰流,否則水中無法排布術法,人人都循水路潛入龍庭山便了,奇宮名震天下的護山大陣豈非形同虛設? 從意外加入濮陰梁府的車隊起,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貝雲瑚心中悄悄成形。 若猜想無誤,梁燕貞藏在衣箱夾層中的那隻密匣,所貯必是鱗族失落已久的重寶,九曜皇衣。 傳說中,這件龍皇玄鱗的御袍刀槍不入,水火難侵,更有闢水護體的異能。 平望都那廂送毛族質子上山的條件之一,就是將這件寶衣當作爵位的象徵,重新歸還奇宮;只是寶衣失落既久,奇宮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就算有,也不過就是與貴族陪葬用的金縷玉衣一般,以各式昂貴的金銀珠寶綴成的冒牌貨罷了,無人放在心上。 與「擎山轉」的挽馬重騎一戰後,梁府一行的車輛輜重灰飛煙滅,遍地狼藉之間,獨孤寂只撿了那隻密匣隨身,貝雲瑚更添幾成把握,確信所貯必是九曜皇衣無疑。 自從梁燕貞與獨孤寂嘔氣,兩人不再合衾同眠,密匣不知所踪,貝雲瑚推斷是獨孤寂穿在衣裡,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溫時,果然找到扎在襴袍腰下的皇衣。 與獨孤寂合體求歡,雖是欲之所至,順心而為,但男子數度出精疲憊已極,更利於「洗劫」一空,亦在少女的考量內。 少女身子嬌小,整個人被皇衣裹起,彷彿罩了層看不見的薄膜,躍入寒潭滴水不沾,卻能汲入空氣,半點也沒有游水的感覺,彷彿包進一個巨大的泡泡裡順水漂流;上岸之後,不僅身上的大紅嫁衣乾燥舒爽,連頭髮都沒濕,便只涉水登岸時浸透了鞋襪而已,至為神奇。 貝雲瑚悄悄潛回院裡,那座名為「瑚光小築」的雅緻小院果然沒有其他姊妹遷入,依舊保持原先的模樣,桌椅幾面片塵不染,彷彿主人從未離開。 少女身子微顫,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盪,就著幽微天光打開衣櫃,換過乾淨的鞋襪,在嫁衣內係了條掛有匕首和整排柳葉飛刀的蹀躞帶;沉吟片刻,又取一根大紅絲絛,纏起得自獨孤寂的金色蛾眉刺,橫插於髻,釵上兩股絲絛垂落腰背,煞是好看。 冰無葉的起居作息比日晷還精準,再過一會兒,輪值的無垢天女便要起床燒水備湯,服侍主人梳洗更衣了,能任意出入莊園的時間剩不到一刻間。 貝雲瑚收十心情,將疊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妝台顯眼處,無聲穿窗而出,在廊廡間轉得幾轉,出門奔過浮橋,古樸的壇捨輪廓近在眼前。 她在失風被軟禁前,甚且不曾動念調查北岸,若非身子異變,貝雲瑚從未想過主人會對她們動什麼手腳。 她沒有任何線索,遑論證據;所能倚靠的,僅僅只有直覺。 北岸的主建築群,乃是以五座錯開並連的大院為核心,雖然修建的時間有分先後,因整體風格一致,看來就像一座宮殿般氣派的五進大院沿著谷內地形,被捏得斜斜攤開了似的;院外豎起的白玉牌樓上,刻有「羲和揚此」的方正古籀,每個字都比牛車輪還大,故壇捨又有「羲揚殿」或「若光殿」之稱,取「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的含意。 羲揚殿首三進歷史最久,規模最宏偉,過去多作集會議事、接待賓客之用,也上演過不少爭權奪位的戲碼,左右迴龍裡收藏文牒寶物,不宜居住,男徒多住在後兩進。 羲揚殿的兩翼是後來才建,能看出幽明峪一脈之衰頹,越修越矮,僕婦傭工住在兩翼最外圍,也不是適合隱密工作的所在。 貝雲瑚的目標,是在羲揚殿的後方深處,有座緊鄰山壁的「一顆印」小院,左右無廂,內堂不過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 極其陰隰的環境,使得小院幾乎覆滿厚厚的青苔,長年都是濕漉漉的,難見天日。 「……那是什麼地方?」有回遠遠經過,她忍不住問主人。 大家都說那裡不乾淨,鬧鬼之說沸沸揚揚,每年新春在羲揚殿祭天敬祖,大長老和一干派系首腦都要請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經年累月越描越黑,誰也說不清。 「是我幽明峪一脈的始興之地,當年龍喉如晦祖師閉關處。」主人淡道。 「宗脈興旺了,蓋起大殿,誰也不想在忒狹仄的地方待著,又沒膽子拆掉,最後就剩請香這點心思。」 「真不是鬧鬼?」小貝雲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則何處無鬼?若世上無鬼,豈獨小院中有?」 ——理路。 主人聰明絕頂無庸置疑,但他的絕頂聰明來自於理路清晰,甚至可說是受理路所製,無法忍受多餘、紊亂、無關緊要。 只消摸清了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麼,將會如何行動。 院門無鎖,貝雲瑚不欲冒險打開,以免生滿銅綠的門軸發出刺耳噪音,節外生枝,縱身翻過院牆,落足時差點滑倒,發現地面上厚絨般的一片非是草葉,全是青苔。 院深不過三丈餘,簷下的內室門外扣了把青磣磣的重鎖,濛濛天光下分不清是苔綠抑或銅綠,興許幾百年來都沒人動過。 內室全由石砌,室門這一面是無窗的,僅左右兩面各有一個圓形的鏤花小窗。 透過鏤窗往內瞧,室內空無一物,連鋪地的石隙間都有苔痕,院裡的空氣卻未如想像中潮濕。 何以青苔會橫生若此? 心念微動,又折返正面,見室門兩側各有一隻龍形石雕,向上張開的龍口之內鑿空,顯是香插一類。 少女握著光潤的龍腹一扭,喀喇一響,廊間忽然打開了一道秘門,往下的階梯壁間燭焰搖晃,飄出若有似無的淡淡藥氣。 請香三炷並非虛應故事,而是開宗立脈的龍喉如晦祖師,留給後人的暗示。 貝雲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階,眼前乍現一處廣間,怕還大過了整座小院,每兩丈便有雙手合圍粗細的石柱支撐,隱約聽見地底伏流的淅瀝聲響,打開秘門的機關應是以水力推動。 因有水流經過,青苔才會如此茂密。 如晦祖師閉關於此,創制出無數精妙武功,這石室最初該是作演武之用,但此際卻堆滿了爐鼎、浴桶、坩鍋炭灶等器具,靠牆的石台上整整齊齊擺著針刀,更別提貼滿各式藥材標籤的木櫃,皇城內的太醫院亦不過如此。 貝雲瑚走近石台,從疊成方正一摞的書冊中抽出其一,封面題為《棲亡谷獸字部札記廿五》,落款之人是「呂圻三」,信手翻閱;讀不到幾行,美眸瞠圓,越翻越快,驀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了幾腳,驚魂未定,喃喃道:「這是……什麼鬼玩意兒!」俏臉慘白,飽滿酥胸不住起伏,雪額沁出豆大冷汗。 那呂圻三所寫的札記,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藥、埋蠱,透過種種難以想像的殘毒手段改造人體,使之「強速如獸」,不但以文字仔細記錄試驗之人的死狀、支持了多久的時間,有什麼樣的痛苦反應,對於試驗的器具更有詳細的尺寸圖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帶絲毫人性。 在貝雲瑚看來,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鉅細靡遺地刊載著刑具的製作及使用方法,連被拷掠之人的反應都有詳盡的記錄,方便照本宣科……這是何等令人髮指的惡行! 她沒勇氣拿起他卷翻看,不僅因為太過殘忍,而是從過眼的隻字詞組中,少女忽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靈感或是從何而來;更可怕的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零星殘餘似將甦醒,她開始覺得這個空間的色澤、明暗,乃至於氣味十分熟悉——這是她曾來過這裡、且不止一次的鐵證。 石室底部,距離入口的石階最遠處,隱於兩根石柱光照間的空間裡,有一隻被厚紫絨布覆蓋的物事,幾乎有一個半貝雲瑚這麼高,絨布底下發出細微而單調的機簧輕響。 貝雲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顫抖的小手,輕輕揭開絨布一角。 那是一具極精密的機械,由複雜的齒輪、勾針、連桿所組成,說是打鐵用的風泵,更像是人體的肺葉疊合,似以水力牽引,發出鼓風般的嘶鳴。 肺狀的機簧上連了根軟管,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延伸到紫絨布的另一側。 貝雲瑚咬了咬牙,喇地一聲將絨布扯落,赫見布下所覆,是一隻八尺高的透明水精方槽,槽中注滿不知名的藍色透明液體,綁著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 軟管接著一隻銅色的半臉鬼面,緊緊縛在女子的臉上,遮去了大半面容;但從她挺翹的椒乳以及薄薄的窄腰推斷,應是少女無誤,濃發和恥丘上的稀疏卷茸漂於水中,透著一股天真稚拙的無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動。 ——天女無垢,差堪如是。 (那時候的.....也是這副模樣麼?) 她忍不住貼近水精槽面,想得更清楚些,槽中少女忽然睜眼,嚇得貝雲瑚驚叫一聲,踉蹌幾步,腳下一絆,差點失足坐倒。 背後一人淡道:"我始終相信,眾天女中若有誰能找到此間,必然是你。不枉我等了忒久,你終於回來啦,瑚色。」 |
第廿六折 嘗禁幽魔,劍絕傷病 原先犀紫罍金臂上,相似的咒環共有三道:腕間一圈,肘間一圈,最後一道則於肩臂之交,將那怪異的紫膚箍束在右臂範圍,不讓越雷池半步。 獨無年以鮮血髮動陣符,解開手腕的咒環,指掌間的泥金刺青旋即如蝌蚪般游向前臂,重新成形,臂間的泥金黥紋層層疊疊,比原先密了一倍不止。 而脫出禁制的紫霧則生龍活虎起來,隱現蛇虺之形,繞著醋缽大的紫拳不住竄閃,不時輕啄拳頭,卻對手腕以上還紋著金篆的部位莫可奈何,只能威嚇似的逼近又退開,恍若有生。 紫拳並未直接擊中獨孤寂,而是止於身前約三寸處,如憑空捶上一塊肉眼難辨的腹甲,卻擊之不碎。 殘餘的震波透甲而入,不足原先拳壓的三成,才將獨孤寂轟飛出去。 若非如此,此際十七爺已是具碎嵴破腹的死屍,遑論接戰。 獨孤寂其實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 除去禁制的紫金巨拳追上了〈七殺之劍〉的速度,折劍及體。 他本能生出防禦的念頭,衰弱已極的軀體卻跟之不上,才一動念,彷彿有什麼凝於腹間,代他受了這一拳;饒是如此,不足三成的隔空勁仍將他打成一隻斷了線的破紙鳶,幾乎爬不起身來。 好不容易掙起,聽獨無年撂下狠話,兀自恍惚,下一霎眼,呼嘯的紫拳再度迫近面門,獨無年整個人被右臂拖在後頭,體勢奇詭,扭曲的面孔與其說是猙獰,更似忍受著難言的痛苦,卻絲毫無損於驚人的拳壓! 獨孤寂動念起心,〈七殺之劍〉所至,忽自拳下消失形影,無聲無息出現在獨無年背後,手裡多了柄青鋼劍,自是從方才插地的劍圍中取來。 紫拳急停倏轉,將獨無年魁偉的身軀甩至一旁,怪異的姿勢難以立穩,遑論追擊。 拳上紫氣大盛,竄出三道粗濃的墨色霧絲,蛇一般掠向獨孤寂,照准上中下三路,忽左忽右還有自身後襲來的;無奈世間劍路以「刁鑽」二字論,莫有出〈無從來之劍〉者,十七爺彷彿周身是眼,一抖腕三劍齊出,只一擊便攪碎三尾霧蛇,此時紫拳又至。 力量的輸出於獨孤寂似已不是問題,五內翻湧的不適一直都在,像被浸在沸湯裡滾煮的昏沉鬱悶也是。 他非是從破破爛爛的身體裡榨取餘力——無論丹田內息或筋骨之力早已半點不剩——而是通過某種無形鏈接,源源不絕地從六合之內得到撐持,再透過意念予以體現。 他甚至能察覺力量的流動,不是透過單一的視覺、聽覺、觸覺,乃至由千百次戰鬥中所鍛煉而出的敏銳靈覺,更像是揉合了五感知覺得各種長處,卻超然於其上的全新感知,使他能預判紫臂之所向,搶在獨無年揮拳前,阻斷流淌於其路徑之上的力量河流。 在旁人眼裡,這形成了詭異難言的一幕:被紫金臂拖行的獨無年,不斷閃現於獨孤寂四周,紫霧繚竄的巨拳屢屢打在站立不動的十七爺身前,有時近不盈尺,有時遠及一丈,迸出令人氣血劇晃的拳壓鈍響;分明打中了什麼,反震之力頻將獨無年拋回虛空,就是誰也看不見。 獨孤寂始終垂肩低頭,眼簾半閉,彷彿站著睡著了,戰況越激烈,他便睡得越沉,任憑周身紫蛇旋攪、拳影紛落,也叫不醒落拓侯爺。 攻守互易,優劣之勢卻未曾改變。 獨無年憑藉著解放的紫臂,追平、乃至超越了〈七殺之劍〉的幻影身法,獨孤寂卻倚靠肉眼難見的無形堡壘,一著不落地擋下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紫拳攻勢,孰勝孰敗一望即知。 (可惡……怎會有這種事!) 失去禁制的紫霧半虛半實,出沒於拳頭之際,等於是在皮肉間翻攪撕扯,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傷損,然後又繼續破壞……獨無年以非人的頑強意志力,忍受著凌遲般的劇烈苦楚,絕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 「這是你逼我的……獨孤寂!」 食指刺血,獨無年不顧遠處魏無音的呼告,解開肘上的第二圈黥紋,剎那間,大蓬黑霧衝天而出,獨無年仰天嘶嚎,全身彷彿被反復撕成了無數碎片,叫聲之慘烈,令人不忍卒聽。 濃煙也似的滾滾黑霧騰空兩丈,分裂成七八股之多,四向散開,如蛛足般反折過來,爪尖粗如木椽,轟然破磚入地;每根霧爪上各有三兩截肢節,就這麼向上一撐,硬生生將居間的獨無年吊了起來。 獨無年唇面如金,瀑汗不止,痛覺略為麻痺後,隨即而來的是無法形容的枯藁衰疲,彷彿全身氣血被汲出體外,只剩乾癟的皮囊。 到得這時,獨無年也知臂上所寄絕非善類,難怪恩師殷殷叮囑,決計不能解開禁制,還悉心傳授了箝制異物的符篆,以防萬一。 上古金罍所研的金漆附有術法,解封後不會消失,只消以鮮血為引,便能重新將符篆寫回去——獨無年擠出指血,唇歙心誦、抱元守一,正欲將泥金黥紋導回腕間,重新縛起咒環,突然左腕一痛,一條蛛足化成拇指粗細的藤蔓,連腕帶臂捆住了他;霧絲持續分裂蔓延,將雙足、身軀一一裹入,整個人頓時被纏成蛛腹也似,只餘一張扭曲青紫的面孔。 全場都被這黑霧化成、歪斜肢離的「人面蜘蛛」所懾,如置身於最恐怖的惡夢之中,怎麼樣都醒不過來。 獨無年露出霧繭的面孔枯藁灰敗,雙頰凹陷,彷彿憑空老了十幾二十歲,再遲鈍的人也能聯想到:從紫金臂脫出的黑霧,定是汲取了長老的血氣精元自壯。 納蘭異色悲憤難當,拔起地面之劍奔去:「師父————!」照定蛛足便是一劍! 唐奇色跟著拔劍大喊:「還愣著做甚?快救長老!」眾人如夢初醒,十數人開聲相應,挺劍衝向人面蛛。 納蘭異色乃獨無年首徒,跟在師父身邊最久,論內功劍術的造詣,均是飛雨峰無庸置疑的「色」字輩首席。 飛雨峰一脈尤重秩序,排位論次清楚分明,他與行七的唐奇色雖相差三歲,卻十分投契,唐奇色資質遠在眾師兄弟之上,實力堪與納蘭比肩,超越他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難得的是納蘭異色不以為意,而唐奇色亦甘居次席,唯師兄馬首是瞻,在山上傳為佳話。 納蘭異色夾雜憤懣心焦的一劍隱帶風雷,劍身嗡嗡震顫,可見蓄勁強猛。 誰知長劍呼的一聲削過蛛足,竟連半分阻滯也無,納蘭異色收勢不住,右肩重重撞上蛛足,這會卻像撞著岩壁般,整個人向後彈開,著地滾出兩丈開外,整條右臂酸痛難當,連忙將劍交左手撐起。 一人自他身畔掠過,卻是唐奇色為防人面霧蛛對師兄下毒手,以攻逼守,長劍「鏗!」斬上蛛足,迸出熾亮火星。 這式「鑿空指鹿」乃是《通天劍指》中有數的殺著,身為奇宮內少數以招式著稱的武學,《通天劍指》本就是由劍法化出,以長劍施展非但無損其威,反而更加鋒銳難當。 唐奇色長劍蕩開,震得左膀生疼,瞥見刃上崩出一處缺口,暗暗納罕,變招的迅捷卻還在思緒之上,颼的一聲圈臂掉頭,直刺蛛足中心霧絲氤氳處,所使正是通天劍指中另一式殺著「指天誓日」! 長劍毫無阻礙地刺入蛛足中心,彷彿刺中的是一團煙霧。 (……果然如此!) 唐奇色一咬牙,正要連人帶劍穿將過去,藉以摸清人面霧蛛的本體虛實,身側一劍忽來,欲挑開其長劍。 唐奇色變招奇快,身未轉動,改以「望風希指」橫削接敵;來人還以一式「指瑕造隙」,虛中有實、實中藏虛,既甩不開又避不過,雖只一霎,兩劍如搖動的童玩九連環般黏纏旋攪,絞出大蓬火星。 「……是你!」唐奇色看清來人,驚怒交迸,仗著成年人的膂力優勢,砍得他踉蹌幾步,「唰!」劍指其面:「風雲峽的小子,你添什麼亂!」暗忖:「怪了,沒聽說這小子也會使左手劍啊。」 來人正是應風色。 他見魏無音倉皇奔走,罕見地失卻平日的瀟灑風流漫不經心,復見獨無年被黑霧所攫,便是再遲鈍百倍,也知情況不妙。 唐奇色大了他七八歲不止,十三歲的少年縱使內力再強,畢竟筋骨尚未發育完成,再加上左手非是慣用,難與抗衡,被一劍揮開,沉聲道:「劍是死物,自能穿透妖霧而無損。這玩意兒若以生人的精力氣血為給養,師兄何苦急著送頭?」唐奇色頓時無語,面色鐵青。 「……依你之見,如何才能救得長老?」二少雙雙迴頭,發話的卻是撐劍而至的納蘭異色。 他較應風色年長十歲以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妥妥的師兄,不喊「師弟」而以「你」字相稱,除感謝他阻止了唐奇色的莽撞之舉,亦是對其武功造詣以及眼光判斷的最大肯定。 應風色尚未開口,氣喘吁籲的魏無音終於來到三四丈外,未及調勻氣息,圈嘴叫道:「所有……咳咳……所有的人全……呼呼……全都退下!要治妖霧……唯有此物!」眾人才見他身後拖著那柄永劫之磐。 此錘份量極沉,只有曠無象、十七爺這種級數的怪物,方能舉重若輕,信手施為。 先前應風色曾幫忙回收鐵鎚,非用上雙手不能拖動。 魏無音功力全失,硬拖著永劫之磐,又不讓阿雪冒險接近,助他一臂之力,難怪來得如此之慢。 應風色一見他的臉便覺煩躁,強抑不耐,揚聲道:「如何治妖救人,還請長老示下!」魏無音搥胸順氣,半天難以平復,勉力開聲:「不能……太過接近……打開……裝……裝起來……吃人……壯大……不要……」話沒說完,一隻蛛足拔出地面磚碎,猛然伸長了一倍有餘,狠狠朝魏無音腦門插落! 轟然數響,大地震動,魏無音所在處激起漫天石碎,青石鋪面也不知被戳出了幾個陷坑窟窿,一點金屬鈍芒遠遠彈飛,應是永劫之磐,魏無音卻不知生死。 納蘭等人頭頂上的蛛腹也開始劇烈晃動。 此前人面蛛大體上是平穩靜立的,即便某一端因蛛足霧化而歪斜,也能立刻從別處得到支撐,這麼大的動靜絕對是出現以來的頭一次,誰也料不到它對永劫之磐忌憚如斯,一察覺鐵鎚接近,便即發難。 「師……長老!」應風色救之不及,眥目欲裂,本以為蛛腹將坍,餘光一瞥,發現半數以上的蛛足俱已霧化,霧繭的支撐力驟減,顯然要伸長那條攻擊師父和永劫之磐的尖爪,需要耗費更多的力量,不足以使所有的霧足維持實體,心念一動,運起內力大喊:「諸位師兄,請合力攻擊蛛爪,虛實皆可!」率先挺劍,將最近的一根霧狀蛛足絞成片片煙碎,裹著獨無年的蛛腹形霧繭益發晃動,搖搖欲墜。 飛雨峰的菁英們齊齊望向納蘭。 納蘭異色神情沈毅,舉劍高呼:「粉碎蛛爪,不分虛實!」眾人再無猶豫,紛紛出手,剎時間火星四濺,映亮了猶如烏雲罩頂的腹下空間,激越的鏗然聲不絕於耳;攻擊間後隊陸續趕到,遂在應風色的指揮下,前僕後繼投入戰線。 應風色長劍連出,從一根蛛足換到另一根,移動時隨口調配人力,確保每根架起蛛腹霧繭的支撐物都飽受攻擊;被攪散的黑霧要重新凝聚起來,似乎要耗費更多的力量,殘餘的三根實足全集中在一側,人面霧蛛開始向後傾斜。 「成功了……別放鬆,加緊攻擊!莫教它喘過氣來!」唐奇色興奮大喊,不顧蛛腹緩緩坍垮,搶先衝到最末三根實體蛛足處一輪猛斫,削得石屑紛飛,脫離本體的碎片在半空中紛紛霧化,只是細小如雪片般的量體也不具什麼威脅性,瞧著是大勢已去。 劍以鋒銳見長,硬碰硬的砍噼極易傷折,唐奇色仗著運劍精妙,方能做到極催勁力而不傷劍腕,單人孤劍壓制住一根蛛足。 應風色留意到此一節,將身法能兼顧迅捷與沈穩之人往後調遣,以期對凝出實體的蛛足造成最大的壓力。 納蘭異色瞧著不禁佩服起來:「人說風雲峽俱是英才,今日始知無虛!」他扭了右膀肩關,左手非是日常慣用,威力有限,不若唐奇色雙手皆能,率領大部分人馬轉攻霧足,把硬點子留給唐七和少數精銳。 應風色邊砍邊指揮著,一邊朝陷坑的方向移動,扯開喉嚨大叫:「魏……餵!沒死便應一聲……你在哪兒?餵!」「師父」二字他實在喊不出口,當著眾人之面喊「魏長老」也交代不過去,信手揮開落塵,俯近支離破碎的窟窿邊,生怕突然看見殭屍男子開膛破肚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喻。 只可惜那恐怖駭人的一幕始終未曾入眼。 「咳咳……我在……我在這裡……」 衰弱的嗆咳聲響自陷坑底部傳來。 那條粗長的尖銳鉤爪耙地也似,將方圓三丈內的青磚鋪面搗了個稀爛,掘出的陷坑窟窿深逾七尺,刨得地軟如泥,可見落爪兇惡。 而魏無音卻未受重創,只在摔落時擦破幾處油皮,撞得臀背瘀腫,命簡直比油蟲還硬。 應風色見無性命之憂,放心的瞬間嫌惡又生,拄劍躍下,伸手將他拉起。 「永劫……那錘子呢?錘子到哪兒了?」魏無音頭一句便是質問,應風色不耐揮開,沒好氣道:「我怎麼知道,飛一邊去了罷?再一會兒便能撂倒妖物,用不上錘——」 魏無音揪他襟口一把拖過,雞爪似的五指宛若鐵鉗,氣力大得嚇人,應風色居然掙不開。 「那妖物最嗜高手的精氣血神,對它來說,就像美饌珍饈般,無法置之不理……你看清楚,它真正的目標是哪個?」 穿過師父的肩頭望去,赫見人面霧蛛身後有根蛇尾般的霧爪不住攢刺,虛多於實,遠看像是被山風吹飛的縷縷霧絲,瘋狂抽擊著某種看不見的無形氣牆,卻始終難越雷池半步。 再向前不遠處,十七爺垂首低頭,兀自怔立,彷彿靈魂飛升只餘枵殼,與這世上的一切再無牽繫。 ——原來它的目標……是他! 「……但當真餓起來,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他從未見過魏無音的面色如此鐵青,口吻如此森寒冷冽。 殭屍男子內功全無,這點是無庸置疑的,能揪得少年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能認為事態之嚴重,使他無意間超用了殘軀餘力。 「師兄……你叔父曾對我說,獨無年紫臂中封存的邪物一旦解放,必吞噬生人血肉以自壯,唯永劫之磐能徹底禁錮,避免邪物禍世食人,釀成災害。」魏無音氣力用盡,瞬間又衰頹下來,啞聲顫道:「叫飛雨峰那幫蠢蛋速速離開,別白白送上門,做了邪物的飧食!把……把永劫之磐取回來……快!」 應風色如夢初醒,身子一顫,攀著坑緣便要翻身躍上,突然瞪大眼睛,失聲叫道:「師……餵,你看……你看十七爺!」 魏無音勉力爬近,見飛砂走石間,那毒蛇般的霧鞭連抽了無形氣牆幾記,彷彿找到當中縫隙,「颼」的一聲鑽入,黑霧構成的「身軀」清楚標出縫隙形狀,直至獨孤寂身前,末端張開五枚尖爪,猙獰地抓他頭面! 魏無音師徒不及驚叫,十七爺仍是垂肩低首,突然伸手攫住。 被掐牢的霧蛇一陣絞扭,從指縫間伸出更細的霧絲,尖端同樣分裂出細小的無眼蛇頭,張開生滿尖牙的蛇口,咬上十七爺手背。 剎那間,黑線爬滿獨孤寂的腕臂,彷彿血絡裡被滴了墨汁似的,可以想見入體的霧絲持續分裂細化,侵入了十七爺的經脈;與此同時,獨孤寂的右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枯瘦下去,比起獨無年的衰頹速度又更快了些,果然絕頂高手的精血於黑霧乃最上等的美味,幾乎能聽見它發出心滿意足的嚎叫聲。 「……不好!」魏無音終究比徒兒冷靜得多,怔愕不過一霎眼,連推應風色肩頭:「先將永劫之磐找來!若教它吸乾了十七爺,後果不堪設想! 」果然黑霧迅速膨脹壯大,將傾的三支羸足變得粗壯結實,連霧化的蛛足也凝成實體,眾人加緊攻擊,鏗擊聲密如驟雨,竟無片刻消停。 應風色躍出陷坑,忽聽一人叫道:「餵,妖物越打越結實了,怎麼回事?」卻是唐奇色。 應風色本欲叫退,一想十七爺命在頃刻,妖霧吸飽他的精氣血神,旁人一時無虞,多分牽制也好,隨口道:「諸位師兄再支持片刻,我師父有法子。」見永劫之磐落在場邊草叢間,發足掠去,把嘶喊「先讓他們撤」的魏無音拋諸腦後。 而異變便於此際發生。 獨孤寂垂頭不動,臂上黑脈以驚人的速度消褪,肌肉迅速恢復光澤彈性,較前度更富生機,一掃衰疲。 被攢在掌裡的霧蛇發出尖銳哀鳴,欲脫出箝製而不可得,細長的「身軀」急速消淡,卻像被什麼拉連著無法消失;影響所及,蛛腹不停上下拋甩,九根蛛足接連彎折,降至丈餘,仍無法維持平衡,裹著獨無年的黑霧隱將鬆脫。 走避的飛雨峰弟子見狀,又冒險折返,唐奇色仗著劍法精強,鑽進蛛腹底,試圖削開禁錮首席的霧罩。 師兄納蘭異色把劍一摜,以未受傷的左手抓他靴踝,沉聲道:「若有異狀,我即刻拉你出來。」 唐奇色笑道:「沒甚不放心的。瞧我的罷——」 應風色拎起錘柄拖出草叢,受傷的右掌難以施力,僅能做為輔助而已,幫助有限。 耽擱了老半天才終於回頭,從遠處重新打量這頭由黑霧形成的人面蛛,看見搖搖欲墜的半垮蛛腹、掐著霧蛇不放的十七爺,還有為救獨無年又冒險回頭、打死不退的飛雨峰菁英們。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何其嚴重的錯誤。 ——高手的精氣血神對妖物來說,不啻是美饌珍饈。 ——然而,當真餓到了極處,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 就算是魏無音,也萬萬料不到黑霧竟為十七爺所製,勝負於瞬間逆轉。 一股寒意由應風色的腳底竄至腦門。 他拖著永劫之磐,奮力跑向陷坑,一面放聲狂吼:「快離開……你們快離開……快走!快點離開那——」語聲未落,赫見半截肢足抬起插落,將一名飛雨峰弟子洞胸穿腹,牢牢釘入地中;肢足上分裂出無數霧蛇,粗細不一,末端口牙大張,將串在蛛足上的彎折殘屍咬得血漿四濺、骨斷顱碎,幾乎辨不出人形。 穿過屍體的霧絲淅淅瀝瀝地滴著血,滑膩的液珠流淌在光滑的「蛇身」上,原本七虛三實的型態也已不存,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條無限延長、蜿蜒屈伸的肉莖,末端的蛇口大大裂開,露出密密麻麻的參差尖牙,轉眼便將殘屍吃成了一灘泥血,更不稍停,轉頭獵捕周遭生人。 蛛腹的霧繭又撐起逾三丈高,九根蛛足宛若架歪的澆銅鐵柱,儘管扭曲變形,醜陋不堪,卻穩固得不得了;腹間及足柱上分裂出無數肉莖怪蛇,垂掛絞扭,瞧著令人頭皮發麻,淒慘的哀嚎驚叫聲只持續了片刻,隨著巨量的鮮血肉泥如瀑湧溢、攤散而出,轉眼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咀嚼聲。 唐奇色癱坐在血海中央,待望著左踝。 握緊踝靴的指節繃得青白,可見用力,但自凸出腕部的半截斷骨以下,什麼都不剩,師兄在他面前被一團肉莖怪蛇分食殆盡,不過就是眨眼間的事。 被咬碎的骨末混著紅白漿噴了他一頭一臉,觸感溫黏,卻又涼得奇快,回神時周身覆了厚厚一層濕泥也似,滑落眼簾的腥臭異物模煳了視線。 補充了巨量的生人血肉,人面蛛終於得到足夠的力量,往後一掙,扯斷還攢在獨孤寂手裡的細長黑霧,阻絕了生命力的流失。 到這份上,怪物已在「美味」和「給養」間做出抉擇,扭曲的足柱飛快退開幾步,遠離兀自垂頭靜立的獨孤寂,停頓不過一瞬,倏又撲向場邊瞠目結舌的圍觀眾人,從身軀及足柱上伸出的肉莖怪蛇卻反向伸長,連另一側也不放過。 驚叫哀嚎迴盪在山風裡,向峰下刮落濃重的血腥氣,知止觀外的廣場頓成一片修羅血海,而屠殺——不,或許該說是進食——卻仍未休止。 待巨大的幽魔將通天壁啃噬一空,創建起魔物的巢穴,便要往山下搜刮獵物,以滿足被封印千年的無盡飢渴…… ◇ ◇ ◇獨孤寂沉浸在力量河流所構成的虛空之中,逐漸忘記時間,也忘記了自身的存在。 這是天地萬物最根源、也是最基本的樣貌,在這裡一切都變得很純粹,或許真能睡個好覺也不一定。 他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覺了,一閉上眼,冷不防就回到刑場上,嗅著濃烈的惡臭血腥,一一聽過那些難以入耳的哀嚎唾罵。 人在那當頭,只能說真心話。 而真心話往往是最難承受的。 他甚至在虛空中又遇見了兄長。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怪的是這些年來,無論多麼盼望渴求,兄長卻從未到他那短暫、紛亂,總是支離破碎的夢中,不肯告訴他屍體遺落何處,讓他帶著兄長歸葬故鄉,略盡手足情義。 他猜兄長還在惱他,總不肯來。 「這便下定決心了,小饅頭?」力量河流裡,兄長一身獵裝,跨著烈鬃駿馬,訓練有素的海東青在藍天上盤旋,山林裡刮出的風帶著鮮烈的青草土氣。 那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沒有異族,沒有央土大戰逐鹿天下,沒有黎民百姓帝王之家,只有騎馬田獵、飲酒練武,還有漂亮的姑娘和葷笑話。 而兄長咧著嘴笑得像孩子一樣,露出齊整好看的白牙,令獨孤寂忍不住熱淚盈眶。 「兄長……我……我……」 「……要我說呢,是嫌早了,小饅頭。」獨孤弋彷彿沒聽見他,利落地翻身下馬,跨腿蹲踞,寵溺地揉他發頂,清澄透亮的眼睛笑成了兩彎眉月,但還是好看得緊。 「你不是還有喜歡的姑娘嗎?別在這兒瞎磨唧,快回她身邊去!」 獨孤寂驟爾回神,才發現手裡揪著一條半虛半實的霧狀異物,手感濕冷黏滑,彷彿化了一半的蛇蜥之類,噁心得不得了。 而這條噁心的腥臭玩意兒,居然侵入他體內經脈,源源不絕地汲取他得自六合之內的新力量;若非如此,怕已開始吞吃他的血肉。 「……去你媽的,當你家十七爺是分茶舖子麼?」 他本想在身前凝出七八道無形氣牆,切上他媽一大盤白斬霧蛇,以報這不長眼的玩意拿自己當飯吃之仇——獨孤寂能將周圍的力量河流捏塑成形,就像那片擋住紫金臂的腹甲一樣——想想是便宜了它。 對付饞鬼的絕佳方法,就是餓死它。 《敗中求劍》的第八式〈傷病之劍〉僅有心訣而無招式,但連心訣都是玄之又玄,全然摸不著腦袋,再由兄長那吊兒郎當的口吻說將出來,跟醉話也沒什麼分別了。 他總以為敗劍末三式是兄長胡謅湊數兒的,還有人說那第十式〈天子絕龍在玉台〉乃是蕭先生的計謀,於碧蟾朝末帝時發此狂悖之語,揉合了童謠圖讖的迷信之說,暗示兄長有取天子以代的真龍天命,果然贏得白玉京中以越浦沈家為首的東海豪商支持。 然而,看得見力量長河之後,醉話般的心訣卻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 人體之內,五臟對應五行,命理一說的四柱宮位亦各有所表:年柱為頭,月柱為胸,日柱為腹,時柱為下身;陰陽表裡、寒熱虛實,則各自對應天干地支……幹支、命理與髒腑經脈之間虛無飄渺的關連,在連通寰宇六合的力量長河之內卻顯露無遺,清晰得能直接對應因果,藉以調動、增損體內諸元,以祛病去傷。 故〈傷病之劍〉,實為〈去除傷災病災之劍〉的略稱,自此,外部天地運化之大道,能一一體現於人身三合的小天地中,倒陰為陽、水火相濟、剛柔互易,不過轉念間;修復傷體、加快愈可的速度,只消重新分配諸元即可。 不識者以為不可思議,實再自然不過。 十七爺催動〈傷病之劍〉,剎那間諸元改易、陰陽翻轉,體內天地調配成為專剋霧絲之絕境,如鬆針刮帶般,生吞活剝地從霧絲裡抽回生命原力,還拉連著不讓扯斷,抽得霧絲鏈接的那一頭衰竭已極,離魂飛魄散就只差一小步。 (愛吸是罷?教你嚐嚐被吸乾的滋味!) 本擬將這噁心的玩意兒吸成一條幹壁虎,不知何時,汲入體內的力量混著濃烈的血腥和痛苦,彷彿活活吞下幾十斤帶血生肉。 十七爺幾欲作嘔,「嘖」的一聲鬆開禁制,妖物得以掙開;睜眼見血海滔天、蛇莖竄舞,連刮來的風都是混了屎溺腸穢的血腥惡臭,遠超過虛空中所嗅。 不遠處一名少年渾身浴血,拖了柄綻放血光的鐵鎚奮力逃生,身後大蓬蛇莖將至,少年失足踉蹌,眼看無幸,不是應風色是誰? 「……退開!」獨孤寂移形瞬至,擋在應風色之前,心念微動,蛇莖倏被絞成了數不清的碎片,無形氣劍所附的勁力與組成黑霧的結構全然相反,不斷將碎片反復解裂,最終化為縷縷絲霧,被凜冽的山風一把吹散。 人面蛛發出刺耳的聲響,巨大的足柱歪歪倒倒地側移些個,半數以上的蛇莖霍然轉頭,捨棄了牙下成人或不成人的餌食,全神防備;另一半卻持續捕獵,還有小部分從倒塌的院牆或瓦頂伸入,知止觀內開始傳出駭人的驚呼慘叫。 「十……十七爺!」應風色抹去面上血漬,辨出來人的瞬間眼淚不覺湧出,雙膝一軟,驚覺力竭,兀自撐著不肯倒下,咬牙道:「都死了……大夥兒都死了!那怪物……都怪我……飛雨峰……嗚嗚嗚……」哽咽難言,捏著錘柄的手背繃出蚯蚓般的青筋,悔恨的眼淚卻怎麼也停不下。 「你師父呢?」獨孤寂將他半扶半抱拉了起來,背後蛇莖瘋狂湧至,全撞在無形氣壁上,驀地氣壁折疊,如紙般揉作一團,捲入的蛇莖頓時灰飛煙滅。 人面蛛再度退遠,猶豫一霎,只留些許蛇莖擋在前頭,其他則全力捕食,爭取壯大,才能應付突如其來的強敵。 「在……在坑裡。」應風色顫著手指向不遠處。 「他……他說只有永劫之磐,才能應付怪……怪物。」 獨孤寂張開靈識,感應到坑底之人氣息平穩,脈象雖弱,卻不似重傷模樣,脈搏鼓動劇烈,不知是憤怒抑或心焦,揚聲道:「餵,魏無音!我拿錘子能捶死這玩意兒不?」坑裡還有另一股微弱的心跳呼吸,節奏十分熟悉,自是阿雪無疑。 縱使身無內力,不足自保,生死交關之際,這廝仍是捨命保護了那孩子。 坑底之人奮力冷笑一聲。 「有這麼簡單就好了。讓我徒弟拿來,我想法子打開它。打開了才能使。」 「那本侯爺幹什麼?給你魏長老掠陣?」 「能救幾個是幾個,這兒只有你能辦到了。當我求你。」他幾乎能想像殭屍男子閉目垂首的凝肅模樣。 「求求你了,侯爺。請侯爺救我龍庭山,不要……別再死人了。」 (只有我……能辦到麼?) 那就這樣罷。 兄長,在這世上……說不定還是有非我不可的事。 還有那個丑丫頭。 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交給你家十七爺。」落拓侯爺長笑轉身,周身空氣波動,剎那間千劍齊出,颼颼破空聲不絕於耳;無形劍氣削落、射穿了幾乎每條蛇莖,餘勁所及,硬生生將人面蛛推得踉蹌數丈,轟然撞塌了整面觀牆。 「妖物……死來!」 |
第廿五折拳若犀紫,縛以罍金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恁誰都能看出,此刻獨孤寂浴血披創,連站著都勉強,居然敢向飛雨峰無字輩首席、人稱奇宮第一高手的「匣劍天魔」獨無年開口搦戰,是毫不把龍庭九脈放眼裡了。 獨無年鳳目一眥,生生按下怒火,冷道:「以十七爺眼下情況,只怕不配獨某出手。異色、奇色,護送二位下山!」被點名的二人,乃飛雨峰色字輩首次二席。 分領兩列門人的高大青年齊聲答應,左首前沿的納蘭異色劍眉微挑,使了個眼色,身後十數名弟子飛步疾出,鏘啷聲落,散開圍住獨孤寂與阿雪,人人挺著明晃晃的長劍,威嚇之意不言可喻。 魏無音亦在圍中,冷哼一聲:「怎麼,連我也要一併拿了?」 唐杜郡御龍氏一支出身的唐奇色倒轉劍柄,躬身道:「弟子萬萬不敢。為免驚擾貴客,請長老莫要為難弟子們。」 論資歷,獨無年還大著應無用幾歲,在被這位風雲峽的麒麟兒奪走滿山注目之前,一直是理所當然的「無」字輩首席,雖似粗豪,心思卻不含煳。 飛雨峰距通天壁甚遠,他長年閉關,聞警鐘才更衣梳髮,踏出草廬,遲來實屬無奈,誰也沒想到曠無象能在忒短時間內打到知止觀前。 但獨無年不想與十七爺動手,無論現在或將來。 個人的成敗榮辱相較於奇宮,在他看來簡直微不足道。 奚無筌在白城山會過顧挽鬆,判斷「十七爺將親送毛族質子上龍庭山」恐非流言,即以鷹書飛報。 朝廷並未徵調獨孤寂,顧挽鬆不知使了什麼詭計,煽動十七爺摻和進來;既非官家所派,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予理會,躲得獨孤寂尋人不著,灰頭土臉地將質子帶回白城山。 曠無象的出現打亂了棋局,但盤勢依舊沒變。 除非十七爺亮出聖旨,龍庭山自沒有別的話,否則找個理由打發便了,燙手山芋又回到顧挽鬆手裡,奇宮以逸待勞,在角力中仍據優勢。 「匣劍天魔」毋須這一勝,他要的是獨孤寂知難而退。 萬料不到,堂堂前冠軍侯、驃騎大將軍,怎麼說也是一號人物的十七爺,骨子裡就是隻白眼狼。 他連為難自己都不在意了,還怕為難你們? 「看來你的酒菜,今兒是沒戲啦。」說這話時還咂了咂嘴,挺遺憾似的。 獨孤寂一抬手,抑住了魏無音的慾言又止,轉頭叫道:「餵,你說話算不算數?還是你也不能當家作主,叫個能話事的出來。」獨無年無意接口,當是醉漢胡言,何必自貶身份? 納蘭異色微微蹙眉,作勢擺手:「侯爺請。」他招來的全是飛雨峰年輕一輩的菁英,長劍既出,身臂奇穩,連一絲輕晃也無;包圍看似鬆散,卻無一處罅隙脫出兩劍合擊範疇,若說隱有一套高明陣法,那是半點也不意外。 風雲峽向以菁英自詡,揀徒授藝無不以天才為標的,自來瞧不起「平凡人的苦功」。 魏無音看出此陣凶險,暗忖:「飛雨峰教不擇材,單打獨鬥是遠不如我風雲峽的。但這'出鰲入蜃'之陣一旦發動,便如鐵桶一般,難攻不破,以十七爺眼下衰疲,磨也磨死了他。」 獨孤寂身子輕晃,虎目半閉,狀若微醺,耽擱片刻,靴邊已積了窪血漬;未聞獨無年回話,懶憊一笑:「也罷,那就打到能話事的滾出來,咱們做個了斷。」唐奇色忍無可忍:「你說什麼!」驀地寒芒爍眼,聽師兄倉皇叫喊:「……結陣!」不假思索,硬格撲面的一劍! 鏗響密如連珠,唐奇色虎口劇痛,拇指彷彿被硬生生扯斷,撞擊的巨力傷了腕肘肩關,長劍脫手,直挺挺插落;右臂垂在身側,再舉不起來。 山嵐刮過,插地的一十三柄青鋼劍迎風叩首,嗡嗡顫搖著。 納蘭異色面色慘白,手按空空如也的劍鞘,睇著喉間劍尖,冷汗滴落,碎於光潔如鏡的劍嵴。 他是圈中唯一未拔劍之人,獨孤寂定是奪了他腰畔之劍。 青年想不明白:十三名持劍的師弟,包括實力與他在伯仲間的唐奇色,何以眨眼間就給繳了兵刃,連陣法都不及發動? 背後勁風呼嘯而至,納蘭異色未及轉頭,猛被一股大力掀飛出去。 來人靴尖踏地,震得餘下十三人踉蹌後退,直至丈餘外,鐵砂磨地般的低咆才得入耳,發聾振聵,透體血沸:「……爾等退下! 」不是「匣劍天魔」獨無年是誰? 獨孤寂嘴角揚起,目放精光,持劍大笑:「來得好!」不閃不避,一劍朝獨無年胸膛貫去。 獨無年寬大的袍袖潑喇喇一卷,寒光迫人的劍尖頓如泥牛入海,化入袍影。 眾人還未爆出採聲,獨孤寂身影一晃,憑空多出另一名「獨孤寂」來,拔起一柄插地晃搖的長劍,照準獨無年胸膛標去! (……什麼!) 獨無年攫住第二名「獨孤寂」的劍尖,觸感冷硬,寒銳逼人,絕非虛影;便只一滯,七名「獨孤寂」不知何時將他圍在中央,七劍齊至,獨無年虎吼掄臂,一氣磕斷七枚精鋼劍尖,眾獨孤寂四向倒落,消弭於無形。 還未換過一口氣,又現七名獨孤寂,收攏圈子,七柄長劍刺穿獨無年的袍袖箭衣後,才遭剛勁摧折,左肩、右腿和腰側俱都見紅;第八名「獨孤寂」穿出倒散的殘影,無聲無息遞出一劍,正中胸口膻中要害,劍尖卻難入分毫。 山風吹去蝴蝶般的片片袍裂,獨無年右掌擋在胸前,接住劍尖,筋肉糾結的右臂透著怪異的深紫色,刺滿符篆般的泥金刺青;饒以十七爺的功力,連油皮都沒能劃破半點,竟是刀槍不入。 獨孤寂順勢加催,鐵掌卻絲紋不動,兩股巨力一夾,彎折如弓的長劍登時斷成數截。 獨無年易守為攻,一拳將「獨孤寂」掄散。 十七爺不知何時拉著阿雪和魏無音退出三丈,遙遙打量紫臂,嘖嘖有聲:「他媽的,居然有這麼邪門的玩意!你那手是怎麼弄的?」 魏無音忍不住翻白眼:「論起邪門,你有資格說別人麼?」終究沒出口,拉著阿雪退至一旁,免受龍虎波及。 這幾下兔起鶻落,一分為多的獨孤寂、刀劍難傷的紫金臂卻歷歷在目,應風色舌撟不下,雙眼盯緊戰團,唯恐錯失半點。 獨無年的衫袍被利劍攪了個稀爛,裸出結實的上半身,紫臂怪異的色澤被一圈金色刺青止於肩膊,未向古銅色的胸膛蔓延,彷彿一道止水線;自此以下,到指尖都是深紫紋金,像紫獸被一圈圈金鍊纏拘,勒成手臂形狀,其實非是人軀。 龍庭山上派系分立,各不相屬,「匣劍天魔」的名頭雖響,應風色卻罕見這位長年閉關的師伯,對其武功根柢不甚清楚,只知修為深湛,乃眼下奇宮第一高手;從飛雨峰弟子的驚訝反應推斷,怕也是頭一回見識紫金臂,遑論與人動手。 而獨無年心中駭異,卻遠在餘人之上。 原以為獨孤寂使的是某種幻術——「犀紫罍金臂」百毒不侵,刀劍難傷,要說有什麼弱點,就是對迷魂術沒有抵禦的奇效。 但繞了兩匝的斷劍,說明獨孤寂確實使用了它們,而非移花接木的障眼法。 「這一式叫〈七殺之劍〉。」彷彿看穿對手心思,十七爺低頭活動指掌,既說給獨無年聽,又像說給自己聽。 「當年兄長描述的那些境界,我直到今日方能體會一二。原來……這是做得到的,不是胡說八道。 「獨無年,我非看不起你,也非看不起奇宮。但這《敗中求劍》我一直以為就是套高明劍法,平生未使過三式以上,如今才明白錯得離譜。七殺之劍不過敗劍第七式而已,你真要與我印證到第十式?」 世上沒有一門武功,能憑空化出七名活生生的分身;若真有,那就是妖術,早已超脫武功的範疇,故七殺之劍的真相只剩下一種可能: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 獨孤寂雙肩微佝,不只是手掌,全身都在顫抖,彷彿犯癮的酒痞,在場卻無人敢生輕視之心。 無論傷勢多重、將倒下否,這個男人的武功在凡人眼中,是如妖術般的可怕存在。 十七爺勉力睜眼,黯淡的視線掃過全場,眾人被瞧得頭皮發麻,一動也不動。 「毛族能咬了你們不成?看看他,不過是個娃兒。」他指著遠處的阿雪,喃喃道:「這小子還沒離開西山,母親和照顧他的老家人就被韓閥殺了;護送他的鏢隊在抵達央土之前,已整整換過了幾批人……看來西山那廂也同你們一樣,有些腦子不大清楚的蠢蛋,專挑軟柿子捏,卻不敢直指根源。 「送他來的,是朝廷,是我那皇帝老爺好二哥,是陶元崢那殺千刀的老匹夫!你們有種就造反哪,欺負小孩子算什麼好漢?殺了這娃兒,還怕偌大的西山韓閥揀不出第二個倒楣蛋?趕老子下山,顧挽鬆那弔喪臉回頭便攛掇別個兒的,走了一個又來五個,走了十七爺又換十八爺十九爺……總會換到朝廷的金戈鐵馬。你們是到那時才要反呢,還是跪了百萬雄師才算交代?」 他話裡字字都是死罪,縱是立於東海武道巔頂的指劍奇宮,也無人敢應。 但誰都知道是這個理。 陶相絕不會善罷幹休,鎮西將軍韓嵩更不可能就此收手,區區武林,在廟堂看來不值一哂。 鱗族的骨氣算什麼? 千年的驕傲又算得了什麼? 奇宮遲早要低頭,跪於七式敗劍或許不算丟臉,跪於朝廷鐵騎之前,四百年基業便到了頭,從此萬劫不復——應風色捏緊拳頭,無論多麼憤怒不甘,竟無一言可反駁。 十七爺是對的。 鱗族輝煌已逝,就連名列「五極天峰」的最後榮光應無用也失踪多年,生死難知。 接下毛族質子,當成一件擺設供起來,架他個十幾二十年,奇宮仍是鱗族的奇宮;陶韓之爭,乃至朝廷與西山的矛盾於此既得不到突破口,自尋別處鬥個你死我活,犯不著賠上整座龍庭山。 魏無音閉上眼,微微仰頭,無聲嘆了口氣。 明智的選擇一直都擺在那兒,難的是放下。 身為龍庭九脈中最驕傲的風雲峽一支,沒有人比他更能深刻地體會,這個抉擇究竟有多難。 圍滿廣場的奇宮門人,無論色字輩的年輕弟子,抑或無字輩的披綬長老,人皆無語。 偌大的通天壁上風刀掃落,直到豪笑聲打破這令人難受的死寂。 「侯爺兩度造反,連累將士無數,發此狂悖逆論,獨某毫不意外。」高大威武的紫膛漢子收起笑聲,投來豪烈目光,直視搖搖欲墜的青年。 他這樣的人毋須眥目咆哮,便能散發出強大氣場,聽得奇宮眾人精神一振。 「奇宮恪守國法,服膺朝廷,侯爺若有聖諭在身,我等自當出迎十里,伏道相候;非如此,便是侯爺孤身一人,闖山挑釁,龍庭九脈縱有不敵,拼著四百年的祖宗基業不要,豈有下跪低頭,任人宰割之理!」 獨無年踏前一步,橫臂當胸,提氣開聲:「江湖事江湖了,今日是侯爺犯我,非是奇宮求戰!為敵為友,俱看侯爺,亦非我等能決。若外人打到侯爺的家門前,試問侯爺,戰是不戰?孰勝孰敗,又有何干!」 全場為之一靜,轟然叫起好來,採聲響徹雲霄。 奇宮眾人明知單打獨鬥,獨孤寂絕不可勝,卻再不擔心長老戰敗、顏面掃地雲雲,個個熱血上湧,難以遏抑。 ——就算被當作政爭的棋子,身不由己,也要讓央土蠻子瞧瞧鱗族的氣魄! 「孰勝孰敗,與此何干!」「陽山九脈,伏魔平災!」「……請長老為我等一戰!」「我龍庭山有戰死之屍,無俯首之臣! 」 魏無音縱有如簧巧舌,一時也無話可說,心知這一戰終不可免,苦笑道:「喂喂餵,比武較技而已,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犯不著拼上老命— —」忽見獨無年咬破了左手食指的指尖,蘸血在右腕上書寫,摒氣凝神,眸光垂斂,鼻額微見汗漬,似忍著什麼劇烈苦楚。 他與獨無年派係不同,整年未必能見上幾回,不曾近距離打量過這條「犀紫罍金臂」,但潛鱗社中相關的機密文書乃師兄所授,魏無音珍而重之,一早便背得滾瓜爛熟。 犀紫雲雲,指的是膚色奇異,猶如犀皮醬紫。 而「罍」則是上古的銅鼎酒器,讀作「雷」音,山上都說是臂上的金色黥紋狀似銅器鐫刻,因此得名。 魏無音卻知真相並非如此。 獨無年幼時因緣際會,得了這條紫臂,瀕死之際,被一名遊方道人所救。 那人既識紫臂來歷,亦與龍庭山淵源極深,遂打碎一隻無比珍貴的上古異質金罍,研成漆泥,於獨無年的右臂謄寫符籙,鎮壓其上魔魘;左思右想,仍帶上龍庭山,以防後患。 「……所以說,那條紫臂不只刀槍不入,還是麻煩?」魏無音沒跟獨無年動過手,但師兄打過幾回,那鼻青臉腫的淒慘模樣可難忘了。 應無用反應比鬼靈精的師弟更快,也想起那回之慘,只是不怎麼上心,聳肩一笑。 「事不尋常必有妖。力量憑空而得,豈能無有代價?獨無年自己也未必知曉便是。」 「但咱們潛鱗社知道。」 魏無音對師兄拉拔他進這個秘密結社,而非是褚老三,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這代表誰才是師兄心目中值得倚重的那個人。 「潛鱗社」在檯面上並不存在,誰敢在長老面前提起,定會遭到嚴厲的訓斥乃至懲罰。 但弟子之間莫不口耳流傳:潛鱗社超越宗脈的門戶之限,只有每一代中最最出色的弟子才能被招攬,而且由不得你拒絕。 據說它們甚至在通天壁枵空的山腹地宮中,有個專屬密室,如知止觀之於長老合議——這是何等崇高、又是何等超然的地位! 「四百年來的奇宮之主和紫綬長老們,年輕時全都是潛鱗社一員」的說法,魏無音無論在風雲峽或其他宗脈都曾經聽聞。 褚無明於此毫無反應,漠然一如其他事。 魏無音私心覺得褚老三壓根不信有潛鱗社,落選只能說是天理昭彰。 除了領進門的師兄應無用,魏無音不知成員還有誰——此一節也與傳說相符。 潛鱗社中人彼此並不相知,但能通過特殊的號記手勢加以辨認,畢竟秘密結社非是供人抱團取暖之用,更多是身份的標示,以凸顯山上最優秀的一群人,必要時可以攜手合作,不為宗脈所囿。 「但咱們潛鱗社知道。」應無用放落書卷坐起,順著他的話又復誦一次。 魏無音聞言微凜,忽然會意。 「'知道'很沉重。面對殘酷之事,多數的人寧可自己不知道。」應無用看出師弟的穎悟,斂起閒適的姿態,正色道:「所以知道的人,必須負起責任。若有一天獨無年必須知道了,我們就得告訴他,那條'犀紫罍金臂'絕非蒼天之賜,而是災難之端;不得已時,須由我等伏魔平災……記住了麼,無音?」 魏無音回過神來。 獨無年書寫已畢,環繞他腕間的、有如手鐲般的那道金色黥紋忽然跳動幾下,彷彿被鮮血所融,血篆混著泥金液痕退向下臂肘間,迅速地被其他刺青吸收殆盡。 不知是不是錯覺,魏無音總覺獨無年的右掌突然脹大許多,深紫色的皮膚下似有無數蜣蜋鑽肉爬竄,幾乎維持不住原先的指掌形狀;獨無年肩胸蜷起,握著劇烈變形的右手抽搐痙攣,鋼牙間死死咬住一串悶鈍痛嚎,宛若傷獸。 魏無音想起那份機密文書,心中一寒,顧不得身無內力,衝場內即將交戰的兩人嘶喊道:「住手……別打啦!獨無年,你想毀掉龍庭山麼?快快抑住那物事,別讓它主宰你……心若失守,便來不及啦!」 ◇ ◇ ◇獨孤寂怔怔呆立著,整個人彷彿漂浮在水中,所見所聞,似都被隔絕在無窮無盡的深水外,難以悉知。 但這水卻是將沸的,把五臟六腑、鮮血體液滾得咕嚕叫,不斷升高的溫度被體外水流所抑,無處可去,哪怕下一霎眼便炸得四分五裂也不奇怪。 僅有的一絲清明告訴獨孤寂,應是內傷沉重,功體行將崩潰,也就是所謂「走火入魔」,距散功而死僅只一步。 這種死法是最痛苦的,義父對他說。 腦海中的各種幻魘執妄,將會反饋在肉體上:炮烙、冰獄、千刀萬剮……而且每一霎眼可能足有一天一月,甚或一年那麼漫長,在無盡的成毀之劫中反復經歷苦楚,直到意識煙消霧散為止。 他一直認為自己會這樣死去。 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對得起因他而經歷阿鼻地獄的慘亡之人,略微彌補他所遺欠的諸多虧負。 只是萬萬沒料到來得這般快。 豁力與曠無像一戰,幾乎竭空了獨孤寂的丹田;四肢百骸擠不出半分氣力。 那種神遊物外的虛渺十分奇妙,彷彿整個人只剩下一層透風的皮,懸浮於天地間。 〈七殺之劍〉乃速殺之法,理路近於輕功裡的「移形換影」,只是更高明——他過去一直這樣以為。 結陣十四人中,只納蘭異色佩劍於腰,獨孤寂從開始便鎖定他下手,勉力於丹田內攢聚內息,運起〈七殺之劍〉身法一掠而至,搶出佩劍;光是這樣,便已用盡那一丁點內力。 意識再度懸浮於身外,山嵐吹透筋疲力竭的身子,別說是丹田經脈了,連持劍之手都感覺不到,彷彿靈魂出竅。 獨孤寂盯著其餘十三柄明晃晃的利劍,想著「至少也讓我對一劍」,下一霎,十三人的形影疊至身前,十七爺瞧著自己遞出一劍,層疊的十三道身影齊發聲喊,長劍脫手,倏又拉長分開,各復原位——在親歷的十三名弟子眼中,卻是獨孤寂忽然一化十三,同時與眾人對了一劍,擊落他們手中的兵刃。 獨孤寂似在恍惚間抓到了什麼,先前使出〈成災之劍〉時也是,明明已無半分餘力,心想「把牆抓過來」的瞬間,四向迸出的劍氣便即射中標的,不分遠近,齊齊而至。 肉體與天地四方的界限正在消弭,「元惡真功」的意念只能控制這具肉身,如今想像的範圍卻不斷擴延;《敗中求劍》荒誕不經的境界描述,忽有了全然不同的解釋。 內力……果然不是必須的。 在這種狀態下使出的〈七殺之劍〉,根本就不是什麼移形換影的速殺之法,而是活生生的分身術,連殘影都能拿起實劍……這不可思議的極速獨孤寂甚至未能習慣,身體配合不上,才讓對手逃過兩次七劍合圍。 但十七爺越來越得心應手。 那條刀槍不入的詭異紫臂能擋一劍,不會有第二次了。 他見表情痛苦的獨無年起身擺出接戰姿態,心念微動,身形倏然消失,下一霎出現在獨無年身側,手裡提著另一柄長劍,低聲道:「到此為止罷。」 正欲遞出,紫影一閃,伴隨令人牙酸的裂骨脆響,劍尖已遭疊金臂所攫,獨無年身軀不及扭轉,右臂以幾乎壓入胸膛的怪異角度「折」過來,那串清脆的啪啪輕響,怕不是扭脫肩關所致。 (......麼!) 獨無年彷彿不知疼痛,奮力轉身,「啪!"折斷長劍,獨孤寂心頭掠過一絲不祥,棄劍疾退,一股壓縮至極的拳風倏然而至,獨無年右掌裡還握著半截斷劍,進發金紫輝芒的拳頭不偏不倚,正中獨孤寂腹間! 十七爺矮如熟蝦,自疾速失形中被一拳毆出,在眾人看來,他忽然從虛空裡閃現,宛如甩出皮窩的概石倒飛出去,撞塌知止觀小半堵宮牆,沒入冉冉浮空的石屑中。 |
第廿四折 以血相易,劍出束命 言語之間,震動地面的轟響仍持續不斷,飛卷直上的驚人風雪宛若龍掛,破開層層遮掩的厚重陰翳,以一線之姿連通天地;龍捲當中,不住迸出冰瀑氣旋,將遍鋪青磚的廣場轟成一片狼籍,如遭礟石蹂躪。 曠無象的腦袋已無半分清明,連呼嘯的山嵐都壓不下其怒吼,然而暴雪狂風掩不去的,豈止是野人的咆哮而已? 一抹妖異的鮮紅血光穿透風雪,清楚映出曠無象掄錘砸落的身形。 永劫之磐上的血槽獰光獨孤寂可沒忘。 「……那柄鎚頭是怎麼回事?」 他示意應風色留在原地,舉手作「等我指示」狀,卻未再說明,隻蹙著濃眉問:「是與什麼物事產生共鳴,才成了現下這副鬼德性?」 應風色不明所以,忍著寒凍緊抱阿雪,搖頭道:「我不知道!或許被藏入山腹的不只知止觀的遺址,其他地方我沒去過,不曉得裡頭有些什麼。山上約莫只有披綬長老,才能知曉!」 召開長老合議、象徵奇宮權力中樞的舊觀遺址,出人意表地是座木石所造的小小齋堂,僅有四壁,樸實無華,沒有藏東西的餘裕。 應風色初次進入時卻未感到失望,只覺莊嚴靜謐,更勝通天壁頂富麗堂皇的新觀。 若須二者擇一以表奇宮的話,他寧可是這間小小的古老靜室。 眼見問不出更多情報,獨孤寂聳了聳肩,將瑚金鍊子的一端纏上右拳,活動四肢,拗得指節劈啪如炒豆,提聲笑道:「餵,曠無象!你兒子快凍死啦,玉蘭讓你將他挪到春暖花開,又或有什麼火盆炭爐之處,你還愣在這兒幹嘛?」 不住迸出暴風、四處砸落的冰礟氣旋一霎靜止,佝僂高瘦的披氅野人轉過一張茫然的長臉,喃喃低語:「玉蘭……是這麼說的麼?」 獨孤寂笑罵道:「還能有假麼?快快快,帶你兒子取暖去。」 往身後一指。 曠無象露出恍然之色,緩緩邁步,厚厚的氈靴踩落地面,薄霜應聲開裂,忽然消失不見。 偌大的廣場上,消融的水氣不斷向空中竄升,原本壓頂的彌天陰翳綻開一絲縫隙,終於灑落些許陽光。 應風色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懷裡的男童不再蜷縮顫抖,雖然肌膚依舊寒涼如玉石,至少非是結著薄薄霜白的駭人模樣。 少年並不知道,世上武功練到了極處,或可生出種種異能,其中有一門以心念投射於外、將周身若幹範圍化為自身所掌控的一方小天地,名喚「凝功鎖脈」 者,即與曠無象的情況極為相似。 一旦使出「凝功鎖脈」,鎖限之內,諸物皆凝,連滴落的水珠、飄飛的雨絲,都會像被凍住也似,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終至靜止也未可知。 凝功鎖脈既是心念所生映射於外,自也反映了施用者內心的真我,有的凝鎖極為霸道,有的涵蓋範圍極廣,也有極為精準、能於髮絲毫毛間作用的。 而曠無像走不出喪妻喪兒之痛,恍惚十年之間,心始終徘徊於那片冰雪封境的絕域,不知不覺逼近了凝功鎖脈的境界,彰顯於外,就是將周遭一切全拉入冰天雪地中。 獨孤寂修為未至,但世上已知能使凝功的寥寥數人內,十七爺曾受其二親炙,無論是失踪已久的「刀皇」武登庸,抑或他那生前號稱「古今帝王武功第一」的皇帝老哥獨孤弋,都是能運用凝功鎖脈的絕頂高手,獨孤寂於此並非一無所知。 曠無像這瘋子儘管思覺混亂,確已初窺凝功的堂奧;對於不懂凝功鎖脈的獨孤寂來說,那廝是無法戰勝的對手。 他對阿雪所造成的傷害也是。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曠無象自行解除他加諸於阿雪身上的想像。 獨孤寂始終留意著阿雪的狀況,瞥見男童唇面逐漸恢復了血色,明白乾坤一擲的大膽計畫已然得手,顧不上以「傳音入密」示警──反正曠無像也能聽見──揚聲叫道:「快走……越遠越好!」 應風色抄起阿雪狂奔,悶頭衝至山道盡處,一縮腦袋滾入鬆石之間,背靠巨岩,這才敢大口吞息。 就在少年動身的瞬間,獨孤寂靴尖點地,全力撲向曠無象,纏著瑚金鍊的拳頭悍然搗落,與狂吼的野人撞作一團! 兩人拳來腿去,快得不及瞬目,瑚金鍊子與綻放異光的永劫之磐屢屢交擊,迸出刺亮火花。 這兩件神兵要是打實了,普天之下怕沒有哪具肉身受得住,獨孤寂與曠無象卻毫無顧忌,兩個人捨生忘死,隻攻不守,任憑血花在呼嘯的戰團中綻放,誰也不肯退讓。 密如驟雨的互毆難辨招數,獨孤寂所學駁雜、兼通拳掌兵刃的優勢在此盡顯無遺:他每個動作都有極大的殺傷力,轉臂如戈,掄拳為錘,掌緣似刃……進退趨避全是攻擊,毋須組成招式理路,隨手皆是殺著! 而曠無象則捨棄了所有的拆解應對,瘋狂毆擊,就算被對手銳利的掌緣劃傷,被當胸貫至的掌臂所戮,乃至被銅瓜般的重拳掄中,都不減攻擊的速度與力道! 披氅野人猶如發狂的凶獸,專心一意撕咬對手,逐漸進入忘我之境,齜牙咆哮的薄唇甚至綻出一抹痴傻笑意,全然無視殘軀傷損。 應風色隻探頭瞥了一眼,自此再難移目。 那是一場非人間的鏖戰。 廣場上飛沙走石,原本平整的青磚地滿目瘡痍,明明隨手一下都能打得磚石爆裂、牆圮簷坍,但不知挨了多少拳的身體卻未解裂,彷彿非是血肉造就;位移、攻擊、以傷換傷……不斷重複著的過程宛若行雲流水,沒有半點猶豫遲滯。 在少年看來,纏鬥的並不是兩個人,而是兩頭猙獰兇惡的巨型掠食獸──而這正是獨孤寂處心積慮想要維持住的局面。 曠無象的內力修為與他相若,速度、力量等雖有高下之別,但損益相抵後,兩人的實力其實在伯仲間。 換言之,只消不讓他使出與「凝功鎖脈」極之相近的冰雪絕域,限制自己的行動,至少能保住五成勝機,不致沒有一較高下的機會。 獨孤寂一上來便喚起他的野性本能,以壓迫至極的近身纏鬥吸引曠無象的全副精神,不容他思考喘息,既未動念起心,心中的冰雪境域便無從投射。 曠無象左臂已廢,以單敵雙,鐵鎚的近身優勢大為消減,兩人居然鬥了個五五波。 然而這樣的戰鬥方式,對雙方的箝制效果是完全一樣的。 獨孤寂也須摒除雜識,專心應對,無暇分神其他,直到任一方露出破綻,或內功體力乃至承受傷疲痛楚的能力出現斷層為止──只是十七爺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他雙掌連環,頃刻間劈出十餘刀──「駝鈴飛斬」即使以掌代刀,仍是快刀法中的絕學──硬生生斬開曠無象的防禦,右手易刀為劍,一道凌空劍氣挑飛橫在胸前的永劫之磐,正是《八表遊龍劍》的起手「一龍沉荒起秋水」;繼而雙掌運化,剛猛無匹的一式「幹清坤夷」轟然脫手,印上曠無像中門大開的胸膛。 這下雖不足平時三成力,《神璽金印掌》之威卻非肉身所能抵擋,他清楚聽見喀喇一響,曠無象口吐鮮血,如狂風吹卷的破爛紙鳶,仰頭倒飛出去。 ──贏了! 獨孤寂幾乎要歡叫起來,身子一軟,差點單膝跪地,回神才覺渾身劇痛難當,便隻這麼一佇,滴答墜落的鮮血已在身下匯成小小一窪。 曠無象摔入一處裂隙裡,閉目後仰的模樣像是睡著了,獨孤寂心頭忽生不祥,本能一躍而下,掌刀徑取曠無象心口,然而還是遲了一步。 身在半空的野人倏然睜眼,挾著無數冰片的暴風龍捲自空中貫下,剎那間日光盡掩、陰翳重聚,氣溫驟降,一前一後墜落的兩人趨於靜止,就這麼凝在岩層的斷面間,無論獨孤寂如何催谷,身子就是不動;所見所聽無不慢極,彷彿沉入無盡深海,最終連時光也為之凝結。 (可惡……可惡!) 他不知曠無象的內心,在方才那一瞬間經歷了什麼,但毫無疑問,其「凝功鎖脈」已臻大成,無論是凝鎖的威力或發動的時機,皆不復前度的恍惚茫然,而是明明白白展露意志,如神祇宰制凡人,不容些許駁抗。 獨孤寂見血珠浮於身畔,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從自己體內迸出,心念微動,想起尚有敗中求勝的一著,只要距離夠近,還得能運使內力……不,說不定與內力也沒什麼關係。 正嘀咕著,身子忽冉冉騰空,曠無象與他對面相視,兩人就這麼被冰風捲上地面,漂浮在裂隙之上。 「殺我孩兒……」野人眸裡燃燒著平靜的怒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要汝償命!」 我哪裡殺你兒子了? 我是肏你媽! 十七爺苦於作聲不得,心裡把這清醒瘋子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曠無象眉頭一皺,鎖限中所有冰片齊齊轉向,如捅馬蜂窩般,「颼颼」地朝獨孤寂射去,冰雪入肉,遇血而化,雖是淺淺的皮肉之傷,怕沒有數百之譜,頓將十七爺削成了一團血人! 獨孤寂連慘叫都叫之不出,痛得一掙,鎖限隱隱震動。 曠無像這會兒卻不糊塗了,永劫之磐既已脫手,索性提起右掌,憑空於掌尖凝出一截尺餘冰刃,對準獨孤寂心口,緩緩壓入,汩溢而出的烏濃鮮血沿刃遽湧,離體又被凝功鎖住,宛若清水中渲染成花的幾滴墨汁,說不出的好看。 冰刃雖緩,入肉五寸便即穿心,恁是武功蓋世,也只剩一條死路。 獨孤寂無法掙脫束縛,千鈞一髮之際,腳下異光衝天,另一股力量抵銷了鎖限,使他與曠無像一同墜落。 氣血恢復循環,痛覺急遽膨脹,獨孤寂本就遍體鱗傷,內力亦消耗一空,連要踏著斷層一躍而上,怕也不易辦到。 然而,自成功施展〈成災之劍〉後,乃至親歷曠無象的凝功鎖脈之威,某種似將掌握、又難以言說之物在獨孤寂胸中逐漸成形。 他忽然明白,為何從前兄長總說「內力一點也不重要」。 墜落的剎那間與曠無象四目相對,獨孤寂竟能讀出其意念,數著曠無象瞬目的次數,知道下一霎眼他將再發動鎖限,重回主掌一切的天神之位,這一瞬間卻彷彿被無盡延長,只有自己絲毫沒有慢下,還能趕在曠無象動念之前,出得一劍──意念之至,從全身所有傷口遽湧而出、斜上逆揚的點點血珠,就這麼穿透了身前的披氅狂人。 曠無象渾身一顫,身後裹風的人熊銀氅忽獵獵飆起,鮮血透背而出,「啪!」 在斷層岩面上,留下了一片斜斜拉長的完整人形,耷黏滑落的殷紅血漬厚如潑漆,如滲膏脂,怕不是用盡了全身之血,才塗成這般模樣。 野人摔落坑底,雙膝跪地,軟軟垂首,再也不動。 ──以吾之血,易汝之血;束命成劍,枵體成空! 這式〈束命之劍〉耗光了獨孤寂所剩不多的氣力,眼前一黑,徑朝坑底墜落,直到一條細鐵鍊纏住他的腰,一點一點將他拉回地面。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盞茶工夫,有人毫不客氣地拍了拍他的面頰,嘟囔著「餵快醒來別睡啦」。 獨孤寂勉力睜眼,依稀見那人乾咳兩聲,起身退了兩步,唰的一聲似是打開折扇,裝著信步而來,意態閒適,朗吟道:「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羈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絃!」 雖換過一身金冠白衫的儒雅行頭,嗓音跟那副裝模作樣的死德性十七爺還是熟的,卻不是在始興莊遇見的殭屍男子是誰? 獨孤寂撐坐起來,吐出滿口血唾,哼笑道:「早知你是誰了,再裝啊孫子!」 殭屍男子厚皮涎臉,毫無愧色地收攏折扇,一捋長鬢,含笑拱手。 「這麼說就見外啦。若非我適才逆轉陣法,給了侯爺一瞇瞇的空檔,這會兒老曠還在串冰棍兒哩。救侯爺一命,就當給您賠個不是,以前的些許不愉快俱都隨風散去,莫縈於心。 「飲過水酒,通過姓字,就是江湖朋友了。在下奇宮風雲峽一脈紫綬首席魏無音,人稱「淥水琴魔」的便是,多多拜上侯爺。 」 此人正是十年前於天雷砦一役誅滅刀屍蠱王、終結妖刀聖戰的六位英雄之一,也是應風色與龍方颶色的掛名師父,風雲峽一系碩果僅存的無字輩長老,聲名震動天下的「琴魔」魏無音。 妖刀戰後,他因遭受重創,武功幾近全廢,無意涉入山上的派系之爭,遂於朝廷賞賜給他的四縣封邑裡逍遙度日,遠避江湖。 魏無音的隱居地離始興莊不遠,聽說了莊裡種種怪異情狀,念與龍大方的香火情,攜愛徒秋霜色一探,才遇上昨日之事。 魏無音的師兄、也就是失踪多年的奇宮之主應無用,與獨孤寂的兄長獨孤弋同列當世五大高手,人稱「五極天峰」;因二人同出東海,亦有「東海雙尊」一說。 獨孤弋與應無用一死一失踪,雙尊的名號虛懸多年,武林中的好事者將獨孤寂與魏無音視作二位峰級高手的繼承者,反正十七爺造反未死,魏長老聖戰劫餘,以驚世駭俗論,未必便輸給了兩位前賢。 只是誰也料想不到,新一代的「東海雙尊」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初次會面。 獨孤寂癱坐在地,背倚亂石,只覺腦中混沌一片,胸口彷彿積鬱著什麼,似將破體而出,一時卻又抓不真切。 這種未知的異樣令人本能想逃避,十七爺甩了甩腦袋,試圖放鬆百骸,懶洋洋道:「是了,你那相貌標致的小徒弟人呢?不會死在始興莊了罷?」 魏無音徑取瑚金鍊係於石上,小心翼翼爬下裂隙,聽十七爺問起,露出一臉惡寒:「不是吧,你連小男孩都留心上了,要不要這麼變態的?」 獨孤寂低啐一口,不由笑罵:「留給你罷,你才他媽變態!我是可惜那小子的資材。跟你已經夠倒楣的,要給那幫無知村民拆吃落腹,我都想替他燒紙了。」 魏無音好不容易才踏落坑底,沒好氣道:「想死,沒那麼容易!在風雲峽罰跪著。難得上山,讓那渾小子跪一跪列祖列宗。居然敢點師父的穴道一路拖著走,長大了怎麼得了?」 獨孤寂這才知他是被徒弟架離現場,閉目笑道:「這小子真機靈。你若不要,給我當徒弟罷,要比當你徒弟有出息。」 地隙裡未聞應答,只傳來殭屍男子不無得意的嘿嘿冷笑,比說什麼都挑釁百倍。 那少年秋霜色做了簡易的擔架,捆牢師父拖行,才能趕在應風色之前回到龍庭山。 魏無音先往知止觀報信,好整以暇回到風雲峽梳理儀容,故曠無象雖殺了龍尾的夏陽淵一個措手不及,拏空坪卻備齊機關捕具,有以待之,只是錯估其實力,給宰了三名武鬥派的披綬長老,其餘竟捨下弟子,望風而逃。 長老合議處的知止觀遺址,未必真在這片青磚廣場下,然而通天壁做為護山大陣的樞紐,山腹中不知藏了多少機關陣圖。 魏無音雖無一戰之力,卻運行地隙間所露出的一小爿術法陣形,終使獨孤寂逆轉勝負,以〈束命之劍〉擊殺突破境界的野人。 他冒險縋下裂隙,確定曠無象心脈已絕,死得不能再死了,稍稍放下心來,喃喃道:「我印像中他是挺好的人,與師兄交情很深。能同我師兄以知己相稱者,怎會變成了這樣?」 本以為曠無象的屍身背面,定是血肉模糊,說不定連龍骨都稀爛一片,但見野人垂首跪地,兀自直立,悄悄揭開毛氅,撕開被稠膩鮮血染紅的背衫,背門竟未糊爛如泥,便有零星傷口,也是格鬥時所遺,那巨量湧出的血液除了從肌膚表面的毛孔離體,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好……好可怕的武功!) 便在全盛時期,魏無音也沒把握接下這一擊,攀著瑚金鍊爬回地面,應風色恰好抱著阿雪到來,見得是他,意外之中難掩尷尬,終究還是開了口。 「那廝… …那惡人死了麼? 」 魏無音點點頭,又替阿雪號了脈,蹙眉道:「奇也怪哉!先帶回風雲峽,我開幾副方子給他試試。」 救人如救火,少年不與他嘔氣,斷然轉身,忽想起了什麼,卻未邁步,回頭道:「侯……侯爺,也一塊去罷?」 獨孤寂兀自閉眼,咧嘴笑道:「我就不必了,還得找個人。反正這娃娃我是如約送上了龍庭山,你們收下了人,就沒我的事啦。」 應風色聽得一愣。 他出使白城山時,沿途聽到傳言,說朝廷要送一名西山毛族的質子來奇宮,為此少年曾當面質問過顧台丞,雖經奚長老和台丞副貳馬大人打圓場,不致鬧僵,但說到底,顧挽鬆閃爍其辭,就算是認了此事。 他低頭看著懷裡的男童,阿雪身軀瘦小,但眉目五官乃至髮色等,無不是毛族特徵,能讓長年幽禁劍塚的冠軍侯親自護送,又豈是尋常孩童! 應風色暗罵自己鬼遮眼,居然忽視如此明顯的事實,面色沉落,寒聲問:「我等若將他帶回風雲峽,是不是就代表奇宮接下了質子,須由一名毛族接掌大位,統領五峰八脈?」 卻是對著魏無音說。 殭屍男子手拈長鬢,雲淡風清,嘴角雖微微揚起,笑意卻泛著一絲苦澀。 「為了此事,這一路流的血還不夠多麼?何必因為一根別有用心的草桿撥弄,枉作罐中蛐鬥?」 應風色將阿雪輕輕放落,捏拳咬牙,瞪著魏無音。 「若我沒有發現,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我糊裡糊塗代奇宮接下質子,從此留名史冊,遺臭萬年?還是你根本沒打算告訴我,反正出了事就躲回山下去,留我受龍庭九脈鄙夷唾罵?」 「此事自有大人會扛。」 魏無音淡然道:「待你身披鱗綬時,再來操這個心不遲。」 「你──!」 「以這兩人的傷勢,你要攆他們下山麼?還是在考慮本門榮辱之前,該先想一想為人處事的根本才對?」 魏無音微瞇著眼,其中精芒乍現倏隱,口氣雖還是一貫的淡,氣勢卻無比壓人。 「你若想不通這點,我以為你一生都不應該披上鱗綬。你是要做奚長老呢,還是那一幫躲進知止觀裡的烏龜王八蛋?」 應風色為之語塞。 魏無音攙起獨孤寂,瞟了阿雪一眼,以餘光示意少年。 「走了。十七爺,上我那兒坐坐,我弄幾個菜給你下酒,保證不是昨兒那種豬食。」 獨孤寂笑起來。 忽聽一把宏亮的嗓音自天外傳來,入耳有如鐘磬交鳴,令人渾身一震,氣血翻騰。 「潛夫適井閭,酒蟻浸金章,匣劍非求試,吹毛恐爾傷!魏無音,看來你不僅廢了武功,連腦子也不堪用了,孰輕孰重,竟不如門下一個娃娃清楚!」 知止新觀的金紅宮牆上異光輪轉,一個複雜的符籙圖樣乍現倏隱,開啟一道暗門,刺目的白光之中,一條九尺昂藏的魁偉身軀虎步行出,雙手負後,金冠繡袍,濃眉壓眼,燕髭修剪齊整,不怒自威;鬚眉發的毛莖無不粗硬如獸鬃,昂揚戟指,整個人銳利得像一柄脫鞘之劍,彷彿連多瞧一眼都會被刺傷。 獨孤寂陷於傷疲混沌之中,仍未睜眼,卻能清楚感受到來人的強大震懾,挑眉笑道:「你們奇宮也是有厲害人物的嘛,之前幹嘛躲著不見人?」 魏無音「嘖」的一彈舌,低罵道:「麻煩!」抬頭已是滿面堆歡,捋鬢笑道:「我就帶個朋友遊遊山,犯得著這麼正經八百的麼?」 「祖宗家法,豈容兒戲!你也太不像話了,魏無音。」 那名高大威武的紫膛漢子冷哼,銳目掃過狼籍的戰場,始終背在身後的雙掌捏得喀喇作響,雖未發怒,迫人的威壓卻持續堆疊,令人頭皮發麻。 「你們一個一個,都不像話。出來!」 腳下踏落,滿山為之一震,蛛網般的裂痕四向爬開,廣場各角落接連亮起白光,人影踉蹌而出,有一霎頗見狼狽;然而現身之人或躍高牆,或隱簷下,所著服色雖各不同,金冠華服的形制還是與魏無音、紫膛漢子齊一的,衣袂被山嵐刮得獵獵作響,甚是出塵,這時又有了高人的風範。 魁梧的紫膛漢子負手不動,轉向獨孤寂,微一欠身。 「在下奇宮飛雨峰一脈紫綬首席,「匣劍天魔」獨無年,見過冠軍侯。 」 獨孤寂懶洋洋地睜眼一睨。 「好說好說。打完了才來,這是要撿尾刀麼?」 忽聽山道上人聲鼎沸,一大批青衫服劍的奇宮弟子列隊而來,形容整肅,不比始興莊所見雜牌軍,全是飛雨峰座下。 飛雨峰在九脈中人數最多,勢力最大,風氣嚴格、紀律分明,門下弟子的質素也最為齊整,可惜奇宮大位拼的不是人頭。 四百年來,飛雨峰最頂尖的高手始終不及風雲峽,獨無年力壓諸脈的無字輩同儕,獨獨非應無用之敵手。 在應無用失踪、魏無音成殘的當下,說他是奇宮第一高手,只怕爭議不多。 那些被獨無年逼出知止觀的他脈長老,見飛雨峰人馬齊至,滿不願教匣劍天魔獨占鰲頭,搶了功勞鋒頭,紛紛發出信號,要不多時,諸脈弟子接連湧上通天壁,繞了廣場外圍一匝又一匝。 獨孤寂哈哈大笑。 「這是要群毆是罷?也行啊。」 魏無音蹙眉開聲:「獨無年!你這是什麼意思?」 「龍庭九脈,不容異族血統玷污。此事我等鱗族之後,人人有責,你與他的交情於此事之前,也得先放在一旁。誰帶毛族上山,便是奇宮的敵人,此一也。」 獨無年踏前一步,朗道:「冠軍侯,曠無像不管有什麼錯、殺了多少人,也只有奇宮能處置。我閉關經年,待接獲消息而來,曠無像已為侯爺所殺。這條血債獨無年必將討還,無法輕易放過,此二也。」 為此二者,須有一戰。 侯爺眼下傷勢沉重,我不欲占你便宜,且由本宮弟子護送下山。 山下有我奇宮物業,侯爺可盡情療養,無論是三個月、六個月,抑或數載亦不妨,等侯爺傷勢痊癒,咱們再來打過。 」 轉向魏無音,眸光森冷。 「若是有人想偷龍轉鳳,暗渡陳倉,那就不必了。龍庭山上,連給毛族呼吸的空氣也沒有,遑論食物飲水。」 魏無音本欲再說,但周圍奇宮弟子紛紛叫好,部分長老有心文過,亦不出聲,任其鼓譟,更別說一旁的應風色雖始終遮護阿雪,投來的目光裡餘怒未消,宛若實劍。 連風雲峽自家人都說服不了,豈望諸脈轉圜? 「說了半天,不就是要打麼?」 魏無音正欲攙扶,獨孤寂卻掙開了握持,活動肩頸手臂,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那就現在打吧,別耽擱了。我還急著去找人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