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花鈴--拜月教之戰 作者:滄月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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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lter727 2010-3-22 15:02:2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 13428
本帖最後由 longwang 於 2010-4-18 18:51 編輯

序:

    怎麼會是你……聽雪樓的靖姑娘……?”不可思議的看著當空劍舞後飄落的女子,看著她手中清光絕世的血薇,遲疑著,仿佛隔了十年的時空,伽若終於在神壇上緩緩叫出了一個名字。    

    “冥兒。”

    他的聲音中帶著不可思議的震驚和歎息,宛如空穀回聲。   

    然而這一個稱呼,並沒有引起阿靖的回應。仿佛被這個聲音引發了什麼回憶,她的手忽然捂住了頭,似乎腦中有什麼要爆裂開來一樣,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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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05
拜月教之戰•夢幻空花篇(1)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香燃盡的時候,如果你還沒有回答我,那麼就準備著‘訣別’吧……”

  “以瀾滄為界,勒住你的戰馬!如果非要強行吞併整個武林的話,請想想你將要付出的代價——如果你不想她成為月神的祭品的話。”

  只聽得到話語,然而,努力地看著四周,他卻無法看到任何清晰的東西。一切,仿佛是虛幻而不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層嫋嫋升起的水霧——他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是無數穿著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止地做著機械的膜拜狀,奇怪的誦唱之聲如波濤般傳入耳膜——



  “在巨屋中  在火屋中

  “在清點一切歲月的黑暗中

  “請神——

  “告知我的本名!

  “當月自那一處升起

  “眾神一一說出他們的名字

  “但願 但願此時——

  “我也能記起自己的本名!”



  聲音帶著奇異的音韻和唱腔,如潮水一樣慢慢漫進人的耳膜,從耳至腦、至心……讓他漸漸有昏昏沉沉的感覺,一時間,似乎時間都已經靜止——只看見唯一一點清晰的火光:那檀香的光,在慢慢移動、黯淡下去!

  他無法回答,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時辰到了……祭典開始!”

  那個聲音毫不留情地宣佈,忽然間——四周變成了血紅!火!是四處燃燒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卻清楚地知道,她被火海吞沒了!她在火裡……她在火裡!



  “阿靖!阿靖!”他終於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用力地撥開迷霧,四處尋覓著,對著那虛空中的聲音厲聲喊,“——住手!快滅火!放她出來,放她出來!——我答應你們!”

  “遲了……已經遲了……”

  “焚燒一切的紅蓮火焰一旦燃起,將燒盡三界裡的所有罪孽……”

  “住口!讓她出來!”他想斬開重重的迷霧,卻發現那卻是如水一般地毫不留痕跡……他不知道她在哪裡,然而,他知道她在火裡……在烈焰的焚燒裡!“放她出來!快讓她出來!”

  他開始失去了控制,一直往火焰的深處沖去——

  “施主請止步!”

  忽然,有什麼清冷如水的東西滴了下來,徹骨寒冷,讓他神志忽然一清!

  “大哥!大哥!快醒醒!……快醒醒!”陡然間,旁邊有近在咫尺的真切的呼喊,同時感到有人用力地晃動著自己的雙肩。他睜開眼睛,是熟悉的書齋裡的擺設,然後,看見的是三弟南楚焦急擔憂的臉——

  “大哥……你被魘住了。剛才你的額頭和全身忽然象火燒一樣的燙!”南楚沉靜的眼睛裡,也有掩飾不了擔心和失措——“靖姑娘料的不錯,果然是有邪魅入侵!”

  “哦?”他卻只是淡淡回應了一聲,想著方才假寐時候的夢,心裡也有異樣的不安。

  “幸虧明鏡大師及時喝破,大哥才醒過來——”順著南楚的目光,他看見了旁邊正合十默誦著的老僧——僧人的手上,還有一個淨瓶,方才自己額上的水,只怕也是這位彈上去的。

  “……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顛倒夢想……”然,聽老僧不停誦著的,居然是那部號稱所有經文之“心”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許久,等老僧念完了以後,他們才看見開眼後的老僧眼睛佈滿了血絲——仿佛火一般的血絲!



  “施主……方才你被困在那人的用靈力結成的‘界’裡頭了。好厲害的術法……這一次是僥倖,對方沒有出全力,要是——唉,只怕貧僧也不能抵擋啊。”

  “世上果然有所謂的術法和幻力嗎?”蕭憶情啜了一口茶,滋潤了喉嚨,更加驚訝地發覺喉嚨裡居然真的有火的氣息!但是,他只是靜靜地問,“拜月教的術法,是佛、道、儒中的哪一流派?——中原可有能壓制它的方法?”

  老僧緩緩搖頭:“不瞞施主……拜月教不屬於任何流派,傳說是以道教為主,結合了遠自西域東瀛的術法和苗疆的巫蠱之道,以月為最高神明,以教主為凡世最高領袖。自開創出來後,流傳於兩廣雲滇之地已有一百多年,教徒無數,勢力龐大。

  “不過據老衲所知,雖然在苗疆信教之人眾多,但是大部分人卻只是信奉教義的一般教徒而已,連教主都是不修習術法而潛心研究教義之人——真正懂得術法的,教中不會超過十個人,再加上地方偏遠,所以,在中原一帶,對於拜月教的所知很少也不足為奇了。”

  蕭憶情微微頷首——看來自己一開始就派阿靖去大理,果然沒有錯誤啊……本來是想借助風雨組織的力量,先除去拜月教裡最棘手人物的,但出乎意料的秋護玉居然拒絕了。



  “那麼,大師可知道‘迦若’這個人?”他問。

  “迦若?”老僧身子一顫,手裡的淨瓶不自覺的一傾,水濺出了少許。

  “就是拜月教的大祭司。”南楚在一邊輕輕補充,“苗人的傳言和教徒的描述並不可靠,我們搜集來的資料裡,卻沒有絲毫他的過去歷史和師承來歷。我們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樣厲害的一個人物?”

  “枝上繁花,天心明月。”驀然間,明鏡大師手執念珠,默誦,然後開口打斷了南楚的話——“錯了,他已經不是一個‘人’!”

  不是一個人?……一時間,連蕭憶情的臉色都沉了沉,但是,還是不說什麼。

  “難道他還真的是神不成?”南楚揚眉冷笑,手按上了腰畔的劍柄。

  “阿彌陀佛……或許是。”老僧合十,淡淡答道,“靈力如此,看破紅塵生死,超出三界五行,他的修為已經到達了飛升之境——在凡人眼裡,已經是神了。”

  “就是說……以凡人之軀,是根本無法和他相抗衡的嗎?”聽雪樓主終於發問,目光深沉莫測,“用武之道,根本不能和術法相對抗嗎?”一邊問,他雙手開始不自禁地微顫起來,有無法掩飾的恐懼預感傳來——

  阿靖!……



  “撤!”眼看著手下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鐘木華知道這個破廟中的神秘人實在是太厲害,立刻下了命令,“我來斷後,快回去稟告靖姑娘!”

  顧不上收拾同伴的屍體,聽雪樓殘餘的子弟立刻往外沖去——

  “鐘老!門、門不見了!”陡然間,先到門邊的一名幫中子弟發出了駭然的喊叫。

  “蠢材!莫嚇破了膽、看花了眼!——聽雪樓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白髮老人一邊全身心地戒備著破廟中那個不知隱身何處的神秘人,一邊呵斥著屬下慢慢往外面退去。

  “老天!門、門呢?門真的不見了!”然,身後樓中弟子人的叫更加眾多,幾乎所有人都發出了驚訝恐怖的呼喊,他終於忍不住回頭往門口看了一眼。

  他的臉忽然因為恐懼而抽搐!——果然,門沒有了!在原來進來的地方,門沒有了!



  “擅闖神廟者——死。”

  昏暗破爛的廟裡,某一處忽然傳來了冷冷的聲音,宛如空穀回聲般縈繞。

  聲音方起,鐘木華閃電般地飛身往聲音傳來的地方一刀砍了過去!

  “啊!……”慘叫聲響起,刀砍中的是血肉之軀。然而,定睛一看,刀上面容扭曲的,卻居然是自己手下的一名子弟!“鐘老……為什麼、為什麼……”

  白髮老人駭然抽刀,死屍撲倒,血流了一地。

  身後子弟雖然悍勇,但是看見如此詭異的局面,也不由驚呆在當地!

  “快逃啊……不管了,把牆砍倒吧!”終於,有人無法忍受這樣的氣氛,然後瘋狂般地動手開始抽刀往黃土牆上砍去。然,奇怪地,刀落之處,感覺居然是軟綿綿的。

  “噗!”忽然間,牆裡噴出了鮮血!

  “為什麼……為什麼砍我?……”牆問,帶著震驚和不敢相信,然後緩緩癱倒——倒地後,卻竟然化成了並肩作戰的聽雪樓的同伴!

  在死人倒下以後,那一道黃土牆還是在原來的地方。

  拿刀的子弟駭然尖叫,神志昏亂已極,只顧拼命揮刀亂舞,護住周身——“妖怪!妖怪!”



  “以汝之血肉,為祭獻月神之美酒……”廟裡又傳來一句輕飄飄的話,撲簌簌一聲輕響,角落裡忽然飛出了一群五彩的蝴蝶,如幽靈般飛向剩下活著的子弟。

  滇中氣候溫暖,本來就多蝶類,大理更有著名的蝴蝶泉——但是在這樣恐怖的夜晚,看見那些美麗不可方物的蝴蝶,每個人心裡都冒起了寒意……可是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所有人只是又恐懼又沉醉地站在原地不動,看著那些美麗動物的翩然靠近。

  鐘木華全身冷汗,心裡雖然在告訴自己要立刻拔刀,但是偏偏身體卻仿佛在沉睡。

  蝶在一些子弟身上落下了,然後,從容優雅地展開捲曲的針狀尖管,刺入脖子上的動脈……一個子弟,兩個子弟……慢慢地,所有人都帶著驚懼交加的神色倒下了。

  妖怪!妖怪!他一遍遍在心底駭極而呼,可是沒辦法挪動身體……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一隻絢爛無比的彩蝶,緩緩飛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吸管慢慢展開——

  “唰!——”

  忽然,他覺得刹間有一道淩厲至極的劍氣破空而來,直斬向他!他不由閉上了眼睛。

  “快帶子弟們走!”陡然,身邊有人伸手推了他一下——一推之下,他登時發現身體重新可以移動了——“靖姑娘!”

  他驚喜地脫口呼了出來,只看見緋色的劍光如同閃電一樣在破廟裡四處回翔,一隻只絢爛的蝴蝶在劍光裡被斬為兩段!——

  然,蝴蝶落地後,卻居然化成了一片片紙灰!

  還沒有死去的弟子都恢復了知覺,每個人都低聲驚呼:“靖姑娘!靖姑娘來了!”

  陡然間,似乎戰意重新燃起。



  “鐘老,快帶他們走!”斬落了最後一隻蝴蝶後,一身緋衣的女子落在破廟堂中,靜靜地執劍凝視著某一處虛空,頭也不回地對屬下斷然吩咐。

  “可是屬下怎麼可以讓姑娘一個人……”鐘木華知道那個神秘人的厲害,不由擔心。

  “你們在這裡也是送死!以你們的能力,又如何能抗拒術法?”阿靖解釋了一句,已經不耐煩起來,厲聲道,“快走!這裡我來對付就行了!——我替你們破開了迷障,快走吧!”

  鐘木華和聽雪樓眾弟子回頭,赫然看見廟門已經重新在原來的位置上出現!

  一行人不敢多耽擱,立刻從那個神秘的廟裡魚貫而出。

  門外正是滿月時分,月華如水,繁星滿天。在呼吸到野外清新的空氣和感受到拂面的微風時,所有人都不由深深吸了口氣——

  “立刻回去告訴樓主:對手的實力比預先想的要強很多!請他立刻加派人手過來!——記住了,一般的武林高手沒有用,要派術士和陰陽師過來!”

  在退出廟門的時候,鐘木華聽見了靖姑娘用傳音入密吩咐。

   



  “這種撒豆成兵的小伎倆,也只能對付一般人。——既然我們碰上了,祭司大人就不要用障眼法躲躲藏藏了,不妨拿出一些真功夫給阿靖看看罷!”空蕩蕩的廟宇中,緋衣少女負手握劍,輕輕揚眉冷笑,對著空空如也的月神龕說著話,。

  話音未落,神龕上忽然隱隱約約地現出一個人來——仿佛是煙霧的緩緩凝聚,幻化出了人形。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白袍如雪,漆黑的長髮不曾束起,一直垂落到腰際,等到他緩緩轉過頭來的時候,有寶石的光輝在他發間閃動。

  他右手輕輕抬起,淩空畫了一個奇異的符號——忽然間,神廟的地上有烈烈的火焰分兩路燒了過來,把她圍在了火焰中間!

  “稍微厲害了一點……不過還是障眼法!”她揚眉繼續冷笑,蓮足輕抬,安然從火上踏了過去, “這不是真火——只是幻象而已……”

  腳步剛踏出火圈,忽然間頭頂勁風襲來!——她縱身飛出,半空中如飛燕回翔般淩空一個轉身,輕輕巧巧地避了過去,只聽一聲巨響,一塊大石從天而降,已經落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揮劍輕觸,完全是金石交擊的聲音,不是假像。

  “飛來石?”她終於頷首,微微笑道,“五行搬運大法……閣下終於露了一點真功夫了。”

  “你就是聽雪樓的舒靖容?”白衣男子終於開口,聲音如同空穀回聲一般縹緲,目光驚電般落在廟中那個緋衣的女子身上,帶了一絲詫異。

  女郎微微點頭:“迦若公子,幸會了。”

  然而,語氣驀然一轉,聽雪樓的女領主冷冷道:“方才閣下竟用術法殺我聽雪樓子弟!——祭司難道不知,用陰陽術殺害不會術法的普通人,是觸犯法家大忌的嗎?!”

  似乎被她的責問弄的怔了一下,迦若輕輕抬手,用右手食指撫摩著額環正中的一顆寶石,淡然道:“——既然你懂得一點術法的皮毛,就不該不自量力地來向我挑戰。”

  “聽雪樓的野心也未免太大了,中原武林已經在他囊中,蕭憶情卻居然連滇南漠北之地也要染指……身為拜月教的祭司,我只有把對月神不敬的人全部殺死!”

  淡淡地說著話,陡然間,他頭頂出現了三尺靈光!那是修行極深之人才擁有的無上法力的象徵——那幾乎接近於神的力量!



  阿靖的手指暗中用力握緊了劍——她再次發覺面前的人比想像中的更加可怕!即使是她當年的師傅,也未曾在術法修為上達到這樣的境地啊……

  “術法有巨大的反噬作用,施用的法術越高明,那麼反過來作用在你身上的也越厲害——要殺我,你自己也一定要付出相當代價的。至少,你要用分血大法那樣的陰陽術才能夠制住我吧?”

  雖然掌心裡已經有微微的冷汗,她還是站在那裡,從容地對著神龕上那個白衣男子說話。她已經無法後退。面對著術法,首先要意志絕對堅強,如果一旦出現動搖,便更容易被對方所趁。

  迦若的目光再一次閃出了驚訝之意——

  “居然能說出分血大法的名字……聽雪樓的靖姑娘,果然名不虛傳。”

  “可惜……為何你們聽雪樓妄圖併吞拜月教?而你,為何又站在蕭憶情那一方?天意如此……莫怪我毀棄世間英才。”

  有微微的冷笑從他的嘴角逸出,冰藍色的眼睛裡忽然有閃電般的亮光!——

  “不用分血大法,一樣可以殺了你!”

  阿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手中的劍如同一襲羽衣一般展開,全身籠罩在了緋色的光華之內。然,她的身形方才一動,迦若的雙手已經虛合在胸前,作膜拜狀,嘴裡吐出了奇異的咒語——“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諦。”

  這是、這是在……召喚式神!

  不過……好熟悉的咒語啊……



  已經來不及在多想,阿靖的眼中忽然閃現出極其淩厲的殺氣。在額環上寶石光輝閃動之際,她已經看見虛空中有煙霧陡然凝結,迅速幻化成了兇猛異獸之狀、猛撲而來!

  “饕餮!”看見人臉羊身的猛獸露出尖利的獠牙,全身雪白的長毛如風一般舞動,阿靖脫口驚呼——那種上古傳說中食人的魔獸!

  她的眼色不易覺察的變了變,瞟了神壇上的迦若一眼,刹那間,似乎有什麼微妙的神色變化掠過她的眼眸。然而同時,她手中的血薇劍卻是片刻不遲的刺向猛獸,劍尖如同蟬翼一般顫動著展開,瞬間變幻萬方,不知攻向何處。

  猛獸咆哮,立起,帶動的勁風刺的人睜不開眼睛。

  阿靖不退反進,手中的劍直刺饕餮頸下的三寸,饕餮的動作居然快的驚人,一轉頭,立刻用獠牙格住了劍刃——那樣的幻獸,居然用獠牙擋住了鋒利無比的血薇劍!饕餮同時大吼,有炎炎的烈火從口中噴出。

  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忽然,緋紅色的光華從劍刃上瞬間升起,在劍尖吞吐不定——劍氣!在不能再進一步的情況下,她用內力將劍氣從劍尖生生逼出,閃電一般刺入猛獸的頸下三寸之處!緋紅色的劍氣,宛如真實的兵刃一般,直刺入幻獸的體內去。

  饕餮再次負痛咆哮,跳了起來,口裡的烈火更加猛烈,吞吐到方圓三丈的範圍。此時,一人一獸的距離已經是非常的近,那一瞬間,看著饕餮額頭上那一處朱紅,驀然有異常熟悉的感覺在緋衣女子的心中泛起。

  阿靖的臉色微微一變,脫口低呼:“啊?”

  在火焰轉為藍色的瞬間,阿靖足尖一點,已經從地上躍起,淩空迴旋,右手中的劍忽然煥發出了絢麗之極的光芒,竟然壓過了火光!

  劍光橫空的時候,矯若游龍驚起,一劍就割斷了烈火!——然後,緋紅色的劍光如同煙火般散開,聚為三點星光,迅速之極的滑落,順著淩空一擊的去勢,刺向饕餮的額頭。

  面紗揚起,禦劍臨風的緋衣女子眼神烈烈,眉頭微微蹙起,眼色冷冽而倔強——看入白衣祭司的眼中,連伽若,居然都忍不住一怔。

  ——那樣的眼神……竟有令他驀然一動的記憶。

  其實,在看見聽雪樓女領主袖中流出那一道緋紅色的劍光的刹那,他就有強烈的不安的預感——此次迎戰聽雪樓,司星女史冰陵曾為他占卜過吉凶,然而,結果卻是令拜月教所有人都臉色蒼白:

  星宿相逢,客星妨主,大凶。



  “滄海龍戰!”

  看著那三點飄忽不定的劍光,伽若眼色驀然劇烈的變了,脫口而出。同時,他抬起了手,想要召喚回式神——那帶著寶石指環的手指,居然是顫抖的。然而,已經晚了。

  阿靖的劍驚電般的落在了饕餮頭上。

  然而,聽到了大祭司忽然間脫口而出的招式名字,緋衣女子的手也是劇烈的一震。在觸及幻獸額頭時,她手腕一轉,劍柄下壓,劍尖平削,只是唰地一聲敲擊在饕餮的鼻樑上。

  “嚏!”出乎意料,那個兇猛的幻獸忽然怔住了,那輕輕一擊似乎正騷到了它的癢處,饕餮站在原地,左右搖頭,打了個響鼻,然後忍不住的繼續噴嚏連連。

  “啊?……”片刻間,執劍指住猛獸的緋衣女子終於徹底的呆住了,眼神瞬間萬變。阿靖的劍在饕餮的雙目之間頓住,手仿佛忽然間無力了,劍再也刺不下去。

  幻獸的主人仿佛在那一個刹那也被施了定身術,居然忘了趁著這個空擋出手,伽若的手抬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卻不知道是指向人還是獸。

  然而,阿靖的行動更反常——她居然完全忘了面對的是如何可怕的對手,也忘了眼前這只幻獸是以人為食的饕餮,她只是抬手,緩慢地,摩挲著幻獸雪白的鼻樑和下頷,仿佛看著一隻馴養的寵物。

  奇怪的是饕餮居然沒有一絲兇狠的反應,反而溫馴的垂下頭,享受似的半眯起了眼睛,湊過來嗅著身邊人,似乎認出了什麼,眼神越發的馴服和歡躍起來。

  “……朱朱。”

  眼色恍惚的站了片刻,忽然間,有低低顫抖的兩個字,從阿靖的嘴角滑落。

  “嗤呼——”饕餮對於這個稱呼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伸出舌頭舔了舔緋衣女子的手,同時將類似人的臉湊了過來,偎在她懷中。

  “果然是……”阿靖臉色一直是恍惚的,這對於一向來冷漠從容的她來說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久曆江湖,連她的心都變得和劍一樣寒冷。然而,此刻,在人臉羊身的饕餮親熱的湊過來時,“叮”的一聲,血薇劍居然從她劇烈發抖的手中滑落地面。

  阿靖的手,居然已經抓不住她視為生命的血薇。



  “天……真的是……”緋衣女子的手撫摸著幻獸,攀上了那一對蜷曲的角,手心裡粗礪的感覺是真真實實的,卻依然宛如夢境——那十年前讓她曾經死過一次的夢!

  幻獸一旦誕生就選擇主人,與主人氣脈相通——如果這只幻獸就是朱朱的話……那麼它的主人豈不是——?!

  雖然手已經顫抖的不受控制,阿靖卻霍然回頭。

  那麼近的距離,一回頭,她就看見了拜月教大祭司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中原罕見的深藍色,猶如深邃而泛著冷光的大海。

  果然……是那樣的眼睛。沒有錯。

  仿佛遭遇雷擊,阿靖身子猛烈一震,眼神渙散了又凝聚,眼前的人也是模糊了又清晰。

  往日最慘酷、最痛苦的回憶,忽然間就在眼前來了又去的徘徊。

  不可能……不可能還是今天這樣……



  “滄海龍戰血玄黃,披髮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忽然間,仿佛也是在證實什麼一樣,深深的打量著她,對面的白衣人緩緩吟出了一首詩。熟悉的句讀,熟悉的語氣,熟悉的句子——那十年來一直只是在她最隱秘的夢中縈繞的句子!

  真的是他……

  陡然間,阿靖反而安靜了下來,仿佛想說什麼,卻頓了一下,只是迅速回身,足尖輕踢,“唰”的一聲,血薇劍如同血光,從地下一躍而起!

  伽若驀然退開一步,招手喚回了幻獸,劇烈波動後的眼睛刹那間又恢復了平靜。仿佛這時才記起對方的身份,眼色冷漠而充滿了戒備。饕餮有些戀戀不捨,但是身子還是在主人的操控下變得稀薄,慢慢地淡去,消失。

  阿靖反手拔劍,然而卻沒有進攻的意思,死死的看著面前白衣披髮的祭司,忽然清嘯一聲,抽劍淩空——片刻之間,遊走神廟四處,仿佛化身千萬,緋紅色的光芒陡然間籠罩了整個房間,劍氣淩厲的讓人不能喘息。

  滄海龍戰。

  披髮長歌。

  易水人去。

  明月如霜。

  那一個瞬間,劍光橫空之處,她一口氣揮灑出連續的四式——即使進入江湖闖蕩這麼多年,這四招,也只有在一個人面前才使全過——

  那還是她兩年前在洛陽第一次遇見聽雪樓主的時候。那一年,她二十一歲。



  收劍,她默然獨立,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只是側頭,靜靜看著神壇上那個人——那個白袍黑髮的男子,結了一個防禦術法的手印,看著她當空舞劍——他的額上束著寶石的發環,衣袂上佩戴著苗疆最珍貴的靈草,這個人,仿佛夢幻一般不真實。

  是十年前那個少年麼?是他麼?

  難道那個她以為一去不回的最慘烈的回憶,又回來遮住她的眼睛了麼?

  “怎麼會是你……聽雪樓的靖姑娘……?”不可思議的看著當空劍舞後飄落的女子,看著她手中清光絕世的血薇,遲疑著,仿佛隔了十年的時空,伽若終於在神壇上緩緩叫出了一個名字。

  “冥兒。”

  他的聲音中帶著不可思議的震驚和歎息,宛如空穀回聲。

  然而這一個稱呼,並沒有引起阿靖的回應。仿佛被這個聲音引發了什麼回憶,她的手忽然捂住了頭,似乎腦中有什麼要爆裂開來一樣,欲言又止。

  驀地,她轉身,從神壇上奔了下去。她要靜下來!她要靜下來想清楚今天晚上遇到的是怎麼一回事!眼前似乎都是幻境——仿佛她一出聲,就會驚破所有的迷夢。

  心神一失,她再也無法看破那些魔障,一直往那些幻覺中的出口奔去。她的腳步落處,神廟中那些原先不敢攖其劍氣的幻蝶紛紛重新飛起,圍繞著她,舒展開長長的吸盤來。然而,那個失神的女子根本懶得去顧及逼近身邊的危險。



  “去。”驀然,神壇上的祭司衣袖一拂,一聲低叱後,所有的幻景都消失不見。

  門依然在原來的地方,緋衣女子的手觸到了破舊的木門,然後死命一推,合身沖了出去。

  她的長長的秀髮在風中劃出了一道弧線,不知是不是錯覺,在她轉身時,伽若看見她的手從眼角迅速的擦過。

  



  夜色蒼茫。

  伽若歎息了一聲,從神廟裡面走了出來,他沒有推門,只是輕輕鬆松的穿過那些土牆,他的身體已經幻若無物——自小修習術法,靈力驚人。而自從二十五歲那年起,得逢奇遇的他在術法上達到了驚人的境界,如今早已經做到了破除一切凡障。

  然而,他的內心呢?真的已經破除了一切凡障麼?

  他不知道……以前他以為自己是已經做到了空無一物的境界——至少在十年前那一場噩夢之後,重生的他無論在心境和修行上,都已經提升到了新的境界。

  而入拜月教以來,修習教中密法,日日靜坐觀心,早已是不知人世,物我兩忘。

  但是他發現,在隔了十年再叫出那個熟悉的名字的時候,他的心猛烈的跳動起來——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有些苦笑,原來,他仍舊是有心的。

  這十年前的往事,無論在三個人中哪一個的心理,都是永遠無法消磨得烙印罷?



  “祭司大人……”腳下忽然有人輕聲稟報,他一怔,才回過了神。不知不覺,他居然已經從神廟裡走出了很遠,一直到了廟外的那片榕樹林中。祭司的眼睛略略下掃,看見了草中埋伏著的拜月教弟子,他們都恭敬的匍匐著,不敢抬頭看教中的神話一眼。

  凡拜月教弟子,見教主與祭司,必匍匐低頭說話,違者剜目。平日裡,連他走的路上都必須被打掃的一塵不染,如果他走過後白色的長袍上有一絲污痕,那末當值的弟子就難逃處罰——甚至,如果有人無意從他的影子上踩過,都要被跺足。

  拜月教幾百年來的嚴厲規矩,造就了拜月教主和祭司兩個人在教中的無上權威,甚至在整個滇中雲貴,百姓一提起拜月教,都不敢直呼兩個人的名字。

  他曾經很不習慣這樣的俯視,特別是他剛剛來到拜月教時——那時,他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然而,日子久了,便也是習慣了。

  再久下去,對於匍匐在腳下的一切,便不再在意。

  至少,這種做法隔絕了祭司和普通人的一切聯繫,是能夠贏得一個絕對清靜幽閉的環境,而對於術法的修習來說,寂寞和與世隔絕,反而是最佳的條件。

  ——不像以前在沉沙谷白帝門下時,因為俗世的羈絆而幾乎完全毀掉了一切。

  沉沙谷……沉沙穀……

  驀然間,祭司感覺到自己的心又開始慢慢地跳動起來,越跳越激烈,他有些驚懼的抬手,壓住了心口——生怕這樣紊亂的心跳,會被那些視自己為天人的下屬聽見。

  然而,耳邊沉沉的心跳只是被意識擴大的幻覺而已,拜月教的弟子們匍匐在地,仍然不敢仰視他,其中一個帶頭的低聲稟告:“大人,我們方才已經按您的吩咐,伏擊了先頭一群從神廟裡出來的……那些人被大人的術法嚇破了膽,很容易就了結了——只逃脫了幾個。”

  “哦。”他漫不經心的應著,沒有感到一絲意外——

  這一次在神廟與聽雪樓的衝突並非一次偶遇,在事先,他已經讓冰陵做過了預測——這個地方和這個時辰,他將會遇見這次侵犯拜月教的客星。

  他本來,是懷著一定要為拜月教除去此次大劫的想法,離開月宮來這裡親自出手的。在神廟裡和神廟外,他都布下了極之厲害的術法結界,還有伏兵。

  長久以來,在滇中普通百姓的膜拜和教中弟子的仰視中,他都本以為能用自己的手扭轉整個拜月教的命運。

  然而,在星宿相逢的時候,他看見了自己命運的轉折。



  “可是,大人……”見祭司那麼冷漠的回答,下屬更是小心翼翼,遲疑著,半天才回復,“最後那個從廟裡沖出來的女子……我們、我們攔不住,讓她逃了,還傷了幾個兄弟……”

  伽若反而怔了一下,在明白下屬們說的是誰以後,忽然笑了起來:那自然的……憑著子弟們那種資質和身手,又如何能攔的住千冥?十年不見了,她的武功應該有了更長足的進步吧?十年前,她就是個劍術的奇才了……

  他自顧自微微笑了起來,不說話。然而那些下屬聽到了祭司的笑,卻遲遲不見他說話,各自心下忐忑不安,匍匐在地上不敢出聲。

  “滄海龍戰血玄黃,披髮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忽然間,臉孔貼著地面的弟子們聽到了大祭司在輕笑過後,曼聲長吟了一首詩,然後,連一絲腳步聲都沒有,那聲音便已經飄然遠去。

  那個弟子忍不住微微抬起了眼睛,貼著地面偷偷掃了一眼,然而,全身忽然起了一陣無法控制的顫抖——

  他只看見了祭司大人的長袍下擺。風一樣輕盈的從草地上飄過,行雲流水一般沒有任何阻礙,瞬間飄出很遠。月光明亮,然而,草地上的影子卻淡的若有若無。

  



  “靖姑娘?你平安回來……可、可太好了!”

  院子的大門被推開,守衛的人來不及拔刀,那一襲緋衣已經掠了進來。院中的人看到來人,精神不由一震,脫口歡呼。

  所有的人都是疲憊不堪,相互交換著懷中自帶的傷藥、紮著傷口。方才神廟中的一場惡戰,幾乎讓這一批來的所有聽雪樓人馬都非死即傷。

  而方才神秘白衣人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身手,和那鬼神莫測的幻象,更是讓很多死裡逃生的武林人氏都受到了很大的震驚——出生入死過的江湖人,並不害怕真刀真槍的拼鬥,然而,對著幾乎是刀槍不入、能翻雲覆雨的對手,他們卻有了敬畏之心。

  有一些膽子小一點的,即使逃了回來,到現在仍然嚇得癡癡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人心,似乎已經有了渙散的跡象。而鬥志,也已遠遠不及剛剛從洛陽出發時候那麼昂揚。

  聽雪樓近年來縱橫江湖,北殲陝北三山九寨,南掃江南五幫,中間或有挫折,也經歷了一次內部的叛亂,但是卻從未遇到過外來如此大的挫敗。

  “聽雪樓裡有樓主和靖姑娘,天下就沒有解決不了事情——他們是人中的龍鳳啊!”

  凡是聽雪樓的子弟,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這樣想過,對於樓中的傳奇保持著絕對的信心。所以,這時看見靖姑娘平安的從那個詭異祭司手中返回,大家的精神都是一振!在負傷的鐘木華的帶領下,所有人都是顫巍巍的站起,等待著靖姑娘對下一步該如何做出決定。

  然而,面紗下,緋衣女郎平素冷漠的眼睛裡面卻劇烈變幻著,身子一直微微發抖,甚至連握著血薇劍的手都不自禁的顫抖。面對著屬下的殷切眼光,居然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許久,雖然開口想說什麼,阿靖的手卻在半途忽然轉向,抬起來抵住了自己的眉心,仿佛極力穩定著腦中翻騰的思緒。

  肅靜。所有人看著推門而入的女子,眼睛裡面都有掩不住驚慌之意——

  如果連靖姑娘都在這一戰後,失態到如此,那末……對付所謂的拜月教,聽雪樓又怎能有獲勝的希望?

  “大家先休息……我和樓主聯繫後,再做決定。”許久,阿靖終於抬起了頭,緩緩對著下屬們道,面紗下,她的臉龐蒼白如雪,眼睛裡有心力交瘁的散亂光芒。

  “靖姑娘…你沒事吧?”忍不住,還是白髮蒼蒼的鐘木華開口詢問。這裡他的資歷最老,如果他都不開口問什麼,別的人也不敢多話了。

  阿靖微微搖搖頭:“鐘老,我沒事……只是也有些累了,需要休息。對了,燁火,你進來一下。”她的手,輕輕點向了院子房檐底下一直默不作聲站著的朱衣少女。也只有這個少女,經歷了這次惡戰後,仍然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血跡。

  鐘木華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讓開,讓那個叫燁火的女子從人群中穿過,來到阿靖身邊。

  阿靖低低對著她吩咐了一句什麼,兩個人就推開門,走進了阿靖的房間。



  朱衣少女並不是聽雪樓子弟,只是在聽雪樓人馬離開洛陽遠赴滇南時,才由蕭樓主從不知何處指派過來。她一路上都是非常安靜的,安靜到讓大家都以為她有啞疾。

  然而,那一次在大理蒼山森林中,大家正默默趕路,她卻忽然沖到了隊伍前面,攔住隊伍,對著靖姑娘、急切的說出了第一句話:“桃花瘴!”

  所有人在瞬間停住了腳步,然而,大家都沒有在道路前方的樹木間發現什麼,濕潤的空氣中,只有鳥獸的鳴叫。阿靖有些疑問的看了看燁火,朱衣少女被她冰冷的眼光看得微微低下了頭去,只是抬手,指著左前方那一片藤蔓垂掛的地方,細聲道:“那裡。就要飄過來了。”

  話音剛落,緋色的影子忽然消失在翠綠的樹林裡。

  聽雪樓諸人只見遠處垂葛藤蘿之間清光一現,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映,只見緋衣盤旋,靖姑娘已經以驚人的速度一掠即回。落地時,大家看到那把血薇劍已經出鞘,微微顫抖著,搖曳出清影萬千——劍尖上似乎有一縷濕潤的霧氣縈繞。

  “唰。”阿靖回手,將劍在身邊的馬匹上一劃,劍剛拔出,馬傷口附近的肌肉已經變成了詭異的桃紅色!馬仰頭長嘶,痛苦的開始踢人——好烈的瘴氣!

  “桃花瘴!”跟從的人紛紛驚呼了出來,阿靖眼色一冷,手起劍落,駿馬的頭被她一劍斬斷。痛苦的嘶叫頓時沉寂了,鮮血從馬的腔子裡沖天而起——

  “我們現在在下風處,大家馬上屏住呼吸,跟著燁火走!”冷漠而決斷地語聲,從緋衣女子唇邊滑落——此時的她,眼中的光芒讓人悚然——就是那個曾為聽雪樓踏平江南五派,殺人滅門從不留情的女子!血魔的女兒!

  聽雪樓子弟不敢有絲毫的怠慢,立刻按照她的吩咐,跟在朱衣少女身後,急急趕路。燁火有些驚訝于女領主片刻間便對她委以重任,忍不住大著膽子抬頭,看看緋衣女郎。

  阿靖沒有再說話,只是打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蕭樓主派來的人應該不會錯……”等走出了這片林子,大家在官道旁的亭子裡休息,阿靖才開口,淡淡對少女道,“他派你過來,應該早考慮到你的所長。”

  燁火低下了頭——在這個充滿了冷漠鋒芒的女子面前,她總是能感到無所不在的壓迫感,或許,也是她太過於敏感的直覺罷?

  “我、我小時候在苗疆長大……”她細聲回答,忽然,正喝了一口皮囊裡面水的緋衣女郎怔了一下,手忽然頓住了,許久,才緩緩重複了一遍:“在苗疆…在苗疆長大麼?”聽到“苗疆”這兩個字,不知道為什麼,阿靖的眼睛裡,忽然也閃過莫測的波光,聲音裡面有些歎息的意味,同時將血薇劍用手絹擦淨。

  “這樣不行!”燁火一見便著急起來,一把奪過手絹,扔了開去,那絲絹一沾到劍鋒,立刻染上了奇異的桃紅色,“桃花瘴很難除去,除非用火淬煉劍鋒,才能除掉。”

  “你是苗人麼?”靜默了片刻,阿靖問。

  燁火低下頭去,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我本來是苗疆土司那岩的女兒……後來寨子裡有動亂,父親亡故了後我就流落到中原來,和師姐弱水一起,拜龍虎山玄天道長為師。”

  “那岩……那岩?”緋衣女子低頭,又喃喃重複了一遍,眼睛裡面忽然有雪亮的光芒閃過!她迅速的抬頭看了一眼燁火,眼神中的淩厲殺氣讓少女不自禁的一顫。

  然而,阿靖沒有說什麼,只是側頭扶著欄杆,看著亭子外南疆才有的極度茂盛的綠,慢慢地問了一些其他巫術方面的東西,等燁火一一回答後,便沒事也似的站起身,招呼大家一起趕路。

  燁火也跟著起身,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就在轉身的那一刹間,她的視線頓住了——

  亭子的欄杆上,靖姑娘倚坐過的地方,赫然留著五個深深入木的指痕!



  那以後,阿靖對這個剛來到聽雪樓的少女分外的倚重起來,特別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時時刻刻留意著聽取燁火的意見。可奇怪的是,雖然她聲色不動,燁火依然能從這個緋衣女子身上,感覺到冷漠的鋒芒。

  靖姑娘不喜歡自己呢——燁火有些沮喪地想。

  早知道,讓弱水師姐跟著來苗疆,自己留守聽雪樓,反而更好一些吧?

  這一次是聽雪樓來到拜月教勢力範圍內,第一次受到挫折,靖姑娘照例會要聽聽她的看法——但是,既然對自己有敵意,幹嗎還要如此重視自己的意見呢?



  “方才在神廟裡面,你都看到了些什麼?”離開了庭院裡面那些人,合上了房門,在臨時作為落腳點的舊樓中,緋衣女子淡淡的問燁火。

  “嗯。”燁火輕輕應了一聲,想著幾個時辰前,在暗處的她看到的神廟內不可思議的景象,仍然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非常強的術法啊……那個大祭司,他、他……”

  “他如何?”將血薇劍擱在桌子上,阿靖有些委頓的坐在桌邊,喝了一口茶,神色裡面有難以掩飾的疲憊,問。

  燁火歎息了一聲,凝神回憶,當時,按照靖姑娘的吩咐,她躲在暗處用師傅教的心法,用天眼細細觀察那個人,然而,能透視過去未來的她,居然什麼都看不出。對於這個拜月教的大祭司,同樣研習術法的她只感覺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和壓力。

  “我什麼都看不到。”朱衣少女有些慚愧的低下了頭,“在他身上,我只看到一片空無……”

  想了想,她記起了什麼,驀然抬頭,補充了一句:“不過,在他叫‘冥兒’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些東西——”

  “看到了什麼?”忽然,一直有些憔悴的緋衣女子也瞬間抬起了頭,冷冷問。

  “一種顏色……”燁火再次被靖姑娘眼中的冷漠鋒芒嚇了一跳,訥訥回答,“我看到了紅色……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大片的紅色!……過去的,和現在的,都是紅色……”

  阿靖的眼睛,一直在冷冷的看著這個懂術法少女。然而,聽到這樣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她的眼睛裡忽然有難以掩飾的複雜情緒,一閃而逝。

  燁火沒有說話,心裡卻一堵——在方才片刻間,她從對面這個女子身上忽然感受到了極度激烈的感情,是那樣深沉的、絕望的悲哀…血色的悲哀。

  靖姑娘和蕭樓主一樣,在法家眼中都是屬於意志力極強的人,平日裡他們的心都被很嚴密的隱藏起來,即使是有天眼,能透視過去未來的她們,都無法輕易從他們心裡看見什麼。

  然而方才這片刻,燁火能感覺到那冰冷如岩石的心中,驀然有極大的波動洶湧而出。

  那又是什麼樣的悲哀?



  按照她的吩咐,燁火從袖中拿出一張白字,用剪刀細細剪成圓,用手指蘸著茶在上面畫了一個符號,然後貼到了牆上。口中輕輕念著咒語,在光線黯淡的室內,那張圓形的白紙慢慢亮了起來,最後竟然如同明月一樣發出了皎潔的光芒。

  光芒中,紙上印出了一個女子綽約的影子,輕輕對著這邊點了點頭。

  燁火布好了法事,知道圓光那邊的弱水已經感應到了,便回頭,輕輕稟告:“靖姑娘,今天有什麼事情要同蕭樓主說麼?”

  阿靖打起精神,微微點了點頭——蕭憶情的確是思慮周到,才派了燁火跟隨著來。

  在進入南疆後,因為和洛陽有千里之遙,即使是飛鴿傳書也是大為費時,幸虧有了弱水和燁火兩個人的術法,才能迅速及時的交換兩邊的情況和意見。

  術法……如果外邊那些聽雪樓普通子弟見了這樣不可思議的術法,人心會更不安罷?

  苦笑著,她扶著自己的額頭,想起方才和那個人的猝及不防的重逢,眼中的感慨更深,終於,歎息般的吐出了一句:“和樓主說……”

  “請派南楚過來吧……這一次,我…恐怕應付不來。”

  本來只是負責轉述的燁火呆住,轉頭震驚的看著這個緋衣的女子,幾乎不相信靖姑娘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從來,在江湖傳說和聽雪樓弟子的眼中,血魔的女兒、聽雪樓的女領主,一直都是怎樣桀驁不服輸的人!連對著聽雪樓主都從來不曾低頭,更不會對任何人顯示出一絲的弱點,然而,居然在今天說出這樣的話來……

  要知道,靖姑娘從來都不是一次挫折後就認輸的女子!

  燁火看著她,再一次地,她陡然感覺到了對方心中那難以言表的深沉悲哀。

  再也不說什麼,她轉過頭去,輕輕對著圓光那一側的師姐,轉達了靖姑娘的意思。光芒中,那個剪影也頓了頓,似乎同樣感到驚訝,然後,轉頭去稟告。

  “蕭樓主說,他會加派人手過來,這之前,還請靖姑娘小心。”

  出乎意料,蕭憶情那一邊的回答卻是迅速的,毫無遲疑。對於副手這樣軟弱的請求,作為最高決策者的他卻沒有一絲責怪和質問的意思。

  “好的……”阿靖長長歎息了一聲,回答。

  “靖姑娘還有什麼話要說麼?”燁火輕輕在問了一聲,感覺得出對方心中的不快,聲音更溫柔了許多。

  “和他說……那個伽若、伽若其實……”阿靖眼睛閃爍了一下,不知道出於何種考慮,終於沒有再說下去,輕輕擺手,“算了,沒有什麼說得了。”

  燁火轉過頭去,再無聲的說了一句,圓光那邊的女子點了點頭,光芒便漸漸黯了下去,最終那一片白紙就同壁上的牆紙一樣平平常常。

  坐在黑暗中,仿佛在想著什麼,阿靖一直沒有再說話。

  “靖姑娘,我先告退了。”靜默地呆了半天,燁火終於忍不住出口告辭,阿靖只是輕輕頷首,不說什麼,燁火走到門邊,拉開了門——外面月華如水,傾瀉而入,讓房中如同鋪上了一層水銀,而緋衣女郎坐在黑暗深處,面紗後的眼睛如同寒星,閃爍著深不見底的光。

  “靖姑娘……請多保重。”驀然,不知道為何,她脫口說了一句。

  她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但是她能看見靖姑娘心底的悲哀……那樣深重而沉鬱的悲哀,似乎是積累了十幾年,深沉的、絕望的悲哀,一直隱藏在女郎冷漠的心底最深處。

  那又是什麼樣的往事?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06
拜月教之戰•星墮往世篇(2)
  沉沙谷邊的靈溪。

南疆濕熱地區常見的水邊地帶,茂盛的生長著蕨類和灌木,鳶尾和睡蓮在溪邊上寂寞的開放著。榕樹的根須和藤蘿在風中飄飄蕩蕩,輕輕在水面上沾起一串漣漪。碧綠的水清澈見底,銀色的魚兒輕靈的遊弋來去,偶爾躍出水面叼食飛來飛去的小蟲。

    溪中有一列大大小小的白石墩子,宛如珍珠般散落水面。

所謂的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吧?

每一次,在靜坐睜開眼睛,看著眼前景象的時候,十三歲的少年都會忍不住微笑著,想。有藤蘿的花瓣悄悄地落在他白色袍子的衣襟上,他俊美的臉上一直都是從容而溫和的微笑。
這裡四處都是綻放的生命,茂盛而喧囂的生長著,讓他用心體會就能感覺到萬物的節奏。師傅說,正因為他有一顆仁愛萬物、寧靜清淡的性格,他才有上窺天道的資質。
然而,那一天,他卻不是去溪邊靜坐的。奉了師傅之令,他離開山門,去迎接師尊一位方外的好友——據說,那個在二十年前就和師傅相交的高人,被人喚做血魔。
血魔,雪穀,以及他的師傅白帝,一直被江湖中人並稱為三位陸地飛仙級的傳奇人物。

雪穀一直低調,江湖中少見傳聞,據說連門下弟子都不在江湖行走。而血魔,一直被視為邪道而屢屢遭到正派圍攻——三年前,他的妻子在括蒼山麓的血戰中死去後,帶著女兒突圍的血魔性格更是大變,殺戮成狂。
師傅說,天煞星已經入沖血魔的星宿中,星辰的軌道已經偏移了方向。如果再這樣下去,即使沒有外來的原因,血魔他遲早也會因為心智錯落而走火入魔。
作為老朋友的他,雖然已經歸隱南疆,但仍然不忍心見死不救。這一次邀請血魔來沉沙穀,便是他想做的最後努力。

少年站在溪邊,手中捧著作為信物的玉靈芝,等著師傅的故人。

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血魔卻並沒有出現。

然而,少年一直等著,安靜地,帶著恬淡的笑意。他的修行,已經讓他有了不同于同年人的定力。時間慢慢的流逝。

    這時,他看到了那個孩子。

    那個才八九歲的女孩子抱著一把短劍,來到了溪的對岸,蹲在水邊,雪白的小手掬起溪水,開始慢慢擦洗那把清光絕世的劍。

    有淡淡的血色,從劍刃上漸漸擴散開來,流入水中。

    “血薇劍!”看到那把緋紅色的劍,少年平靜的臉色也變了,脫口而出——那不正是師傅讓他所等的客人的佩劍麼?師傅說,帶著這把緋紅色劍的人,便是血魔舒血薇。


    聽到對岸他的聲音,孩子抬起了頭,往這邊看了一眼。非常清麗的臉龐,眼神卻是冷漠而戒備的,完全不同於她的實際年齡,看到了少年,她下意識的將血薇從水中拿起,劍尖指住了對方,清淩淩的問:“你是誰?”


    在陽光下,那個八九歲孩子的臉蒼白的異常,明亮的眼睛裡帶著說不出的東西:悲傷,冷漠,戒備……以及殺氣。

    如果是普通人在密林深處陡然看見她,一定會以為自己遇到了傳說中的山魈精靈。

    然而,少年能感覺到這個孩子的身上沒有妖氣——只有深沉的、激烈的悲傷和失望。這樣的年紀,本來該是天真爛漫在父母身邊撒嬌的時候,然而,這個孩子卻手裡拿著沾血的劍,一個人孤獨的穿過森林來到溪邊洗劍。


    她開口說話的時候,空氣中流動著冷冷的寒意,甚至連溪水邊草叢裡生機勃勃的鳥鳴蟲吟,都驀然停止了。

    那一個瞬間,少年的眼前,漫開了一片看不到邊的紅色。

    他心裡忽然有一種奇異的預感——模模糊糊的直覺,遠遠的逼近來。

     

    “你是誰?”在他恍惚的刹那,那個女孩子卻更加用不信任的口氣再追問了一句。

    “我、我叫青嵐,”少年回過了神,暗自奇怪自己方才的失神。看著女孩手中的劍,估計了一下她的年紀,他很快便明白過來,微笑著,回答了一句,“在下是沉沙谷白帝門下大弟子,奉師命,今天來迎接舒前輩——小姑娘,你是舒前輩的女兒吧?你父親呢?”


    “你是白帝叔叔的徒弟?”女孩子疑慮的看著他,冷冷問,“有信物麼?”

    驚異于小小孩子說話的老成,少年卻還是亮出了手中的玉靈芝,微微笑著:“是這個麼?——師傅說,舒前輩見了這個,就會明白我的身份。”

    孩子遲疑了一下,盯著他手中的靈芝,片刻,才點點頭,仿佛下了一個什麼決心,才抱著劍,踩上了溪中的石墩,走過對岸來。

    昨夜剛剛下過雨,縹碧的水有幾處都漫過了石墩。女孩子抱著那把相對她來說顯得過於長大的劍,一步步小心的踩著白石走了過來。

    石墩是自然形成的,散佈的非常不經意,疏疏密密。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前面那塊白石的距離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孩子跨越的能力。那個女孩子有些遲疑,在水中頓住了腳步,四下張望著,想找到其他能到達對岸的途徑。


    碧水映出她的影子,小小的,孤寂的。

  看著那個碧水中小小的孩子,那個宛在水中央的女孩,青嵐的眼睛忽然被什麼刺痛了一下。

    在他想說出“我扶你過去”時,那個孩子卻帶著倔強的表情,自顧自的用力往前一躍,想跳到對面的石墩上去。然而,抱著沉重的劍,孩子的雙足根本無法落到那塊白石上。


    青嵐一驚,手指下意識的劃出,屈指點向溪水中間,刹那間,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推動,那一塊石頭急速的往前移動了三尺,瞬間到了女孩的腳底,托住了她。


    “小心啊……”他踩著石墩走到了水中間,伸手去扶那個女孩子,然而那個孩子戒備的看著他,往後退了一步,幾乎又踩到了水裡。青羽苦笑了一下,只好讓開。


    “我自己走。”孩子冷冷道,“帶我去見白帝叔叔——我爹有信給他。”

    還是那樣老氣橫秋的話語,完全不像一個八九歲孩子說得。聽到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吩咐,青嵐卻只是笑笑,一邊帶路,一邊問:“舒前輩他為什麼不自己來呢?家師期待他來訪,已經很久了。”


    身後的腳步忽然頓住了,青嵐驚訝的回頭,看著身後不再跟自己走的孩子。

    那個清秀的小女孩站在溪邊,緊緊抱著那把血薇劍,用冷淡的眼神看著他,那樣的神色,讓少年的心中一顫——他能感覺到、能感覺到這個孩子心中有怎樣的哀慟和絕望!


    然而,那個孩子卻只是站在那裡,非常安靜的一字字開口,對他說:

    “我爹爹死了……他昨天晚上自殺,我醒來他已經死了。所以…他來不了。”

    青嵐怔住,那一刹那,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看著如此平靜敘述著的孩子,他恍惚間又有那種奇異的預感……他想,他的一生的軌跡,將會因為這個孩子的出現而逆轉。


    “我葬了爹爹,拿了他的劍和其他一些遺物——裡面有一封寫給你師傅的信,所以我送過來。”孩子靜靜地說,沒有一絲的悲喜表情,只是用力抱緊了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倚靠。的確,失去了父親,而血魔在江湖上又是仇家如雲,從此後,這個孤女飄零江湖,又該是怎樣艱苦的人生?


    少年不自禁的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看著她的眼睛,那是層層的嚴冰。

    “你不要難過……我師傅他不會對故人之女袖手的。”雖然看不透這個孩子的內心,然而,一貫溫和的他忍不住開口勸慰。

    孩子看看他,忽然譏諷似的笑了:“嘻……你是誰?你又和我不相干,幹嗎管我的事情?”

    青嵐怔了怔,對於這樣明顯的敵意,居然找不出什麼話來回應。他想,那一刹間,自己的臉一定是訥訥的吧?因為他看見對面孩子眼睛裡面又有了莫名的放鬆笑意——難道那個孩子是故意刺他的麼?作弄一個比自己大的人,在她看來很有趣麼?


    他正這麼想著,忽然意外的聽見那個孩子清淩淩的說了一句:“我叫阿靖。”

    然後,她自顧自的蹦蹦跳跳往前走去,不再理睬身後的少年。

     

    “師兄,讓你去接舒前輩,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小徑剛轉了個彎,她幾乎和前面急匆匆來的人撞上。那是個和青嵐年紀相仿的英俊少年,然而,他的氣質卻明顯不同於青嵐的淡泊沉靜,飛揚的劍眉下,那眼睛裡分明閃爍著少年的驕傲和鋒芒。一身習武人的玄色勁裝,背後的雙劍上杏黃色的穗子在風中飄揚而起。


    阿靖往後退了幾步,戒備的看著這個忽然出來的少年,手指握緊了劍。

    “咦?血薇?”那個少年一眼看見了阿靖手中抱著的劍,立時認了出來,臉上有震驚之意,眼神也犀利起來——對於劍的氣質,他似乎天生就有直覺的反應,所以,他瞬間在這把劍上感覺到了濃重的殺氣和血腥。


    “羽師弟,這位是舒前輩的女兒,叫做……阿靖。”不知道孩子的真正名字,遲疑了一下,青嵐只有對著前來的同門這樣道,同時對阿靖道,“這位是我的師弟,叫青羽。”


    “哦。”佩劍少年青羽收斂了眼中的鋒芒,微微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分外的燦爛,開朗而清爽,帶著少年人那種指點江山的氣質,“靖妹妹麼?家師等你們父女已經很久了……哦,舒前輩呢?”他看了看道路,有些奇怪的問。


    青嵐的臉色有些變了,連忙用目光阻止了師弟的提問——讓這個孩子再三再四的複述所經歷的悲劇,也實在過於殘忍了一些。

    然而,阿靖卻仰頭,看著青羽,一眨不眨地冷冷道:“我爹死了,來不了了。”

    青羽同樣呆住,驚訝于孩子說起這件事時那種無動於衷,而阿靖只是回頭,對著青嵐道:“你帶我去見白帝叔叔啊,為什麼不走了呢?”青嵐搖搖頭,對著師弟苦笑了一下,跟著女孩的腳步走了出去,只留下青羽有點發呆的看著他們。


     

    沉沙穀內繁花似海,一路上,那個孩子幾乎都是在花海中行走,金波旬花、野百合花、野罌粟花繽紛亂眼,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映的阿靖蒼白的容顏都有了顏色。


    看著身側那些美麗之極的花朵,阿靖冷漠的眼睛裡也有了雀躍之色,忍不住的伸手去摸那些花兒,然而剛一觸及,看見青嵐在看著,便縮回了手。

    畢竟還是孩子……青嵐微微笑了起來,安心了不少。

    他的笑容是淡泊而溫和的,那種包容一切的力量,讓他平靜的笑容顯得光芒四射。修習術法的青嵐有著敏銳的天性和細膩的心思,能夠體會到他人的心情,並立刻感同身受——所以對著這個孤僻桀驁的孩子,他從一開始就懷著親切和悲憫的心情。


    他的善意顯然也被那個敏感的女孩所感知。阿靖自顧自的沿著小徑往前走著,忽然頭也不回的,對他輕輕說了一句:“幹嗎把我的名字告訴那個傢伙?……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的啊!”


    青嵐微微笑了,不做聲的趕了上去帶路。忽然間,他袖子一拂,陡然間起了一陣清風。陌上的繁花仿佛被風卷起,紛紛揚揚了漫天,五彩的花瓣映著日光,繞著阿靖飛舞,美麗的令人炫目。


    “哎呀……”終於忍不住,被他小小的術法所喜悅,孩子脫口叫了出來,抱著劍看著滿天飛花,笑意盈盈。那一瞬間,她眼中的光彩,才完全像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青嵐感受到了她的喜悅,再度的笑了,忽然伸手抱起了她,默念咒語,淩空而起,從花海上掠了過去。


    在他伸手抱起那個孩子的時候,她略略怔了一下,本能的伸手抗拒,然而,看到少年臉上安靜溫和的笑容,她卻不再掙脫了。少年臉上有一種來自隱忍、安詳和恬靜的力量,近乎宗教般純潔而肅穆,有強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看著青嵐的笑容,孩子的眼睛裡忽然充盈了淚水,伸出冰冷的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怎麼了?怎麼了?”正在禦風而行的少年呆住了,連忙飄落到地上,將她放下地來,問。阿靖死死的咬著嘴角,沒有說話,清澈冷漠的眼睛裡都是淚水,但是卻硬生生的忍住,沒有落下來。蒼白的小手用力抱著血薇劍,將臉貼在了上面,不說話。


    青嵐歎息了一聲,俯下身去,猶豫了一下,折了一支紫色的野罌粟花,遞給那個孩子。

    阿靖接過來,用力的握在手心,用力得讓青色的汁子染在了手上,側頭看著別處,極力平靜,然而終於忍不住有些嗚咽:“爹…爹他不要阿靖了!……我以為、以為誰都不要阿靖了……”八歲孩子一向冷漠的眼睛裡,忽然袒露出了深切的悲傷和失望。


    “不要哭了……我會陪著你的啊。”少年微笑著,拉起了她的手,“我們去見師傅吧!你是舒前輩的女兒,師傅平素就很推崇舒前輩,一定會收留你的——你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吧。”


    “啊?真的能麼?”阿靖有些遲疑的,抬頭問,看著少年溫和平靜的笑容,忽然,也是第一次,她眼睛裡有些怯生生的表情,遲疑著開口,喚了一聲,“青嵐哥哥……”


     

     

     青嵐哥哥……青嵐…哥哥……

     記憶是緋紅色的,那個孩子用有些憂鬱飄忽的眼睛看著他,伸出冰冷的小手,抱住他的脖子,怯生生的喚他。這十年的時間,仿佛在一伸手就觸及的地方。


     他微笑著伸出手去,去撫摩孩子漆黑的頭髮,然而,眼前忽然模糊了——

     血!

     鋪天蓋地的血,忽然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瞬間蓋住了他的眼睛!

     他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滿目的血紅、血紅……那個孩子,那個有著憂鬱亮眼睛的孩子,去了哪裡?去了哪裡!

     冥兒……千冥……阿靖。

     在滿天的血腥中,他茫茫然的張開手,向四方探著,想抓住一些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

  ——你已經死了,青嵐已經死了你知道麼?

    ——你現在是伽若……是拜月教的大祭司伽若!青嵐,那個青嵐已經死了!

    ——青嵐以前認識的人,都已經和伽若你無關了!

    耳邊忽然有冷漠的聲音,仿佛有穿透時空的能力。將伏案睡去的白衣祭司從迷夢中驚起,伽若猛然回頭,看見門口站著的絕世女子。

    她的裝束類似于祭司,同樣長髮披肩,白色的長袍,然而卻並不是純色的,上面刺繡著極端繁複的西番蓮的花紋,孔雀翎毛的飾邊,燦爛奪目……她的臉是象牙一樣柔和光潔,額頭很高,有著智者和神女交匯的光芒,散發出震懾人心的美麗。


    她的發上沒有任何首飾,只在左邊臉頰上用金粉畫了一彎極小極小的月牙兒,閃著黯淡的金色,仿佛是第三只金色的眼睛,窺探著教眾的心靈。

    這裡是他在拜月教的書房,自然到處都佈滿了他設下的阻擋外人闖入的法術和結界。即使是一隻蒼蠅飛入,都會馬上被無形的烈焰焚為灰燼——然而,那個白衣如雪的女子,就這樣毫不費力的推開門,走了進來。他設下的所有法術咒語,居然對她毫無效力……


     

    的確,對於拜月教的教主,又有什麼咒語能夠起作用呢?

    “明河。”伽若站起來,淡淡的看著教主,卻是隨意的叫出了她的名字——那無數滇中百姓都為之震栗,幾近神話的名字。

    “伽若,聽說你昨天晚上在西郊的神廟,和聽雪樓的人馬遭遇了?”走入房間,拜月教主冷冷問,眼睛裡的光是冰冷的,映的那一彎金黃的月兒也冷了起來。


    伽若也起身,轉頭看了明河一眼,漆黑的發間,寶石的輝光隱約:“你想說什麼?”

    他的眼神,漠然而深不見底,即使是對著教中的最高領袖,也是有淩人的鋒芒。

    “剛才你叫那個人的名字了,伽若……哈,不會青嵐又在你心裡活過來了吧?”明河的話是一針見血的,帶著微微的冷笑,然而,她的話剛到一半,就感覺到了祭司身上迅速累積起來的不快。那樣迫人而淩厲的怒氣,讓拜月教主都暗自心驚,不由自主的頓住了口。


    “沒有人可以命令我……”幽暗的火光在白衣祭司的眼睛裡燃燒起來,伽若冷漠的一字字回答,看著教主,“老教主死了以後,沒有任何人可以命令我!”


    他自顧自的走了出去,拉開書房的門,忽然,他的腳步頓了一下,不回頭的說了一句:“你放心,對於聽雪樓,我會全力以赴。即使是她,決戰時我也不會手軟的。”


    明河的神色略為舒展了一些,她知道自己是沒有能力控制這個男子的——雖然從名義上來說、祭司的地位在教中還是在教主之下……然而,如今的伽若,又豈是任何人能夠支使得了的?


    幸虧他做出了這樣的承諾——不然,拜月教中除了他,的確也沒有人能夠和蕭靖兩人抗衡了。

    “今年真是什麼事都有——連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聽雪樓也來了!蕭憶情……蕭憶情……真是什麼八百年前的舊帳都翻出來了麼?”看著白衣的祭司有些怒意的揚長而去,拜月教主沒有惱怒,反而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


    拉起長袍的衣袂,她轉頭,問一直默默跟在身後的女子,“冰陵,你看,先代司星女史預言的沒有錯——侍月神女怨恨,將會把災禍延續到下一代!”

    拜月教現任的司星女史冰陵有著奇異的銀白色長髮,那是因為自小在石屋中研習天象,從來不見日光的緣故。她是一個安靜到幾乎失去存在感的女子,方才在教主和祭司對話的時候,她沒有出一聲,此時,面對著教主的話,她也不過微微點了點頭,但是眼睛裡的憂慮更深。


    星辰的軌道,已經開始交錯了……然而,她計算了無數次,結果卻依然是——!

     

  從未想過還能再次遇見那個人,即使是精通命數如他,也無法推算出自己的命運。而其他的術師,又怎能看得到“青嵐”的過去?曾以為是將永遠錯開的軌道,居然還會有再次交錯的一天。


    千冥,千冥……

    外面是下著雨的夜空——宛如南疆常年來多見的氣候。風吹起,斜斜的雨腳掃過來,零落的雨滴敲醒了多年來塵封的記憶。恍若隔世。

    伽若低著頭,看著青錢般大雨點一點點的打在衣襟上,看著濕潤慢慢洇開來。

    如今……又怎生了斷。

    他臨風伸手,在雨中劃了一個圈,指尖帶到處,那些雨絲便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停滯在空中,沿著他指尖劃過的地方流轉,慢慢在空中彙集成一面透明的薄薄水鏡。白衣的祭司看向水鏡中的另一個空間,凝視了片刻,便冒雨離去。


  躍上木樓的時候,他衣袂上帶起的風驚動了簷角上銅質的破舊風鈴。他立刻伸手,握住了鈴鐺,銅冰冷凝重的質感在他手心,微微震動。

    他的動作非常輕,聽雪樓的人馬沒有知覺,然而,刹那間,那扇木窗吱呀一聲開了,緋紅色的劍光如同閃電般的掠出,指住他,冷冷叱問:“誰在外邊?——”


    他苦笑:她的反應還是一樣的快。緋衣女子清冷的容顏,在看見窗外的人後,頓時凝固了。

    伽若站在簷角,手中握著那只銅鈴,那風鈴仿佛是一顆銅制的心,尚自在他手心微微跳動,一直震到他的內心深處去。

    窗開,雨入。大雨灑得立在窗邊的人也滿身濕透,然而,無論立在窗邊的還是站在簷角的,兩個人在片刻間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或許有什麼聲音,但也已經被大雨的嘈雜聲湮沒。


    只是靜靜地凝望。

    然而他們的視線,仿佛穿過了十多年的歲月,等落到對方身上時,已經凋落成泥。

    忽然,窗邊的緋衣女子嘴角動了動,說了一句什麼。

    暴雨湮沒了她的聲音,白衣祭司對著她低下頭去,想聽清她說得話。她又飛快的重複了一遍,然而依然被模糊在大雨中。伽若抬起被雨水淋濕的眼睛,詢問的看她。


    阿靖的臉色蒼白,忽然間用盡力氣大聲重複了第三遍——

    “他對我說你死了!他對我說,你死了!——他騙我!他騙我!”

    說話的時候,她眼睛裡閃過了深沉而絕望的神色。手指痙攣般的握著劍柄,連指節都有些發白,雨從窗外撲進來,淋得她全身濕透。

    聽到那一句話,伽若的手也顫抖了一下,然而,他並沒有問那個人是誰,只是看著緋衣女子,仿佛想伸手拉她,但是終於頓住了手,忽然問了一聲:“他死了,是麼?”


    阿靖的手僵硬了一下,眼色瞬間也黯了,頓了片刻,仿佛歎息般的回答:“是的,他死了。”她的眼睛不再看他,而是投入漫天雨簾中,輕輕道:“——我殺了他。……他想背叛聽雪樓,所以我殺了他。”


    “嚓”的一聲輕響,伽若鬆開了手,那枚銅制的風鈴在他手中化為粉末,銅制的心就仿佛碎了一般,從他指間片片墜落。他眼睛裡閃過冷電般的光芒,忽然笑了起來:“是麼?原來羽師弟,就是聽雪樓裡那個曾經意圖叛亂的二樓主?”


    “青羽入了江湖後,改名叫做高夢非。”仍然望著無盡的雨簾,阿靖淡淡回答。那樣熟悉而遙遠的名字,從她口中吐出來,卻已經冷得沒有絲毫溫度。

    “高夢非……高夢非……”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名字,伽若眼睛裡閃過琢磨不透的光,看著緋衣女子,還是一樣的裝束和佩劍,然而眉目更加清麗了,眉間集聚的冷僻殺氣也更重,他甚至能在血薇冷冷的光芒裡看見劍上纏繞的怨靈——


    還是那個八歲的孩子麼?

    還是那個叫著“青嵐哥哥”,伸出手怯生生的抱住他脖子的孩子麼?

     

    “師傅推算的果然沒有錯啊……”白衣祭司笑了起來,然而,昔年溫和沉靜地眉目,如今卻是冷漠犀利的,堪堪配的起他如今俯仰天地,觀測古今的地位——“當年師傅堅持不肯傳你任何武功,就是因為他演算了我們的命運:他的兩個弟子——我和青羽,都將會因你而死——”


    他的聲音冷澀而鋒利,看著窗邊的緋衣女子臉色漸漸變得慘白。

    那一句預言……十年前由白帝做出的預言,一直是她的噩夢。

     

     

    聽雪樓內亂中,在電光火石的刹那,血薇刺入高夢非的後心,血飛濺在她的臉上。在他緩緩回頭看她的時候,她的眼睛模糊了——依稀間,眼前這個野心勃勃、意圖攫取聽雪樓大權君臨武林的二樓主,仿佛又成了昔年靈溪邊上初見的那個佩劍少年。


    飛揚的劍眉,眼睛裡閃爍著少年的驕傲和鋒芒。一身習武人的玄色勁裝,背後的雙劍上杏黃色的穗子在風中飄揚而起……

    帶著開朗而清爽的笑容,看八歲的她:“靖妹妹麼?家師等你們父女已經很久了……”

     

    “冥兒。”高夢非的身子陡然僵硬,有些不可思議的回頭,慢慢轉過頭,看著從背後一劍刺入他心臟的女子,緩緩地,叫出了這個他們曾約定永遠都不會再提起的名字,“好一招‘易水人去’!”


    “二師兄。”她恍惚的對著他笑了笑,不顧這樣的話語是否會讓一邊的蕭憶情疑心。緋衣女子只是低低應了一聲,然後,驀然抽出了貫穿高夢非身體的血薇劍。


    血洶湧而出,聽雪樓的二樓主用手捂著心口,轉身,定定看著緋衣女子,忽然低聲說了一句:

    “師傅說得果然沒有錯……”

    聽到這句話,她驀然怔住——他知道?他居然一開始就知道那個預言!

    可是,如果這樣……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時候他……

    看出了她眼睛裡的震驚和疑惑,垂死的人微笑了起來——那笑容,居然和十多年前並沒有多少區別,完全沒有平日的霸氣和深沉莫測,一樣的爽朗如少年,帶著微微的自謔和無奈:


    “早知道這樣……是不是、是不是在苗人攻進來的時候,乾脆就不要救你呢?……”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眼神也渙散開來。然而用劍拄著地面,卻極力不讓身子倒下,忽然仰頭,朗聲大笑:“原來天意如此!——非吾之敗!非吾之敗!”


    大笑過後,和著最後一口真氣,他舉劍齊眉,念出了師門的心決:

    “滄海龍戰血玄黃,披髮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聲音方落,他仰天一笑,忽然回手,手中的雙劍交錯而起,光芒在他頸側一閃即沒。頭顱脫離了身體,滿腔的鮮血沖天而起:“冥兒,記住為我招魂!”


    白帝門下,若無同門為之招魂,死後便會永遠流離於三界六道之外。當年,青羽回來告訴她、青嵐已經死于苗人圍攻時,她就曾整整七天七夜的不眠不休,為他招魂。


    四周的殺戮聲都沉寂下去了,聽雪樓這一場叛亂,也已經接近尾聲。

踏過滿地的血水,她走過去,慢慢俯下身子,將他的頭顱抱在懷中,用蒼白的手輕輕闔上他的眼睛——蕭憶情在一邊看著,靜靜地不說一句話。

所有聽雪樓大亂後倖存的人馬,都在一邊驚訝的看著這一幕:看著靖姑娘在叛亂平定後,抱起了二樓主的頭顱,輕聲自語著什麼。

    羽師兄……原來你早知那個預言麼?既然早就知道,以你那順者昌逆者亡的梟雄脾氣,當年,為何不乾脆就殺了我呢?如果說是因為命運無法改變,但你卻是從來不信命的人啊!


     

    “你知道為何給你取名千冥?——你司命的星辰,居然是冥星啊!我推算過你們的命運:我唯有的兩名弟子,都將會因你而死!——你讓我怎能忍心,教你武功來殺青嵐青羽?”


    那是她在十二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跪下來,在密室中求師傅教導自己武功——然而,昔年和血魔是生死之交的白帝卻冷淡的看著這個女孩,慢慢地吐出這樣一句預言。這個已經成為武林神話的人物,看著緋衣的女孩,眉目間卻是無奈和淡淡的惋惜。


    她有些震驚的抬頭,看見了師傅冷銳而洞穿一切的眼神。

    雖然不過十二歲,然而她已經明白從白帝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代表了什麼——那就是她人生的預言!冥星照命麼?……兩位師兄,都將因自己而死?……青嵐青羽……都會死?!


    她的左手下意識的摸到了頸中大師兄送的沉香小牌,眼前閃過青嵐溫和平靜的眼光和青羽意氣飛揚的笑容。她忽然不再求師傅教導什麼,低頭跪在地上,手指用力握緊了劍,陡然雙手奉劍,舉過了頭頂——


    “那末,師傅,不要等到那一天到來!現在就殺了我吧。請現在就殺了我!”

    白帝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雪亮,看著地上的最小女弟子,看著她冷漠倔強的眼睛,想起將來不可避免的命運,即使是白帝,也有了動搖。那個刹那,逆天改命的想法遮蔽了他平素睿智的眼睛。


    他沒有伸手去拿那把劍,然而手指迅速的畫出了五芒星的符號,將地上那個女孩圍在中間。然而,當他剛剛咬破指尖,將血滴入陣中催動分血大法時,白帝忽然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千冥的身上擴撒開來!——有一種力量在保護著她,那是……!


白帝驟然清醒。已經晚了麼?命運的轉輪已經開始轉動了!

    “你走吧!”號稱一代術法宗師的老人終於鎮定過來,拂袖轉身,不再看地上那個奉劍而跪的女孩,淡淡道,“任何人都無法干擾命運的流程——如果你死了,那末,會有更多的事會因你而改變……我豈可以個人之私而擾亂天綱?”


    後面沒有聲音,仿佛知道最小弟子的心意,白帝負手,長長歎息了一聲:“冥兒……要知道,求死並不是勇者的行為,真正難的,反而是活著、直面擔當命中的任何坎坷災難——記住,莫要學你父親啊……”


    聽到最後一句話,緋衣女孩的眼睛終於變了。

    父親的自盡,多年來一直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血魔號稱一代梟雄,到最後卻因為心志錯亂而自刎——光顧了自己心靈永久的寧靜,擺脫這個紛亂的世界,而將唯一的女兒棄之不顧。


    “師傅,你放心……我決不會做出懦弱的事情!”咬著牙,緋衣女孩最後對著師傅行了一個大禮,便靜靜站起,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帝幾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他知道,這個倔強的孩子再也不會來求他教導武功了——他也並非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青嵐青羽一直背著自己偷偷教她術法武功,但是,他也沒有心思管了。


    他隱隱預感到:自己,也已經到了大限之時,離兵解飛升不遠了。

    而且,沉沙穀這片淨土,在他亡故後,即將有不可避免的大難到來。血色將會湮沒所有。

    ——能看到過去未來,究竟是否是一件好事?

    ——因為知道未來,卻又無力改變,因為承擔不起改變的後果。所以害怕未來,害怕難以抗拒的宿命。這樣……還不如象那些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起碼有勇氣去為不可知的將來抗爭。


    ——他這一生,已經是這樣過去了。空贏得了一代術法劍法宗師的名號,而他一生又做了什麼?

    ——而青嵐,他那個資質絕高的大弟子,他以後人生的軌跡是否也和自己一樣?

    ——那麼,在青嵐老去飛升的時候,回顧如同雲煙過眼的一生,是否也會和自己如今一樣,有這樣深的無力和疲憊……

     

    “冥兒,師傅怎麼說?答應教你武功了麼?”她剛奔出竹林精舍,等在外面的兩位少年就迫不及待的問,連向來溫和沉靜的青嵐都有些沉不住氣。

    她頓住腳,慢慢抬頭看著身邊兩位師兄。

    關切的年輕的臉,亮如晨星的眸子,這個世上僅有的關心她的人們……十二歲女孩眉頭蹙了蹙,眼睛裡忽然有劇烈陰暗的光芒,忽然用力扯下了脖子上掛著的沉香木小牌,扔還給青嵐,然後對著怔住的兩位少年叫了起來:


    “師傅他不肯教我!不肯教我……你們都是把我當作外人…你們誰都不是好人!”

    “我以後再也不認識你們了!”

    她頭也不回的跑了開去,一口氣奔出了山門。只留下兩個少年驚疑不定的呆在原地,這個孩子,年紀不大,脾氣卻古怪的緊,兩位師兄都經常要吃她的苦頭。


  “咦?大師兄,這是什麼啊?”過了片刻,青羽莫名奇妙的搖頭苦笑,準備走開,忽然看見青嵐手中握著的那個小木牌,有些驚訝的問,看著上面奇形怪狀的符號。


    青嵐低頭,臉色忽然有些不自在:“哦……這個,是我送給冥兒的護身符。”頓了頓,他開口解釋:“你也知道苗人一直對我們沉沙穀懷著惡意,我怕周圍苗寨那些人會……”


    “——糟糕!”他忽然的驚呼嚇了旁邊的青羽一跳,青嵐的手用力握緊靈符,臉色迅速蒼白下去:“冥兒她居然就這樣跑出穀外去了!外面、外面這幾天都是那岩的人!”


    “糟了……”青羽也是驀然驚覺,雙劍從肩後一躍而出,“我們趕快去!”

     

  記憶重重疊疊而來,宛如輕紗,一重重綰起,淡去,越來越清晰。

  靈溪畔純金做的夕陽。繁茂的溪流邊千朵野荷綻放。童年時候僅有的笑聲散入風中,仿佛是一首遙遠的歌謠,輕輕沙啞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風霜。

  十年後的如今,重逢時,大雨模糊了過去未來的日子。

    兩個人又是許久沒有說話。

  “那一天,我跑出去的時候,想著你們一定會跟來的——”終於,阿靖輕輕說了一句,左手下意識的抬起,放在頸中,摩挲著什麼。

  “那一天我們正要出去的時候,師傅兵解了。”伽若微微低下頭,眼睛看著雨簾,回了一句,“他死前對我們說——不要去救你……”

  “你們就在那時知道的那個預言?”雨中,緋衣女子仰起頭,看著他。

  白衣祭司沒有回答,只是點了一下頭,仍然看著夜空。雨水淋濕了他的長髮,髮絲下,他深色的眼睛隱約閃著光,卻令人猜測不出任何意義——完全不同於十年前那個溫和安寧的少年了。


  阿靖片刻沉默,忽然輕輕笑了起來:“你們兩個也真是奇怪……既然都知道了,還拼死拼活的闖到那岩的山寨來救人。如果我那時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伽若依然沉默著,他的臉在雨中,益發顯得蒼白。

  焚化完師傅的遺體後,他和青羽並沒有遵從師傅的遺言,而立刻連袂去了苗寨救人。

     

  那岩山寨在苗疆諸部族裡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寨,和沉沙穀的積怨不知道是從哪一年開始。

  據他們說,是某一日白帝出山,無意中斬殺了一條他們族裡奉為靈獸的巨蟒。苗人幾度想攻入沉沙穀報仇,卻被白帝的玄術擋在了穀口,還損兵折將,連族中兩個法術最高強的巫師,都在作法中因為咒術反噬而死亡。


  幾十年下來,雖然苗寨始終未能進入沉沙穀,但是雙方之間已沉積為水火不容的局面。

  為了避免麻煩,師傅在世時總是告誡他們不要隨意踏出山門一步,因為沉沙穀之外,便是苗人們布下的重重伏擊了。然而,師傅剛剛飛升,他們兩人卻連袂直奔那岩山寨!


  那是他們學藝那麼多年來,第一次將所學的用於真正的對戰。

  兩人一踏入苗寨,遇到的就是仿佛無窮無盡的陷阱,毒箭,蠱毒和咒術,甚至還有被降頭師放出的鬼降,來去如電……青羽的劍術和青嵐的法術,由於是初次施展,在來到關押千冥的地方時,兩個少年都已經傷痕累累。


  “師弟,你帶著冥兒先走——待我佈置好陣法阻擋那些苗人、再趕過來!”

  白袍上已經染滿了血污,青嵐將昏迷過去的師妹放上青羽的後背,用衣帶束緊了,對師弟吩咐。想了想,從懷中拿出那個沉香木的小牌,掛回千冥的頸中,輕輕將她散亂的髮絲掖回耳後。他眼睛裡的從容沉靜依舊不變,雙手也極其的穩定。


  “師兄你小心,布好了陣就快些來!”已經來不及推讓,青羽只是對著青嵐點了點頭,使出了師傅傳授的飛劍之術,並指一點,雙劍如同游龍般飛出,在苗人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他沒有回頭——因此,也沒有看見在他們離去的刹那,青嵐眼中的光芒迅速的委頓下去,伸手扶住了身邊的竹欄,微微咳出了一口血。

     

    那是他們三個人的最後一次相聚。

  青羽最終還是帶著她血戰離去,出寨時,看到苗寨中沖天而起的大火。他知道,是師兄分血大法的陣勢發動了,紅蓮烈焰焚燒了一切——然而,青嵐再也沒有跟上來……


  在千冥睜開眼睛的時候,青羽告訴她:他潛入苗寨去找過,青嵐死了。

  他們在沉沙穀為他做了七天七夜的招魂,甚至他們動用了師傅遺留下來的水鏡,在那個鏡子裡,無論青羽還是千冥,都看不到青嵐還存在在這個世間的影子。


    青嵐死了。

    然而他們的人生卻還是要繼續。

  即使十年過後,即使她已經是聽雪樓的女領主,已經成為江湖中令人她已經不再願意去回想那一段日子,那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召喚魂魄歸來深入骨髓的哀慟。


  幾度因為不支而昏倒在祭壇上,然而抱著萬一的希望,能招回青嵐的魂魄、知道他的所在,她咬牙爬起來,用劍割破自己的手,振作精神繼續著儀式。

  七天后,法事完畢。沒有任何方法能夠再找到青嵐的蹤跡,無論上天入地。

  “爹…爹他不要阿靖了!……我以為、以為誰都不要阿靖了……”八歲孩子冷漠的眼睛裡袒露出深切的悲傷和失望。

  “不要哭了……我會陪著你的啊。”少年微笑著,拉起了她的手,折給她一直紫色的也罌粟花。

  然,他終於也是走了……丟下她一個人。誰都不要她了……

  十三歲的她在祭壇上怔怔站著,看著那堆成小山的符咒灰燼,以及青羽同樣憔悴的臉。忽然間,一滴眼淚從她的眼中落下。已經沒有多少力氣,所以只有淚水不停地滑過蒼白的臉頰,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女孩捂住臉,無聲的痛哭起來。


    父親死後五年,她終於又為另一個人而哭。

  她的手指用力摳入地面,直到指甲折斷,流了滿手的血——十三歲的孩子對自己說,這樣不行的……這種痛苦,她再也不要嘗到第三次!以後,她再也不會在意任何一個人……她再也不要為任何人哭。


    再也不。

  青羽帶著她進入了江湖,幾經流離,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又因為某些原因而分散。直到隔了五年多,在洛陽朱雀大道的聽雪樓裡,他們才如宿命所預定的那樣重逢。


  “大哥,召我回來有何事?”簾外,朗朗笑著,聽雪樓的二樓主揭簾而入,“青城那邊我已經——”話只說了一半,紫衣青年的頓住了。坐在蕭憶情座位邊上的緋衣女子聞聲回頭,目光交錯。


  震驚的神色只是刹那,轉瞬平靜如初——十年的江湖歷練,無論誰,都有了足夠的自製力。

    高夢非,聽雪樓的二樓主。

    舒靖容,血魔的女兒,聽雪樓新來的女領主。

  他們如今所在的位置、和在江湖中的地位,已經完全和當日靈溪畔佩劍少年和八歲女孩不可同日而語。仿佛心照不宣,他們誰都沒有提起以前。

  仿佛,在沉沙穀那一段日子,那純真如風一般的日子……並不曾存在過。

  他們兩個人,一個生來就是野心勃勃的梟雄,一個也天生就如此的冷漠而充滿了鋒芒。

  隔了一年多,在聽雪樓的叛亂裡,改名為高夢非的青羽死於血薇劍下。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07
拜月教之戰•穹月沉浮篇(3)

  大雨漸漸轉小了,南疆的天氣就是如此,暴雨說來就來,也是說走就走。雲開月明,淡淡的月光從天上照下來,映的地面光影婆娑。  


    “當年,對於我和青羽來說,所謂的‘命數’不過如此。”看著天光從雲中灑下,祭司忽然微喟,月光在他的白衣上流動,映得額環上的寶石奕奕生輝,“對於我,我看不到自己的命運;而對於羽師弟……他不相信天命。所以,我們當時雖然聽了師傅那樣的話,仍然拼了命要去救你回來。”  


    緋衣女子也低下了頭,沒有說話,握劍的手在微微發抖。  

    “不信命的青羽終於也死了……你說,命運真的是不可違背的麼?”迦若的聲音很漠然,平靜的似乎不見底,這幾年來的清修已經讓他的心徹底的沉靜了下去。或許,現在的他,有沒有心,都已經不是一個定數了。  


    阿靖沒有說話,宿命的有無,對於她來說,也是一直不確定的東西。江湖中,她以手中的劍改變自己的命運,令所有人都對她敬畏有加。然而,在這個充滿了巫氣的南疆,對著迦若,她第一次對於能否把握自己未來道路產生了動搖。  


    ——如果真的有所謂不可改變的命運…那末,這次的重逢,又預示著兩人怎樣的結局。  

    ——如果真的宿命無法阻擋,那末,她難道是為了帶來死亡而與他相遇?

    “可即使到現在,回頭想想當時,我也不會後悔什麼……”在她失神的片刻,迦若忽然回頭,對著緋衣女子笑了笑,那笑容中,隱約仍有舊日熟悉的光采,“你長大了,冥兒——很抱歉沒有實現我以前的諾言、沒有一直陪著你。”  


    他站在窗外,微微笑著,對緋衣女子伸出手來:“冥兒……這十年,你可曾受了苦麼?受苦了也不會哭,你一向都是太過於要強了啊。”  

    如若這樣的話出自於別人的口中,她只會冷笑。但是聽到眼前男子這樣微笑的話語,雖然極力壓抑著自己,然而淚水已經盈滿了她的眼眶。  

    月光下,那個白衣的祭司向著她伸出手來。

    刹那間,十年的時光忽然消失不見,時間仿佛又回到了靈溪邊上,那個叫做青嵐的十三歲少年溫和地微笑著,伸手想扶住白石墩子上的女孩。  

    風裡忽然到處都是鮮花綻放的味道,在月光下緩緩吹到臉上來。淚水模糊的眼睛中,阿靖看到的只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那個唯一讓她安心、讓她信任的人,隔了十年的歲月,依然如同昨日、微笑著對她伸出手來。  


  “青嵐、青嵐哥哥……”遲疑了一下,這個遙遠的稱呼還是從阿靖的嘴角滑落,她的手緩緩從劍上鬆開,握住對方的手,生怕稍微一放鬆,這十年的歲月,就會幻象般從指間流走。  


    迦若看著她,看著長大後的緋衣女子,藍色的眼睛裡忽然有莫測的笑意。他的手緊握著她的,十指緊緊的扣在一起。大雨過後,兩個人的雙手都是冰冷如同玉石,不知是因為寒意,還是內心激烈的感情,在微微的顫抖。  


    阿靖看著他,昔日的少年如今已經是高大的青年男子,往日柔和的臉上帶著微微的冷鬱和邪意,讓線條顯得剛硬決斷了很多。  

    “冥兒,難得我們又遇上了,那麼,你就不要再回聽雪樓去了!”他微微笑著,忽然吐出了這麼一句話,更加用力的握緊了她的手,“不要再回去了。”  


    他低頭看著緋衣的女子,月光映照著他的臉,挺直的鼻樑如同山巒在昏曉變化中形成的陰陽交界:一側、是白衣祭司掌控星辰觀天輿地的冷漠洞徹;而另一側,則是前塵往世中、那個少年溫和善良的守護眼神。


    她一怔,下意識的退了一步,鬆開了相握的手。她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他的哪一面——

    畢竟,十年了……開朗飛揚的青羽變成了深沉嗜權的高夢非,驕傲敏感的青冥成了冷漠桀驁的靖姑娘——而他,內心裡不知道又起了什麼樣的變化……何況,他如今是拜月教的祭司——是聽雪樓最大的敵人之一。


    “離開聽雪樓,不要再回去了,冥兒。”看見她沉吟,迦若再度柔聲勸道,“江湖不是好地方,你如果不及早收手、我擔心你將來會有什麼不測——我看得見你的未來……不要再回聽雪樓了,和我一起在這南疆隱居罷。”


    “就像以前在沉沙穀那樣,種滿山的繁花,不問外面的世事,也不用打打殺殺爾虞我詐,只是我們兩個人——你說有多好?”

    他的聲音清靜而溫和,一字一字緩緩道來,居然有深入人心的力量,她一時間聽得有些恍惚,那些他所描述的景象都已經成為夢幻般的現實,一幕幕浮現在她眼前。


    或許……或許真的可以吧?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能夠完全的放鬆戒備、不用時時刻刻的握緊血薇才能感受到安全——在某一個地方、在某一個人的身側,她才能夠完全恢復昔日舒展自由的天性吧?


    “青嵐哥哥……”她遲疑著,再度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感覺到他的手冰冷如玉。然而,他的眼睛卻是有溫度的,真切而深摯,他的手緩緩收緊,微笑:“我們這就走罷。以後無論誰都不會再傷害到你了,冥兒。”


    “那麼……拜月教怎麼辦?”雖然沉迷於他所描繪的景象,阿靖仍然記起了他目前的身份,有些擔憂的抬頭,問。同時,雖然覺得他所承諾的未來雖然美好,卻仿佛卻失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


    “拜月教?”仿佛也是怔了一下,迦若微微笑了起來——“哦,拜月教!”

    他抬頭看看當空的明月,滇南皓月冷照千山,皎潔神秘。拜月教的大祭司卻對著教中膜拜的最高象徵冷笑起來,忽然一揮手、指間有清風旋轉而起,呼嘯直上九天!


    雨後的天空中,那些散開的雲忽然被無形的力量捲動、狂亂的漫天飛騰,滾滾的雲層聚集起來,瞬間就遮住了當空的明月!

    “拜月教對我來說,又算什麼?”微微冷笑著,迦若看著天空中最後一絲月光也被雲層擋住,忽然低聲回答,“現在,天地間沒有什麼能約束住我!我要走便走,誰能奈我何?”


    阿靖呆住,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指向天心的手——那叱吒風雲、令天地為之變色的力量,即使他們的師傅白帝在世,也絕對達不到這樣的境界!

    大師兄……居然真的做到了師傅所說的上窺天道的地步。

    十年不見,他的術法居然精進如此。

    難怪即使是樓主,在派她來滇南之時也再三的囑咐:拜月教大祭司幾近天人,即使是擁有血薇的她,也必須小心——如果遇到什麼為難之處,千萬不可逞強,要及時讓燁火告知他。


    樓主…蕭樓主。

    重逢帶來往日無數的回憶,洪流般充斥她的心,然而,想起這個名字,她心下驀然一陣清明——蕭樓主。蕭憶情。

    千里之外的繁華都城,洛陽的朱雀大街上,白樓燈下那個孤寂的、病弱的影子,又湧現在她的心頭。此時,他又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況……

     

    在她神思恍惚的刹那,迦若的聲音再度溫和的響起在耳畔。

    “冥兒,我守候星辰相逢的日子、已經十年了。”歎了口氣,他有些疲憊的、抬手撫摩著額環上的寶石,“如若不是記著當年對你說過的諾言,這十年…唉,這十年,真不敢想是如何過去的……我們回沉沙穀去罷。”


    阿靖悚然一驚:對。十年。十年了……一切都在變。

    幾日之前,郊外神廟中那個用幻術殺人如麻的祭司,和記憶中靈溪邊上的白衣少年之間,不知道內心裡又有了多少的變化?迦若,或許已經不再是昔日的那個青嵐。


    她不知道聽雪樓和拜月教之間,有什麼樣的恩怨——她只知道、這一次蕭憶情南渡瀾滄江,消滅滇南拜月教的決心是如何的堅決——堅決到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習慣。


    即使能攻入月宮,奪得拜月教的聖物天心月輪,即使在滇中到處設立起分樓,可付出的代價卻將會極度慘酷的——何況拜月教在滇中深入一般百姓心中,即使剿除了靈鷲山上的拜月教月宮,但是聽雪樓要在滇中立足卻依然艱難。


    這些道理,相信樓主不會不懂,也不會沒有考慮過——然而,他依然作出了決定,將聽雪樓一半以上的人馬,派往南疆,由她帶領。

    而迦若,正是聽雪樓此次南征中被列為頭號對手的、拜月教的大祭司。

    今日的他們兩人的複雜背景,完全已經不同於十五年前在靈溪邊初遇的時節。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八歲的孤僻小女孩,他應該也有了變化……以往溫和善良的青嵐,在殺戮聽雪樓子弟的時候,卻是那樣冷酷血腥。他的內心,如今又是如何。


    所以,不要輕易答應他什麼。

    在心中,阿靖低低對自己說,抗拒著內心被重逢所掀起的洶湧洪流。然而,迦若的聲音在她心中描繪的景象是如此恬靜而美好,就像長久旅行的疲憊的人忽然看見了遠方小屋中溫暖的燈火,那飄忽的小小的昭示、陡然間便能瓦解支撐旅人長途跋涉的信念。


    她曾對自己說過:這個世上,沒有誰失去誰就一定不行——她沒有誰都一樣生活的很好。她誰都不在乎。

    她一直這樣對自己反覆的說,一直到自己都相信那就是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其實幼年時驀然失去青嵐的痛苦一直沉澱於緋衣女子的心底,不曾片刻忘記。

    眼前的人,是她在過去生命中、唯一真心信賴依靠過的人,在他離去後年幼的她也將自己封閉,從此不再對身邊的任何人投入感情。她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解鈴還需系鈴人,十年後,命運的叩門聲猝然而起,或許只有同樣的人、才能敲開緋衣女子因為昔年記憶而封鎖了的心門吧?

    然而不知為何,內心深處有另一種更隱秘而強大的力量爭奪著她的內心,讓她無法在片刻間作出回答。這個江湖雖然刀光劍影、血污狼藉,然而,卻有著仍然讓她牽掛的東西。   


  看著阿靖沉默不語,迦若微微笑了,仿佛知道她此刻內心的想法。袖子一拂,陡然間起了一陣清風,風中千萬朵繁花紛紛揚揚而落,五彩奪目、異香撲鼻,每一朵大花中心,居然還有寶妝妙顏的天女起舞。


    那是青嵐十五年前為了博她一笑的術法——然而今日他再度施展出來,精湛遠勝昔日。

    “你看,這些花好看麼?我們回沉沙谷,在竹林精舍前後都種滿這樣的花,高興的時候就召花中的精靈來歌舞,好不好?”迦若的聲音輕柔而低沉,仿佛空穀傳音,聽入耳中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讓人不知覺的心神迷醉。


    昔日的一幕幕,仿佛畫卷一般在阿靖眼前展開——

    靈溪畔純金做的夕陽。繁茂的溪流邊千朵野荷綻放。童年時候僅有的笑聲散入風中,仿佛是一首遙遠的歌謠,輕輕沙啞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風霜。而她站在縹碧的溪水中間,抱著血薇,不知何去何從。


    她的心,仿佛也忽然間回復了童年時:仍然是哀傷和無助。

    “江湖不是個好地方,你留在那裡、終究有一日會死於兵刃……冥兒,離開聽雪樓,我們一起回沉沙穀去吧。”青嵐的聲音,透過十年的歲月傳來,依舊那樣和善親切,“聽雪樓對於你來說,真的比我和沉沙穀更割捨不下麼?”


    他抬起手來,修長蒼白的手指上帶著一個玉石琢的指環,似乎有些小了,勒得手指很緊,然而,迦若微笑著撫摩著它,淡淡道:“你看……你小時候送給我的東西我都還帶著呢。我送你的護身符,你還留著麼?”


    “還留著。”阿靖輕輕回答了一句,看著他的臉,眼神也是柔和而恍惚的。

    少年的臉上有一種來自隱忍、安詳和恬靜的力量,近乎宗教般純潔而肅穆,有強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我們一起回沉沙穀去吧。”

    “青嵐、青嵐哥哥。”她輕輕歎息了一聲,仿佛屈服般的垂下了眼簾,如童年時那樣對白衣少年伸出手去,然而她內心卻仿佛一再得反覆提醒她:不能答應他……不能……不能離開聽雪樓……


     

    飛花在身側旋舞,靈溪畔的景色如夢如幻,親切熟稔,青嵐對著她含笑俯下身來。

    ——“靖姑娘,這是夢魘幻境!小心!”

    然而,一聲厲叱橫空而起,刹那間喝破了所有。

    飛花,歌舞,溪流,夕陽,野荷……一切溫情脈脈的往昔轉眼成空。

    冷月下,阿靖伸出去的手臂靜止在半空,而她身側的白衣祭司驀然回頭,看著推窗從木樓裡躍出的朱衣少女,眼光一刹間冷厲如電。

    “何人破我術法?”一字一字,迦若冷漠出言。

    燁火抬頭看看空中迅速散去的陰雲,皎潔的月光下,她迅速掠過來,擋在阿靖身前,舉手當胸,結了一個手印:“龍虎山張真人座下二弟子燁火,向迦若祭司討教!”


    “張無塵那個老道?”迦若冷笑,“你的師傅在我面前也不敢獻醜,你倒是膽大!”

    冷笑中他的身形陡然掠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手指間陡然有風聲大作。

    滿天的烏雲剛剛在燁火的驅趕下散開,此時卻以更快的速度在燁火頭頂聚攏起來,轉眼之間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撒了下來!

    “呀。”燁火不防他的術法召喚如此迅速,在防護咒術來不及念完的時候,已經有雨絲落到她身上,她急忙抬手相擋——“嗤”的一聲,柔軟的雨滴仿佛鋼絲,刹那間對穿過了她的小臂!


    “指間風雨?!”血如同噴泉般的湧出,燁火臉色轉瞬蒼白。

    幸虧此時咒術也已經念完,一頂看不見的傘瞬間展開在她頭頂,擋住了下落的雨點——然而,即使勉力做到了如此,雨聲卻越來越急,那傘離開她頭頂的距離也在一分分的下降。


    太、太詭異的力量……這個白衣祭司的靈力居然強大到如此!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靖姑娘,你快走!蕭樓主剛和我聯絡、說他和碧落紅塵護法已經離開洛陽,不日即將來到滇南……你、你快走……我來擋他一下。”燁火手腕一抬,呼嘯中一隻紅色的蝙蝠從她袖中飛出,直撲迦若而去。


    擔心不懂術法的靖姑娘會捲入其中,燁火一邊用所有的靈力支撐著那把無形的傘,一邊著急的喊。然而,她一開口,靈力渙散,原本已經搖搖欲墜的“傘”轉瞬間千蒼百孔,雨點如同鋼絲般呼嘯而落。


    “唰!”

    忽然間,居然有另一種不同於術法的力量橫空而起,貫穿雨中!

    烏雲下,朵朵緋色薔薇綻開,空靈曼妙不可方物——

    然而那不是用幻力凝聚出的花朵,而是純粹的劍氣!

    淩厲之極的劍氣削斷了雨簾,激的雨水向外飛濺,站在一龐的施術者也不得不舉袖遮擋,“嗤嗤”幾聲,白衣被雨水與劍氣所襲,陡然出現了無數細微的小洞。迦若騰出了一隻手,指住了那只紅色的蝙蝠,仿佛出現了看不見的屏障,蝙蝠扇動著翅膀,卻停止在離他一丈開外的地方。


    緋紅色的劍光恍如銀河天流,倒卷而下,在燁火身邊帶起一片清光。光幕下、那急驟的雨絲居然點滴不入!

    “好一招血薇香影……”忽然間,迦若微笑起來,收手,緩緩鼓掌,“冥兒,你今日的劍術修為,當超過師傅昔年。”

    他一收手,凝聚在燁火頭上的烏雲登時緩緩散開。同時,“吱”的一聲,仿佛力氣耗盡一般,那只紅色的蝙蝠墜落在地上。燁火不顧身上有傷,搶身過去捧起了它。


    劍光同時消失。皎潔的明月下,緋衣女子執劍而立,眼神冷漠。血薇在她手中猶自微微搖曳,幻化出清影萬千——

    劍出如花開,劍收如花謝。枯榮之間,往世成煙。

     

    “你不該對我用術法。”阿靖淡淡看著眼前的白衣祭司,冷漠中的語氣帶著依稀的痛楚,“你果然不是以前那個青嵐,即使回到沉沙谷又有何用?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


    迦若也靜了片刻,低頭看著地上斑駁的月影,忽地,輕輕笑了笑:“動用了幻境心魘回到昔日,在那樣的情況下請你離開聽雪樓,你都不肯答允——如果我好好的和你說,你會答應麼?冥兒?”


    “……”一時間,她默然。

    的確,離開聽雪樓——這種想法不知為何,在她看來是不可實現的。

    “其實我早知道你不會答應。”迦若搖搖頭,豎起手指,看著手指尖上開出一朵紫色的野罌粟花來。月光下,他臉上的笑容有淡淡的苦澀:“在青羽背叛聽雪樓的時候,你都能下手殺了他——那麼,聽雪樓對於你來說有多重要,我明白。”


    瞬間,阿靖眼睛裡也有潮濕的感覺,盡力平定著內心的波瀾,她靜靜問了一句:“既然知道……那麼你今夜還來做什麼?”

    迦若驀然笑了起來,寶石的輝光映著他的臉,天神般光彩奪目:

    “我今夜來,只是想確認一下那個人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誰?”反射般的,她開口問,然而心中刹那間卻震了一下。迦若果然只是微微而笑,溫和地看著她,寶石額環下的眼睛深藍如海:“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他伸過手,將手上那一朵紫色的野罌粟遞給她,神情和動作宛如當年。然而阿靖看著他,看著他手中那朵幻力凝聚成的花,眼色冷漠,動也不動:“迦若祭司,我從來不接收敵方的任何東西。”


    迦若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彈指間,那朵罌粟驟然化為粉末,隨風消散。

    “你說得對,我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他大笑,回身,然而笑容中卻有輕鬆釋然的表情,“冥兒,你記住了:從這一刻起我們便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如果蕭憶情帶著聽雪樓人馬踏入月宮半步,我一定要讓他神形俱滅!”


    “我會盡力勸他放棄進攻拜月教的計畫。”靜靜地,緋衣女子忽然回答了一句。

    轉身離去的迦若和站在身後的燁火同時驚住,看著他探詢的目光,阿靖卻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血薇,淡淡道:“進攻拜月教本身就是不明智的抉擇——無論從公理還是私心出發,我都會盡力勸阻樓主罷兵。”


    “蕭憶情……他是叫做蕭憶情罷?”白衣的祭司微笑起來,搖搖頭,“他不會聽你的勸告的,他有他出征的理由。何況,拜月教滅亡了也沒有什麼不好。”


    他的微笑,雖然溫和,然而卻有洞徹一切的殘酷和冷漠。

    “我無法對你出手……師兄。即使師傅有那樣預言,我發誓:即使你動手殺我,我也絕不會對你出手!我要破除這個命運的詛咒。”緋衣女子收起了劍,語聲幾近歎息,“我不想看到這一天……也不想看到你和樓主動手。”


    “冥兒。”聽到那樣的話,迦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回過頭,靜靜看著阿靖——即使兩人劃清了敵我的界限,他卻依然堅持叫著這個名字:“冥兒,不要試圖逃避。即使將來在將劍刺入我心口的時候,也要正視我的眼睛!”


    不等她出言,白衣祭司微微又笑了起來,忽然伸出手,撫摩了一下女郎的長髮,輕聲道:“上天創造出生命,也許就是要讓你看看這個世界、到底可以殘酷到什麼地步——


    “或許將來你會殺了我、或許我會在那個詛咒實現前先殺了你——我有足夠的勇氣看著未來,相信如今的你也應該有……是不是,聽雪樓的靖姑娘?”

    那一刹那,阿靖居然忘了躲開他伸過來的手,聽著他微笑的囑咐,她暗自咬緊了牙,不出聲的、用力點了點頭。不知不覺間,她仿佛又成了往日那個聆聽師兄教誨的女孩。


    “很好,我知道你不用我擔心。”迦若繼續微笑,拍拍她的肩膀,“你一向好強,如今也有足夠的能力了……所以——!”

    他話音未落,阿靖驀然拔劍!

    “叮”的一聲,從他指間射出的光芒擊在劍上,四散消失。

    “哈哈……很好,冥兒,你從來不曾讓我失望呢。”迦若猝及出手,在落空後卻擊掌大笑,轉身,離去時忽然間閃電般的看了在一邊警戒的燁火一眼,微笑,“我還記得你……能馭使紅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認識我了麼?”


    在兩個女子都沒有回答過來之前,拜月教的大祭司一聲長笑,伸出手指淩空畫了符號,轉瞬間,他的身形消失在原處。

  “停一下罷。”

    一直借著如水的月光連夜趕路,可陡然間天空中卻烏雲密佈,漆黑如墨,不辨五指。當先的一個聲音呵止,一行人馬便在林中勒住了韁繩,靜靜等待。

    “兩位大師先歇一下,待蕭某前去看看前方的路再行。”微微咳嗽著,當先那人的聲音卻是充滿決斷力的,一邊說一邊撥轉了馬頭。

    “樓主,我和你一起去。”眾人中有人出言,然而對方卻搖搖頭,吩咐:“碧落,你和紅塵還是留在原地守護兩位大師以及眾人——我只是前去看看,即刻便回。”


    “是,樓主。”不再多說什麼,一行人齊齊領命。

    幽暗的光線下,勒馬而行的男子一身白衣,臉色在慘澹的天光中更是顯得蒼白病弱——然而他的眸中,卻有著非凡的睿智與決斷力,絲毫不因為千里風塵而有略微的倦容。


    “弱水,麻煩你再度和燁火聯繫一下,告知阿靖他們我們已經到了大理附近。”在策馬走開時,仿佛想起了什麼,他回頭吩咐。

    “是的,蕭樓主請放心,我立刻去辦。”黑暗的林中,一個女子的聲音爽朗地回答。

  白衣人離去後,一段時間內樹林中都是安靜的出奇。

    “非是烏雲蔽月,乃是方圓一百里內有術法高強的人做法。”一行人馬中,簇擁著兩頂轎子。第二頂轎中,有蒼老的聲音驀然響起,鬚髮花白的老道收起了手指,“驅動雲天的力量陰邪之極,當是拜月教一派的術法!”


    “師傅,他們來得如此迅捷,莫非拜月教人馬已經得知我們前來了麼?”有些驚訝的,一個女聲在幽暗的林中發問,聲音很年輕,還帶著一絲絲遇到挑戰的雀躍,“讓我來打前鋒吧!聽說那個叫迦若的祭司很厲害,弱水真想見識一下呢。”


    “不是……那一股力量只是盤旋於空中,並未往這個方向襲來,當不是針對我們一行人。”轎中蒼老的聲音沉默了一下,似乎計算著什麼,語氣忽然轉為嚴厲,“弱水,你年紀也不小了,身為大師姊,怎能如此孩子氣的輕敵!迦若是何等人物,連師傅我都畏懼他三分,你怎能是他對手?”


    “……”仿佛被師傅忽然間的嚴厲斥責鎮住了,女弟子默不做聲的低下頭去。

    “張真人何必太謙?”林中的氣氛靜默的有些尷尬的時候,第一頂轎子中,有另一個蒼老然而略為開朗的聲音笑呵呵地出言,為她分解,“依老衲看,龍虎山的玉篆天書打開來,即使拜月教的祭司,也不能輕易抵擋吧?


    “明鏡大師,你也不用給我老臉貼金了——玉篆天書乃龍虎山鎮山至寶,但是貧道估計、最多也只能抵抗迦若的三分靈力而已……”有些苦笑的,坐在轎中的人微微搖頭,在幽暗的樹林中抬頭看著烏雲漫天,“大師你看,在片刻間能召喚風雲、令天地失色,這等修為豈是貧道能做到的?”


    這一下,連另外一頂轎子中的明鏡大師也不出聲了,仿佛也在細細的觀測著天空中漫捲的風雲,許久許久,他才再度出聲:“好強的妖氣。果然靈力驚人……不知道那個人年紀輕輕、卻是如何修煉來的這等法力?拜月教陰邪詭異,流毒于滇南,向來為我們中原術法正道所不容——如今憑了蕭樓主遠征之力,你我聯手必將此邪教除去,免得遺禍天下。”


    “大師說得也是……拜月教的術法,實在也太過於陰毒。”張真人點頭,歎息,“當年燁火這丫頭投靠到我的門下時,就中了拜月教的蠱毒——據她說,他們山寨裡起了動亂,卻被拜月教乘虛而入,全山寨的人幾乎全被殺光了……”


    “唉,這個丫頭雖然文靜,卻倔強的很啊。這幾年一直拼命的學術法,就是想著要找聽雪樓報仇。這次一聽說聽雪樓要攻打拜月教,她也是迫不及待的要加入。”


    說起另一位不在身邊的女弟子,張真人蒼老的語氣中帶著深切的憐愛。弱水呼出了一口氣,忍不住又開口:“是啊是啊——就是知道師妹報仇心切,所以在聽雪樓挑選和靖姑娘一起出發的第一批人馬的時候、我才不和她搶的!不然我早跟過滇南來了~~”


    “弱水,燁火本來是苗人,對於嶺南地形環境比你熟悉,幫的上的地方也多些——所以師傅才讓她跟著先來。”淡漠的,張真人看了一眼大弟子,道。

    弱水歎了口氣:“知道……師傅做事總是心裡有數的,師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弟子不該亂說,只要聽從師傅的安排就好——是不是?”

    對於這個活潑頑皮的弟子正不知說什麼好,張真人抬頭一看天,臉色卻驀然變了——

    此時,漫天的烏雲忽然被驅逐散開,然而不到片刻又仿佛被另一股力量駕馭著重新聚集到一起。濃墨般的雲層裡,隱約有電閃雷鳴,那雨絲落下的呼嘯聲,居然遠遠都能聽見!


    “好厲害的術法……”張真人臉色凝重,豎起三根手指,正待掐指計算,忽然聽到身邊的明鏡大師已經脫口驚呼:“指間風雨!”

    兩人相顧,臉色都是沉重之極——馭使風雨是驚動天地的術法,即使修為深湛的術士也必須經過齋戒、設壇、大醮等繁複的順序,才能在隆重的儀式後實現召喚。然而,對方居然能呼風喚雨在彈指之間,這等靈力、不得不令釋、道兩位大師都相顧失色。


    “明鏡大師……你心意如何?”沉默許久,張真人忽然沉沉發問。

    老僧的眼睛緩緩從那一團烏雲上移開,垂目低首,合什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緩緩道:“好重的妖氣與陰氣……魔道中有人擁有如此力量,將來必為人間之禍。張道友,合老衲的‘般若之心’與你的‘玉篆天書’,方可與其一戰啊……”


    “只怕合你我之力也未必能壓制住那人……”張真人的臉色卻仍然凝重,不顧身邊的弟子一臉不服的又在躍躍欲試,他歎息了一聲,看著方才聽雪樓主離去的方向,低聲道,“大師,你如何看蕭施主?”


    “人中之龍。”想也不想,明鏡大師回答,“雖非我道中人,然而靈慧深種,行事有氣吞河山之風。中原武林天下若要統一,非其不可。”

    “非我道中人?”忽然,張真人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緩緩搖頭,“未必,未必。”

     

  木樓外,被燁火與迦若方才那一場鬥法所驚動,在鐘木華帶領下,聽雪樓弟子已經紛紛從房中出來,詢問何事。

    然而,空蕩蕩一片的地上沒有絲毫打鬥過的痕跡。

    靖姑娘臉色沉寂,負手握劍,抬頭看著天心的明月,目光變幻莫測。

    朱衣的燁火伏在地上,小臂上的傷處血流如注,似乎被什麼尖細的利器刺傷了手臂。

    方才片刻之間月亮明晦不定、天地風起雲湧,聽雪樓弟子無不被劇烈的雷聲和刺眼的電光從睡夢中驚醒——然而出門一看,外面卻好好的月華如水。

    見了這種反常的景象,又想起進入拜月教地界以來一直遇到的層出不窮的怪異事情,所有的聽雪樓弟子心中俱是忐忑不已。

    “靖姑娘,有什麼事情?”鐘木華一邊吩咐屬下去觀測周圍有何異象,一邊走上前去恭謹的詢問。阿靖沒有回答,微微側頭、看了看這個聽雪樓的老下屬——


    鐘木華已經年近六十了,鬢邊已經有了花白的頭髮,青筋突起雙手上傷痕無數……這個老人,見了這些怪力亂神的詭秘景象、也一定像普通弟子那樣心下疑慮——然而,侍奉過聽雪樓兩代樓主、忠心老成的他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畏懼退卻的神色。


     

    江湖人,本來就該有隨處青山可埋骨的覺悟。

    就如她,雖然一入江湖至今罕有敵手,但是也作好了隨時有遇到比自己更強者的準備——到時候,儘管取了她項上人頭去便是。對於這個塵世,她是來去無牽掛。


    然而鐘老他,卻有個中年才得的女兒鐘嘉繪——那個十五歲的、什麼都不懂的女孩子……

    在樓中時,雖然畏懼她的冷漠寡言,但是仍然“靖姐姐”“靖姐姐”的叫得歡。那個孩子十五歲了,生長長聽雪樓這樣的武林世家,卻居然絲毫不懂江湖上的事情。


    “我女兒?嘿嘿,你們都不用想咯!——這丫頭將來是要嫁個好人家,乖乖的作人家老婆,我可不希望她和我一樣、過一輩子刀頭舔血的日子。”在前往南疆的路上,有一次,她無意聽到那一群聽雪樓子弟們圍著鐘木華調笑,說起他的女兒,老人就這樣呵呵笑著回答。


    “等我過了六十大壽,就金盆洗手告別江湖,好好回去侍弄幾畝地、抱我的胖孫子去!”說起將來的打算,鐘老的臉上有平靜恬淡的笑意。

    當時坐在遠處的她聽了,心中忽然有說不出的沉鬱……

    攻打拜月教是如何艱難殘酷的任務,恐怕只有她與蕭憶情心中最清楚——這些沒有見識過術法的武林人,或許還不能懂得他們所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東西!


    以武學對抗術法,在某種程度上說無異於以卵擊石——武功到了一定的程度,是足以和術法分庭抗禮,然而對於大部分普通的武林人士來說,卻甚至對自身都毫無防衛之力。


    更何況,在看過迦若那樣的術法後,她自問就算她自己,這一戰後能否活著回去也是未知——而這一次和她一起來到滇南的聽雪樓人馬,又有多少能回到洛陽?


    在洛陽,將來又要流下多少孤兒寡母的淚水?

     

    “靖姑娘?”過了半天不見女領主回答,鐘木華有些驚訝的抬頭看她,關切的問,“靖姑娘,你受傷了麼?”

    “哦……我沒事。”阿靖這才收回了神思,回答,目光再度落在鐘木華鬢角的白髮上,心下沉鬱之意更深,輕輕歎了口氣,吩咐,“燁火姑娘受傷了,扶她回房中敷藥罷。”


    鐘木華領命退下,緋衣女子複又怔怔抬頭看著月空,沉吟不語,右手輕輕回過來,撫摩著頸中的紫檀木牌,目光變幻著。

    他沒有說錯——她一直保留著這個他親手給她做的護身符……雖然在劍與血的武林中,推崇力量的她從來不相信所謂的“幸運”。然而,十年的風雨江湖路,她一直保留著它——就如他也還戴著那個她小時候送給他的石頭指環一樣。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各自忙碌著——聽說了蕭樓主不日將親自來到南疆,所有的樓中子弟的情緒都為之一振,不復前幾日的忐忑。

    阿靖微微苦笑了一下:果然,只有他、才是聽雪樓的靈魂罷?即使自己的生命都如同風中之燭、但是這個病弱的年輕人卻仍然是所有人目光凝聚的焦點。他甚至不用作什麼、只要他來到了南疆——僅僅這個消息,就足以當上幾萬雄兵。


    只是千里奔波,又是濕瘴遍地的南疆——他那樣的身子骨不知道是否熬得住?

    獨自佇立在冷月下,緋衣女子呆呆的看著蒼穹,看著那皎潔的月輪在雲中載沉載浮的蕩漾,她唇邊忽然也漾起了複雜的笑意。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或許,在高天上沉浮了千億年的冷月看來,即使他們、即使聽雪樓、即使整個人世,一切也不過是渺小的轉瞬即逝的刹那幻景吧?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08
拜月教之戰•雙星輝夜篇(4)

  “紅蝠王?……他、他居然認識飛翼!?”手臂上的傷已經包好,在木樓中,燁火捧著受傷的紅色蝙蝠,獨自低語,想著迦若最後留下來的話,驚訝莫名。


    “我還記得你……能馭使紅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認識我了麼?”

    他居然知道自己是苗人——他是誰?他是誰?

    十歲那年寨子被滅後,自己就流落中原——那麼,他是在那之前見過自己麼?

    燁火怔怔的呆著,掌中的飛翼微微掙扎,發出受痛的吱吱聲,然而,它的主人卻依然深陷在昔日的回憶中,沒有理睬。

    英俊神秘的白衣祭司,披散的黑髮和額環間的寶石,以及他那深沉如海、無法回溯推算的往昔……這一切,完全是她所陌生的——他是誰?難道自己幼年在那岩山寨裡時,曾見過他麼?


    只有一些依稀的熟稔感覺……那種感覺來自於他臨走伸手畫出符咒的那一瞬間。

他伸手的瞬間,她看見有什麼輝光閃爍在他手指間。

    一個小小的、玉石的指環。

    ——難道、難道是……!

     

     

    十歲。殺戮與火光。自己關於故鄉的最後一幕回憶。

    “有漢人妖孽進了寨子!小心!小心!”

    那一日,她記得自己在竹樓中午憩,忽然間聽到外面人聲沸騰,老巴朗將竹筒敲得砰砰響,驚動了整個寨子。十歲的她揉著眼睛,從竹席上起身,想跑出去問爹爹出了什麼事情,然而忽地眼前一花,床前已經站了兩個漢人裝束的少年郎。


    那個穿白衣的看起來溫和些,空著一雙手;另一個穿青衣的卻手持雙劍,劍上有猩紅的鮮血一滴滴落下,灑在她竹樓的地面上。

    那些服侍她的侍女們,已經靜悄悄地躺倒在竹樓各個角落裡。

    “呀!——飛翼!飛翼!”孩子驚恐地叫了起來,呼喚自小養起來的守護靈獸。

    紅火色的蝙蝠應聲從梁上飛下,直撲敵人。然而那個青衣的少年身手卻快的如同鬼魅,在她第一聲叫喊還沒有發出來的時候,手指抬了抬,她的喉嚨便啞了。同時,她的身體癱軟了下去,手足一陣麻痹和劇痛,痛的她流出了淚水。


    同一時間,旁邊的另一位白衣少年抬起手,淩空畫了一個符號,那只火紅色的小蝙蝠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半,撲簌簌的在半空扇動著翅膀,卻飛不過來。


    “嶺南的紅蝠王?這個丫頭還有些本事呢。”應付完了飛翼,白衣少年轉過頭來看她,見了她那般痛苦的臉色,輕輕叱了同伴一句,俯下身來解了她除啞穴和軟穴以外的穴道:“青羽師弟,不過是個小孩子,出手別那麼重。”


    然而,那個叫青羽的英俊少年看著她,眼中卻是憤怒的光亮:“冥兒也是個孩子!這些該死的苗人就忍心把她關起來這樣折磨麼?!青嵐師兄!”

    十歲的她哆嗦了一下,看著他那樣的眼光,自覺的往白衣少年身後躲了躲。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然而她敏銳的感得這個白衣少年顯然比較溫和、也比較安全一些。


    然而,聽到師弟這樣的話,叫青嵐的白衣少年卻不說話了,只是歎了口氣,然後一抬手將躲在後面的她拉了起來,手指扣緊了她的咽喉。

    因為窒息,她的嘴不自禁的張開,然後,她就覺得有什麼東西流入了喉中,苦澀而熾熱。

    “告訴你們的土司那岩!他的女兒那燕在我們手上!”

    她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被灌下了什麼,白衣的青嵐已經將她拉了出去,走到竹樓的廊子下,雙手托起她的雙肩,將她高高舉起,對樓下奔忙的族人厲聲大喊,“那燕已經中了金波旬花提煉的毒!一個時辰內,如果不帶我們去見青冥,她就會死!”


    少年方才還溫和的語氣,在此刻卻是那樣淩厲。她感覺胃裡有熱流沸騰,被高高的舉著、展示給樓下熟悉的叔叔伯伯,十歲的她驀然明白了自己的險惡處境,驚駭交集的,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爹爹說過,住在沉沙谷裡面的漢人哥哥姐姐,全部都是族人的死對頭。如果碰到了他們要趕快逃跑,就是逃不掉了,要馬上喊救命——不然,這些人是會殺人、吃小孩血肉的。


    不久前,她聽那蘆姐姐說,長老們抓住了一個沉沙穀裡的女孩子,關在地牢裡。她現在知道:這兩位漢人哥哥、一定是為了關在地牢裡那個小姐姐而來的!


    聽說族裡人本來也沒有想殺她,只是想逼她說出白帝在沉沙穀裡布下的玄機,然而那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卻是出奇的倔強,寨子裡的人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刑法,甚至施用了蠱蟲。然而她咬爛了自己的嘴唇,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如今落到了漢人女孩同伴的手上,他們會用同樣的法子來對付自己麼?

    想到這裡,她哭得越發厲害,然而被點中了啞穴發不出聲音,只好抽泣顫慄而已。

     

    “快放了我們的俄塞!不然土司饒不了你!”

    被舉在半空,她俯視著,看見了族人們聚集在竹樓下,平日服侍她的那蘆姐姐嚇得臉色發白,卻仍然咬著牙戰戰兢兢的站出來呵止。

    “囉嗦什麼!——快去叫你們土司放了冥兒!”身邊叫青羽的青衣少年不等她說完,手指一抬,十歲的她只看見白光如同蛇般從他手指間遊出,瞬間從那蘆姐姐頭上一掠而回!


    “再囉嗦一句,我要你的頭!快放了冥兒!”他冷厲的叱道。

    “哎呀!”那蘆滿頭的銀飾仿佛被一劍砍開,片片落地。她捧著頭,尖叫一聲退回了人群中,不敢再說話。

    慌亂了片刻,她看見爹爹已經趕過來了,後面跟著族裡的幾個長老法師。

人群驀然一片寂靜。族人都紛紛恭謹的退開,給爹爹和長老讓出一條路來。

    爹爹在竹樓下停住,看著被舉在半空的十歲女兒,剛毅風霜的臉上毫無表情。

    青嵐舉起她,站在高高的竹樓上,修長的手指扣緊了她的咽喉。她眼珠亂轉,看見那雙修長秀氣的手上還帶著一隻玉石的指環——然而,就是這樣無論從哪一面看上去都是溫柔可親的哥哥,在說起殺死她的時候也是眼神冷酷。


    他們的確是會殺了她的……為了那個地牢裡的小姐姐。

    爹……救我……救救我……

    她害怕極了,拼命的掙扎著,然而發不出一個字。

    這時,她看到爹爹轉頭,和身邊幾個長老伯伯們商量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揚起頭看著竹樓上面,對兩個漢人少年厲聲道:“好!我放了你們的人,你們也放了我女兒!”


     

    片刻後,人群散開,讓出了一條路。

    十歲的她第一次看到了那個女孩子……那個被族人拖過來的昏迷的小姐姐。

    “冥兒。”那一瞬間,她感覺到托著她的手顫抖起來,青嵐和青羽同時脫口喚了一聲,顯然是叫這個女孩的名字。

    那個被拖過來的女孩子只比自己大幾歲,然而一望而知受到了極其殘酷的拷打,全身血肉模糊,被拖過來時、沿路那些沙石都嵌入了她的傷口中,形狀可怖。


    “該死的畜生。”咬著牙,身邊的青羽低低吐出一句話,手指緩緩扣緊了劍。他颯地轉頭再次看著土司十歲的女兒,眼睛裡的光芒帶著可怕的血腥味。

    “青羽,不要這樣。”雖然因為同樣的憤怒和激動,那雙手在劇烈的顫抖,然而白衣的青嵐卻阻止了師弟眼中投向十歲女孩的殺氣,“她不過是個孩子……”


    話音一落,青嵐放下了她,但是一隻手仍然扣在她的咽喉上,她垂下眼簾,就能看見他修長有力手指上那只溫潤的玉石指環。

    他拉著她,一步步走下竹樓來,青羽按劍站在兩人的前方,對著樓下簇擁的苗人冷冷道:“好,你們退後,將冥兒放到前面空地上,我們交換人質!”

    那岩土司舉起手,緩緩揮下,所有寨子裡的人都退開,讓出了一個十丈見方的場地,將昏迷中的女孩放在空地中間。兩位少年緩緩下樓,走到了場地中間。


    “冥兒!”在青嵐俯下身去查看那個女孩的時候,她聽見他低低喚了一句,然而,那個血團也似的人根本沒有絲毫的反應,只是微弱的呼吸著。

    青羽一直沒有動,按劍而立,四顧著周圍虎視耽耽的苗人,保持著警戒。

    “你回去罷!”看到同伴那樣重的傷勢,白衣的少年已經來不及多想什麼,看也不看她,手上加力將她推出,同時俯下身去抱起了那個叫青冥的女孩兒,絲毫不顧她滿身的血污,緊緊抱在懷中,喚著:“冥兒?冥兒?”


    ——她忽然間放鬆了,然而,又感覺有些委屈的想哭……

    ——十歲的她,實在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忌妒那個被打得很慘的漢人姐姐。

     

    她被青嵐毫不考慮的推出,踉蹌了幾步,卻不知道為何沒有立刻跑開,反而關切的回頭、看了看那三個哥哥姐姐。然而無數族人對著她焦急的伸出手來,那蘆更是急得眼睛裡都是淚水:“俄塞!俄塞!快過來!”


    十歲的孩子嚇了一跳,連忙回頭準備投入親人的懷抱——然而,忽然之間,她卻看見族裡的大巫師臉色陰沉的從懷中拿出一支牛角做的小笛子——

    “哎呀!”從小見多了法師們奇奇怪怪的法術,直覺到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她叫了起來,“傀儡蟲!傀儡蟲呀……”

    就在那一個瞬間,她看見那個昏迷過去的女孩子忽然被操縱般的動了起來!

    青冥的手指間夾著一根藍光盈盈的針,向著白衣少年的胸口拍了下去。

    只是咫尺的距離,青嵐根本來不及避開——

    “哎呀……”她哭著叫了起來,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然而,被無形魔笛操縱的那只手,卻忽然在半空中僵硬了——仿佛另外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搶奪著,青冥的手顫抖著,停滯在半空中。

    昏迷的人身體在微微發抖,闔著的眼瞼底下眼珠在不停地動著,看得出、是在極力掙扎著想醒過來——雖然衰弱到了如此,這個女孩的意志力、居然仍能和傀儡蟲相抗衡!


    “錚。”就在她的手遲疑的瞬間,一邊守護的青羽驀然出手,閃電般彈掉了青冥手中的毒針,同時青嵐也已經點了她的穴道,防止她再度不自禁的動作,抱著女孩站了起來。


    在他站起來的時候,仿佛經過了計算、無數的毒箭、毒針、吹箭……都紛紛往場地中間的三位少年招呼了過去!

    “該死的!”青羽手中的劍已經化成了一片白光,忽然身子飛縱了出去,一把將快要跑出空地的十歲女孩子拎了回來,“自己孩子的命都不要了麼?”

    青衣佩劍少年的眼神已經閃亮如劍,淩厲而不容情,一把拎著她的後領,將她的身子橫掃過去,擋在三人面前、作為盾牌。

    “爹爹——”忽然間天旋地轉,晃動的視線中看見無數明晃晃的暗器向自己刺來,十歲的她嚇得大哭起來,拼命掙扎。

    “青羽,不要這樣!”身邊的白衣少年急叱,然而因為抱著冥兒也已經無法騰出手。電光火石之間,女孩只看見眼前白衣一閃,所有打過來的雨點般的暗器忽然全部看不見了……


    “師兄!你、你竟然做這麼蠢的事!”耳邊,驀然聽到了青羽有些震驚的聲音。

    然後,她看見眼前面的白衣上,有一行鮮紅的血緩緩流了下來。

    擋在她面前的青嵐一個踉蹌,幾乎倒下,他雙手依舊橫抱著那個叫冥兒的昏迷女孩,然而寬闊的肩背上卻被暗器打中了好幾處,血縱橫流在雪白的衣襟上——


    他轉身過來,用肩背在瞬間擋住了打向孩子的暗器。

    這個哥哥救了她……這個哥哥竟然救了她!

    她就知道他會救她的!這個白衣哥哥的眼神……那樣的善良溫和……

     

    “咳咳……快走、快走。”面對師弟的責問,青嵐也只是無奈的笑笑——青羽的做法是對的,雖然殘酷了一些,卻是生存必須的手段。而他,卻只是無法看著這樣年幼的孩子死在面前、卻不動手救助……雖然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他自己心裡也清楚。


    看到他這樣的舉動,甚至連那些苗寨裡的人都驚住了。

“好吧好吧!”沒有時間再說什麼,青羽也是苦笑著,一用力、將手上的土司小女兒扔了出去,搶身上去從師兄懷中接過昏迷的女孩,“我們快走!”

    “土、土司……我們,我們要追麼?”看到少年們已經奔出了一段距離,那些呆住的苗人中才有法師反應過來,低低問頭領。

    “……追。不能讓他們這麼跑了!”咬著牙,那岩土司不顧叫著“爹爹”撲到懷裡的小女兒,冷冷下令,同時一把推開了飽受驚嚇的女兒那燕,“沒有用的東西!居然被那群漢狗給救了——真是丟盡了我那岩的臉!”


    十歲的她驀然呆住,怔怔的看著父親因為憤怒而青筋凸出的臉,忽然感覺到奇怪的陌生,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俄塞……俄塞不哭……”侍女那蘆這時慌忙上來抱起了她,拉到一邊。

    她抽泣的靠在那蘆懷裡,周圍那些叔叔伯伯都已經不再理睬她、而各自忙著追那三個哥哥姐姐去了。聽到兵刃破空聲,幼小的孩子忽然不停的顫抖起來,怯生生的抬頭,問:


    “那蘆……他們、他們會死麼?爹爹會殺了他們麼?我、我不要那個哥哥死啊……”說著,孩子嗚咽了起來。此時,那只被定住身形的小蝙蝠也撲扇著翅膀飛了過來,繞著小主人上下盤旋。


    “……”方才那個漢人少年的舉動,也讓她內心震動不已。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蘆只是撫摩著孩子柔軟漆黑的頭髮,微微歎息。

    苗寨十歲的俄塞那燕,攀著侍女的肩膀,看著一行人離去的方向——

    那個穿著白衣的漢人哥哥已經看不見了,然而,從那一角落籠罩著的濃重巫氣可以看出、爹爹他們在和對方做著激烈的交戰……

     

    “我還記得你……能馭使紅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認識我了麼?”

    記憶中,那個白衣祭司微笑著伸出手來,淩空畫了一個符咒。

    他的手指間,有一個小小的玉石指環,閃著微弱的光芒。

    是他……難道真的是他?那個十年前闖入山寨救人的白衣少年?

    如果迦若就是那個叫“青嵐”的少年,那麼,按照他們兩人的對話推斷,靖姑娘…豈不就是那個叫“冥兒”的女孩?

    ——那個十年前被抓到寨子裡來、嚴刑拷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那個青嵐和青羽拼了命、也要維護的小師妹。

    他們連袂的闖入,引起了寨子裡前所未有的動盪,幾乎全部巫師術士都傾巢而出去追拿三個少年。然而,趁著那岩山寨裡這樣的動亂,一直蟄居在靈鷲山上的拜月教卻趁機出手,一舉滅亡了這個號稱南疆最強盛的山寨!


    所有的男丁都被殺死,年輕的女子們被下了蠱毒,被迫忠實於拜月教。

    十歲的她,拼了身上蠱毒發作生不如死也要離開那個月宮。在侍女那蘆的幫助下,逃脫後在泉州城外遇到了雲遊四方的張無塵真人,入了他門下,成了今日的二弟子燁火。


    不知道那三個少年後來如何……或許已經死在了族人的圍攻下吧?

    然而,卻不料在今日、竟然又看見了他!

    他……居然成了拜月教的大祭司?迦若。

    可笑的是,昔年那岩山寨的俄塞今日卻成了聽雪樓門下的人,準備前來攻打拜月教。

    世事……難道都是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麼?一直感念的救命恩人,十年來尋覓著,然而一旦見面了,卻又是變成水火不容的局面。

    “青嵐。青嵐……”仿佛鼓足了勇氣,燁火低下了頭,撫摩著掌中的飛翼,感慨萬分的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那岩山寨的小俄塞,你終於記起來了麼?”

    身後忽然有清冷的聲音,燁火大驚回首,看見了挽簾而入、靜靜看著她的靖姑娘。

    那個叫青冥的十三歲女孩兒。

     

    離開木樓已經很遠了,然而體內的刺痛在慢慢地加劇,蔓延……他抬手,掌心向上,承載著月光。奇怪的是,天幕中那一輪明月、居然再也不能給他任何轉移痛苦的能力。


    而傷勢卻在惡化。

    剛才那一戰裡,雖然表面上他占盡上風,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在施用“指間風雨”時,遭到了咒術的反噬——

    所有術法都有反作用,通稱為“反噬”或者“逆風”。如果施用法術失敗,在施法者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咒語將以起碼三倍的力量反彈回施術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會有一定的力量反彈回來,造成潛移默化的不良影響。


    這是術法家都知道的常理,對於這種情況,天下各派的術士們也都有不同的防禦方法,原理大都是將反噬的力量轉移到別處。

    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也不例外——

    因為咒術反彈而造成的小小傷害,這種情況他以前不是沒有遇到過。然而,令他驚訝的是、這一次,他居然無法同以往一樣將反噬的力量轉移出去!

    明河、明河她……或許已經採取了什麼措施。

    凝聚的真氣漸漸有渙散的跡象,迦若皺起了眉頭,加快了腳步——無論如何,他要趕在月沉之前回到靈鷲山的月宮,不然,越來越潰散的神智支持不了反噬回來的襲擊。


      

    走了幾步,腳下的感覺卻越來越虛浮,他視線也有一些模糊。恍惚中,仿佛周圍的樹林中浮起無數幽暗的眼睛,怨恨而陰冷的看著他——糟糕。

    那些惡靈……那些惡靈又回來了麼?那些以往死在自己手下的無數冤魂……居然趁著他衰弱的時候、湧現出來了麼?

    殺一人,聚一魂。

    在拜月教十年,他殺了多少人,已經不可計數,聖湖中累累的白骨見證他靈力增長的過程。轉換怨氣為靈力,馭使死靈和鬼降——在南疆近似於神明的拜月教祭司,所掌控的力量卻是如此陰毒……


    平日裡仗著自身修為的深湛,那些聚集聽命的惡靈無法作祟,然而如果出現今日一般的失誤、讓他靈力降低的話,那些死靈和鬼降恐怕會群起反噬。

    特別是那些被他活生生放幹了全身的血、做成鬼降的少年男女魂魄,只怕是一直以來都恨不得食他的血肉而後甘吧?

    今夜,真是不該離開月宮來這裡……

    今夜是拜月教一月一度的開啟宮門的時候,也是為了對南疆百姓顯示教中“神力”的時機——身為大祭司的他、此時應該在大殿的寶座上,一一接見前來祈福禳災的子民,用他的靈力表現“神跡”、讓那些百姓更加相信月之神的力量。


    明河該是真的憤怒了吧?……所以才停止了轉移對於他的術法反噬。

    她是想讓這個不可一世的大祭司知道,即使獨步於天地間,他,仍然不能少了她的助力。

    “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諦。”

    苦笑著,集中最後的靈力,迦若輕輕念出了那一句咒語,瞬間,雪白的巨大幻獸凝聚成形,一躍而至,匍匐在他的腳邊。

    “朱兒……帶、帶我回月宮。”白衣祭司拍了拍饕餮的額頭,饕餮親熱的打了個響鼻,伏下身來馱上衰弱的主人,對月嘯了一聲便奔了出去。

    然而,剛奔出幾步,饕餮就警惕的停了下來,前爪扒著地面,冷冷看著前方的虛空。

    月光明亮,前面幾步便是一條小溪,在月光下泛起萬點波光——然而,溪面上卻慢慢騰起了一層稀薄的霧氣!

    無數雙慘白的手從溪水中伸出來,那些死去許久的靈魂們安靜地聚集在半空,用詭秘怨恨的眼睛看著他,形成了一個圈,將祭司和幻獸都包圍在內。

    迦若感覺到身體中劇痛的蔓延在加快,仿佛有什麼在撕扯著他的身體,將他全身往各個方向拉開——莫非是天意……居然讓他在這裡遇到一條冥河……

    南疆不多見的極陰的水……是能彙聚所有陰靈的地方。在這裡,冥界的力量會戰勝陽世。即使他平日來到這種地方,也需要小心防護、更何況今日這樣的狀態!


    饕餮在怒吼,一次次的撲向虛空,卻一次次的被看不見的力量撞了回來,落在圈中。溪面上水汽蒸騰,死靈聚集成一道牆,安靜地一次次阻擋著幻獸的進攻,卻絲毫沒有反擊的意思——


    迦若驀地明白了:他們,是想將自己困在這裡到月亮西沉、不然自己有返回月宮補養靈氣的機會!這樣,等天一亮,自己就會因為衰弱變成普通人,絲毫無法對付這些惡靈。


    “朱兒!我給你破開靈瘴——躍過溪對岸去!”有些孤注一擲的,他下定了決心,摘下額環中鑲嵌的寶石,雙手緊握,喃喃念咒,將所有的靈力注入寶石中。忽然,用力將那一塊“月魄”對著死靈結成的屏障扔了過去!


    寶石映著天上的月光,煥發出璀璨之極的光輝,那些死靈紛紛避開,來不及退開的,就在光芒中如冰雪般融化!饕餮大吼一聲,對著虛空中出現的那一個缺口飛躍了過去。


     

    在騰空的刹那,他感覺到了穿越幽冥兩界的劇烈變幻。

    那些死靈的努吼和淒厲的叫聲都在耳畔一掠而過——在飛躍過冥河上方的刹那、他知道自己是和那些冤魂們擦肩而過……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些化成枯骨的手拉扯著他的衣襟。


    然而,所有接近他的靈體,都在月魄的光芒下煙消雲散。

    饕餮負著他、落在溪的對岸。

    在他們落地的同時,“叮”的一聲輕響,月魄也掉落在地面上,滾了一下,消失在草叢中。迦若不禁苦笑,回視著身後那些重新迫近的死靈……現在,恐怕都已經沒有時間去撿了。


    堂堂拜月教的大祭司、號稱接近天人的術法大師,居然會有如今的狼狽……不知道苗疆那些視自己為神明的百姓見了,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白衣祭司苦笑著,一邊卻絲毫不遲疑的拍了拍幻獸的脖子:“朱兒,快走!”

    然而,饕餮低低叫了一聲,邁開步子,前腳卻忽然一軟,屈膝跪下。

    迦若一驚,勉力翻身下來,查看幻獸的前腿,發覺它的左腿彎處流出了暗紅色的液體——在方才越過冥河上方的刹那、居然有惡靈抓傷了它的前膝!

    白衣祭司眼神才真正的變了,回頭看著那些冉冉逼近的怨靈,手指慢慢收攏——

     

    “咳咳……”忽然間,寂靜的樹林裡傳來馬蹄泠泠的敲擊聲,伴隨著時斷時續的咳嗽聲,溪對面的小徑中,居然有一位白衣公子策馬行來。

    南疆的冷月下,那位白衣如雪的年輕人神情有些落寞,微微咳嗽著,握韁在密林中獨自走來。迦若看著他,眼神忽然微微變了變。

    斑駁的樹影投在年輕人的白衣上,光影變幻著,病弱年輕人臉上有一種沉靜的、壓倒一切的氣度,讓看見的人都凜然。他緩緩策馬來到溪邊,穿過薄霧,馬蹄得得,涉水而來。他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在深夜的密林中顯得分外的清冷。


    迦若神色慢慢嚴肅起來,倚著樹,側過頭冷冷看著來人。

    ——在他策馬穿過溪流的時候,聚集在河上的幽靈們仿佛收到了什麼驚擾,居然紛紛退避開來!而那一人一馬,因為看不見此時周圍可怖的陰魂,只是自自然然的涉過了淺水。


    然後,他看見了他。

    “咳咳……是閣下掉落的東西麼?”看見長草裡閃動的寶石輝光,馬上的白衣公子微微咳嗽著問,俯下身、探手。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激動地上的寶石,月魄劃出一道閃光的弧線,掉落在他手心。


    迦若仍然沒有回答,微微抬起眼睛看看天,沉吟著,又看了看白衣的公子,眼神複雜的變幻著,隱約有犀利的冷光。

    他只是靠著榕樹站在溪邊,看著在深夜密林的薄霧中、俯身拾起寶石的年輕人;看著那個人看了一眼手心的寶石,然後臉色如他所料的微微一變——

    “蕭樓主,幸會。”在那個白衣公子說話前,拜月教的祭司淡淡笑著,首先開口,指了指天上東南角,那裡,有兩顆大星,正遵循著軌道,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靠近,“看見了麼?星宿相逢的日子到了呢。”


    “咳咳…”仿佛不能承受南方夜裡濕冷的氣候,馬上的白衣年輕人更加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一陣才勉力平定下來。然而,雖然用手巾掩住了嘴角,迦若仍然知道此刻有絲絲的血從這個病弱年輕人的嘴角沁出。


    “咳咳……迦若祭司?”方能開口,蕭憶情便翻身下馬,對著溪邊樹下那個白袍長髮的高大男子抱拳,“果然風神俊朗——幸會。”

    “幸會?不幸的很啊……”迦若驀地笑了,笑容清冷如同寒塘上的波光,捂著胸口,勉強扶著樹站了起來,回了一禮,“方才施用術法出現失誤,被一些惡靈所傷,我此刻可以說是衰弱的很呢。”


    蕭憶情略微怔了一下,或許不曾料想狹路相逢、這個勁敵居然會一開口就說出自身的弱點。然而只是微微一愕,聽雪樓主清瘦的臉上忽然也有忍俊不禁的笑意,淡淡道:“巧的很——因為星夜兼程來到南疆,奔波中瘴氣入侵,我的舊疾今夜竟又復發了。”


    話音方落,兩人相視片刻,忽然同時笑了起來。

    笑聲中,蕭憶情一揚手,將手心裡的寶石拋回給了迦若:“這應該是拜月教鎮教三寶之一的月魄——即使是祭司大人,弄丟了它也會有麻煩吧?”

    將寶石握在手心,迦若蒼白的臉上浮出了笑意:“是啊……蕭樓主,我欠你一個人情。”

    “那麼,來日對決之時,你讓我三招如何?”聽雪樓主咳嗽著,也帶著笑意道,同時將馬散放在溪邊,過去和迦若並肩而立,看著蒼穹。

    “不敢。天下有誰能讓聽雪樓主三招?除非我不要這條命了。”祭司微笑搖頭,“雖然武學術法不同道,但是我知道以蕭公子的修為、絕非任何術士可以小覷。”


    “祭司過獎了。”蕭憶情笑著,看著天空中那一輪漸漸西沉的圓月,“連阿靖都和我說,祭司的術法幾近天人、她恐怕非你之敵——能讓她這樣推崇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哪……”


    “阿靖”這兩個字一出口,拜月教大祭司的眼色,驀然沉了沉,仿佛有極度複雜的光芒從眼底掠過。手指下意識的輕撫著右手上的玉石指環,迦若冷冷笑了一聲:“你們聽雪樓的靖姑娘,堪稱武林劍術第一人,能得她如此評語,真是不敢當。”


    他拂了拂白袍,看著漫天燦爛星辰,東南角那兩顆星辰又接近了一分,雙星交互輝映,居然讓漫天繁星都為之失色!然而,再過不久,它們的軌道便會發生交錯。


    雙星撞擊——終究會有一顆隕落在夜空……

    那就是命運吧?拜月教祭司的唇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卻接著道:“然而迦若不才,這一次卻只是想和樓主好好切磋而已——看看術法和武學,到底何者更勝一籌?”


    冷光在蕭憶情的眼底也是一掠而過,他微笑著拂開鬢邊的白玉流蘇,靜靜回答:“祭司放心,攻入月宮那一日,此事自當有個分曉。”

    忽然之間,談笑甚歡的兩人都沉默下去。

  “你……為何傾力也要破滅拜月教?”仿佛遲疑了一下,迦若看著天,看著輝映的雙星甚至奪走了明月的光彩,忽然問了一句,“你該知道,此事付出的代價、可能很大。”


    “咳咳……”林中又有一陣冷風掠過,蕭憶情再度咳嗽起來,眼神也有些蕭瑟,“傳說迦若祭司靈力驚人,有通天徹地之能——自然能夠洞徹拜月教的過去未來。”


    “是為了聖湖底下那堆白骨麼?”祭司眼神黯了下來,問。

    蕭憶情微微苦笑,頷首,然而目光卻是閃亮如電:“你該知道我的過去……所以,這一次,我不管犧牲了多少的人、或者流了成河的血,我的決定都不會改變!——不毀神滅教、讓神殿坍塌聖湖枯竭,我無法讓自己收手!”


    迦若驀然回頭,卻看見聽雪樓主犀利深沉的眼睛——這個病弱安靜的年輕人,身上一直籠罩著病弱的氣息,血氣和神氣都有些衰弱——然而,在這一刻,目光閃動的瞬間,他眼底流露出的卻是排山倒海般淩厲洶湧的氣勢!


    人中之龍。那一刻,他才明白這個年輕人之所以能掌控江湖命運的原因。

    衰弱無力的外表下,卻有著何等驚人的精神力量!

    方才溪流上那些惡靈,之所以一見他前來便紛紛退避,看來並不是完全因為這個人身上所流著的血脈的緣故吧?

    “好……既然如此,就讓命運隨著它的流程運行吧!”迦若仰頭看天,笑了起來,忽然一揮手,煙霧在溪邊重新凝結,饕餮應召喚而來,祭司俯下身去,包紮好幻獸膝上的傷,直起身子時笑了笑,“蕭樓主,你我再度相見之日、便是星隕人亡之時!——好自為之。”


    “祭司,你也自當保重。”冷月下,蕭憶情淡淡一笑,揮手作別,“如果我再撿到月魄,可未必會送回給閣下了。”

    迦若大笑,然而眼神深處卻是平定如深海,他坐上幻獸在月下如飛離去,衣袂和長髮在風中飛揚、宛如翻湧不息的雲。

    遠遠的,夜風中送過來一句話:“靖姑娘他們就在前方十裡外的木樓中,蕭樓主快去罷。”

    聲音落地時,他的身形已經消失不見。

     

  十裡外的木樓中。

    沒有點燈,房間內光線黯淡,只依稀可見事物的輪廓。月光在淩亂的傢俱間逡巡著,然而坐在室內的兩位女子,很長時間都沒有說一句話。

    火紅色的蝙蝠停在燁火掌上,眼睛溜溜的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知道主人的手為何顫抖的那麼厲害——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一定很恨我!……”驀然間,朱衣少女甩開了手,捂住臉啜泣起來。方才的片刻間,她回顧了最不願回憶的片斷,轉眼卻又直面著昔日的仇家。靜默了片刻,對方坐在黑暗中不說話,她卻終於率先在壓力下崩潰。


    “我們、我們族人那樣折磨你!……那時候你滿身是血的樣子好恐怖……我、我十年了都忘記不了!”斷斷續續的啜泣著,仿佛回顧惡夢般,燁火顫聲道。


    “我真的非常恨你們。”低低的,靜坐在黑暗中的緋衣女子忽然說了一句——

    “但是我並不是恨你們那樣折磨過我……折磨不算什麼。我恨你們、是恨你們讓青嵐死去,恨你們奪去了我們三個人平靜的生活!我從來沒有那樣恨過誰,但是我真的非常恨你們那岩山寨的人!”


    “十年了……我以為青嵐被你們殺了已經十年了。如果不是聽說拜月教滅了你們寨子、我早就會自己親手來殺光那些苗人!”

    燁火驚呆了——靖姑娘的話語是那樣的激烈而血腥,完全不像她平日的冷漠。那一個瞬間,她感覺到了對方內心最深處爆發的感情——那沉澱了十幾年的憤怒和悲哀。


    “那麼……方才迦若祭司要殺我,你為何……為何還替我解圍?”面對著這樣深沉的悲哀,她居然感到有些退縮,然而,忍不住怯生生的再問了一句。

    阿靖忽然沉默了,她的臉隱藏在黑夜中,完全看不清表情。

    “青嵐既然沒有死,我幹嗎還恨你?”過了片刻,緋衣女子淡淡的回答了一句,聲音在片刻間恢復成平靜淡漠,歎息般的道,“何況,那個時候你不過是個小孩子。”


    燁火怔了一下,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其實那個時候,靖姑娘,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燁火,如今我們都是為了對付拜月教而來,昔日的恩怨,不必再提。”在黑暗中站起了身,阿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淡淡留下一句,“你好好養傷罷。”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08
拜月教之戰•風音蝶魂篇(5)

  風過回廊。

    滿架的薔薇荼蘼在風中怒放,吐露芳香;神殿前的聖湖上,千朵紅蓮綻開。

    靈鷲山上的月宮,目之所及均是鮮花如海。或許因為彙集了陰陽交匯的靈氣,這裡竟然不分季節的彙聚了天下所有奇花異草,在縹緲入雲的山上爭奇鬥豔。


    “叮叮”幾聲,風過後,廊下懸掛的一排排風鈴輕輕擊響。

    那些風鈴均為細瓷燒制,玲瓏可愛,白瓷上每一個都用朱筆劃了符錄,掛在園子四周的廊下。每一陣風過,便清脆的響動,一方面可以驚走飛入啄食花朵的鳥雀,另一方面,如有摧殘花朵的狂風吹過,這些附加了咒術的風鈴也可以將其阻擋在外。


    月宮裡的所有人,都將其稱為“護花鈴”。據說是迦若大祭司親手製作、並命令教中弟子將其掛遍整個月宮。

     

    “祭司,我只是奇怪——你是否只對沒有生命的東西才如此愛惜?”在千萬隻風鈴清脆的擊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驀然響起,冷誚而高傲,“殺人如麻你,不知道為了什麼,居然對這些花草這般愛惜,真是讓明河看了忍俊不禁。”


    沒有回答教主的話,靠著白色大理石雕琢的柱子坐在廊下,白衣祭司的臉色卻是慘白的。

    一個拜月教的弟子在他面前匍匐跪下,手托一個玉盤舉過頭頂。

    迦若的一雙手、就浸在那一盤還散發著熱氣的鮮血中。

    那都是剛剛死去的少年男女的心口熱血——凝聚了生氣和陽氣,彌補著他昨夜因為施用陰邪術法遭到反噬而產生的靈力衰弱。

    迦若的手蒼白,與玉石的託盤幾乎同色,皮膚下隱隱有青紫色的血脈。然而,他閉目靠著廊柱,手掌張開平放入血泊中後,似乎是錯覺,居然有淡淡的血色浸入了他的血脈,而且緩緩沿著手臂上升開去。


    “每個人……都有他想守護的東西。”許久,仿佛精神力恢復了一些,白衣祭司睜開了眼睛,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忽然喃喃歎息般的說了一句。然而,話音剛落,苦笑著,他又說了另外一件事情:“明河,昨天晚上你差點讓我送命。”


    “哦?”想起淩晨時分、剛回到月宮時他那衰弱的樣子,拜月教主忽然掩著嘴呵呵地笑了起來,她的眼中流光溢彩,映得左頰上那一彎金粉勾的月牙兒也仿佛在微笑。


    “我的大祭司,天上地下最強的術士……原來你也會怕術法反噬麼?那末,你就不該這麼不把我這個教主放在眼裡啊。”用象牙骨的絹扇掩住嘴,拜月教主嬌嬈的笑了起來,她的眼睛黑如點漆,仿佛隱藏著夜的妖魔,“不錯,誰要你昨夜不回月宮主持儀式?


    “幾個寨子的土司、還有平南王的寵妃都過來了,等著你為他們施法——可是等了一夜,你居然不回來。這麼多貴客在,你這不是不給我面子麼?我生氣起來,自然停止了化解你轉移過來的‘逆風’。”


    拜月教的歷代教主,雖然不習術法,但是因為血緣的關係,卻對於教中任何術法都具有抗力,對於反噬力亦是如此。所以,歷代的祭司,都會將自身所受的反噬作用,通過太陰星轉嫁給教主,再憑著她天賦的稟異加以消弭。


    不然,經常要施用如此厲害的術法,任何術士都無法承受那樣的反噬力。

    教主和祭司——從拜月教一百多年前創立那一日開始,似乎就是這樣奇異的相互依存的關係。一個執掌教義,一個控制力量,各自分治,然而誰都無法脫離另一方單獨撐起局面。


    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成功的叛亂以外,這一百多年來、拜月教可以說一直是穩定的。

     

    “咳咳,如果我被那群陰靈侵蝕掉,你又有什麼好處?”有些苦笑,漸漸恢復元氣的白衣祭司搖搖頭,“你可知昨夜我還遇到了蕭憶情!若不是他當時也有病在身,你以為我還能活著回來麼?明河……你這個玩笑開的大了。”


    執著象牙扇子的手一震,拜月教主的眼神忽然雪亮。收起了扇子,她神色凝重的站了起來,微微冷笑:“好啊……等了二十年,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一切都和冰陵預見到一樣絲毫不差的發生了,不是麼?”揮揮手,命那個捧著盤子的弟子退下,迦若站了起來,抬手撥動廊下懸掛的風鈴,淡淡道。

    “我就不信命中註定拜月教會亡于此戰!”用力握緊扇子,拜月教主美麗的眼睛裡卻是堅定冷厲的光,“憑什麼?”

    “就憑聖湖下那一堆枯骨。”迦若目光注視著天際遠去的一片白雲,不驚輕塵的提醒,“莫忘了……先代侍月神女是怎麼死的。”

    “那是她活該!”有些氣急敗壞的,拜月教主大失風度的罵了一句,然後神色又轉瞬平定,有些悻悻地回答,“何況,這也是死了的老教主做下的事情,憑什麼要我們來還這筆舊帳?”


    “有人卻是為收回這筆帳、等了二十年了……”有些感歎般的,白衣祭司伸手轉動那些風鈴,淡淡道,“你弑母篡權、當了拜月教教主,自然連著她欠下的舊帳也要一併繼承。”


    “迦若你……!”仿佛被戳到了痛處,美豔無雙的拜月教主轉瞬間變了臉色,然後忽然冷笑,“你可別忘了,這件事上我們可是同謀!——當初商定篡權的時候,我們可是合作的很愉快呢!別撇清的那麼快,這舊帳要繼承也有你的一份!”


    迦若臉如石雕,動也不動,然而眼睛裡卻漸漸顯示出厭惡的神色。

    “迦若,昨夜你也知道厲害了!——離了我,即使你術法再厲害又有什麼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如果船沉了,大不了一起死!”看著他轉頭離去,拜月教主卻冷冷的扔下了最後一番話,臉上有孤高的光芒,然而,眼神最底下卻是閃爍著隱秘的恐懼。


    “何況……哈,我真的想像不出你死了以後會如何。那些怨靈們忍了你那麼久、恐怕會群起噬咬你的靈體吧?哦呵呵……”用扇子掩口輕笑,拜月教主卻用眼角查看著離去的人,隨著他腳步的走遠,驚恐之意越來越深。


    掛滿廊子的風鈴在風中旋轉、擊響,然而那一襲白衣卻絲毫不停地沿著廊子飄然遠去。

    “迦若!迦若!……”祭司的白衣終於消失在長廊的拐角處,拜月教主終於忍不住脫口喊,臉色已經是蒼白,“你、你怎麼可以不管我?你怎麼可以不管我!”


    手一松,“啪”的一聲象牙扇掉落在地上。仿佛支援不住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緩緩沿著柱子坐倒在風鈴下。忽然間,這個美豔淩人的女子抬起手捂住臉,無聲的哭了起來。


    那種無力的感覺,終於從她強自掩飾的心底彌漫了出來,擊倒了她。

    她是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弱女子,除了血脈中繼承下來的所謂“月神之血”以外一無所有,她甚至不會術法、也不能保護自己。除了坐在寶座上、作為拜月教的象徵接收教民的膜拜之外,她什麼都做不了。


    教中雖然還有清輝、孤光兩位懂術法的使者,然而他們的靈力不及祭司的一半,如果迦若都撂開了手,那麼面對蕭靖兩人率領的聽雪樓,拜月教上下哪裡還有活路?


    或許她做錯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還有方才她說話的語氣,可能已經惹惱了他。

    而以死亡來威脅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氣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裡,居然是那樣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歲的她從那岩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為教主的母親不知用什麼手段收服了他,讓這個靈力驚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與她一起聯手,推翻了她的母親、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寶座,他成了祭司。他們終於擺脫了控制,拿到了他們想要拿的東西。

    然而,坐在這個位置上又是多麼的孤寂——逼得人快要發瘋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親臨死前那解脫般的眼神——她也瞭解做了一輩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親,為何會有那樣令人無法容忍的暴虐脾氣。

    原來,歷代拜月教主,都是將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們的一生,除了孤獨,永遠不會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陣風過,她聽見頭頂上的風鈴叮叮噹當地亂響起來,不知又是什麼鳥雀飛入了這個園中,惹起護花鈴響聲一片。

    在這個南疆相依為命了十年,對於那個成為祭司的迦若來說,或許還是這滿園無知覺的花草、投注的關愛更多罷?

    或許,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該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還能有什麼樣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宮被摧毀的命運。

    她擦拭著頰邊的淚水,暗自咬了咬牙,準備站起來。然而,甫一抬頭,便愣住了——

    那個白衣祭司不知何時去而複返,悄無聲息的站到了她面前,靜靜的低頭、看著她此刻淚痕滿面的臉,不說話。

    平日對於一切都冷漠洞徹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憐惜溫和。

    “你過來看好戲麼?不要指望我會哭著求你!”她挑釁的抬頭,展開扇子掩住滿面的淚痕,冷冷道,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明河,你太驕傲。居然不肯說一個‘求’字來改變整個教派的命運?”在她提起裙裾轉身的時候,身後那個人忽然出聲,有些歎息般的問。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緩緩握緊,長長的紅指甲刺入了掌心。許久,也不回頭,終於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為了你自己考慮,你也不要不管我……”語音雖然壓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難以控制的顫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應你。”抬手撥動著風鈴,白衣祭司緩緩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來就沒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軟,仿佛松了一口氣後,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靜靜地,她回過頭看著祭司,眼睛裡有難以掩飾的屈辱:“迦若……你竟這樣逼我……當年是誰救了你?如果不是為了幫你…如果不是為了幫你擺脫那樣的控制、我也不會殺了我母親!即使她暴虐殘酷,我也不會殺了她的!”


    明亮的淚水從拜月教主的臉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聲音仍然是顫抖的——這是她第一次說出那樣不堪回首的弑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溫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岩山寨外救起那個少年的時候,他微微歎息著,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明河,你從小就是一個善良的孩子……你對我很好,我還欠你一條命。”


    “你沒有欠我——”不知為何,這句話仿佛更深的刺痛她,淚水接二連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說,我一開始就沒有說過會不管你……”不等她說下去,迦若輕聲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該威脅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圖控制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應該去見那個人了。”拜月教主遲疑了一下,還是將實情全部吐露,“我讓冰陵開了水鏡,看見了你那邊的情況——你、你為了和她走,連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風’來警告我?”帶著略微的苦笑,迦若搖了搖頭,“你幾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該聽到了我說:我昨夜去那裡只是想印證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頭。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環和高貴的血統而言,她其實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普通女子。長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嬌縱淩人的脾氣,然而,她本心卻是溫柔的。


    而且,在這個世上,她或許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說過:每個人,總有他要守護的東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溫暖的淚水流淌在他的指間,那一瞬間,長久不曾有過的柔軟的感覺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會讓聽雪樓對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點了點頭,長長歎息了一聲,走入了花園中:“我也並不想和聽雪樓為敵……然而蕭憶情內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宮,他才滿意吧?”


    “放心,我自有辦法。”迦若隨著她一起步入花園,淡淡道。

      

    園中繁花亂眼,五彩奪目,雖然鳥雀不入,然而依然有無數蜂蝶飛舞其間——冥兒從小孤僻,喜怒不形於外,但如果見了這裡他栽的奇花異草,也一定會很喜歡吧?


    他想著,微笑著抬手,並指夾住了一隻花上飛舞的鳳蝶。

    “何苦為難它?”驀然間,聽見明河出聲阻止,走在前面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麼像你……”

    “哦?”有些驚詫的,他停住了發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陣風過,四周風鈴的脆響一片。明河在風中驀地抿嘴笑了,仰頭看著紛飛的蝶兒,悠然道:“傳說,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謝後的靈魂,飛回來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只鳳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飛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頰上那彎月兒更加美麗,如第三只眼睛窺探著人的內心:“祭司大人,你說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驀然微笑了起來。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



  清晨,天剛剛透亮,周圍村寨裡就有公雞連綿的打鳴。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實,竟然再沒有一絲紛亂的想法——或許,困擾了她那麼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結,反而解開了她的一重心魔罷?

    她坐在溪邊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臉和頭髮,然後將手巾擰乾,擦著濕漉漉的長髮。

    然而抬手間,袖中的血薇滑了出來,“唰”的一聲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劍。然而,在撈起劍的那一瞬間,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仿佛水下有陰濕的水草,絲絲縷縷纏繞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運氣,用力將手往回抽。但是小臂仿佛麻痹了一般不聽使喚,那陰涼的感覺絲絲縷縷沿著手臂攀爬了上來——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過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絲萬縷,仿佛是人的濕漉漉的長髮!


    她試著用力掙脫,然而那水草居然絲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間,水下仿佛還有什麼輕輕笑了一聲。

    阿靖抬起左手,並指成劍,狠狠劃下。那一叢水草仿佛受到了驚動,抽搐了一下,將她的手臂勒的更緊。在劍氣第二次斬落的時候,水紋微微蕩漾,一簇水草忽然揚了起來,帶著水珠勒向緋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還沒有觸及她的肌膚,仿佛忽然被烈火焚燒一般,那一簇水草驀地蜷曲了起來,發出吱吱的燃燒聲,迅速斷裂。纏繞著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鬆開,漂入水底不見。


    怔了怔,阿靖將劍從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領,拉出了頸中懸掛的小小木牌。

    一個略顯破舊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護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時候,忽然聽見身邊有個甜脆的女聲訝然道。

    阿靖抬起頭,看見了一個水綠衫子的年輕女子站在身側,正手忙腳亂的從懷中拿出一顆鴿蛋大小的珠子來:“是被它纏住了吧?這鬼地方就是這種陰濕的東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著對方,猜測著,緋衣女子戒備的吐出一個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准了!”弱水笑了起來,那樣活潑潑的表情,宛如她來到南疆後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著少女明媚的笑靨,阿靖忽然間就有些鬱鬱,接著問下去:“樓主來了麼?”


    “蕭公子和家師、明鏡大師日夜兼程,平明時分已經到了。”看見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斂了笑容,規規矩矩的回答,“蕭公子要弱水過來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並沒有立刻起身,緋衣女子卻抓住了那一個字眼,微微搖頭,遲疑了一下,低聲道:“他……他的身子,可還好麼?”

    不知道為何,雖然明知此時走幾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卻不想立刻起身,而是從旁人嘴裡打聽他的狀況。

    所謂的近鄉情怯,或許也只是這樣的心態吧?

    生怕見了他、會發現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況,等會兒心裡才不會什麼預備都沒有。獨自在南疆雖然不過幾個月,然而仿佛卻在回憶中過了幾十年——如今自問,心裡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無力。


    “可不大好呢……蕭公子旅途太過勞累,染了風寒瘴氣。幸好帶了墨大夫,剛剛給他用了藥,樓主已經好多了。”弱水站在一邊,老老實實的回答,一邊好奇的看著緋衣的女子——這是一個武林的傳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聽雪樓主並稱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這個清麗的女子卻不過如此,並沒有想像中那種奪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間似乎還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緩緩站起身來,道:“我跟你去見樓主。”


    在她起身的時候,弱水看見了那把緋紅色的血薇——然而,她的目光卻停在了靖姑娘的頸中——那裡,有一個紫檀木雕刻的木牌——附有非常強大的驅邪能力的護身符。


    從那個小小的木牌上,修習術法的她,忽然隱約的看到了什麼。

    隱隱約約、一望無際的紅色……

    那是怎樣深切的殘念、在經歷了十數年的滄桑後,依然固執地不肯褪去。

     

    阿靖轉過竹林的時候,看見了剛剛來到的聽雪樓人馬。

    這一大群的人,不久才剛來到這裡與先期來到的人匯合,方方面面都需要打點安排,喧嘩煩雜的緊。碧落和紅塵也忙的不可開交,人群穿梭似的來來去去,每個人見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謹的叫一聲靖姑娘。


    然而,她只是那樣淡淡的點頭,也不回應,只是靜默的看著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鏡大師,張真人,這些事情就麻煩你們兩位了。”仿佛剛剛說完了什麼,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頷首,淡淡囑咐。剛剛喝幹的藥盞放在他手邊,聽雪樓主的臉色略微蒼白,斷續咳嗽著,然而清秀帶著女氣的眼睛裡,卻依然是平靜而深遠。


    “阿彌陀佛……公子心思細密,籌畫滴水不漏——既然有助於剿滅拜月教,這些小事貧僧和張道友自然不會推辭。”榻邊,鬚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這,應該便是從棲霞山法能寺請來的明鏡大師吧?

    ——而旁邊那個帶著紫金冠的老道,則該是聞名天下的龍虎山張無塵張真人了。

    燁火已經來了,侍立在師傅身側。或許因為昨夜的情緒波動,睡了一覺後她的臉色仍然有些憔悴——或許,她是一夜無眠罷?

    “蕭公子,靖姑娘來了。”她還沒有出聲,帶路的弱水已經笑盈盈的叫了來。

     

    話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過頭來。

    一僧一道的神色,剛開始是有些審視意味的——畢竟,對於這樣一位名動天下武林的奇女子,沒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等視線投注到這個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候,明鏡大師和張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後阿靖看見他們的手指、在寬大的袍袖底下輕輕移動掐算。


    她忽然有些厭惡起來……又是命運。

    這些懂得術法的人,太執著於所謂的宿命和預言。

    就如她的師傅白帝,即使號稱劍術玄學一代宗師,居然卻不能殺死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因為他懼怕命運的改變,於是放任了這個可能遺禍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來。


    如果看見命運讓人變得懦弱……那還不如看不見。

    “靖姑娘。”兩位術法大師分別起立,致禮,她也是靜靜地回禮,卻沒有出聲。

    再度往她臉上一看,明鏡大師和張真人交換了一下目光,仿佛同時看見了什麼。心照不宣的,兩個人便同時告退了。燁火和弱水也跟著師傅離去。

    “好久不見。”周圍登時安靜下來,唯有風簌簌穿入竹葉的聲音,蕭憶情仍用平日那種平靜莫測的眼神遠遠地注視著緋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麼?”


    “如果好,還用樓主你親自來麼?”她也是淡漠的回應著,走過去,在竹榻邊上坐下,有些諷刺的看著他。

    “趕著來這裡、是因為我很擔心你,阿靖。”唇邊的那一絲笑意忽然轉成了苦笑,低低的,聽雪樓主看著她,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哦?”緋衣女子笑了笑,看著小臂上被鬼母藻纏繞而留下的印記,眼神仍然是倔強而冷漠,“征戰武林這麼些年,你可從來沒有為我擔心過——放心,雖然我不是那個迦若的對手,但也不至於死在他手下。”


    蕭憶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風般拂過對面緋衣女子清麗的臉,她臉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滿鋒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劍——這麼多年來,一直如此。


    他忽然歎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氣,低低注視著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擔心什麼——阿靖,你真的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麼?”

    “有。”沉默了片刻,緋衣女子的手輕輕按上頸中的護身符,回頭,直視他喜怒莫測的眼眸,忽然靜靜道:“那個迦若,是我的同門師兄。”

    聽到那樣的話,聽雪樓主的視線垂了下來,秀氣的睫毛掩蓋了他此刻的眼睛,只是瞬忽之間,他的抬眼看著樓中的女領主,微微咳嗽著:“是麼?”

    “你何必作態?燁火應該已經密告過你了。”冷冷看著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帶著幾分譏誚和不屑,“她是你派來監視我的眼線,不是麼?你也該知道她是那岩山寨的人。”


    “咳咳……”仿佛要說什麼,然而蕭憶情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觸,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懷內,痙攣的抓住了一個白玉小瓶,然而因為手指不停顫抖,一打開,瓶中紅色的粉末便灑了一桌。


    緋衣女子驀地起身,瞬間出指點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將瓶中剩餘的藥粉倒入案上的一盞苦茶,扶著給他喝下。待得他喝盡了杯中的茶,便道:“不要隨便動用真氣,我去叫墨大夫過來。”


    “不用……先別、別叫他。”然而,在她剛站起時,手腕卻被他扣住,阿靖回頭,看見他衰弱無力的眼睛,那樣的冷徹而陰柔,迷離得有些女氣。

    她忽然間就怔了一下——這個人身上,永遠帶著這種奇異而矛盾的氣質。

    他的眼神是陰柔卻又強悍的,他是一個病人、然而這個病人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世上大部分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這種陰柔中糅合的強悍形成了一種邪惡而致命的魔力,讓無數武林人士對於這個傳奇產生了深不可測的感覺。


    “有很多話……咳咳,說開了反而好。”他修長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指骨有一種琉璃般脆弱的感覺,雖然服用了藥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著,卻花了很大的力氣,緩緩對著她說。


    阿靖坐了下來,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關穴和少澤穴,緩緩將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藥力。

    “你有多少機會能夠殺我?”忽然間,咳嗽著,竹榻上的病人閉目問了一句。她一驚,手指下意識的扣緊——腕上尺關穴是人身大穴,稍微用力,便能讓人半身無力。


    “你也知道……病發作的厲害的時候……我連墨大夫都不允許他靠近。咳咳……在發病的時候,一個小孩子…都能殺了我……”斷斷續續的,聽雪樓主苦笑著說,感覺到扣緊他手腕的手指在一分分鬆開,“阿靖……你有多少機會、能殺了我啊……”


    “那是你膽子大。”許久,她澀聲回答了一句,“或許有一日我就真的會殺了你。”



     

    風聲入竹,蕭憶情咳嗽著,看著南疆一片欲滴的青翠,以及顏色豔麗的藍天,目光疲倦而高遠:“那你認為…我還有會派人監視你?”

    “可是如果不是燁火告密,你從何處事先得知我與迦若的關係?”她的手指鬆開,然而目光裡的冷芒卻不曾稍減。

    “咳咳……”聽雪樓主微微咳嗽,溫柔的凝視她的眼睛,歎息般的輕輕道:“這個麼…我在兩年前就知道了,青冥。”

    “兩年前?”緋衣女子的眼神陡然雪亮。

    “不錯。”蕭憶情微笑,眼神迷離莫測,望著高天流雲,淡淡道,“告訴我這個秘密的人,曾有個名字叫做青羽……”

    “高夢非?!”再也忍不住,阿靖脫口低呼。

    “是的——就是我們聽雪樓、曾經的二樓主。”嘴角忽然浮現出哀傷的笑意,他回答。

    “可他答應過、永遠不會將我們的以往洩漏出去……”阿靖怔住,喃喃自語。忽然間,又笑了起來,笑容中是平日一貫的冷漠輕蔑:“是了……憑什麼我相信他能守住他的諾言?我不是連他也殺了麼?”


    用過了藥,蕭憶情的氣色稍微緩和,用手撐著竹榻讓身子微微前傾,靜靜看著緋衣的女子,道:“我並沒有刻意追究你的過去,但是你來到樓中不久,他就故意洩漏風聲讓我得知你和他的淵源——希望以此降低我對於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沉寂如大海,仿佛千億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

    她早該料到、以聽雪樓二樓主的心機和手腕,本來也是就會如此的……只是她因了“青羽”的緣故,一直都未能看清楚他在十年中的改變——

    青嵐亡故後,他們兩人離開沉沙谷流落中原。

    帶著血薇劍的十三歲女孩一出現在江湖、就因為血魔女兒的身份遭到了無休止的追殺與排斥。終於在某一天,她發現陪著他的羽師兄不告而別的離開了……他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標的,怎能因為她的出身連累到在江湖中奮鬥的路。


    身懷絕藝的青羽,總不會為了護著一個邪道魔王的女兒,而葬送了大好前程。

    幾年之間,他便迅速的崛起在江湖中,名動武林,最後甚至贏得了蕭憶情的重視、邀請他入主聽雪樓,共謀大業。

    他不再叫“青羽”,而有了新的名字:高夢非。

    往世如幻夢,但覺今是而昨非。

    對於贏到手的一切,聽雪樓的二樓主顯然是滿意的——他從來不曾為捨棄過什麼後悔。

    或許在某一日,因為驀然看見新加盟的女領主時,有過刹那的震撼——然而與她再度重逢時,他考慮的最多的、還是她的出現會對於他篡奪大權的計畫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吧?


    畢竟,白帝那個預言,三位弟子都銘刻在心。

    所以,他選擇了先發制人——將自己與舒靖容的過往,有意無意的透露給樓主。

    他料想著、以蕭憶情內心的敏感和多疑,阿靖在樓中必然不能成為樓主的心腹——何況,要冥兒信任別人、的確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相對來說,要讓兩位當權者心存疑慮而相互猜疑,那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他的推斷,本來應該都沒有錯。

可惜,到了最後的關頭,如預言所說的那樣,他還是死於血薇之下。

     

    阿靖安靜了半晌,慢慢將記憶中各種零散的片斷串在一起,一一印證。各種複雜的情緒在眼底沉浮著,忽然,她再度笑了起來:“樓主,你的膽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啊……”


    高夢非的野心從來不曾刻意掩飾過,然而因為愛才、也因為對於自己手腕和控制力的絕對自信,蕭憶情依然給予他在聽雪樓中的高位大權,起用了這位極度危險的奇才——同時,也時時刻刻警惕他的反噬。


    在聽雪樓內亂中,他將她安排為最後的關鍵,對付背叛的高夢非。

    在叛亂最後勢均力敵的混亂中,她一招“易水人去”、刺入二樓主高夢非的心口,粉碎了那個染血之夢。

    她以為蕭憶情不知道青羽和青冥的過去,才如此安排——畢竟,在武功上,除了蕭憶情和高夢非、聽雪樓中便只有她最高,三樓主南楚又為人溫和誠摯、不善於作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謀劃。


    然而,樓主居然從一開始就知道!

    明知如此,那麼他為了平叛、走的又是如何險的一著棋……

    “是很冒險——但是我賭贏了,不是麼?”微微咳嗽著,然而聽雪樓主有些欣悅的笑了起來,那千億的星辰仿佛再度浮出海面,閃爍著萬頃光芒,“我賭你不是他的同黨,我賭你不會背叛聽雪樓。”


    “如果輸了,你墳上的白楊如今也該有合抱粗細了。”即使是她,也不自禁的喟歎了一聲。江湖仇殺爭鬥本就殘酷無情,為了穩定聽雪樓至尊的地位,他又用多少心力挫敗了多少變亂和陰謀。


    “阿靖:我從來都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他看著緋衣女子,目光真摯而深切,凝重的一字字說。

    然而阿靖卻只是握緊了袖中的血薇,許久,才輕輕道:“好罷……我試試看。”

    雖然只是聽到這樣的答案,聽雪樓主卻驀地笑了,病弱的臉上有淡淡的奇異的光,低低道:“謝謝。”

    他站了起來,看著遠處忙碌的自己人馬,忽然有些感歎的低語了一句:“真希望……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緋衣女子一震,在他走向部下時,忽然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你知道——那麼,為何還故意派我來南疆對付拜月教?你難道不怕——”

    “我很怕。”蕭憶情的腳步驀然停止,迅速截斷了她後面的話語。然而卻是不回頭的一笑,笑容裡有沉寂寥落的神色:“我又賭了一次,但是這次我很怕我會賭輸——所以我有些後悔、連夜趕了過來。”


    頓了頓,他終於回頭微微一笑:“所以……趕來看見你還在,我真的很高興。”

    他的笑容映入她眼中,阿靖心中驀然有一種柔軟的感覺,讓她平日淡漠一切人的內心有些動搖:要如何對他說,在聽說他要趕來的時候、她內心也是有喜悅意味的。


    她的內心,竟然有過那樣軟弱的感情。

     

    “為何…為何一定是拜月教?你從來不曾花不相等的代價來對付一個不值得征服的教派……你為何……一定要對付拜月教?”忍不住,她仍然提出了這個一直困擾的疑問。


    竹徑上,白衣公子回過頭來看著她,嘴角有極度複雜的笑意,然而,眼神深處卻忽然泛起了刀鋒一樣雪亮的光芒!仿佛有什麼掩蓋的幕布忽然被扯下,露出了崢嶸淩厲的內心。


    “我恨它。”驀地,蕭憶情淡淡說了三個字,一字一頓,“就像你一定非常恨那岩山寨一樣——我恨拜月教。就是如此。”

    不等她從驚愕中體會他話語的深意,聽雪樓主轉過了身子,不再看她,淡漠地從碧水修竹中穿過:“我見過迦若了,真是非常可怕的對手。我不會為難你……在我和祭司對決的時候,請你置身事外。”


    他最後留下的一句話在空氣中蕩漾,便如拂過樹林的風。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09
拜月教之戰•記川溯影篇(6)

  “師姐,鎮南王世子沒事了麼?”大理鎮南王府客廳中,一見綠衫的弱水出來,燁火便有些擔憂的站了起來——上好的普洱茶,她居然一口未喝。


    “抓到了——你看這是什麼?”弱水的神色有些疲憊,卻忽然有些頑皮的笑了,手一抬,燁火眼前便是一暗,刺鼻的腥味撲來,濃重的陰邪氣息讓燁火本能的退開了一步,衝口道:“天……真的是鬼降?!”


    “嘻嘻……是啊,師傅昨天半夜裡守在世子臥房,好容易才收服了這個來暗殺的鬼降呢!”弱水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高不盈尺的葫蘆捧在手裡,招呼著師妹過來在口上貼滿符錄,“師傅在和鎮南王說話,讓我們先將它封起來。”


    燁火被空氣中奇異的黴味薰得皺眉,但是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鬼降,還是讓她大為驚異。她過來幫著師姐扶好葫蘆,看弱水貼上符錄。同時感覺到葫蘆中有什麼東西在猛烈的撞擊著,咚咚直響。想起以前在術法書上看見有關鬼降的敘述,她心中有奇異的厭惡——


    鬼降,是廣泛流傳于南疆一帶的降頭術中的一種,是通過養鬼之術控制了一個鬼魂,令這個鬼魂去做種種事情,即馭使死靈。

    為了培養鬼降,術士先要到樹林去砍一段的木頭(或言,以種植在死人墓地旁的樹木最佳),再用刀子雕成一口小棺木。準備完畢後,去找一些剛死不久的人的墳墓,掘棺取屍,用人脂提煉而成的蠟燭燒烤屍體的下巴,直到屍體被火灼出屍油,然後將滴下的屍油用預先準備好的小棺木盛之。


    法師然後迅速蓋棺念咒,這個剛死去的魂魄就能聽命而供差遣行事,來去如電而為一般人目所不能見,瞬間就能完成主人的指令。 

    此法雖然因為過於陰邪而被玄學正派視為妖法,然而在南疆,卻頗為盛行。

    “是拜月教派出來暗殺世子的鬼降吧?”貼好了符錄,葫蘆裡面的聲音也小了下去,燁火皺著眉頭問。弱水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是啊。鎮南王的側妃想讓己出的次子當上王儲、所以才暗地裡請來了拜月教的鬼降。還以為別人不知道——哪裡瞞得過我們這些人的眼睛。”


    “哎呀,那麼鎮南王他知不知道?”驚訝於權貴間竟有骨肉相殘的事,燁火脫口驚呼。

    “噓……輕點。”弱水制止了她,不屑的冷笑,“哈,鎮南王心裡比誰都清楚呢。可是他寵著側妃,又能怎麼樣?至多請師傅過來幫忙避禍而已。”

    冷笑著,弱水明朗的眉宇間忽然有憤恨的表情:“這些糜爛的皇族富豪,家裡的醜事能少的了?——師妹你別驚訝,姐姐可是從這裡出來的,看慣了……如果不是當年娘早早送我出了家、跟了師傅學道,恐怕我也早被害死了。”


    燁火不說話,微微歎息了一聲——

    師姐弱水出身世家豪門,父親納有十多房姬妾,而子女卻一無所出。弱水的母親是第七房如夫人,生了弱水後地位陡升,遭到了其他女子的嫉恨,母女兩暗地裡好幾次幾乎被謀害。


    終有一日,張真人雲遊經過,一見五歲的弱水,便和她父母說:“此女有仙緣,可隨貧道出家——若不出家,則活不過三年。”

    弱水父親不舍,然而過不了多久,七夫人母女便再次被人暗中下毒,奄奄一息。懼怕女兒在家終究留不住命,父親終於同意了夫人的請求,將唯一的女兒託付給了真人。


    也許多虧了跟了師傅,師姐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今日吧?

    雖然平日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師姐的心裡,也一直有些不好受吧?

    燁火怔怔的想著,卻看見師傅結束了同鎮南王的交談,由王爺親自送著,從書房走了出來。她們兩人連忙收好了葫蘆,跟著師傅走出府門去。

     

    “師傅,你和鎮南王在書房那麼久幹嗎呀?我們在外面等的腿都軟了。”方一出門,弱水便嗔怪,“而且我們這一次來不是為了對付拜月教麼?怎麼反而管起這些王府裡七七八八的噁心事了?”


    “你給我小聲!生怕拜月教的人聽不見是不是?”不滿的瞪了弟子一眼,張真人叱道。

    弱水吐了吐舌頭,晃著手中的葫蘆對著燁火笑笑。

    “小心些!萬一撞翻了、讓鬼降逃了就不好了。”張真人對於這個調皮的弟子向來沒法子,但是仍然解釋了一句,“鎮南王答應這一次不插手聽雪樓和拜月教的事情——也是因了世子此次差點送命,他礙著王妃生氣。此前,側妃和拜月教的關係密切,順帶著鎮南王治下子民都崇敬那個邪教……”


    “哦,這次王爺能保持中立那就不錯啦。”微微笑著,燁火答了一句,“拜月教除了在南疆根深蒂固,要拔掉它、還真的牽扯方方面面呢。“

    “是啊……明鏡大師應該去了周守備府上驅邪——近幾日謠傳周守備的死對頭千總陳定基想制他於死地、高價請來了邪教陰人想害了他性命。”張真人摸了摸鬍鬚,緩緩點頭,“唉唉……這般狠毒的妖術!施術者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陽壽?”


    “咦?這麼說來,周守備也是站到我們這邊啦?”終於明白過來了什麼,弱水問。

    燁火笑吟吟的看了師姐一眼:“至少不會和我們為難了吧?他要忙著找千總算帳,拜月教的事情,該是懶得管了——這樣一來,形式對於聽雪樓就好多了,不至於四面為敵。”


    張真人微微點頭,看了大弟子一眼:“弱水啊,你對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這一些還要向你師妹學學!”

    “可是,你們怎麼知道王府守備那裡正好有機可乘啊?萬一他們都和拜月教扯不上呢?”雖然明白了此次出行的原因,但是弱水還是有些不服氣的問。

    “呵呵……這等謀劃,自然是蕭樓主的功勞。”有些感歎的,張真人微微頷首,“他似乎從好幾年前就關注到苗疆了,對於進攻拜月教樓主似乎已成竹在胸,這裡的人事無不瞭若指掌……短短時日便做到了各方制衡。厲害,厲害啊。”


    弱水被複雜的關係攪得有些頭暈,跟著師傅在人群中走了一路,才慢慢地反應過來,張大眼睛歎息了一聲:“啊,我現在明白那個蕭公子為什麼看上去總是病懨懨的了——老是想著這麼費力的事情,能不累麼?”頓了頓,見師傅和師妹都笑,她忍不住也笑著問了一句:“師傅,蕭公子厲害,還是你厲害呢?”


     

    然而,不等聽到回答,感覺到了背上的葫蘆似乎輕了起來,弱水下意識的伸手一探,忽然叫了起來:“哎呀!糟了——葫蘆、葫蘆空了!”

    張真人和燁火同時色變,等弱水解下背上葫蘆查看時,一入手便發覺份量輕了不少——然而,封口處的符錄、卻居然絲毫未破!

    竟然…竟然有人、不需破壞符錄結界,就輕易擄走了鬼降!

    “我、我一直沒有覺得有誰動過啊……”目瞪口呆的,弱水急道,有些快哭出來的感覺,“師傅……這次我只有認啦——你回去罰我吧!”

    看著葫蘆口上分毫未動的符錄,再凝神一算,張真人便抬起投來,拍拍焦急的弟子,歎了口氣:“算了……以你的修為,實在怪不得你看不住。”

    “嗯?”弱水和燁火鬥齊齊一怔,卻看見師傅轉過頭,對著方才擦身而過的行人一稽首:“施主好高深的五行搬運大法……只是以施主的修為、何苦與小徒開玩笑?還請將收服的鬼降返回,貧道感激不禁。”


    人群中,某個快要走上浮橋的男子站住了身,在如火的鳳凰花下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大師恐怕是看錯人了吧?”

    然而,在那個人回頭的刹那,仿佛被強光忽然照住了眼睛,弱水視線一片空白——

    那個人身上的靈力是如此的強大……那散發出來的“氣”、在看得見精神體的她來說,一眼望去幾乎如同太陽一般耀眼,照得她看不見周圍來往的平凡百姓。


    視線中,只有那個鳳凰花樹下白袍長髮的男子、如同神一般的微微冷笑。

    “迦若大祭司!”耳邊,忽然聽到了師妹燁火脫口的低呼,她的聲音,也帶著震驚和極度複雜的感情。弱水的心猛地一緊,盯著前面的白衣年輕人,有些發呆。


    “貧道自問眼力尚可,並不曾看錯。”依然是心平氣靜地,師傅稽首。

    “是麼?”弱水看見祭司有些譏誚地微笑起來,額環上的寶石閃著奪目的光彩,迦若指著河邊的鳳凰樹,開口,“那麼請問大師:這河邊種著的樹有幾棵?”


“啊,自然是十六棵!”燁火平定了下來,默數了一遍率先脫口回答。

    “不對……燁火,你數錯了。分明是十七棵。”張真人微微搖頭,抬起手,一棵棵的數過去,從左數到右,沒錯,果然是十七棵。

    “這……”燁火呆了一下,自己再次數了一遍:還是十七棵。

    她雖然滿心疑慮,卻不得不對著師傅點點頭:“師傅說得沒錯。”

    迦若卻忽然冷笑了起來:“張真人,雖然你年紀也不輕了,可修習術法之人怎會如此老眼昏花?——分明是十六棵樹,怎生數成了十七棵?”祭司微微抬手,從左往右重新數了一遍給他們看,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果然是十六棵!


    “怎麼會是十七棵呢?真人可否再為迦若數一遍?”帶著些許的譏誚,祭司回頭問。

    張真人臉色凝重,抬起手指,一棵一棵數著:一、二、三……然而,居然只有十六棵!無論怎麼數都只有十六棵……他、他居然數不出第十七棵來!

    只有他明白,他的“分光化影”在一種不知名力量的壓迫下,居然失效了……

    他的術法和幻力、根本沒辦法施展出絲毫!

    “真人果然是年老了……”微微笑著,看著老道士和兩位弟子驚訝的表情,拂了拂衣襟,白衣祭司飄然回身,扔下一句話飄然走開,“對了,有個叫明鏡的大師、此刻恐怕有些不舒服……你們趕快過去罷。”


    弱水和燁火本來想再度上去攔截要回那個鬼降,然而張真人的臉色卻變了,厲聲道:“快和我去守備府上!迦若今日一定是親自去了守備府那邊了!”

  周守備已經死了……很明顯,是蠱毒發作。

    死相非常恐怖,斷氣不過幾個時辰,身上已經開始腐爛,發出難聞的氣味。

    等他們一行三人趕到那裡時,發現了盤膝而坐的明鏡大師——他的心口衣衫片片碎裂,似乎有極度強大的力量擊潰了他苦修得來的“般若之心”,破除了他由心設下的結界。


    看見張真人,他想說什麼,然而,一開口便是一口鮮血。

    “太、太厲害……我們即使聯手、都未必能贏他半分啊……”能開口的時候,第一句話,明鏡大師便如此說,眼神震驚而潰散,“他、他才二十多……哪裡、哪裡修煉來的這等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的力量…簡直不是凡世所有!”


    兩位女弟子也呆住。過了片刻,才聽見師傅低低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大師……事到如今,是不是只有指望天命了?”

    幾近油盡燈枯的明鏡大師仿佛想起了什麼,眼神忽然一亮:“啊?張真人……你、你也看到了?在那個女子身上?”

    “那一日,你我應該同時都看出來了。”微微頷首,張真人低聲道,“就在她身上,我們看見了宿命——她是迦若命中註定的剋星,不是麼?要對付拜月教的祭司……恐怕,還只能請靖姑娘出手了。”


    靖姑娘!

    弱水心頭驀地一跳,和燁火驚愕的交換了一下目光。

    “不錯……”有些衰弱地,明鏡大師點點頭,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眼睛中有些悲憫,“靖姑娘冥星照命,凡與她的星宿軌道交錯者、必當隕落!”

     

    在神殿前波光泠泠的聖湖邊,白衣祭司歎了口氣,俯下身將手浸入水中——雖然是夏日、又是在南疆,月宮裡的聖湖卻依然冰冷刺骨——那是因為這裡彙集了天地至陰之氣。


    拜月教一百多年稱雄南疆,用術法殺人無數。而這個聖湖,則是開教以來便設下的、拘禁死靈的地方。湖底沉積了無數的死靈和怨魂,而施了咒術的湖水成了魂魄們無形的禁錮,讓它們不至於四散逃逸。這些靈魂被拘禁在湖底,無法進入輪回也無法消滅,只能靜候著拜月教術士的差遣。


    迦若將手探入水中,隨即放開。

    一縷無形的魂魄從他手心離開,潛入水中。帶回的鬼降游離入水。

    迦若迅速將手從水中拿開——即使這樣,短短的刹那,他還是感覺到湖中遊蕩的惡靈聞到了他的氣息、迅速從水下聚集了過來,想噬咬他的手指。

    聖湖彙集的力量是如此強大陰毒,即使歷代的拜月教祭司,都不敢太靠近這片湖水。那裡沉睡著太多的死靈,凝聚的怨氣幾乎能讓最強的術士窒息——

    然而,這便是拜月教力量的最終源泉。

    世世代代,每一位祭司,都在做法時不得不馭使和呼喚湖中惡靈的力量。

    即使號稱一百年來最強大的、唯一集教主與祭司身份於一體的前代教主華蓮,也無法不倚仗聖湖陰靈的力量。

  “那些湖底的惡靈這樣厲害麼?”看見祭司迅速從水中抽出手指,細細凝視指間有無被噬咬得痕跡,站在神殿臺階上的拜月教主有些詫異,“連你都不敢觸碰它們?”


    迦若沒有回答,只是站直了身子,在湖邊靜靜凝視著看似一片平靜的湖水,眉目之間有些肅然。這是沉積了上百年的陰邪和怨氣,如果一旦逃逸就完全不受控制……直至今日,拜月教仍每年需要進行血祭,才能壓制湖中兇殘無比的惡靈。


    “迦若,你有無想過、如果有一日這神殿中的月輪被轉動,如果聖湖底下的閘門被打開、湖水被放幹的話,那麼又是如何的景象哪?”有些感喟的,拜月教主纖長的玉指撫摩著供奉在神殿上的聖物,喃喃道。


    “別碰!”仿佛觸電般地,白衣祭司一掠而來,一把將她的手打到一邊。

    “迦若你——”嚇了一跳,明河捧著手怔怔的看他——這個深沉莫測的拜月教守護神的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恐懼的表情!

    “別碰它……你瘋了麼?天心月輪,千萬碰不得。”重新將帷幔拉下,迦若的臉色蒼白的可怕,他抓住帷幔的手微微顫抖——

    拜月教的至高神殿裡,供奉著這個月輪。傳說中,在靈鷲山上創立拜月教時,開山祖師同時建立神殿、挖掘了聖湖。月輪下連著聖湖的水閘,一旦打開,可以將湖水泄入地底。


    然而,一百多年了,從來沒有哪一任教主或者祭司,膽敢轉動這個月輪。

    因為一旦月輪轉動,湖水泄入地底後,那些湖中囚禁的惡靈便會被放出,四散逃逸進入陽世!那可怕的陰邪力量如果一旦失去控制,那後果……一想起這個,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都不由不寒而慄。


    “碰不得?怎麼碰不得!”拜月教主冷笑了起來,嬌弱的眼睛裡卻有決絕冷厲的光芒,一把扯開了帷幕,指著那個月輪冷冷道,“如果聽雪樓……如果聽雪樓真的攻進來了、如果蕭憶情真的敢滅了拜月教,那麼我就轉動月輪,把湖中的惡靈全放出來!”


    “——最多拼著玉石俱焚罷了!…哈哈。”

    她冷笑,笑意中有瘋狂不顧一切的意味,連著頰上那彎金粉畫的月牙兒都冷了。話音未落,白衣祭司上來,一把惡狠狠的拉開了她:“你瘋了麼?絕對不可以轉動月輪!”


    “是,我可以不打開水閘——如果你能夠保住月宮的話!”拜月教主靜靜凝視著迦若,一字一字緩緩道,“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的話。……迦若,我也不想死。”




    扶著受傷的明鏡大師回到木樓,天色已經是薄暮。知道今日受了挫敗師傅心情不好,弱水和燁火都不敢多話,只是默默掌燈。坐下來才一會兒,便有聽雪樓子弟前來送飯。


    看著那個不過十多歲的年輕弟子手腳麻利的布菜,張真人思慮了一下,問:“蕭樓主在麼?”那個聽雪樓的小弟子頭也不抬,回答:“樓主吃過晚飯,便出去了。”


    “哦……”張真人點點頭,看看一邊的明鏡大師,繼續問,“那麼,靖姑娘可在?貧道和明鏡大師,有事同靖姑娘商量。”

    “靖姑娘也不在。”小弟子回答著,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哦?靖姑娘去哪裡了?”有些奇怪的,張真人問。

    小弟子抬起頭來,將手中的飯菜布好,將手在布巾上揩了一揩,笑嘻嘻的回答:“靖姑娘麼,自然是和樓主一起出去了。”

    等的他退出去,張真人摸著鬍子歎息了一聲,過去問在榻上打坐的明鏡大師:“大師,下來用些齋飯可好?”

    明鏡大師鬚髮花白的臉上都是憔悴之色,半晌沒有回答,忽然睜開眼睛,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好重的陰氣!”

    “今日是七月十五。”弱水伶俐,在一邊脆生生答了一句。

    聽了弟子的回答,張真人也是一怔,臉色不覺變了變:

    七月十五。原來,今天竟已是盂蘭盆節,眾鬼的節日。

     

    “我不知道苗疆竟然也過盂蘭盆節。”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站在河流邊,看著水面上星星點點漂浮的燈光,白衣男子歎息了一聲。

    旁邊緋衣女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俯下身去,將手中一盞素白的蓮花燈放入水中,輕輕一推,看著它順水流下。她站起身,微微閉目,合十默念,神色靜穆。


    蕭憶情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薄暮中臨風祈禱的緋衣女子——這一個瞬間,她眉目間的神色是如此安寧淡遠,完全不同於平日裡那種清冷孤傲。

    河的上游有不少人在水邊燒紙、施放河燈,到處都是喃喃念經祈禱的聲音,有苗人也有漢人,那些聲音傳入風裡散開來,有一種奇異的氤氳的感覺,讓人聽了有些安定到神思馳然。河面上漂浮著千百盞河燈,映得水面一片晶瑩,宛如琉璃世界。


    他知道,她是為了在南疆死去的父親祈禱。

    這麼些年來,雖然阿靖一直都怨恨父親在她那麼小的時候就自刎,扔下她一個人在江湖間。但是看得出,她內心依然是懷念著那個死去十多年的父親的——那個曾令天下武林聞之變色的邪道魔頭。


    “令尊的魂魄,或許早已經進入六道輪回,轉世為人了。阿靖,你又何必太在意。”許久,見她睜開了眼睛放下手,蕭憶情淡淡的勸慰。

    然而,阿靖看著水面上那一盞漸漸漂遠的河燈,嘴角浮起的卻是冷漠的笑意:“我父親生平殺人無數,他生前也戲說:他怕死,因為死後地獄便是他之所往——偏偏我娘生性純善,卻是應去極樂世界的。……所以我父親說,他要活長命百歲才好。”


    “令尊令堂,可謂是伉儷情深。”仿佛觸動了什麼,蕭憶情的聲音裡有些微的歎息。

    阿靖沒有說話,一襲緋衣在夜風中如同薔薇花般盛開。

    河上,那些河燈縹縹緲緲,真的猶如漂往另一個世界,虛幻若夢。

    過了許久,阿靖才低低開口,道:“可惜我娘在我五歲的時候就死了——那些正道人在括蒼山聯合伏擊我爹,我爹血戰良久,終於護著我們母女殺出重圍。


    “狂奔了三十裡,好容易坐下來歇息,我娘將一直抱在懷裡的我遞給我爹,說手乏了、要爹替她抱一下——然後,就在刹那間,她委頓了下去。

    “我那時候驚叫起來,看見娘的背心原來插著一柄短刀,血流滿了整個後背!不知道是方才圍攻中哪個人戳上去的,然而娘居然還能抱著我、一直逃出了三十裡才倒下……”


    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默然轉過頭去看著天上一輪滿月,不說話。

    “你母親非常愛你,阿靖。”蕭憶情垂下眼睛,看著水波一次次漾上岸邊。他的眼睛裡,忽然也有了閃亮的光芒。

    “是的……我學武藝的時候,還一直在想:娘究竟是修習了什麼功夫、居然中了那樣的一刀,還能抱著我跑出三十裡?”唇角帶著些微的苦笑,緋衣女子靜靜地搖頭,“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那不需要練什麼武功——因為娘愛我,一定勝過自己。”


    “是。”蕭憶情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他只是短促的回答了一個字,但是聲音亦然有些微的顫抖。

    阿靖驀然回頭,冷冷道:“所以,我有時很恨我的父親!娘死了以後,他就變了一個人——我八歲那年他終於熬不過了,在我睡著的時候用血薇割斷了脖子。等我醒來的時候,他的血浸了我一身……他不曾考慮過我,所以他自顧自的死了。”


    蕭憶情不說話的看著她,緋衣女子眼睛裡閃爍著細碎的亮光,清澈如水。

    ——那是相識四年多來,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起私人的事情。

    ——本來,她是個那樣剛強倔強的人,從來不肯將埋藏在心裡的事情對人提起。

    “你父親也是愛你的。”不知道如何勸解,他只有這樣說了一句。

    阿靖微微冷笑起來,搖頭:“他或許愛我這個女兒,但是他最愛的還是我母親。所以單單有我、他還是活不下去的——真真懦弱的一個人。生出了孩子,便要有為人父的覺悟……與其如此,他不如當年就不要生我。”


    “很多事情不能盡如人意。你父親雖然愛你,卻不能守住你,那也是無奈。”蕭憶情驀然笑了笑,眼色裡也有黯然的光。

    “是啊……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果守不住,是不是還不如別去在意它呢?”阿靖的目光再度投在河面上,在密密麻麻的河燈中搜索著自己剛放出去的那一盞,聲音忽然有些惘然的意味,“但是,如果已經在意了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守住它!”


    她的聲音裡陡然起了決絕的嚴冰,蕭憶情驀然抬頭,驚訝的看著她。

    ——果然,今夜她一反常態的說這樣的話,是有目的的。

    ——然而,究竟是什麼、居然能讓她有這樣的舉動。

     

    “樓主,我希望你不要進攻拜月教!”阿靖轉過了身,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眼睛裡閃爍著碎鑽般的光芒,冷徹晶瑩,“無論你想得到是什麼,我希望,能由其他的途徑達到你的目的。”


    “如若不然?”蕭憶情也是靜靜地看著她,漠然反問。

    緋衣女子眼睛閃爍了一下,長長的睫毛覆蓋了明眸,然後轉瞬抬起,淡淡道:“如若不然,舒靖容將以她的方式、極力阻止這件事。”

    蕭憶情似乎微微震了一下,負手臨風而立,看著河面上的萬盞燈光,忽然輕輕冷笑:“好啊……阿靖,你是不惜為了迦若、和我翻臉了?你想插手我和他之間的決戰麼?”


他說著,忽然在夜風中微微咳嗽了起來。然而,他的目光,卻刹那間變得空漠而遼遠,隱藏著刀兵般雪亮的冷芒。

    阿靖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淡淡道:“聽雪樓遠征滇南、與非武林一脈的拜月教為敵,以武學對抗術法,本已屬不智。樓中上下何嘗沒人疑慮?但因為你過去臨大事、決生死種種策略從無失誤,所以沒有人敢置疑……然而,我卻想問一句:為何?”


    蕭憶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私怨。你不必再問。”

    緋衣女子微微一怔,忽然冷笑了起來:“原來……只是私怨。哈。”

    “作為聽雪樓下屬,並不需要知道為何。”極力平定著驟起的咳嗽,手指緊按著胸口,聽雪樓主的眼睛裡卻有冰雪般的冷光,“聽雪樓是蕭氏的聽雪樓,我只是動用自己的力量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阿靖驀然轉頭看著他,眼中的光芒閃電更亮:“你要那些人去為你送死、卻到死都不告訴他們為什麼?!聽雪樓不是殺手組織、屬下的不是傀儡你知道麼?”


    “我並沒有讓他們去送死!關於攻擊拜月教,我五年前就有了完整的計畫!”蕭憶情煩亂的扯著自己的衣領,不住的咳嗽,臉色漸漸帶了殺氣,“我早就想著要滅了拜月教!”


    “可是,樓主——你沒有告訴他們、對手是什麼樣的人……聽雪樓屬下們一直都以為和以前一樣、要去攻打另一個武林門派而已!你沒有告訴他們術法的可怕、就把他們派來南疆,這和讓他們送死有什麼區別?”阿靖的臉色也蒼白起來,眼神更加淩厲,寸步不讓。


    “普通弟子知道了也沒用,反而會亂了人心——他們只要負責抵擋拜月教的一般教徒就行了。術法上的事情,有你我這樣的人來應付。”聽雪樓主皺眉回答。


    “哦……怪不得你要派那麼多人馬來南疆。”唇角沁出了冷漠尖銳的笑意,阿靖冷冷道,“武學修煉到極致,也不過一人無敵於天下;然而術法卻能為萬人之敵——原來,你還是要他們去做肉盾牌。”


    蕭憶情淡漠的看著她:“那又如何?……所謂的‘聽雪樓’,是我聚攏在手中、掌控的所有力量——莫非,你要我學那匹夫之勇、一人一刀去和迦若決戰不成?”


    “如若真的是這樣,起碼我還是佩服你的。”鋒銳的笑意中,阿靖冷冷回了一句。

    又一陣夜風吹來,吹起岸邊白衣公子的衣襟下擺。南疆夏日的傍晚,蕭憶情卻忽然覺得寒冷,不由再度咳嗽了起來:“阿靖……咳咳,你不用、不用激我……”


    “我沒有激你,這只是我的想法。”阿靖望著蒼穹中那一輪光華燦爛的滿月,忽然歎息了一聲,“樓主,你以往的征服中原武林、雖然為了個人霸圖,然而畢竟造就了今日武林中安定的局面。”


    “但是今日你的做為,卻讓人齒冷——為了私怨而驅使千百子弟入死境,非真正勇者所為。既然是私怨,便應以個人之力了結恩怨。”緋衣在夜風中如同紅薔薇般微微綻開,阿靖的眼眸卻是冷靜而從容的,一字字說來,“我非婦人之仁,該殺戮時便血流成河也不會皺眉;但是不需要殺人時、便是螻蟻之命我也不會奪去。”


    “我從來不知,靖姑娘居然是如此人物。”抬眼看著她,蕭憶情的話語中喜怒莫測。

    “我有我自己的準則——只是感覺沒有必要和別人說起。”阿靖也是一瞬不瞬的看著他,淡淡道,“你若堅決要與拜月教決戰,那麼我不阻攔你……但是,如果你與迦若一戰之後,即使你贏了——我也必為他報仇!”


  她的聲音是冷澀而艱苦的,但是一字字的吐出,散入夜風,沒有絲毫的遲疑。

    蕭憶情的手驀然收緊,在袖中扣住了夕影的刀柄,眼光瞬間冷厲如電。

    他看向她,目光複雜的變幻,許久沒有說話。

    “為什麼?”更久的時間後,他的手才緩緩從刀上鬆開。殺氣轉眼彌散,仿佛咳嗽使得嗓子有些沙啞,他低低問了一句,“那人、如此重要?”

    緋衣迎風而動,然而阿靖的眼色是恍惚的,望著悄然流逝的河水,她的唇角漸漸浮起一絲淡漠的笑意:“高夢非或許和你說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是你可能無法瞭解我們三人之間真正的感情。青嵐師兄…他像母親那樣深的愛護過我。父母死後,我唯一信賴、在意的人便只有他……”


    唇邊淡漠的笑意瞬忽逝去,阿靖驀然轉頭,定定的看著聽雪樓主,斬釘截鐵:“樓主,我不會像我父親那樣——我在意的,我就一定要守住!”

    蕭憶情也看著她,神色有些奇異的哀傷和苦痛,忽然間看著水面,輕輕笑了起來:“咳咳……阿靖,是不是聽雪樓連年的戰績讓你對我太有信心了?你這樣堅決的維護拜月教、就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是會死的麼?他是多麼可怕的一個人,你也知道。”


    阿靖忽然怔住。

    的確,從一開始思考,她幾乎就將聽雪樓放在了必勝的位置上,只想著如何才能避免拜月教被毀,卻絲毫沒有考慮過蕭憶情戰死的可能。

    聽雪樓主……似乎都已經是武林中不敗的神話。

    蕭憶情的笑容更深、也更寂寥,他慢慢走到河邊,俯下身去:“如果我死了,又會如何?到時候,聽雪樓可能就會散掉,武林再度分崩離析,各方仇家蜂擁而至我的靈前……”


    他伸手撥動著河水,忽然回頭對著呆在一邊的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和你已經沒關係了……你加入聽雪樓的時候,我們之間就有過約定——

    “如果一旦我死了,契約就自動消除。到時候你自己走自己的路,並不會再與聽雪樓有絲毫瓜葛牽連。你自也不必替我向拜月教報仇。”

    忽然間有些無法回答什麼,阿靖想像著來日的 情況,忽然感覺有夢魘般的冰冷。她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不會敗。”

    “那是你太高看了我。”聽雪樓主怔怔凝視著河水,清瘦蒼白的臉上忽然有苦笑的意味,“也不止是你——所有人可能都高看了我。沒有敗過不等於就不會敗……高夢非背叛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就已經一敗塗地。”


    他隨手撥動水花,看著盈盈水波在指間一圈圈蕩漾開去:“如果是聽雪樓一般子弟,敗了大概不過是換一個主人或換一種活法;但是我敗了,那便只有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靜靜地,緋衣女子截口道,聲音也有顫慄的感覺。

    蕭憶情的手停住了,迅速的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轉過頭繼續用手指在水波中劃動——那無形的水,便在他指間劃開了又聚攏,毫無痕跡。

    “高手之戰,絲毫不能容情——將來我和迦若祭司,必有一人死。”他低著頭看著指間流水,再抬頭看看河上漂流而去的河燈,眼中有依稀的笑意,“即使我肯單獨和迦若會面對決,那也是難逃這種結果。”


    阿靖的手在袖中握緊了血薇,用力的握緊,極力壓制著心中翻湧的情感,許久,她才衝口而出:“為什麼?為什麼這一戰就勢在必行?!任何事情都有其他的解決途徑!”


     

    “仇恨只有用一種方法來解除。”將浮在水面的水草都撥開了,蕭憶情卻緩緩從身邊拿出了一盞河燈——紙紮的白色蓮花,素淨晶瑩。

    他沒有顧上阿靖驚訝詢問的眼光,只是自顧自的俯下身,用火絨點燃了花心的蠟燭。河燈的光明明滅滅,映著他清俊蒼白的臉。

    他凝視著燭火,忽然看看漂流遠去的河燈們,喃喃說了一句:“不知這條河,是否是流入靈鷲山上的聖湖裡去?”

    “聖湖?”緋衣女子怔了怔,輕輕問,“就是那個號稱拜月教力量源泉的聖湖?”

    蕭憶情緩緩點頭,卻沒有說話,他抬起手,在夜風中護住那盞燈,看著燭火在烈烈的晚風中掙扎搖曳,終不肯滅去。許久許久,他看著遠方,忽然一口氣說了下去——


    “很久以前,江湖中有個年輕人,他自小胸懷大志,想在武林中建立不世功業。為了武學修煉他走遍了神州,採集各派之長。

    “有一天,他來到了南疆……也是盂蘭盆那一天,在這條河邊的鳳凰樹下,仿佛是上天的指引,他遇到了一個美麗神秘的女子。

    “他們相愛很深,發誓永遠不分離,就商量起以後的打算——

    “然而,他才知道,這個女子卻是拜月教裡面的神女,是現任教主的妹妹。按照拜月教裡面的規矩,侍月神女是月神的妻子,一輩子都不能嫁人!

    “然而年輕的他哪裡顧的上這些,不顧所有的也要和所愛的人在一起——她也年輕,敢作敢為。於是,約定了一個月暗的夜晚,她從月宮裡逃了出來,與那個年輕人私奔。”


    阿靖略微一怔,抬頭看著他,然而他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凝視著夜中無聲奔流的河水,和水面上縹緲而去的點點燈光,眼睛裡有奇異的哀傷的光芒。

    原來……他竟然有過這樣的往事,從來不被人知。

    “他們一起逃了出去,沒有被拜月教抓住。然而,那個年輕人帶著她回到家鄉時,卻發覺拜月教的人已經搶先一步找到了他的家,而且已經毀滅了他的家族!


    “他們不得不再度出逃,相依為命的浪跡天涯。每一個地方都不敢停的太久,只怕拜月教派出的殺手會如影隨形的跟來。

    “這樣漂泊不定的生活,整整過了四年。四年中,他們有了孩子……然而,在長年的躲避追殺的流浪中,年輕人和他妻子的關係卻淡漠下去。”

    說到這裡的時候,蕭憶情停了一下,唇邊泛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所謂的患難見真心,或許就是如此?”他歎息了一聲,不等身後的緋衣女子回答什麼,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男子後悔了自己當時的輕狂和意氣——他本來是一個有著多麼大野心的人……他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天下武林,成為一代宗師霸主。


    “然而,因為拜月教如附骨之蛆的追殺,他根本連穩定下來都不可能,更不用說什麼昔日的霸圖和夢想!日復一日,他只是在保護妻子、躲避追殺中提心吊膽的渡過——不過也幸虧他武藝超群,好歹保全了家人四年。


    “但是他和妻子之間的愛情卻再也不復相識時的熱烈,他的脾氣變得暴躁,動輒抱怨,這個昔日意氣風發的青年覺得自己將會無所事事的死去,似乎有意無意的埋怨起命運。”


     

    夜風吹來,風裡帶來了緋衣女子冷漠的笑,蕭憶情也是苦笑了一下,俯下身,將手中的河燈輕輕放入水中,凝視了半晌,才伸手,輕輕將它推開。

    站起身後,他的語氣陡變,忽然就有了金石交擊般的冷冽——

    “然而,他不曾瞭解他的妻子是怎樣一個女子!曾是拜月教神女的她是那樣的高傲和要強,為自己成為丈夫的累贅而恥辱……他的每一句抱怨,都是她心頭的一根毒刺。


    “終於有一日,他回家的時候只看見四歲的孩子在哭,卻不見了妻子。

    “她,竟然自己返回了拜月教。

    “她希望自己來領受一切懲罰、而免除教中的追殺!

    “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安定的未來……”

    瞬間,阿靖的眼睛也是一片雪亮——刹那,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卻依稀有痛徹心肺的感覺……或許是同一類的人吧?如若是她,或許也會如此吧?

    既然他已經後悔了,就無法再相守下去……那末,在變成相互憎恨之前,就讓她用自己的血將一切了結罷!

    至少,她不會再成為他的負累,以後在回憶起來的時候,他或許還會有心痛和惘悵。

    阿靖看見蕭憶情站在河邊,伸手扶住河邊的鳳凰樹,身子卻微微顫抖。

    又是有怎樣的感情、在聽雪樓主的心中掠過?

“或許只是被艱辛的生活蒙蔽,在看見妻子留下的書信時、他心中的愛情和悔恨同時爆發——根本忘了被追殺的可怕,那個人抱著孩子千里迢迢追回了南疆靈鷲山。


    “——然而,就在他到山下的時候,聽到了一個驚人的傳聞:拜月教主為了表示對聖潔教規的維護,嚴厲責罰了她叛逃的妹妹侍月神女。在一年一度的聖湖血祭中,她下令將自己的親妹妹活活沉入了湖底。


    “他們來的時候,祭典已經完畢……湖面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留下。

    “那個鳳凰花下的女子,已經化為白骨,沉睡在水底。

    “聽到那些消息時,父親捂住了孩子的嘴,生怕他會哭叫出來,讓拜月教徒知道了他們的身份——然而,那個孩子非常懂事,不哭不叫,一滴淚都沒有流。


    “他終於得到了安定與時間,可以慢慢實現他一生的抱負……他回到了中原,按照他從小的夢想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一步步擴大。終於,他成了稱霸一方的大人物。


    “然而他的靈魂卻從來沒有安寧過。他想忘記、從頭開始,然而沒有辦法。他的總是在午夜夢到妻子,夢見她已經在陰暗冰冷的湖底悄然化為白骨,然而骷髏深深的眼窩卻依然注視著他——溫柔一如往日,低聲對他說:


    “‘我無法解脫’——她的靈魂被陰毒的術法困在了湖底。她無法解脫。

    “那個成了英雄的人,終究沒能好好享受他的功業和成就。他死的時候,只有三十八歲。”

     

    最後的敘述,在風中依稀散去,蕭憶情凝視著那一盞河燈,縹緲遠去,眼睛裡的光也是迷離不定,低低咳嗽著,他的肩膀顫的更加劇烈,仿佛連肺都要咳了出來。


    阿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眼睛,靜靜看著他,目光清冽柔和。

    聽雪樓的主人,眼睛裡驀然騰起了迷蒙的光亮,仿佛極力平定著自己的聲音,終於安靜地說出了最後一句:“為了紀念亡妻,在那一年,他給自己的孩子改名為‘蕭憶情’。”


    話音一落,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地,他爆發除了劇烈的咳嗽,全身顫抖著。用力將手巾捂住嘴角,然而黑色的血跡依然慢慢滲透出來。

    “樓主。”她過去,扶住他的手肘,低低喚,從懷中拿出藥瓶打開,遞到他手中。

    然而他的手卻痙攣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著她,唇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阿靖……你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她也非常愛我,是不是?”

    “是。”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低低回答了一句。

    蕭憶情的手指卻一分分收緊,緊得幾乎要扣斷她的腕骨:“但是——她到如今都還在拜月教的湖底!這些邪教的術法禁錮了她,她不能解脫……她時時刻刻都在受著折磨!”


    緋衣女子被他忽然間的憤怒和悲哀所壓倒,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抬起眼睛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血潮和眉目間再也難以掩飾的仇恨。四年了……記憶中從相識開始,這個人便是淡定從容、生死不驚的,有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定力。


    然而,今日他眼中的怒火仿佛是在地獄裡燃燒!

    那是龍之怒……無論誰忤其逆鱗,都會被雷霆之怒焚為灰燼。

    “我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五年前我羽翼未豐,不等我有能力出兵,那個華蓮教主就歸天了……好容易我今日做好了一切準備,你居然和我說、不能撲滅那受詛咒的一族,要我找另外解決的途徑?!”微微冷笑著,他看著她,眼睛裡有陰暗而邪氣的光芒,“你要我如何?你要我眼睜睜的看著母親的遺骸永葬湖底、不得超生麼?……咳咳,咳咳!”


    他激烈的語氣,到最後終於被劇烈的咳嗽再度打斷。

    病弱的年輕人靠著樹,猛烈的咳嗽著,全身微微發抖,不住的喘著氣。阿靖連忙扶住他的肩膀,將藥物給他服下。

    她清澈的眼睛裡,忽然有了微微的迷惘之意。

    她五歲的時候死了母親,仇恨死死的銘刻在她心裡。過了十年,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她攜劍追凶於天下,用了三年時間一一殺盡了當年圍攻她父母的七大門派、十一位高手。


    血魔之女的名字,由此響徹天下。

    她明白那種仇恨是什麼滋味——母親死的時候她體會過一次,青嵐死的時候,她又體會過一次!……沒有人能做到放棄仇恨,她又如何能反駁他?

     

    阿靖扶著他一起在樹下坐下,感覺他的呼吸在慢慢平定下來。

    蕭憶情微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的可怕。他慢慢鬆開了握著她手腕的手指,她看見一圈青紫色清晰的烙在她白皙的皮膚上。

他恐怕也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回顧自己的往事,什麼樣的憤怒和仇恨,居然讓聽雪樓的主人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坐在鳳凰花樹下,看著前方靜靜的河流,看著萬盞河燈縹緲流去,聽著夜風中傳來的人群哭喪之聲和悠揚悲愴的鎮魂歌,阿靖的眼睛裡忽然泛起了蒼茫的笑意。


    原來,這世上唯獨死亡是公平的——無論對於誰,都是那樣留下毫不容情的烙印——哪怕擁有權力地位如聽雪樓主人。

    “阿靖。”出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身邊的人輕輕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在樹影的黯淡下看見他睜開的眼睛,清冷安寧如同一泓秋水。藥力顯然已經起了一定的作用,蕭憶情不再咳嗽,只是有些衰弱無力的看著她,完全不復片刻前那樣的淩厲逼人。


    蕭憶情喚了她一聲,等她回頭了卻又不說什麼。沉默了許久,他忽然笑了一笑:“好了……一直想和你說的,我都已經說出來了——接下來的一切,由你自己判斷決定。”


    阿靖一怔,方才想說什麼,蕭憶情的目光卻再次投向了夜中靜靜流逝的河水,忽然自嘲般的笑了笑:“今天難道真是見鬼了?……這些話,居然就這樣說了出來……”


    的確,無論他或者她,對於以前的往日從來都是深藏於心的人。

    然而,在盂蘭盆節之夜,在這條河邊,他們卻不約而同的回顧了最灰暗的往日。

     

    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子夜,靜謐的出奇。

    在走過河上浮橋的時候,阿靖看到了河邊立的一塊石碑,刻著兩個字:記川。

    阿靖忽然微微的笑了,想起了聽過的一首歌謠:

    有一條河叫做忘川,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記一切;另一條河叫做記川,喝一口記川的水便會想起一切。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記川的水,忘記了一切又記起了一切。


    ……。然而,世上某些事情,卻是永遠無法忘記。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10
拜月教之戰•滄海龍戰篇(7)


  走回去的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已經是深夜了,盂蘭盆節的人群慢慢散去,只留下一些零星的人還在河邊上對著水祈禱。天空中是一輪滿月,光華燦爛,照得地上白晃晃一片,猶如水銀瀉地。而滿河都是晶瑩的河燈,素白的蓮花,映照的水面猶如銀河天流。


    哭喪的哀歌和鎮魂歌在夜風中依稀傳來,蒼涼如水。然而,河邊依然有兒童玩水放燈時發出的清脆笑聲——生與死,從未如此鮮明的並列在一起,刺眼的令人心痛。


    蕭憶情斷斷續續的咳嗽,在夜中顯得分外的清冷。阿靖默不做聲的從懷中拿出一方手巾遞給他,換下了那一塊已經浸滿血跡的手巾。

    “阿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接過手巾,蕭憶情忽然頓住了腳步,看著河面上無數的燈火,輕輕說了一句。阿靖看向他,然而,等了半天,卻不見他下面的話。


    河面上萬盞蓮花晶瑩,一朵挨著一朵,然而已經分辨不出哪兩盞是他們方才放入水中的。

    蕭憶情微微咳嗽了幾聲,轉過頭摩娑著岸邊鳳凰花樹,臉上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道:“我父親說,他第一次見到我母親,就是在盂蘭盆節晚上的一棵鳳凰樹下。”


    他的臉藏在斑駁的樹影下麵,陰晴不定。

    沉默了良久,他才放下手,繼續沿著河邊往回走,阿靖在他身邊跟著,忽然聽到他歎息般的說了一句:“我想父親死的時候,如果再讓他選擇一次,他未必會選擇在這裡碰上我母親——如果知道終將守不住的話。”


     

    阿靖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知如何回答。兩人沿著河岸慢慢走著,風裡有時候有火紅的鳳凰花瓣飄落下來,晚風吹起兩個人的頭髮和衣襟,恍然如夢。

“哎呀,樓主你們去哪裡了?這麼晚了還不回來。”這種靜謐的氣氛忽然被打破,才走到河頭,就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辟頭問。

    弱水。

    蕭憶情和阿靖對視了一眼,都有些苦笑的看看跑的有些氣喘的綠衣少女。等弱水跑近了,蕭憶情開口問:“我並未見到藍焰令——莫非有拜月教緊急來襲?這麼著急的找我們?”


    弱水似乎跑了很久,這時喘著氣支著腰,手指指著他們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不是……師傅和明鏡大師要我來找你們……”

    “哦?有何事?”蕭憶情眼神一肅,問。

    “師傅只說今日是盂蘭盆節,又是拜月教的地盤上,你們兩個出去逛恐怕會有危險……呼呼,累死我了……你們花前月下,可真是累壞我們跑腿的。”大口的喘著氣,弱水依然是唧唧呱呱的說了一大堆,完全不看面前兩個人同時變了臉色。


    “咳咳……燁火呢?”不等她再抱怨下去,蕭憶情開口問。

    “燁火往下游方向找你們去了。”揮揮手,弱水作出一個累極的誇張動作。

    蕭憶情點點頭,道:“那麼,我們去找她回來,一起回去——有勞你們師傅費心了。明鏡大師的傷好一些了麼?”

    他一邊說一邊已率先轉頭向下游走了回去,弱水思維單純,這樣一說,完全就順著他的思路,介面道:“沒有,似乎傷得滿嚴重的——師傅說,大師的護體真氣和般若之心的結界全被擊潰了——那個迦若很厲害的樣子,樓主!”


    弱水只是自顧自的說著,然而蕭靖兩人的臉色卻同時微微一變。

    迦若。這個名字,似乎已經成了他們之間隱澀的忌諱。

    “所以,師傅才擔心你們出去會有危險啊!”弱水笑盈盈的道,回頭卻看見兩人奇怪的臉色,有些驚訝的住了口。

    “我和蕭樓主一起,不會有什麼危險。”淡淡的,阿靖回了一句。的確,她與蕭憶情兩人聯手曾橫掃整個武林,就算是拜月教大祭司親自來、也絕對占不到絲毫上風。


然而,顯然是誤解了這句話的意思,弱水驀然笑了,頑皮的吐了吐舌頭:“是啊是啊……每個女孩子都覺得自己喜歡的人是頂天立地無所畏懼的英雄——”

    她的笑語,陡然被冰雪般的目光截斷。

    弱水陡然住口,心中莫名的一跳。蕭公子和靖姑娘的目光同時冷到了骨髓裡,那樣一眼掃過來,她不自禁的停了下來,不敢再說一句。

    “你師傅該教教你說話的分寸。”阿靖淡淡看著這個綠衣少女,眼色冷漠中帶著逼人的鋒芒,一字一字緩緩道,“信口開河、以為不用對自己說的負責任——我很不喜歡你。”


    在她冷冷的注視下,弱水陡然間張口結舌。

    那一刹那,她才真正明白了為何很多人都說過這位靖姑娘是如何的冷漠犀利。

    “走吧。”令人窒息的刹那,蕭憶情終於開口,聲音也是淡然的,一拂袖繼續沿著河邊走了下去,“找了燁火,我們回去。”

    阿靖便再也不看她,轉身和他並肩走了開去。

    弱水怔怔的站了半晌,臉色變幻不定,懊惱了一陣子,終於還是一跺腳追了上去。

     

    沿著河走了很遠,奇怪的是居然還是依然沒有見到燁火。弱水已經有些沉不住氣,開始焦躁起來,幸而有蕭靖兩人在側,她也不好發作,只是不停地抱怨師妹亂走。


    三人走著,不覺已到了河流的下游。那裡已經是郊外,人跡稀少,此時到了半夜,更是空蕩了無行人。

    然而,記川的下游卻是一片晶瑩璀璨。

    沒有水壩,但是不知為何,那些漂下的河燈都停滯在了此處,雲集著,點點如同繁星。

    他們剛一轉過河灣,就聽到了奇異的念誦之聲,仿佛萬人集合,喃喃而念。聲音帶著奇異的低沉與顫音,一直滲透到人的心裡去——

    “在巨屋中   在火屋中  

    “在清點一切歲月的黑暗中  

    “請神——  

    “告知我的本名!  

    奇異的低沉念誦,仿佛波濤一樣緩緩拍出,通過空氣一波波拍擊到人的耳膜——不知道為何,立刻讓人心中一空、百念不生,仿佛有神秘的安定說服的力量。


    月光很明亮,水銀般灑落,映得萬物一片晃然。

    然而,他們看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那是幾百穿著白袍的人雲集匍匐在地,無數件白色的袍子遮蓋住了地面,在月光下泛出駭人的一片慘白。那些跪著的人以頭拄地、整個身子貼在地上,雙手放在頭的兩側,微微舉起,掌心向天,似乎承載著此刻灑下的月光。


    他們的臉雖然貼著地面,但是口舌不斷地翕動,潮水般的念誦之聲,就是從他們口中發出。

    “拜——!”弱水脫口而出,幸虧阿靖出手如電,抬手拂袖,蒙住了她的嘴,那一聲驚呼才沒有發出去。她只覺得身體一輕,不辨東南,轉瞬間,眼前花葉扶疏,原來已經被蕭靖兩人拉著,落到了河邊的鳳凰樹上。


    “用你們道家的秘語之術說話。”弱水聽到了身邊靖姑娘吩咐,嘴唇卻不見開合,心知她用的是武學中的傳音入秘。她此時才回過了神,知道此刻的厲害,當下用力點頭。


    “七月十五,是拜月教傳燈法會的日子!”阿靖的手剛從她嘴上鬆開,弱水便吸了一口氣,用秘語對兩人道,臉色有些發白,“師傅就是擔心這個,才讓我們出來找你們回去的……”


    “傳燈法會……”蕭憶情點點頭,看著前方匍匐地下的教徒,眼色複雜,“今日裡倒是聽子弟們稟報過,但是如今進攻拜月教的時機未到,所以沒有也安排什麼攻擊行動。”


    “看聲勢可不小。”在花葉間,看見地面一片白晃晃的光,阿靖也淡淡答了一句。

    “是啊,傳燈法會是拜月教歷來在民間傳教的大日子,所有的教民都會來。”弱水解釋了一句,但是臉上卻有快哭出來的表情,“燁火……燁火不會被他們抓去了吧?她、她是沿著水往這邊走的……不會被他們殺了吧?”


    蕭憶情和阿靖沒有說話,默默相視一眼,神色都有些肅然。

    他們的心裡,也都有了某種不祥的感覺。

  此時,月已升至中天,皎皎如鏡。

    “蓬!”

    忽然,萬燈雲集的河面上發出一聲巨響。仿佛有巨大的煙火在水面上盛開,陡然間光芒萬丈,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原來是那無數河燈仿佛被什麼力量引動,燈中的火燭燃了起來,河中登時火勢大盛——


    “…………

    “當月自那一處升起  

    “眾神一一說出他們的名字  

    “但願 但願此時——  

    “我也能記起自己的本名!”  

    教徒們的聲音更加響亮,整齊劃一。念誦完畢後,所有人匍匐著用額頭撞擊地面,發出沉沉的響聲,恭聲道:“恭迎法師升壇!”

    這時,平空一聲低吼,月光下一隻巨大的雪白怪獸淩空踏步而下,人臉羊身,一對鋒銳的尖角蜷曲在耳邊,全身白色長毛,只有額心一處做朱紅色。

    “恭迎神獸。”一見那只雪白的靈獸,所有人再次匍匐於地。

    “饕餮!”樹上的弱水一見,幾乎忘了用秘語,脫口驚呼,有驚慌和興奮的表情同時閃過她明亮的眼睛——這種上古傳說中的魔獸,她也只是在師傅的口中聽說而已。不知道是誰,居然能將這種已經絕跡的魔獸、從遠古洪荒中再度召喚回來。


    在看見虛空中凝結的那只幻獸時,阿靖的身子同時也微微一震,手指用力抓緊了樹幹。

    朱兒。

    那是……迦若的幻獸。

    她的臉色漸漸蒼白,蕭憶情默默看著她,也沒有說話。

    水面上,千盞河燈雲集,饕餮從虛空中走出來,四足分踏一朵蓮花,龐大的身軀就這樣輕靈的浮在了水上。忽然,它打了個響鼻,搖頭一甩,將嘴裡叼著的一物甩到了岸上。


    那是個滿身鮮血的人。

    顯然是失去了知覺,被甩到岸上時隨著慣性滾動了一下,隨即不動。

    “今日聖教傳燈,居然混入了外道邪魔——”遠處的黑暗中,緩緩響起一個聲音,在河邊開闊之地聽來,也如回聲般縹緲。聲音響起時,竟然不辨遠近,每個人只覺對方都在自己的耳側說話,“近日聽雪樓意圖滅我聖教,這個便是方才抓到的探子。”


    南疆河邊的水氣中,一個人緩緩從黑暗深處走過來:“本來,本教的神獸想立刻吃了她——但是想想還是在當眾處死比較好。”

    那個被饕餮叼來的人無知覺的躺在地下,朱衣被血浸透,一動不動。

    “燁火!燁火呀!”

    陡然看見了月光下的人,弱水身子一震,再也按捺不住衝口叫了出來。蕭靖兩人同時一驚,伸手拉她時卻拉了個空,弱水一滑從樹上躍了下去,奔向地上的同門。


    然而,她方一現身,遠處的白袍法師微微俯身,以手按地,念動咒語。地面陡然裂開,無數利齒般的尖角從地底湧出,倒刺上來!

    “地摩牙?”弱水伸手在樹幹上一按,身子輕飄飄的飛起,伸手在身前連接畫了好幾個符號。河中的水忽然倒流,翻湧而起,直沖岸上卷起了燁火的身子,將她托上半空。


    弱水持著飛天訣,迎了上去,想接住師妹。然而身子還在半空,卻忽然覺得熱力逼人而來,轉頭之間,卻聽到了饕餮的吼聲!

    幻獸也飛馳而來,怒吼著,口中吞吐著烈烈的火焰。

    平常的火根本無法對於學習術法的她起效,然而這次不等饕餮逼近,弱水卻已經被逼得喘不過氣來——紅蓮烈火!饕餮口中吐出的,居然是能焚燒三界的紅蓮之火。


    然而,這正是修習五行之水相法術的她的最大剋星。

    弱水只來得及驚叫了一聲,伸手擋在面前。然而慌亂之下卻忘了繼續念飛天訣,一停止念訣,她的身子飛速的往遍佈利齒的地面上墜去。

    在她快要落地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再度被外力帶起。青色的刀光如閃電般一掠而過,弱水只覺得淩厲的鋒芒遍體逼來,不由痛呼了一聲。

    “嚓、嚓、嚓!”青色的刀光猶如風暴般的席地而起——刹那間,她看見那些從地底湧出的尖牙般的石筍齊齊粉碎!

    蕭憶情抱著她落在夷平的地面上,一手握刀,微微咳嗽著,臉色蒼白。

    而在不遠處,緋衣的靖姑娘接住了被浪潮托起的燁火,逼退了饕餮,持劍默立。

    “燁……”弱水驚魂方定,喜悅的脫口而出,然而看到目前的形勢,不由得閉上了嘴。

    拜月教徒居然絲毫不亂,甚至仍然跪在地上,只是直起了上身,盯著他們四個人。目光明亮而洞徹,然而不知為何看得人非常不舒服。幾百個人,就這樣圍著他們四個,靜靜地跪在他們身邊看著。


    那只饕餮,方才不知道被靖姑娘用什麼方法逼退,然而兇猛異常的幻獸此刻卻顯得有些猶豫不安,不停地打著響鼻,前蹄踢著地面,在阿靖面前走來走去。


    非常詭異的局面。

     

    “何方邪道妖人,敢擾我傳燈大會?”紛飛的石屑中,那個帶著幻獸走來的白袍法師站在浮動的蓮花燈上,冷冷發問。

    刹那間,阿靖忽然輕輕鬆了一口氣。

    “不是他?”蕭憶情沒有看前方那人,卻問了她一句,眼神複雜。

    緋衣女子輕輕點了點頭。的確不是迦若……那個聲音,完全不是——然而,迦若的幻獸,怎麼會和別的術士在一起?

    不見他們回答,河燈上站著的白衣人忽然雙手揮動了一下,仿佛是在召喚什麼——然而,奇怪的是動作過後,什麼都沒有出現。

    弱水已經自己站到了地上,看著那個白衣人的手勢,有些疑慮,然而又無法判定。

然而,這時饕餮的反應卻有些奇怪,似乎是猶豫著,頻頻看著緋衣女子,仿佛眼睛裡還有焦急的光。它只是從嘴裡噴出氣息,仿佛一聲聲的在歎氣。

    朱兒…一定是很為難罷?就如同目前她的心情一樣。

    她曾眼看著它被青嵐師兄締造出來,看著它長大——那樣小小可愛的雪白小獸,還是她每次不開心的時候、師兄召喚出來逗她發笑的絕招——朱兒……青嵐。


    在她神思恍惚的那一刻,忽然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奇異的腥味——朱兒輕輕叫了一聲,阿靖還沒有回過神,就聽到了弱水驚懼的叫聲:“血鬼降!”

    她驀然回頭,看見弱水抬起手,指著她身前不遠處的地方,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連聲的驚叫:“血鬼降!血鬼降啊!——靖姑娘!”

    然而,她回頭凝望著夜空,漆黑一片,根本沒有什麼東西。

    可即使這樣,憑著直覺,她還是能感覺到有什麼極大的危險在進逼!

    空氣中的腥味一陣陣飄來,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拜月教徒都靜默地跪在那裡看著他們,每個人眼睛裡都有奇異的表情——看得人非常不舒服。

    “血鬼降!血鬼降就在你身邊!”弱水再次脫口驚呼,雖然眼裡有恐懼之色。

    阿靖陡然覺得空氣中腥味的濃度瞬間變了——濃重的讓人無法呼吸!

    不好!……刹那間,無數次生死換來的直覺和經驗救了她,緋衣女子閃電般的將手中抱著的燁火往蕭憶情方向一拋,一抬手,劍氣從袖中橫空而起,封住了前面,同時足下一點,瞬間仰頭向後盡力飄開。


    這一封一退,如同疾風閃電,已經是她一生武學的顛峰。

    然而,即使是這樣,因為她首先將懷中的燁火拋出,所以動作依舊是晚了半拍。

    退到一半的時候,感覺肩上一痛,仿佛被什麼抓了一下,她看見自己的血從肩上湧了出來——然而,空蕩蕩的夜裡,身側沒有半個人影逼近。

    唯獨那種濃濃的腥味,在身側不停地纏繞,令人窒息。

    血的腥味。

    那種腐爛的、陳舊的人血的腥味。

    她用劍氣護住了全身,然而她也知道這種做法支持不了多久——抬眼看去,每個拜月教徒依然安靜,但是眼中已經有了隱約的笑意。那個河上不知名的白衣人,也是靜靜站著。


那個人馭使的是血鬼降。

    嶺南降頭術中,最厲害、也最殘忍的一種。

    肩上的傷口處,隱約有麻癢的感覺,手臂也漸漸酸軟無力。阿靖心下暗驚,想也不想的抬手,削去了傷口周圍的肌肉。

    然而身側的腥風又是一動、無形的血鬼降從不知何處又是直撲而來了!

    刹那間,白衣一動。蕭憶情將昏迷的燁火推給弱水,已經拔刀一掠而至。

    淺碧色的刀光,帶起了淩厲的真氣,逼得人不能呼吸。聽雪樓主的夕影刀一出,向來是能令整個武林為之變色——

    然而,刀風只是逼得腥氣略微散去了一些,卻依然浮動在空氣中。那個可怕的無形暗殺者,就躲在夜色中的某一處。

    “傷怎麼樣?”與阿靖靠背而立,執刀仔細警惕著,蕭憶情低聲問了一句。

    “還好。”阿靖將血薇劍從右手換到左手上,低低回答。然而,死灰之色卻悄悄地蔓延上了她傷口附近的肌膚。

    腥味的濃度忽然間又是一變。

    兩人沒有打開心目,所以無法看見非實體的鬼降所在。然而在一邊的弱水卻知道情況的詭異和危機,立時驚叫提醒:“東南方十步!”

    濃烈的腥風呼嘯而來,風裡依稀聽得見死靈的咆哮。

    饕餮更加不安起來,似乎想撲過去,然而仿佛受到了神秘白衣法師的制止,它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仰天咆哮了一聲,騰空離去。

    腥風撲面,然而,站在原地的兩個人,卻幾乎在瞬間消失了。

    蕭靖兩人在同一時間內點足掠出,以東南方為目的,分別從兩側閃電般的包抄過來。在奔到一半的時候,兩人同時出手——一瞬間,淺碧和緋紅兩種色彩同時在月下閃現!


只是千分之一秒的一閃,立刻又消失不見。

    所有人,包括拜月教徒在內,都無法看清發生了什麼樣的情況。

    沖過了十步,蕭靖兩人繼續奔出幾步,方才站住身形。

    似乎方才那一刀耗費了真力,蕭憶情微微咳嗽了起來,而阿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

    此時,弱水才看見,在蕭公子和靖姑娘平持的刀劍上,有暗紅色的鮮血一滴滴落下。

    那一瞬間,站立在河面上的白衣法師身子也忽然一震,吐出一口血來。足下踏著的兩盞河燈“噗”地一聲被踩碎,左右的教徒們連忙上去扶住了他,發覺法師的足上已經濕了。


    空氣中的腥味越發濃烈起來,然而卻是凝聚在某一處。空蕩蕩的空氣中,響起了奇異的嘶叫聲,淒厲而恐怖。

    聽到那個非人非獸的吼聲,那些一直跪著不動的拜月教徒眼中都顯出了驚恐的神色。忽然間,有人大叫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就跑。很快的,無數教徒都逃了開去,空空的地上只留下他們四個人。


     

    阿靖被那樣濃烈的血腥味薰得一窒,感覺肩上的麻木加速的蔓延開來,眼前不由一花,立刻用劍支住了地面。

    “阿靖?”蕭憶情伸出手來挽住她,然而眼光一落到她的身上就大變——

    死灰色!

    居然有死灰色,已經從她的傷口處蔓延到了頸項上,如同有生命般的慢慢爬行上去!

    “你看那邊……”然而,她卻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傷勢的恐怖,阿靖眼睛看著前方的黑夜,抬手指給身邊的聽雪樓主看,聲音中帶著驚訝。

    蕭憶情回頭,忽然怔住——

    腥氣最濃烈的地方,在虛空中,居然慢慢浮現出了一個血紅的人形影子。身量不高,仿佛只是孩童——然而,那個在腥氣中掙扎的血紅色的孩童,卻只有半截的身子!


    而另外半截,留在了他們兩人方才一掠而過的地方:東南方向十步開外。因為沒有了視覺,雙足猶自在那裡原地亂走。

    那就是血鬼降!被他們兩人方才合力一擊,斬為兩段的血鬼降原形。

    血紅色的影子在地上掙扎著,發出非人非獸的怒吼,以手代足、撐起只到腰身的半截軀體,在地上飛速的爬行,凶性大發,凡是遇上的人都被它一抓後倒地,迅速腐爛成白骨。


    那種既可笑又恐怖的情況,卻仿佛夢魘般可怕。

     

    河面上的法師再度發出了命令,然而,方才鬼降受到嚴重的傷害似乎同時也傳遞給了施術的降頭師,此刻,拜月教白衣的法師發出指令的聲音顯得有些衰弱。


    聽了主人的吩咐,血紅色的孩子往蕭靖兩人的方向“走”近幾步,忽然停了下來。看著法師所在的那個方向,不動了。白袍法師又重複了一遍咒語,然而,不知道是因為衰弱還是恐懼,居然有了略微顫抖的跡象。


    腥氣越發的濃烈。血鬼降定定的死盯著施術者,忽然發出了尖利的吼聲!

    “快、快讓開!——它要過去殺它的主人了!”

    弱水的驚呼陡然響起。蕭靖兩人聞聲往兩側急速掠開,只見面前紅影一閃,半截身子的血鬼降如同一道閃電,尖叫著直撲自己的主人而去。

    轉眼間,河面上白衣法師的影子就被紅影湮沒。

    “我們快走吧!血鬼降殺了它的主人後,便會回來殺我們了!”抱著燁火,弱水在一邊急急道,此刻,她的臉上沒有絲毫平日的嘻嘻哈哈,反而顯得有些過分嚴肅。


    在南疆所有的降頭術中,血鬼降是一種最厲害、也最惡毒的降頭術,同時十分難以控制。降頭師找到煉製的少年男女後,首先要放掉全身的血,然後刺破自己左右手的中指,滴上七滴鮮血進去,連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血鬼降。


    但即使煉製成功,也還要時時刻刻防範血鬼降的反噬——因為在煉製的過程是如此殘酷,被降頭師放幹了全身的血、控制住的鬼魂充滿了陰、陽兩界之中的怨毒,它不會放過每一個可以報仇的機會!


    所以,血鬼降雖然厲害,但往往也成為一個降頭師,最大的心腹之患。除非術士有極端高深的修為,是絕對不敢輕易煉製血鬼降來為自己所用。

    就像今日,那個法師一旦露出受傷衰弱的跡象,他所馭使的血鬼降凶性便立刻爆發了出來,顧不得攻擊蕭靖兩人,而逕自反撲向了自己的主人。

     

    蕭憶情點點頭,轉身便走。然而身側的緋衣女子走了幾步,忽然便是一個踉蹌。

    “怎麼了?”蕭憶情迅速的抬手扶住她,然而弱水往她臉上一看,便脫口驚呼了出來,驚的臉色蒼白,顫聲道:“靖姑娘她、她被血鬼降抓傷了?!”

    “我、我方才…已經及時削去了染毒的血肉……”阿靖的臉色有些蒼白,然而話語中的神智卻絲毫不亂,斷斷續續的回答。

    弱水一頓足:“那沒用的!一旦見血,屍毒散的比什麼都快!”

    傷口流出的血已經變成了詭異的綠色,那片死灰色也仿佛活了一般,沿著她的頸項往上蔓延——然而,到了脖子上某處,仿佛受到了什麼阻礙一般,蔓延的速度緩了下來。


    那裡,頸中掛著一個略微破舊的紫檀木牌。

    “幸虧有這個護身符……大概能暫時阻一下屍毒。”弱水看看手中抱著的師妹,又看看靖姑娘,喃喃道,“可是這種毒,除非殺了那個血鬼降,是絕對無法解的!”


    忽然間,她有一種想大哭的感覺——一切都那麼糟糕……一切都那麼糟糕!

    “那麼,我就去殺了那個血鬼降。”驀地,身邊蕭憶情一字一字的回答,聲音清冷從容,“弱水,你快布下結界。”

    他的聲音忽然之間就變了,帶著不容抗拒和懷疑的能力。蕭憶情的手緩緩握住夕影刀的刀柄,清冷的刀鋒上,那暗紅色的血還在一滴滴的落下,散發出奇異的腥味。


    弱水看向聽雪樓的主人,月光下他的眸子安定深遠,有教人託付生死的信任。她亂糟糟的腦子忽然間也靜了下來,將依舊昏迷的燁火放到地上,扶過了靖姑娘,問:“那麼,我通知師傅過來,如何?”


    蕭憶情看了看前方纏鬥的拜月教術士與鬼降,沉吟了一下,還是搖頭:“不必——我對付一個血鬼降應該不成問題。你的師傅需要坐鎮樓中,不要輕易叫他外出。”


    “是。”在此緊急關頭,弱水不敢再如平日那般嘻嘻哈哈,當下慎重點頭,折了幾根鳳凰樹枝下來,開始布下結界。

    此時聽到了河上方的叫聲——非人非獸的吼聲中夾雜著人類悲慘的痛呼,似乎是那個法師已經被自己的鬼降殺害了……那淒厲的叫聲令人耳不忍聞。

    “結界布好了麼?”蕭憶情定定的看著前方的一團紅雲,守著三個人,等弱水將樹枝一一插入地面,問了一句。血腥味已經越來越濃烈烈了。

    弱水將最後一根樹枝插入土中,念動咒語,那些樹枝轉眼間迅速長大起來,按八卦樣式圍在他們的周圍,樹樹連根交葉,形成了奇異的屏障。

    “好了。”水綠衫子的弱水滿意的歎了口氣,扶著極度衰弱的靖姑娘坐下,對他點點頭,“蕭公子,我守著她們在這裡,你儘管去殺了那個血鬼降吧。”


    “拜託你了。”蕭憶情看著她,眼睛裡卻有些閃爍不定。

    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眼前這個龍虎山來的綠衣少女……雖然她的過往自己已經查探的清楚了,也確認她是張無塵真人門下大弟子——然而,將失去抵抗力的阿靖交給一個相知不深的人,是否有些冒險呢?


    “嗯,你儘管去!這裡有我呢!”然而,弱水卻被聽雪樓主人那一句“拜託”所激動,感到了榮幸的她再度誇下了海口——她忘了連師傅都不是拜月教祭司的對手,她那一點道行恐怕也無法保證什麼。


  河上方的慘叫聲已經慢慢微弱下去。已經沒有時間。

    這種時候猜忌下屬是不明智的……不能再猶豫了。

    蕭憶情看著笑意盈盈、一副胸有成竹樣子的弱水,眼睛裡的光芒卻是複雜的。

    “樓、樓主。”忽然間,幾乎陷入半昏迷狀態的阿靖動了動,手費力的抬起了幾寸,卻一軟,擱到了弱水的肩上。

    “哎呀……你還要說話?……”弱水訝然,驚於懷中被屍毒侵蝕的女子頑強的意志力,看到靖姑娘似乎急於要說話,連忙將她的身子托起,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阿靖,什麼事?”蕭憶情俯下身來,輕輕問。然而,他的目光微微一怔——

    雖然被弱水攙扶著,然而緋衣女子的手卻有意無意的搭在了對方的肩上。手指的尖端,離頸動脈只有一分的距離。阿靖沒有再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

    蕭憶情驀然明白:她是在告訴自己不用擔心,這一切,都還在控制之下。

    他微微笑了起來,點點頭,站直了身子,對弱水道:“你好好在這裡守著靖姑娘和燁火,我去去就回。”

    “這個、這個……帶著去。”然而,他剛轉過身,就聽見阿靖再度衰弱的開口。緋衣女子的手指摸索著,抓住了自己頸中的那個紫檀木牌,斷斷續續的吐出幾個字,“很危險……”


    蕭憶情的眼睛忽然閃爍了一下。

    “不用……你放心,不會有事。”他的手輕輕覆蓋上了她冰冷的手,輕輕道,“何況,你也要留著它來壓制體內的屍毒。”

    弱水也立刻贊同:“是呀!如果沒有這個護身符,靖姑娘你很快就有危險的!”

    “帶著。”阿靖沒有理會,漸漸發冷的手指用力握住他的手腕,衰弱然而毫不退讓的再次重複——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蒙著一層淡淡的血紅色……那樣、那樣不祥的顏色。


    心中有某種異樣不安的感覺,讓她死死的堅持著這一點。

    “好。那我馬上回來。”蕭憶情垂下了眼睛,輕輕歎了口氣,點點。他抬手,迅速的解下了掛在阿靖頸中的護身符,放入懷中。

    他回身,頭也不回的掠了出去。

    蕭憶情沒有看見,在摘掉護身符的一刹那,那片死灰色便以驚人的速度,由頸項蔓延上了阿靖的整個臉龐。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10
拜月教之戰•血薇暗影篇(8)

  蕭憶情走出結界的時候,立刻聽見了河水上方刺耳的哀叫聲。

    那個血紅的人影只有半截,孩童般的身量,卻透露出駭人的兇惡殘忍。此刻它的主人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然而卻沒有死,只是下意識的發出痛苦的叫聲。


    血鬼降趴在法師的身上,破開他的胸膛,貪婪地啃食著血淋淋的肝臟——那樣的刻毒而迫不及待,甚至連他走近身邊都不曾發覺。

    血腥味的濃重幾乎讓蕭憶情感到了窒息,他幾乎忍不住咳嗽起來,然而悄無聲息地,他轉動了手腕,刀風淩厲的卷起,撲向地上那個吞噬著主人的血鬼降。他出手的時候,用的是從未用過的招式——那是一路傳自南疆的驅魅刀法。


    他所學龐雜,很多武功他甚至從來沒有在人前顯露。

    聽雪樓主自幼師從和血魔、白帝並稱江湖傳說中陸地飛仙般的雪谷老人。雪谷老人一生武學成就包羅萬象,任何一方面都足以稱為武林翹楚。脾氣散漫的老人只收了兩名弟子:大弟子蕭憶情與女弟子池小苔。


    池小苔在聽雪樓內亂中,因為與高夢非結盟。叛亂失敗,向來決斷的聽雪樓主卻顯示了軟弱的一面,沒有殺她,而只是下令將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的小師妹終生囚禁。雪穀的衣缽,在世間就唯獨剩下了他一脈繼承下來。


    刀風觸及血鬼降的時候,貪婪的美食者才驚叫著跳起來,轉過頭,眼裡放出幽紅的光,一把將手中的血肉對著蕭憶情投擲過去,雙手騰出撐地,瞬的跳了開去,快如疾風。


    夕影刀在血鬼降的肩頭切入,削過下一塊血肉——然而那一瞬間,蕭憶情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手裡的刀砍入的是泥潭,粘稠而顫慄的感覺沿著刀鋒傳遞入手心,他心中驀的一驚,想起血鬼降的毒或許通過兵器亦能達到,連忙點足掠回。


    那一團血肉從他鬢邊掠過,發出惡毒的腥氣,令人欲嘔。

    血鬼降顯然也在夕影刀下受了很大的苦頭,低低的吼聲中帶了十二萬分的怒氣,雙手交替著,向下半身所在的地方奔了過去。然而受傷之下,血鬼降速度已經緩慢下來,血腥氣的濃度也淡了,顯示出這只剛剛吞噬了主人的鬼降目前虛弱的狀態。


    不遠處,那方才被一刀一劍截為兩段的血鬼降下半身還在原地亂走,因為沒有視力,所以無法知道另外半身所在。

    蕭憶情咳嗽了一下,然而身形卻片刻不停——他如何能讓血鬼降重新複合?

    然而,在他點足奔出、準備半途截殺鬼降的時候,忽然間,仿佛聽見了空氣中極輕極輕的風聲。仿佛夜空中,有什麼鳥兒撲簌著翅膀降落,攪起了漫天流霜。


    然而蕭憶情的手忽然頓住。

    有高手……那種從背後洶湧而來的靈力和殺氣,陡然間讓聽雪樓的主人身心瞬忽凝定如空靈——身後的威脅、遠遠大過於那只血鬼降,他全副精力立時轉移,身子站定,卻沒有回頭。因為背後的傳來的壓力是如此之大,生怕一回首便是觸發了所有殺意。


    那個人沒有腳步聲。

    蕭憶情驚詫的發覺了這一點——他居然只能憑著殺氣的強烈與否來判斷對方的位置!他的手指慢慢用力,將夕影刀在手心調整到最合手的位置。來著顯然也知道他身上陡然凝聚起的殺氣,頓住了腳步,連呼吸都聽不到。


    蕭憶情眼睛裡有冷銳的光:如此厲害的對手,他居然一開始就將背後的空門賣給了對方。

    是誰來了……是——

    “青嵐。”

    陡然間,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響起在忘川上,驚破了令人窒息的寧靜。騎著幻獸從半空而降的白衣男子、本來只是在迫近蕭憶情背後時停步,此時聽得呼聲,驀然回頭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那是、那是冥兒的聲音。


    就在他回頭的刹那,夕影刀颯的出手,帶出一片空朦的淒豔劃向他面前。迦若來不及回首,然而足尖發力,瞬忽如鬼魅般飄開三尺。同時手指揮出,迅疾無比的在空中一抓,仿佛空氣陡然冷凝、祭司手裡瞬間就出現了一支寒冰,格開了刀刃。


    相觸的刹那,冷意從刀鋒上侵襲過來,刺的蕭憶情手腕一抖。雖然聽雪樓主那一刀只是為了迫開敵手而非傷人,並未觸及祭司,但迦若卻也是眼神一變。刀鋒上帶出的淩厲真氣,已經與他自身凝聚的那一股“氣”發生了衝撞。


    兩人身形交錯,出手迅疾之至,“嗤”的一聲、夕影刀劃破迦若衣帶,然而迦若絲毫不避,手指劃出、空氣中陡然有淡淡的藍色弧光,切向蕭憶情頸項。


    一輪交手,快如疾風閃電,乍合又分之時蕭憶情已經站定。兩人面對面的站著,那只血鬼降想來是跑了開去,一時間靜的出奇,只有忘川的水嘩嘩的流淌。


    迦若手指緩緩收緊:“聽雪樓主,今夜你們擾我傳燈大會、又殺我教右護法清輝——此事必不能善了。”

    蕭憶情微詫,看著河灘邊上那一灘模糊的血肉——原來,方才主持傳燈法會的、是拜月教中僅次於大祭司的右護法,難怪,居然能馭使這樣的血鬼降。

    迦若退了一步、拉著饕餮,站在月下,月華如水灑遍衣襟。看著近在咫尺的聽雪樓主,白衣祭司的眼睛冷徹如冰。蕭憶情沒有說話,然而在寂靜中,夕影刀上卻有光華一閃,顯然是真力凝聚。


    殺意彌漫。忽然,“啪”的一聲輕響,一件東西掉到了地上。

    迦若低頭一看掉落地上的事物,眼神陡然凝聚——閃電般的抬頭,看著聽雪樓主。

    那眼神竟然讓蕭憶情猛然一驚。

    那一眼裡,有落寞,有震驚,還有……殺氣,以及說不出來的極度複雜的情愫。

    拜月教的大祭司緩緩俯下身去,將從蕭憶情頸中掉落的護身符撿起,握在手心,細細注視著、不說話。溫潤的檀木壓著他的手掌,苧麻的線被什麼齊齊截斷——該是方才他斬向蕭憶情頸中時、劃斷了護身符的繩子。


    迦若眉間神色瞬息萬變。

    護身符。十年前他送給冥兒的護身符……在這個人身上。

    他緩緩握緊檀木護身符,回手抵著額頭,垂目苦笑。額環上的寶石壓痛他的手。

    白衣祭司陡然又冷笑起來,對身後的緋衣女子發話——“冥兒,方才你喚的那一聲、是為了示警蕭憶情而讓我分心——是麼?”

    他眉間有殺氣一閃而過,然而,許久身後沒有人回答。迦若怔了怔,仿佛忽然從那一聲裡回過神來、想起了什麼,忽然衝口急問:“冥兒、你可是受了傷?!”


    “冥兒,聽你剛才聲音、你可是受了傷?”聽不到背後阿靖的回答,迦若臉色更是一肅,追問了一聲,再也忍不住回身,看向河邊樹林中結界裡的三位女子。


    阿靖已經委頓於地,一旁的藍衫少女捏心訣壓著她頸中上攻的屍毒,卻已經快要急得哭出來:“靖姑娘你幹嗎要說話!跟你說了不能開口……這下、這下怎麼好……樓主!樓主!”


    蕭憶情心裡騰的一跳,知道方才阿靖為了示警才勉力開口,屍毒發作的更為迅速。

    “血鬼降?”一見阿靖臉上蔓延的可怖灰色,迦若立刻分辨出發作的是什麼樣的毒,神色更是一變,“屍毒快要入腦——”

    他再也站不住,搶步過去,要去檢視阿靖的傷勢。

    然而抱著靖姑娘的弱水、一見祭司搶身過來,卻是臉色大變,立刻摧動了陣法,結界上種下的鳳凰樹陡然迅速生長開來,交枝連葉,密佈成一片屏障。

    蕭憶情站在那裡,看著迦若的背影——雖然面對強敵,刹那間聽雪樓主竟有些出神。

    他……他竟然回過身去了。他竟然敢背對著自己!只是為了確定阿靖的傷勢,拜月教的大祭司就這樣轉過身去、把背後的空門全部留給了強敵。

    聽雪樓主眼神緩緩變化,夕影刀上的手指幾次加重力道、幾次又放鬆下去。

    “米粒之珠,也放光華。”看到眼前緩緩延展生長著的鳳凰樹,迦若只是微微冷笑,手指探出、陡然便是剪斷了其中一枝,樹陣微微一顫,斷口上流出淡紅色的血液。然而那些無根無本的樹生長的更加快,轉瞬有更多的枝條蔓延過來,補足了缺口。


    陣中的弱水扶著昏死的靖姑娘,看著重傷的師妹燁火,不停地念著咒語,緊張的雙手微微發抖——對方是迦若,連師傅都鬥法不過的拜月教的大祭司!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長的時間。


    “靈力不錯。”看著枝條生長的速度,迦若眼中露出一絲讚賞,然而看到阿靖臉色灰敗的程度卻再也無心說別的,手一劃,仿佛無形長刀裂空,結界上鳳凰樹大片被攔腰截斷。


    弱水身子一顫,血絲沁出嘴角,然而毫不放棄,手掐心訣念的更加迅速。

    “弱水,讓他進去。”陡然間,迦若背後的蕭憶情發話了。錚然一聲,是夕影刀入鞘的聲音——聽雪樓主看著祭司的背影,許久許久,終於收斂起了眼裡的殺氣,淡淡吩咐。


   

    “冥兒?”白衣祭司一掠而入,推開弱水扶住了阿靖的肩,手指迅速的探上緋衣女子肩頭的傷處、檢視。那裡,傷口的血已經變成了詭異的綠色,阿靖的臉籠罩在一片灰色中,那片灰色仿佛是活了一般,由肩往額慢慢地延伸過去。


    “都是……都是我們不好。”弱水一見靖姑娘如此臉色,心中知道要不好了,毒已經蔓延過了印堂,只怕是師傅此刻前來也是回天乏力。她又是焦急又是後悔,再也忍不住驚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如果不是為了救燁火師妹,靖姑娘…靖姑娘也不會受傷。”


    迦若的眼角掃了一下旁邊昏迷的紅衣少女,顯然認出了那岩山土司的女兒,然而他的顏色卻更冷:“如果冥兒出了事,你們這些微末性命拿一千條來抵也不夠!”


    再也不理會旁人,他摘下了額環上的寶石,握在手中,按著阿靖肩膀上的傷處。

    月光照耀著他,恍惚間、手心那塊月魄的光芒竟似乎穿透了他的手,照得祭司的手掌猶如透明。更奇異的是、仿佛那片死灰色被什麼力量牽引住了,停止了往緋衣女子的額頭蔓延——與此同時,迦若蒼白的手上、升起了一絲奇異的黑色,慢慢順著他手臂伸上去。


    知道對方對於阿靖沒有任何敵意,蕭憶情在一邊看著沒有阻止。

    然而,看到眼前這一幕,他眼睛裡有光芒一閃:他也看出來了,那是在療毒——迦若是在借用月魄的力量,將阿靖體內的屍毒慢慢轉移到自己身上!

    看著那一線黑色,仿佛小蛇般蜿蜒著沿著迦若手肘往上延伸,蕭憶情垂下眼睛,許久才輕聲問:“如何?”

    迦若本來就有些蒼白的臉更加白的如同透明,他輕歎一聲,放開了手:“不樂觀。我自身無法化解屍毒,只能分掉她身上的一半毒素,暫阻毒性入腦。”


    他放開手時,阿靖臉色已然好了一些,死灰漸漸從臉上淡去,呼吸也開始有規律起來。

    白衣祭司將她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騰出手將檀木的護身符重新掛回她頸中,在繩子的斷口打了個結,皺眉:“你們怎麼可以這麼不小心?”

    聽雪樓主忍不住一怔,忽然唇角有了一絲笑意——

    “哦……呵,看我說了些什麼?”迦若立時也知道自己這句話的可笑,抬頭看著蕭憶情,蒼白的臉上同時有苦笑的意味,搖搖頭,將阿靖交給呆在一旁看的摸不著頭腦的弱水,站起身來,“別的以後再說——我們先得料理了那只噬主的血鬼降,不然冥兒體內的毒會無止境的發作。”


    蕭憶情回頭看著河邊,那裡空空蕩蕩,連被他們合力截斷的血鬼降下半身都不見了,顯然那只逃出去的鬼降已經複合。

    迦若看著河灘邊上那一灘狼藉的血肉,眼色慢慢嚴肅起來:“那只鬼降已經反噬了宿主,它的力量如今該驀然強了很多——要趁早除去它,不然沒有了降頭師、天地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控制它了!不但對於我們拜月教,對於你們也一樣是禍害。”


    蕭憶情點點頭,雖然對於這些術法並不瞭解,然而他心裡也對於那只鬼降的厲害頗為忌憚,便想向著血腥味飄逝的方向追去。

    然而,想了想,有些遲疑的,他轉頭看著結界中的阿靖。

    白衣祭司已經振衣而起,同樣遲疑了一下,折下一根鳳凰枝來,繞著三個女子重新畫了一道結界——枝條劃過的土地上透出奇異的銀光,仿佛月色凝聚。


    “別亂動,在這裡等著我和蕭樓主會來。”迦若最後合攏結界,將樹枝插入土地,迅速變為一顆茂密的鳳凰樹,蓋住結界中三個女子,淡淡對唯一還有神志的弱水吩咐。


    然而弱水頭一揚,看也不看這個敵方的人,只是詢問的看著聽雪樓主。

    蕭憶情一直沒有動,在迦若畫結界的時候也沒有阻止——阿靖生死只在一線之間,這種時候如果再懷疑什麼、只怕會延誤了時機。

    何況,不知為何,看著迦若,聽雪樓主忽然覺得將阿靖的生死託付於他、都是可信任的。

    “好好照看著靖姑娘,等我們回來。”蕭憶情點點頭,對弱水吩咐。

     

   

    留下饕餮在原地守著結界中的三個女子,迦若和蕭憶情只是稍稍停了一下,迅速判斷出了鬼降逃逸的方向,兩襲白衣如電光般閃逝在夜幕中。

    弱水扶著靖姑娘靠著鳳凰樹坐著,一手騰出來想去探師妹的額頭——燁火一直的昏迷,也不知道在那個拜月教左護法的手裡吃了什麼樣的苦頭。

    耳邊忽然有氣流拂動,弱水驚覺轉身,不自禁的脫口輕呼一聲。

    一張奇異的臉湊了過來,類似人的臉,看得出五官,雖然有些彆扭卻也是清晰的——然而,它卻有著蜷曲的利角,以及山羊一般的身軀。

    幻獸雪白的額頭有一點朱紅,湊近過來,親近的貼上昏迷中緋衣女子的臉頰,仿佛遇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嗅了嗅,輕輕伸出舌頭,舔著阿靖肩頭的傷口。


    “啊,饕餮……”弱水看著這只遠古洪荒中召喚而來的幻獸,有些目眩神迷,忍不住就想伸手撫摩。她想她也是有福緣的人了——居然能看到一般術法家畢生也無緣一見的神獸。


    饕餮陡然抬頭,打了一個響鼻,兇狠的瞪視這個居然敢對它不敬的外人。

    “唉……”弱水還是覺得不敢,放下了手,無奈的看著幻獸在靖姑娘身側屈膝蹲下,舔著她肩頭的傷為她緩解屍毒。龍虎山來的女弟子低頭歎了口氣,忽然間,感覺到了術法的神奧莫測和術士之間的天淵之別——


    擁有這樣幻獸的術士,他又該擁有何等的靈力?

    那個迦若…那個迦若,他是否已經到了上窺天道、天人合一的境地?

    那是所有修道之人畢生追求的奧義啊……這樣年輕的術士,是如何做到的呢?

   

    截住那只血鬼降,是在忘川上游的一戶村民家裡。

    蕭憶情推開那戶人家尚自合得嚴整的木門,房內卻是支離破碎、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仿佛開了屠場一般,血肉橫飛。

    他推開門的刹那,看到壁上新濺上去的人血,脫口對身後的迦若道:“在這裡。”

    話音未落,耳邊忽然有腥風呼嘯撲來,仿佛有什麼東西迅速的沖向門口。

    腥氣在空中的濃度發生變化的刹那,聽雪樓主已經揮手出刀。

    那一刀無形無跡,刀光一閃即沒,然而淩厲的刀風卻是撕裂了空氣,在木屋和門口之間割裂開一道無可逾越的無形屏障。

    刀風中,血的腥味陡然濃重,紅影一閃,被逼得從門口方向反跳回房中。只見一個小小的血影如同跳丸般在房中瞬忽來去,發出低低的嘶吼,刹那間又逼近過來、要奪門而出。


    蕭憶情發覺血鬼降進攻的速度比半天前陡然提高了很多,而血腥更加濃了,讓他忍不住的微微咳嗽起來。夕影刀織出一片光影,如水潑地,將所有的腥風擋住。


    轉眼居然過去了百招,聽雪樓主暗自心驚,這般身手、即使在武林中也是寥寥可數——拜月教居然能培養出這樣的鬼降,豈不是覬覦中原武林也能如囊中取物?


    然而在他全力阻擊血鬼降的時候,卻不見拜月教的祭司動靜。

    蕭憶情眼神陡然冷凝,雖然他沒有感覺到背後有殺氣和敵意,然而對於迦若的遲遲不動手卻心下疑慮,出刀的時候也留了幾分餘力。

    血鬼降屢次想奪門而出卻被攔截,怒極,忽地不管不顧欺近身來,小小的身子陡然探出,雙臂奇異的探長,抓向蕭憶情胸腔——這一次的速度來得意外的快,蕭憶情甚至來不及回刀封擋。然而心知不能觸及鬼降,聽雪樓主忽然並指成劍、切向鬼降探過來撕裂人的爪子。


    他的手並沒有觸及那只血紅的小手,然而血鬼降卻淒厲的叫了一聲,仿佛被什麼刺中,陡然一跳三丈,直向上撞上房頂、梁和頂依次被狠狠撞穿,然而鬼降卻去勢依然兇猛。


    然而,它剛剛消失在屋頂的洞中,卻立時在外面發出了一聲更淒厲的叫喊。

    “撲”的一聲,蕭憶情看見它從撞出來的洞中重重地掉落回屋裡——然而,令人詫異的是、掉下來的卻只有半個身子。

    就像半天前被他和阿靖合力截斷一般,在同樣的位置、這只鬼降再次被人攔腰斬為兩斷。

    掉下來的半個身子在房內無意識的亂走,蕭憶情更不猶豫、刀風撕裂了空氣,順帶著將茫無目衝撞的血鬼降雙腿斬斷。瞬間,濃得發膩的血腥味彌漫了整個房子。


    雙腿寸斷的鬼降終於安靜下來,然而那些塊狀的血肉卻依然蠢蠢欲動、令人觸目心驚。

    “你料理完了麼?”蕭憶情收刀,凝神,咳嗽著對著屋頂上的人淡淡問,唇角有釋然的笑意——原來迦若並不是不動手,而是積蓄著力量、在等待著一擊必中的時機。


    然而微笑的同時,聽雪樓主眼裡也有冷芒:一擊而斬鬼降為兩斷——拜月教祭司的手段又該是如何的深不可測?

    “好了。”屋頂上,迦若淡淡回答。

    蕭憶情出了屋,回頭返視,只見在西沉的月光下白衣祭司坐於房頂,靜靜地一動不動,夜風中白衣飄然,月光在額環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鬼降呢?”蕭憶情點足飛掠,落到他身側,四顧不見鬼降的上半身,不由問。

    迦若沒有說話,低頭,忽然極輕極輕的笑了一下。

    蕭憶情的臉色微微一變,因為在這個刹那、他感覺到了對方身上也有血的腥味!

    聽雪樓主眼神雪亮,想也不想、點足飛退,在屋角頓住去勢,冷冷的審視著白衣如雪的拜月教大祭司——不知道為何,在這個刹那,蕭憶情感覺到了極大的壓迫力和邪意!


    然而迦若沒有動,他一直低著頭,黑髮散落下來,掩住他的側臉,只有額環上的寶石在黑髮間反射著月的光華,詭異莫測。

    “我把它吃了。”忽然,迦若微笑著抬頭,回答。

    手指從唇邊放下,指尖的血尚自淋漓。

    蕭憶情陡然一震,看著對方在月光下的眼睛。那是幽黑的看不見底,泛出靜謐的邪氣。

    因為染了血,迦若的咀唇奇異的鮮紅。白衣祭司眼裡有詭異的笑意,將指尖放入咀中輕輕舔舐,自語般的喃喃微笑:“好強的怨念和靈力……比那些生魂更是好上千倍。清輝那傢伙法力不過如此,卻居然能培養出這樣一隻鬼降。”


    聽雪樓主眼神裡有震驚的光芒一閃而過,然而又回復了平靜。

    出身于雪谷老人門下,雖然是武林中人的他也對於術法略知一二,聽說過南疆一些邪教的術士裡、的確有些人修煉的方法就是如此……能夠通過吞噬對方的軀體,來獲得敵方的力量。如今自己身在此境,就不必對這些怪力亂神的現象大驚小怪。


    “鬼降的味道如何?”蕭憶情笑了笑,淡淡問。

    迦若抬頭看他,眼神裡有隱秘的笑意,搖搖頭:“不好。”

    在他抬頭的時候,蕭憶情心裡又是一驚——他看到了有一縷死灰色,漸漸地擴散上了白衣祭司的眉目。同阿靖臉上一模一樣的死灰色。

    聽雪樓主的目光閃電般的落在迦若的右手上——那只手、那只曾經用月魄將阿靖體內屍毒分流入自身的手,如今已經是黑的如同夜色。

    “說實話,屍毒發作了……我若不吃掉那鬼降暫時解毒,只怕撐不住。”迦若的語音有幾分衰弱,他站了起來,落下地來——落地的刹那,蕭憶情看到他的腳步果然有些虛浮。


    迦若臉色有些憔悴:“我要趕快回去,這毒除了明河沒人能解。”

    看著祭司衰弱的樣子,聽雪樓主的眼神深處,忽然有冷冷的光芒泛起。

    他的手在袖中不自覺的握緊了。

   

    迦若只是慢慢地走過來,臉色蒼白中透出奇異的灰。

    似乎有些難受,拜月教的祭司劇烈咳嗽著,用雙手按住胸口——在白衣上,他的兩隻手一黑一白,黑的如墨,白的又幾乎透明,有說不出的詭異。

    蕭憶情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走過來,眼底的神色瞬間萬變。

    迦若卻只是這樣緩緩走來:“我們可以回去了。”

    他走過蕭憶情身側。在他擦肩走過之後,蕭憶情默不作聲的轉身,和他一起走出去。

    “你剛才想殺我。”並肩走著,迦若忽然開口了,微笑著咳嗽,淡淡說了一句,“我們彼此不分伯仲,所以你的殺氣掩不住——你剛才想殺我。”

    蕭憶情沒有否認,似乎方才截殺鬼降讓他耗費了一些真力,他說話聲音也有些疲憊:“難道你不覺得這種時候是殺你的好時機麼?”

    迦若點頭,側頭看了看聽雪樓的主人,嘴角忽然有一絲笑意。

    “你的手從刀上鬆開,是在我說了那一句:‘這毒只有明河能解’之後——”白衣祭司緩緩道,咳嗽了幾聲,抬眼看著聽雪樓主,“你是不是想和我做一個交易?”


    蕭憶情停下腳步,看著他,眼神裡也有笑意:“和你說話,真是讓人很輕鬆。”

    聽雪樓主頓了頓,繼續道:“我不趁你之危——但是,你得想法子解了阿靖身上的毒,如何?”

    迦若的腳步也頓住,片刻不語。微微笑了起來,忽然眉目間有傲意:“不錯,如今你若出手、我必不敵——但是換了你、你會受人要脅麼?”

    蕭憶情一怔,雖頷首、然而眼神卻冷了下去。

    或許只能一戰。然後用迦若來向拜月教主交換解藥。

    ——然而,看著如今黑氣蔓延的速度,連大祭司都支持不了多久,如果按這種打算、這般折騰下來,不知道阿靖還能否撐到那個時候!

    一念及此,便是聽雪樓主心裡都有說不出的煩躁,感覺握刀的手心有些潮。

    他從來沒有想過阿靖會死——那樣的女子,怎麼會死呢?

     

   

    血魔死後,攜著血薇重現江湖時,那個緋衣幼女不過十三歲。

    那時候他還在雪谷老人門下學藝,然而已經聽說過她的傳聞。知道這個血魔的遺孤出現在江湖上、帶來了多少門派的圍攻和截殺,引起來多大的風浪。

    “舒血薇那傢伙,自己倒是圖了個了斷,卻留下這個女兒受江湖的苦。”

    某一天,在聽說了最近江湖傳聞時,這個長久隱居不問世事的老人也忍不住感慨著歎息,搖頭:“這個女娃子……在君山還能從三幫五派聯手圍殲中逃出來,不容易啊。”


    “師傅,要不要弟子替您出山一次、將故人之女接上山莊?”侍立在一旁,看到師傅臉上的憐惜,還是門下弟子的他長身請命——那時候他十五歲,夕影刀已經有了七成造詣,久居山中,他真也是感到有些寂寞。


    想了想,雪谷老人拂開雪白長須,卻是搖頭:“不必。生死由她——江湖兒女便是這般長大,若是活不下來那也是命。舒老魔頭若在世,也不會幫他女兒。”


    然而,說到這裡,雪谷老人頓了頓,卻是微微喟歎:“不過那女娃兒,死不了。”

    便是師傅一句話,他與她的相遇就因此推遲了七年。

    師傅說得果然沒有錯……一直到他學滿下山、接掌聽雪樓之時,他一直聽說江湖上種種關於她的傳聞。血魔的女兒,一直是處在江湖風口浪尖上的名字。


    七年來,應該是一個女子由垂髫幼女成長為窈窕少女的韶華時期,然而這個女子卻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的磨難困苦、生死血戰。血與火的洗禮,卻越發讓這個名字在江湖中散發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


    他知道她的全名叫做舒靖容,是在接任聽雪樓主後。

    從屬下呈上的江湖人物文牒裡看到這個名字,他的眼前,忽然就閃現出多年前冬日、師傅說到這個少女時候眼裡的那一抹讚賞。

    該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方當弱冠的聽雪樓主,在白樓上看著這個名字,微微咳嗽起來。

    血薇。血薇。舒靖容……在寂寥的白樓裡,面對著洛陽幾大幫會中錯綜複雜的微妙鬥爭,年輕的聽雪樓主看著外面的天空,眼前展現出的卻是淡淡的緋紅色。薔薇的顏色。


    那時候,敵友未分,他還不曾料到這個名字將會和自己終生並存。

    擊敗她的時候,他看見她眼裡的震驚——或許,江湖血戰前行到如今的她、還是第一次敗在別人手上吧?對她這樣的人而言,敗,又意味著什麼呢?如果她敗了寧可死、也不願屈身加入聽雪樓,他……或許寧可讓她走吧?那個比試前的契約,他還是寧可讓它作廢吧?


    那是懸崖上綻放的紅薔薇,如果折了驕傲的刺,那麼就會枯萎吧。

    “我舒靖容願意加入聽雪樓供樓主驅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然而,他猶自忐忑,緋衣女子卻是毫不遲疑的如約屈膝下跪,低首,說出了這句讓他一生都不忘的誓言。


    他苦笑著,咳嗽,然後問:“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發覺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殺死我或者別人比我強,你就會立刻背叛,是嗎?”

    “哈……那叫什麼背叛啊。”他看見那個緋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來,帶著微微的冷峭,“難道你會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談得上什麼背叛!而且,我只欣賞強者,只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麼我當然要離開你!”


    聽到這樣的話,他忽然就笑了起來——對,就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

    和他七年前遙想的相同,這個帶著血薇劍的女子,就應是這般孤高絕世,猶如懸崖上開放著的野薔薇。

    他想,他終於找到她了。

    此後的幾年裡,多少的殺戮征戰風一般的呼嘯而過……

    金戈鐵馬,並騎戰場剿滅各方不想稱臣的勢力,將霹靂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滅門;

    鐵腕平亂,鎮壓樓中醞釀已久的叛亂,手刃二樓主高夢飛,囚禁師妹池小苔;

    …………

    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江湖上眾口相傳的傳奇。人中龍鳳。

    每想起來,他都不禁苦笑——

    “我只欣賞強者,只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麼我當然要離開你”。

    ——那句話,出她之口,入他之耳,當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知曉。因此,也沒有人知道他心中一直有著怎樣的壓力。一開始接掌聽雪樓,是為了繼承父親的心願、是為了自己的霸圖和雄心……然而,後來又是攙入了如何複雜的原因。


    在出發進攻拜月教之時,他們統領聽雪樓已經三年。

    三年裡,有過多少驚險與生死,然而,他們的手始終握在一起,刀和劍始終指向同一個敵人。她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無論多艱險困苦的任務都一一完成,幾次重傷垂死,然而又一一掙扎著痊癒,生命力如同野薔薇般的旺盛。


    如雪谷師傅說的那樣——這個女娃兒不會死。她不會死。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認為,所以放心的將危險的、艱難的所有任務交給她去做,從來不考慮如果她萬一失手會如何——

    然而,如今,她卻是要死在滇南這片土地上?

    和他的母親一樣?

     

   

    “你此時要殺我,或許可以——”看著蕭憶情的猶豫,拜月教的大祭司卻仿佛洞察一切似的笑了起來,眼色冷冽,“但你殺我後若要回頭去救舒靖容,則萬萬來不及。我死了她也活不了,不信你試試——”


    聽雪樓主淡定的神色陡然一變,眼神淩厲起來,從來沒有人用這般嘲弄的口吻和他說話。

    取捨權衡,已經是在一念之間。

    “你要的是什麼?”蕭憶情轉頭,看著迦若,截口問,毫不遲疑。

    迦若的手按在胸口上,一黑一白,分外詭異。屍毒的蔓延此刻已經到了頸部,月已西沉,額環上寶石的光芒也弱了,迦若的眼神有些渙散起來,然而聽得他這樣的問話,卻是點頭,緩慢而清晰的,一字字回答:“休戰。”


    眼裡的寒芒陡然閃亮。聽雪樓主想也不想,冷笑:“不可能!”

    “不可能?就算看著冥兒死了,你也說不可能麼?”迦若也是冷笑起來,冷月下,夜風吹動他的白衣,一時間,他衰弱的似乎要隨風散去。然而,他的問話卻是冷銳的,直刺心底:“你是不是想步你父親當年的後塵?”


    父親的……父親的後塵?

    陡然間仿佛被人一擊擊中心底,蕭憶情冷銳的眼神忽然也是渙散開來。

    父親蕭逝水,當年為了自己的霸業,而讓叛教的母親心寒齒冷,為了成全他離家自投請罪、被沉於聖湖之中。然而那以後,父親又有過多少個能真正安睡的日子?


    今夜的記川之上,他剛剛對阿靖說過這一段不忍回首的往事。然而,只是一轉眼,同樣的選擇居然又擺在了他的面前?可笑……誰又是宿命的安排者。

    “有什麼比冥兒的命更重要?你有什麼放不下?”迦若看出了他眼中的遊移,繼續問,聲音雖然已經透出了衰弱,但是依然氣勢淩厲,“你不要告訴我說是仇恨!——選擇就擺在你面前,你應該不是這樣執迷的蠢人。”


    蕭憶情驀的抬頭,看著他,這個拜月教的大祭司、阿靖的同門師兄。

    仇恨……對,雖然說起來仇恨蒙蔽人的眼睛、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但是世上真正能看開、能放下的又有幾人?何況,母親的遺骸沉於湖底,那怨恨的靈魂尚自不得解脫。


    為人子者,難道,要讓他棄之而不顧麼?

    月已經西沉了,天色隱隱透亮。

    迦若的臉色已經非常憔悴,死灰色從皮膚下透出,彌漫了滿臉——然而奇怪的是、以額環為界,那詭異的死灰卻止步不前,半分也無法沿展上去。

    阿靖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吧?

    蕭憶情只覺滿手的冷汗,勉力震懾心神,然而心中的恐慌卻也是史無前例的鋪天蓋地而來,衝擊得讓他神思恍惚。

    該是做出選擇的時候——再遲了,恐怕便是永遠來不及了。

    “好,我將人馬撤回洛陽。”用力握著袖中刀,一句承諾從聽雪樓主嘴邊吐出,蕭憶情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奕奕閃亮,然而卻有複雜的痛苦在內,“但是——有條件。”


    “什…麼?”扶著額環上的月魄,迦若的聲音已經虛弱不可聞。

    “你需將我母親的遺骸奉還於我,讓我帶回洛陽與父親合葬——”蕭憶情咬著牙,一字一字道,“如若我母不得解脫,則我此次雖然退兵,來年也必捲土重來剷除拜月教!”


    迦若不知為何一震,抬頭看看他,忽然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遺骸?……聖湖裡、聖湖裡的白骨麼?”

    蕭憶情看著他,然而心裡也是一驚:迦若的眼睛已經看不出眼白,完全成了混沌一片的死灰色!

    拜月教大祭司聽到了他提出的條件,卻想也不想的點頭:“好……遺骸一定奉還。要我起什麼樣的誓?”

    答應的居然如此痛快。

    只怕,是以他的體力,再也無法繼續支持下去了吧?

    “不用誓約。”聽雪樓主卻淡淡回答,頓了頓,“阿靖心裡推崇的人,我相信他說過的話。”

    然而,話音一落,他不等迦若答話,卻驀的轉頭,盯著拜月教的大祭司,一字一字道:“但是,休戰,可以。你,我卻是一定要殺!”

    聽得那樣殺氣逼人的話,雖然衰弱、迦若死灰色的眼裡,陡然也有寒芒一閃而過。

    “我只欣賞強者,只追隨最強的人——”

    這個世上的最強者,只能有一個人吧?

   

    饕餮嗚咽的聲音讓弱水心煩意亂。

    她已經很慌亂、很驚怕了——在看到靖姑娘的臉一寸寸的被死灰色重新覆蓋的時候。她是法家中人,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如果屍毒蔓延過了印堂、沖入腦部的話,便是大羅神仙也返魂無術!


    燁火師妹還是沒有醒,無助的她抱著緋衣女子啜泣起來,那只饕餮在一邊拼命的舔著阿靖肩頭的傷,然而死灰色還是毫無阻礙的慢慢延伸上去。

    饕餮忽然不動了,弱水抬頭,看見有兩大滴晶瑩的淚水、從幻獸雪白的眼窩中滾落。

    “靖姑娘……哇。”再也忍不住,弱水哭了起來,因為無助和驚懼而全身顫抖。忽然覺得耳邊有氣流拂動,饕餮流著淚湊過頭來,第一次友好的舔了舔她的眼角,眼神裡也是哀傷和無奈。弱水看到幻獸人一樣的眼睛,陡然間抱著饕餮大哭。


    “朱兒。”慟哭中,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弱水神志散亂沒有反應過來,然而饕餮卻是一震,驀的將頭從弱水肩上轉開,欣喜若狂的躍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白衣的祭司,伸出無力的手按在它頭上,微笑:“我回來了。”

    饕餮怔了一下,看見主人伸過來的手,漆黑如墨般妖異。

    弱水的歡呼卻是遲緩了片刻再響起來的:“樓主!樓主你總算回來了!——靖姑娘、靖姑娘她不好了……”小女孩的聲音,又哭又笑的。

    然而,聽雪樓主卻是一言不發,疾步走過去從她懷中接過昏迷的緋衣女子,俯身深深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去放到了饕餮的背上。

    “快些帶她走。時間不多了。”蕭憶情看著阿靖臉上湧動的可怖黑氣,眼神中不自禁的流露出恐懼之意,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微的顫抖。

    迦若點點頭,低低道:“放心。”

    他坐上幻獸的脊背,衰弱無力的對蕭憶情笑了笑,抬手輕拍饕餮的額頭,輕聲吩咐:“朱兒,快些帶我和冥兒回月宮。”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22 15:11
拜月教之戰•深瀾沉恨篇(9)

  “迦若,迦若,外面是你麼?”

  黎明的月宮裡,靜謐無聲。這裡是靈鷲山的最高處,也是拜月教主的起居住所,在教主未召之前從來都沒有人敢進入——然而,聽得外面庭中傳來的聲音,假寐中的拜月教主陡然驚醒,脫口的驚呼聲劃破寂靜。

  沒有回答,只聽得兩聲短促的低喚,急切而無助。

  明河一下子擁衾坐起,在黑夜裡睜大了眼睛,睡意全無——是饕餮……是饕餮!

  最近迦若經常連夜出去,通宵不回,她無從得知他心中的想法。只是想著、在大軍壓境的時候拜月教只能指望他了,便不能多猜疑什麼。

  然而,昨夜是傳燈大會,教中散會的弟子已經通報了大會被聽雪樓的人打亂的消息,主持大會的右護法清輝至今未返,讓她聽了好生擔心。但是,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身為大祭司的迦若,卻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夜不知所蹤。

  靈鷲山上靜謐如同死境,然而她卻睡不著。

  不知為何,心裡隱隱有莫名的恐懼——雖然是五年前一齊聯手篡權、奪了拜月教教主和祭司的位置,共同支配這個南疆直到今天。然而身為教主的她,一直是不瞭解這個同伴的。

  總覺得,這個人的心裡有什麼隱藏得極深的東西,不曾讓任何人看見。

  他有他的想法,卻從來不和任何人說,包括身為教主的她。

  雖然作為教中的大祭司,但是迦若對於拜月教的事務從來看的很淡,幾乎從來不插手。如今,雖然在她的哀求下,他許下了決不讓聽雪樓毀滅拜月教的承諾,然而,她卻不知迦若準備用什麼樣的方法,來阻擋已經越過瀾滄江的兵馬。

  “迦若,怎麼回事?!”聽到庭外幻獸的低喚,來不及細想,明河胡亂扯了案頭一襲孔雀金的長袍裹住身子,便往外奔去。

  重重的帷幕垂在她面前,讓她看不見窗外的情形。明河胡亂的伸手撥開那些霧一樣的簾幕,心中莫名的感到慌亂無比,奔跑中,長袍下擺不時絆住她的腳。

  一層層的帷幕被拂開,外面的天光透進來,最後一層帷幕上,忽然映出了那個人的影子。

  明河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將腳步放緩,拂開最後一層帷幕迎了出去:“天不亮就來這兒,這教中也只有你敢——”

  話音未落,拜月教主剛剛淡定下來的臉色驟然一變:“迦若你怎麼了?!”

  她看到他的眼睛——可怕的混沌,彌漫了死灰色。齊眉的額環以下,本來蒼白清冷的臉頰變得黯淡無光,有奇異的死灰、活了一般的在皮膚下湧動。

  屍毒!而且是鬼降中最毒的血鬼降的毒!

  明河的臉陡然也是蒼白得毫無血色,她看著大祭司,連忙抬手扶住他的肩,一手迅速撫上他的眉心寶石,緊張的聲音都變了:“怎麼回事?你怎麼中了自己人的毒!——快快快……都要入腦了!月神保佑……你快進來。”

  “不……。”祭司一直半閉著眼睛,似乎衰弱到無法出聲,然而在拜月教主扶他進去的時候,卻忽然抬起手推開了她——那只手,已經漆黑如墨。

  看見這樣可怖的毒性,明河的手都有些顫慄,然而,耳邊卻忽然聽到迦若開口說話——

  “先……先救她。”

  她驀然抬頭,順著那個勉力站著的人的手、看向庭外——那裡,黯淡的晨曦中,幻獸前膝跪地停在門外石階上,背上馱著一位失去了知覺的緋衣女子。那女子的長髮拂在了地面上,袖間露出緋色的袖劍。

  頰上那一彎金粉勾的月牙兒陡然煥出冷冷的光,拜月教主的手忽然不再顫抖了。

  “她是誰?舒靖容?”她眼神冷冽,抬頭看著大祭司,一字一字的問,“是聽雪樓那邊的人,我為什麼要救?迦若你是不是要叛——”

  話音未落,她忽然說不出話來。

  迦若的手陡然探出,按住她的肩,搖搖欲墜的祭司似乎是把全身的力量都按在了她的肩上,手指用力的要握碎她的肩骨。他看著她,然而已經實在無力再說什麼,只是看著她,眼睛裡面一片死灰,緩緩搖頭。

  “你、你快進來,我給你解毒!”看到他的臉,明河再也無法按捺的脫口驚呼,幾乎是哀求著扶著他,“你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快進來——”

  然而白衣的祭司沒有動,依然沉默而執意的、站在門口,按著她的肩。他已經沒有力氣開口說話,然而眼神一直看著門外深度昏迷中的緋衣女子。

  明河的手,終於一分分顫抖起來,慢慢全身都顫抖得如風中的葉子。

  看著黑氣一分分彌漫上他的臉,拜月教主忽然間仿佛崩潰,掩住臉大呼:“好了!我救她!我救她!——求求你快點…快點進屋來。”

  饕餮一聲歡呼,直躍而起,背著昏迷的緋衣女子進入房間。

  “要‘先’救她……”仿佛是隱隱約約笑了一下,迦若的手忽然就是一松,精神氣仿佛忽然消散,人就無知覺的向著門中倒了下去。

  



  “我們都已經快要拔掉藍關上那個拜月教據點了,為什麼下令停止進攻?”青翠欲滴的鳳尾竹下,青衣人劍眉緊蹙著,毫不客氣的問坐在榻上微微咳嗽的聽雪樓主人,“是因為張真人和明鏡大師受了傷,怕這邊支持不住要我們返回麼?”

  “碧落。”輕輕拉了一下同僚,紅衣女子察覺到了樓主今日反常的沉默——本來,在各方人馬出擊就要初戰告捷的時候忽然下令勒馬撤退、就不是蕭樓主的作風。然而,又是什麼居然能掣肘他、做出這樣的退讓?

  蕭憶情看著眼前聽雪樓四位護法中的兩位,緩緩搖頭:“自然有我的緣故。”

  “什麼緣故?”碧落的脾氣一如當日在江湖遊俠時期,即使面對著聽雪樓主也絲毫不曾收斂,“雖說我們這邊張真人他們重傷,可是他們不也死了一個右護法麼?我們可絲毫沒有落了下風!我們付了多少代價、才能圍殲那些傢伙!”

  “我說要先按兵不動!”忽然間,聽雪樓主放下茶盞,驀的抬頭,眼神冷銳。即使是碧落,也心下一驚,紅塵拉著他,俯身行禮:“是,我們恭領樓主之命!”

  有風吹過竹林,蕭憶情靜了靜,忽然忍不住又咳嗽起來,淡淡吩咐手下:“把人馬都撤回來,圍駐在靈鷲山腳下——注意,也不要逼得太近了。”

  “無我命令,不得擅自攻擊拜月教——”聽雪樓主說了那一番話,眉間又不知是什麼樣的神色,只是看著遠空,加了一句,“如果…如果我有令,一下,則全力攻入月宮!那時候,遇人殺人,遇神殺神,靈鷲山上雞犬不留!”

  “是。”震驚于樓主想來淡漠的口吻裡陡然流露出的強烈殺氣,但是不再爭辯什麼,碧落紅塵兩位護法齊齊領命。

  蕭憶情低下頭,眉間的神色更為莫測,只是淡淡道:“你們下去罷。”

  “呵。樓主今天是怎麼了?怎麼竟然也會犯糊塗?”退下的時候,和紅塵並肩走著,轉過小徑的時候碧落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這樣一來,且不論拜月教散佈各處的勢力會脫出我們目前辛苦布下的包圍逃逸,如果他們集結起來反攻,而我們把人馬定駐在靈鷲山下,那不是成了現成一個靶子麼?”

  “這種道理,樓主心裡必然也該明白的。”紅衣的同僚行走在翠竹間,卻是沉吟著回答,“不過今天的樓主確實有一些奇怪……不明白他怎麼想的。將全部力量撤回到月宮附近,想必是為了防止那裡有甚麼變化——”

  說著,紅塵看著前方人馬來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喃喃道:“奇怪。”

  “什麼?”碧落背琴攜劍,在竹徑上頓住腳步轉頭問。

  紅塵定定回顧竹林那邊的軟榻。青翠欲滴的鳳尾竹下那一襲白衣如雪,在軟榻上慢慢闔上手中的茶盞。有竹葉蕭蕭而落,散在他的衣襟上,顯得說不出的孤寂。

  “靖姑娘呢?”喃喃的,紅塵自語了一句。

  碧落也是一怔,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方才對著樓主時、總感覺缺了什麼。

  兩個人面面相覷,心裡揣測著,卻都沒有說什麼話。

  “我們去把人馬從藍關那裡帶回來,駐靈鷲山下去吧。”許久,碧落率先轉身開路驀的淡淡來了一句,“如果靖姑娘有什麼不測,我怕這一次就不是拔除拜月教那麼簡單了——聖湖會變成血湖吧?”

  



  靈鷲山。月宮。月神殿。

  神殿前,那一片清冷的碧波上,千朵紅蓮綻開,在夕陽的光線下猶如火焰跳躍。然而蓮下的水卻是極度寒冷的,寒冷得仿佛來自幽冥——因為這裡彙集了天地至陰之氣。

  這個不足兩裡見方的山頂聖湖,是拜月教開教以來便設下的——那是教中所有術士靈力的來源,連大祭司都不例外。

  聖湖的力量來自於湖底沉積的無數死靈和怨魂,幾百年來,拜月教用術法殺人無數,而殺掉的那些靈魂卻被鎮壓在施了咒術的湖底,無法進入輪回也無法消滅,只能靜候著拜月教術士的差遣。白天化為紅蓮,到了月夜卻變為死靈。

  雖然是教中力量的源泉,但是湖中怨靈的力量,卻是同時也讓拜月教小心翼翼,生怕禁錮著的陰毒力量會失去控制而逃逸入陽世,所以在挖掘好聖湖的同時,開山教主也建造起了這座月神殿,用天心月輪來鎮壓住怨氣。

  “迦若你醒了?”神殿裡有天竺桫欏香的縈繞,昏沉的長明燈下,披著及地長袍的女子疲憊而驚喜的叫了起來,看著在神龕下供桌上睜開眼睛的男子。

  黑氣褪的很快,他的臉色亦然回復了平日的蒼白,只是眼中的神采依舊有些混沌。聽到教主的聲音,迦若的手抬起,抵住桌邊,似乎想站起來卻依舊力不從心,他開口說了一句什麼,卻發覺依然說不出清晰的話來——那個鬼降的毒,確實好生厲害。

  “你說什麼?”明河過來扶住他,慢慢起身,問。

  “她呢?”調息了一下,再度開口,終於說出了兩個字。

  然而,拜月教主本來帶著一絲驚喜的眼眸卻陡然冷凝,倔強的咬住咀唇,不回答,眼神冷厲起來。

  “冥兒呢?她好了麼?”看到明河不回答,迦若也是陡然的變色,急問。

  拜月教主沉默,忽然間抬頭,微微冷笑起來,眼色陰鬱而冷漠:“死了!她死了!那時候我都來不及救你了——幹嗎還要救她浪費時間?”

  剛剛站穩身子的白衣祭司驀然回頭,目光閃電般的落在她身上。

  “你再說一遍——冥兒怎麼了?”迦若的語氣,卻是極度平靜的,平靜得如同冰封雪塑,注視著明河的眼睛,一字一字的問。

  “她死了!我放著她不管,所以她死了!”執拗的回看著大祭司深藍色的瞳仁,拜月教主冷冷的回答,頰邊那一彎月牙兒閃著幽暗的光,“怎麼了——是不是你要因此殺了我?”

  她傲然仰起頭,眼裡卻隱約有淚光。

  迦若只是冷冷看著她,忽然間轉過頭去,自顧自的走開:“你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拜月教主怔住,看著大祭司沿著大理石的臺階走下聖殿、去往聖湖邊,她追了出來,追上去和他並肩走在廊道裡,眼睛裡卻有掩不住的喜悅的光:“你…你居然不生氣?我殺了她,你也不怪我?”

  “你玩什麼把戲……”然而,一路疾走著,迦若的眼裡卻有淡漠的光,頭也不轉的淡淡回答,“你明明已經把冥兒救回來了。”

  拜月教主一怔,頓住了腳步,抬頭看著他,驚詫無比:“你……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迦若笑了笑,繼續往前走,聲音因為毒性侵蝕依然有些衰弱,“冥兒死沒死,我心裡有感覺,你騙不了我——何況你答應我的事,何嘗翻悔過。”

  明河呆在廊道上,看著白衣祭司一路走過去,風從遠山上吹來,吹得廊道下的護花鈴一片亂響,迦若從廊中走過,黑髮和長衣一起在風中揚起:“真是莫名其妙啊你——她現在該在聖湖邊上等待月升、好把毒性徹底逼出體外吧?”

  明河張口結舌的站在那裡,半晌,才回過神來,攬起衣襟再度追上去和他並肩走,有些遲疑的問:“聽雪樓要滅我們,她是蕭憶情那邊的主將、死了不正好?”

  “你知道什麼。”迦若走著,看著聖湖中開放的紅蓮,眼神淡淡的,“冥兒活著才好——有她在月宮,蕭憶情就不敢攻上靈鷲山半步!”頓了頓,仿佛有什麼喟歎,白衣祭司搖搖頭:“——他這樣的人,能為冥兒忍讓到如此,已經算是難得。”

  拜月教主一震,恍然明白過來什麼似的,頷首,看著迦若,然而這一次眼神裡面也有絲絲的喜悅:“啊……原來那個靖姑娘對聽雪樓這樣重要……我不知道。”

  “你笑什麼?”迦若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她,問。

  明河神色卻是驀的明朗起來,抿嘴一笑,搖頭:“不笑什麼~~~”



  新月慢慢升起來,從林梢露出一線皎潔的光亮。

  聖湖邊的鳳尾竹筏上,那個緋衣女子在月下靜靜沉睡。

  白衣祭司的手覆蓋在阿靖肩頭的傷口上。那裡的死灰色依然觸目驚心,隱隱在皮下翻湧,然而卻被銀針細細密密的紮住了,無法蔓延一步。有殷紅的血灑落在緋衣女子的身上——那是明河刺破了手指,將自己的血滴在她的周身。

  阿靖眉間的死灰色已經暫時控制住了,然而體內的屍毒卻依然要到今夜的施術後才能拔除完畢。

  “開始吧。”終於有些沉不住氣,將托著緋衣女子的手放下,讓阿靖繼續靜靜的昏睡,白衣祭司抬起頭來,對著高臺上凝神觀測月冕的明河開口。

  “等一下。”神殿的祭壇上,拜月教主一襲華麗的長袍在月下奕奕閃亮,然而絕色女子眼神凝重的看著銀針在石面上投下的細細影子,注視著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移動,用心掐算著時間,“太陰星方位尚未到天宮,此時不可。”

  迦若沒有反駁——雖然他靈力驚人,但是在療毒這件事上,卻完全沒有法子和明河相比。

  明河的手,一直放在神龕上,凝定如水。

  那裡,神廟最高處,供奉著的是拜月教三寶之一的天心月輪——以傳說中的西昆侖美玉琢成,嵌著八寶纓絡,上面用金粉細細密密的寫滿了符咒。

  那是拜月教開山教主親筆寫下的咒語,用來壓制聖湖中那些可怖的怨靈。

  而這個天心月輪,也是聖湖的唯一控制水閘——一旦轉動,湖底的閘門就被打開,有禁錮死靈作用的湖水將泄入地底,而那些死靈便會失去控制而四散逃逸。

  ——這樣的結果,即使是拜月教的人都無法想像的。所以數百年來,從來沒有過。

  “你是最強的術士,所以血鬼降的毒對你來說尚自可解。但她卻是普通人——”看著尚自昏睡的緋衣女子,拜月教主眼色冷淡,“何況看來她中的毒比你深,若不是你將一半的毒性分流入你體內,她哪裡能撐到如今?”

  頓了頓,明河眼神更加冷漠犀利:“迦若,清輝護法呢?他和他的血鬼降怎麼了?”

  白衣祭司震了一下,一時無言。

  “是不是——被聽雪樓的人殺了?”拜月教主皺起了眉頭,咬著牙,“傳燈大會被擾亂,散回來的弟子和我說,蕭憶情和舒靖容聯手闖入,截擊了清輝。”

  “我去的時候清輝已經死了。”然而,說起同門的死訊,迦若卻是毫無介懷,淡淡道,“他的鬼降吃了他,我怕血鬼降噬主後成為大患,就和聽雪樓主合力除了它。”

  “你和聽雪樓主合力除了它?”明河怔了一下,唇角露出不知奇怪的笑意,正準備說什麼,忽然看著月冕、眼神就是一凝——

  “時辰到了,放手!”

  迦若眼神也是一斂,聲音未落,右手閃電般抬起,手腕連點,出手如電。分毫不差的拔下了阿靖肩頭的銀針,同時,左手便是斷然往前一推。

  輕輕一聲響,竹筏沿著湖岸上白石的滑道移動,翩然入水,向著萬朵紅蓮之間飄去。

  與此同時,高臺上,拜月教主的手微微用力,極其小心的、轉動了一下天心月輪。雖然只是極小極小的轉動,然而明河的眼神卻是凝重無比、仿佛生死一線。

  月升到了天宮的位置,那一刻月光投射在聖湖上,泛起森冷的銀光——就在這個刹那,湖中萬朵紅蓮忽然仿佛燃燒、在月下化為千萬縷輕煙,氤氳的滿繞湖面。

  那是在月下升騰的怨靈,被湖水禁錮。

  然而,正要回歸於那一片碧水的千萬怨靈,隨著天心月輪的微微一轉,仿佛敏銳的感覺到了湖水欲泄的趨勢,瞬間沸騰、掙扎著往空中躍去!

  明河整個人的力量都撲到了月輪上,雙手用力,死死將稍微轉動的月輪一點點扳回原處。

  ——只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卻仿佛讓她耗盡了所有力氣。

  然而,那些怨靈已經如願的被驚動,在湖面上瞬忽來回,陡然發覺了竹筏上沉睡的緋衣女子。空氣裡陡然有聽不見的嘶喊,那是死靈們看見了生魂的驚喜,呼嘯般的,那些怨靈迅速集結在竹筏附近。

  迦若的手攏在袖內。雖然站在岸邊,他也能感覺到湖面上湧動的是如何可怕的力量!

  看著那些死靈簇擁著、湮沒了冥兒的竹筏,白衣祭司的手不自禁的有些因為緊張而顫抖。

  “不用擔心,它們沒法子傷害她——我的血是它們的禁忌。”顯然是看出了迦若心中的緊張,轉動了月輪的明河伏在月冕上,微微喘息,“拜月教主是月神的純血之子——我畫下了穴咒,聖湖的怨靈們,是傷害不了她的。”

  果然,那些兇惡的怨靈雖然撲到了阿靖身側,卻無法逼近半步。

  沿著緋衣女子的周身,用鮮血畫了一個符號。

  然而,銀針一拔,阿靖肩頭的死灰色卻是毫無顧忌的蔓延開來,瘋狂滋長著。

  那些怨靈陡然又是興奮起來,低低嘶叫著,顯然知道了美食的到來——雲集著呼嘯而來、呼嘯而過,轉瞬間,那一縷活了一般的死灰,就被吞噬得乾乾淨淨!

  “毒這樣才算是拔完了……”拜月教主疲憊的看著風起雲湧的湖面,顯然也是為這樣強大的陰毒力量而震驚,喃喃歎息,“你的冥兒的命,算是徹底保住了。”  

  “多謝,明河。”祭司的聲音裡,也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月下的聖湖泛著神秘的銀光。湖邊神廟的側室中,插在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燒,映照著一頭銀白色的長髮。屋子正中,放著一隻青銅大鼎,鼎中水準如鏡。

  月至中天。月光通過屋頂一列小孔,忽然間就遊移著射落在水鏡之上!

  雪袍白髮的女子,俯身注視著水鏡,神色忽然變了。

  “冰陵,看見了什麼?”拜月教主一直不出聲的站在一邊,看著占星者祈禱,此時卻再也忍不住的脫口問了出來,臉色有些緊張,“月神給出了什麼樣的預示?”

  那個叫冰陵的女子緩緩直起身,轉過頭來。火把明滅之間,映出她的臉——蒼白的臉色裡,竟然隱隱泛出淡藍,一頭長髮如雪瀑般直垂腰際——或許,那就是一個常年居於聖殿,足不出戶不見陽光的結果?

  拜月教中占星女史冰陵。

  那是一個自幼以來,就將身心都奉獻給了月神的女子,侍奉月神左右,長年不離月神殿,獨自在聖湖邊上閉門研習天象,擁有驚人的預言能力。

  這一次聽雪樓大兵壓境,駐馬於靈鷲山下,拜月教前途莫測。即使一向沉的住氣的明河,也不得不借助她的力量、想預先看到拜月教的命運。

  雪衣白髮的女占星師,右手執著金杖,左手指向水鏡,指尖被刺破,有鮮血一滴滴落入水中,幻化出縷縷奇異的變化。

  仿佛什麼附身,占星術士看著水鏡中鮮血的漂浮變幻,臉色漸漸空靈,緩緩開口。然而飄出的卻是行吟般的歌唱,聲音和她平日大相徑庭:“天星與世間一一相應,透過水鏡看過去未來,得心了然。”

  臉上露出了敬慕的表情,知道占星師已經開始了預言,拜月教主默默舉手加額,退到一邊,靜靜聆聽著那仿佛天際回聲般縹緲的吟唱——

  “湖內的白骨,血脈的指引不曾湮滅。龍之怒,烈焰巡於世間,二十年的隱忍後,血與火將掩蓋明月……時來運轉,三族會聚。然而冥星照命,凡與其軌道交錯者、必當隕落!”

  拜月教主聽到“隕落”二字,臉色不自禁的蒼白,打斷了長長的歌吟,顫聲問:“誰要隕落?冥星照命?是誰?——”

  “回答拜月教主問題的冰陵,讓我來告訴你真正的含義吧。”冰陵垂目而立,聲音依然猶如夢囈,神殿裡沒有風,然而她銀白色的長髮卻無風自動,手指輕點水鏡,曼聲歌吟,“那朵薔薇,握著命運的紡錘,宿命如縷不絕。沉沙穀裡隕落的星辰,不再複返。培育出的紅蓮火焰啊,燒盡了三界所有的邪惡,卻滅不了湖中的靈魂。”

  “薔薇……薔薇。”明河的手漸漸發抖,握緊長袍的下擺,“血薇?”

  拜月教主驀然抬起頭來,目光閃電般的落在占星師身上:“你說,那個聽雪樓來的女子,會讓迦若死麼?是不是?那是宿命?那就是宿命?冰陵,能說清楚一些麼——”

  虛幻的語言,猶如風一般飄散在空中,冰陵的長髮飛揚,右手的金杖指向天心明月:“我所知的也只是這些……手心掌握著‘月座’、‘天星’的我,說了我所看到的。但是,不可知的尚自存在——就算手心掌握了星辰的軌道,也無法預知全部的宿命啊。月光是否還能照耀這一片土地?血與火是否必將湮沒明月?”

  頓了頓,長時間的靜默,仿佛冰陵自己也被自己那兩個問題問倒。許久許久,懸在水鏡上蒼白纖細的手上,鮮血不停地滴下,散入水鏡,水鏡已經變得血紅奪目。

  “——或許,軌道可以錯開。”

  最後,冰陵吐出的話卻是如此,手仿佛忽然無力,重重按入鼎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拜月教主再度舉手加額,向月神像跪拜,退了下去,然而臉色蒼白如死。



  “迦若。”燭樹如火,映的白石砌成的房間一片憧憧,錦緞的繡鞋踏入,穿過重重的帷幕,走到內室,急急道,“冰陵今天警告我:天象顯示,冥星沖月——這個女子不祥。”

  孔雀金的袍子上織著西番蓮繁複的花紋,映著燭火,發出幽幽暗彩。

  拜月教主走入內室,秀眉微蹙:“已經兩天了,她還沒醒?”

  “噓。”白衣的祭司抬起手指,阻止了教主下面的話,他站起來,轉身走出內室。轉過了屏風,迦若才低眉微微冷笑:“青冥不祥——這種話,我師傅早十年就跟我說過。何必等到今日冰陵來預言。”

  “可她說,這個女子會讓你送命!”明河的聲音卻是冷銳而急切,“冰陵是占星女史,能透視過去未來——她做出的預言還從來沒有不準確過!”

  “可她看不到我的宿命。”然而大祭司毫不猶豫地阻斷了教主的話,負手冷冷看向窗外南疆的天空,“——她看到的只是冥兒的宿命。你也該知道,先代教主華蓮死後,誰都沒有力量看到我的宿命。”

  拜月教主抬起了頭,眼神裡有舒了一口氣的表情:“那麼說來……你不會死,是不是?”

  “呵。”迦若只是低頭笑笑,搖搖頭,“死活有那麼重要麼?不過是一場醉闌更醒——但記住,我答應過你了,一定會守住拜月教,你可放心。”

  “但你沒答應我你不會死。”明河咬著牙,眼裡卻漸漸有淚光,“如果你死了、甚麼都是空的!你答應我!”

  白衣祭司低頭,看了看她,唇角有一絲莫測的苦笑。

  她救過自己的命——七年前,在那岩山寨裡,如果不是當時和華蓮教主一起的這個少女救了自己,恐怕他如今已經神形俱滅。再後來,她為了他,甚至不惜反抗背叛了自己的母親……這些年來,南疆的天空下,他們兩個是相依為命才到今天的吧?

  “我真希望我能夠答應你。”忽然間,迦若轉頭微笑,歎息般的低聲說了一句。

  



  喧鬧的街上,一個藍衫少女走入一家藥鋪,將銀子拍在櫃檯上,揚聲便喚:“夥計,夥計,有沒有雪蓮?兩朵,要莖葉俱全的。還要朱砂、冰片各一斤,快點!”

  櫃檯後的活計連忙過來招呼客人,看著銀子,臉上笑著,然而卻有一些為難:“姑娘,朱砂冰片倒是都好說,但是莖葉俱全的雪蓮,小店可是沒有啊……”

  “啊,也沒有?”藍衫少女明朗的眸子裡有些黯淡,跺腳歎息,“都問了好幾家了。”

  夥計忙忙的跑到藥櫃前,搬來凳子攀上去打開抽屜取冰片,聽得後面的客人歎息,也是搖頭:“姑娘,雪蓮這種東西,我們大理這邊可是少見,何況還要莖葉俱全——姑娘要這等名貴藥材配什麼藥呀?”

  “唉,你不知道,九轉流珠丹非要雪蓮才行!”藍衫少女脫口而出,再次頓了一下腳,“結果哪兒都買不到——師傅的傷可耽誤不得啊……”

  “姑娘去前頭的同仁堂裡看看?那家藥鋪是鎮南王側妃的弟弟開的,是家大藥店,據說只要出的起價錢,連新鮮紫河車都能買到哪。”夥計包好了朱砂冰片,看了看戳子,稱過了交給藍衫少女,“一共三兩八錢銀子。”

  “啊,那藥店還賣紫河車?”藍衫少女顯然是吃了一驚,一邊付錢一邊猶自喃喃,“邪得很呢……官府也不管管。”

  “哪裡還管,是鎮南王的小舅子啊。”夥計收了錢,把藥遞給主顧,壓低了聲音傳播小道,“而且據說側妃如此得寵,是憑了妖術攏住了王爺的心——聽說呀,側妃入了拜月教!拜月教的大祭司是天神,滇南這一代,誰敢有半分不敬呀?”

  拜月教。聽得那一句話,藍衫少女的臉色微微一變。

  然而,她未曾料到,在她臉色一變的時候,聽得她方才的話,門外暗自隨她而來的一位青衣人也臉色一變。他方才在附近辦了事情出來,遇見這位藍衣女子,便是留上了心。

  “九轉流珠丹?”劍眉星目的年輕人沉吟著,看著這個一上街他就留意上了的藍衣少女,緩緩低語:“龍虎山張真人?——真的是聽雪樓?”



  藍衫少女果然便是張真人的大弟子弱水,因為前幾日師傅在鬥法中傷在迦若祭司手裡,師妹燁火又同樣重傷,這幾天買藥服侍,忙的她腳不點地。

  拿了包好的朱砂冰片,她想了想,又要了一些上好的黨參和當歸,覺得不服氣,又抱著僥倖的心理、問夥計有無成形一些的何首烏——果然還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的確是家小藥店,這些東西,看來還是只有同仁堂才有。她歎息著想。但是……那地方和拜月教有糾葛,沒有和師傅樓主他們說過就過去,是不是有些莽撞?

  歎了口氣,弱水拿起抓好的藥回身走出去,一邊納納的想著。然而剛剛邁出店門,忽然聽到了前面傳來喧囂聲,和著人群的跑動和竹梆子的空空聲:“走水了,走水了!”

  “呀!”弱水不自禁的脫口叫了起來,看著前面街角冒出黑煙的所在——是不是、是不是同仁堂起火了?這可不好……萬一真的失了火,雪蓮可去那裡著落?

  一著急,她再也顧不上拜月教不拜月教,拔足便往街角跑了過去、逆著那些奔逃的人流。

  “哪裡、哪裡失火了?”前面的人漸漸稀少,弱水在一家茶館前立足了腳,發覺有些不對,火勢似乎是從遠處蔓延過來的——她揪住旁邊一個從茶館裡匆匆跑出的人問。

  “鎮南…鎮南王府啊!……好大的火勢,都往這條街蔓過來了!”那個人忙著跑開,不耐煩地想推開這個囉嗦的女子,然而驚異的發現這個纖弱的女子似乎有意外強大的腕力,無論他怎麼推,就是一動不動。

  “這火不對頭。”順著黑煙的方向,弱水望見了遠處隱隱蔓延過來的火光,臉色忽然有些異樣——這火上面,有看不見的黑氣籠罩。這不是一般的火。

  沒有風,但是火勢卻蔓延的很快,一路順著這條街燒了過來,煙氣逼得人說不出話來。街上滿是逃出來的百姓,拖家帶口的亂成一團,哭叫連天。

  “姑娘!咳咳,姑娘!求你放手好不好?”怔怔看著那火光半天,弱水耳邊才聽見那個茶客的哀求,已經被熏得連聲咳嗽,她連忙放開手,陪笑。然而不等她道歉,那個茶客一得了空,立馬飛一樣的逃了。

  “哎,這火分明有邪氣——要是燁火在就看得出哪派搗鬼。”歎了口氣,看不得滿街的流離,又看著火勢要蔓延到前面那家同仁堂,弱水轉身便是跑進了空無一人茶館裡,拿過一個杯子沏了一盞普洱茶。

  端著茶盞默默念了幾遍咒,手指點入茶水中,對著充滿煙火氣的天空連連輕彈。撲簌簌一聲輕響,半空中忽然平白下起一場雨來。

  “哎呀!”滿街奔逃的人都頓住了腳步,仰頭看著萬里晴空,驚喜莫名。看著那些人的臉,弱水也不自禁的高興起來,憑著窗看著,一口喝了盞中的茶,準備含在嘴裡噴出去,化出更大的雨。

  “好高明的玉清化雨術。”陡然間,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說話。弱水嚇得一個激靈,茶水嗆住了喉頭,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咳嗽的時候她轉過身,警覺地看著背後出言的人。

  那是一個青衣束髮的年輕男子,眉目清朗,正在茶館的中間位置上閒暇的喝著茶,頭也不抬地緩緩道:“姑娘可是龍虎山張真人門下弟子?”

  弱水有些震驚的看著這個人——方才進來的時候,她分明看過了、這個茶館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後來她一直在門邊憑窗施展法術,根本不可能有人再進來。

  ——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坐在那裡,然而她看不見。

  藍衫少女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閣下是何方仙友?”脫口的詢問過後,弱水發覺自己大約又犯了一個錯誤——有邪氣——雖然只是絲絲縷縷——不自禁的從這個青衣男子的眉目間流露出來。

  然而,青衣男子沒有回答她的話,卻只是看著窗外下雨的晴空,微微冷笑:“姑娘的玉清化雨術雖然不錯,可惜卻用錯了地方——”

  弱水一驚回首,看向窗外,只見街上行人匆匆,慌亂恐懼反而更加猛烈起來。奇怪的是,不過是一窗之隔,雖然外面如此忙亂,然而喧囂之聲卻一絲一毫都沒有傳到茶館裡!

  弱水心裡再度緊張——眼前這個人,居然已經在她不知不覺之中,在這個茶館四周布下了結界,隔絕開了外界和這個空間的任何聯繫。

  她撲到窗邊,冒著濃煙探頭急急看出去,不由自主驚呼了一聲——雨還在下著,但是那些雨落到了火上,火勢不但沒有變小,反而如同有油潑入、轟然大盛!

  “對付幽冥真火,玉清化雨根本不管用。”背後的青衣男子揚眉,有些傲氣的微笑了一下,“小姑娘,你道基雖然不錯,可道行還淺著呢。”

  “那麼你快把這火弄滅啊!燒了那麼多房子,都快要燒到同仁堂了!”看著對方氣定神閑的樣子,弱水氣不過,大嚷,“你是學道的,怎麼可以見死不救!”

  “火是我放的,我為什麼要救?”陡然間,放下茶盞,青衣人淡淡冷笑。

  “你——你是誰?!”再也忍不住,弱水瞬的轉身死死盯著他問,手指用力抓住了窗框,因為緊張,手心都冒出了微微的冷汗。這個人,好奇怪的靈力,亦正亦邪,讓人無從判斷。

  “你不是要找雪蓮麼?我這裡有——”青衣人只是莫測的笑,從懷裡拿出一個碧玉的匣子,打開,露出裡面晶瑩剔透的雪蓮花來,“我正要去見蕭憶情,我們正好可以一起去。”

  “你、你究竟是誰?”不料對方竟然連自己在找雪蓮的事情都瞭若指掌,弱水更加的驚懼。忽然間,手指合併、迅速往前一劃,想要破除他設下的無形的“界”,逃出茶館外。

  然而,藍衣少女的手還未觸及無形的屏障,憑空裡仿佛有看不見的大力湧來,推得她身子一直往後跌去。弱水脫口“呀”了一聲,勉力想定住腳,然而連連飛退中,突然間身子卻止住了去勢。

  “我叫孤光。”抬手攬住被震退的少女,青衣人淡淡說著,眉間邪氣一閃而逝。

  弱水的眼睛陡然一閃,再度脫口驚呼:“孤光!孤光清輝,你是拜月教的——”

  “拜月教的左護法。”青衣人接了下去,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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