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花鈴--拜月教之戰 作者:滄月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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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lter727 2010-3-22 15:02:2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 13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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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教之戰•白雲蒼狗篇(10)

  “你怎麼來的?”

  森森鳳尾竹下,竹林精舍的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南疆初夏和煦的風吹了進來,在軟榻上咳嗽著的男子看向門口,眼神陡然凝聚。

  “喏,我正碰到這個小姑娘,她帶我來的。”門口的青衣人嘴角有一絲輕鬆的笑意,毫不在意的拎著藍衣少女的衣領,將她扯到身前。

  “你對她做了什麼?”蕭憶情看到弱水空蕩蕩的眼神,微微皺眉,“孤光,張真人是我請來的,他的弟子如若出了事我可推不了責任。”

  “沒什麼,只是小小的攝了一下她的魂魄而已。”孤光撇撇嘴,拍拍手,將弱水放開,“她不肯說你住哪兒,我只好封了她的七竅六識,直接從她的腦海裡讀我想知道的了。”

  “不是約了明晚在洱海邊碰面麼?——跟你說過、事先沒有安排妥當的話,不要隨便來找我!你的身份是絕密的,不容半點洩漏。”看著眼前這個人,聽雪樓主更深的皺起了眉頭,咳嗽著,蒼白修長的手指覆上了茶盞,淡淡問,“有沒有人看見你過來?包括我外面那些子弟?凡是見過你的人,都必須徹底讓他們閉嘴。”

  孤光笑了起來,露出細白整齊的牙齒:“我的障眼法、對付你這樣的武林高手或許不行,但是對付你那些不會術法的子弟……嘿嘿。”拜月教的左護法笑著,眼裡的光芒像個小孩子,然而卻有冷酷的光同時閃現,變幻莫測。

  蕭憶情計畫對付拜月教,時間已經不短。在派出人馬渡過瀾滄、進入南疆以前,他已經做過了方方面面的謀劃和安排——眼前這個拜月教的左護法,便是他埋藏的最深的一顆棋子,不到萬不得已、從不輕易動用。

  “清輝一死,拜月教中靈力在你之上的便只有迦若一人。”沉吟著,蕭憶情看著一邊弱水空洞洞的眼睛,有些感慨,然而眼神卻是警醒的,“他有沒有發覺你來這裡?”

  孤光搖頭,微微冷笑:“他這幾天忙著給舒靖容治傷,耗神耗力心無旁騖,連教主要見他都不容易,哪裡會顧的上別的。”

  聽雪樓主眼神一閃,仿佛想問什麼,卻又忍住,只是淡淡問:“你今天白日下靈鷲山來、托了什麼藉口?”

  “不用藉口。”拜月教的左護法繼續搖頭,“我是下山來辦事的——教主派我懲罰辦事不力的鎮南王側妃,所以順路過來看看你。”

  “懲罰?”蕭憶情微微一怔,點點頭,“不錯,我還以為有誰如此大膽,敢焚燒鎮南王府——原來是你們拜月教所為。”

  “鎮南王本來一貫站在我們這邊,但是你這次來滇南首先買通了正妃、讓王爺舉棋不定保持中立,放言出來說不理會江湖的爭鬥——教主認為是側妃辦事不力,大為震怒。”淡淡說著,孤光在聽雪樓主對面逕自坐了下來,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卻忽然嗆了出來,眉頭打皺:“咳咳——什麼東西?”

  “那是藥茶。”看著拜月教的左護法的表情,聽雪樓主陡然笑了起來,頗為愉悅,“是我喝的——味道不好吧?”

  “呵,那是人喝的麼?”孤光連連呸了出來,苦著臉,“你這個人,活的確實不容易。”

  蕭憶情的臉色,陡然也是一靜。

  “不容易也要活。”淡淡的,聽雪樓主拂袖站起,看著窗外,“誰都活的不容易。”

  頓了頓,他轉過頭來,眼神閃爍,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她如今怎樣?”

  “誰?”孤光顯然一時間沒有接上半天前說的那句話,怔了怔,看著聽雪樓主的神色,才恍然回過神來,“你問她?靖姑娘該沒事了。不惜動用了聖湖的力量,迦若這一次很是耗費了心力,從沒見他這樣把一個人當一回事。”

  說著,拜月教左護法眼中陡然有惋惜的神色,嘀咕:“可惜,他居然就這樣白白的消耗自己的靈力……這樣的靈力,該好好積蓄起來才是嘛!”

  沒有聽對方後面喃喃自語了些什麼,蕭憶情的神色卻是不由自主的為之一松,長長舒了一口氣,眼中有如釋重負的表情,低頭拍著窗子的橫格擋,眼神冷銳下去:“好,既然阿靖沒事了,我就沒什麼顧忌了!”

  孤光百無聊賴的拿過幾上的茶具把玩著,聽得蕭憶情這句話,有些詫異的抬頭看他:“哦,原來這些天來你召回人馬,一副偃旗息鼓的樣子就是為了她呀?”

  聽雪樓主不置可否,手指下意識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窗欄,淡淡看著窗外。

  “看不出啊你!”孤光忍不住笑了起來,轉著手中的一隻細瓷茶杯,眼神凝聚,茶杯裡的茶水忽然間就奇異的微微沸騰起來,“不過也只是一個女子——居然讓你們兩個都如此?我倒真是想看看,那靖姑娘是如何的人。”

  “那麼、你就想法子去見她,把她帶出拜月教、送下靈鷲山!”蕭憶情手指敲擊著鳳尾竹的窗欄,驀然道,眼神淩厲。

  孤光卻是笑了,眼裡有懶散譏諷的光:“不會吧?我想迦若肯救靖姑娘,你肯退兵——應該是達成了某種契約才對。不要告說我說、聽雪樓主要過河拆橋了。”

  “那又如何。”蕭憶情的眼神冷冽,不帶一絲表情,“我從來不自誇手段光明磊落、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何況,我和他之間也沒有立下誓約。”

  “哦?”有些意外的,孤光抬頭看他,“你一開始就想著要翻悔麼?”

  “那是因為他首先說了假話!——”聽雪樓主冷冷回答,手指往窗欄上一敲,輕輕一聲脆響,鳳尾竹寸寸斷裂,“他答應歸還我母親的遺骸——可我知道那明明是不可能的。”

  頓了頓,蕭憶情轉過頭來,看著拜月教的左護法,眼睛裡有遙遠而冰冷的笑意:“孤光,你也知道,我母親的白骨、沉在你們聖湖的底下。”

  青衣束髮的術士,臉上也閃過了敬畏的神色,默然點頭:“是,那是不可能的。”

  蕭憶情眼裡的神色,漸漸轉為悲涼,冷冷笑了起來:“如果不是你跟我說起聖湖的力量和奧秘,我還不知道那個小湖對拜月教、對天地意味著什麼——如果一旦湖水乾涸,那些禁錮的怨靈就要掙脫束縛、逃逸入陽世是不是?”

  “對。”孤光低下頭去,神色慎重,“那景象極其可怕……連我想一想都覺得發冷。這種邪惡一旦失去控制,不但拜月教首當其衝受害,如果散入天地之間,便會引起天災人禍,南疆將會瘟疫遍地死人無數——這就是拜月教裡最大的秘密。”

  “所以,”蕭憶情冷笑,眼神卻是淩厲的如同刀鋒,“根本不可能……迦若根本不可能把我母親沉入湖底的遺骸還給我!因為聖湖力量不可抗拒——”

  頓了頓,聽雪樓主忽然卻歎了口氣,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睜開了,眼裡面有光亮閃動:“何況…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我也做不出這等引發天地失衡的事情。”

  “呵,其實你是不是個好人,我這裡倒是有個小法術能夠試出來——”聽到蕭憶情最後那一句話,仿佛被震動了一下,孤光臉色裡也有敬重的光芒,然而轉瞬漫不介意的笑了起來,指尖彈出一粒奇怪的東西,“要不要試試?”

  “算了,哪有心思做這些。”聽雪樓主有些疲憊的搖頭,拒絕,重新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所以,我根本不打算和迦若講和——我必須要滅了拜月教,不再讓這個邪教有繼續害人的機會!未必是為了什麼正道……只是,我想讓聖湖流滿鮮血!”

  那個刹間,聽雪樓主病弱淡然的眸子裡,有著駭人的亮光,讓青衣術士都暗自心中一凜——人中之龍。只怕猶如他以前暗自的占卜結果:只有這個病人,才能將迦若至於死地吧?要不然,自己也不會因為對力量的渴求,而背叛教派、暗自相助。

  “人馬我已經調回來停駐在靈鷲山下,等我一聲令下便能全力攻入月宮……但是,你要替我保護好阿靖。”終於說出了這一次想動用這枚棋子的真意,聽雪樓主的眼神凝重,“你要設法讓阿靖脫出迦若的控制。”

  孤光眼神也是嚴肅起來,收斂了一貫的邪謔和漫不經心,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我只能說我盡力而為——要知道迦若對她很上心,我怕帶靖姑娘出來的機會難找。”

  “孤光,你必須要做到!”聽雪樓主驀然回頭,定定的盯著這個協作者,眼神冷冽,“如果你作不到,我們以前談好的條件就全部作廢。我自然會知會迦若、拜月教裡有什麼人一直覬覦他的靈力和地位。”

  “他媽的,我最恨人家這麼逼我!”陡然間,青衣術士仿佛也被逼到了忍無可忍,一拍桌子跳了起來,並指便是往蕭憶情頸中惡狠狠劃去——然而,聽雪樓主只是微微抬手一擋,便是毫髮不動。

  “呵,呵呵……”孤光怔了一下,盯著自己的手指,頹然笑了起來,搖搖頭,“我真是糊塗了——居然忘了,既然你母親是先代侍月神女、華蓮教主的親妹妹,拜月教的術法對你來說又有什麼用?……”

  “知道就好。”雖然對方無法傷到自己,然而看著方才那個瞬間孤光眼中露出的冷酷神色、知道這個術士是如何的人,蕭憶情心裡依然是一緊,卻只是淡漠的回答,“迦若比你聰明,他一開始就預料到了這一點,雖然馭使的是聖湖死靈的力量,但是對我用的法術、應該都是白帝那一派的。”

  孤光歎了一口氣,眼中的神色有些落寞:“是啊……他的命比我好多了。先能夠師從白帝門下、後來又傳承了華蓮教主的全部力量——為什麼我就要憑著自己的悟性和苦修,慢慢一年年的積攢力量?”

  說到後來,青衣術士眉間的落寞已經轉為激憤,眼色冰冷。

  只有歷代祭司才能馭使聖湖中死靈的力量,同時教主是能夠消弭死靈反噬的人,祭司和教主,代代如同光和影一樣相依並存。祭司實際上掌管了拜月教事務,而教主只是名義上神的代言人。例外的是上一代教主華蓮,唯一集祭司和教主身份于一身——當年,迦若和明河聯手反叛,迦若繼承了她的力量、而明河靠著血統繼承了教主的位置。兩個人就這樣,支配著這個拜月教、影響著南疆直到如今。

  然而,像他這樣自幼就開始修道的人,卻必須靠著自己的修行,一點一滴的積累自己的力量。這樣,何年何月他才有上窺天道的能力?他要力量……他要得到力量!

  聽得出對方與語氣裡的怨恨,蕭憶情眼裡也有隱秘的笑意:“你不必氣不過——我們前面不是說得好好的了?如果你幫我到底,我滅了拜月教,殺了迦若,自然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所要的,不過是力量而已……我想得到力量、能夠俯仰於天地之間。我要足夠的力量……”孤光的神色中,有幾分執著、有幾分孤狠,喃喃自語。良久,忽然微微笑了笑,露出一口細碎整齊的白牙:“所以,我想吃了他。我必須要吃了他,才能拿到他的力量。”

  頓了頓,青衣術士終於無法抵擋那樣的誘惑,忽然衝口道:“好!蕭憶情,我答應你我一定設法保護好舒靖容——你不用顧忌什麼,就儘管放心的血洗月宮吧!”

  “好。這才乾脆。”聽雪樓主眼眸中有淡淡的笑意,然而那笑意卻是冰冷的,“但是,這一次,我們要立下血咒誓約。”

  



  “我先走了——一切按計劃。對了,這雪蓮留給你,似乎那個小姑娘找得很辛苦。”撤掉了竹林精舍附近設下的結界,恢復這個空間對於外部的聯繫,轉身欲走的時候,孤光眼睛掃到了依然木木呆在一邊的弱水,笑了起來,問,“你準備把這個小丫頭怎麼辦?”

  “她看到了你——”蕭憶情皺眉,微微躊躇了一下,道,“自然不能讓她洩漏出去,不過她是張真人的弟子,也不好就這樣殺了她滅口。讓她昏睡個幾天,等我們攻下了月宮再說。”

  孤光想起茶館中藍衫少女活潑明豔的笑容,忽然也是笑笑,對著蕭憶情搖頭:“算了,不必讓她受苦,我有法子。”

  不等蕭憶情出言,青衣術士抬手輕點弱水的眉心,靈力透入,將她被封住的七竅打開。

  “啊,樓主!這個傢伙——”弱水一直空洞的眼神凝聚起來,然而眼神流轉之中便是看到了茶館裡那個可怖的青衣人,脫口驚呼。

  “噓——”然而孤光驀的伸手捂住她的嘴,至止她的驚呼,卻笑了起來,“小丫頭,我變一個戲法給你玩,好不好?”

  “唔,唔——”陡然又是無法說出話來,弱水萬分不情願的瞪著眼前的人,眼神卻是倔強而傲氣的,一邊急切的看著聽雪樓主。然而奇怪的是蕭樓主雖然在一邊,卻沒有動手解救她的意思,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孤光,別殺她。”

  孤光點點頭,看著弱水,眼裡有笑意:“好,小丫頭,你可要看好了呀!”

  話音方落,忽然間他便是一彈指。弱水瞪大眼睛,只看見似乎有一粒青色的東西從他指尖彈出,拜月教的右護法閃電般的捏住她的下頷,迫她開口。那奇異的東西無聲無息的落入她嘴裡,然而弱水都感覺不到有什麼掉在口中。

  “你看。變!——”放開了驚懼不定的藍衫少女,孤光笑著,手指忽然指向弱水的心口。

  弱水下意識的低看過去頭,眼睛忽然因為驚訝而睜大——

  那裡,她的心口上,居然奇跡般的開出了一朵純白色的奇葩來!

  然後,她來不及驚呼,記憶忽然間仿佛被抽去一樣,頓時一片模糊混亂。

  “這是夢曇花……”花兒被孤光從心口摘下的刹那,弱水立刻昏迷倒地。孤光看著那朵花兒,對蕭憶情淡淡道,“那花是用幻力在心中種下、汲取了記憶而開出的。一朵花,便需要消耗一日的記憶。”

  青衣術士轉過頭,拈花而笑:“現在她醒了後,就不會記得看見過什麼了。”

  “很神的術法。”看著那朵花,聽雪樓主不由微微點頭。

  孤光看著那朵花,又看看昏睡的藍衣少女,忽然間歎了口氣,臉色就有些複雜:“真是的……好久沒看到人心裡開出純白色的夢曇花了——要知道,人的心地越無暇,開出的花就越潔白。這個丫頭,唉——這個丫頭,忽然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壞人啊。”

  他頓了頓,看看聽雪樓主,眼裡有苦笑和自謔的意味:“換了你我,種下去開出來的、是不是灰色的花?”

  



  “冥兒,你要吃東西。”已經是第幾十次了,內室憧憧的燈火中,白衣祭司低下頭,平靜地勸說著面前坐著的女子,然而口氣卻是毫無火氣的,“你就是絕食也死不了。我用凝神歸元法護住了你的元神——你這樣折騰自己的身子,那不是意氣用事麼?”

  緋衣女子不看他,自顧自的垂目靜坐,毫無反應。剛剛大病一場的人臉色是蒼白的,清秀的眉目間掩不住的疲憊,然而嘴角卻噙著淡淡一絲冷笑。

  迦若在她面前俯下身,看著她的眼睛,靜靜道:“我知道你現在是恨我的——你睜開眼睛知道自己被帶到了這裡、就是成了我的人質,是不是?”微微歎息一聲,大祭司喃喃道:“冥兒,以你的脾氣,如果成為別人的累贅,更寧可自己去死吧?”

  緋衣女子眉梢的輕輕一動,依舊沒有抬眼看他,然而唇邊的冷笑卻消失了。

  “所以,你一醒來、我就封了你的任督二脈,免得你輕舉妄動。”白衣祭司看著她蒼白的臉色,眼裡不知是什麼樣的表情,忽然抬手,替她將垂落額頭的髮絲拂開,“但是你要折磨自己,我卻是沒有辦法——只能看著你這樣了。”

  雖然是垂目靜坐,然而阿靖的臉色卻是再也忍不住的起了變化——不是為了這個人依然如此瞭解自己、而是因為她眼角的餘光裡,看到了他修長手指上的那個玉石指環。

  多少年的回憶按捺不住的翻湧而起,緋衣女子忽然用力咬住了唇角,驀然抬起頭,第一次直視迦若的眼睛,冷然:“放了我!要麼,就讓我死。”

  阿靖眼裡的光芒,陡然間讓拜月教的大祭司下意識的閉了一下眼睛。

  還是這樣……還是這樣。這樣的眼神,和十年前的靈溪畔、第一次看見這個小女孩時一摸一樣——一樣的戒備、冷漠和殺氣。

  仿佛中間的歲月都忽然被抽空了……他們不曾遇見過,中間的那一切過往,都是虛幻。

  她便是該這樣仇視自己的吧?這樣,才符合她的性格。

  迦若忽然歎了口氣,轉開頭去,不看她:“我們自然會放了你——等蕭憶情如約撤出南疆以後,你不會死。”

  “如約撤出?”不自禁的,阿靖脫口重複了這四個字,眼神裡漸漸泛起了不敢相信的目光,“——你是說,樓主他答應……怎麼可能!”

  “就是這樣。我想這還是他第一次接受脅迫吧。”有些感慨的,拜月教的大祭司微微苦笑起來,抬手撫摩著額環上的寶石,搖頭,“你是對的,冥兒——你和他在一起,那的確算的上是人中龍鳳……”

  緋衣女子不再說話,忽然間再度看了迦若一眼,然而那樣冷厲桀驁的眼神裡,帶著深切的恨意,難以掩飾:“呵……現在你占盡上風啊,青嵐師兄!我本來還對他說:如果他殺了你,我非要為你報仇不可——”

  頓了頓,看著白衣祭司眉間陡然凝聚起來的複雜神色,阿靖低下頭,微微冷笑:“現在,是不是反而該我對你說:如果你殺了他,我非殺了你為他報仇不可?”

  再度沉默,片刻間,白石砌成的房子裡,靜謐的聽得見風拂動的聲音。

  “你說……這世上你死我活的恩怨,怎麼就沒個清?”忽然間,緋衣女子低笑,定定看著白衣祭司放在衣襟上的手——那修長蒼白的手指上,玉石指環泛出柔光,似乎有些緊了,壓著肌膚。阿靖的臉色,陡然有些空洞惘然。

  “祭司大人,教主找你。”寂靜中,石屋外,忽然傳來弟子恭恭敬敬的稟告。

  迦若沒有動,淡淡道:“我現在忙。不去。”

  “可教主說,祭司大人好幾日沒有去神廟祈禱,怕是月神會震怒——”弟子小心翼翼地傳話,知道祭司性格的怪僻。

  “滾。”根本沒有聽完他的話,房間裡的人冷冷說了一個字。

  傳話的弟子立刻膝行後退,不敢再待片刻——他知道如果敢再遲疑刹那,房間裡喜怒無常的大祭司,可能便會取走他的性命!



  “呵,這麼威風。”緋衣女子唇角再度露出譏諷的笑意,冷冷看著昔年沉沙谷裡的白衣少年——然而,歲月變遷,眼前已經是完全陌生的臉孔,那眼角眉梢的溫和從容早已經消釋的一乾二淨,如今、留下的只是莫測的邪異。

  “我是他們的神。”冷冷的,白衣祭司笑了起來,“迦若是他們的神,他們不敢不聽。”

  笑的時候,他眼裡有說不出的陰沉和淩厲,居然讓阿靖心裡莫名的一冷。

  迦若不再說話,連日為人療毒,已經消耗了他太多的靈力和精力。

  “哦,進補的時間該到了!”手指微微掐算著什麼,拜月教大祭司忽然站了起來,走向房間的角落,手按上窗臺上的一個石刻蓮花,陡然間,牆上有壁龕緩緩凸現出來。

  那個壁龕很奇怪,雖然石雕精美無比,但是石拱不像一般那樣是敞開、而是封了起來,上面用黯淡的顏色寫著什麼符咒,已經褪的差不多模糊不可辨。

  大祭司沒有碰那個被封住的壁龕,只是從壁龕前方的托臺上,拿下了供奉在上面的一盆花木。

  迦若……居然還在室內這個秘密的地方種花養草?

  緋衣女子眼裡有詫異的光,卻只見白衣祭司的手驀然抬起,從臺上拿起一把長不過尺的利刃,刷的斬下了盆內一株花草,乾脆俐落之極。然後,將刀在絨布上擦了擦,放回原處,拍了一下石蓮,讓神龕回復原位。

  阿靖看著他那一系列舉動,眼神忽然有些變化——好奇怪的……青嵐在房內種的這種植物,居然有著血紅色的葉子、在斬斷的根莖上,還滲出如縷不絕的鮮紅汁液!

  將那株斬下的草放到鼻端,拜月教大祭司閉上眼睛,輕輕一嗅,本來掩不住疲憊憔悴的臉色慢慢舒展開來——同時,那一株紅色的植物仿佛忽然被烘乾一樣,枯萎了下去,褪盡血色。

  “元菜!”想起昔日在白帝門下時、聽師傅說起過的種種傳聞,緋衣女子睜大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低低脫口而出,“這是元菜!”

  迦若仿佛享受什麼似的,微微閉著眼睛,臉上神色很奇怪——似乎舒展,卻又痛苦。

  “是的,我種植的元菜。”閉著眼,微微仰著頭,拜月教大祭司淡淡道。

  阿靖的臉色變得蒼白,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元菜,是凝聚了嬰兒元神的植物。當法師選定了某個尚在母胎中的嬰兒之後,就先種植元菜,每天畫符焚化之後,以符水澆灌元菜,日日不休。如此,當嬰兒瓜熟蒂落、分娩來到人世的時候,法師只要將元菜一刀割下,就能吸取最純正、毫無世俗污染的元神。

  當然,失去了魂魄,嬰兒立即會猝死,連睜眼看看這個世間的機會都沒有。

  如此陰毒的術法,昔日在白帝門下說起時,青嵐青羽都是滿臉的憤怒。

  緋衣女子的眼睛裡,驀然有徹底冰冷的光芒——變了,真的是什麼都變了……就如同她一開始就沒能再認出青嵐完全陌生的臉、他目前的內心,也早已不再和以前相同了吧?

  這樣邪惡陰毒的事情,是過去青嵐所深惡痛絕的,而如今的迦若,卻甘之如飴。

  十年了……這樣長的歲月裡,世事如白雲蒼狗,他內心是不是已經畜養了一隻惡魔般的野獸?以前的青嵐、那個總是淡淡微笑,溫和悲憫的青嵐,早已經不復存在了吧?

  “我要殺了你。”一字一頓的,緋衣女子緩緩吐出了一句話。

  然而,聽到那般慎重而殺氣淩厲的話,拜月教的大祭司只是一怔,然後看著昔日的小師妹微笑起來:“是麼?看來,師傅的預言真的要實現了呀。”

  聽得他這一句話,阿靖身子一顫,眼神凝聚,裡面是什麼樣複雜的光芒變化,外人看不出,然而她被封住穴道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抖,咬著牙,不說話。許久,才慢慢再說了一句:“最多我自刎償你當年的救命之恩。但是,你再這樣殺人為生,天也容不得。我寧可青嵐死了,也不要看到你變成現在這樣——人命是那麼輕賤的麼?”

  “哦?”迦若陡然一笑,然而眼裡卻是冷冽的光,映著額頭的寶石月魄,寒意逼人,“我聽江湖上的人傳言、靖姑娘為人冷漠無情,沒有想到也會說這樣的話?——看來,是昔日白帝師傅沒有白教你吧。”

  頓了頓,不等緋衣女子開口反駁,白衣祭司的笑意忽然一斂,緩緩反問:“但是,蕭憶情雖然不用術法、可他殺的人只怕不比我少吧?你呢?冥兒你手上的血又有多少?哪個人敢說,他就是無罪的?”

  阿靖手指一震,抬頭看他——陡然間,發覺祭司眼裡的神色與平日都不相同,那裡面,居然有依稀相識的溫和與悲憫。她忽然心頭如受重擊,說不出話來。

  迦若的手指抬起,漠然的將那株失去了生氣的元菜扔在地上,他的眼神,又回復到了淡淡然:“何況,如果此次聽雪樓和拜月教戰端一起,這死的人就不是幾十幾百……在那樣潑天的血腥裡,這一點血又算什麼?”

  



  “什麼,迦若他不肯來?”

  聲音從神殿內傳出,隱約有憤怒的意味。神殿外的臺階上,那個剛才去傳話的教徒匍匐在臺階下,不敢做聲。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那重重疊疊的帷幕後、曼妙不可方物的影子,額頭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沒用的東西,滾!”然而,咬了咬牙,裡面的人還是拂袖頓足而起。

  “教主,何必同下人生這樣大的氣,又不是他的過失……”看著明河絕美的臉已經沒有半點血色,旁邊一直冷眼覷著的青衣術士終於上前,微微笑著勸了一句,然而眼裡卻是莫測的光,“迦若祭司力量曠古蓋今、如今拜月教存亡全賴其一念——教主可要多擔待些、不好輕易動怒得罪他呀。”

  “他的力量?他那樣大的力量還不是我給撐著的?!”已經被祭司的舉動激起了火氣,聽到旁邊左護法的勸告,拜月教主憤然起身,甩手走下祭壇,幾乎將手裡的孔雀金長袍揉成一團,“沒有我他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一刻也活不了!——他、他怎麼敢這樣對我……”

  “是是……迦若大人是很過分,居然敢藐視教主的尊嚴。”看到教主盛怒的表情,孤光適時的低下了頭,有些淡漠的微笑著,說了一句,“祭司這次救了那個敵方的女子,雖說是作為人質——不過,看起來祭司似乎更像把她當作戀人呢……”

  “胡說八道!”一拍白色大理石的供桌,明河再也忍不住的厲聲喝止,“那個女子是人質!是他帶回來的人質!——迦若是為了拜月教的安全,才把她作為人質帶回來的。”

  然而,雖然這樣斬釘截鐵的說著,拜月教主的臉卻是漸漸蒼白下去——那樣淩厲的聲音,也掩飾不住她心中燃起的恐懼和虛浮。

  那個緋衣女子不是人質……絕不是人質那麼簡單。她心裡清楚,對於迦若而言,那個女子意味著什麼。

  不然,平日俯仰於天地、掌控日月星辰,對於一切都漠然冷酷的大祭司,又為何會寧可忤逆了月神、公然違背教主的意願,也要連著四五天足不出戶的在白石屋子裡、照顧大病初愈的她?十年來,她從未看過迦若如此。

  ——原來,這麼多年來和“迦若”兩個人光影般相互依存的日子,居然還是抵不過“青嵐”和那個緋衣女子少年時在靈溪上的初次相遇?

  明河閉起眼睛,勉力平定心神,不敢想這幾日兩人耳鬢斯磨,又是如何的情狀。

  看到了教主那樣的眼神,知道明河心中泛起的是如何複雜的感覺,青衣術士再度低下頭來,微笑著,提議:“我不敢懷疑祭司大人的立場不穩——只是我還是覺得、那個女子關係本教安危,如果將由教主您親自看管著,不是更妥當一點麼?”

  拜月教主的眼眸,微微一亮。然而垂下了頭,卻是沉吟:“雖然如此,但他必不肯答應。”

  “您是拜月教的最高長者,即使是祭司也須聽您吩咐吧?迦若大人如果藐視您的意願,是該得到懲罰的——”孤光依舊是微笑,輕言細語的提示,眼神冷冷,“何況,教主您手裡有著封印他力量的權杖呢。”

  明河的眼睛,陡然雪亮。

  絕美的女子昂起了高傲的頭顱,光潔的額頭映著月神座前千百萬的燭火,右頰下、那一彎金粉勾出的新月閃閃發亮——那是月魂。和月魄、月輪並稱拜月教三寶之一的月魂,一直由歷代的教主繼承著,作為月神純血之子的標誌。

  只有擁有這個標誌的人,才能獲得月神的庇佑,連聖湖怨靈的力量都退避三尺。

  這個世間,也只有流著月神之血的她,才能夠有力量化解迦若因為施術而產生的反噬和逆風——如果她一旦停止了對於祭司力量的化解,那麼,那些被役使著的死靈就會撕扯開祭司的靈體,吞噬他的力量。

  迦若,迦若……你不僅是敢藐視我作為教主的尊嚴。那還沒有什麼——在你面前,我從來不自恃教主的身份。

  但是,你卻藐視了我作為一個女子的尊嚴!

  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

  所以,原諒我,這回要做一次違背你意願的事情——我要將那個舒靖容、從你身邊帶走。

  



  “我想帶你回沉沙穀看看……但是,蕭憶情的人馬雲集在靈鷲山下,我不想引起亂子。”午後的斜陽,淡淡映照著緋衣和白衣,並肩坐在聖湖邊上,迦若看著天空中悠然浮過的雲,輕輕歎息了一聲,眼神黯然,“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饕餮在不遠處悠然的閉眼,曬著難得一見的日光。迦若忽然笑了起來,指著高天上兩片相互飄近的白雲:“冥兒,你看,你猜這兩片雲、會不會匯合到一起來?”

  緋衣女子沒有說話,然而不知覺的順著他的手看過去,看到了絢麗藍天下、那兩片被風兒吹著漂浮過來的雲——那的確是往一起聚匯的兩片雲。從軌跡看,除非風和日麗的天空風雲突變、很快就會鐵定飄到一起來的。

  然而雖然沒有聽到她的回答,迦若卻從她眼裡看到了答案,只是微微的笑著,不知為何,眼眸裡有落寞複雜的神色,搖搖頭,歎息:“不,你猜錯了。雖然看上去它們終能會聚,但是卻永不能相遇……”

  不等阿靖露出不信的神色,雖然天空風向沒有一絲改變,但轉眼間那兩片雲已經乍合又分,仿佛不曾相遇,毫無牽掛的各自往不同方向飄去。

  “這是怎麼回事?”靜默已久的女子脫口而出,不知為何,心裡陡然有隱約恐懼的預感。

  她轉頭看著迦若,白衣祭司仰望雲天,不知為何、一直操控天地、呼風喚雨的他,眼裡也有無力的疲憊,忽然間閉上了眼睛,不讓旁邊的人看到他那個瞬間眼裡的神色,極輕極輕的說了一句:“因為你沒有看出來、那是不同高度上的兩片雲——你在底下看上去它們重合了,事實上卻永遠不會相遇。”

  阿靖看著他,忽然間說不出話來——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刹那、她心中陡然有深沉的疲憊和無力——仿佛自己回到了父親死去那一天,血泊裡八歲的她,無助的抱著血薇離開父親的墳墓,不知道前方的路是什麼樣。仿佛命運的風把她吹到哪裡、就是哪裡了……

  青嵐想說什麼……他想對她說什麼?

  緋衣女子在聖湖邊,轉頭靜靜看著昔日的大師兄。真的已經變了,他的眉目,已經變得和十年前那個少年青嵐完全陌生,再也沒有一絲相似。再也回不去了。

  “你傷好了一些,也悶了這麼久,我帶你出來在月宮走走透透氣。”看著緋衣女子憔悴的神色和桀驁的表情,仿佛想說什麼,終究沒能說出來,白衣祭司歎息著,轉開話題,抬手指著面前的水面,“你看到眼前這片湖了麼?這裡就是我們拜月教的聖湖。”

  阿靖一震,抬眼看去。很小的一個湖,卻深藍泛著幽光,看不見底。

  湖面上,雖然映著日光,卻不知為何沒有很強的光線反射而出,似乎大部分日光、投注到水面後都被無形的力量吸走了。雖然水面上微風徐來,紅蓮如火般開遍,阿靖不知覺的卻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

  ——好詭異……好詭異的感覺。仿佛有無數隻眼睛,在冥冥中看著自己,詭秘怨毒。

  蕭憶情的母親……就是沉在了這片湖水之下麼?

  也就是為了湖水之下的累累白骨,才會有今天的拜月教進逼月宮、自己才會和青嵐重逢吧?終歸說起來,這片湖水就是一切的緣起……這裡仿佛有說不出的邪異力量,似乎所有的人,都會歸於這一片看不到底的碧藍中。

  “你看。”迦若短短說了一句,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往湖中扔了過去。然而,仿佛空氣中有什麼看不到的力量阻礙著,石頭的去勢越來越緩慢,似乎被什麼摩擦著,漸漸簌簌化為細末,最終沒有落到湖中就消失不見。

  “天。”被那樣詭異的景象驚住,連緋衣女子都忍不住脫口低聲驚呼,“這是——”

  “這是聖湖怨靈的力量,彙集了天地間的陰毒之氣。”白衣祭司看著湖中,眼神冷漠,“拜月教的力量、我的力量,就是由此而來——很惡毒,是不是?但是沒有辦法,誰也沒有辦法處理好那些怨靈,只有靠著神廟壓制住邪氣而已。”

  迦若俯身看著湖水,額環的光芒映在水面上,月魄的光陡然讓平靜的湖水泛起了微微的沸騰——水下似乎有看不見的東西受到了某種吸引,紛紛會聚過來。

  “冥兒,你看。”迦若微笑著,招呼阿靖一起俯身看著水面,指點給她看水面深處的景象,“你看——”說著,他將手指點入水中,術法摧動下,水面忽然微微沸騰。

  仿佛感受到了祭司身上靈氣的吸引,幽藍色的水中,陡然泛起了無數個氣泡。那些氣泡從水底升起的時候很小,然而越浮近水面就越大,裹著蒼白灰蒙的空氣——然而,阿靖在那些氣泡裡浮近水面的時候,卻赫然看到了透明水泡裡面、封閉著一張張死白死白的臉!

  “啊?”阿靖下意識的抓緊了袖中的血薇,然而因為穴道被封卻無力拔劍,只見那些怨靈用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往祭司手指方向湧動,水泡薄膜裡面那一張張臉、僵硬而詭異,露出森森白牙,齜牙咧嘴的向著迦若手指一口咬下。

  祭司迅速抬手,將手指抽離水面。嗤落一聲響,那些控制不住速度的怨靈隨之躍出水面,然後忽然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嘶喊,在日光下驀的化為一陣白煙。

  “白日裡,它們只能化為紅蓮或者呆在水下。”看著師妹發怔的臉,迦若淡淡解釋了一下,指了指湖面上無數盛開的紅蓮,和風麗日下,那些蓮花美得不可方物——有誰會想到、這樣至美的事物、背後卻是如何的陰毒齷齪?

  “天……這地方留不得了。難道就沒有什麼法子消弭一切怨氣麼?”阿靖看著湖面上密密麻麻的紅蓮,眼睛裡有冷冽的光,脫口問。

  “幾百年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想。”聽到她這樣的話,白衣祭司卻是有些意外,然後笑了起來,看著阿靖,“冥兒,你——”

  話沒有說完,忽然間迦若的臉色就是一變,手指用力壓住心口,仿佛有什麼東西吞噬著那裡一般,忍不住彎下腰去。

  “你怎麼了?”雖然一直流露出恨意,然而看到他這樣,緋衣女子還是忍不住脫口問,眼眸中陡然流露出焦急,但是被封住穴道的身體不能動,她只好眼睜睜看著迦若臉上痛苦的神色越來越深。

  “不對勁……忽然間,反噬力量轉移不出去……”手指有些顫抖,捏了決,勉力抵抗著那種噬心的痛苦,迦若的聲音都斷斷續續,“方才那些、那些被滅的怨靈,死前瞬間的怨毒……全部轉移不出去……積在心裡……得快些回去。朱兒,朱兒!”

  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白衣祭司呼喚附近懶洋洋曬著太陽的雪白幻獸。然而不等幻獸聞聲趕來伏下身,他眼前陡然便是一黑。

  “青嵐!青嵐!”耳邊最後聽到那個緋衣女子這樣焦急地呼喚,意識漸漸模糊的他、陡然臉上有一種苦笑的神色。

  錯了……我是迦若。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17
拜月教之戰•傾城之血篇(11)

  “舒靖容……是麼?”白石砌就的屋子裡,裹著孔雀金長袍的女子看著被左護法帶來的緋衣女子,嘴裡緩緩吐出一個名字,眼神閃爍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泛過。

  聖湖邊上被封住穴道的女子,是被月宮裡的左護法孤光領命帶回祭司居住石屋的,然而,一進入迦若起居的地方,卻看見迎接她的是拜月教裡那個最神秘的女子。雖然任督二脈被封,然而在看見明河的刹那,緋衣女子眼睛裡暫態也閃過了雪亮的光芒。

  ——有敵意。直覺上,她感到眼前這個絕美女子心裡直逼而來的敵意。

  天性中防衛的本能瞬間抬頭,阿靖在放下來的肩輿上,不動聲色地坐直了身子,冷冷的看著拜月教主,等著她先說話。

  明河沒有說話,從內室裡走出來,側過頭,目光穿過左護法的肩頭,也是定定看著眼前這個緋衣女子——那次治傷以後,她就沒有再看過她,所以再度重逢的時候,她忍不住將這個給拜月教、給她自己人生帶來驚濤駭浪的同齡女子,細細端詳。

  那便是…那便是迦若深心裡一直映著的那個影子麼?即使幾度輪回,百劫滄桑,即使身體毀滅、心魂片碎,卻也是每一粒碎片上都會映出的影子?

  所謂的夙緣,便是如此麼?……

  阿靖也是靜靜地看著頰邊勾著一彎金色新月的女子,看著她探究的眼光和冷傲的唇角表情,心裡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忽然極輕極輕的歎了一口氣,終於先開口打破了沉默:“青嵐怎麼樣了?”

  “青嵐?”怔了怔,仿佛對於這個名字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拜月教主頓了一下,忽然間有些嘲諷的掩嘴呵呵笑了起來,“青嵐?……青嵐?你說的是迦若祭司吧?”

  “不管是迦若還是青嵐,我只問你他如今怎麼樣了。”緋衣女子眼睛清冷,說話依舊是以往那般的決斷乾脆,“他是不是中了你對他施行的什麼咒術?以他的修為,除非是教主才能讓他如此吧?——”

  明河止住笑聲,然而唇角還是殘留著一抹複雜的冷笑,定定看著聽雪樓的女領主,忽然點點頭:“看來你還是不能真正恨他的——無論他是青嵐還是迦若,無論你們是敵是友。即使你殺了他,但是也只能是因為立場不同,而不是因為你恨他。”

  絕美的女子仰起頭,定定看著天空中已經浮現的新月,眼神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神色,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來,苦笑:“究竟是什麼樣的過往……我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往日,才能這樣深切入骨的烙在人的記憶裡?我看不到迦若的心,他的力量太強。”

  明河抬起手來,五指纖細修長,雪白如玉,那是從來未曾勞作過的手,指尖上套著水晶雕刻的護甲,尖細晶瑩。拜月教主將手遞給站在一邊不出聲的左護法,低低吩咐:“試著讀出來給我看,孤光。”

  青衣的術士躬身抬手,讓教主將手輕輕放入自己手心,然後他另一隻手,握住了肩輿上緋衣女子的手腕,冰冷而松緩。

  阿靖微微蹙起眉頭,抬眼看了一下這個方才將自己從聖湖邊上帶回的青衣術士。

  ——“靖姑娘麼?蕭樓主托我設法帶你下山去。”在聖湖邊扶起她的時候,這個清秀然而卻有些陰沉的青衣術士陡然用幻語,在她耳邊輕輕叮囑,然而嘴裡卻是冷漠的對著一起過來的月宮子弟吩咐:“將這個女子帶回祭司住所,教主吩咐的!”

  “是,左護法。”旁邊的拜月教教徒上前,將被封住任督二脈的她扶上肩輿。青嵐用來封住她經絡的手法是如此怪異,她這幾天一直不停地暗中用內力衝破穴道卻始終無法可想,如今只有暫時忍耐,安安靜靜地任別人擺佈。

  她聽到青衣術士的低囑,眼裡有驚訝的光芒一閃而過。她知道對方位居拜月教左護法之尊,卻不料蕭憶情早已將其收羅至麾下——甚至在她來到滇南之前,聽雪樓主交代了大小事務,唯獨卻沒有將這一著深埋的棋子對她和盤托出。

  “並非我派燁火監視你——迦若是你師兄這件事,我是通過另外途徑得知的。”那一日,在她見他事事瞭若指掌、誤會他派人監視自己在南疆的行為,她憤然而起,聽雪樓主微微咳嗽著,輕聲對他解釋。

  ——如今她終於明白,所有拜月教的內幕消息,可能都來自眼前這個埋藏的極深的內應。甚至,那一日在記川上截擊右護法清輝,破壞拜月教的傳燈大會,只怕也是眼前這個青衣術士透露消息的緣故。

  緋衣女子暗自心下一驚,一冷——那個人,究竟心裡還藏了多少東西?

  對於每個人,他都設下了允許對方走近自己的界限吧?

  肩輿起來的時候,孤光有意無意的抬手扶了她一把,阿靖的眼睛迅速從他手腕上掃過,袖中露出一角的淡藍方巾,系在術士伶仃的腕骨上——她認得那方手巾——那本是那個病弱之人片刻不離身的慣用舊物。

  她不再多看孤光,眼神只是一掃而過,仿佛什麼都沒有看見一般漠然而坐。

  然而此刻,在看著孤光的手冷冷覆上他手腕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深藏著詢問和戒備。

  孤光沒有看她,甚至不能再用幻語之術——在拜月教主面前,任何拜月教的術法都是枉然。青衣術士的手指迅速在她手腕上劃過,阿靖感覺到他寫了一個字“忍”。

  她低下頭去,不再看任何東西。



  拜月教主的手和緋衣女子的手,分別放在孤光的左右手心,青衣術士微微闔上眼睛,咀唇無聲地翕動,仿佛念動什麼咒語。拜月教主閉上眼睛,然而臉色忽然就有些改變——

  她看見了……看見了碧水映出的影子,小小的,孤寂的。

  碧水中映著一個小小的孩子,那個宛在水中央的女孩,抱著緋紅色的劍,在靈溪中散落的白石上孤寂的站著。繁茂的溪流上,千朵野荷盛開,然後,她終於看到了溪邊榕樹下靜坐著的白衣少年——仿佛是在等人,等了很久,衣襟上已經落滿了花葉。他的笑容是淡泊而溫和的,那種包容一切的力量,讓平靜的笑容顯得光芒四射——那是、那是誰?

  是……是迦若?不不不,怎麼會是迦若……那只是青嵐,只是青嵐。

  那個一去不再複返的青嵐。

  “你是誰?”一個聲音清泠泠的問。碧水中的影子開口說話的時候,空氣中流動著冷冷的寒意,甚至連溪水邊草叢裡生機勃勃的鳥鳴蟲吟,都驀然停止了。白衣少年微笑著,站了起來:“我叫青嵐。”

  ——明河忽然被什麼刺痛了一下,閉合的眼睛忽然一顫。

  這樣的……便是這樣的初遇麼?這種驀然刺痛心靈的感覺,是當日青嵐第一次看見這個小孩時、同樣出現過的吧?

  雪白修長的手,在術士手心中微微顫抖,然而術士手心另外一隻手卻是冷定的,沒有一絲不安——雖然那只同樣修長的手上已經因為數道傷痕而失去了玉雕般的美感,然而卻相應的獲得了超常的定力,冷定如鐵。

  明河緊閉著眼睛,然而絕美的臉上卻不停泛起複雜的光芒——

  開滿繁花的小徑——一望可知,那些並不是天然的花草,而是用幻力催開。

  小徑上,抱著血薇劍的孩子自顧自的沿著往前走,忽然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幹嗎把我的名字告訴那個傢伙?——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的啊!”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啊……

  白衣少年臉上一直是帶著安靜溫和的笑容,毫無如今迦若祭司眉間冷厲邪異的神色,而只是一種來自隱忍、安詳和恬靜的力量,近乎宗教般純潔而肅穆,有強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那是、那是青嵐?!

  那便是青嵐?……她當初在苗寨裡救起的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麼?她救起他以後就交給了母親華蓮,當她再度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迦若,手中操控著邪異力量的迦若——她,從來無從得知青嵐是如何的樣子。

  孤光只覺得手心微微一痛,明河的手不知為何痙攣了一下,水晶套甲劃破他的手心。

  陌上的繁花仿佛被風卷起,紛紛揚揚了漫天,五彩的花瓣映著日光,美麗的令人炫目。

  “哎呀……”孩子脫口叫了出來,抱著劍看著滿天飛花,然而轉過頭來,不知為何眼睛裡忽然充盈了淚水,遲疑了一下,伸出冰冷的小手,“青嵐…青嵐哥哥。”

  青嵐哥哥……青嵐…哥哥……

  那個孩子用有些憂鬱飄忽的眼睛看著,伸出冰冷的小手,抱住前面白衣少年的脖子,怯生生的喚。白衣的青嵐眼神溫和,俯身抱起緋衣小孩,將一個護身符小心翼翼地掛在她頸項中。

  記憶中,一切都是平靜安詳的,仿佛清泉無聲滑過山澗。

  ——然而,鋪天蓋地的血,忽然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瞬間蓋住了一切!

  明河陡然間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滿目的血紅、血紅……那個少年,那個溫和沉靜的少年,去了哪裡?去了哪裡!招魂,哀慟,絕望的慟哭,滿手的血。

  “我再也不要為任何人哭。”

  有一個聲音在記憶中響起來了,應該是最深刻的自我暗示,那句話的力量是如此強大,讓傳遞這句話意念過來的術士全身都微微一震。

  那以後的記憶是封閉的,再也讀不出來,再也看不見,仿佛有什麼屏障隔開了這個緋衣女子的心,即使術士有如孤光、居然也看不到半分——那又是什麼樣堅定的內心力量?

  青嵐……迦若……迦若祭司。



  拜月教主的手放在左護法手心,眼睛緊閉,“看著”過往一幕幕的回憶,然而漸漸地、卻有淚水從緊閉的眼角驀然滑落。那樣悲憫深沉的往事,不知不覺間湮沒了她……就是這樣的記憶?就是這樣的記憶,存留在“迦若”的心裡,始終無法抹去吧?

  所以,白衣祭司如今才會這樣的眷顧這個緋衣女子,就是因為青嵐的記憶吧。

  青嵐……青嵐。原來,這就是青嵐的樣子。

  “夠了…夠了!” 絕美的女子猛然驚醒,觸電般的將自己的手從術士手心抽出,蒼白著臉,退了一步定定看著漠然的緋衣女子,她抱著自己的肩,在房中來回踱著,因為情緒的激動和難捺的嫉妒而全身微微顫抖。

  孤光沒有出聲,只是看著教主。走了幾步,明河頓住了腳步,看著緋衣女子冷冷笑了起來,仿佛忽然下了一個什麼決心:“好,青嵐……青嵐,嘿嘿,我讓你看看你的青嵐!”拜月教主臉色蒼白,眼睛裡有猛烈的火光幽然燃燒,她指了指屋外,吩咐孤光:“你們先出去。”

  “是。”孤光躬身,然而想了想,顯得有些為難,看了旁邊的阿靖一眼,“可迦若祭司還在反噬力的昏迷中,教主單獨和她在一起的話……”

  “她被封住了筋脈,怕什麼?”拜月教主眼神有些可怕,讓左護法不由得不敢對視,低下頭去,放開了握著阿靖手腕的手,訥訥稱是,帶領一眾教中子弟退了出去。

  門關上了,緋衣女子依舊低著頭漠然看著地面,眼神卻是不易覺察的變了一下,她癱瘓已久的手指,在衣袖下緩緩收攏——方才,在握著她的手、施術讀出她昔年記憶的時候,孤光已經的手覆在她腕上,已經借機悄悄打通了她被迦若封住的筋脈!

  迦若祭司還在反噬力的昏迷中,讓教主單獨和她在一起的話……

  孤光剛才退出前的話,分明是暗示她目前是最佳的脫身時機吧?

  阿靖的手,在袖中靜靜握上了血薇劍的劍柄。然而她眼睛還是漠然的看著地下,沒有一絲表情,更不曾看到目前拜月教主是用怎樣一種可怕然而又瘋狂的眼神看著自己。

  被封了數日,被打通的經絡還是暫時有些凝滯,阿靖低著頭,暗自調息,帶動內力在經脈中緩緩推行,將各處大穴一一打通,手指卻是收攏,握緊了袖中的血薇——她沒有看見明河此時奇異的眼神,她只準備著一旦回復了行動能力,立刻就拔劍而起!

  然而,調息剛到一半,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腕。抓的很用力,指甲上似乎套著尖利的護甲,劃破了她手上的肌膚,刺痛讓緋衣女子抬起了頭,看了一眼眼前的拜月教主。然後,即使冷定如阿靖,都被對方眼裡那樣駭人的亮光懾了一下。

  “你是不是回來找青嵐的?……說什麼跟著聽雪樓過來對付拜月教,其實你一定是回來找青嵐的!”明河的手猛地抓住了阿靖的手腕,長長的水晶護甲刺破緋衣女子的肌膚,染上了淡淡的血紅色,然而拜月教主絕美的臉上卻是彌漫著可怕的表情,眼神亮的可怕,定定看著聽雪樓的女領主,“十年來,迦若好好的在月宮,可你為什麼還要回南疆來?青嵐……你的青嵐已經死了!為什麼你還要回來……還要回來找他……”

  阿靖抬頭看了她一眼,默默無語。她閉氣調理著內息,不想因開口分神,而讓這一股流轉于任督二脈的真氣走岔——然而,聽得拜月教主這樣的話,看到這樣的表情,她眼神驀然閃爍了一下,低下頭去,不再看她。

  原來,是這樣……十年來,青嵐守護的是這個人麼?

  或許,因為眼前這個要守護的人,他才會做如今這樣的事情吧……就像十年前,為了保護她和青羽從苗寨生還、他可以捨棄性命一樣,如今他一定也是為了守住目下所要守護的東西,才選擇了如今的路……青嵐做事,總是由他的理由的。

  明河……這個叫明河的拜月教主,應該很幸福吧?

  那是她幼年時曾經擁有過、但是卻隨之永遠失去的東西。

  阿靖低頭,許久,忽然間抬頭,看著拜月教主微微笑了一笑——那樣的笑容在她冷素的臉頰上盛開,讓自恃容色的明河都看的呆了一下。

  在一呆的刹間,緋紅色的光芒忽然如同流星一般從阿靖的袖中流出、劃破空氣!

  拜月教主脫口的驚呼還未發出,劍已經劃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膚,切出一絲鮮紅的血跡——她的驚叫停頓在喉裡,然後迅疾如閃電的緋色袖劍也毫釐不差的凝住。

  “帶我下山。”阿靖的手探出,扣住明河的手腕,食指連彈,錚錚幾聲彈落了她指尖的水晶護甲,手指一切,扣住拜月教主手上大穴,將她刹那間制住,淡淡道,“不然,我就斬下你的頭來!——我不信拜月教還有什麼術法可以讓死人復活。”

  明河的眼睛裡是震驚的——這個沉默數日的緋衣女子,一直是漠然的低著頭,還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現出真正淩厲的一面——

  她還是小看了她……小看了這個能和蕭憶情並肩戰鬥走到如今的女子。只是一個刹那間的不小心和不謹慎,就已經讓自己落入了這般境地。

  血魔的女兒,聽雪樓的女領主,這個帶著血薇劍的女子是這般傳奇的人物,她行事的決斷和冷厲,也是名播整個中原武林。原來,傳言非虛。

  “那朵薔薇,命運的紡錘……時來運轉,三族會聚。然而冥星照命,凡與其軌道交錯者、必當隕落!”——占星女史的預言,忽然間又響起在拜月教主的耳邊。

  明河忽然間還是冷笑了起來,咽喉上架著劍,她只是一笑,鋒利的劍刃摩擦她頸部雪白的肌膚,流下殷紅的血來,然而拜月教主似乎毫不介意,她目光瞬間亮了,盯住在一邊的阿靖,冷笑:“要殺我?你知不知道殺了我、迦若也活不了?他目前就在神殿,因為被惡靈反噬而昏迷——如果沒了我,他就別想再醒來了!”

  拜月教主斜覷著緋衣女子,頰上那一彎金粉勾的月兒都閃著冷嘲的光芒,輕聲挑釁:“你殺啊……你有本事就真的殺了我,然後等著給迦若收屍吧。”

  架在她脖子上的緋紅色袖劍,驀然不易察覺的微微一震。

  然而,看到阿靖沒有下手,明河非但沒有如釋重負的表情,反而仿佛猜中了什麼似的,冷笑起來:“你是回來找青嵐的!是不是?青嵐……呵呵,你的青嵐——”

  一時間,仿佛自恃對方不會真的下手殺自己,拜月教主反而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眼神是說不出的嘲諷冷銳,她的手指反過來,忽然握住了阿靖扣住自己手腕的手。以為對方要反擊,阿靖想也不想,閃電般出手,下意識的點向她尺關穴,然而甫一接觸,就發覺拜月教主的手上毫無力道,完全是沒有武功的模樣。

  阿靖只是微微一怔,不明白這樣柔弱的女子為何忽然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刹那間明河的手指已經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拉緊,死死不放手。拜月教主看著她,定定的,絕美的眼睛裡忽然閃出奇異的亮光,大笑起來:“我帶你去!帶你去看你的青嵐!——過來,我讓你看!”

  那一個刹那,仿佛感覺到了對方眼裡極度妖異的力量,緋衣女子陡然有些莫名的心驚,茫茫然之間居然被她拉動了幾步,走到牆角。

  明河停下腳步,手抬起,落在一個石雕垂蓮上,按動機關。

  ——阿靖驀然想起來了,是那個神龕……那個用元菜供奉著的神龕!迦若在他的房內,只怕還埋藏著什麼秘密。

  果然,輕輕一聲響,牆上緩緩凸現出了那個神龕,神龕上的石雕精美無比,但是石拱不像一般那樣是敞開、顯出裡面供奉的東西,相反卻是用磚石封了起來,上面用黯淡的顏色寫著什麼符咒,已經褪的差不多模糊不可辨。

  阿靖一眼看過去,只看到開頭幾個暗紅色模糊的字——

  “當神已無能為力”。

  不知為何心頭大震,阿靖手指忽然劇烈抖了一下,血薇劍在明河頸上拖出一道血痕,她看著那個神龕,眼前忽然有些模糊——血紅色…血紅色!仿佛記憶裡有什麼東西蘇醒了,漫天的血色彌漫了過來,浸沒了一切。

  “青嵐!我知道你是回來找青嵐的!看,你的青嵐在這裡!”

  明河看到緋衣女子恍惚的眼神,冷銳的笑了起來,更加毫無顧忌的從劍鋒下走了出去,沖到那個封閉的神龕前,忽然從供臺上抓起那把切割元菜的刀,狠狠一刀刀刺入封閉神龕的磚石上!一下,又一下,仿佛瘋了一樣,拜月教主用刀撬著砌好的磚,眼神雪亮。

  阿靖身子晃了晃,想上去重新拉住她,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在刀子刺入封閉的、寫滿符咒的神龕時,她看見有暗紅色的血,從磚石中洶湧而出,蜘蛛般蔓延爬行開來!

  當神已無能為力……那是誰寫上去的?那是什麼咒語?

  阿靖的眼前,忽然籠罩住了一層血色——那十三歲從苗寨生還以後,每次惡夢裡都要出現的漫天漫地的血紅色!滔天的血,洶湧而來……青嵐,青嵐……十三歲的孩子在血泊中抱著血薇劍,悲哀而無力的喊著這個名字。

  “啪”的一聲,最後一塊磚也鬆動了,掉落到地上,奇異的血還從壁龕中不停地流出來,漸漸蔓延了整個地面,向著阿靖站立的地方逼過來。

  “青嵐!你的青嵐!——你看……”拜月教主停住了手,喘息著,回頭看著驚呆在一邊的緋衣女子,眼神是激動而雪亮的,帶著嘲諷冷笑,側開身子,讓阿靖的眼光投入到牆上那個不過兩尺高的小小神龕裡。

  奇異的殷紅的血,不停地從那個被撬開口的神龕裡湧出,無窮無盡,汩汩在地面上逼近她。冷定之極的阿靖,忽然間竟然顫抖的拿不住劍,目光直直的看著那個黑洞洞的神龕,仿佛那裡面有什麼極為強大的力量,吸引住了她的視線。

  忽然間,仿佛不可思議般的,緋衣女子從胸臆裡發出了一聲驚呼,瘋了一般的搶身過去,一把推開站在神龕前的拜月教主,雙手著伸入洞口,十指顫抖著,捧起了一件東西。

  那奇怪的血還在不停蔓延,已經沒過了她的腳背,阿靖卻絲毫不覺,只是定定看著手中的事物,眼神空空蕩蕩,全身如同風中的葉子一樣發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看到了?青嵐已經死了……你的青嵐已經死了!”看到對方這般,明河卻似乎忘了趁機脫身,舒展和歡躍第一次壓抑不住的升騰在她眉目間,拜月教主吐了一口氣似的,嘲諷般的笑了起來,“所以,迦若,是拜月教的迦若!他是拜月教的祭司,不再是青嵐了!——你回來也沒有用,迦若不是青嵐了!”

  那奇異的血也湮沒過來,然而奇怪的是拜月教主雪白的絲履上,卻毫不沾染血腥。

  ——對於拜月教的教主,月神的純血之子,拜月教任何術法都無法產生效力。

  一把將那東西抱入懷裡,緋衣女子眼神空空蕩蕩,仿佛刹那間魂魄被抽空了,血薇劍從她手裡垂落到地上,劍尖沾染著血污。一向來冷漠孤高的聽雪樓女領主低了頭,看著滿地血污,喃喃道:“怎麼…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血從壁龕上、從她袖上不停湧出,仿佛無窮無盡。

  那個刹間,阿靖居然完全忘了此時身處何方、面臨著如何的境況和危急,也忘了什麼要脫離、要抓住眼前這個人質——她只是緊緊抱著那樣東西,喃喃自語著,“錚”的一聲輕響,血薇劍竟從她手指間松脫,掉入滿是血污的地上。她眼神空茫。

  劍掉到地上的刹那,明河眼神亮了,她飛奔向石屋的門,一把推開來,大聲呼喊:“來人!快來人!”

  



  從祭司住所的白石屋中退出,以教主要單獨清靜一會兒為由,青衣術士不動聲色的調開了石屋附近聽雪樓的子弟。只可笑明河那樣的女子,擁有這般的掌控力,身上流著純正的月神之血,卻也畢竟是個女子,會被人心內某種感情蔭蔽住眼睛……

  這十年來,他冷眼旁觀著一切,不用靈力和幻術都能看出教主對於大祭司的情愫,這一點,也成為他深心裡早已打算好的用來牽制分化兩人的最後手段。想不到如今牛刀小試,果然派上了大用場——早知道,或許不必借助蕭憶情的手、也能消滅迦若?

  孤光微微冷笑起來,搖了搖頭,屈指計算著時間,想來靖姑娘身上血脈應該不時即可打通,當時他只推不在即可避開、迦若祭司身受反噬,一時間未必能回復過來……

  ——在他的計畫中,這次靖姑娘逃脫下山,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一邊想著,拜月教的左護法微微低頭笑了起來,蒼白陰鬱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神色——他這樣的人,只怕心中開出來的夢曇花、該是灰黑黯淡的吧?

  “呵,呵……”低頭走著,回到自己居住的房中,孤光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搖了搖頭。

  然後,他走入房內,吩咐弟子們自己要開始冥想靜坐,不可打擾,便一關門將自己和外面的月宮隔絕了開來。青衣術士拿起案上的剪刀,從雪白的雲版紙上剪下一角,寫下一行字。寫完等墨蹟稍幹,折疊著成了一隻紙鶴,手指沾著茶水在上面迅速畫了幾個符號,默念一句,指尖一彈。只聽撲簌簌一聲響,那只紙鶴驀然活了起來,展開雙翅從天窗上飛出。

  孤光點頭歎息,然而眼神卻是有些複雜的明滅著,看著窗外月宮的景色。此時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分——那是他自小就熟悉的一切,聖湖,神殿,紅蓮,山嵐,白石砌就的房子……一切都沐浴在淡淡的血紅色夕照內。

  “紅蓮烈焰,焚盡三界。”看著如血的夕陽,青衣術士喃喃念了一句,不知是那一卷上的語句,臉上驀然閃過令人心驚的冷笑,那笑容、竟如同來自地獄的閃電般耀眼。

  他的教派,他信仰的神,他的子弟門人……所有眼前這一切,在明日清晨來臨之前,就要被烈焰燃盡了吧?

  “靖已脫身,迦若遇反噬、靈力旦夕難複。若提兵攻入、月碎宮傾便在彈指之間。機如瞬電,君其善用之。”

  想著那只飛入雲霄的紙鶴翅上帶著的那一行字,青衣術士臉上慢慢浮出了冷漠的笑意。

  為了獲得力量,他什麼都可以背棄,什麼都可以漠視——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偏偏那一朵雪白色的夢曇花,卻一再的浮現在眼前,讓他感覺到一絲絲的不自在。

  



  孤光聽到外面的動亂聲音,卻是在將近半個時辰以後——遠遠晚於他的意料。

  “護法!護法!教主…教主說,那個聽雪樓的人逃了……讓你、讓你去……”門外,有報訊的弟子趕來,匍匐著,斷斷續續喘息著稟告,“教主已經避入了神廟,祭司…祭司也在那裡養傷……所以請您……”

  青衣術士沒有說話,只是蹙眉——終於是如所想的順利逃脫了。可到底是出了什麼意外耽誤了?那個緋衣女子應該不會是那種白白浪費時機的人吧?這半個時辰都拖在那裡幹嗎了?難道她和明河之間,還會敘舊話家常麼?

  孤光皺著眉頭想著,卻不得要領,外面的弟子還在不停喘息著催促,青衣術士冷冷一笑,想也不想的抬起手將剛寫過字的筆拿起,手指一彈,筆尖一顆墨珠飛濺出去,輕輕“啪”的一聲正打中門外那個弟子的眉心。黑氣迅速蔓延到了整張臉,那個年輕弟子連一句話也說不出,立刻委頓伏地。

  “我沒聽見。……我沒聽見教主的命令。”門內,青衣術士繼續在石床上盤膝靜坐冥想,神色冷漠淡定,唇角隱約有一絲冷笑,看也不看門外那個悄然化為一灘黑水、滲入泥土消失的生命。他要積蓄力量,以迎接今晚月夜下的最後一場焚天之戰!



  “攔住她!攔住她!”

  月宮內已經泛起了一陣混亂,靈鷲山上,那些當值得拜月教弟子們聽得同伴相互提醒的大呼,紛紛拔劍,雪亮的劍光映照著夕陽,一片璀璨冷厲。

  然而那道緋紅色的影子如同風一般掠過來,手中的劍流出一道道光芒,劃破空氣、也劃破所有擋住她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劍。所到之處,無不披靡。緋衣女子一手持劍,另一手卻抱著一個黑色的匣子,目光非常奇特——既是空茫,卻又是堅定。

  她沒有向著山下逃去,反而回身只是向著月神殿一路殺去!

  還沒有殺到聖湖邊,整個月宮已經被驚動,那些拜月教的弟子紛紛拔劍奪門而出,攔截這位居然敢直闖月神殿、對月神不敬的女子。那些弟子的武功無甚可觀,有些甚至只怕沒有接受過正式的劍術訓練,然而——那些教徒眼裡卻有因對神袛信仰而產生的狂熱,竟然絲毫不畏緋衣女子手中如削腐土的長劍,依然個個奮不顧身的拔劍阻擋在她面前!

  “讓開!讓開!”阿靖揮劍,一次次斬落,嘴裡卻只是下意識的反復喃喃低喝,“讓我見他……讓我去見他!”

  血在她眼前濺起來,一蓬一蓬,阻擋住她的視線。緋衣女子的腳步往月神殿一刻不停地沖去,殺出一條血路。然而越來越多的教徒擋在那條神道上,密集著簇擁住了她,每個人眼裡都閃著光,手裡的刀劍密密麻麻,砍向這個竟然敢褻瀆月神威嚴的敵方女子。

  不知道已經殺了多少人,然而眼前的人牆仿佛依然無止境。

  她的手感覺到了劍柄上流下來的人血的溫暖,看到那些教徒們無畏殉道般的眼神,阿靖的心裡驀然便是一震——拜月教,拜月教!到底,宗教有什麼樣強大的力量,讓那些人都能為之生死不顧?

  “讓開!”她的劍刺入一個年輕拜月教徒的胸口,避開了心臟,卻是從肺部刺入一劍斜削,破骨而出。那個教徒慘叫著被血薇劍上的力道帶著飛出,撞到了後面好幾位同伴,立刻前方空出了一丈的路,阿靖不等那些教徒再補上這個空位,立刻飛身掠過去,一路揚劍削斷了刺向她身上的刀劍。

  忽然間,有把長刀斜斜的削向她左手抱著的那個黑匣子——原來是一位教徒看的親切,猜想著這個緊緊抱著的東西對於緋衣女子來說必然要緊,才試探般的忽然出刀攻去。

  血薇劍剛剛掃開一片兵刃,還未從別人的身體內拔出,然而那把長刀已經削到。

  抱著一個黑匣子已經讓左側的防衛力大大下降,然而在這樣救護不及的關頭,緋衣女子居然不肯棄匣騰出手反擊,只是想也不想的微微轉過肩頭,就生生用手臂受了那一刀!

  血在緋衣上飛濺開來,看到敵手第一次見血受傷,拜月教弟子裡發出了一聲歡呼,圍攻的更加如同暴風驟雨般急切。

  長刀深深斫入阿靖的左臂,應該是傷到了筋絡,她手指忽然感覺無力,幾乎抱不住手裡的匣子。匣子失手墜落,緋衣女子顧不上周圍砍殺過來的兵刃,握劍的右手閃電般伸出,重新在匣子落地前接住,然而肩背上已然連續中了數劍。

  一個踉蹌,阿靖被背後那幾劍的力量衝擊著、往前沖出幾步,膝蓋幾乎抵住地面。絕境中,緋衣女子的眼睛,陡然冷凝收斂,雪亮的如同有閃電掠過。

  在萬兵叢中,她長劍一圈,將所有人暫時逼退開三尺,卻忽然頓住了手。

  拜月教徒只見那個緋衣女子驀然提起了奇異的緋紅色劍,尾指點在劍柄上,食指指住緋紅色劍脊,眼神冷冽,血流了她半身,染的緋衣更加鮮紅奪目。

  那個刹間,仿佛被女子身上陡然騰起的殺戮之氣鎮住,三千拜月教子弟,竟然鴉雀無聲。

  “擋我者——死!”

  陡然間,她眼神裡透出了狠厲的冷光,冷叱,看著眼前密密麻麻擋在神廟和她之間的拜月教子弟。看著對方依舊毫無動搖,仿佛是念劍訣一般,二十八個字從阿靖嘴裡輕輕吐出:

  “海天龍戰血玄黃,披髮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劍光忽然如同蛟龍般在人群中騰空而起!伴隨著的,是驀然而起的哀嚎和血光。

  驂龍四式!被那些不屈不撓、殺不盡的拜月教子弟們激起了殺氣,緋衣女子瞳孔收縮,殺戮之心一起再無顧忌,一上手就用了最為狠厲的招式,力求要在四式之內,就殺出一條血路奔入神廟。

  “滄•海•龍•戰……”

  四個字念完的時候,她已經血戰前行了三丈,三丈之內,血流滿地。



  血魔的女兒。站在神廟的祭臺上,看著底下密密麻麻人群中血戰的女子,看著她那樣的殺氣和劍光,握著孔雀金長袍下擺的絕美女子眼神震驚——難道…難道這,就是這個緋衣女子的真面目?

  明河忽然感到了有些敬畏——這個叫做舒靖容的女子,雖然不是術法中人,可她擁有的力量、竟幾可與迦若祭司分庭抗禮!

  沒有人……沒有人能夠攔的住她麼?孤光為什麼還不來?難道是派去傳令的那個弟子,半途上被這個緋衣女子截殺了麼?

  拜月教主站在祭壇上,身後是匆匆趕來的占星女史冰陵。銀白色長髮的冰陵,在看見底下聖湖邊上那一襲緋紅色的血衣時,持著金杖的手陡然劇烈的抖了一下,失聲驚呼出來——“是她!就是她……那朵薔薇,命運的紡錘……”

  “不,即使是殺了她,我也要扭轉命運的軌跡!”拜月教主的眼神是陰鬱而堅定的,冷漠毫不容情,看著底下再次陷入重圍的阿靖,“她沒法子活著殺到神殿。”

  “教主,你要以殺止殺,要用那麼多子弟的血、來湮沒她的腳步麼?”看到底下四濺的鮮血,冰陵纖細的手指也微微顫抖,向來足不出戶的女史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慘烈的殺戮,目不忍視,忽然低下頭,掐著指尖,歎息了一聲,“晚了……不可能的,教主,命運的軌道已經開始交錯了。”

  銀白色長髮的占星者,忽然將手中的金杖高高舉起,閉眼對著天心——那裡,夕陽已經沉下了山頭,淡藍色的天宇裡,已經有淡淡的彎月影子浮現。

  “血與火,已經要湮沒明月了。”

  臉色慘澹,冰陵吐出了一句預言。

  拜月教還來不及問女史這句話的含義,然而底下已經有山門那邊當值弟子跑了上來,跌跌撞撞的匍匐在神殿臺階上,血從重傷的人嘴裡瘋了一樣的湧出來,伴隨著零落的句子:“教主……聽雪樓……已經到了宮門外……”

  拜月教主主大驚回首,看著靈鷲山的山道上——那裡已經騰起了漫漫風塵。

  “怎麼……怎麼來得那麼巧?”第一個想起的便是大祭司,然而刹那間意識到由於自己、而讓那個人昏迷在神殿裡,明河臉色蒼白,看著地下逃脫而且殺向神殿的緋衣女子,喃喃自語,忽然間顫聲厲問,“孤光呢!孤光他去了哪裡?!”

  哀嚎聲和殺戮聲,從宮門那邊不絕於耳的傳來,不但是冰陵,連拜月教主都聽得顫抖。

  血與火,已經要湮沒明月?

  三千子弟眼裡,卻都毫無畏懼,只是團團圍住了月神殿,帶著血戰到底的堅決。

  即使聽雪樓要強攻入月宮,必須也要滅了所有人,踩著血泊進來!

  玉石俱焚……明河轉過頭,看著神殿內昏暗的燭火,想起那個因為反噬依然在痛苦的昏迷中的人——忽然間,悔恨就吞噬了她的心臟。

  如果……如果這時候那個人能在的話……如果不是她這般愚蠢,拜月教,如今也未必會到這般境地吧?



  “易•水•人•去……”念到第三句的時候,血薇劍仿佛瘋了一樣,妖異的劍光如同砍掛切菜一樣掠入那些子弟中,帶起一道道血光,飛濺上她的臉。

  驂龍四式……那只有她在第一次和蕭憶情交手的時候,才使全了的劍術!那樣淩厲無匹的殺招,她如今將心一橫,竟然對著這些武功不過三流的拜月教子弟出手——那,已經不是殺敵,而接近屠戮了吧?

  阿靖抱著那只黑匣子,眼裡是冷厲殘酷的,毫不容情——她現在什麼都不想,都不在乎!她只想殺了所有擋在她面前的人,沖到那個神廟裡,沖到那個人面前,問他一句話。

  必須要問那一句話。

  她的劍再度揚起的時候,忽然間憑空仿佛出現了看不見的屏障!是一重重的軟羅,透明的羅網,將她的血薇劍絲絲縷縷的絆住,不讓那一劍刺下。

  阿靖心中大震——好強……好強的靈力!

  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迅速迫近,緋衣女子閃電般收劍,最後蕩開了刺向她的兵刃,閉眼,只是憑著感覺到的空氣中壓迫力最強的方向,一劍刺出——

  驂龍四式的最後一式。

  “好一招……好一招明月如霜!”她的劍果然絲毫不差的刺中了某個人,然而,忽然間仿佛有什麼無形的力量滯住了血薇,阿靖只覺得刺中了以後,再也難以深入半分。耳邊,卻聽到了一個聲音,斷斷續續的微笑著,說出了那一招的名字。

  那只有白帝門下,才知道的驂龍四式。

  阿靖驀然抬起頭來,看到眼前從神廟裡一掠而下、止住她殺戮的那個人。眼前英俊的男子白袍如雪,漆黑的長髮不曾束起,一直垂落到腰際,等到他緩緩低頭看過來的時候,有寶石的光輝在他發間閃動。

  迦若。

  應該是剛剛從反噬的昏迷中蘇醒,他仿佛還是有些衰弱,卻依然是笑笑的,看著半身是血的緋衣女子,眼神是讚賞而憐惜的,輕歎:“冥兒,你武功真是大進了……”

  她的眼睛,片刻間是空茫的,然而那種空茫裡卻有極度的淩厲和絕望。

  阿靖的手,不自禁的抱緊了懷中的黑匣子,她覺得全身都在發抖,有一種莫名然而可怕的寒冷從她骨子裡滲透出來,浸沒了她。她終於長劍一揮,將祭司逼開三尺,問出了那一句話——

  “你是誰?你、你——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17
拜月教之戰•紅蓮赤炎篇(12)

  白衣祭司的眼睛瞬間凝定,看見了緋衣女子受傷左手抱著的那只黑匣子——那一瞬間,迦若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微微發抖,一直以來都是冷鬱漠然的眼裡閃過電一般的亮光,他在教徒的簇擁中、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定定看著。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他退了一步,阿靖卻是緊跟著踏上一步,繼續逼問,然而聲音卻也是顫抖著的。她手中的血薇劍直逼他心口,緋紅色的劍身上幻化出清光萬千,映著祭司蒼白的臉。

  “冥兒……”迦若抬起手,並指擋在劍尖前,眼神也是出乎意料的有些亂了,他聲音裡驀然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哀痛之意,“你說我是誰?”

  阿靖看著他抬起的手——右手中指上,那只偏小的玉石指環勒緊手指——那是她當年雕琢的第一件飾物,卻在青嵐送她護身符時、送給了師兄。

  白衣祭司對著她伸出手來,手指上是那只玉石的指環,他叫著她本來沒有任何外人知道的名字,他念過那首白帝門下不傳之秘的劍訣,他擁有朱兒那樣的幻獸……

  他是誰?他是誰?他是……青嵐?!

  “不要叫我冥兒!不要叫!”緋衣女子陡然間眼睛裡騰起了瘋狂和昏亂,她厲聲叱喝,右手瞬間劃出一道弧形,逼得白衣祭司再次退開三尺。阿靖的手漸漸發抖,她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眼前的迦若,眼睛裡哀痛忽然間深不見底:“你不是青嵐!——青嵐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她顫抖著手,猛地回手打開手中的黑色匣子——那個方才血戰中,她不惜用血肉護衛而不讓旁人傷到半分的神秘黑匣。她的手上流著血,血從指尖一滴滴落下,重傷的左臂無法準確的完成這個動作,驀然,那個匣子失手從她懷裡落下!

  那個瞬間,不知道為何,連迦若都仿佛遇到雷擊,下意識的往後退開,然而眼睛卻盯著那個落下、打開、翻落的匣子,寶石額環下的眼睛裡複雜的變幻著。

  “啪。”匣子落在地上,裡面的東西掉落了出來,微微翻覆了一下,停在地上。

  那是一顆頭顱。少年的頭顱。

  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的頭顱。

  不知道是用了什麼法子,眉目居然仿佛如生前一般,溫文而沉靜,帶著悲憫從容的神色。然而,從那整齊的切口來看,這顆頭顱被人一刀斫下、時日已經很久了。

  頭顱從匣子裡滾落出來,在地上,保持著闔起眼睛淡淡微笑的表情。

  迦若忽然間說不出話來,看著地上孤零零的一顆人頭,他的手顫抖的越發厲害,忽然間回過手,壓在自己的眉心上,仿佛極力控制著什麼,顫聲問:“你、你怎麼找到的?誰告訴你的!——”

  聽得拜月教祭司這樣的詢問,阿靖身子驀然顫了一下。忽然間,她冷笑起來,越笑越肆無忌憚:“原來我一直被當傻子騙?居然相信你是青嵐……明明你的臉和青嵐完全不一樣,明明幻獸在主人死後可以再次選擇宿主,明明知道你是敵方的人可以不擇手段……我居然一開始就毫不懷疑的認為你是青嵐!”

  在緋衣女子的笑聲裡,迦若的臉色蒼白如死。

  少年的頭顱在阿靖的懷裡安靜地對著他微笑,漆黑的頭髮,一綹一綹,挽在阿靖浸透了鮮血的手臂上。少年青嵐的臉,卻是如此安詳空明的,仿佛所有一切願望都得到了實現,再無任何牽念。

  青嵐……青嵐。什麼又是你的願望?

  如今你眉間的笑容那樣的淡定,是因為終於再度見到了那個人、守住了終將相逢的星宿麼?



  高臺上的拜月教主看到了神廟裡驀然掠出的一襲白衣——那是昏睡的祭司終於提前醒轉,明河還沒有從喜悅中回過神,已經看到了底下聖湖邊上迦若和阿靖對峙的一幕——明河的眼睛裡,忽然掠過說不出的悲傷和暗喜。

  終於……終於到了揭開一切的時候了。

  那個緋衣女子、那個倔強不服輸的號稱武林中翱翔九天的鳳凰今日終於知道,她所要的東西,早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的青嵐……已經不存在了。

  迦若,只是迦若,拜月教的大祭司。和她,無論是舒靖容,還是青冥,都已經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因為立場的不同,他們兩人已經是誓不兩立、你死我活的敵手。

  如今聽雪樓已經攻到了山下,迦若這一番和這個女子真正決裂、撇清了關係,自然可以再度將她抓回作為人質,時機及時的逼蕭憶情退兵。自己實在是太意氣用事了……居然因為一時按捺不住,就打開神龕、給那個自以為倔強高傲的女子,看了迦若的秘密。

  差一點……差一點就壞了大事呢。幸虧月神保佑,祭司提前醒來,事情才有了轉機——這樣一來,不但拜月教依然可以抓住這個舉足輕重的人質,她也終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將那個女子深心裡對於迦若的眷戀,徹徹底底的抹去。

  明河微笑著,然而眼裡卻是有些不確定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一直不對……那是她從來沒有意料過的、超出她思考過的問題範圍的東西。

  “快將聖湖邊上圍劫舒靖容的人手,都調到宮門口那邊去!——這裡有大祭司在,她逃不了的。”看到山下的動亂和塵土已經慢慢畢竟宮門,黯淡的天宇下,新月照耀著祭壇,祭壇上的拜月教主開始吩咐周圍的壇主,“對了,去看看,為什麼孤光護法還不出現?是不是方才我的命令他沒有接到?——讓他趕快帶著子弟們,去宮門口攔截聽雪樓人馬!這邊,只要大祭司擒下了舒靖容,我們就能消弭這場兵災樂。”

  “是。”壇主領命,匆匆退下去,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海裡。



  聖湖邊上,三千拜月教的子弟一見到祭司,立刻臉上升起了敬慕的神色,紛紛低頭、退開,漸漸將包圍放大,讓祭司和緋衣女子單獨站在空地裡——那樣的情景,居然和十年前的那岩山寨裡一摸一樣。

  只是,當日的人質和保護者之間,角色完全已經不對了。

  “可笑啊……”阿靖微微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強自壓抑下了什麼,然而苦笑卻是忍不住的從她唇角溢出,“我還一度下了決心,絕對不讓白帝師傅的預言成真——即使青嵐殺我、我寧可自己被殺,也不會殺他!”

  她睜開眼,狠厲的盯著眼前白衣披髮的拜月教祭司,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深藍色的眼睛,冷笑起來:“果然好計算!——這樣一來,頂著青嵐的名號,我就無法對你下手了。”

  “你當真想過寧可自己死也不會殺青嵐麼?”不知道為何,自從那個匣子落地後、眉間一直糾纏著苦痛神色的白衣祭司陡然微笑起來了,反問了一句,神色舒展開來。

  緋衣女子的手指一震,低頭,看著懷裡那個十年前熟悉的臉,她手指上的血流在頭顱蒼白的肌膚上,觸目驚心。阿靖的聲音陡然間有了痛極的顫抖——

  “沒有用……原來,我怎麼樣掙扎、思慮、取捨,都是沒有用的!”她抬起了眼,看著南疆碧藍色的天空,那裡,一朵白雲悠悠而過,緋衣女子聲音發抖,帶著一絲不甘心、一種淒厲,“早就已經是註定……那個預言十年前就已經開始實現了!——兩年前,我殺了青羽——那個時候,預言就已經完全成真了!”

  “是的。”聽到緋衣女子那樣的話,迦若驀然間也是低下了頭,漆黑的髮絲弟垂下,掩住他的眼睛,黑髮底下,祭司的目光卻是看不見的,只聽得他歎息,“是的,你說的都沒錯。——青嵐,十年前,已經死在了苗寨裡了。你們突圍後他沒能跟上來——因為,他已經死了。”

  “迦若,你究竟是怎麼知道所有過往一切的?!”阿靖的眼色再度凝聚起來,針一樣的銳利,直刺眼前的白衣祭司,冷冷問,聲音裡有難以掩飾的憤怒,“你、你……你用了什麼方法?居然能知道得這麼詳細,這樣一絲不漏!你究竟是誰?”

  “呵,呵……”低著頭,迦若忽然再也忍不住的輕輕笑了起來,他緩緩搖頭,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般,只是笑了兩聲,卻不說話。

  “你殺了他?是不是!”阿靖眼神裡面驀然有火焰燃燒,咬著牙,一字一字的問。

  “對。我吃了他……”迦若瞬的抬起頭來,深藍色的眼眸裡面帶著冷淡的笑意,看著眼前半身是血的緋衣女子,微微笑著,也是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吃了青嵐。得到了他的力量,順帶著繼承了他所有的記憶。”

  阿靖的手猛地一哆嗦,抬頭冷厲的看著眼前的白衣祭司,眸子烈烈燃燒起來——那是多年來深心裡埋藏著的回憶、在一旦完全破碎之後變成的紅蓮烈火,幾乎可以焚燒天地三界所有一切!

  緋紅色的劍光沖天而起,劃開黯淡的天幕,仿佛有淡漠的血色從天際潑下來。

  迦若仿佛預料到對方驀然間施展出淩厲殺手,這時陡然足尖加力,退開三尺,然而血薇劍上吞吐的劍氣還是劃破了他肩頭的衣服。

  在重重劍影裡,白衣祭司的身手快如鬼魅。雖然因為提前蘇醒、反噬的影響還沒有徹底褪去,他的臉色有些衰弱蒼白,然而對比起孤身殺入重圍、血戰前行到此處的身負重傷的緋衣女子,他卻算是完全占了上風。

  然而阿靖的眼睛裡有鬼神都要驚駭的亮光,她咬著牙,左手抱著青嵐的頭顱,一任血流淌了半身,右手的血薇劍卻是招招搶攻,迅疾淩厲、有如閃電縱橫。她此時施展出的劍術,竟然因為殺氣而到達了畢生的顛峰。

  “叮。”在血薇劍再度疾刺咽喉的刹那,迦若在急退之間抬手,右手食中二指並起,在刻不容緩之時擋住了劍——毫釐不差的,劍尖刺在了他中指的指環上,發出小小的清脆的聲音。然後,碎玉片片冰裂。

  “啊?”陡然間,阿靖卻不知為何怔了怔,手中的劍微微一滯。

  那個刹間,那個小小的破裂的聲音,似乎一直響到了她內心最深處去——緋衣女子冷漠清傲的眸子裡,瞬間再也控制不住的流露出深切的哀痛。忽然間,不知道多少的回憶洶湧而來,壓的她再也不能夠思考和行動。

  就在這一瞬間,看到了劍幕中出現的空擋,迦若立時抬手,閃電般的探出去,直點向阿靖的眉心,手指的尖端因為靈力的蘊集而在黯淡的暮色裡閃出淡淡的藍光。

  “你不是問我是什麼東西?”搶身過去,毫不留情的點向阿靖眉心死穴,白衣祭司的目光冷漠迷離,口氣冷淡,“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青嵐。”

  阿靖在失神的刹那後回過神來,看著欺近的對手,手腕急轉,長劍揮出弧形的光幕,擋住隔空點過來的手指,然而,仿佛半空中有什麼看不見的力量刺來,忽然間她手中的長劍就是劇烈的一震,幾乎脫手。

  “其實,我什麼也不是。”力量交錯的那一瞬間,迦若的口氣忽然變得有些哀痛,他深藍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然而,手上卻絲毫不緩,在震開血薇劍之後,繼續點向緋衣女子的左肩,“我什麼也不是……”

  白衣祭司的那一指,迅疾如電,卻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右手的劍被震開,來不及回護,要反手封住對方的進攻,就必須騰出左手來——然而,危急的刹那,阿靖卻抱著死去的人的頭顱,緊緊的,不肯鬆開手來。

  她不願再鬆手……雖然,失去的,已經永不再回來。

  迦若的手指點中她左肩的肩井穴,刹那間將女子的身形定住。阿靖左臂上的血浸透了衣服,殷紅的血順著他的手指流下來,染上雪白的長袍,祭司低下頭來看著她熊熊燃燒的眼眸,忽然間,有些複雜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

  “青嵐已經死了。”他額環下的眼睛冷漠如冰雪,看著阿靖,驀然抬起手來,指著自己的心口,垂下眼睛,“——在這裡死了!”

  “我什麼也不是。”迦若的手指,輕輕勾起緋衣女子頸間帶著的那個檀木護身符,低下頭,極輕極輕的,再次重複了一句。他的眼睛在額環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帶著微微的茫然和悲涼,安詳從容。

  “你——”然而,阿靖的視線和他交錯卻在刹那間如遇雷擊,脫口驚呼。

  不不不,那……那分明是青嵐的眼神!絕對不會錯……雖然過了那麼多年,那樣的眼神,她從未在任何別人眼中看見過。只有青嵐,只有青嵐。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當時為什麼將眼前這個人認定為青嵐——就是因為這樣的眼神。

  雖然已經是完全陌生的臉,然而這個白衣祭司卻有著青嵐一樣的眼睛,在看到那樣神色的時候,她就完全相信自己是和青嵐重逢在南疆,他們十年前失散的地方。

  然而……沒有想到,那卻只是光和影的相遇,只是虛幻的重逢而已!

  “因為你沒有看出來、那是不同高度上的兩片雲——你在底下看上去它們重合了,事實上卻永遠不會相遇。”

  那樣的一句話,忽然間就響起在耳畔……當時白衣祭司話裡的深意,原來就是如此。

  忽然間,青嵐的眼神從祭司眼裡消失了,迦若不再說話,一把將被定住身形的緋衣女子交給了身側圍上來跪拜的拜月教弟子:“好好看著她!不能再讓她逃脫了!——讓教主親自來守著這個聽雪樓的人……”

  頓了頓,迦若的眼睛投向宮門,那裡,已經有刀兵相交的冷銳聲音傳來,伴著很多瀕死的痛呼和哀嚎聲——聽雪樓…聽雪樓已經來了吧?

  血與火,必將湮沒明月?這一次的大戰以後,整個月宮、甚至整個南疆都要變成修羅場吧?蕭憶情是夾帶著復仇的怒火而來的,發誓要讓拜月教徹底在南疆消失;而拜月教的弟子們,雖然武功低微,大部分人也不懂術法,卻個個都是殉道者般的無畏於死亡。

  這一次,難道真的要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麼?

  冰陵預言過的,甚至上一代占星女史預言過的拜月教的“大劫”,就真的要覆頂而來?

  青嵐……青嵐,如今,你已經看到了她,守住了那終將會相逢的星宿——接下來、就來幫我實現我的願望吧。

  



  靈鷲山。月宮。朱雀宮門口。

  “護法…護法大人,您終於來了。我們、我們已經…守不住……”宮門口的弟子看到了那一襲掠過的青衫,帶頭的壇主終於松了一口氣,血污滿身的撲過去跪在孤光的腳下,斷斷續續的稟告,然而說到半句,聲音便漸漸消散,身子一撲,在滿地的血污塵土中死去。

  青衣術士將平日裡穿的舒袍緩帶衣衫換下,穿了一身窄袖束腰的勁裝,那一柄從來不輕易帶出屋外的滅魂劍背在他肩後,整個人充滿了殺氣。

  “護法……護法大人來了……”歡呼聲低低的在那些尚自苦戰的拜月教子弟中迅速傳播開來,那些已經無力再支持下去的子弟擦著額頭流下來的血和汗,眼睛裡閃出光芒來。

  拜月教以教義立足南疆,雖然教義深入人心、教徒無數,但是卻多為普通百姓,平日只知膜拜供奉月神,每當月圓之夜徹夜靜心懺悔所有罪孽,不但不會術法、甚至連練習武功的子弟都鮮見。然而此刻,雲集在月宮前的,卻是渡過瀾滄的聽雪樓人馬——那曾縱橫中原武林、掃並一切幫派的執武林牛耳者!

  宮門口的屍體已經堆到了半人多高,大半是拜月教的年輕子弟。然而,以那些堆疊起來的屍體為屏障,剩下的弟子們還在拼盡了全力守衛宮門,完全是憑了殉道者般的狂熱、拋開生死不顧,和一輪一輪有秩序沖上來的聽雪樓人馬拼殺!

  血肉的屏障已經越堆越高,守衛宮門的子弟也漸漸少了下去。青衣術士站在血泊中,看著門外再次湧上的聽雪樓人馬,忽然間揮手,下令:“都退開,讓我來。”

  “是。”聽到護法的指令,弟子們長長舒了一口氣,當先幾名弟子登時紛紛退開,讓出一條路來——孤光護法的靈力,在教中僅在迦若祭司之下,如今他一旦出手,朱雀宮的壓力將會減輕一半吧。

  “大家將這個護身符帶上,這是我專門在月神前祈禱而來的。”一邊走過去,孤光一邊將手中的一袋玄黃色靈符散發出去,吩咐弟子們帶上禦敵。

  青衣術士站在洞開的月宮朱雀門前,在新月初升的黯淡天宇下,看著層層如鐵桶般包圍了月宮的聽雪樓人馬,眼睛裡忽然有隱秘的笑意——這潑天之血,就盡情的灑下來吧!把這明月、把這月宮這靈鷲山、這所有上下三界,全部一起湮沒吧!

  ——他無所謂,只要能得到力量!

  “錚。”一聲輕響,滅魂劍從孤光背後躍出,在空中幾個流轉,跳入他手裡,青衣術士站在堆滿了弟子屍體的宮門口,冷淡的微笑著,回劍——然而不是殺向底下圍攻上來的聽雪樓人馬,而是忽然一揮手,將左右同守大門的兩名拜月教副壇主一舉制住!

  周圍弟子駭極,然而卻刹間發現自己連驚叫都驚叫不出來——仿佛被什麼術法定住了身形,他們個個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立在原地,無法移動分毫。

  玄黃色的靈符。

  那道由護法發下來的“護身符”定定貼在了他們的身上,定住了所有人。



  “拜月教左護法孤光,特來迎接聽雪樓主入宮。”長劍揮出,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將層層堆疊的屍體推開,劍尖上帶著子弟們飛濺的血,輕輕下垂點地,青衣術士微微躬身,在洞開的宮門口微笑著輕輕開口,看著山道上。

  仿佛接到了什麼命令,山道上聽雪樓的人馬已經停下了手,無數烈戰中的人卻居然不發出一絲聲響,無聲左右如潮水般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路的盡頭,一頂軟轎由四位青衣童子抬著,從山道上悄無聲息走上來。

  “咦?”這邊忽然情勢大變,聽雪樓人馬也是驀的一怔,當先搶攻的幾人停下手來。然而看到倒戈的人,一個穿著湖藍衫子的少女陡然間皺起了眉頭,脫口低低驚呼了一聲。

  孤光沒有留意說話的是誰,只是看著山道上遠處的一頂轎子。然而聽雪樓當先搶攻的湖藍衫子少女卻怔怔的盯著他看,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走到屍體堆積如山的山門旁,提劍護著自己,微微仰起頭看著青衣術士,終於,開口問:“是你?”

  “喔?”孤光怔了一下,一直到藍衫少女走到面前才看見她,忽然間,忍不住的笑意就溢出了術士冷漠陰鬱的唇角——呵,原來是她。

  那朵雪白的夢曇花。

  “你說我是誰?”孤光驀的笑起來,低頭看著那個走到面前來打量著他的藍衫少女,用一種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語氣反問。真是奇怪……怎麼說這個女孩都不該再認得他,那朵夢曇花,已經汲取了她心裡關於那一日的所有記憶。

  弱水果然被他問住了,一時間居然怔了一下答不上來。背後的同伴看到她貿貿然的走出去,到那個敵友未分的人面前,都替她捏了一把汗,低叱著讓她小心。

  然而藍衣少女提劍防備著,卻依然有些納悶的看著孤光,忽然衝口道:“我認得你。”

  孤光猛然一怔,但是不等他反問,弱水搖了搖頭,眼神裡有些迷惑:“但是,但是……我又是什麼時候認得你的?”想著想著,藍衫少女自己都有些迷糊起來,最後,聽了同伴的勸告,她有些無奈的往後退,一邊用劍護住自己,看著孤光,最後說了一句斷語:“我記得你似乎還不算是壞人……”

  “啊?”青衣術士脫口驚詫了一下,眸底驀然泛起陰鬱的波光,臉上有受寵若驚的神色,忍不住就要大笑出聲——一個內心能開出純白色夢曇花。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18
拜月教之戰•紅蓮赤炎篇(13)

  白衣祭司的眼睛瞬間凝定,看見了緋衣女子受傷左手抱著的那只黑匣子——那一瞬間,迦若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微微發抖,一直以來都是冷鬱漠然的眼裡閃過電一般的亮光,他在教徒的簇擁中、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定定看著。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他退了一步,阿靖卻是緊跟著踏上一步,繼續逼問,然而聲音卻也是顫抖著的。她手中的血薇劍直逼他心口,緋紅色的劍身上幻化出清光萬千,映著祭司蒼白的臉。

  “冥兒……”迦若抬起手,並指擋在劍尖前,眼神也是出乎意料的有些亂了,他聲音裡驀然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哀痛之意,“你說我是誰?”

  阿靖看著他抬起的手——右手中指上,那只偏小的玉石指環勒緊手指——那是她當年雕琢的第一件飾物,卻在青嵐送她護身符時、送給了師兄。

  白衣祭司對著她伸出手來,手指上是那只玉石的指環,他叫著她本來沒有任何外人知道的名字,他念過那首白帝門下不傳之秘的劍訣,他擁有朱兒那樣的幻獸……

  他是誰?他是誰?他是……青嵐?!

  “不要叫我冥兒!不要叫!”緋衣女子陡然間眼睛裡騰起了瘋狂和昏亂,她厲聲叱喝,右手瞬間劃出一道弧形,逼得白衣祭司再次退開三尺。阿靖的手漸漸發抖,她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眼前的迦若,眼睛裡哀痛忽然間深不見底:“你不是青嵐!——青嵐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她顫抖著手,猛地回手打開手中的黑色匣子——那個方才血戰中,她不惜用血肉護衛而不讓旁人傷到半分的神秘黑匣。她的手上流著血,血從指尖一滴滴落下,重傷的左臂無法準確的完成這個動作,驀然,那個匣子失手從她懷裡落下!

  那個瞬間,不知道為何,連迦若都仿佛遇到雷擊,下意識的往後退開,然而眼睛卻盯著那個落下、打開、翻落的匣子,寶石額環下的眼睛裡複雜的變幻著。

  “啪。”匣子落在地上,裡面的東西掉落了出來,微微翻覆了一下,停在地上。

  那是一顆頭顱。少年的頭顱。

  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的頭顱。

  不知道是用了什麼法子,眉目居然仿佛如生前一般,溫文而沉靜,帶著悲憫從容的神色。然而,從那整齊的切口來看,這顆頭顱被人一刀斫下、時日已經很久了。

  頭顱從匣子裡滾落出來,在地上,保持著闔起眼睛淡淡微笑的表情。

  迦若忽然間說不出話來,看著地上孤零零的一顆人頭,他的手顫抖的越發厲害,忽然間回過手,壓在自己的眉心上,仿佛極力控制著什麼,顫聲問:“你、你怎麼找到的?誰告訴你的!——”

  聽得拜月教祭司這樣的詢問,阿靖身子驀然顫了一下。忽然間,她冷笑起來,越笑越肆無忌憚:“原來我一直被當傻子騙?居然相信你是青嵐……明明你的臉和青嵐完全不一樣,明明幻獸在主人死後可以再次選擇宿主,明明知道你是敵方的人可以不擇手段……我居然一開始就毫不懷疑的認為你是青嵐!”

  在緋衣女子的笑聲裡,迦若的臉色蒼白如死。

  少年的頭顱在阿靖的懷裡安靜地對著他微笑,漆黑的頭髮,一綹一綹,挽在阿靖浸透了鮮血的手臂上。少年青嵐的臉,卻是如此安詳空明的,仿佛所有一切願望都得到了實現,再無任何牽念。

  青嵐……青嵐。什麼又是你的願望?

  如今你眉間的笑容那樣的淡定,是因為終於再度見到了那個人、守住了終將相逢的星宿麼?



  高臺上的拜月教主看到了神廟裡驀然掠出的一襲白衣——那是昏睡的祭司終於提前醒轉,明河還沒有從喜悅中回過神,已經看到了底下聖湖邊上迦若和阿靖對峙的一幕——明河的眼睛裡,忽然掠過說不出的悲傷和暗喜。

  終於……終於到了揭開一切的時候了。

  那個緋衣女子、那個倔強不服輸的號稱武林中翱翔九天的鳳凰今日終於知道,她所要的東西,早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的青嵐……已經不存在了。

  迦若,只是迦若,拜月教的大祭司。和她,無論是舒靖容,還是青冥,都已經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因為立場的不同,他們兩人已經是誓不兩立、你死我活的敵手。

  如今聽雪樓已經攻到了山下,迦若這一番和這個女子真正決裂、撇清了關係,自然可以再度將她抓回作為人質,時機及時的逼蕭憶情退兵。自己實在是太意氣用事了……居然因為一時按捺不住,就打開神龕、給那個自以為倔強高傲的女子,看了迦若的秘密。

  差一點……差一點就壞了大事呢。幸虧月神保佑,祭司提前醒來,事情才有了轉機——這樣一來,不但拜月教依然可以抓住這個舉足輕重的人質,她也終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將那個女子深心裡對於迦若的眷戀,徹徹底底的抹去。

  明河微笑著,然而眼裡卻是有些不確定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一直不對……那是她從來沒有意料過的、超出她思考過的問題範圍的東西。

  “快將聖湖邊上圍劫舒靖容的人手,都調到宮門口那邊去!——這裡有大祭司在,她逃不了的。”看到山下的動亂和塵土已經慢慢畢竟宮門,黯淡的天宇下,新月照耀著祭壇,祭壇上的拜月教主開始吩咐周圍的壇主,“對了,去看看,為什麼孤光護法還不出現?是不是方才我的命令他沒有接到?——讓他趕快帶著子弟們,去宮門口攔截聽雪樓人馬!這邊,只要大祭司擒下了舒靖容,我們就能消弭這場兵災樂。”

  “是。”壇主領命,匆匆退下去,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海裡。



  聖湖邊上,三千拜月教的子弟一見到祭司,立刻臉上升起了敬慕的神色,紛紛低頭、退開,漸漸將包圍放大,讓祭司和緋衣女子單獨站在空地裡——那樣的情景,居然和十年前的那岩山寨裡一摸一樣。

  只是,當日的人質和保護者之間,角色完全已經不對了。

  “可笑啊……”阿靖微微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強自壓抑下了什麼,然而苦笑卻是忍不住的從她唇角溢出,“我還一度下了決心,絕對不讓白帝師傅的預言成真——即使青嵐殺我、我寧可自己被殺,也不會殺他!”

  她睜開眼,狠厲的盯著眼前白衣披髮的拜月教祭司,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深藍色的眼睛,冷笑起來:“果然好計算!——這樣一來,頂著青嵐的名號,我就無法對你下手了。”

  “你當真想過寧可自己死也不會殺青嵐麼?”不知道為何,自從那個匣子落地後、眉間一直糾纏著苦痛神色的白衣祭司陡然微笑起來了,反問了一句,神色舒展開來。

  緋衣女子的手指一震,低頭,看著懷裡那個十年前熟悉的臉,她手指上的血流在頭顱蒼白的肌膚上,觸目驚心。阿靖的聲音陡然間有了痛極的顫抖——

  “沒有用……原來,我怎麼樣掙扎、思慮、取捨,都是沒有用的!”她抬起了眼,看著南疆碧藍色的天空,那裡,一朵白雲悠悠而過,緋衣女子聲音發抖,帶著一絲不甘心、一種淒厲,“早就已經是註定……那個預言十年前就已經開始實現了!——兩年前,我殺了青羽——那個時候,預言就已經完全成真了!”

  “是的。”聽到緋衣女子那樣的話,迦若驀然間也是低下了頭,漆黑的髮絲弟垂下,掩住他的眼睛,黑髮底下,祭司的目光卻是看不見的,只聽得他歎息,“是的,你說的都沒錯。——青嵐,十年前,已經死在了苗寨裡了。你們突圍後他沒能跟上來——因為,他已經死了。”

  “迦若,你究竟是怎麼知道所有過往一切的?!”阿靖的眼色再度凝聚起來,針一樣的銳利,直刺眼前的白衣祭司,冷冷問,聲音裡有難以掩飾的憤怒,“你、你……你用了什麼方法?居然能知道得這麼詳細,這樣一絲不漏!你究竟是誰?”

  “呵,呵……”低著頭,迦若忽然再也忍不住的輕輕笑了起來,他緩緩搖頭,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般,只是笑了兩聲,卻不說話。

  “你殺了他?是不是!”阿靖眼神裡面驀然有火焰燃燒,咬著牙,一字一字的問。

  “對。我吃了他……”迦若瞬的抬起頭來,深藍色的眼眸裡面帶著冷淡的笑意,看著眼前半身是血的緋衣女子,微微笑著,也是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吃了青嵐。得到了他的力量,順帶著繼承了他所有的記憶。”

  阿靖的手猛地一哆嗦,抬頭冷厲的看著眼前的白衣祭司,眸子烈烈燃燒起來——那是多年來深心裡埋藏著的回憶、在一旦完全破碎之後變成的紅蓮烈火,幾乎可以焚燒天地三界所有一切!

  緋紅色的劍光沖天而起,劃開黯淡的天幕,仿佛有淡漠的血色從天際潑下來。

  迦若仿佛預料到對方驀然間施展出淩厲殺手,這時陡然足尖加力,退開三尺,然而血薇劍上吞吐的劍氣還是劃破了他肩頭的衣服。

  在重重劍影裡,白衣祭司的身手快如鬼魅。雖然因為提前蘇醒、反噬的影響還沒有徹底褪去,他的臉色有些衰弱蒼白,然而對比起孤身殺入重圍、血戰前行到此處的身負重傷的緋衣女子,他卻算是完全占了上風。

  然而阿靖的眼睛裡有鬼神都要驚駭的亮光,她咬著牙,左手抱著青嵐的頭顱,一任血流淌了半身,右手的血薇劍卻是招招搶攻,迅疾淩厲、有如閃電縱橫。她此時施展出的劍術,竟然因為殺氣而到達了畢生的顛峰。

  “叮。”在血薇劍再度疾刺咽喉的刹那,迦若在急退之間抬手,右手食中二指並起,在刻不容緩之時擋住了劍——毫釐不差的,劍尖刺在了他中指的指環上,發出小小的清脆的聲音。然後,碎玉片片冰裂。

  “啊?”陡然間,阿靖卻不知為何怔了怔,手中的劍微微一滯。

  那個刹間,那個小小的破裂的聲音,似乎一直響到了她內心最深處去——緋衣女子冷漠清傲的眸子裡,瞬間再也控制不住的流露出深切的哀痛。忽然間,不知道多少的回憶洶湧而來,壓的她再也不能夠思考和行動。

  就在這一瞬間,看到了劍幕中出現的空擋,迦若立時抬手,閃電般的探出去,直點向阿靖的眉心,手指的尖端因為靈力的蘊集而在黯淡的暮色裡閃出淡淡的藍光。

  “你不是問我是什麼東西?”搶身過去,毫不留情的點向阿靖眉心死穴,白衣祭司的目光冷漠迷離,口氣冷淡,“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青嵐。”

  阿靖在失神的刹那後回過神來,看著欺近的對手,手腕急轉,長劍揮出弧形的光幕,擋住隔空點過來的手指,然而,仿佛半空中有什麼看不見的力量刺來,忽然間她手中的長劍就是劇烈的一震,幾乎脫手。

  “其實,我什麼也不是。”力量交錯的那一瞬間,迦若的口氣忽然變得有些哀痛,他深藍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然而,手上卻絲毫不緩,在震開血薇劍之後,繼續點向緋衣女子的左肩,“我什麼也不是……”

  白衣祭司的那一指,迅疾如電,卻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右手的劍被震開,來不及回護,要反手封住對方的進攻,就必須騰出左手來——然而,危急的刹那,阿靖卻抱著死去的人的頭顱,緊緊的,不肯鬆開手來。

  她不願再鬆手……雖然,失去的,已經永不再回來。

  迦若的手指點中她左肩的肩井穴,刹那間將女子的身形定住。阿靖左臂上的血浸透了衣服,殷紅的血順著他的手指流下來,染上雪白的長袍,祭司低下頭來看著她熊熊燃燒的眼眸,忽然間,有些複雜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

  “青嵐已經死了。”他額環下的眼睛冷漠如冰雪,看著阿靖,驀然抬起手來,指著自己的心口,垂下眼睛,“——在這裡死了!”

  “我什麼也不是。”迦若的手指,輕輕勾起緋衣女子頸間帶著的那個檀木護身符,低下頭,極輕極輕的,再次重複了一句。他的眼睛在額環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帶著微微的茫然和悲涼,安詳從容。

  “你——”然而,阿靖的視線和他交錯卻在刹那間如遇雷擊,脫口驚呼。

  不不不,那……那分明是青嵐的眼神!絕對不會錯……雖然過了那麼多年,那樣的眼神,她從未在任何別人眼中看見過。只有青嵐,只有青嵐。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當時為什麼將眼前這個人認定為青嵐——就是因為這樣的眼神。

  雖然已經是完全陌生的臉,然而這個白衣祭司卻有著青嵐一樣的眼睛,在看到那樣神色的時候,她就完全相信自己是和青嵐重逢在南疆,他們十年前失散的地方。

  然而……沒有想到,那卻只是光和影的相遇,只是虛幻的重逢而已!

  “因為你沒有看出來、那是不同高度上的兩片雲——你在底下看上去它們重合了,事實上卻永遠不會相遇。”

  那樣的一句話,忽然間就響起在耳畔……當時白衣祭司話裡的深意,原來就是如此。

  忽然間,青嵐的眼神從祭司眼裡消失了,迦若不再說話,一把將被定住身形的緋衣女子交給了身側圍上來跪拜的拜月教弟子:“好好看著她!不能再讓她逃脫了!——讓教主親自來守著這個聽雪樓的人……”

  頓了頓,迦若的眼睛投向宮門,那裡,已經有刀兵相交的冷銳聲音傳來,伴著很多瀕死的痛呼和哀嚎聲——聽雪樓…聽雪樓已經來了吧?

  血與火,必將湮沒明月?這一次的大戰以後,整個月宮、甚至整個南疆都要變成修羅場吧?蕭憶情是夾帶著復仇的怒火而來的,發誓要讓拜月教徹底在南疆消失;而拜月教的弟子們,雖然武功低微,大部分人也不懂術法,卻個個都是殉道者般的無畏於死亡。

  這一次,難道真的要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麼?

  冰陵預言過的,甚至上一代占星女史預言過的拜月教的“大劫”,就真的要覆頂而來?

  青嵐……青嵐,如今,你已經看到了她,守住了那終將會相逢的星宿——接下來、就來幫我實現我的願望吧。

  



  靈鷲山。月宮。朱雀宮門口。

  “護法…護法大人,您終於來了。我們、我們已經…守不住……”宮門口的弟子看到了那一襲掠過的青衫,帶頭的壇主終於松了一口氣,血污滿身的撲過去跪在孤光的腳下,斷斷續續的稟告,然而說到半句,聲音便漸漸消散,身子一撲,在滿地的血污塵土中死去。

  青衣術士將平日裡穿的舒袍緩帶衣衫換下,穿了一身窄袖束腰的勁裝,那一柄從來不輕易帶出屋外的滅魂劍背在他肩後,整個人充滿了殺氣。

  “護法……護法大人來了……”歡呼聲低低的在那些尚自苦戰的拜月教子弟中迅速傳播開來,那些已經無力再支持下去的子弟擦著額頭流下來的血和汗,眼睛裡閃出光芒來。

  拜月教以教義立足南疆,雖然教義深入人心、教徒無數,但是卻多為普通百姓,平日只知膜拜供奉月神,每當月圓之夜徹夜靜心懺悔所有罪孽,不但不會術法、甚至連練習武功的子弟都鮮見。然而此刻,雲集在月宮前的,卻是渡過瀾滄的聽雪樓人馬——那曾縱橫中原武林、掃並一切幫派的執武林牛耳者!

  宮門口的屍體已經堆到了半人多高,大半是拜月教的年輕子弟。然而,以那些堆疊起來的屍體為屏障,剩下的弟子們還在拼盡了全力守衛宮門,完全是憑了殉道者般的狂熱、拋開生死不顧,和一輪一輪有秩序沖上來的聽雪樓人馬拼殺!

  血肉的屏障已經越堆越高,守衛宮門的子弟也漸漸少了下去。青衣術士站在血泊中,看著門外再次湧上的聽雪樓人馬,忽然間揮手,下令:“都退開,讓我來。”

  “是。”聽到護法的指令,弟子們長長舒了一口氣,當先幾名弟子登時紛紛退開,讓出一條路來——孤光護法的靈力,在教中僅在迦若祭司之下,如今他一旦出手,朱雀宮的壓力將會減輕一半吧。

  “大家將這個護身符帶上,這是我專門在月神前祈禱而來的。”一邊走過去,孤光一邊將手中的一袋玄黃色靈符散發出去,吩咐弟子們帶上禦敵。

  青衣術士站在洞開的月宮朱雀門前,在新月初升的黯淡天宇下,看著層層如鐵桶般包圍了月宮的聽雪樓人馬,眼睛裡忽然有隱秘的笑意——這潑天之血,就盡情的灑下來吧!把這明月、把這月宮這靈鷲山、這所有上下三界,全部一起湮沒吧!

  ——他無所謂,只要能得到力量!

  “錚。”一聲輕響,滅魂劍從孤光背後躍出,在空中幾個流轉,跳入他手裡,青衣術士站在堆滿了弟子屍體的宮門口,冷淡的微笑著,回劍——然而不是殺向底下圍攻上來的聽雪樓人馬,而是忽然一揮手,將左右同守大門的兩名拜月教副壇主一舉制住!

  周圍弟子駭極,然而卻刹間發現自己連驚叫都驚叫不出來——仿佛被什麼術法定住了身形,他們個個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立在原地,無法移動分毫。

  玄黃色的靈符。

  那道由護法發下來的“護身符”定定貼在了他們的身上,定住了所有人。



  “拜月教左護法孤光,特來迎接聽雪樓主入宮。”長劍揮出,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將層層堆疊的屍體推開,劍尖上帶著子弟們飛濺的血,輕輕下垂點地,青衣術士微微躬身,在洞開的宮門口微笑著輕輕開口,看著山道上。

  仿佛接到了什麼命令,山道上聽雪樓的人馬已經停下了手,無數烈戰中的人卻居然不發出一絲聲響,無聲左右如潮水般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路的盡頭,一頂軟轎由四位青衣童子抬著,從山道上悄無聲息走上來。

  “咦?”這邊忽然情勢大變,聽雪樓人馬也是驀的一怔,當先搶攻的幾人停下手來。然而看到倒戈的人,一個穿著湖藍衫子的少女陡然間皺起了眉頭,脫口低低驚呼了一聲。

  孤光沒有留意說話的是誰,只是看著山道上遠處的一頂轎子。然而聽雪樓當先搶攻的湖藍衫子少女卻怔怔的盯著他看,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走到屍體堆積如山的山門旁,提劍護著自己,微微仰起頭看著青衣術士,終於,開口問:“是你?”

  “喔?”孤光怔了一下,一直到藍衫少女走到面前才看見她,忽然間,忍不住的笑意就溢出了術士冷漠陰鬱的唇角——呵,原來是她。

  那朵雪白的夢曇花。

  “你說我是誰?”孤光驀的笑起來,低頭看著那個走到面前來打量著他的藍衫少女,用一種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語氣反問。真是奇怪……怎麼說這個女孩都不該再認得他,那朵夢曇花,已經汲取了她心裡關於那一日的所有記憶。

  弱水果然被他問住了,一時間居然怔了一下答不上來。背後的同伴看到她貿貿然的走出去,到那個敵友未分的人面前,都替她捏了一把汗,低叱著讓她小心。

  然而藍衣少女提劍防備著,卻依然有些納悶的看著孤光,忽然衝口道:“我認得你。”

  孤光猛然一怔,但是不等他反問,弱水搖了搖頭,眼神裡有些迷惑:“但是,但是……我又是什麼時候認得你的?”想著想著,藍衫少女自己都有些迷糊起來,最後,聽了同伴的勸告,她有些無奈的往後退,一邊用劍護住自己,看著孤光,最後說了一句斷語:“我記得你似乎還不算是壞人……”

  “啊?”青衣術士脫口驚詫了一下,眸底驀然泛起陰鬱的波光,臉上有受寵若驚的神色,忍不住就要大笑出聲——一個內心能開出純白色夢曇花。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21
本帖最後由 walter727 於 2010-3-22 15:28 編輯

拜月教之戰•空山夜雨篇(14)

  “以瀾滄為界,勒住你的戰馬!如果你不想她成為月神的祭品的話——否則,月沉宮傾之時,便是劍折人亡之日!”

  只聽得到話語,然而,努力地看著四周,他卻無法看到任何清晰的東西。一切,仿佛是虛幻而不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層嫋嫋升起的水霧——他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是無數穿著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止地做著機械的膜拜狀,奇怪的誦唱之聲如波濤般傳入耳膜——

  聲音帶著奇異的音韻和唱腔,如潮水一樣慢慢漫進人的耳膜,從耳至腦、至心……讓他漸漸有昏昏沉沉的感覺,一時間,似乎時間都已經靜止——他無法回答,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時辰到了,祭典開始!”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聲音毫不留情地宣佈。

  忽然間——四周變成了血紅!火!是四處燃燒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卻清楚地知道,她被火海吞沒了!她在火裡……她在火裡!

  “阿靖!阿靖!”冷定如他,終於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撥開迷霧,四處尋覓著,對著那虛空中的聲音厲聲喊,“——住手!放她出來,放她出來!——我答應你們!”

  “遲了……已經遲了……”

  “焚燒一切的紅蓮火焰一旦燃起,將燒盡三界裡的所有罪孽……”

  “住口!讓她出來!”慌亂之下,他想斬開重重的迷霧,卻發現那卻是如水一般地毫不留痕跡……他不知道她在哪裡,然而,他知道她在火裡……在烈焰的焚燒裡!

  “放她出來!快讓她出來!”他開始失去了控制,一直往火焰的深處沖去——然而,眼前的火焰變成了一張張人臉,跳動的,恍惚的,扭曲的,對著他笑。

  他手中的夕影淩厲如風,劃開重重烈火迷障,將那些幻象一斬為二。

  一刀,又一刀……

  他的手控制不住的繼續劃落,然而刹那間他的臉色卻蒼白——那一張臉……那一張臉是……是母親!是二十年未見的母親,依舊保持著沉湖之時的美麗綽約,對著兒子伸出手來,微笑。

  震驚。

  然而他已經停不住殺戮的手,夕影刀劃過去,將那個迷障劃破——然而突然間,那個被截斷的幻象卻真的流出了鮮血!

  那血,濺在他臉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所有的東西看出去都是一片血紅……漫天漫地的血紅。

  母親的臉忽然變了,在血泊中倒下的面容,變成了另一個女子——

  時間仿佛忽然間停住,連天地都仿佛空寂無一物,他不可思議的看著自己刀上滴下來的血,一滴,又一滴,美豔不可方物。遲了……都遲了!

  阿靖!阿靖!——隔了很久,似乎用盡了所有力量,他才喊出她的名字——只是短短兩個字,卻已用盡了他畢生的眷戀。晚了……只是晚了。

  霍然驚醒,冷汗濕透了重衣,肺腑裡似乎有刀劍絞著,他劇烈的咳嗽起來。



  “別吵了!”外室,碧落劍眉一軒,忍無可忍對著藍衫少女叱道,“你不見這裡有多少事要忙?——燁火不會有事的!她一個小丫頭,拜月教能把她怎麼樣?”

  聽雪樓陳兵月宮門外,卻忽然收兵撤走,樓中士氣陡然低落——樓主對此不做任何解釋——靖姑娘的血薇劍出現在拜月教人的手裡——張真人和明鏡大師自從那次和迦若交手後,一直沒有恢復過來——青龍宮門外,那個鬼魅般的白衣祭司出手如此可怕,擊退了他們聯手進攻,好一些聽雪樓子弟受傷後被俘,紅塵為他擋了一招、至今垂危……

  二樓主南楚坐鎮洛陽總樓,不能遙顧南疆;靖姑娘落入敵手,紅塵護法危在旦夕——如今,碧落陡然覺得沉沉重擔就直壓到了肩頭,讓向來灑脫對萬事都不上心的他、也不禁心煩。

  偏偏,張真人的弟子又為了區區小事來喧嘩。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有事啊?我師妹被拜月教抓走了!你們難道不去救她回來?”弱水也急得發火,毫不畏懼這位聽雪樓的第一護法,“我要去見蕭樓主!是不是因為我們不是聽雪樓的人你們就不管死活了?——怎麼說,師傅和我們是蕭樓主請來的!你們……”

  她的話說到一半,卻忽然被碧落用眼神阻止——有劇烈的咳嗽聲從內室裡傳出。

  “樓主?樓主?”側耳細聽,聽雪樓的大護法忽然間有些不安,站了起來想進入內室,卻在門外遲疑著頓住了腳步——沒有樓主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擅入!

  發病的時候,蕭樓主絕對禁止別人靠近他身側三丈——除了那個緋衣女子。

  然而,此刻靖姑娘卻無法再照顧著這個病人。

  極力壓制著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傳來,苦痛悒鬱,聽得站在門外的碧落蹙眉低頭,長長歎息了一聲,眼裡都是複雜的欽佩和擔憂,轉頭看著藍衫少女:“別再讓樓主操勞心力了——被壓作人質的是靖姑娘,燁火不會如何的。”

  弱水怔了怔,也不做聲了,然而依然為師妹的處境憂心如焚。

  “咳咳……”忽然,沉默之中,內室的門開了,外面的陽光照入門扉後的人臉上,蒼白如紙,咀唇卻是反常的紅潤,仿佛剛剛吐了一口血。

  “樓主。”沒料到樓主會忽然開門出來,碧落連忙低頭,單膝跪地。

  “咳咳……起、起來。”蕭憶情扶著門扉,劇烈的咳嗽,斷斷續續吩咐,“替我…替我去叫墨大夫……快。”一語未畢,他再度咳得微微彎下腰去,雖然用手捂著嘴,可黑色的血還是淅淅瀝瀝從指間滲出,襯得聽雪樓主的臉色更加蒼白的可怕。

  “是。”碧落不敢多耽擱,看了旁邊的弱水一眼,連忙退下。

  藍衣少女看著聽雪樓主,眼神止不住的憂心,終究是口無遮攔,弱水脫口驚呼出來:“蕭樓主!你、你……你可要好好養病。你活不長了。”

  “呵……”低著頭,等那一陣咳嗽平息,蕭憶情聽到了弱水的驚呼,卻低低笑了一笑,不以為意的搖頭,“不妨事。每次…每次都這樣的,習慣了就好。”

  “可你的元神…你的元神都在潰散!”修習過道家的養生術,在樓主咳嗽的時候看出他魂魄幾乎散出軀體的景象,弱水眼睛裡憂心忡忡,“樓主你還不養病!你的壽數、你的壽數真的不多了!”

  聽到術法中人的預言,聽雪樓主眼神閃了一下,卻依舊微微搖頭,笑:“如若我都去養病了,你的師妹怎麼辦?”

  “樓主!”明白蕭憶情方才聽到了自己的嚷嚷,弱水驀然叫了起來,“你要救燁火!求你了,你一定要把燁火從月宮救出來!”

  “咳咳……放、放心。”只是平息了片刻,劇烈的咳嗽再度讓他的聲音斷續,蕭憶情勉力點頭,眼神卻是冷定的,“張、張真人是我…是我請來的,咳咳,聽雪樓斷無、斷無不顧你們的道理……”

  那個瞬間,這個眼前病弱的人仿佛有說不出的力量,讓弱水陡然間呼吸停頓了一下。

  “會、會‘鶴沖天’之術麼?”咳嗽著,聽雪樓主頓了一下,問。

  弱水怔了怔,不料聽雪樓的主人居然也知道術法家的旁門,下意識的點頭——這本是飛縱傳訊之術,修為如她也是能操縱紙鶴的。

  蕭憶情咳嗽方停,略微頷首,想了想,從窗上撕下一片窗紙,用流著血的指尖在上面寫下幾個字,交給弱水:“把這個傳給孤光,他當為我一力維護燁火,你可放心。”

  “孤光?”弱水一愣,想起了朱雀宮門前那個青衣術士,不知為何心裡一跳——對了,那是聽雪樓這邊的人吧?她低下頭看去,只見那一張白紙上淩亂的寫了幾個字:保護燁火。蕭。紙上的血跡未幹,淋漓可怖。

  “樓主。”感激的,藍衣少女抬頭看著聽雪樓主,想說一些感激的話,然而蕭憶情已經微微擺手,轉入內室闔上了門。紙鶴迅速在弱水手中折成,吹了一口氣,撲簌簌振翅飛去。

  憑窗斷斷續續的咳嗽著,蒼白清俊的臉上有沉重的負累,眉間忽然有些自嘲的笑意:今日…自己居然說了這樣意氣為重的話?呵,如果換了往日,哪裡會為一個丫頭動用孤光那樣的重兵……只是,聽到弱水的話,念及同樣是有重要的人淪為人質,才驀然間心軟了吧?

  蕭憶情看著紙鶴飛上碧空,咳嗽得彎下腰去。伸手入懷,想去拿一瓶藥,然而手有些顫抖,一個不穩,瓶子落地碎裂,藥丸散落滿地。他的手扶住窗櫺,想起以往這時候在身邊的那人,陡然心中一痛,捂住嘴彎下腰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一大口鮮血衝口而出。

  “樓主!樓主!”門外墨大夫來不及稟告,急忙箭步沖入,近身之時忽然驚覺,不敢再走入蕭憶情身側一丈,站在一邊看著地上那一灘血,臉色驚懼。

  “不妨事,不妨事……咳咳。”身為病人,卻安慰起大夫來,蕭憶情微笑著直起身,然而眼前微微有些模糊,連他自己也感覺到這一次發病異於往日,然而聽雪樓主的臉色卻依然冷定,扶著牆坐入軟榻,對著發怔的墨大夫招手,示意對方可以靠近,“給我一丸‘凝神丹’。”

  墨大夫陡然驚住,下意識的脫口:“不行!”

  聽到手下人居然敢直接反駁自己的命令,聽雪樓主眼神驀然冷凝如針。

  “凝神丹是靠損耗元神來暫保氣脈——樓主血氣衰竭如此,哪裡當得起!”墨大夫毫無畏懼,根本不當對方是君臨武林的聽雪樓主,只是教訓病人般斥責,“樓主目前必須立刻調息靜養,不可再勞心勞力——否則哪裡能活的下去!”

  “調息靜養?”蕭憶情眼神一變,冷冷一笑,清秀的眉間殺氣聚集,“阿靖在他們手裡,讓我怎麼調息靜養!今晚我要去見迦若!你不給我藥是不是?——碧落!”

  不再和固執的醫生浪費時間,聽雪樓主擊掌,喚入待命於外的大護法,隨手一指墨大夫,吩咐:“制住他,從他身上拿凝神丹給我。”

  聲音未落,碧落的動作快如鬼魅,乾淨俐落。

  “樓主!——樓主!”毫無武功的大夫被制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病人將拿到手的丹藥合著殘茶一飲而盡,卻仿佛是自己喝下了鴆酒,墨大夫的臉色蒼白而激動,忽然間暴怒起來,“他娘的!你以為二十年來是你一個人在受苦麼?受老樓主所托、這麼多年我窮盡了心力,他娘的!早知道你自己不想活老子早就不管你了!……老子不管了!你去死吧!”

  “我不是去死的……”喝下藥,閉目運氣調息,將藥力化開,聽得大夫這樣肆無忌憚的罵,聽雪樓主眉間反而泛起淡淡的孤狠,睜開眼睛,掃了一眼墨大夫,“我不會不求生先求死——可我必須死守住我在意的東西——我不想重蹈父親當年的覆轍。”

  那樣冷醒而沉鬱的一眼掃過來,猶如冰雪,冷入骨髓,連罵得滔滔不絕的墨大夫都怔了怔,頓住了口。老樓主的事情,他也是略知一二的,忽然間,看著蕭憶情長大的墨大夫眼裡翻湧出了深重的感慨和悲涼,長長歎息,說不出話來。

  凝神丹顯然發揮出了效力,蕭憶情臉色迅速好轉,蒼白的頰上都泛起了奇異的血色,襯得他眼神亮如秋水。聽雪樓主站了起來,步履從容,氣定神閑,他打開了門,看著天空,陡然喃喃說了一句:“又要下雨了麼?……變得那麼快。晚上要不要帶傘去呢?”

  碧落眉峰一斂,脫口問:“樓主,晚上你真的要單身赴約、去靈鷲山頂見迦若?”

  “哪能不去呢?”蕭憶情低眉淡淡一笑,搖頭,“事情已經逼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想和迦若好好再談最後一次——不然阿靖或許真的會死。”頓了頓,病弱的人扶著門扉看向轉瞬間已經烏雲密佈的天空,靜靜吩咐了最後一句:“碧落,替我看顧好這裡的弟子,還有紅塵。……明日日中我必定回來。”

  然而,終歸還是頓了頓,聽雪樓主加了一句話,眉目沉鬱:“如若靖姑娘返回而我卻未歸,此後聽雪樓上下須聽她一人之令;如果…如果我和靖姑娘都未回——那麼,在帶人馬返回洛陽之前,這邊就由你全權定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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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是忽然間下起來的——雖然陰雲已經在靈鷲山上空積聚了許久,隱隱有驚雷下擊,然而孤光心裡卻知道、真的要下雨只怕要到天黑才是時候。

  可是,陡然間,雨就提前洶湧而下,白茫茫的氤氳在天地間。

  “是迦若。”看著窗外的雨氣,青衣術士喃喃自語了一句,明白這是祭司召喚來的風雲,眸中不知是什麼樣的表情——羡慕,抑或嫉妒?然而孤光只是負手看著窗外,忽然間眼神一亮,伸手出窗外,一招,半空中有幾乎看不見的白光一掠而入,停在他手心。

  仔細看了一下身邊是否有弟子跟從,拜月教的左護法攤開手心來,看見了裡面一隻小小的紙鶴——那片紙並不大,可紙鶴卻折疊的很精緻,依稀還有香氣。在接觸到那個紙鶴時,青衣術士驀然一怔,憑著幻力遙感,眼前閃過一個藍衣少女的影子——哦,該是她…該是她折的紙鶴吧?

  “保護燁火。蕭。”

  只有短短五個字,卻是用黯淡的血色寫上去的。因為在雨中飛來,字跡已經洇了開來,雪白的紙上化開了淡淡的血色。

  孤光微微一怔,有些不相信的看著上面聽雪樓主的手書——看樣子蕭憶情又是病的不輕。何況,今天晚上他還要來靈鷲山上赴迦若的約——可這當兒上、居然會托這樣一件小事給他?

  舒靖容之事還沒有解決,如今迦若將她看守的更加緊了,不知道如何才能尋得機會——想到這裡,青衣術士眉間有煩亂的意味:該死的,機會倒罷了,最怕的是即使有了機會,那個奇怪的女子自己卻不肯逃走。

  怎麼…怎麼會昨日她不逃下山,反而自投羅網的去了神廟呢?

  這個舒靖容……這個號稱血魔之女、和蕭憶情齊名于中原武林的女子,她心裡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想法,才會放棄脫身的契機,反而直沖到白衣祭司面前?

  孤光皺眉想著,手指無意識的擺弄著那只紙鶴——

  燁火……燁火,大約是那些被迦若祭司扣押截留下來的聽雪樓人馬中的一員吧?對了,似乎也是龍虎山張真人門下的弟子——是弱水的師妹。

  青衣術士想起來了,忽然展眉笑了一下,搖搖頭:算了,既然是那個丫頭的師妹,就照顧一下也好……

  風聲雨氣中,靈鷲山上一片淡淡的青白色,空幻如夢,連那些紅蓮都不見了,躲入水中。眼前無邊無際的白茫茫,陡然間仿佛給了他某種不祥的預感——仿佛這天地,已經到了末路。

  忽然間,孤光手指迅速一搓,手指間燃起淡淡的火光,那只紙鶴瞬間化為灰燼。

  ——有一襲白衣,從祭壇上飄然而下。

  迦若。

  白衣祭司一個人從神殿出來,在雨中沿著湖邊獨自行來,髮絲白袍在雨中飛揚,恍然間,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個人孑孑而行。披髮長歌覽大荒。

  孤光站在自己的精舍窗前,看著迦若沿著湖邊從遠處走來——大祭司今日似乎有什麼心事,走得很慢,低頭看著腳邊的湖水,那一注碧水在雨雲中神光離合。

  孤光怔了一下:沿湖的那條道路,除了教主和祭司不允許任何人走——哪怕是左右護法都不許靠近。其實,那個開滿紅蓮的小湖,不過是處理對月神不敬的人屍體的地方吧?像山陰裡、墓葬多了就積聚了陰氣一樣,只要有鎮得住它的東西——比如神廟在,又怕什麼呢?難道會有複生的白骨?

  為何…為何祭司每次看著湖水的神色,都是敬畏而深思的?

  青衣術士有些不解的,看著迦若俯下身去,仿佛要從水中掬起什麼,手指迅速探入水面,然後瞬忽抬起——嗤啦啦一聲輕響,從風裡傳來,孤光瞠目結舌的看著、看著有什麼莫名可怕的東西從湖水下轟然躍起,追逐著祭司的手指噬咬!

  雨密密的下著,那些從未見過的無形怪物咬住了迦若的手指,然而祭司並指點出,仿佛風裡有痛苦的嘶喊,那些追逐噬咬的惡靈陡然化為一陣白煙散去。

  孤光怔怔看著這奇異的一幕,那些惡靈雖然灰飛煙滅,但是那種陰邪之極的靈力依然在空氣中激蕩,令他暗自心驚——那是、那是什麼樣驚人的力量埋藏在聖湖底?!



  雨中,白衣祭司在湖邊獨子站了片刻,凝望著煙波四起的湖面,仿佛想著什麼重大的事情。終於,迦若再度俯下身去,從懷中取出一隻銀色的小瓶,在湖上舀了小半瓶水,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瓶子擰緊,貼上封印。

  然後,仿佛知道孤光在遠處看著自己,迦若回過頭,對著精舍窗邊的青衣術士微微頷首。

  孤光想要避開已經來不及,只好迎上祭司的視線,同樣頷首致意。

  不見迦若如何舉步,只是一瞬,那一襲白衣已經沿著湖邊近了數丈,雲層陰鬱,如鐵般的壓著靈鷲山,沉沉欲墜。然而蒼茫天地之間,一襲白衣飄搖,空靈的如非實形。

  青衣術士的眼裡,驀然閃過難以掩飾的敬慕和震驚——那是怎樣的無上靈力。

  “孤光。”出乎意料,迦若卻是直接走向他的窗前,雨絲依然密密而下,大如青錢。然而祭司衣襟上沒有一點濕意,迦若似乎是心裡有了什麼決定,逕自走到這個平日素來不大交往的同僚面前,頓了頓,忽然做了一個令人詫異的舉動——

  “這個給你。”白衣祭司反手,從額環上取下鑲嵌的寶石,托在手心裡,送到左護法面前,“你拿著月魄——以後,這裡,希望你能好好守著。”

  迦若的眼睛,看向蒼茫一片的月宮,裡面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神色變幻。

  孤光怔住,看著蒼白手心裡那一粒殷紅如血的寶石——凝聚了月華、號稱拜月教三寶之一的月魄,訥訥片刻,搖頭笑了起來:“祭司大人,今夜之戰未行,就這般不求生、先求死,可不是什麼吉兆啊……”

  “呵。”迦若也笑了一下,將月魄握在手心,負手看天,眼神寂寥,“求死?那也要有死可求才好。”

  “你心底還有‘善’的存在,這很好……是上窺天道的奠基之處。”白衣祭司不再多說,只是回過頭,看著孤光,將月魄扔在他青衣的衣襟上,“我知道你渴望擁有力量……你術法上的天賦也很高,只可惜機緣不夠——這塊月魄不正是你所需要的麼?”

  孤光的手微微一震,不易覺察的垂下眼睛,掩飾住自己的內心——他自信祭司是無法看到自己內心的……然而,迦若對於他的想法、又知道得有多少?

  他知道自己想借助蕭憶情的手、來吞噬他繼承他的力量麼?

  可是,為什麼一貫交情淡漠的迦若、如今卻要親手將象徵祭司身份的月魄交到他手上……他這算什麼?死戰前夕的最後囑託?

  雖然,清輝死後,拜月教除了祭司以外,已經沒有人比他擁有更強的力量——如若今晚迦若一去不回,那麼拜月教的實際大權必然要落到他手中,可是……對於他而言,對於這些的熱情,遠遠不如對於得到力量的意願那麼強烈。

  “我留下了手諭在神殿裡,安排好了一切——總而言之,如果沒有我在,拜月教的一切,就拜託你了。”

  青衣術士還沒有出言說什麼,等撿起那顆跌落在衣襟上的寶石,抬頭看去,迦若身形已經遠在數十丈之外。

  雲沉沉壓在靈鷲山上,天青地蒼,風雨飄搖。

  空茫一片之中,只有那一襲白衣如風般遠去。

  孤光的心裡,陡然泛起說不出的複雜心緒,用力握緊月魄,心念轉如電。

  ――――――――――――――――



  “稟大人,她不肯吃東西。”回到白石屋,剛一進去,就聽到匍匐在地迎接的子弟中,有一個女弟子怯怯稟告。白衣祭司看了一眼連接幾個託盤上毫無動過的飯菜,眉頭微微蹙了一下,卻只是揮揮手,示意退下。

  弟子們不敢抬頭看祭司一眼,膝行著倒退而出,闔上門。

  空曠的白石巨屋裡,忽然安靜的連風的聲音都能聽到——安靜的似乎空無一人。

  然而,這個房間裡確實是有兩個人——除了白衣祭司,還有一個在神龕前垂首靜默坐著的緋衣女子,一動不動,宛如雕塑。

  “真有些後悔將所有都告訴了你……本來以為,聽雪樓靖姑娘應該可以承受的。”迦若在那個沉默的女子面前俯下身來,歎息著,看著她無表情的臉,“但是,看來青嵐的頭顱對你來說,還是太大的刺激吧?”

  緋衣女子依然沉默,垂首定定看著臂彎中那張微笑的臉,眼神仿佛一直沉浸在遙遠的地方,渙散恍惚,對於身外一切恍如不聞。

  牆壁上那個破碎的神龕空空蕩蕩,宛如一隻陷入的黑色眼眶,空洞茫然地看著她。

  “當神已無能為力”——那一行字,已經支離破碎,上面暗紅色也已經消退。這句話,該是當日青嵐用盡了自己的力量,卻無法保護師弟和她離開南疆——神的眷顧已經無法再指望,所以,他才選擇了和魔交換契約吧?

  如果神已無能為力……那麼,便是魔渡眾生。

  怔怔看著那個神龕,剛撬開神龕時那血污漫溢的幻象也不復存在——然而,她卻依然覺得自己坐在一灘無邊無際的血污中,滿目的只是血紅、血紅、血紅……

  站在鋪天蓋地的鮮血裡,一個孩子用有些憂鬱飄忽的眼睛四顧,忽然間,對著宛在血中央的白衣少年伸出冰冷的小手,怯生生的喚他。

  然而,眼前忽然模糊了——血!鋪天蓋地的血,忽然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瞬間蓋住了眼睛!白衣少年溫和隱忍的笑容陡然消失,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滿目的血紅、血紅……在滿天的血腥中,他茫茫然的張開手,向四方探著,想抓住一些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

  什麼……什麼都破滅了。眼前的婆娑世界,宛如被紅蓮烈焰焚盡,空寂如死,散如飛灰。

  青嵐……青嵐。青嵐哥哥。

  她茫然四顧,低下頭去——忽然間,看到了那張熟悉的笑臉。

  他的頭顱安靜地靠在她臂彎裡,蒼白的臉,漆黑的頭髮,平靜從容。

  她忽然間失聲驚叫出來,掩住了眼睛。

  “想不到你居然會變成這樣……”看著緋衣女子呆滯潰散、乍驚乍喜的神色,迦若眼睛裡閃過的是複雜的光,歎息。他的手指抬起,從房內案上拿起一柄白綾裹著的劍,抽出看了看,緋紅色的光芒閃電一樣照入他眼裡,他忍不住再度歎息——連生死不離的血薇被拿走、都毫無知覺了麼?

  “你聽見我說話麼?”雖然對方對於自己的存在視若不見,白衣祭司還是堅持著和對方說話,忽然間出手連點,解開了她被封住的經脈:“現在你都和廢人沒兩樣了……困住你還需要這些麼?”

  俯身看著緋衣女子,迦若眼神裡是冷厲的——然而仿佛冰川下的河流,暗底湧動的是說不出的悲憫痛楚。頓了頓,祭司錚的一聲,將血薇劍抽出一半,看了看,然後歸入劍鞘,對著木無反應的人說出了一句話——

  “今夜,我要用你的血薇,殺了蕭憶情。”

  “你聽見我說話了麼?——冥兒,靖姑娘——無論怎麼稱呼都好。”

  “今夜,我要用血薇去和聽雪樓主對決——你的血薇在我手上,你作為最重要的人質押在拜月教——作為牽制那個人中之龍的無形的線,讓他根本不敢對我動手。”

  “高手過招,生死一線——即使力量本來在伯仲之間、我如今也有把握勝過他。”

  “聽見我說話了麼?——我,要用你的血薇,削斷蕭憶情的咽喉。”

  極慢極慢地,白衣祭司俯下身來,注視著阿靖,說了那幾句話,看到她依然只是怔怔注視著那個死去的微笑的頭顱,迦若微微蹙眉,冷冷的說了最後一句話——

  “至於你……就抱著這個終將會腐爛的人頭,去懷念你的青嵐吧。”

  ―――――――――――――――――――――――



  雨依然在下,然而天色已經昏暗了。

  長衣當風,髮絲如縷,負手站在靈鷲山最高頂上看過去,上呼者蒼,下俯者莽。天地之間,風雨如嘯,仿佛萬物皆空,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他在山巔想起了一個人的眉眼……可惜,人已不在身邊。

  夜色如同墨一般潑灑下來,重巒層林盡染,他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白綾裹著的劍,眉間陡然不知閃過什麼樣的表情——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山徑上空空的足音。

  祭司抬起頭來,看了看烏雲密佈的蒼穹——雖然遮擋住了視線,然而俯仰天地間的他、依舊能看見天穹背後的星斗。

  “正好二更——蕭樓主來得真準時。”微微笑著,收回仰望蒼穹的視線,笑了一笑,臨風回首,看著石徑上拾級而上的白衣人,迦若驀然閃電般回身,劍光如同匹練般劃出。

  打著烏竹傘從山下獨自上來的白衣公子一直在微微咳嗽,聲音迴響在空山,然而,那樣病弱的人對著猝及不妨的襲擊,反應依舊快得驚人——在劍光流出的刹那,他已經點足掠起,擦著劍尖向外飄出,身形飄忽詭異不可言表。

  “好!”迦若深色的眼裡閃動針尖般的冷芒,手中劍卻是接二連三刺出,劍尖上吞吐出奇異的淡藍色光芒,蕭憶情手腕一轉,將傘橫擋在前——嚓的一聲輕響,二十四骨的烏竹傘片片碎裂。聽雪樓主眼神也是冷肅的,手指一動探入袖內,然而看見從白綾包裹中破空而出的劍光,臉色卻是一變。

  “你敢拔刀,她就死!”看到了對方的動作,白衣司忽然間冷笑起來,厲叱,手中的血薇劍淩厲不容情,招招奪命,“血薇在我手裡——她在我手裡!我設了禁忌之咒,夕影刀出鞘,她就會死!”

  兩句話之間,蕭憶情已經接連被逼得退開三丈,血薇劍連續三次劃破他的衣衫,逼得他不停步的沿著石徑後退。他的眼裡已經凝聚了殺氣——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能夠逼著聽雪樓主這樣連退十步!

  然而,再一次擦著劍鋒退開時,看到眼前那把熟悉的劍,他的手反而鬆開了袖中的刀。

  血薇……血薇,在迦若手裡。

  禁忌之咒?他不能拔刀……只能退,不能拔刀!

  “告訴你,昨日,是冥兒自己不肯下山回聽雪樓去——”一輪快如疾風閃電的搶攻,手持血薇劍的祭司眼神冷漠譏誚,劍上縈繞著他召喚而來的惡靈,發出詭異如哭的聲音,帶著淡淡的藍光,斬向眼前空手不住倒退的聽雪樓主人,“她不肯……今天,我已解開她穴道讓她自己走動——但是她知道我要來這兒殺你、卻不肯來這裡……”

  “嗤”,一聲輕響,心神微微一亂,蕭憶情行雲流水一般的身形一滯,血薇劍終於在他左臂上劃出一道傷,血染紅了白衣。

  劍上纏繞著的惡靈聞見血腥味,陡然激動,發出嘶喊,藍光更盛。

  “對於冥兒來說,青嵐更加重要——那是無可取代的……”控制著血薇,操縱著惡靈,迦若額環下的眼睛是冰冷的,手上絲毫不緩,疾刺蕭憶情左頸,“你遇見她晚了七年……那已經太晚了。如果你在她十三歲的時候遇見她就好了……”

  “錚。”忽然間,一直只退不進的聽雪樓主忽然出手,雖然沒有拔刀,卻驀的出指彈向劍身。刺向頸中的血薇陡然震了一下,反彈開來。劍身上縈繞的怨靈被指風所激,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嘶喊,有幾縷已經飛散消弭。

  “放了她!”直退了十丈,蕭憶情冷冷斥問,聲音裡有按捺不住的激動,讓他微微咳嗽起來,“咳咳!你、你待如何才能放了她?!”

  說話之間,血薇劍又已經連接刺到,心煩意亂之下,惡靈們淩厲的反噬逼得他血氣翻湧,然而,他的手在袖中握住了刀柄,卻依舊沒有拔出來——

  你敢拔刀,她就死!

  從來沒有哪一句話,能對於聽雪樓的主人形成那樣大的壓力和禁錮,手心滲出了微微的冷汗,然而,夕影刀就在手中,血薇劍招招逼人奪命,他卻始終不能拔刀一寸。

  又是退出三丈,只退不還手之下,蕭憶情已經連遇險境。

  “唰”的一聲響,劍風擦著他的臉過去,在蒼白的頰上劃出一道血口,血流覆面。

  然而,手緊了緊,手心刀柄已經溫熱,他依然不曾拔刀。

  “她甚至不想回聽雪樓——只是為了一個要腐爛的頭顱而已!即便是那樣,你還是不拔刀?”眼裡微微透露出異樣,看著左支右絀的對方,迦若忽然冷叱:“你真不拔刀?你不要命了?——要知道人命可沒有什麼能夠交換的!”

  “咳咳……自然是。”凜冽的劍風中,勉強壓下的病症突然猛烈發作,蕭憶情臉色蒼白,咳的說話都斷續,足尖連點,避開劍芒,然而聽雪樓主的話卻是一字一句不容置疑,“所以……就算我決定在此送命,也不是為了交換什麼!”

  血薇劍忽然一顫,流利淩厲的緋紅色光芒頓了一下,迦若眼色忽然改變,劃出雪亮光芒的劍陡然間凝固成靜止,白衣祭司頓住了手,仿佛從未拔劍過。

  “說得好!我總算聽到了一個理由。”迦若驀然微笑起來,收劍,下垂指地,陡然間眼睛裡帶著敬意,對著眼前的聽雪樓主微微一躬身,“不愧是聽雪樓主……請原諒我方才的冒昧。”

  劇烈的咳嗽中,蕭憶情也是微微彎下了腰去,然而,他眼裡的驚詫還是流露了出來,反而更加用力的握緊了袖中的夕影刀:“咳咳……理由?什麼理由?”

  “你們被稱為人中龍鳳的理由。”迦若額環下的眼裡,陡然掠過說不出的複雜神色,似是悲涼,又似歡欣,帶著這種悲欣交集的神色,祭司莫名歎了一口氣,抬手扶著額心上那已經空了的額環,“這也是…我給自己的理由。”

  頓了頓,仿佛忽然間殺氣完全不見,拜月教大祭司收劍歸鞘,忽然間長袖卷起,將血薇遠遠送向聽雪樓主手邊。蕭憶情咳嗽方定,下意識伸手接住,“錚”的一聲入手扣緊,他低頭看著這把阿靖隨身不離的佩劍,眉間神色憂心重重。

  “沒有什麼禁忌之咒——我信口說的。”迦若看見他眉間的憂色,溫和地出言分解,“我怎麼會對冥兒施用術法……她現在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所以來不了這裡——蕭樓主,老實說,今晚我約你來這裡不是為了你死我活對決,相反,而是……”

  他頓了頓,仿佛思考了一下,終於凝重的一字一字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



  天已經黑了,一名弟子進入白石屋裡,給祭司的房間點上燭火。房子裡黑洞洞的,死寂無聲——那個在這裡關了好幾天,一直失魂落魄的女子,只怕還呆呆的抱著人頭在內室裡枯坐著吧?連著兩天沒吃東西了……一個嬌怯怯的女人家,怎麼熬的住?

  弟子用火絨點燃蠟燭,執著燭臺進入內室,想收拾晚飯時送進來的託盤——然而,看到桌上託盤裡的食物居然被吃了大半,負責看守的弟子不由吃了一驚。

  他還沒有抬頭,忽然咽喉就被人卡住,窒息得眼前發黑,手一軟,燭臺噹啷啷掉在地上。

  “怎麼了?”聽得動靜,外間的同門驚問,湧入。

  那只手放開了他的喉嚨,點了他麻穴,將他踢開。然後,那名弟子只聽得腰間長劍倉啷一聲,躍出劍鞘——昏暗的火光中,劍身反射出雪亮的光、投射在女子蒼白憔悴的頰上。

  “都滾開!誰敢攔我誰就死!”緋衣女子看著外面搶入的拜月教子弟,眼裡驀然煥發出寒冷的殺意。



  雨還在繼續下,將整個天地籠罩在漆黑的簾幕內。

  靈鷲山上,風雨如嘯,仿佛黑黝黝的密林中有無數野鬼山魈跳躍著歡呼。

  然而,在石徑上交談了良久的兩個人,衣襟上依然沒有絲毫的濕意——仿佛有看不見的傘打開在他們頭頂,那些密集的雨絲落到上方、就被阻住。

  蕭憶情看著手中那個銀色的小瓶,眼睛深不見底,不知道他心裡想著什麼——不錯,那是聖湖的水——雖然只是一小瓶,然而一拔開瓶塞,就能感受到強烈的怨念和邪力。

  那麼……一整片湖水,又該是會聚成了一種什麼樣可怕的力量。

  “這就是我所懼怕的東西……”看到聽雪樓主沉吟,白衣祭司的視線投注在銀瓶上,眼裡神色是敬畏的,神色慎重,“你身上流著侍月神女的純血,是月神的半子啊……別人未必明瞭,但是你該能洞察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那麼……這真的是你的決定?”沉吟著,蕭憶情蒼白的臉上淡定如常,然而眸底神色瞬息萬變,想起祭司方才那樣長的一番話,手指居然有些微的顫抖,“連你…都畏懼麼?”

  “是。我的力量不夠,所以才要求你助我一臂之力。”迦若臉色肅穆,回看著山腰中燈火點點的月宮,和那一片已經隱入夜色的湖水,眼神中有痛苦之意,“那裡的力量太強了……幾百年了,多少人啊——你的母親,青嵐……那些魂魄都被拘禁在湖底,永不能解脫,凝聚成的是什麼力量?”

  聽到“母親”兩個字,聽雪樓主的手一震,順著祭司的眼光看下去。

  許久,蕭憶情的目光才停留在迦若臉上,忽然苦笑,搖頭:“你要我怎麼相信……這事情太詭異了。你究竟是誰?我得到的資料裡、一直以為你是青嵐……可是,真正的青嵐居然十年前就死了!?——太不可思議。”

  迦若的手按在心口上,仿佛壓住了什麼翻湧而出的東西,臉上也有苦笑的表情:“那些邪術,能讓這些不可思議的事現於世上——真是罪大惡極啊……那湖水不是湖水、而是幾百年來流不盡的血!——總有一天,會脫出控制,讓一切成為劫灰。”

  “那末,你是要我按你的計畫、助你一臂之力?”聽雪樓主的眼睛裡陡然閃過一絲雪亮的光,看著眼前白衣臨風的大祭司——這,居然是個活了幾百年的怪物?蕭憶情的眼底有說不出的複雜神色,緩緩握緊了銀瓶:“真是想不到……那就是你的要求?”

  “是,那是我第一次‘求’人。”迦若頷首,微微笑了起來,然而眼裡神色卻是誠摯堅定的,“明河必不肯認同我的做法,所以我暫時困住了她——蕭樓主,這天地之間,只有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阿靖在你手上——無論你這番話是真是假,我其實都無推辭的餘地。”聲音是深思熟慮後的冷醒,然而說到那個名字時,聽雪樓主的聲音依然出現了難以察覺的微變。

  “你看看山下的路上,你或許會相信一些。”迦若的眼睛本來是一直看著月宮的,此時忽然微微閉了閉,不知掩住了什麼樣的神色,然而說話的時候唇角卻是帶著奇異的笑意。

  蕭憶情順著他的手指看向月宮通往山頂的石徑,忽然間手一震,銀瓶失手跌落在地上。

  “她來了。”迦若的眼睛重新睜開,然而眼裡的笑容卻是悲欣交集,看著昏暗燈下那個急急拾級而來的緋衣女子,“她終於還是能放下青嵐而為你拔劍的……那就好。”

  他回看聽雪樓的主人,看見對方也在刹那間流露出不可掩飾的震驚欣喜。看著那一襲緋衣,蕭憶情的手忽然顫的厲害,心肺都再度糾在一起,壓抑的咳嗽起來,感覺肺裡的血腥氣一陣濃一陣淡的湧出。

  “人中龍鳳……果然都沒有讓我失望。”迦若微笑著,微微彎下腰,似乎有些苦痛地按著心口,眼裡的神色、即使是聽雪樓主也是看不懂的,“那個死訊延遲了十年才傳到她耳裡……然而,因為有你在、終究還不會成為難以承受的噩耗。青嵐如果知道了該很高興吧?”

  頓了頓,仿佛生怕蕭憶情再問下去,祭司看了看急速往山巔掠來的緋衣人影,忽然從聽雪樓主手中拿過血薇劍,“錚”的一聲插入山頂土中。

  “我們先走吧。”血薇劍在地上微微搖晃,幻出清影萬千,方才刺傷蕭憶情後的血沿著劍刃緩緩流下,滲入土中。看著山道上掠來的女子,迦若在雨裡驀的開口說了一句。

  聽雪樓主怔了一下,然而看到依然無恙的阿靖,臉上的神色卻是舒展開來——無論如何,至少有一點確定了,阿靖沒有事——那便是目下最重要的一點了。

  既然迦若做到了承諾的,那末,如今他便要履行自己的諾言。

  在趕來的人走近之前,山巔上兩襲白衣雙雙隱去,沒入夜色,只餘緋紅色的劍在雨中微微搖曳。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22
本帖最後由 walter727 於 2010-3-22 15:29 編輯

拜月教之戰•魔渡眾生篇(15)

  蒼白秀氣的手指,卻仿佛蘊含著驚人的力量——將那個天下只有月神純血之子才能轉動的天心月輪,一寸一寸的轉動。

  月輪上有刻痕十二,然而,每轉過一道刻痕,都似乎用了極大的心力。

  連聽雪樓主那樣的人,眼神裡都流露出竭盡全力的孤狠和凝注。

  身上只有一半的血統,所以,要打開這個天心月輪,另一半的力量只能倚靠他本身的武學修為——將幾乎是十二成的力量都凝聚在手指間,蕭憶情蒼白的手指幾乎要扣入玉石的轉輪上,強自壓制著動用真力而引起的胸臆間不適,一分一分的轉開了月輪。

  當月輪的刻痕轉過第六宮的時候,極遠極遠的地方隱約傳來一聲輕微的“吱呀”——然而這個極其細微的聲音,卻讓一直站在神殿門口遠眺的白衣祭司猛然間全身劇烈一震!

  “開了。”迦若站在高高的祭壇上,看著湖面,忽然間低低說了一聲。

  仿佛是回應他這一句話,鋪天蓋地的水聲忽然間以想像不到的聲勢漫了過來!

  仿佛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將祭壇上孤零零站著的白衣祭司湮沒。

  ——那是聖湖的水閘第一次被打開,湖水傾瀉入地底的聲音。

  那些禁錮死靈的湖水,幾百年來第一次被排入地底。

  隨之而起的,是那些歡呼著、尖嘯著從幾百年黑沉沉湖底牢籠裡騰空而起的死靈們,掙離水面,在半空瘋狂的舞動飛竄,恍如紅蓮烈火當空燃燒。聖湖的水在流動,劇烈的往地底奔湧,那些死靈浮出水面,先化為紅蓮,然後紛紛掙脫了水的禁錮,在空氣中呼嘯著來回,發出火一般的亮光。

  空氣仿佛陡然凝結,有無形的力量彌漫著,連天上下落的雨絲都被逼得無法墜落!

  惡靈升騰而起,飛躍狂舞於空中,氤氳如霧氣,有一片一片蒼白的灰燼,從天空中飄落。無根無本,無始無終。

  天地間空茫一片,仿佛世界的末路,洪荒的盡頭。

  轉過第八宮後,蕭憶情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仿佛胸臆間翻騰的血氣終於無法壓抑,沖出了咽喉。他咳得俯下身去,然而手指卻依然死死的握住那個轉輪——他咳出的血濺在月輪上,忽然間,天心月輪竟然微微亮了亮!

  月神之血浸潤了它,這個拜月教最高聖物仿佛得到了什麼祭奠,轉動的艱澀緩和了不少。

  “海天龍戰血玄黃,披髮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驀然,站在門口看著聖湖的白衣祭司嘴裡,吐出了這樣的四句口訣——聽雪樓主聽得那樣的詩,眼睛驀然微微一涼:那是白帝門下的不傳之秘——當年高夢非窮途末路下,聽過他念起這首詩,然後長笑拔劍自剄。

  “我去了。”——看到紛紛逃逸的惡靈在夜空中狂歡跳躍,知道它們一時喧鬧後便要四散逃入陽世,只怕從此再也無法控制,白衣祭司不再遲疑,對身後的聽雪樓主出言。頓了頓,緩緩道:“接下來的事,就拜託你了。”

  蕭憶情的手一震,他答不出話來,只是咳嗽著,從月輪下直起身子看迦若。

  漫天的劫灰紛揚而落,迦若站在祭壇邊上,手指間的血不停地流,卻不曾回頭看這邊一眼,白袍如風一般飛揚而起。

  “咳咳……儘管放、放心。”蕭憶情終於掙扎著,吐出了一句承諾。

  然而,即使是聽雪樓主,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也掠過了深切的悲憫和震撼——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月黯星隕,一天劫灰,相送兩人衣冠皆似雪!

  “好,好!——”迦若點頭,忽然看著天空,大笑,“有聽雪樓主這句話,天下何事不可放心?生死均可相托,信君必不相負!”

  他忽然一揚手,手中本來提著的白袍前襟飛揚而起。再也不回頭,白衣祭司從神殿高高的祭臺上拾級而下,走入漫天的劫灰中,那是義無反顧的堅決的步伐。

  蕭憶情不再看離去的祭司,他的手指再度用力,一分一分的、將那個天心月輪打開。

  身體裡的血似乎要沸騰起來,沖出胸腔——他知道那是自己強自冒犯拜月教聖物、而讓體內流著的並不純粹的月神之血悖逆,引起了纏綿入骨的惡疾復發。然而,既然答應了迦若、就算是背天逆命,他也要拼著畢生所擁的力量,將這個轉輪打開!

  已經轉過了第十宮,地底水閘已經大開,站在祭台最高處的神殿裡,他都能聽到底下聖湖裡洶湧的水聲——那是幾百年來,第一次被排幹的湖水!

  將那些沉睡的凶靈統統驚起,將那些幾百年來的怨毒統統釋放——

  迦若和他……究竟在做的是什麼樣可怕而有死無生的事情?

  然而,一諾如山重,生死俱為輕。何況是身為聽雪樓主的他,和拜月教大祭司的擊掌誓約。無論緣起是為了什麼,這個約定,一定要盡他所有的力量來守住。

  更何況,在這個誓約裡,有著讓他心神震撼的東西。繼承聽雪樓、拓地萬計,在中原武林馳騁睥睨的他一直有著自己的抱負和理想,也知道那樣的信念對於支撐著血戰前行的人來說是什麼樣的意義——所以,如今的他,才能那樣深切的瞭解如今迦若以身相殉的深意。

  “迦若……”忍住胸臆間仿佛要割裂的痛苦,蕭憶情緩緩將月輪轉向最後一個刻度,陡然間,嘴裡吐出一聲深沉的歎息。



  然而,此時空氣中的聲音忽然變了!

  那些歡呼著,尖叫著狂喜著的惡靈們,猛然間一齊爆發出奇異的狂嘯——仿佛憤怒,又仿佛驚喜——仿佛驚雷下擊,整個靈鷲山都能聽到那些死靈們的歡呼。

  那是因為它們聞到了迦若手指間的血氣,注意到了白衣祭司正在走離神殿。

  最後一步,是這樣毫不猶豫地跨出的——明明知道一旦脫離開了月神殿的範圍,得不到神力庇佑就會被滿天紛飛的巨大陰靈吞噬,然而,迦若從最後一級臺階下邁下,依然從容而堅決——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遠遊。

  空氣中有風猛烈的迎面吹來,那是惡靈們感覺到了祭司體內的靈氣的吸引,瘋狂般的洶湧撲來。那樣駭人而巨大的力量,攪起了天地間的旋風。

  它們紛紛聚集,對著祭司沖過去,發出可怖的尖嘯。

  幾百年了……這些聖湖下的白骨們無法解脫,被歷代祭司操縱著、奴役了數百年,它們心裡的怨毒已經變得讓世間所有萬物都變色——第一次脫離控制,而且又見到了拜月教的大祭司,死靈們瘋狂起來,撲上去噬咬。

  然而,面對著前方洶湧而來的怨靈,迦若的腳步反而陡然加快,往著聖湖中沖去!

  劫灰紛卷而來,漫天漫地。

  可怖的灰白色在瞬間湮沒了白衣祭司的身影。

  餘下的那些無法擠入核心的死靈,在半空盤旋,焦急的叫囂著。而灰白色形成了一個凝聚的核,核心裡那些死靈在歡呼,血色從劫灰裡紛揚出來,彌漫在空氣中。

  然而,那個凝聚的核一直在移動,往著聖湖方向奔去。

  那些得了甜頭的死靈哪裡肯放棄到口的美味,祭司的血和靈力刺激得它們發狂,爭搶著圍著迦若噬咬,緊緊跟著他的腳步。

  已經看不見祭司的身影,濃郁的灰白色包裹了他,然而,在他走過的地面上,血色如同鮮花灑落——那些無法湊上去咬一口的死靈們迅速聚集過來,在地上的血跡邊盤繞,將那些血一一吸入,一邊發出刺耳的尖叫。

  在這樣狂亂而震懾的局面中,蕭憶情蒼白著臉,眼神冷定的、將天心月輪轉向最後一宮。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外邊怎麼了?”陡然間,神殿深處有個聲音隔著門叫起來了,驚惶而絕望,“迦若?是迦若麼?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快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紫檀木的門後面,那個女子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是拜月教主麼?他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親、他的表妹?——蕭憶情咳嗽著,胸中翻湧的血氣讓他幾乎無力握住那個沉重的輪盤,然而他眼裡也微微有了閃亮的光芒。

  “你在幹什麼?迦若,迦若!回答我……你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啊!”女子的聲音繼續在裡面呼喊,仿佛意識到了什麼,漸漸由驚慌轉為絕望,“你、你為什麼要制住我?你要做什麼我肯定不答應的事?……說話!說話啊!迦若!”

  外面的惡靈們在歡呼,在沸騰——祭司的血是如此誘人,讓那些壓抑了數百年的惡靈欣喜若狂。迦若走動的速度已經明顯慢了下來,他已經走下了快要排空水的聖湖底,那些怨靈們圍繞著他,一路噬咬搶奪著,凝聚成灰色的核。

  劫灰還在漫天紛卷而下,湮沒了天地和明月。

  天際已經透出了微微的薄光——已經過了三更很久了。

  拜月教主絕望的驚呼和死靈們瘋狂的尖嘯同時在耳邊縈繞,入耳驚心,然而蕭憶情只是鐵青著臉,毫不猶豫地、將月輪轉向最後第十二宮、一分分全部打開。



  “迦若?迦若!?——”在轉輪指向最後一個刻度時,漫天的喧囂聲中,忽然從祭壇下傳來一個女子的驚呼聲。

  那聲音入耳,神廟裡一直冷定如鐵的聽雪樓主,臉色驀然微微一變。

  他閃電般的回首望向神殿外、那裡,滿天劫灰紛紛揚揚,蒼白的灰燼中,一襲緋衣如同薔薇般盛開,劍光縱橫,一眼望去、驚豔如灰上之珠。

  那個緋衣女子顯然是一路殺開那些惡靈才來到彌漫著陰毒力量的聖湖邊的,她一邊揮劍不斷逼退那些纏繞過來的惡靈,一邊不可思議的看著聖湖裡那個翻翻滾滾的灰白色的核心,神色驚懼而急切。

  那裡,一襲白袍被洶湧的惡靈們圍攻噬咬,已經湮沒得再也看不見,唯有血色如同霧氣般飛騰,散入半空。

  “青嵐……”在看著不停移動的灰白色核慢慢的停滯、停頓,知道那個人已經被纏身的惡靈們圍攻得漸漸失去了奔走的力氣,阿靖的手驀然一顫,脫口低低喚了一句。

  忽然間,揮劍將一隻對她撲來的死靈斬成兩段,緋衣女子足尖發力,便是向陰氣最重的聖湖底下奔了過去,轉瞬也被濃厚的飛灰湮沒。

  “阿靖!”站在神殿裡看下去,一直冷定的聽雪樓主臉色也變了。

  “哢噠”,輕輕一聲響,天心月輪已經被轉到了最後的第十二宮。聖湖底下的水閘完全打開,湖水瘋了一樣的洶湧泄入地底,方圓不過一裡的小小湖面轉眼乾涸。

  湖底下露出了累累的白骨,縱橫鋪就,在漫天劫灰中看去,是黯淡的慘白一片。

  那些圍著迦若噬咬的惡靈們,敏銳的感覺到了有什麼外人進入聖湖,瞬間有些微微騷動起來,在週邊的一些惡靈無法搶上去撕咬大祭司,登時轉過身來、向著那個居然敢大膽闖入禁地的緋衣女子撲過去。

  灰白色的內核被這樣一擾,渙散了一些,迦若的身影顯露出來。

  大祭司全身的白袍已經變成了血紅色,肩、背、手、足上到處都是咬著他血肉不放的凶靈,一口一口咬下去,帶著無比的怨毒和興奮。他顯然已經耗盡了力氣,眼看著湖底水閘黑洞洞的門就在面前不遠,然而再也沒有前進一步的力量,只是任憑那些惡靈噬咬,用手支撐著鋪滿白骨的湖底,不讓自己倒下去。

  此刻,也看到了緋衣女子驀然的闖入,轉瞬被捲入蒼茫的劫灰——大祭司黯淡的眼裡陡然閃過焦慮的光,幾次要站起來、然而力量已經不夠。

  “蕭憶情!”陡然間,他想到了唯一相托的人,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大聲呼喚著這個名字, “蕭憶情助我!”

  遠處的神殿裡,聽到祭司呼聲的白衣人手指猛然一震,忽然間長長吐了一口氣——

  毫不猶豫地,蕭憶情忽然出手、青碧色的刀光從袖中如閃電般劃出,冷冽如蒼穹雷霆。聽雪樓主用盡了一生的武學造詣,一刀就將神殿上供奉著的天心月輪斬為齏粉!

  “轟”的一聲巨響,大地猛然間為之震顫。

  地底下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垮了,將整個靈鷲山都震得微微晃動。

  聖湖底下,那道由巨大玉石做成的水閘閘門失去了控制,顫了一下,猛然開始沉沉下落。

  “迦若!迦若!——外面怎麼了?你在幹什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紫檀木的門裡,拜月教主的聲音已經因為震驚而變得絕望,拼命嘶喊著,卻因為筋脈被封而無力做任何反應,只是在那裡一遍一遍、撕心裂肺的問。那聲音裡的急切和擔憂,讓聽雪樓主一貫冷漠的眼裡都有了微微的動容。

  “蕭憶情助我!”劫灰漫捲,白骨累累的湖底,那個白衣祭司被惡靈纏繞著,喚他的名字,聲音在靈鷲山空曠的天地間迴響,“——蕭憶情助我!”

  兩個人的聲音交纏著進入耳內,聽雪樓主眼裡的光如同冷電。

  一刀劈碎了拜月教數百年來供奉的聖物,他再不遲疑、隔空揮手,指風破空處紫檀木門被震開,門裡蒼白著臉嘶聲大呼的女子、看到站在聖殿裡的聽雪樓主,猛然間呆住,意外的說不出一句話。

  “神殿要塌了,快往遠離聖湖的方向走!”蕭憶情隔空解開了明河被封的穴道,冷然扔下一句話,轉身就向著乾枯的聖湖底掠去,身形迅疾如電。

  他的身形剛離開最後一級神廟臺階,那些遍佈空中的惡靈也同樣察覺到了,瞬忽間雲集過來,想撕咬開他的軀體——然而,仿佛感到了這個人身上有什麼懼怕的東西,那些惡靈嘶叫著,卻一時間不敢撲過來。

  他知道,那是他體內那一半所謂的“月神之血”。

  聽雪樓主的腳步絲毫不敢停頓,提起了一口真氣直奔湖底那一片灰白色最濃厚的地方,那裡,翻騰纏繞的怨靈們正在歡呼著享用百年難得的血肉盛宴。

  “樓主!”沖下湖岸的時候,他聽得阿靖在叫他,聲音裡帶著深切的欣喜和震驚。

  然而,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死靈羈絆著,緋衣女子不停拔劍刺擊,卻一時間無法走出半步,然而看到他安然的從神廟中出來,她的眼神卻是極度的欣慰和喜悅,脫口:“你沒事?我還以為……太好了!——”

  蕭憶情甚至來不及看她一眼,腳步也不敢有絲毫停頓,掠過她身邊,急促的向著被死靈們圍攻噬咬的白衣祭司方向奔去,眼裡的光芒凝重冷定。

  那是他答應過迦若的事情——無論如何,今日他一定要竭盡全力做到!

  他不敢再看阿靖喜悅的眼神,當此時、她這樣難得流露出的感情反而如針般刺痛他的心,連手指在刹那間都有些顫抖……她就在這裡、她就在這裡看著!看著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迦若、迦若,即使何其殘酷,但我答應你的也必無反悔。

  “蕭憶情……”看到聽雪樓主掠過來,那些惡靈們紛紛有些畏懼的退避,白衣祭司回頭看著,眼神裡陡然有輕鬆欣慰的光。血從他的每一寸肌膚裡洶湧而出,身上很多地方露出了森森的白骨——雖然感覺到了有人逼近,還有很多惡靈張開嘴咬著他的血肉,不肯鬆口。

  迦若卻是一動不動的任憑那些惡靈群起撕咬,仿佛一個沉入池底的誘餌。

  在蕭憶情過來的時候,他掙扎了一下,想站起來——然而連這樣的力量都已經不夠了,血流滿他的白衣,祭司的手指衰弱無力,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

  湖水已經完全被排幹了,晨曦淡漠中,可以看見黑洞洞的湖底閘門就在前方不遠處,宛如地獄張開了大口,吞噬著什麼。天心月輪已經被砸碎,閘門失去了控制,在本身的重量下沉沉下落,發出令大地震顫的聲音,一寸寸重新合攏。

  然而,他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了。

  “蕭憶情,助我一臂!”迦若回頭,對著身後趕來的聽雪樓主請求,抬起手。指尖的血如同葡萄般一滴滴下落,殷紅可怖,“助我!”

  蕭憶情閃電般掠到。兩人目光交錯,陡然間,聽雪樓主眼裡泛起晶亮的光芒。



  “好。”在漫天的劫灰中,聽雪樓主眼色冷冽,猛然間一聲清喝,已經搶到了他身側,在紛紛驚起嘶叫的惡靈中,夕影刀宛如清風卷起,迅疾無比、一刀斬落!

  刀鋒如電,帶著淡淡青芒劃過迦若肩頭,腔子裡的血忽然飛濺而出,頭顱被這一刀削斷、直飛而出,落向不遠處那個黑洞洞的地底閘門內。

  “樓主!你——!”緋衣女子瞬間驚呆,甚至忘了繼續拔劍護衛自己,手上的血薇錚然落地,喃喃脫口驚呼了一句後,猛然省悟過來,“青嵐!青嵐!——”

  一刀斬下,毫不容情。

  迦若的頭顱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沖天的血噴湧而出的刹那,聖湖上雲集的惡靈們陡然感覺到了無上的吸引和誘惑,沸騰起來,連圍繞著阿靖的那些惡靈都顧不得繼續留戀,紛紛一擁而上,追逐著那顆頭顱,搶奪那對於它們來說具有無上靈力的珍寶。

  頭顱不偏不倚地落入正在下墜的湖底閘門,後面那些惡靈洶湧追來,擠擠攘攘的叫囂著追逐噬咬,一直窮追不捨,灰白色越聚越濃,如霧般紛紛湧入那個地下閘門內。

  “青嵐!”眼睜睜的看著聽雪樓主揮刀斷首,白衣祭司的頭顱脫離身體飛出。緋衣女子嘶聲大喊,瘋了一樣的追過來,然而已經是來不及。

  眼看著那顆頭顱墜入了漆黑的深淵,她想也不想,便也向著快要闔上的閘門踴身一躍!

  “回來!”然而,手臂陡然被用力拉住。下意識的回頭,眼前是一雙冷漠如冰雪般的眼睛,冷酷鎮定,厲聲一字一字,“他已經死了!徹底死了!”

  阿靖猛然呆住,仿佛聽不懂對方這樣簡單的話一般,怔怔看了眼前的人一瞬。

  “他已經死了。”看著緋衣女子這樣空洞洞的眼神,蕭憶情重複著,聲音卻已同樣空洞。

  忽然間,她揚起手,用盡全力一掌打在他臉上!

  “你殺了他!……你殺了他!”再也無法忍受這樣劇烈的變化,緋衣女子仿佛崩潰般的對著眼前的人嘶聲大喊,眼神淩厲可怖,“你就這樣殺了他!”

  退了一步,聽雪樓的女領主錚然拔劍,一劍反擊。

  仿佛被那一掌打得呆住,聽雪樓主一時間竟毫無還手之意,直到血薇劍雪亮的劍鋒刺破皮膚,他才驚醒般的後退。然而已經來不及,那一劍刺入他胸口,隨著他的退開,劃出橫貫胸膛的長長劍傷,鮮血淋漓。

  然而蕭憶情蒼白著臉看著她,眼神冷漠如死。

  他始終沒有還手,只是點足退開,閃電般的退到已經下落了一半的水閘旁,看著最後一縷灰白色也已經追逐著祭司的頭顱進入地底,他忽然再也不管背後的血薇劍,回身背對著阿靖,用盡了全力橫掌擊在閘門巨石上!

  “轟——”大地猛然再度顫抖,巨石被那樣一擊也是震了震,轟然間迅速掉落下來。

  “青嵐!青嵐!”緋衣女子心神欲裂,撲過去,嘶聲呼喚。然而她手指接觸到的、已經是死死封住地底的萬斤閘門,上面密密麻麻雕琢著奇異的符咒——那是先代拜月教主寫下的、鎮壓禁錮一切陰魂的咒語。

  永閉地底。

  她的青嵐。迦若。拜月教的大祭司……就這樣隨著所有聖湖怨靈一起,永閉地底!

  緋衣女子終於沒有一絲力氣,手指扣著巨石,把全身的重量靠在上面緩緩跪了下去,頭抵住石頭的封印,沉默之間,忽然用頭猛烈的撞擊著、用手捶著石門,失去控制的痛哭。額上流出了血,順著雕刻滿符咒的巨石流下,縱橫可怖。她肩後縛著的匣子散落,輕輕一聲響,那個少年的頭顱滾落出來,依然是保持著溫和淡定的笑容。

  十年未變。

  一直以來都那樣冷漠驕傲的女子,就這樣在漫天的白骨劫灰中,毫無掩飾地失聲痛哭。

  轟隆的巨響繼續從高處傳來,巨石沿著臺階滾落下來——那是天心月輪被摧毀後、引起的神殿全面倒塌。一切都摧毀了……無論神力還是惡靈。今日,是清算所有罪孽的一天吧?

  那個從神殿裡奔逃出來的絕美女子完全沒有聽從蕭憶情的警告、往遠離聖湖的方向奔逃,反而逕自沖到了湖邊,目睹了方才慘烈的一幕,癱坐在聖湖邊上。顯然也已經沒有一絲力氣,明河甚至沒有哭,只是眼睛空空洞洞的看著前面的湖底——

  乾枯的聖湖一片雪白,那是無數的骷髏和骨架鋪滿了地面,帶著幾百年來不見天日形成的幽暗,那些骷髏帶著黑洞洞的眼窩、張大了口靜默地仰對蒼天,那凝固了幾生幾世的怨毒終於在一刻的盡情宣洩之後永遠平靜。

  最盡端處、那一道萬斤閘門死寂的封在那裡,阻斷了陰陽兩界。

  神殿還在繼續坍塌,不時有碎石落到她身上,然而明河毫不閃避,眼睛空空蕩蕩。

  湖底,累累灰白色的骸骨中,祭司沒有頭顱的軀體橫在那裡,然而腔子裡卻沒有多少血流出——仿佛身體裡的血、都已經被那些惡靈撕咬殆盡。離那個新倒下的屍身不遠,是少年溫和微笑著的人頭,面容一如十年前。

  天色已經微微透亮,淡藍色的光散落下來,那些蒼白的劫灰在光裡飄轉著,消弭毀滅。

  看著眼前這一切,仿佛也終於筋疲力盡,聽雪樓主蒼白著臉咳嗽起來,手指用力捂住嘴角,然而暗紅色的血還是淅淅瀝瀝灑落。

  迦若…迦若。我答應過的,總算還不負所托。

  我們都是能狠下心來的男人,彼此都能為了自己的想要的東西而不惜一切——但是,唯一牽掛的就是那些會為你哭泣的人。知道她們即使能洞徹過去未來、擁有舉世罕匹的力量,卻依然是個女子、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這樣慘烈的計畫——所以,你才會先下手制住了拜月教主吧?不讓她親眼看見這樣的一幕,那便是你所能做的最後的回護。

  然而,終究這一切、都還是不得不在我們最不希望看見的人的眼前進行——如今青冥這樣的痛哭、明河這樣的死寂,在幽冥那一邊的你、還能感覺到麼?

  你的心底,是否也會感到一絲的歉疚和絕望?

  原來,就算盡了全力,還是有些東西終究無法守護。

  



  混亂初起的時候,孤光下意識的和緋衣女子一樣、往神殿方向奔過去——然而空中彌漫的惡靈們在叫囂,盤繞在半空,一陣歡慶之後便蠢蠢欲動的開始攻擊起最末一些還停留在月宮內的拜月教子弟。

  天色剛剛濛濛亮,蒼白一片,天光穿透了那些漫天的劫灰射下來,在光影中,仿佛那些惡靈有些畏縮,但是幾百年的禁錮剛解除、它們依舊在狂歡中沸騰著,四處尋找可以吞噬的物件。

  弟子們四散奔逃,然而哪裡是那些百年惡靈的對手,在漫天劫灰中,不停地有呼號聲響起,空氣中有看不見的惡靈纏繞過來,肆無忌憚地噬咬。那些奔逃不及的弟子跑著跑著,血肉便已經消融,最後只餘下白森森的骨架撲然倒地。

  看著眼前慘不忍睹的一幕,青衣術士凜然住腳。

  為了獲得力量,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然而此刻面對這樣的境況、身為拜月教的左護法卻無論如何不能扔下自己的子弟們不管。因為他擁有著比眼前這群人更大的力量,那麼,此刻他就要擔起更大的責任——

  “往日出方向跑!去青龍宮門!”肩後的滅魂劍跳出了劍鞘,躍入他手中。青衣術士驀然攔在一群慌亂奔跑的弟子面前,一劍割斷了那些追上來的惡靈,厲聲大喝,“不要回頭看!不要在陰影裡!快跑,去青龍宮!”

  滅魂劍一出鞘,仿佛感知到了這個人身上靈力的強大,漂浮的惡靈們陡然都被驚動,瞬間向著孤光撲了過來。

  “快走!”弟子們都已經奔逃盡了,孤光看到了不遠處的燁火——這個紅衣的女子因為手腳上還帶著鐐銬,行動艱澀。青衣術士探過身去,手指劃落,不知道念了什麼樣的咒語,嗑啦一聲,沉重的鐐銬完好無損的從燁火手上脫落。

  “快走!——趁著人多慌亂,回山下的聽雪樓去。”燁火還沒有回過神來,耳邊聽到了這個拜月教左護法低低的囑咐,然後,她的肩膀就被猛然推了一下——耳邊,一個惡靈正呼嘯而過,一口咬空。

  燁火抬頭震驚的看著這個青衣術士,然而孤光已經來不及再囑咐什麼,那些漫天漫地的死靈撲了過來,白森森的牙齒咬向他的身體,轉瞬間將他湮滅在灰白色的灰塵中。

  風裡那樣巨大的陰邪力量,讓學過術法的燁火不寒而慄。

  ——那是、那是什麼樣可怖的凶靈被釋放了?那種力量居然彌漫於整個天地之間,足夠打破這個陰陽界的平衡!

  “快走!”纏身的灰白色中,滅魂劍努力劃開一道口子,孤光回頭看到燁火還怔怔站在那兒不走,不禁厲聲大喝,同時一連串的劈殺那些洶湧而上的惡靈,“還不快走!”

  然而,只是一個分神,他左腕就被一隻乘虛而入的惡靈咬住,森森白骨都露了出來。

  “我來幫你!”燁火猛然一頓足,抬手從路邊的菩提木上折下一根枝條,念動咒語,指尖彈出之處,樹枝頂端登時燃起一點碧熒熒的火光,“金華沖碧!”

  龍虎山女弟子清叱一聲,手腕劃出。那一點碧火刺入濃厚的白霧裡,忽然間激起了半空中莫名的動亂。那些圍繞住孤光的死靈們被灼燒著,驚叫著散開來。

  燁火趁著這個空檔一個箭步搶入,和孤光背向而立,面對著身周立刻去而複返的惡靈。

  “喂,你留在這裡也沒用!你會成為累贅的——”雖然感到背後的壓力大減,然而孤光看著眼前無邊無際圍上來的惡靈,眼神卻是憂心忡忡。天,難道張真人座下的弟子都是如此單純的近乎傻?這個燁火,居然和弱水那個丫頭一樣的脾氣!

  “誰說我一定會成為累贅?”菩提枝劃出,噗地一聲刺穿了一個撲上來的惡靈,然而文靜的燁火眉目間卻是少見的執擰,她手腕不停頓的刺出,瞬間身前猶如樹林婆娑,菩提木織成了重重屏障,將那些死靈阻擋在外,“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拜月教放了這些東西出來?這是——”

  她沒有精力再說下去,因為那些呼嘯而來的惡靈已經讓她分心乏力。



  “喂,你得先走——”半晌的纏鬥,面對著鋪天蓋地的陰毒力量,靈力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被惡靈們咬傷的地方痛入骨髓,然而孤光強自支持著,對背後並肩作戰的紅衣女子道,“聽見了沒?你給我先走!我答應了蕭樓主讓你返回聽雪樓……”

  然而,說出話後半晌,卻沒有聽到燁火的回答。

  孤光一驚,奮力一劍逼退自己身前那些惡靈,不顧它們再度尖嘯著撲上,轉過身去拍了一下燁火的肩膀:“喂,我和你說話呢,快走!”

  燁火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眼神是直直的,然而手上的枝條卻是毫不停頓的刺出,迅速無比,竟然不因長時間的劇戰而有所停滯,看得拜月教的護法都暗自稱奇。

  然而,在他的手接觸到燁火的瞬間,那個紅衣女子忽然仿佛失去了平衡,瞬間委頓。

  “喂喂!”孤光猝及不防,連忙伸手挽住她,然而燁火身子雖然倒入他懷中,眼神直直的,出手卻居然一絲一毫都不受影響!依然是那樣迅捷無比的一劍劍刺出,在身前織出一片青色的帷幕,阻擋著那些想要撲過來的惡靈。

  “七返閉心術?”看到眼前燁火的情狀,青衣術士臉色大變,脫口低呼。天,這丫頭…這丫頭瘋了嗎?!居然為了保持鬥志、不懼任何傷痛,封閉了自己的五蘊六識?

  為了讓自己不成為累贅,這樣勉強而戰——這個丫頭瘋了麼?青衣術士的眼前一個恍惚,陡然間閃過的是藍衣少女同樣明媚的笑靨、和那一朵純白的夢曇花。

  短短一刹間的震驚,然而孤光背後那些惡靈已經洶湧而來,咬住他的後頸。孤光扶著燁火,一時間居然騰不出手來。然而,忽地感覺到了什麼,那些惡靈有些驚懼的鬆開了口。

  孤光抱著燁火,手指下意識的攀上自己頸中,有什麼冰冷的東西硌痛他的掌心。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將脖子裡掛的那顆寶石握在手裡——

  月魄。對了,還有這顆月魄,他居然忘了。

  是你麼?迦若?……這些惡靈是你放出來的麼?你到底要做什麼?

  然而,青衣術士已經來不及思考,他把月魄佩在燁火身上,一手扶著失去知覺的女子,一手提劍站了起來,一天劫灰紛紛揚揚而下,他眼裡忽然有了決斷的光。

  “嗯……我們一起殺出去罷!”對著已經聽不到的燁火輕輕說了一句,孤光嘴角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握緊了手裡的滅魂劍,“我把你送回到那個叫弱水的丫頭身邊去。”

  在兩人起身的時候,青龍宮門邊忽然也是一陣騷動——仿佛有什麼人居然逆著奔逃的人流、反而向這個充滿了陰邪惡靈的月宮內部沖過來!

  “啊!師妹!”沖入月宮的是一青一藍兩個男女,當先沖入的藍衫少女一眼看到他懷裡的燁火,脫口歡呼出來,然而眼睛隨即看到了他身上,欣喜的意味層層泛起,簡直是跳躍著奔了過來,“啊,是你!——你救了燁火,你多好啊!”

  那樣明豔照人的笑靨,看得孤光瞬忽間又是一個恍惚。青衣術士一直陰鬱冷沉的眼裡,也有浮現出不由自主的笑意。

  那個笑容仿佛是明燈、瞬間照亮他長年灰暗的心境。內心仿佛有什麼一直不解的問題豁然開朗——原來,枉他這麼多年來心心念念的追逐最強的力量,即使有一日真的能夠獨步於天地間,然而又怎能及得上眼前這純白夢曇花般的笑靨?

  “蕭樓主在哪裡?!”然而,一起殺入月宮的碧落,卻在此時急急冷漠的詢問,將孤光瞬間恍惚的神志重新拉回,“我要殺了迦若!”

  “在神廟——”想起蕭憶情和舒靖容,孤光眼裡陡然雪亮,心中突地一跳,不知道是什麼樣不祥的預感。他回頭看著神廟方向,忽然間、聽到了隆隆的低沉響聲,仿佛地底有什麼東西突然崩塌了,整個靈鷲山都顫抖了起來!

  “天!”孤光脫口驚呼,發現不知何時空氣中那些飛散的惡靈都捨棄了他們,迅速的往聖湖方向雲集,密密麻麻的、在湖上方織成了濃厚驚人的白霧,雲霧最濃的核心裡,仿佛有什麼不停地移動著,帶動那些惡靈往前走去。

  碧落已經展動身形,向著聖湖方向掠了過去,渾不以那些可怖的惡靈為意。

  



  一切都忽然沉寂下去了,天光從雲層後透出,絲絲縷縷照射下來,籠罩天地。

  那些劫灰依然在空中飄浮著,然而不等落到他們衣襟上,就紛紛在半空的光與影中湮滅了蹤跡。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蕭憶情站在聖湖底上,四顧白骨累累,一眼望不到邊際。

  眼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慟哭的阿靖,身後是失去了魂魄的明河——而他一個人站在這茫茫的白骨荒原之間,陡然間仿佛有什麼極度悲涼辛酸的利劍,一分分刺穿他的心臟。驀然感到說不出的痛苦,聽雪樓主捂著心口彎下腰去,卻依然不說一句話。

  當所有的語言都已經無能為力,他已不求再在她的面前分解一言一語。

  在靈鷲山頂聽到迦若合盤托出最終的計畫,並開口請求他的援手時,他內心瞬間的震動無以言表——對於一個已經操控天地、俯仰古今的人來說,有什麼還能值得他為之付出這樣放棄永生、永閉地底的代價?或者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然,那是佛家的慈悲,不料卻在這樣操縱邪術的大祭司舉止中真正的實現。

  那一刀,是他對於那個不知道是青嵐還是迦若的大祭司的允諾——那樣毫不遲疑毫不留情的絕決,正是出於對這個最強對手最由衷的尊重。

  揮刀斬首的瞬間,頭顱脫離身軀飛出,聽雪樓主聽到了他留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多謝。”

  然而,那一句話,和迦若臉上最後如釋重負般的微笑,只有他一個人聽見和看見。迦若…迦若,想不到,在這個世間,最瞭解你的,到頭來竟然還是我。

  只是,又如何對她說明這一切。抑或,說了也無濟於事——已經是在她面前親手砍下了那個人的頭顱,將她的青嵐永閉地底、永世不得超生。她眼睜睜的看著他動手,看著夕影刀齊肩掠過那個人的身軀,看著人頭如同流星般劃落!

  她即使瞭解了真像,無法再責備他什麼,但是心裡那樣的陰鬱卻永遠不會再散去。

  ——那將是他們之間永遠無法再逾越的鴻溝。

  阿靖,阿靖……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樣毫不掩飾的痛哭,放下了一切刺人的驕傲和自衛的矜持,就像一個迷途小孩一般的慟哭。你的真性情,從未在我面前這樣的流露過。那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迦若對我說過、那日你沒有下靈鷲山,是因為得知了“青嵐”十年前的死訊而神志潰散;然而,現在為了“迦若”的死,居然還是能讓你這樣崩潰般的失態——

  到底,在你內心裡,也從來沒有法子將“青嵐”和“迦若”兩個清楚地區分開來吧?

  和那個大祭司一摸一樣啊。

  心裡的痛苦仿佛一把利刃,慢慢將胸臆切成兩半,聽雪樓主劇烈的咳嗽起來,俯下身去用手緊緊捂著嘴,然而暗紅色的血還是從指間淅淅瀝瀝灑下,滴入地上的森森白骨。

  “站直了,孩子。”陡然間,仿佛有清風吹來,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輕柔聲囑咐,恍惚而溫婉,猶如回聲,“好孩子,別對任何事低頭啊。”

  蕭憶情驀然抬頭,四顧,然而滿目白骨,哪裡有半個人影。

  “斬下我的頭顱吧,蕭樓主。我會把你母親的遺骸懷給你,並讓她得到解脫——所有的惡靈都會追逐著它而去,然而,令堂的魂魄卻決不會……因為她看到了你,必不會為任何東西而離去。如果你感到有清風繞你三匝而去,那麼便是令堂魂魄歸來,再入輪回。”

  陡然間,記起了迦若的話,聽雪樓主臉色再也忍不住的改變,脫口叫出聲來:“母親……母親!是你麼?是你麼!”

  沒有聲音回答他,只有清風緩緩拂面而來,溫柔的吹去散落在他臉頰上的亂髮,然後,果然如迦若所言、繞他三匝。

  風裡不再有那個溫柔的聲音,只是漸漸遠離,消失無蹤。

  蕭憶情失神的站在湖底中,眼前白骨森森,卻不知道那一具才是生母的遺骸。即使他獨步天下、翻手為雲覆手雨,如今站在這裡,母親的屍骨就在眼前,他卻依舊無法為她收斂!

  然而,他依舊站直了身子,雖然咳嗽著、卻絕不再彎腰。



  “樓主!樓主!”出神之際,耳邊忽然聽到了人聲——這一次,是確確實實的有人在叫他。熟悉的聲音,那是——?

  蕭憶情不自禁的循聲看過去,一襲青衫入目,看到了聖湖邊上佩劍攜琴的劍客。

  微微意外,聽雪樓主不禁苦笑了起來——是碧落?居然碧落會不聽他最後的安排、為了他一人一劍殺回月宮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要知道,在他以往的判斷來看,這個為了諾言而勉強俯首為自己所用的天才劍客,本該對自己忠心有限,更何況、他畢生要尋找的那個女子小妗已經死于幻花宮水底神殿,他內心早該毫無羈絆——這次逢到他大劫難逃,這個人十有八九該趁機離開聽雪樓才對……可如今,完全和他意料的想法、碧落竟然生死不顧的單身闖入月宮來!

  他難道不怕拜月教大祭司那樣可怖的術法?要知道、一人一劍闖入這個月宮,分明是有死無生的事!難道……是自己一直以來都錯了?

  看見地上橫倒的白衣祭司的屍體,再看到蕭憶情抬頭看過來,仿佛終於確定了樓主安然無恙,碧落長長舒了一口氣,眉間積聚著的殺氣陡然消散,微笑起來,單膝下跪抽劍駐地:“恭喜樓主手刃強敵、一統南疆!”

  那樣的恭祝,卻仿佛一柄利刃陡然插入蕭憶情心中。胸口沸騰翻湧的血氣再也壓抑不住,他身子微微一傾,“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那一口血方濺落地面,聽雪樓主的身子卻驀的挺得筆直,眼神冷凝,忽然,右手中刀光一閃,左腕中已經被割了一道,流出血來。

  殷紅的血一滴滴急速滲入聖湖地底的泥土,蕭憶情仰頭蒼天,一字一字對著天地說出誓約:“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蕭憶情在此立誓:有生之年,聽雪樓人馬不過瀾滄、絕不犯拜月教一絲一毫——如違今日之誓、永世不得超生!”

  碧落驚住,此刻才看見遠處的緋衣女子——他的臉色裡有無法掩飾的震驚:靖姑娘…靖姑娘居然在痛哭?這個那樣驕傲、那樣能幹犀利的女子,居然在痛哭?!

  眼前白骨森森,天高地廣,然而聽雪樓的大護法忽然間不知該說什麼。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30
拜月教之戰•同歸(16)•大結局

  “孤光,我負你。”天色已經黃昏,站在月神殿坍塌的廢墟中,手指觸摸著橫倒的巨大石柱,慢慢將這個巨大變故的前因後果給同盟者講述了一遍,聽雪樓主臉色有些黯然,“你要的東西,我給不了。”

  已經讓貼身弟子將失魂落魄的教主扶入白石屋子休息,同時下令那些暫時遷往半山行館居住的弟子不得擅入月宮,這裡的一切都是相對隔絕的——在這之前,他們一定要做好這一場浩劫的清理工作。

  青衣術士站在神殿裡,手指間握著一片鑲嵌著藍寶石的玉石碎片——那是天心月輪的殘片,如今靈鷲山上月沉宮傾,神殿坍塌聖湖枯竭,一切,仿佛都是末世般的景象。

  孤光的眼睛有些茫然,看著湖中那樣累累的白骨,甚至有些悲憫的意味:原來,迦若祭司不惜以身相殉、付出永閉地底代價的,居然是為了永久的封印這些惡靈。一直以為是馭使邪惡力量、用陰毒術法操縱南疆的大祭司,竟然有著這樣的願望……

  當神已無能為力,那便是魔渡眾生。

  那一句話,他在大祭司書房的一個神龕上看見過,如今,他才明白其中的深意。即使化身為魔、也要渡盡眾生——迦若、或者說青嵐的心裡,居然還有這樣隱秘而堅定的願望。

  正在自己出神,所以聽得聽雪樓主這樣的話,孤光一時反而有些茫然。他的眼睛,還是看向湖底的方向,下意識反問:“……我要的東西?”

  “迦若祭司所有的靈力,都隨著那群惡靈永閉地底——你即使吃了他的軀體,也無法再繼承他的力量。”望著一片白骨的聖湖,蕭憶情的聲音裡第一次有茫然空虛的意味,“我無法做到我承諾給你的了。”

  “哦。”仿佛這時才想起自己曾經和蕭憶情訂下的密約,孤光臉色微微一凝,脫口應了一句,眸中浮出了不知是失落還是歡喜的神色。

  “但我必然想法彌補——你還要什麼,只要聽雪樓能辦到、蕭某無不盡心竭力。”第一次無法兌現諾言,聽雪樓主人的語氣裡,也有了歉意,許出了這樣的承諾。

  然而,孤光對於這句話似乎絲毫沒有大的反應,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句話可以給自己帶來如何大的權力——他的目光只是一直的看著遠處聖湖底的人影,忽然笑了笑:“其是我該謝你——我現在得到的東西已經超過我原先預想的。”

  蕭憶情微微一怔,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的卻是聖湖底下的幾個女子身影:緋衣,藍衫,紅裙,在蒼白黯淡的一片屍骨中分外鮮麗。

  緋衣女子依然將頭靠在那萬斤的巨石上,一整天都沒有動一下,仿佛凝固的石像。在她身邊,是隨後進入月宮的兩名女弟子——燁火和弱水。

  然而本來平靜的燁火、在和師姐趕往這裡後,一眼看到滾落在地的少年的頭顱——那岩山寨裡的回憶驀然蘇醒,紅衫少女捧起人頭失神的盯了半晌,崩潰般地痛哭起來。旁邊的弱水不知所以,勸了半日也勸不住,只能呆呆的陪在一邊,看著平日裡文靜的師妹失態地大放悲聲,又轉頭訥訥地看了旁邊的面如死灰的靖姑娘一眼。終於不知做什麼才好,弱水的眼神下意識的往孤光這邊看了過來,仿佛求助一般。

  漫地的悲苦中,只有這個藍衣少女的眼眸是明淨的,那是沒有經歷過真正幻滅和複生的嬰兒的眼睛,純白得有如那朵夢曇花。

  “什麼獨步天下、無上靈力,即使有了這些又如何?那樣睥睨的一生、最後還不是難逃那一日——迦若就是最好的明證了。”看著這令人斷腸的一幕,青衣術士眼裡卻是平靜的,仿佛悟得了無上奧義,“能馭萬物而不能馭一心,能降六合而不能護一人——這一切,原來並不是什麼力量的高低能夠決定的。”

  孤光微微笑著,平日的陰鬱冷狠仿佛冰雪般消融,他抬起手來指著聖湖底下那一襲藍衫,仿佛誓約一般、對著旁邊的聽雪樓主輕輕道:“我盡這一生所擁之力、只求能讓她永不會如身邊那兩個女子一般。”

  蕭憶情的眼眸忽然微微一黯,沒有血色的唇角浮出慘澹的笑意:“好奢侈的願望。”

  “不要以為連你和迦若作不到的事,我便不能做到。”青衣術士側頭看著他,眼眸裡有淡定、有自信,同樣也有淡淡的悲憫,“蕭樓主,其實,在這一場‘滅天之劫’裡,真正被毀掉的不是迦若祭司、而是你們兩個人中龍鳳。”

  那樣平淡的話語,卻刺的聽雪樓主手指一震,然而沉默許久,看著如血的夕陽,蕭憶情的聲音卻是蕭瑟的:“從未開始,何謂完結?”

  他看著石閘前垂首漠然而坐的緋衣女子,看著她額上流下的血,看著如鐵一般矗立在湖底盡頭的閘門,忽然咳嗽了起來,問:“明河教主如何了?”

  “也完結了。”孤光的回答淡漠而簡單,“她失了魂魄。”

  “哦……”聽雪樓主咳嗽著,望向那道隔斷陰陽的閘門,目光複雜的變幻著,驀然輕輕歎了口氣,“她若是這樣,就枉費了迦若這一番苦心了——”頓了頓,仿佛下了什麼決心,蕭憶情轉過頭,對身邊的拜月教左護法緩緩道:“請你將這句話轉告給你們教主——”

  “告訴她,迦若真正害怕的、是他自己。

  “所懼怕的、並不是聖湖底下那些怨靈。永遠封印那些惡毒的力量,雖然是他的夙願,卻不是他採取如今這樣慘烈計畫的原因——

  “他怕內心裡青嵐記憶和感情的復蘇和侵蝕……他其實已經分不清自我和外身了。他害怕再這樣下去,然而又無法控制——然而,明河是他傾盡一生之力守護的,他怕最後這樣身不由己的轉變、最終會成為對她無可挽回的最大傷害。

  “所以在‘青嵐’的記憶完全侵蝕內心之前,他選擇了永閉地底。

  “那是他最後能做的、唯一的‘護’了。

  “我也不得不佩服他……雖然他幾可為我這一生至今遇到最強的敵手。然而他內心精神力的強大、連對於自己都毫不容情,卻是讓我甘拜下風。”

  聽雪樓的主人緩緩說著,語氣不驚輕塵——這個以迦若為最強對手的人,此刻說出的話卻仿佛是他畢生唯一的知己。看著孤光震驚的眼神,蕭憶情唇角卻浮起一抹悲憫的笑意,微微頷首:“你去把這些話告訴你們教主——告訴她,迦若是多麼的希望她能夠無憂幸福的活下來——若理解他捨棄她永閉地底的原因,她便該好好活著。”

  “其實,他已盡力——然而想不到依然無法護得明河周全。孤光,希望你能比我們都強些,能好好守住你需要守護的人。”一邊說著,聽雪樓主一邊已經緩步走下神廟廢墟的臺階,遠山上吹來的清風掠起他的髮絲,看向聖湖底下累累白骨中那一襲緋衣,他的眼睛有了無法言表的悲痛的意味。



  然而聽雪樓的主人只是逕自走下祭壇,對著臺階下侍立一邊的碧落、淡淡吩咐:“已經發訊通知鐘老那邊了麼?要他們先不要拔營走人,今晚我們兩人就隨他們一起返回洛陽。”

  “我們兩?那靖姑娘呢?”碧落怔了怔,脫口問。

  “她不會跟我們一起回去了。”蕭憶情的眼神流露出一絲慘痛,然而在下屬面前立刻被掩飾住,只是淡淡道,“由她一個人留在南疆吧。弱水和燁火畢竟不是門下弟子,她們什麼時候願意走由她們自己決定——拜月教不會為難她們。我們走自己的好了。”

  “……。是。”震驚於樓主此刻的從容鎮定,碧落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蕭憶情。”站在祭壇上,看著拂袖離去的聽雪樓主,終於忍不住脫口叫了一聲。然而,在看到白衣樓主應聲回頭時,孤光仿佛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似的,頓了頓,終於輕聲問,“你真的要放棄了?”

  “由不得我不放。”聽雪樓主微微咳嗽著,清俊的臉上忽然浮現出深深的疲憊,長歎一聲,“這些年…這些年,想要抓住的那只手總是我伸出的,她卻是一次又一次的推開。這一次,不由我不放手了——我怎麼和青嵐比?他已經死了,我怎麼能再和不知道算是迦若還是青嵐的那個人相比?”

  他再度咳嗽起來,然而卻是笑笑轉頭,將手巾收起:“何況,一直伸著手,我也累了。”

  看著他重新轉過身去,孤光的眼神投降湖底白骨中那一襲緋衣,忽然訥訥道:“那個十年來撐著她的柱子倒了……你如果這時候也放手,她、她恐怕就完了。”

  “孤光。誰也救不了誰的。”不等青衣術士的話說完,蕭憶情的語調卻是淡然的響起,聽雪樓主站在臺階底下回眸反顧,神色冷如冰雪,“人必須自救。”

  暮色籠罩大地的時候,聖湖底上卻是一片火光,宛如紅蓮盛開。

  “抱歉,無法識別出令堂的骨殖,只能在一起一同火葬了。”將所有的白骨攏在一起,搭了一個個塔形的堞堆,孤光看著白衣樓主執著火炬,俯下身點燃了白骨下的木材。火烈烈燃燒起來,由下而上透了上去,將那一堆堆的骷髏吞沒。

  夜色裡,那些火堆宛如一朵朵蓮花。焚盡三界邪惡的紅蓮烈焰。

  燁火尚未從悲痛中恢復,而弱水卻已經趕來,站在火堆旁,默默念起了超度經文。

  蕭憶情一襲白衣如雪,火炬明滅映著他蒼白清秀的臉,聽雪樓主眉間的神色卻是複雜的看不到盡頭,怔怔望著那一堆堆的白骨在烈火中焚燒為灰燼。夜風吹來,繞著火堆旋舞,有片片的飛灰吹到人臉上,宛如劫灰一閃而滅。

  ——這其中,有無母親宛然長逝、湮滅入輪回的芳魂?

  原來,一切,都不過如此而已……都不過如此而已!

  “事已全畢。我們走吧。”將火把扔入最後一個白骨的堞堆,蕭憶情再也不看那些死去的骨殖一眼,回首對著碧落招呼,眼神冷冽,“不要讓鐘老他們久等。”

  “真的…真的不和靖姑娘一起走?”碧落終究還是忍不住,再度問了一句。然而很快就看到因為這句話、讓樓主的眼睛冰冷如雪,蕭憶情不發一言的轉身走開。聽雪樓大護法暗自歎了一口氣,只好跟著轉開了身子。

  話是斬釘截鐵的落下,蕭憶情最後望了一眼夜色裡那一襲緋衣,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輕走了過去,站到那個女子身側,靜靜看著她。

  阿靖還是沒有抬頭看他,她已經安靜下來,不再哭泣也不再呼喊——然而這樣死一般的寂靜,反而讓他這個知她甚深的人暗自心驚。她的手按在巨石上,已經冰冷。卻仿佛固執地想通過這塊厚厚的石頭、來感知陰陽那一面的靈魂的訊息,不肯放下絲毫。

  “我走了。”安靜了片刻,他終於俯下身,淡淡說了一句,然而對方沒有反應。頓了頓,他仿佛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繼續道:“你以後一個人,自己珍重。”

  她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仿佛死去一般的安靜。

  蕭憶情的眼裡,依然有掩飾不住的擔憂絲絲縷縷泛起——她以後會如何?難道就抱著這個殘破的顱軀終老、然後化為身側滿地白骨中的一具?他能做什麼……他能做什麼呢?

  那個瞬間,這種深沉的無力感迎面擊來,幾乎將叱吒半生的聽雪樓主擊倒。

  “以後如果要殺我報仇,就到洛陽總樓來——你知道我的密室在哪裡、也知道我什麼時候發病。”又是半日的沉默,蕭憶情終於再度開口。他的眉目之間,彌漫著說不出的蕭瑟和冷意,然而話語卻是平靜得出奇,“我時日無多,希望你能在我活著的時候趁早來。”

  緋衣女子把額角抵著冰冷的巨石,上面密密篆刻著的經文符咒印入她光潔的額頭,混著鮮血,形狀可怖。有一滴熱血,從額角流下,淌了很久很久,才劃過她清麗蒼白的臉頰、停在腮上,在晨曦的冷風裡漸漸冷凝如冰。

  蕭憶情低頭看了她許久,胸臆中仿佛有無數聲音在呼嘯著、要掙脫出束縛壓抑而喊出來,然而他還是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抬起手去、輕輕拂過她的臉。手指上沾了那一滴血,放入口中舐去——那樣微微的苦澀。

  然後,他再也不看她,轉身離去。他也已盡力,若她無法自救、那麼也便是如此了。

  “我這裡有夢曇花。”然而,在看著蕭憶情走過身側的時候,孤光忽然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默默攤開了手——手心裡,是小小一袋幻力凝結而成的花籽——汲取人內心的記憶而綻放的夢曇花。

  “不要讓這幾日的事情、成為你們之間永久無法逾越的深溝——讓人中龍鳳這個神話破滅,真是遺憾。”青衣術士的眼神飄忽而詭惑,看著蕭憶情神色一動,停下腳步,“我也想知道、那樣女子心裡開出來的花,是不是血色的薔薇?”

  蕭憶情的眼神也有些飄忽,看著那包花籽,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伸手拿起。

  “都忘了吧……對她來說,忘了反而最好。那樣慘酷的記憶,有生之年如果都時刻記住、那的確是生不如死。”孤光的神色雖然陰鬱,然而眸中依然有一絲的誠意,他的眼光,看向了不遠處那個緋衣的人影,“——你該知道靖姑娘心裡的結是什麼,而這樣的收梢讓那個結成了一個死結,只怕再也無法解開。我們來讓這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如何?——現在有這個力量。”

  蕭憶情不答,眸中神色複雜激烈的變幻,片刻間的沉吟後,手指忽然加力,只是一搓、將那些幻力凝結的花籽碾的粉碎!

  “不行。”聽雪樓主長長吐出一口氣,冷然轉過頭去,“青嵐心念生死如一、迦若傾盡一生之力——那是天上之愛,凡人如我、只怕永遠無法做到。這一切,怎能用這些術法來輕輕抹去、就當沒有發生?怎麼能夠當作沒有發生!”

  “阿靖寧死都不會允許別人這樣做——雖然她已永不會原諒,但至少希望、她還不至於鄙視我。”

  白衣如雪,聽雪樓主揚長而去,只留下那樣決然的話猶在耳畔。青衣術士有些意外、又有些發怔,看著離去的人中之龍,不自禁的唇邊漾出一絲笑意來。



  “哎呀!蕭樓主!你、你好好再勸勸靖姑娘……別走!”超度的經文還沒念完,看到這樣訣別的一幕,弱水再也忍不住的叫了起來,奔過來拉住孤光的袖子,急急搖晃著,“你也勸勸他們啊!別、別讓他們兩個就這樣分開!——”

  “喂,別拉、別拉!……我袖子都要破了。”孤光歎著氣,把自己法衣的袖子從女孩抓緊的手指中小心抽出,看著遠去的人,眼睛裡卻有淡淡的敬意,頷首,“如若他方才接受我那樣一勞永逸的安排,我也不打算用這個真正能有希望解決問題的法子了……”

  “啊?你真的有法子?”弱水驚喜的跳了起來,再度抓著他的袖子想問,然而孤光已經搶先一步把袖子事先抽開,“我知道你一定會想法子的!你多好啊!”

  青衣術士側過頭,在夜色火光中看著藍衣少女明媚的笑靨,心頭忽然間也是一朗,笑了。

  “希望這個法子能管點用吧。”將那一塊號稱拜月教三寶之一的月魄從袖中拿出,握在手裡,孤光喃喃的歎了口氣,紅寶石如血般在火光裡閃亮,妖異而神秘,“這塊月魄伴隨了迦若祭司多年,應該凝聚了祭司的心神——”

  俯視著手心裡那一塊月魄,拜月教左護法手指緩緩握緊,閉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手心裡傳來的幻象:“我試試將其內的‘記憶’讀取出來展現給舒靖容看。希望,她能知道迦若最後真正的心願、知道蕭樓主那一刀的原由。”

  “嗯,靖姑娘是個很講理的人!不會再怪蕭樓主的。”弱水滿含希望的看著他,用力點頭,然而眉目間卻是依然憂心忡忡:“但是你們教主可怎麼好……她好可憐。聽了你轉述的話,她雖然開始肯吃東西了,但是眼睛…眼睛裡面像空洞了一樣,看上去真可怕。”

  “那是沒有辦法了……魂飛魄散,要我如何設法?”孤光歎氣,有些無奈的摸摸弱水的頭髮,“——丫頭,你以為我真的有起死回生之力啊?”

  弱水咬著手指,卻忽然間眼睛亮了:“迦若只剩了軀體,青嵐只有頭顱……如果——!”

  藍衫少女欲言又止,低下頭去,遲疑的皺眉:“哎呀,這等奇怪的念頭!……師傅知道了一定要狠狠罵我,說我要入魔道了。”

  怔了一下,孤光恍然間明白了這個女孩眼光裡的含義,大大吃了一驚,然而目光瞬間雪亮,脫口道:“是了!——我怎麼沒想到?雖然不能起死回生,但是不死不活的法子我還是有很多的啊……好,就是這樣!”

  “嘻。這可不是我告訴你的啊!”弱水見孤光已經會意,歡喜的笑了,拍手,“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念頭!師傅也不會怪我了。”

  “水兒。”看到她的笑靨,孤光眼神卻忽然一凝,喚道。

  “嗯?”毫無察覺對方稱呼的改變,仿佛聽得自然而然,弱水應了一聲,詢問的看他。

  孤光的神色卻是凝重的,看著夜色中明滅不定的火,忽然緩緩問了一句:“如果你師傅說我是個邪道妖人,那怎麼辦?”

  “可你不是壞人……”弱水怔了怔,神色也黯淡下來。垂下了眼睛,想了想卻是這樣回答,堅定如鐵,“那麼就是師傅說錯了。”

  取捨之間,居然如此毫不遲疑。難怪那朵夢曇花,會綻放出雪一樣的顏色。

  孤光點點頭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抬起手指,掠過她額前垂落的髮絲,慢慢攏上去。忽然微笑著俯下身去、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哎呀。”藍衫少女宛如受驚小鹿般跳了開來,臉頰轉瞬飛紅,“你這個壞人!”

  “樓主,真的走了麼?”此次從洛陽來的全部人馬,已經整裝完畢,從靈鷲山下出發,然而碧落微微搖頭,依然忍不住歎氣問了一聲,看一邊同樣勁裝騎馬的聽雪樓主。

  蕭憶情還是在不住的咳嗽——然而,讓墨大夫奇怪的是、雖然經歷了一場生死惡鬥,歸來的樓主、病勢居然反而比去之前有所好轉。但是大夫一看到樓主眼裡的神色,就不由機伶伶打個冷顫——眸中深處、那樣鬱結壓抑的色調,竟然沉重冷硬如鐵。

  “出發。”撥轉馬頭,聽雪樓主冷然下達指令,馬蹄聲得得響起,人馬開拔。

  離開靈鷲山。離開南疆。離開這片碧藍天空下、紛亂的過往一切。

  然而,在頭也不回地領著隊伍離開的時候,心裡卻有深入骨髓的痛意,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絲線、將他的心生生系在了這裡,每策馬離開一分、就被血淋淋的扯裂開一分。

  “陡彼高崗,汝劍鏗鏘。

  “溯彼深源,草野蒼黃。

  “上呼者蒼,下俯者莽。

  “汝魂何歸?茫茫大荒!”

  “……”

  隱約間,聽到有歌詠之聲從靈鷲山頂的雲霧中飄來,悲涼淒切,仿佛回聲一般縹緲不可琢磨,一陣一陣隨風吹散入耳畔。蕭憶情猛然勒馬,回首看向隱入雲中的月宮——那是…那是拜月教子弟,在為迦若唱挽歌祭奠?

  “呼彼迦若,其音朗朗。

  “念彼肢幹,百熱俱涼。

  “歲之暮矣,日之夕矣。

  “吾歡吾愛,得不久長?”

  “……”

  果然。果然是迦若的葬禮吧?只是這樣的歌詞,深味其中哀苦悲涼,又是出自於誰之手?那朵薔薇,命運的紡錘?——然而那人心喪如死,目前應該依然幾不可思想和行動,又如何能再執筆寫出這樣的挽歌……

  想及此處,他的手幾乎握不住韁繩,在天風浩蕩中,黯然策馬北歸,耳邊那誦唱的聲音如縷不絕:

  “水色深瞳,已斂已藏。

  “招魂不至,且玄且黃。

  “上仰者蒼,下俯則莽。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永失所愛……然而,死別比之生離,又不知那個更為殘酷?

  蕭憶情跟著樓中人馬一起往北而返——想來,回去正好是洛陽鮮花盛開的時節,然而那樣的繁花和繁華,在他看來卻已是死灰。

  南疆天高雲淡,碧空如洗,透出一種奇異的鮮豔的藍色,風裡有落花和歌聲。

  他策馬緩緩而歸。

  拜月教大祭司死了,神殿毀了,聖湖枯了,白骨成灰,母親解脫……他所有出征的意圖都已經得到了滿足,一切仿佛都已經圓滿。然而,有誰能知道他在這裡輸掉了什麼?

  他終其一生想守護的東西、卻最終如同指間流沙一般劃落無痕。



  “兮律律……”出神的時候,前方忽然有勒馬的聲音,他發覺隊伍忽然停了下來,仿佛遇到了什麼阻擋、不再繼續前進。蕭憶情的眉頭不禁微微蹙起,控韁上前查看:“怎麼停下了?”

  “樓主……”子弟們紛紛讓開,然而居然第一次不畏懼於他的目光,眼裡有微笑的光。連在前面帶隊的碧落,這幾日因了紅塵垂危而一直緊鎖的眉峰也展開了,看著他,微微笑了起來,也勒轉了馬頭,給他讓出路來:“樓主,有人攔路。”

  “誰?”他策馬過去,來到隊伍前面,然後一句話未畢,忽然怔住——

  前方從靈鷲山上下來的、斜斜的小徑上,一襲緋衣如血。那個女子坐在馬上,一手控韁,冷冷攔在隊伍前進的大道上,蒼白憔悴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只是淡淡看向這邊,眼神似喜似悲、深得看不到底。

  那個刹那,他忽然覺得無法呼吸。

  孤光……是孤光做了什麼、竟然能讓她回來?

  “恭喜樓主和靖姑娘平定南疆,同去同歸!”靜默的刹那,為了打破這樣凝滯的氣氛,碧落忽然下馬,單膝下跪,大聲恭祝。

  他的話得到了全體聽雪樓子弟的群起回應,所有人紛紛翻身下馬,抽刀駐地,齊聲共祝:“恭喜樓主靖姑娘平定南疆,同去同歸!”

  在那樣的祝頌聲裡,蕭憶情閉了一下眼睛,仿佛平定著內心什麼樣激烈的感情。最後,他只是默然策馬,緩緩走向她。是的,拜月教一役的開頭和結束首尾呼應,竟是皆大歡喜的同去同歸……有誰知、中間又有過什麼樣的悲喜生死如風呼嘯而過!

  ——但,無論如何,至少如今,他們還在一起。

  緋衣女子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待到他走到身側時勒過馬頭,沉默地和他並肩按轡緩行,一起北歸。他看見她握著馬韁的手,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勉力壓抑著內心什麼樣翻騰著的情緒。

  瀾滄江就在不遠的前面,渡過了瀾滄,在往北走,便是中原,便是洛陽。

  繁花似錦,繁華如夢。

  生死相隨,同去同歸——在武林傳聞裡,在那些子弟眼中,這便該是又一段人中龍鳳的佳話了。

  然而有誰知、雖然同歸,在兩人的心裡,卻有一些東西永遠留在了南疆,再也無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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