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 作者 : 劉慈欣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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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apige 2012-7-5 02:24:54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 474573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51
  30.兩個質子

     審問者:現在開始今天的調查。希望你能像上次一樣配合。

     葉文潔:我知道的你們都知道了,有許多事情反而需要你來告訴我。

     審問者:不是這樣,我們首先想知道的是,在三體世界發往地球的資訊中,降臨派所截留的那部分內容是什麼?

     葉文潔:不知道,他們的組織很嚴密,我只知道他們截留了資訊。

     審問者:我們換個話題:在與三體世界的通訊被降臨派壟斷之後,你是否建立了第三紅岸基地?

     葉文潔:有這個計畫,但只完成了接收部分,然後建設停止,設備和基地也都拆除了。

     審問者:為什麼?

     葉文潔:因為半人馬座三星方向已沒有任何資訊傳來,在所有頻段上都沒有。我想你們已經證實了這個。

     審問者:是的,這就是說,至少在四年前,三體世界已經停止了與地球的聯繫,這也就使得那批被降臨派截留的資訊更加重要。

     葉文潔:是的,在這方面我真沒什麼可說的了。

     審問者:(停頓幾秒鐘)那我們找一個可談的話題吧:麥克•伊文斯欺騙了你,是嗎?

     葉文治:可以這麼說。他從來沒有向我袒露過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真實想法,只是表達了自己對地球其他物種的使命感。我沒有想到由這種使命產生的對人類的憎恨已發展到這種極端的程度,以至於他把毀滅人類文明作為自己的最終理想。

     審問者:看看地球三體組織現在的局面:降臨派要借助外星力量毀滅人類,拯救派把外星文明當神來崇拜,倖存派的理想是以出賣同胞來苟且偷生,所有這些都與你借助外星文明改造人類的理想不一致。

     葉文潔:我點燃了火,卻控制不了它。

     審問者:你有在三體組織內部消滅降臨派的計畫,並開始對降臨派採取行動。但“審判日”號是降臨派的核心基地和指揮中心,伊文斯等降臨派的核心人物常駐其上,你們為什麼不首先攻擊這艘巨輪呢?拯救派的武裝力量大部分忠於你,是有能力擊沉甚至佔領它的。

     葉文潔:為了被截留的主的資訊。那些資訊都存貯在第二紅岸基地,也就是“審判日”號的某台電腦上,如果攻擊那艘船,降臨派就會在他們認為危急的時刻刪除所有資訊,那些資訊太重要了,我們不能失去它。對於拯救派而言,資訊的丟失如  同基督教丟失了聖經、伊斯蘭教丟失了古蘭經。我  想,你們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降臨派把主的資訊  當“人質”,這就是“審判日”號現在仍然存在的  原因。

     審問者:這方面,你對我們有什麼建議嗎?

     葉文治:沒有。

     審問者:你把三體世界也稱為主,是否意味著  你對三體世界也產生了像拯救派那樣的宗教感情,  或者,你已經皈依了三體教?

     葉文潔:沒有,只是習慣而已……我不想再談  這個問題了。

     審問者:那我們回到被截留的資訊上來吧。也  許你真的不知道其詳細內容,但某些方面,某些大  概的東西,總有所聞吧?

     葉文潔:可能只是些謠傳。

     審問者:比如?

     葉文潔:…

     審問者:三體世界是否向降臨派傳授了某些高於人類現有科技水準的技術?

     葉文潔:不太可能,因為那些技術很可能會落到你們手裡。

     審問者: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迄今為止,三體世界發送到地球的只有電波嗎?

     葉文潔:幾乎是的。

     審問者:幾乎?

     葉文治:現在這一輪三體文明,宇宙航行速度達到光速的十分之一,這個技術飛躍發生在幾十個地球年前,這之前他們的宇航速度一直徘徊在光速的幾千分之一,他們向地球發射的小型探測器,現在還沒走完半人馬座與太陽系之間的距離的百分之

     審問者:這裡有一個問題:已經出發的三體艦隊如果以十分之一光速航行,四十年後就應該到達太陽系,但為什麼你們說需要四百年呢?

     葉文潔:確實如此。由大型太空船組成的三體星際艦隊品質巨大,加速十分緩慢,十分之一光速只是它們能夠達到的最高速度,在這個速度上只能巡航很短的時間,就要開始減速。另外,三體飛船推進的動力是正反物質的湮滅,飛船前方有一個巨大的磁力場,形成一個漏斗形的磁罩,用於收集太空中的反物質粒子,這種收集過程十分緩慢,經過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得到供飛船進行一段時間加速的反物質數量,因此艦隊的加速是間斷進行的,很長時間的收集後才能進行一次。所以,三體艦隊到達太陽系所需的時間是小型探測器的十倍。

     審問者:那你剛才說的“幾乎”是什麼意思?

     葉文潔:關於宇宙航行的速度,我們是在一個限定範圍內討論的,離開了這個範圍,即使是落後的人類,也已經能將一些物質實體加速到接近光速了。

     審問者(稍頓):你所指的限定範圍,是不是指宏觀範圍?在微觀上,人類已經可以使用高能加速器,將微觀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微觀粒子就是你說的那些物質實體吧?

     葉文潔:您很聰明。

     審問者(指指耳機):我背後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專家。

     葉文活:是的,是微觀粒子。六年前,在遙遠的半人馬座星系,三體世界曾將兩個氫原子核加速到接近光速,並向太陽系發射,這兩個氫核,也就是質子,在兩年前到達了太陽系,然後到達了地球。

     審問者:兩個質子?他們只送來了兩個質子?這幾乎等於什麼都沒送來嘛。

     葉文潔(笑):您也說“幾乎” 了。三體世界只有這個能力,只能使質子這麼大小的東西接近光速,所以在四光年的距離上,他們只能送來兩個質子。

     審問者:在宏觀世界,兩個質子就等於什麼都沒有——即使是一個細菌的一根毛發,也包含著幾十億個質子。這有什麼意義?

     葉文治:它是一把鎖。

     審問者:鎖?鎖什麼?

     葉文潔:鎖死人類的科學,在三體艦隊到達前的四個半世紀,因為這兩個質子的存在,人類的科學將不可能有任何重大進展。據傳伊文斯說過這樣的話:兩個質子到達地球之日,就是人類科學死亡之時。

     審問者:這未免太離奇了吧,怎麼做到呢?

     葉文潔: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三體文明眼中,我們可能連野蠻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堆蟲子。

     汪淼和了儀走出作戰中心時已近午夜,他們剛剛監聽了上面的對話。

     “你相信葉文潔說的嗎?”汪淼問。

     “你呢,信嗎?”

     “最近有些事情確實太不可思議了,但,用兩個質子鎖死全人類的科學?這也……”

     “首先注意一點:三體文明從半人馬座三星向地球發射了兩個質子,竟都到達了地球!從四光年外?這也瞄得太准了,漫長的途中有數不清的干擾,星際塵埃什麼的,太陽系和地球都在運動中,這比從冥王星上開槍擊中這裡的一隻蚊子都準確,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射手O”

     聽到“射手”一詞,汪淼的心不由緊了一下。“這說明什麼?”

     “不知道。在你的印象中,質子、中子和電於這樣的微觀粒子,是個什麼樣子?”

     “幾乎是一個點,當然這個點是有結構的。”

     “很幸運,我印象中的圖像比你要真實些。”丁儀說著,把手中抽盡的煙蒂扔向遠處,  “看那 什麼?”他指著落到地上的煙蒂問。

     “香煙過濾嘴。”

     “很好,從這個距離看那個小東西,是什麼e?”

     “差不多也就是一個點。”

     “對。”了儀走過去把過濾嘴拾起來,在汪淼眼皮底下將它撕開,露出裡面已由白變黃的海綿絲,汪淼聞到了一股焦油味。丁儀接著說,  “你看,就這麼個小玩意兒,它的吸附面積如果展開來,有一間客廳那麼大。”他說著一揚手又將過濾嘴扔掉,“拍煙斗嗎?”

     “我什麼煙都不抽了。”

     “煙斗使用另一種更高級的過濾芯,三塊錢一個,直徑與香煙過濾嘴差不多,但比它長些,是一個裝著活性炭的小紙筒,把裡面的活性炭倒出來,也就是一小撮像老鼠屎似的黑炭粒,但它們內部微孔構成的吸附面積,展開來有一個網球場這麼大,這就是活性炭具有超強吸附性的原因。”

     “你想說什麼?”汪淼很注意地聽著。

     “過濾嘴中的海綿或活性炭是三維體,它們的吸附面則是二維的,由此可見,一個微小的高維結構可以存貯何等巨量的低維結構。但在宏觀世界,高維空間對低維空間的容納也就到此為止  了,因為上帝很吝嗇,在創世大爆炸中只給了宏觀宇宙三個維度。但這不等於更高的維度不存在,有多達八個維度被禁煙在微觀中,加上宏觀  的三維,在基本粒子中,存在著十一維的空  間。”

     “那又如何?”

     “我只想說明以下的事實:在宇宙間,一個  技術文明等級的重要標誌,是它能夠控制和使用  的微觀維度。對於基本粒子的一線使用,從我們  那些長毛裸體的祖先在山洞中生起篝火時就開始  了,對化學反應的控制,就是在一維層次上操控  微觀粒子。當然,這種控制也是從低級到高級,  從篝火到後來的蒸汽機,再到後來的發電機;現在,人類對微觀粒子一維控制的水準已達到了頂峰,有了電腦,也有了你們的納米材料。但這一切,都局限於對微觀維度的一維控制,在宇宙間一個更高級的文明看來,篝火和電腦、納米材料等等是沒有本質區別的,同屬於一個層次,這也是他們仍將人類看成蟲子的原因——遺憾的是,他們是對的。”

     “你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些,這一切與那兩個質子有什麼關係?說到底,到達地球的這兩個質子能做什麼呢?正如剛才那人所說,細菌的一根汗毛中,都可能包含著幾十億個質子,這兩個質子就是在我的指尖上百分之百變成能量,我最多也只能感到像被針紮了一下。”

     “感覺不到的,它們就是在細菌的手指尖上全部轉化成能量,那個細菌也未必能感到什麼。”

     “那你剛才想說什麼?”

     “沒想說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一個蟲子能知道什麼?”

     “可你是個蟲子中的物理學家,知道的總比我多,對這事,你至少沒像我這樣茫然。就算我求你了,要不今晚我睡不好覺的。”

     “我要是說得多了,你怕是更睡不好。算了,操這份心有什麼用?我們應該學習魏成和大史他們的達觀,幹好自己的事兒就行了。走,我們去喝點兒,然後回去睡個蟲子的好覺吧。”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52
31.古箏行動

     “沒關係,我已經沒有放射性了。”史強對  坐在旁邊的汪淼說,“這兩天,我讓人家像洗面  口袋似的翻出來洗了個遍。這次會議本來沒安排  你參加,是我堅決要求請你來的,嘿.我保准咱  哥倆這次准能出風頭的。”

     史強說著,從會議桌上的煙灰缸中揀出一隻  雪茄屁股,點上後抽一口,點點頭,心曠神仙地  把煙徐徐吐到對面與會者的面前,其中就有這支  雪茄的原主人斯坦頓,一名美國海軍陸戰隊上  校,他向大史投去鄙夷的目光。

     這次與會的有更多的外國軍人,而且都穿上  了軍裝。在人類歷史上,全世界的武裝力量第一  次面對共同的敵人。

     常偉恩將軍說:“同志們,這次與會的所有人,對目前形勢都有了基本的瞭解,用大史的話說,資訊對等了。人類與外星侵略者的戰爭已經開始,雖然在四個半世紀後,我們的子孫才會真正面對來自異星的三體人侵者,我們現在與之作戰的仍是人類;但從本質上講,這些人類的背叛者也可以看成來自地球文明之外的敵人,我們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敵人。下一步的作戰目標十分明確,就是要奪取‘審判日’號上被截留的三體資訊,這些資訊,可能對人類文明的存亡具有重要意義。

     “我們還沒有驚動‘審判日’號,這艘巨輪目前仍以合法的身份行駛在大西洋上,它已向巴拿馬運河管理局提出申請,將於四天后通過運河。這是我們採取行動的一次絕好的機會,隨著形勢的發展,很可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現在,全球的各個作戰中心都在制定行動方案,這些方案將由總部在十小時之內選擇並確定一個。我們這次會議的任務,就是討論行動方案,最後確定一至三個最可行的上報總部。各位,時間很緊,我們必須以最高效率工作。”

     “請注意,所有方案都要確保一點:保證  ‘審判日’號上三體資訊的安全並奪取得它。  ‘審判日’號是由油輪改裝的,船體上層和內部都增加了複雜的結構,據說即使是船員,在進人不常去的區域時也要憑藉地圖認路,我們對其結構的瞭解就更少了。目前,我們甚至不知道‘審判日’號電腦中心的確切位置,也不知道被截留的三體資訊是否存貯於電腦中心的伺服器上、有幾個備份。我們要達到目標的唯一途徑,就是全面佔領和控制‘審判日’號,這中間最困難的,就是在攻擊行動中避免敵人刪除三體資訊。刪除這些資訊極其容易,敵人在緊急時刻不太可能進行常規刪除,因為以目前的技術很容易恢復,但只需對伺服器硬碟或其他存貯裝置打上一梭子,一切就都完了,這前後在十秒鐘內就能完成。而我們,必須在行動被覺察前十秒之內,使存貯裝置附近的敵人失去行動能力。由於存貯裝置的位置不明,備份數量也不清楚,所以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在被目標覺察之前,消滅‘審判日’號上的全部敵人,同時又不能對其內部的其他設施,特別是電腦設備造成重大損壞。因此,這次任務十分困難,有人甚至認為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名日本自衛隊軍官說:“我們認為,唯一可能成功的行動,是借助於我方潛伏在‘審判日’號內部,並對三體資訊的存貯位置熟悉的偵察人員,在行動前控制或轉移存貯設備。”

     有人問:“對‘審判日’號的監視和偵察一直是由北約軍事情報機構和CIA負責的,有這樣的潛伏者嗎?”

     “沒有。”北約協調員說。

     “那我們後面剩下的,就是扯淡了。”大史插上一句,立刻遭到很多人的白眼。

     斯坦頓上校說:“消滅一個封閉結構內部的人員,同時對其中的其他設施又不造成損壞,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球狀閃電武器。”

     丁儀搖搖頭:“不行,這種武器已廣為人知,我們不知道船體是否裝備了遮罩球狀閃電的磁場牆;即使沒有,球狀閃電雖然可以保證消滅船內的所有人員,但也不能保證同時性;而且,球狀閃電進入船體內部後,可能還要在空中遊蕩一段時間才會釋放能量,這段時間短則十幾秒鐘,長就有可能達到一分鐘甚至更多,他們完全有時間察覺到襲擊並採取毀滅資訊的行動。”

     斯坦頓上校說:‘那麼中子彈呢?”

     “上校,您應該知道那也是不行的!”一名俄羅斯軍官說,“中子輻射不能瞬間致死,中子彈攻擊後,船裡敵人剩下的時間夠開一次我們這樣的會了。”

     “另一個方案就是神經毒氣,但由於其在船內的釋放和擴散有一個過程,也不可能達到將軍所說的目標。”一名北約軍官說。

     “剩下的選擇就是震盪炸彈和次聲波了。”斯坦頓上校說,人們都期待著他的下文,但他卻沒有接著說出什麼來。

     大史說:“震盪炸彈是我們警方用的玩意兒兒,確實可以一下子把建築物裡的人震昏,但目前好像只對一兩個房間有用。你們有能一次震昏一p麼大個JL的嗎?”

     斯坦頓搖搖頭,“沒有,即使有,那樣大的爆炸物也不可能不破壞船內的設施。”

     ‘次聲波武器呢?”有人問。

     “還在實驗階段,無法用於實戰。特別是那船十分巨大,以現在試驗中的次聲波武器的功率,如果對整個‘審判日’號同時攻擊,最多也就是讓裡面的  暈噁心而已。”

     “哈,”大史  抽得只剩下一粒花生大小的雪茄頭說,“我說過剩下的就是扯淡了吧,都扯這麼長了,大家記住首長的話:時間緊迫!”他壞笑著轉向譯員,一名一臉不自在的漂亮女中尉,“  回吧同志,意思到了就行。”

     但斯坦頓居然似乎聽懂了,他用剛剛抽出的一根雪茄指著史強說:“這個員警有什麼資格這麼對我們講話?”

     “你的資格呢?”大史反問。

     “斯坦頓上校是資深的特種作戰專家,他幾乎參加過越戰以來所有的重大軍事行動。”一名北約軍官說。

     “那告訴你我的資格:二十多年前,我所在的偵察排,穿插到越軍縱深幾十公里,佔領了那裡的一座嚴密設防的水電站,阻止了越南人炸壩阻斷我軍進攻道路的計畫。這就是我的資格:我戰勝過打敗了你們的敵人。”

     “夠了大史!”世偉恩拍拍桌子說,“不要扯遠了,你可以說出自己的方案。”

     “我看沒必要在這個員警身上浪費時間。”斯坦頓上校輕蔑地說,同時開始點雪茄。

     沒等譯員翻譯,大史就跳起來說:“泡立死(police),我兩次聽出這個詞了,咋的,看不起員警?要說甩一堆炸彈把那大船炸成碎末,那你們軍人行;但要是從裡面完好地取出什麼東西,別看你肩上扛著幾顆星,還不如小偷兒。這種事兒,要出邪招,絕對的邪招!這個,你們遠比不上罪犯,他們是出邪招的大師!知道那招兒能邪到什麼程度?我辦過一個盜竊案,罪犯能把行駛中的列車中間的一節車廂偷了,前後的其餘部分又完好地接起來開到終點站,用的工具只是一根鋼絲繩和幾隻鐵鉤子。這才是特種作戰專家!而像我這樣兒在基層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重案刑警,受到了他們最好的培養和教育。”

     “說你的方案,否則就不要再發言了2”常偉思指著大史說。

     “這兒這麼多重量級人物,我剛才怕輪不上我,那樣老領導您又會說我這人沒禮貌了。”

     “你已經沒禮貌到家了!快些.說你的邪招!”

     史強拿起一支筆,在桌面上畫了兩條彎曲的平行線,“這是運河,”又拿起煙灰缸放到兩條線之間,“這是‘審判日’號。”然後,他擦身越過桌面,一把扯下了斯坦頓上校剛點燃的雪茄。

     “我不能容忍這個白癡了!”上校站起來大叫。

     “史強,出去。”常偉思厲聲說。

     “等我說完,就一分鐘。”大史說著,向斯坦頓伸出另一隻手。

     “什麼?”上校不解地問。

     “再給我一支。”

     斯坦頓猶豫了一下,從一個精緻的木盒中又拿出一支雪茄遞給史強,後者將第一支雪茄冒煙的一頭按到桌面上,使它豎立在桌子上畫的巴拿馬運河岸邊,將另一支的一頭弄平,立到“運河”的另一邊。

     “在運河兩岸立兩根柱子,柱子之間平行地扯上許多細絲,間距半米左右,這些細絲是汪教授他們製造出來的那種叫‘飛刃’的納米材料。”

     史強說完,站在那裡等了幾秒鐘,舉起雙手對著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人們說:“完了,就這些。”說完轉身走出了會場。

     空氣凝固了,所有人像石化般一動不動,連周圍電腦的嗡嗡聲似乎都變得小心翼翼。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怯生生地打破沉寂:

     “江教授,’飛刃’是絲狀的嗎?”

     汪淼點點頭,’‘用我們現有的分子建築技術,只能生產出絲狀的材料,粗細大約相當於頭髮絲的十分之—…•,•這些史警官會前向我瞭解過。”

     “現有的數量夠嗎?”

     “運河有多寬?船的高度?”

     “運河最窄處一百五十米,‘審判日’號高三十一米,吃水八優左右。”

     汪淼盯著桌上的雪茄,粗略計算了一下,  “基本上夠吧。”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與會者都在試圖使自己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如果存貯三體資訊的設備,硬碟光碟之類的,也被切割呢?”有人問。

     “幾率不大吧。”

     “被切割也問題不大,”一名電腦專家說,“那種細絲極其鋒利,切口一定很齊,在這種狀態下,無論是硬碟光碟,還是積體電路存貯體,其中的資訊絕大部分都可以恢復。”

     “還有別的更可行的方案嗎?”常偉恩看看會場,沒人說話,“好,下面就集中討論這個方案,開始研究細節吧。”

     一直沉默的斯坦頓上校站了起來,“我去叫警官回來。”

     常偉思揮揮手示意他坐下,然後喊了一聲:  “大史!”史強走了進來,帶著那一臉壞笑看了看眾人,拿起桌上“運河”邊上的兩支雪茄,把點過的塞到嘴裡,另一支揣進口袋。

     有人問:’“審判日’號通過時,那兩根柱子能承受‘飛刃’嗎?會不會柱子首先被割斷呢?”

     汪淼說:“這個能解決,有少量片狀的‘飛刃’材料,可以用作細絲在柱子上固定處的墊片。”

     下面的討論主要是在海軍軍官和航海專家們之間進行了。

     “‘審判日’號是巴拿馬運河能通過的最大噸位的船隻了,吃水很深,所以還要考慮納米絲在水下的佈設。”

     “水下部分比較困難,如果時間來不及倒是可以放棄,那裡主要放置發動機、燃油和一些壓艙物,噪音、震動和干擾都很大,環境惡劣,電腦中心和類似的機構不太可能設在那個位置。倒是在水上部分,如果納米絲的間距再小一些,效果肯定更好。”

     “那在運河的三個船閘之一動手是最好的了,‘審判日’號是巴拿馬尺型船(注:為通過巴拿馬運河的三十二米寬船閘,相當一部分大型海輪被設計成三十一米寬,稱為巴拿馬尺型),通過時正好填滿船閘,‘飛刃’絲的長度只需三十二米左右,間距可以很小,立柱子和拉絲的操作相對也容易些,特別是水下部分。”

     “不行,船閘處情況複雜,船在問中要由四台軌道機車牽引通過,速度很慢,而這時也肯定是‘審判日’號上最警覺的時候,在切割過程中時極有可能被發現。”

     “是否可以考慮米拉弗洛萊斯船閘外面的美洲大橋?橋墩就可以用作拉絲的柱子。”

     “不行,橋墩的間距太寬,‘飛刃’材料肯定不夠的。”

     “那麼我們就確定下來,行動位置是蓋拉德水道(注:巴拿馬運河的主要人工開挖部分,河道狹窄)的最窄處,一百五十米寬,算上建支柱的餘量,按一百七十米吧。”

     汪淼說:“要這樣,拉絲的間距最小就是五十釐米,再小。材料不夠了。”

     “那就是說,”大史吐出一口煙,“得想法讓船白天過運河。”

     “為什麼?”

     “夜裡船上的人睡覺啊,都是躺著的,五十釐米的空當太大了,白天他們就是坐著或蹲著,也夠了。”

     響起了零星的幾聲笑,重壓下的人們感到了一絲帶著血腥味的輕鬆。

     “你真是個魔鬼。”一位聯合國女官員對大史說。

     “會傷及無辜嗎?”汪淼問,他的聲音中帶著明顯可以聽出來的顫抖。

     一名海軍軍官回答:“過船閘時要有十幾名接纜工人上船,不過船通過後他們就下去了。巴拿馬引水員要隨船走完八十二公里的運河,肯定要犧牲掉。”

     一名CIA官員說:“還有‘審判日’號上的一部分船員,他們對這船是幹什麼的可能並不知情。”

     “教授,這些事現在不用想,這不是你們要考慮的事情。我們要取得的資訊關係到人類文明的存亡,會有人做出最後決定的。”常偉思說。

     散會時,斯坦頓上校把那個精緻的雪茄木盒推到史強面前:“警官,上好的哈瓦納,送給你了。”

     四天后,巴拿馬運河蓋拉德水道。

     汪淼沒有一點兒身處異國他鄉的感覺。他知道,西面不遠處是美麗的加通湖,東面則是壯麗的美洲大橋和巴拿馬城,但他都無緣見到,兩天前他乘坐飛機從國內直接飛到巴拿馬城附近的托庫門軍用機場,然後就乘直升機直接來到這裡。眼前的景色太平常了,正在進行的運河拓寬工程使兩岸山坡上的熱帶雨林變得稀稀拉拉,坡上露出了大片黃土,那色彩真的使江森感到對這裡很熟悉。運河看上去也很普通,可能是因為在這一段它十分狹窄的緣故。這段水道是在上世紀初由十萬人一鍬鍬開鑿出來的。

     汪淼和斯坦頓上校坐在半山坡一座涼亭的躺椅上,兩人都穿著寬大的花襯衣,大草帽扔在一邊,看上去就是兩個普通的遊客。在這個位置,下面的運河盡收眼底。

     就在他們下方的運河兩岸上,分別平放著兩根二十四米長的鋼柱,五十根一百六十米的超強度納米絲已經按約零點五米的間距連接在兩根鋼柱上,只是每根納米絲靠右岸的一端還連接了一段普通鋼絲,這可以使納米絲隨著系在上面的墜物沉入河底,這樣做是為了讓其他的船隻通過。好在運河上的運輸並不像汪淼想像的那麼繁忙,平均每天只有四十艘左右的大型船舶通過。兩根鋼柱的一端都與活動鉸結相連,只有等待“審判日”號前面的最後一艘船通過,才能拉回普通鋼絲,把納米絲在右岸鋼柱上做最後固定,然後鋼柱才能立起來。行動的代號是“古箏”,這是很自然的聯想,而納米絲構成的切割網則被稱為  “琴”

     一小時前,“審判日”號已由加通湖駛人蓋拉德水道。

     斯坦頓問汪淼以前是否來過巴拿馬,汪淼說沒有。

     “我在1999年來過。”上校說。

     ‘是那次戰爭吧?”

     “是,但對我來說是最沒有印象的一次戰爭,只記得在梵蒂岡大使館前為被包圍的諾列加總統播放傑克遜的搖滾舞曲《無處可逃》,那是我的主意。”

     下面的運河中,一艘通體雪白的法國遊輪正在緩緩駛過,鋪著綠地毯的甲板上,有幾名穿得花花綠綠的遊客在閒逛。

     “二號觀察哨報告,目標前方已沒有任何船隻。” 斯坦頓的步話機響了起來。

     “把‘琴’立起來。” 斯坦頓命令道。

     幾名頭戴安全帽工人模樣的人出現在兩岸。汪淼站起身來,但上校拉住了他,“教授,你不用管,他們會幹得很好。”汪淼看著右岸的人利索地抽回連接納米絲的普通鋼絲,把已經繃緊的納米絲在鋼柱上固定好。然後,兩岸的人同時拉動幾根長鋼索,使兩根鋼柱緩緩豎立起來。為了偽裝,兩根鋼柱上都掛了一些航標和水位標誌。他們幹得很從容,甚至看上去有些懶洋洋的,像是在從事一件平淡乏味的工作。汪淼盯著鋼柱之間的空間看,那裡看上去一無所有,但死亡之琴已經就位。

     “目標距琴四公里!”步話機裡的聲音說。

     斯坦頓放下步話機,又繼續剛才的話題:“我第二次來巴拿馬是1999年,參加過運河主權交接的儀式,很奇怪,當我們來到管理局大樓前時,看到星條旗已經降下了,據說是應美國政府要求提前一天降下的,以避免在眾人面前降旗的尷尬場面出現……那時以為是在目睹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現在想想,這些事情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目標距琴三公里!”

     “是啊,微不足道。”汪淼附和道。他根本沒有聽清斯坦頓在說什麼,世界的其餘部分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還沒有在視野中出現的“審判日”號上。這時,早晨從太平洋東海岸升起的太陽正向太平洋西海岸落下,運河中金光粼粼,更近的下方,死亡之琴靜靜地立著,兩根鋼柱黑乎乎的,反射不出一點兒陽光,看上去比流過它們中間的運河更古老。

     “目標距琴兩公里!”

     斯坦頓似乎沒有聽到步話機中的聲音,仍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從得知外星人的艦隊正在向地球飛來後,我就得了失憶症。很奇怪,過去的事都記不清了,我指的是自己經歷過的那些戰爭,都記不清了,像剛才所說的,那些戰爭都那麼微不足道。知道這件事以後,每個人在精神上都將成為新人,世界也將成為新的世界。我一直在想,假設在兩千年前或更早的時間,人們知道有一支外星人侵艦隊將在幾千年後到達,那現在的人類文明是什麼樣子?教授,你能設想一下嗎?”

     “哦,不能……”汪淼心不在焉地敷衍著。

     “目標距琴一點五公里!”

     “教授,我想您將成為新世紀的蓋拉德  (注:設計建設巴拿馬運河的工程師,蓋拉德水造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我們期待著您的‘巴拿馬運河’建成。不是嗎?太空電梯其實就是一條運河,像巴拿馬運河連接了兩個大洋一樣,太空電梯將地球和太空連接起來……”

     汪淼現在知道,上校咯叨著這些無意義的廢話,其實是想幫他度過這一艱難時刻。他很感激,但這作用不大。

     “目標距琴一公里!”

     “審判日”號出現了,在從側面山脊上照過來的落日光芒中,它是河面一片金波上的一個黑色剪影。這艘六萬噸級的巨輪比汪淼想像的要大得多,它出現時,仿佛西邊又突現了一座山峰,雖然汪淼知道運河可以通過七萬噸級的船舶,但目睹這樣的巨輪在如此窄小的河道中行駛,確實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與它的巨大相比,下面的河流似乎已不存在,它像一座在陸地上移動的大山。適應了朝陽的光芒後,汪淼看到“審判日”號的船體是黑色的,上層建築是雪白的,那面巨型天線不見了。巨輪發動機的轟鳴聲已經可以聽到,還有一陣轟轟的水聲,那是它渾圓的船首推起的浪排衝擊運河兩岸發出的。

     隨著“審判日”號與死亡之琴距離的縮短,汪淼的心跳驟然加速,呼吸也急促起來,他有一種立刻逃離的衝動,但一陣虛弱使他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的心中突然湧起了一陣對史強的憎恨,這個王八蛋怎麼會想出這樣的主意?!正像那位聯合國女官員所說,他是個魔鬼!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想到如果現在大史在身邊,那自己的情況會好得多。斯坦頓上校曾申請大史同來,但常偉思沒批准,那邊現在更需要他。汪淼感覺到上校拍了拍他的手。

     “教授,一切都會過去的。”

     “審判日”號正在過去,它在通過死亡之琴。當它的艦首接觸兩根鋼技之間似乎空無一物的平面時,汪淼頭皮一緊,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巨輪龐大的船體從兩根鋼技間徐徐駛過。當船體通過一半時,汪淼甚至懷疑鋼柱間的納米絲是不是真的就不存在。但一個小小的跡象否定了他的懷疑,他注意到船體上層建築最高處的一根細長的天線從下部折斷了,天線滾落下來。

     很快,納米絲存在的第二個跡象出現了,而這險些讓汪淼徹底崩潰。“審判日”號寬闊的甲板上很空蕩,只是後甲板上有一個人在用水龍頭沖洗纜樁,汪淼從高處看得很清楚,當船的這一部分從鋼柱間移過的瞬間,那人的身體突然僵硬了,水龍頭從他手裡滑落;與此同時,連接龍頭的膠皮水帶也在不遠處斷成兩截,水從那裡白花花地噴了出來,那人直直地站了幾秒鐘就倒下了,他的身體在接觸甲板的同時分成兩截。那人的上半部分還在血泊中爬行,但只能用兩隻半條的手臂爬,因為他的手臂也被切斷了一半。

     船尾通過了兩根鋼柱後,“審判日”號仍在以不變的速度向前行駛,一時看不出更多的異樣。但汪淼聽到發動機的聲音發生了怪異的扭曲,接著被一陣雜亂的巨響所代替,那聲音聽起來像一台大馬達的轉子中被扔進去一個扳手,不,是很多個扳手一一他知道,這是發動機的轉動部分被切割後發出的。在一聲刺耳的破裂聲後,“審判日”號的船尾一側出現了一個破洞,這洞是被一個巨大的金屬構件撞出的。那個飛出的構件旋即落人水中,激起了高高的水柱,在它一閃而過之際,汪淼看出那是船上發動機的一段曲軸。

     一股濃煙從破洞中湧出,在右岸直線航行了一段的。審判日”號就拖著這道煙尾開始轉向,很快越過河面,撞到左岸上。汪淼看到,沖上岸坡的巨大船首在急劇變形的同時,將土坡像水那樣衝開,激起洶湧的土浪。與此同時,“審判日”號開始散成四十多片薄片,每一片的厚度是半米,從這個距離看去是一片片薄板,上部的薄片前沖速度最快,與下面的逐級錯開來,這艘巨輪像一疊被向前推開的撲克牌,這四十多個巨大的薄片滑動時相互磨擦,發出一陣尖利的怪音,像無數隻巨指在劃玻璃。在這令人無法忍受的聲音消失後,“審判日”號已經化做一堆岸上的薄片,•越靠上前沖得越遠,像從一個絆倒的服務生手中向前傾倒的一摞盤子。那些薄片看上去像布片般柔軟,很快變形,形成了一堆複雜的形狀,讓人無法想像它曾是一艘巨輪。

     大批士兵開始從山坡上沖向河岸,汪淼很驚奇附近究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隱蔽了這麼多人。直升機群轟鳴著沿運河飛來,越過覆蓋著一層色彩斑斕的油膜的河面,懸停在“審判日”號的殘骸上空,拋撒大量的白色滅火劑和泡沫,很快控制了殘骸中正在蔓延的火勢,另外三架直升機迅速用線索向殘骸放下搜索人員。

     斯坦頓上校已經離開了,汪淼拿起了他放在草帽上的望遠鏡,克服著雙手的顫抖觀察被“飛刃”切割成四十多片的“審判日”號。這時,它有一大半已被滅火粉劑和泡沫所覆蓋,但仍有一部分暴露著。汪淼看到了切割面,像鏡面般光滑,毫不走形地映著天空火紅的朝霞。他還看到了鏡面上一塊深紅色的圓斑,不知是不是血。

     三天以後。

     審問者:你瞭解三體文明嗎?

     葉文潔:不瞭解,我們得到的資訊很有限,事實上,三體文明真實和詳細的面貌,除了伊文斯等截留三體資訊的降臨派核心人員,誰都不清楚。

     審問者:那你為什麼對其抱有那樣的期望,認為它們能夠改造和完善人類社會呢?

     葉文治:如果他們能夠跨越星際來到我們的世界,說明他們的科學已經發展到相當的高度,一個科學如此昌明的社會,必然擁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準。

     審問者:你認為這個結論,本身科學嗎?

     葉文潔:……

     審問者:讓我冒昧推測一下:你的父親深受你祖父科學救國思想的影響,而你又深受父親的影響。

     葉文治(不為人察覺地歎息一聲):我不知道。

     審問者:現在告訴你,我們已經得到了被降臨派截留的全部三體資訊。

     葉文潔:哦……伊文斯怎麼樣了?

     審問者:在對“審判日”號採取行動的過程中,他死了。

     (伊文斯被“飛刃”切割成主段。當時他身處“審判日”號的指揮中心,他最上面的那部分向前爬行了一米多,死的時候雙眼盯著爬向的那個方向,正是在那個方向的一台電腦中,找到了被截留的三體資訊。)

     葉文潔:資訊很多嗎?

     審問者:很多,約28G。

     葉文潔:這不可能,星際間超遠端通訊的效率很低,怎麼可能傳送這麼大的信息量?!

     審問者:開始時我們也這樣想,但事情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即使是最大膽、最離奇的想像。這樣吧,請你閱讀這些資訊的一部分,你將看到自己美好幻想中的三體文明是什麼樣子。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52
32.監聽員

     三體資訊中沒有包含對三體人生物形態的任何描述,人類要在四百多年以後才能真正看到三體人。在閱讀資訊時,葉文潔只能把三體人想像成人類的形象。

     1379號監聽站已經存在了上千年,像這樣的監聽站,在三體世界中有幾千個,它們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宇宙間可能存在的智慧文明的資訊。

     最初監聽站中有上百名監聽員,但隨著技術的進步,現在只有一個人值守了。監聽員是一個卑微的職業,他們雖然身處恒溫且能保證生活供給的監聽室中,在亂世紀不必脫水,但他們的生命也就在這小小的空間中流逝,能夠享受到的恒紀元快樂比其他人要少得多。

     1379號監聽員投過小小的床子看著外面的三體世界,這是亂紀元的黑夜,巨月還沒有升起來,大多數人都處於脫水的冬眠中,甚至植物也本能地脫水了,成了附著於地表沒有生命的一束幹纖維。星光下,大地看上去像一大塊冰冷的金屬。

     這是最孤寂的時刻,在靜靜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聽者展示著廣漠的荒涼。1379號監聽員最不願意看的,就是顯示器上緩緩移動的那條曲線,那是監聽系統接收到的宇宙電波的波形,無意義的雜訊。他感到這條無限長的線就是宇宙的抽象,一頭連著無限的過去,另一頭連著無限的未來,中間只有為無規律無生命的隨機起伏。一個個高低錯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整條線就像是所有沙粒排成行形成的一維沙漠,荒涼寂寥,長得令人無法忍受。你可以沿著它向前向後走無限遠,但永遠找不到歸宿。

     但今天,當監聽員掃了一眼波形顯示後,發現有些異樣。即使是專業人員,也很難僅憑肉眼看出波形是否攜帶資訊,但監聽員對宇宙雜訊的波形太熟悉了,眼前移動的波形,似乎多了某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這條起伏的細線像是有了靈魂。他敢肯定,眼前的電波是被智能調劑的!他沖到另一台主機終端前,察看電腦對目前接收內容識別度的判別,發用識別度見紅色10!在這之前,監聽系統接收到的宇宙電波,識別度從未超過藍色2,如果達到紅色,波段包含智慧資訊的可能性就大於百分之九十,如果是紅色10,就意味著接收到的資訊包含著自譯解系統!解釋電腦在全功率工作著,它發現了資訊重的自譯解系統並成功地利用它,很快顯示譯解完成。監聽員打開結果檔,三體人第一次讀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資訊:

     向收到該資訊的世界致以美好的祝願。

     通過以下資訊,你們將對地球文明有了一個基本的瞭解。人類經過漫長的勞動和創造,建立了燦爛的文明,湧現了豐富多彩的文化,並初步瞭解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運行發展的規律,我們珍視這一切。

     但我們的世界仍有極大缺陷,存在著仇恨、偏見和戰爭,由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矛盾,財富的分佈嚴重不均,相當部分的人類成員生活在貧困和苦難之中。

     人類社會正在努力解決自己面臨的各種困難和問題,努力為地球文明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發送該資訊的國家所從事的事業就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我們致力於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使每個人類成員的勞動和價值都得到充分的尊重,使所有人的物質和精神需要都得到充分的滿足,使地球文明成為一個更加完美的文明。

     我們懷著美好的願望,期待著與宇宙中其他文明社會建立聯繫,期待著與你們一起,在廣闊的宇宙中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

     在令他頭暈目眩的激動中,監聽員看著波形顯示,資訊仍源源不斷地從太空湧進天線,由於自譯解系統的存在,電腦已經可以實現即時翻譯,接收到的資訊被立刻顯示出來。在以後的兩個三體時中,監聽員知道了地球世界的存在,知道了那個只有一個太陽、永遠處於恒紀元中的世界,知道了在永遠風調雨順的天堂中誕生的人類文明。

     來自太陽系的資訊結束了,譯解電腦開始無結果地運行,監聽系統所聽到的,又是宇宙荒涼的雜訊,但監聽員可以確定,剛才的一切不是夢。他也知道,分佈在世界各處的幾千個監聽站,也都收到了這三體文明期待了億萬年的資訊。二百輪文明爬行在漆黑的隧道中,現在終於在前方看到了一線光亮。

     監聽員又一遍閱讀來自地球的資訊,他的思緒在地球那永不封凍的藍色海洋和翠綠的森林田野間飛翔,感受著那和煦的陽光和清涼的微風的撫摸,那是個多麼美麗的世界啊,二百多輪文明幻想中的天堂居然真的存在!
激動和興奮很快冷卻下來,剩下的只有失落和淒涼。在過去那漫長的孤寂時光中,監聽員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即使有一天真的收到了外星文明的情息,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個天堂不用於自己,自己這孤獨而卑微的生活不會因此有絲毫改變。

     但我至少可以在夢中擁有它……監聽員想著,讓自己進人了睡民。在嚴酷的環境中,三體人進化出睡眠的開關功能,可以在幾秒鐘內使自己立刻人睡。

     但他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夢,藍色的地球確實在夢中出現了,但在—支龐大的星際艦隊的炮火下,地球美麗的大陸開始燃燒,蔚藍的海洋沸騰蒸發……監聽員從噩夢中醒來,看到剛剛升起的巨月把—束冷光投進小窗。他看著窗外寒冷的大地,開始回顧自己孤獨的一生。現在,他已經活了六十萬個三體時,三體人的壽命一般在七十至八十萬個三體時,其實大部分人早在這之前就失去了工作能力,這時他們就會被強制脫水,脫水後的幹纖維軀體被付之一炬,三體社會是不養閒人的。

     現在,監聽員突然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說收到外星資訊對自己沒有影響是不確切的,在目標確定後,三體世界必然會裁減一部分監聽站,而自己所在的這種落後的網站肯定是在首批裁減之列,那時他將面臨失業。監聽員的技能很單—,只是一些程式化的操作和維護,很難找到別的工作。如果在五千個三體時之內還找不到工作,他也將面臨著強制脫水後被焚燒掉的命運。

     逃脫這種命運的唯一途徑是與一名異性組合。這時,構成他們身體的有機物質將融為一體,其中三分之二的物質將成為生化反應的能源,使剩下的三分之一細胞完成徹底的更新,生成一個全新的軀體;之後這個軀體將發生分裂,裂解為三至五個新的幼小生命,這就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將繼承父母的部分記憶,成為他們生命的延續,重新開始新的人生。但以監聽員卑微的社會地位,孤獨封閉的工作環境,又到了這個年紀,能有哪個異性看得上自己呢?

     在老之將至的這幾年,監聽員千萬遍問自己:這就是我的一生嗎?他又千萬次回答:是的,這就是你的一生,這—生所擁有的,只有監聽室這小小空間中無盡的孤獨。

     他不能失去那個遙遠的天堂,即使是在夢中。

     監聽員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對於來自太空的低頻電波,因為沒有足夠長的測量範圍,只能確定發射源的方向,卻無法知道其距離;在那個方向上,可能是遠距離的高功率發射源,也可能是近距離的低功率發射源;那個方向有億萬顆恒星,每一顆都以遠近不同的星星匯成的星海為背景,不知道發射源的距離,根本不可能確定位置座標。

     距離,關鍵是距離!

     其實,確定發源距離的方法十分簡單:給對方回復一個資訊,如果對方在收到這個回信後短時間內回答,由間隔時間和光速就可以得知距離。問題是:對方會回答嗎?或者在延遲很長時間以後回答,使三體人無法確定電波信號在路上消耗的時間有多少。但既然這個發射源主動向宇宙中發出呼喚,那他們接到三體世界的資訊後有很大可能會回答的。監聽員可以肯定,現在三體政府已經發出了指令,向那個遙遠的世界發出資訊,引誘他們回答。資訊也許已經發出,也許還沒有。如果是後者,那麼他就有了使自己這卑微的生命燃燒一次的機會。

     同地球的紅岸基地一樣,三體世界的大部分監聽站也在同時向太空中發射資訊,呼喚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三體科學家也早就發現了恒星對於電波的放大功能,遺憾的是半人馬區的三顆太陽在結構上與人類的太陽有很大差異,存在著很大的週邊等離子氣層(正是這個氣層使三體世界的太陽在一定的距離上突然變成飛星或由飛星顯形),這種氣層對電磁波有很強的遮罩作用,使得到達太陽能量鏡面的電波功率有一個極大的闕值,因而不可能把太陽作為天線發時資訊,只能用地面天線直接向目標發射。否則,人類早已得知三體文明的存在了。

     監聽員撲到燥作屏前,在電腦上編輯了一條簡短的資訊,並指令電腦譯成與收到的地球資訊相同的語言。然後,他將監聽站的發射天線指向地球資訊來源的方向,發射按鈕呈紅色的長方形,這時,監聽員的手指懸在它上面。
三體文明的命運,就系於這纖細的兩指之上。

     毫不猶豫地,監聽員按下了發射鍵,高功率電波帶著那條簡短但可能拯救另一個文明的資訊飛向黑暗的太空:

     這個世界收到了你們的資訊。

     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和平主義者,我首先收到資訊是你們文明的幸運,警告你們: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們的方向上有千萬顆恒星,只要不回答,這個世界就無法定位發出源。

     如果回答,發射器將被定位,你們的文明將遭到入侵,你們的世界將被佔領!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我們不清楚三體世界元首的官邸是什麼樣子,但可以肯定他與外界之間有厚厚的隔牆,以便適應這個世界的嚴酷氣候。《三體》遊戲中的金字塔就是一種猜測,另一種可能是他建在地下。

     元首在五個三體時前就得到了收到外星文明資訊的報告。兩個三體時前,他又得到報告:1379號監聽站向資訊來源方向發出了警告資訊。

     前者沒有使他狂喜,後者也沒有令他沮喪,對那名發出警告資訊的監聽員,他也沒有什麼憤恨。以上這些情緒,還有其他的所有情緒,像恐懼、悲傷、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體文明所極力避免和消除的,因為它們會導致個體和社會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於在這個世界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三體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靜和麻木,從過去二百余輪文明的歷史中可以證明,那些以這兩種精神為主體的文明是生存能力最強的。

     “你為什麼這麼做?”元首問站在他面前的1379號監聽員。

     “為了不虛度一生。”監聽員冷靜地回答。

     “你發出的警告資訊,很可能使三體文明失去一次生存的機會。”

     “但給了地球文明這樣的機會。元首,請允許我講這麼一件事:大約在一萬個三體時前的亂紀元中,監聽站的巡迴供給車把我所在的1379號站漏掉了,這就意味著我在之後的一百個三體時中斷糧了。我吃掉了站中所有可以吃的東西,甚至自己的衣服,即使這樣,在供給車再度到來時,我還是快要餓死了。上級因此給了我一生中最長的一次休假,在我隨著供給車回城市的途中,我一直被一個強烈的欲望控制著,那就是佔有車上所有的食物。每看到車上的其他人吃東西,我的心中就充滿了憎很,真想殺掉那人!我不停地偷車上的食品,把它們藏在衣服裡和座位下,車上的工作人員覺得我這樣很有意思,就把食品當禮物送給我。當我到城市下車時,背著遠遠超過我自身體重的食物……

     “當然,後來我從這種精神變態中恢復了,但那種強烈的佔有欲望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三體文明也是一個處於生存危機中的群體,它對生存空間的佔有欲與我當時對食物的欲望一樣強烈而無止境。它根本不可能與地球人一起分享那個世界,只能毫不猶豫地毀滅地球文明,完全佔有那個行星系的生存空間……我想得對嗎?”

     “對,消滅地球文明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他們也是好戰的種族,很危險。當我們與其共存於一個世界時,他們在技術上將學得很快,這樣下去,兩個文明都過不好。我們已經確定的政策是:三體艦隊佔領太陽系和地球後,不會對地球文明進行大多干涉,地球人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樣生活,就像三體佔領者不存在一樣,只有一件事是被永遠禁止的:生育。現在我要問:你想當地球的救世主,對自己的文明卻沒有一點責任感?”

     “三體世界已經讓我厭倦了。我們的生活和精神中除了為生存而戰就沒有其他來西了。”

     “這有什麼錯嗎?”

     “當然沒有錯,生存是其他一切的前提,但,元首,請看看我們的生活:一切都是為了文明的生存。為了整個文明的生存,對個體的尊重幾乎不存在,個人不能工作就得死;三體社會處於極端的專制之中,法律只有兩檔:有罪和無罪,有罪處死,無罪釋放。我最無法忍受的是精神生活的單—和枯竭,一切可能導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惡的。我們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對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連愛情也不能傾訴——元首,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

     “你嚮往的那種文明在三體世界也存在過,它們有過民主自由的社會,也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你能看到的只是極小一部分,大部分都被封存禁閱了。但在所有三體文明的輪回中,這類文明是最脆弱最短命的,一次不大的亂世紀災難就足以使其滅絕。再看你想拯救的地球文明,那個在永遠如春的美麗溫室中嬌生慣養的社會,如果放到三體世界,絕對生存不了——百萬個三體時。”

     “那花朵雖然嬌弱但是絢麗無比,她在天堂閒適中感受著自由和美。”

     “如果三體文明最後佔有那個世界,我們也可以創造那樣的生活。”

     “元首,我懷疑。金屬般的三體精神已經凝固到我們的每一個細胞中,您真的認為它還能融化嗎?我是個小人物,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孤獨一生,沒有財富沒有地位沒有愛情,也沒有希望。如果我能夠拯救一個自己愛上的遙遠的美麗世界,那這一輩子至少沒有白活。當然,元首,這也讓我有緣見到了您,如果不是這個舉動,我這樣的小人物也只能在電視上景仰您,所以請允許我在此表達自己的榮幸。”

     “毫無疑問你是有罪的,你是三體世界所有輪回的文明中最大的罪犯。但三體法律實在出現一個例外——你自由了。”

     “元首,這怎麼行?”

     “對你來說,脫水燒掉真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懲罰。你老了,也不可能看到地球文明的最後毀滅,但我至少要讓你知道你根本拯救不了她,我要讓你活到她失去一切希望的那一天。好了,走吧。”

     1379號監聽員走後,元首喚入了負責監聽系統的執政官。對他,元首也避免了惱怒,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你怎麼能讓這樣的脆弱邪惡分子進入監聽系統呢?”

     “元首,監聽系統有幾十萬名工作人員,嚴格甄別是很難的,1379號畢竟在那個監聽站工作了大半生都沒出錯。當然,這個最嚴重的失誤責任在我。”

     “在三體世界的太空監聽系統中,與此相關的責任人還有多少?”

     “我初步查了—下,由上至下各個層次,大約六千人吧。”

     “他們都有罪。”

     “是。”

     “六千人都脫水,在首都中心廣場燒掉——你,就當引火物吧。”

     “謝謝元首,這讓我們的良心多少安定了一些。”

     “這之前,我再問你:那條警告資訊能傳多遠?”

     “1379號是一個小型監聽站,發射功率不大,大約能傳一千二百萬光時(約一千二百光年)吧。”

     “夠遠了。你對三位文明下一步的行動,有什麼建議嗎?”

     “是否向那個外星世界發送經過仔細編制的資訊,設法引誘他們回答?”

     “不,這更有可能弄巧成拙。好在那條警告資訊很短,我們只能希望他們能忽略或誤解它的內容……好了,你去吧。”

     監聽執政官走後,元首召見了三體艦隊統帥。

     “首批艦隊最後完成啟航準備,還需要多長時間?”

     “元首,艦隊的建議還處在最後階段,具備航行能力至少還需要六萬時。”

     “我將請執政官聯席會議審議我的計畫:艦隊建成後立即啟航,就向著那個方向。”

     “元首,在那樣的接收頻率上,即使方向的定位也不是太準確。要知道,艦隊只能以百分之—光速航行,而且其動力儲備只夠進行一次減速,也不可能沿那個方向進行大範圍搜索,如果目標距離不明,整個艦隊最終的結局就是墜入宇宙深淵。”

     “但看看我們星系的三顆太陽吧,其中任何一顆的氣層同時都可能膨脹,吞沒我們這最後一顆行星。所以,沒有別的選擇,這個險必須冒。”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56
33.智子

     八萬五千三體時(約8.5個地球年)後。

     元首下令召開三體世界全體執政官緊急會議,這很不尋常,一定有什麼重大的事件發生。

     兩萬三體時前,三體艦隊啟航了,它們只知道目標的大致方向,卻不知過它的距離。也許,目標處於千萬光時之外,甚至在銀河系的另一端,面對著前方茫茫的星海,這是一次希望渺茫的遠征。

     執政官會議在巨擺紀念碑下舉行。(汪淼在閱讀這一段資訊時,不由聯想到《三體》遊戲中的聯合國大會,事實上,巨擺紀念碑是遊戲中少數在三體世界中真實存在的事物之一。)

     元首選定這個會址,今大多數與會者迷惑不解。亂紀元還沒有結束,天邊剛剛升起了一輪很小的太陽,隨時都可能落下,天氣異常寒冷,以至於與會者不得不穿上全封閉的電熱服。巨大的金屬擺錘氣勢磅礴地擺動著,衝擊著寒冷的空氣,天邊的小太陽把它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到大地上,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在行走。眾目睽睽之下,元首走上巨擺的基座,扳動了一個紅色的開關,轉身對執政官們說:

     “我剛剛關閉了巨擺的動力電源,它將在空氣回力下慢慢地停下來。”

     “巴首,為什麼這樣?”一位執政官問。

     “我們都清楚巨擺的歷史涵義,它是用來對上帝進行催眠的。現在我們知道,上帝醒著對三體文明更有利,它開始保佑我們了。”

     眾人沉默了,思索著元首這話的含義。在巨擺擺動了三次之後,有人問:“地球文明回電了?”

     元首點點頭:“是的,半個三體時前我得到的報告,是回答那條警告資訊的。”

     “這麼快?!現在距警告資訊發出僅八萬多時,這錢是說,這就是說……”

     “這就是說,地球文明距我們僅四萬光時。”

     “那不就是距離我們最近的那顆恒星嗎?!”

     “是的,所以我說:上帝在保佑三體文明。”

     狂喜在會場上蔓延開來,但又不能充分表露,像被壓抑的火山。元首知道,讓這種脆弱的情緒爆發出來是有害的,於是,他立刻對“火山”潑了盆冷水:

     “我已經命令三體艦隊航向這顆恒星,但事情並不如你們想像的那樣樂觀,照目前的情況看,艦隊是在航向自己的墳墓。”

     元首這話使執政官們立刻冷靜下來。

     “有人明白我的意思嗎?”元首問。

     “我明白。”科學執政官說,“我們都仔細研究過第一批收到的地球資訊,其中最值級注意的是他們的文明史。請看以下事實:人類從狩獵時代到農業時代,用了十幾萬地球年時間;從農業時代到工業時代用了幾千地球年;而由工業時代到原子時代,只用了二百地球年;之後,僅用了幾十個地球年,他們就進入了資訊時代。這個文明,具有可怕的加速進化能力!而在三體世界,已經存在過的包括我們在內的二百個文明中,沒有一個經歷過這種加速發展,所有的三體文明的科學和技術的進步都是勻速甚至減速的。我們世界的各個技術時代,都需要基本相同的漫長的發展時間。”

     元首接著說:“現實是,在四百五十萬時後,當三體艦隊到達地球所在的行星系時,那個文明的技術水準已在加速發展中遠超過我們!三體艦隊經過那麼漫長的航行,中間還要穿越兩條星際塵埃帶,很可能只有—半的飛船到達太陽系,其餘的將損失在漫長的航程中。到那時,三體艦隊在地球文明面前將不堪一擊——我們不是去遠征,是去送死!”

     ‘如過真是這樣,元首,還有更可怕的……”軍事執政官說。

     “是的,這很容易想到。三體文明的位置已經暴露,為了消除未來的威脅,地球的星際艦隊將反攻我們的星系。很可能,在膨脹的太陽把這顆行星吞沒之前,三體文明已經被地球人消滅了。”

     光明燦爛的前景突然變得如此黯淡,使會場沉默了好久。

     元首說:“我們下—步要做的,就是遏制地球文明的科學發展。早在收到第一批資訊時,我們就開始制定這方面的計畫。現在,實現這些計畫出現了一個很有利的條件:我們這次收到的回答資訊,是由地球文明的一個背叛者發出的,那麼我們有理由猜測,地球文明的內部存在著相當多的異己力量,我們要充分利用這種力量。”

     “元首,談何容易,我們與地球的聯繫細若遊絲,八萬多時才能完成一次應答。”

     “也不儘然,同我們一樣,地球世界得知外星文明的存在對整個社會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衝擊,將對文明內部產生深遠行銷。我們有理由預測,地球文明內部的異己力量將彙集和增長。”

     “那他們能做什麼呢?進行破壞嗎?”

     “在長大四萬時的時間跨度上,任何傳統的戰爭和恐怖活動的戰略意義都不大,都可以得到恢復。在這樣長的時間跨度上,要想有效遏制一個文明的發展,解除其武裝,辦法只有一個,殺死它們的科學。下面,請科學執政官簡單介紹一下我們已經制定的三個計畫。”

     “第一個計畫代號‘染色’。”科學執政官說,“利用科學和技術產生的副作用,使公眾對科學產生恐懼和厭惡,比如我們世界中技術發展導致的環境問題,想必在地球上也存在,染色計畫將充分利用這些因素。第二個計畫代號‘神跡’。即對地球人進行的超自然力量的展示,這個計畫力圖通過一系列的‘神跡’,建造一個科學邏輯無法解釋的虛假宇宙。當這種假像持續一定時間後,將有可能使三體文明在那個世界成為宗教信徒的崇拜對象,在地球的思想界,非科學的思維方式就會壓倒科學思維,進而導致整個科學思想體系的崩潰。”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58
“如何產生神跡呢?”

     “神跡之所以成為神跡,關鍵在於它是地球人絕對無法識破的。這可能需要我們向地球異己力量輸入一些高於他們現有水準的技術。”

     “這太冒險了,最後誰會用到這些技術?簡直是玩火!”

     “當然,輸人什麼層次的技術來產生神速,還有待於我們進一步研究……”

     “請科學執政官停一下!”軍事執政官站起來說,“元首,我想表明自己的看法:這兩個計畫對殺死人類的科學,幾乎起不到什麼作用。”

     “但做總比不做強。”科學執政官搶在元首回答前爭辯道。

     “也僅此而已。”軍事執政官不屑地說。

     “我同意你的看法,‘染色’和‘神跡’兩個計畫,只能對地球科學發展產生一些干擾。”元首對軍事執政官說,然後轉向所有與會者,“我們需要一個決定性的行動,徹底窒息地球的科學,使其鎖死在現有水準。在這裡,我們需要抓住重點:科學技術的全面發展取決於基礎科學的發展,而基礎科學的基礎又在於對物質深層結構的探索,如果這個領域沒有進展,科學技術整體上就不可能產生重大突破。其實,這並非只是針對地球文明,也是針對三體文明要征服的所有目標,早在首次收到外星資訊之前,我們就在做著這方面的努力,近期的步伐大大加快了。各位請看,那是什麼?”

     元首指指天空,執政官們向那個方向抬頭仰望,看到太空中的一個圓環,在陽光中發出金屬的光澤。

     “那不是用於建造第二支太空艦隊的船塢嗎?”

     “不是,那是一台正在建造的巨型粒子加速器。建造第二支大空艦隊的計畫取消了.其資源全部用於智子工程。”

     “智子工程?!”

     “是的,在場的人至少有一半不知道這個計畫,我現在請科學執政官把它介紹給大家。”

     “我知道這個計畫,但沒想到已經進行到這個程度。”工業執政官說。

     文教執政官:“我也知道,但感覺那像個神話。”

     “智子工程,簡而言之就是把一個質于改造成一台超級智慧電腦。”科學執政官說。

     “作為一個廣為流傳的科學幻想,這大家都聽說過。”農業執政官說,“但要成為現實,還是太突然了些。我知道,物理學家們已經能夠操控微觀世界十一維結構中的九維,但我們還是無法想像,他們能把一把小鑷子伸進質子,在裡面搭建大型積體電路嗎?”

     “當然不行,對微觀積體電路的蝕刻,只能在宏觀中進行,而且只能在宏觀的二維平面上進行。所以,我們需要將一個質子進行二維展開。”

     “把九維結構展開成二維?面積有多大?”

     “很大,您會看到的。”科學執政官微笑著說。

     時光飛逝,六萬個三體時又過去了。在大空中的巨型加速器完全建成後的兩萬個三體時,對質子的二維展開將要在三體行星的同步軌道上進行。

     這是一個恒紀元風和日麗的日子,天空十分純淨。同八萬個三體時前艦隊啟航的時侯一樣,三體世界的人們都在仰望著太空,看著那巨大的圓環。元首和全體執政官再次來到了巨擺紀念碑下,巨擺早已靜止,擺錘如一塊穩定的磐石凝固在高大的支架間,看上去很難相信它曾經運動過。

     科學執政官發出了二維展開的啟動命令。太空中,圓環周圍有三個立方體,那是為加速器提供能量的聚變發電站,現在,它們那形狀像長翅的散熱片漸漸發出暗紅色的光。科學執政官向元首報告展開正在進行,人們緊張地仰望著太空中的加速器,什麼都沒有發生。

     十分之一個三體時後,科學執政官捂著耳機聽了一會兒,說:“元首,很遺憾,展開失敗了,多減了一個維度,目標質子被減成一維。”

     “一維?一條線?”

     “是的,一條無限細的線,從理論上計算,它的長度有一點無千光時。”

     “哼!”軍事執政官說,“花費了一支太空艦隊的資源,就得到這麼個結果?”

     “這是科學實驗,總有個調試的過程,這才是第一次展開實驗嘛。”

     人們帶著失望散了,但事情並沒有完。本來認為被一維展開的質子將永遠運行在行星的同步軌過上,但由於太陽暴產生的阻力使其減速,一部分一維絲還是落入了大氣層。六個三體時後,來到戶外的人們發現周圍有奇怪的閃光,那些閃光呈細絲狀,轉瞬即逝,出沒不定。他們很快從新聞中得知,這是被展開成—維的質子在引力的作用下飄落到地面上來了。雖然這些一維絲是無限細的,但它的核力場還是能夠反射可見光,還是能夠被看到。這是人們第一次看到不是由原子構成的物質,它們本身只是一個質子的一小部分。

     “這些東西真討厭。”元首不斷地用手拂臉,此時他正同科學執政官一起站在政府大廈前寬闊的臺階上,“我總是感到臉上癢。”

     “元首,這只是您的心理作用。所有一維絲的品質之和也就相當於一個質子,所以它們對宏觀世界幾乎不產生任何作用,當然也沒有任何害處,就像不存在一樣。”

     但空中落下的一維絲越來越密,在陽光下,地面附近的空間中充滿了細小的閃光,太陽和星辰看上去都圍著一圈銀色的絨邊。外出的人們身上纏滿了一維絲,走動時拖著一片細小閃光。他們回到室內後,一維絲在燈光下閃亮,只要他們一活動,細絲的反光就在他們周圍描繪出被他們擾動的空氣的形狀。雖然—維絲只能在光以下看到,不產生任何觸覺,但這也夠令人心煩意亂的了。

     一維絲的暴雨整整下了二十多個三體時才停止,這並非因為細絲都落到地面上,它們的品質雖然令人難以想像的微小,但還是有的,所以在重力下的加速度與普通物體—樣,但一進入大氣層,就立刻完全受氣流控制,永遠也不會落下。但在—維展開後,質子內部的強互作用力大大減弱,使得一維絲的強度不大,漸漸斷裂成小段,反射的光肉眼看不見了,人們就感覺它們消失了。一維絲的塵埃在三體世界的空間中是永遠漂浮著的。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59
五十個三體時後,質子的二維展開第二次進行。

     這一次,地面上的人們很快看到了異兆,當聚變發電站的散熱片發出紅光後,在加速器的位置上,突然出現了幾個巨大的物體,都呈很規則的幾何形狀,有球體、四面體、立方體和錐體等,它們的表面色彩很複雜,細看發現原來是根本沒有色彩,幾何體的表面都是全反射的鏡面,人們看到的只是被映照的行星表面扭曲的圖像。“這次成功嗎?”元首問,“這就是被展開成二維的質子?”

     科學執政官回答:“元首,這次仍不成功,我得到加速器控制中心的報告,這次少減了一個緯度,目標質子被展開成三維。”

     巨大的鏡面幾何體以很快的速度繼續湧現,形狀也更加多樣化,有環狀和立體十字形,感至還出現了一個類似于莫比烏斯帶的扭環。所有幾何體從加速器的位置飄移開去。約半個三體時後,這些幾何體佈滿了大半個天空,像是一個巨人孩子在蒼穹中撒了一盒積木。幾何體反射的陽光使地面的亮度增加了一倍,且閃爍不定,巨擺的影子在這投到地面的天光中時隱時現,左右搖擺。按著,所有的幾何體開始變形,漸漸失去了規則的形狀,像受熱融化似的。這種變形愈演愈烈,變化的形狀進來越紛亂複雜,現在天空中的東西不再使人聯想到積木,更像是一個巨人被肢解後的肢體和內臟。由於形狀的不規則,它們散射到地面上的陽光均勻柔和了一些,但其本身表面的色彩卻更加怪異和變幻莫測。
在佈滿天空的這些雜亂的三維體中,有一些引起了地面觀察者們的特別注意,首先是因為這些三錐體極其相似,再細看時,人們辨認出了它們所表達的東西,一陣巨大的恐怖感席捲整個三體世界。

     那都是眼睛!(我們不知進工作人眼盼的形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任何智慧生物對眼睛的圖像都是十分敏感的。)元首是少有的真正保持著鎮靜的人,他問科學執政官:“一個微觀粒子,內部的結構能複雜到什麼程度?”

     “那要看從幾維視角來觀察了。從一維視角看微觀粒子,就是常人的感覺,一個點而已;從二維和三維的視角看,粒子開始呈現出內部結構;四維視角的基本粒子已經是一個宏大的世界了。”

     元首說:“宏大這種詞用在質子這樣的微觀物上,我總覺得不可思議。”

     科學執政官沒有理會元首,自顧自地說下去:“在更高緯度上,粒子內部的複雜程度和結構數量急劇上升,我在下面的類比不準確,只是個形象的描述而已:七維視角的基本粒子,其複雜程度可能已經與三維空間中的三體堡系相當;八維視角下,粒子是一個與銀河系一樣宏大浩渺的存在;當視角達到九維後,一個基本粒子內部結構的數量和複雜程度,已經相當於整個宇宙。至於更高的維度,我們的物理學家還無法探測,其複雜度我還想像不出來。”

     元首指指太空中那些巨大的眼睛:“眼前的事情是不是表明,被展開的質子所包含的微觀宇宙中,存在智慧生命?”

     “生命這個定義,用在高維度微觀宇宙中怕不合適,更準確些,我們只能說那個宇宙中存在智慧或智慧。這樣的可能科學家們早已預測到了,那樣複雜宏大的一個世界,如果沒有演化出智慧這樣的東西反倒是不正常了。”

     “它們為什麼變化出眼睛來看出我們?”元首仰望天空。那些大空中的眼睛是很精緻的雕塑,栩栩如生,它們都看著下面的行星,目光似乎地詭異。

     “也許只是想顯示自己的存在吧。”

     “那些東西都會落到地面上來嗎?”

     “不會的,請元首放心。即使落下來,與上次一級展開的細絲一樣,這些巨大的物體全部品質之和也就相當於一個質子而已,不會對我們的世界產生任何影響。人們要做的,只是使自己的心理適應這種奇觀而已。”
但這次,科學執政官錯了。

     現在,人們可以覺察到,在佈滿天空的所有三維體中,“眼睛”們的移動速度明顯地比別的幾何體快,而且它們都在向著同一點彙聚。很快,兩個眼睛相遇了,合為一體,合成後的形狀仍是眼睛;只是體積增大了。更多的“眼睛”加入合成體,後看的體積也在迅速增大。最後,所有的“眼睛”合為一體,這顆“眼睛”是如此巨大,仿佛代表著整個宇宙在盯著三體世界。它的眸子清澈明亮,中心映著一輪太陽,在廣闊的眼瞼上,繽紛的色彩如洪水般滾滾而過。時間不長,“巨眼”表面的細節開始變淡,漸漸消失了,“巨眼”變成了一隻沒有眸子的盲眼;然後,它——的形狀開始改變,最後完全失去了眼睛的形狀,變成一個完美的圓。當這個巨圓開始緩緩轉動時,人們發現它並不是平面,而是一個抛物面,像從一個巨球上切下的一都分。

     軍事執政官盯著空中那個緩緩轉動的巨物,突然悟出了什麼,喊道:“元首,快,還有其他人,快進地下掩蔽室!”他指著上方,“它是……”

     “一面反射鏡,”元首冷靜地說,“命令太空防禦部隊立刻摧毀它,我們就在這裡看,哪兒也不去。”

     反射鏡聚焦的陽光這時已經投射到三體行星上,最初光斑的面積很大,焦點的熱量還不具殺傷力。這個光斑在大陸上移動著,尋找著目標。反射鏡顯然發現了首都這個最大的城市,光斑向這裡移來,很快將首都罩在它的範圍內。巨擺紀念碑下的人們只看到太空中出現一團巨大的光亮,這光強得掩去了空中其他的一切。與此同時,人們感到了一陣酷熱襲來。籠罩首都的大光斑在迅速收縮,這是反射鏡在進一步聚焦陽光,太空中的光團亮度持續增強,使人們不能抬頭,光斑內的人們則感到熱度在急劇增加。就在酷熱已不可忍受之時,光斑的邊界掃過了巨擺紀念碑,一切都驟然暗了下來。這裡的人們花了好一會兒才使眼睛適應了正常的光亮。他們抬頭首先看到的是一根頂天立地的光柱,呈倒錐形,太空中的反射鏡就是光錐的底部,光錐的頭部正刺中首都的中心,使那裡的一切都在短時間內變成白熾狀態、滾滾的煙柱從那裡騰空而起,被光錐的不均勻熱量引發的龍捲風則形成了另外幾根接天的塵柱,圍繞著光錐扭動舞蹈著……

     幾團耀眼的火球在反射鏡的不同部分出現了。它們的兩色與反射鏡發出的光芒不同,是藍色的,這是三體世界太空防禦部隊發射的核彈在目標上爆炸。由於爆炸是在大氣層外進行的,聽不到聲音。當這幾團火球熄滅時,反射鏡上出觀了幾個大洞,然後整個鏡面開始撕裂,最後破裂成十幾塊。與此同時,死亡光錐消失了,世界重新回到正常的光亮中,人們一時間覺得一切像月夜般昏暗。那些已失去了智慧的碎塊繼續變形,很快與太空中其他的幾何體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下次展開實驗會怎麼樣?”元首帶著嘲諷的神情對科學執政官說,“會不會把一個質子展開成四維?”

     “元首,即使這樣也問題不大,四級展開後的質子體積要小很多,如果太空防禦部隊做好准,對其在三維空間的投影進行攻擊,同樣可以摧毀它。”

     “你在欺騙元首!”軍事執政官憤怒地對科學執政官說,“你閉口不提真正的危險!如果,質子被零維展開呢?”

     “零維?”元首饒有興趣地問,“那就是一個有大小的點了。”

     “是的,奇點!一個質子與它相比都是無限大,這個質子的所有品質將包含在這個奇點中,它的密度將無限大!元首,您當然能想像出這是什麼東西。”

     “黑洞?”

     “是的。”

     “元首,是這樣——”科學執政官連忙解釋道,“我們選擇質子而不是中子進行二維項開,目的就是為了避免這種危險。萬一零維展開真的出現,質子帶有的電荷也會轉移到展開後形成的黑洞中,我們就能用電磁力捕捉和控制住它。”

     “萬一你們根本找不到它或控制不住呢?”軍事執政官質問道,“它就可能降落到地面上來,在途中吸進遇到的一切物質迅速增加品質,然後沉到我們行星的地心中,最後把整個三體世界都吸進去!”

     “這事情不會發生,我保證!你幹一嗎總跟我過不去?我說過,科學實驗嘛……”

     “夠了!”元首說,“下次的成功率有多大?”

     “幾乎是百分之百!元首,請相信我,通過這兩次失敗我們已經掌握了微觀至宏觀低維展開的規律。”

     “好吧,為了三體文明的生存,這個險必須冒。”

     “謝謝元首!”

     “但,如果下次還是失敗,你,還有參與智子工程的所有科學家,都有罪了。”

     “是的,當然,都有罪。”如果三體人能出汗的話,科學執政官一定抹了一把冷汗。

     對同步軌道上二維展開的質子的清理要比一推展開的質子容易得多,用小型飛船就能把那一團團質子物質拖離行星近地空間,避免它們進人大氣層。那些像山脈一樣的物質幾乎沒有品質,仿佛是巨大的銀色幻影,一個嬰兒就能輕鬆地拖動它們。

     出後,元首問科學執政官:“在這次實驗中,我們是不是毀滅了微觀宇宙中的一個文明?”

     “至少是一個智慧體吧,而且,元首,我們毀滅的是整個微宇宙。那個宇宙在高維度上是很宏大的,可能存在的智慧或文明顯然不止一個,只是它們沒有機會向宏觀世界表現自己而已。當然,在微觀尺度的高維空間,智慧和文明的形態是我們絕對無法想像的,它們完全是另一種東西。還要說明:這種事可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哦?”

     “在漫長的科學發展史上,物理學家們用加速器撞擊過多少質子?又撞擊過多少中子和電子?可能不下一億次吧。每一次撞擊,對那個微宇宙中的智慧或文明都可能是毀滅性的。其實,即使在大自然中,微宇宙的毀滅也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比如質子和中子的衰變,還有,進入大氣用的一束高能宇宙射錢就可能毀滅成千上萬個微宇宙……您不會為此多愁善感起來吧?”

     “你很幽默。我要馬上通知宣傳執政官,讓他把這個科學事實向全世界反復渲染,讓三體人民明白,文明的毀滅,其實是一件在宇宙中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再普通不過的事。”

     “這有什麼意義呢?是讓人民能夠坦然面對三體文明可能的毀滅嗎?”

     “不,是讓他們坦然面對地球文明的毀滅。你也知道,在我們對地球文明的基本政策公佈後,激發起一些極其危險的和平主義情緒。我們現在才發現,三體世界中像1379號監聽員這樣的人其實是很多的,必須控制和消除這種脆弱的情緒。”

     “元首,這種情緒主要是由最近來自地球的新資訊引起的。您的預測實現了,地球上的異己力量果然在發展,他們建立了一個完全由自己控制的發射基地開始源源不斷地向我們發送大量地球文明的資訊。我得承認,地球文明在三體世界是很有殺傷力的,對我們的人民來說,那是來自天堂的聖樂。地鐵人的人文思想會使很多三體人走上精神歧途,三體文明在地球已經成為一種宗教,而地球文明在三體世界也有這個可能。”

     “你指出了一個巨大的危險,應該嚴格限制來自地球的資訊流入民間,特別是文化資訊。”

     質子二維展開的第三次實驗在三十個三體時後進行,這次是在夜間。從地面上看不到太空中的加速器圓環,只有旁邊驟變發電站散熱片的紅光標示出它的位置。加速器啟動後不久,科學執政官就宣佈展開成功。

     人們仰望夜空,開始什麼都沒看到,但很快,他們發現了一個神奇的跡象:星空分成了兩部分,這兩部分中星群的圖案是對不上的,仿佛兩張星空圖片疊在一起,小的那張放在大的上面,銀河在兩者的邊界處被截斷。小部分的星空是圓形的,正在正常的星空背景上迅速擴大。

     “那裡面的星座是南半球的!”文教執政官指著正在擴大的圓形星空說。

     當人們正在窮盡自己的想像力,試圖理解在行星另一面才能看到的星空是如何疊印到北半球的夜空上時,一個更驚人的景像出現了:在那片擴大中的南半球星空移動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巨大球體的一部分,那個球體呈褐色,正在像一個速度很慢的顯示幕上的圖像一樣被掃描出來,那是一個大家都很熟悉的球體,上面清晰地呈現著熟悉的大陸形狀。當球體的顯示完成後,它已佔據了三分之廠的天空,並表面的細節可以沿用更清楚了:褐色的陸地上佈滿了山脈的褶皺,一片片雲層好相是緊貼著大陸的殘雪……這時才有人說出了一個事實:“那是把們的行星!”

     是的,大空中出現了另一個三體世界。

     緊接著,天色亮了起來,在太空中的第二三體行星旁邊,擴大的南半球星空的邊界又掃描出了一輪太陽。這顯然是現在正照耀著南半玲的那個太陽,但似乎只有它的一半大小。

     現在,終於有人悟出了事情的真相:“那是一面鏡子!”

     這面在三體世界上方出現的巨鏡,就是那枚正在被展開成二維平面的質子,這是一個沒有厚度的真正意義上的幾何平面。

     當二維展開完成時,蒼穹已完全被南半球的星空所覆蓋,天頂正中就是三體行星和太陽的鏡像。緊接著,周圍地平線一圈的星空開始變形,群星的圖像被拉長扭曲,像融化後流動一般。這種變形正由周邊向上發展。

     “元首,質子平面正在我們壓球的引力下彎曲。”科學執政官說,他接著指指星空中剛剛出現的許多光暈,就像有人用晃動的手電筒照著洞窟的頂。

     “那是從地面發出的電磁輻射,對平面的引力彎曲進行調節,以使得質子平面最後把我們的星球完成包裹起來,之後電磁輻射仍將持續發射,像許多根輻條一樣維持住這個大球面的穩定,這樣三體行星就成了一個固定二維質子的工作平合,在質子平面上積體電路的蝕刻就可以開始了。”

     質子的二維平面對三體行星的包裹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當星空的變形逼近天頂的三體行星映射時,群星從上至下依次消失了,已彎曲到行星另一面的質子平面擋住了星空,這時仍有陽光照進已彎曲成曲面的平面質子內。可以看到三體世界的映射在太空中的宇宙哈哈鏡裡已變得面目全非。當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後,一切都隱入天邊的黑暗中。這是三體世界有史以來最黑的夜。在行星的引力和人工電磁輻射的平衡下,質子平面形成了一個半徑為同步軌道的大球殼,將行星完全包在球心。

     嚴寒降臨了。全反射的質子平面將所有陽光反射回太空,三體世界的氣溫急驟下降,最後降到了曾導致多輪文明毀滅的三顆飛星同現時的程度。三體世界絕大多數公民脫水貯存,黑暗籠罩的大地上一片死寂。天空中,只有維持質子巨膜的電磁輻射激發的微弱光暈在晃動,偶爾還可以看到同步軌道上的幾點燈光,那是在巨膜上進行集成電潞蝕刻的飛船。

     微觀組成電路的原理與普通積體電路完全不同,因為其基材不是由原子構成的,它本身就是一個質子。電路的PN結是對質子平面局部的強互作用力進行扭結而形成,導線也在傳導核力介子的。由於電路平面極大,所以電路的宏觀尺寸也很大,線路都有髮絲粗細,湊近後用肉眼清晰可辨。如果飛近質子平面,就能看到一個由精細複雜的積體電路構成的廣闊平原,電路的總面積是其包裹於其中的三體行星陸地面積的幾十格。

     質子電路蝕刻是一個龐大的工程,上千艘飛船工作了一萬五千個三體時才最後完成,軟體的調試又用了五千個三體時,終於到了智子第一次試運行的時刻。

     在處於地下深處的智子控制中心的大螢幕上,當冗長的系統自檢程式結束後,接著顯示系統的載入過程,伍後,空白的藍屏上出現了一行大字:“微智慧2.10”載入完成,智子一號等待指令。

     科學執政官說:“現在,智子誕生了,我們賦予了一個質子智慧,這是我們能夠製造的最小的人工智慧體了。”

     “可在我們現在看來,它是最大的人工智慧體了。”元首說。

     “元首,我們將增加這個質子的維度,它很快會變小的。”說完,科學執政官在控制終端上輸入—句詢問:智子一號,空間維度控制功能是否正常?

     正常,智子一號隨時可以啟動空間維度控制功能。

     將緯度收縮至三維。

     這個命令發出後,包裹三體世界的二維質子巨膜迅速收縮,仿怫宇宙中的一隻巨手扯開了這個世界的蒙布,幾乎在一瞬間,陽光普照大地。質子由二維收縮至三維,變成了同步軌道上的一個巨球,看上去有巨月大小,它正處於星球黑夜的一面,但鏡面球面反射的陽光使黑夜變成白晝。現在,外部世界仍然處於極度嚴寒中,控制室中的人們只能從用幕上目睹這—切。
維度收縮成功,智子一號等待指令。

     將維度收縮至四維。

     太空中,巨球迅速收縮,最後來上去只有飛星大小,在星球的這一面黑夜重新降臨。

     “元首,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球體,不是真正的智子,只是其在三維空間的投影。它是一個四維的巨人,我們的世界是一張三維的薄紙,它始在這張紙上,我們只能看到它的腳底與紙相接觸的部分。”

     維度收縮成功,智子一號等待指令。

     將維度收縮至六維。

     太空中的小球消失了。

     “六維的質子有多大?”元首問。

     “半徑約五十單位吧。”科學執政官回答。

     維度收縮成功。智子一號等待指令。

     智子一號,你能看到我們嗎?

      能,我能看到控制室,看到其中的每個人,還能看到每個人的內臟,甚至還能看到你們內臟的內臟。

     “它在說什麼?”元首驚奇地問。

     “智子從六維空間看三維空間,就像我們看二維平面上的一張畫,當然能看到我們的內部。”

     智子一號,進人控制室。

     “它能穿透地層嗎?”元首問。

     “元首,不是穿透,而是從高維進入,它可以進入我們世界中任何封閉的空間。這也是三維中的我們和二級平面的關係,我們能輕易從上方進人平面上的一個圓,而平面上的二維生物永遠不可能,除非它打破那個圓。”

      科學執政官的話音剛落,一個鏡面球體便出現在控制室的正中,懸浮在半空中。元首走過去,看著全反射球面上自己變形的映象。“這竟是一個質子?”他帶回驚奇和感歎說。

     “元首,這只是質子的六維實體在三維空間的投影而已。”

      元首伸出手去,看看科學執政官並沒有阻止,就接觸了智子的表面。在他的手這輕輕一觸之下,智子被推移了一段距離。

     “好像很光滑。它只有一個質子的品質,可我的手上竟有一點兒阻力感。”元首不解地說。

     “空氣阻力作用於球體的原因。”

     “能讓它縮回十一維,變成普通質子大小嗎?”

     元首問。他的話音未落,科學執政官驚恐地對智子喊道:“注意,這不是指令!”

     智子一號明白。

     “元首,如果縮回十一維,我們就永遠失去它了。當智子縮減到普通微觀粒子的大小時,它內部的感測器和I/O介面將小於所有電磁波的波長,這就意味著它無法感知宏觀世界,也無法接收我們的指令。”

     “可我們最終是要讓它恢復為一個微觀粒子的。”

     “是的,但那要等到智子二號、三號和四號建成。一個以上的智子,能夠通過某些量子效應,構成一個感知宏觀世界的系統。舉個例子:假設一個原子核內部有兩個質子,它們相互之間會遵循一定的運動規則,比如自旋,可能兩個質子的自旋方向必須是相反的。當這兩個質子被從原子核中拆開,不管它們相互之間分離到多大距離,這個規則依然有效;改變其中一個質子的自旋方向,另一個的自旋方向也必然立刻做出相應的改變。當這兩個質子都被建造成智子的話,它們之間就會以這種效應為基礎,構成一個相互感應的整體,多個智子則可以構成一個感應陣列,這個陣列的尺度可以達到任意大小,可以接收所有頻段的電磁波,也就可以感知宏觀世界了。當然,構成智子陣列的量子效應是極其複雜的,我這種說明只是個比喻而已。”

     其後三個質子的二維展開都是一次成功,每個智子的建造時間也只有—號的一半。智子二號、三號和四號建成後,四個智子構成的量子感應陣列也順利建立。
元首和全體執政官再次來到了巨擺紀念碑下。在它們上方,懸浮著四個已經縮至六維的智子,在每個晶瑩的鏡面球體沖,都各自映出了一輪正在升起的太陽,不由讓人想起那些曾出現在太空中的三維體眼睛。
智子陣列,連續維度收縮至十一維。

      指令發出後,四個鏡面球體消失了。科學執政官說:“元首,智子一號和二號將飛向地球,憑藉著存貯在微觀電路中龐大的知識庫、智子對空間的性質瞭若指掌,它們可以從真空中汲取能量,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高能粒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這看起來違反能量守恆定律,智子是從真空結構中‘借’用能量,但歸還遙遙無期,要等到質于衰變之時,而那時離宇宙末日也不遠了。

     “兩個智子到達地球後,第一個任務就是定位人類用於物理學研究的高能加速器,然啟潛伏於其中。在地球文明的科學水準上,對物質深層結構研究所採用的基本方法,就是用經過加速的高能粒子撞擊選定的靶標粒子,當靶標粒子被撞碎後,對結果進行分析,以圖找出反映物質深層結構的資訊。在實際的實驗中,是用含有靶標粒子的物質作為撞擊目標,物質的內部幾乎全是空的,如果一個原子有一座劇院那麼大,原子核則只是懸浮在劇院中的一個核桃。所以,成功的撞擊是十分罕見的,往往在大量的高能粒子長時間襲擊靶標材料後才發生一次,這種試驗就像是從夏天的一場暴雨中,找出顏色稍有不同的一個雨點。

     “這就給了智子一個機會,使它可以代替靶標粒子去接受撞擊。由於它具有很高的智慧,通過量子感應陣列,它們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精確判斷轟擊粒子的軌跡,然後移動到適當的位置。所以,對智子撞擊的成功率,是對普通靶標粒子的上億倍。當智子被撞擊後,它就會有意給出錯誤和混亂的結果,即使偶爾有對預定靶標粒子正確的撞擊發生,地球物理學家們也不可能將正確的結果從一大堆錯誤結果中分辨出來。”

     “這樣,智子不是也被消耗了嗎?”軍事執政官問。

     “不會的,質子已經是組成物質的基本結構,與一般的宏觀物質是有本質區別的,它能夠被擊碎,但不可能被消滅。事實上,當一個智子被擊碎成幾部分後,就產生了幾個智子,而且它們之仍存在著牢固的量子聯繫。就像你切斷—根磁鐵,卻得到了兩根磁鐵一樣。雖然每個碎片智子的功能會大大低於原來的整體智子,但在修復軟體的指揮下,各個碎片能迅速靠攏,重新組合成—個與撞擊前一模一樣的整體智子。這個過程是在撞擊發生後,碎片智子在高能加速器氣泡室或乳膠感光片上顯示出錯誤結果後完成的,只需百分萬之一秒。”

     又有人問:“是否存在這種可能:地球人用某種方法將智子識別出來,然後用一個強電磁場將其捕獲,並禁錮起來?質子是帶正電荷的。”

     “這更不可能了。要識別出智子,就需到人類在物質深層結構研究上的突破,但高能加速器都變成了一堆廢鐵,這種研究又如何進行呢?獵人的眼睛已經先被他要射的獵物抓瞎了。”

     “地球人還有一個笨辦法,”工業執政官說,“他們可以建造大量的加速器,超過我們建造智子的速度,那麼,地球上總有某台加速器中沒有智子潛伏,會得到正確的結果。”

     “這是智子計畫中最有趣的一點!”這個問題使科學執政官興奮起來,“工業執政官先生,您不必擔心建造大量的智子會使三體世界的經濟崩潰。我們不必這麼做,也許還會再建造幾個智子,但不會更多,事實上,有這兩個就足夠了,因為每個智子在行為上是多執行緒的。”

     “多執行緒?”

     “這是古老的串列電腦的一個術語,那時電腦的中央處處器每一時刻只能運行單—的程式,但由於其速度很快,加上中斷的調度,在我們處於低速層面的觀察者看來,電腦是在同時運行多個程式。你知道,智子能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運動,地球世界相對於光速而言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如果智子以這個速度在地球上不同的加速器間巡迴,那麼在地球人看來,它就像同時存在於每台加速器中,能夠幾乎同時在所有加速器中製造錯誤的撞擊結果。

     “我們計算過,每個智子可以控制多達一萬台次高能加速器,而地球人建造一台這樣的加速器就需要四五年的時間,從經濟和資源的角度看也不可能大量建造。當然,他們可以拉大加速器間的距離,比如說在他們星系的各個行星上建造,這確實能破壞智子的多執行緒操作,但在這樣長的時間內,三體世界再造出十個或更多的智子也不困難。越來越多的智子將在那個行星系中遊蕩,它們合在一起也沒有細菌的億萬分之一那麼大,但卻使地球上的物理學家們永遠無法窺見物質深處的秘密,地球人對微觀維度的控制,將被限制在五維以下,別說是四百五十萬時,就是四百五十萬億時,地球文明的科學技術也不會有本質的突破,它們將永遠處於原始時代。地球的科學已被徹底鎖死,這個鎖是如此牢固,憑人類自身的力量是永遠無法掙脫出來的。”

     “真是大妙了!請原諒我以前對智子工程的失敬。”軍事執政官由衷地說。

     “事實上,地球目前只有三台達到了可能取得突破性研究成果所需能級的加速器,智子一號和二號到達地對後將幾乎處於閒置狀態。為了充分利用它們的工作能力,除對三台加速器進行干擾外,我們還為智子安排了其他的工作,它們將成為實施神跡計畫的主要技術手段。”

     “智子能夠製造神跡?”

     “對地球人而言,是的。大家都知道,高能粒子可以使膠片感光,這也是地對原始的加破器顯示單個粒子的手段之—,智子在高能態上每穿過—次膠片,就在上面產生一個感光點,它們來回穿過,就可以將這些點達成—排字母或數位,甚至圖形,像繡花一樣。這個過程速度極快,遠快過地球人的相機拍照時膠片的感光速度。另外,地球人的視網膜與三體人類似,這樣高能智子也能用同樣的方式在他們的視網膜上打出字母、數位成圖形……如果說以上這些小神跡能使地球人迷惑和恐懼的話,那下一個巨型神跡足以把那些蟲子科學家嚇死:智子能使他們眼中的宇宙背景輻射發生整體閃爍。”

     “這對我們的科學家也很恐懼,怎樣做到呢?”

     “很簡單,我們已經編制了使智子自行二維展開的軟體,展開完成後,用那個巨大的平麵包住地球,這個軟時還可以使展開後的平面是透明的,但在宇宙背景輻射的波段上,其透明度可以進行調節……當然,智子進行各種維度的展開時,可以顯示更宏偉的‘神跡’,相應的軟體也在開發中。這些‘神跡’將製造一種足以將人類科學思想引上歧途的氛圍,這樣,我們可以用神跡計畫對地球世界中物理學以外的科學形成強有力的遏制。”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不把已有的四個智子全部發往地球呢?”

     “量子感應是超距的,即使四個智子分處宇宙的兩端,感應照樣可以在瞬間傳遞,它們構成的量子陣列依然存在。把三號和四號智子留在這裡,它們就可以即時接收位於地球的一號和三號智子發回的資訊,這樣就實現了三體世界對地球的即時監視。同時,智子陣列也使三體世界能夠與地球文明中的異己分子進行即時通訊。”

     “這裡有一個重要的戰略步驟,”元首插話說,“我們將通過智子陣列,把三體世界對地球文明的真實意圖告訴地球人。”

     “這就是說,我們將告訴他們,三體艦隊將通過長期禁止地球人生育,使這個物種從地球上消失?”

     “是的,這樣做有兩個可能的結果:其一是使地球人拋棄一切幻想決一死戰,其二是他們的社會在絕望和恐懼中墮落、崩潰。通過對已經收到的地球文明資訊進行仔細研究,我們認為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不知什麼時候,初升的太陽又消失在地平線下,日出變成了日落,三體世界的又一個亂紀元開始了。

     就在葉文潔閱讀三體世界的資訊時,作戰中心正在召開另一次重要會議,對被奪取的資訊進行初步研究。會前,常偉思將軍說:“請同志們注意,我們的會議現在可能已經在智子的監視之下了。以後,任何秘密都將不復存在。”

     他說這句話時,周圍還是熟悉的一切,拉下的窗簾上搖曳著夏天的樹影:但在所有與會者眼中,這個世界已經不同於以往了,他們感覺到了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盯著自己,在這雙眼睛下,這個世界已經無處躲藏。這感覺將纏繞他們一生,連他們的子孫後代也無法逃脫。人類要經過許多年,才能在精神上適應這種處境。

     就在常偉思說完這句話的三秒鐘後,三體世界與地球叛軍之外的人類進行了第一次交流,這以後,他們就中斷了與地球三體叛軍降臨派的通訊。在所有與會者的有生之年,三體世界再也沒有發來任何資訊。

     這時,作戰中心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到了那個資訊,就像汪淼看到倒計時一樣,資訊只閃現了不到兩秒鐘就消失了。但所有人都準確地讀出了它的內容,它只有五個字——

     你們是蟲子!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3:00
34.蟲子

     “看完那些,你一定想到了三年前因球狀閃電研究發現的宏原子,那可是你最輝煌的時代。”汪淼對丁儀說,他們此時正在丁儀家寬散空曠的客廳中,兩人都靠在那張檯球桌旁邊。

     “是啊,我一直在建立宏原子的理論,現在受到了啟發:宏原子很可能就是普通原子在低維度的展開。這種展開是由某種我們不知道的自然力完成的,展開可能發生在宇宙大爆炸後不久,也可能現在仍然時時刻刻都在進行。也許,這個宇宙所有的原子在漫長的時間裡最後都會展開到低維,我們宇宙的最終結局是變成低維度原子構成的宏宇宙,這也可以看作一個熵的增長過程吧……當時以為,宏原子的發現能給物理學帶來突破,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丁儀說,起身道書房去翻找什麼。

     “為什麼呢?既熱我們可以捕獲宏原子,難道不能繞開高能加速器,直接從宏原子中研究物質的深層結構嗎?”

     “當初是這麼想的,”丁儀從書房中走出來,手離拿著一個精緻的銀邊相框,“現在看來很可笑。”

     他彎腰從髒亂的地板上拾起一個煙頭:“還是看這個過濾嘴吧。我們說過它的二維面積展開來有客廳這麼大,但要是真的展開了,你能從那個平面上研究出過濾嘴曾經的三維結構嗎?當然不可能,那些三維結構的資訊在展開時已經消失了,像打碎了的杯子不可能還原,原子在自然狀態下的低維度展開是不可逆的過程。三體科學家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們對粒子低維展開的同時保留了高級結構的資訊,使整個過程成為可逆。而我們要研究物質深層結構,還只能從十一維微觀維度開始,也就是說,離不開加速器。打個比方:加速器是我們的算盤和計算尺,只有通過它們,我們才可能發明出電子電腦來。”

     丁儀讓汪淼看那個相框中的照片。照片上,一名年輕美麗的少校女軍官站在一群孩子們中間,她目光清澈,動人地微笑著。她和孩子們站在一片修剪得很好的綠草坪上,上面有幾隻白色的小動物。在他們的後面,有一幢很高大的廠房一樣的建築,牆上畫著色彩鮮豔的卡通動物,還有氣球、鮮花什麼的。

     “在楊冬之前認識的?你的生活夠豐富的。”汪淼看著照片說。

     “她叫林雲,對球狀閃電研究和宏原子的發現做出過關鍵性的貢獻,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這個發現。”

     “我沒有聽說過她啊。”

     “是啊,因為一些你同樣沒聽說的事情……不過我一直覺得這對她不公平。”

     “她現在在哪兒?”

     “在……在—個地方,或—些地方……唉,她要是現在能出現有多好。”

      對丁儀奇怪的回答,汪淼沒有在意,他對照片上的那個女性也不感興趣,他把相框還給丁儀,一擺手說:“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了。”

     “是啊,一切都無所謂了。”丁儀把相框在檯球桌上端正地擺好,看著他,伸手去夠桌角的一瓶酒……

      當史強推門進來時,兩人已經喝得有八分醉了,他們看到大史後都很興奮。汪淼站起來摟住來者的雙肩,“啊,大史.史警官……”丁儀則晃晃悠悠地找了個杯子放到檯球桌上,給他倒酒,“你那個邪招還不如不出。那個資訊,我們看不看,四百多年後的結果都一樣。”

      大史在檯球桌前坐下來,兩眼賊溜溜地看看兩人:“事情真像你們說的那樣,什麼都完了?”

     “當然,什麼都完了。”

     “加速器不能用,物質結構不能研究,就什麼都完了?”

     “那你——說呢?”

     “技術不還是在進步嘛,汪院士他們還搞出了納米材料……”

     “想像一個古代的王國,他們的技術也在進步,能為士兵造出更好的刀啊劍啊長矛啊,甚至還有可能過出像機關槍那樣連發的弓箭呢,但……”

     大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如果他們不知道物質是由原子、分子組成的,就永遠造不出導彈和衛星,科學水準限制著呢。”

     丁儀拍拍大史的肩,“我早就看出來史警官是個聰明人,就是看著……”

     汪淼接著說:“物質深層結構的研究是其他一切科學基礎的基礎,如果這個沒有進展,什麼都是——用你的說法:扯淡。”

     丁儀指指汪森:“汪院士這輩子還不會閑著,能繼續改進刀啊劍啊長矛啊。我他媽的以後幹什麼?天知道!”說著他把一個空灑瓶扔桌上,撿起檯球丟過去砸。

     “這是好事!”汪淼舉起酒杯說,“我們這輩子反正能打發完,今後,頹廢和墮落有理由了!我們是蟲子!即將滅絕的蟲子,哈哈……”

     “說得好!”丁儀也舉起酒杯,“為蟲子乾杯!真沒想到世界末日是這麼的爽,蟲子萬歲,智子萬歲!末日萬歲!”

      大史搖搖頭,把面前他那杯酒一口幹了,又搖搖頭,“熊樣兒。”

     “那你要咋的?”丁儀用醉眼盯著大史說,“你能讓我們振作起來?”

      大史站了起來:“走。”

     “去哪兒?”

     “找振作啊。”

     “得了史兄,坐下,喝。”

      大史扯著兩人的胳膊把他們拽起來:“走,不行就把酒拿上。”

      下樓後,三人上了大史的車。當車開動時,汪淼大著舌頭問去哪兒,大史回答:“我老家,不遠。”

      車開出了城市,沿京石告訴向西疾駛,剛剛進入河北境內就下了高速公路。大史停下了車,把車裡的兩人拖出來。丁儀和汪淼一下車,午後燦爛的陽光就令他們眯起了眼,覆蓋著麥田的華北大平原在他們面前鋪展開。

     “你帶我們來這兒幹什麼?”汪淼問。

     “看蟲子。”大史點上—根斯坦頓上校送的雪茄說,同時用雪茄指指面前的麥田。

      汪淼和丁儀這才發現,田野被厚厚的一層蝗蟲覆蓋了,每根麥稈上都爬滿了好幾隻,地面上,更多的蝗蟲在蠕動著,看去像是一種粘稠的液體。

     “這地方也有蝗災了?”汪淼趕走田埂一小片地上的蝗蟲,坐了下來。

     “像沙塵暴一樣,十年前就有了,不過今年最厲害。”

     “那又怎麼樣?大史,什麼都無所謂了。”丁儀帶著未消的醉意說。

     “我只想請二位想一個問題:是地球人與三體人的技術水準差距大呢,還是蝗蟲與咱們人的技術水準差距大?”

     這個問題像一瓶冷水潑在兩名醉漢科學家頭上,他們盯著面前成堆的蝗蟲,表情漸漸凝重起來,兩人很快就明白了大史的意思。

     看看吧,這就是蟲子,它們的技術與我們的差距,遠大於我們與三體文明的差距。人類竭盡全力消滅它們,用盡各種毒劑,用飛機噴灑,引進和培養它們的天敵,搜尋並毀掉它們的卵,用基因改造使它們絕育;用火燒它們,用水淹它們,每個家庭都有對付它們的滅害靈,每個辦公桌下都有像蒼蠅拍這種擊殺它們的武器……這場漫長的戰爭伴隨著整個人類文明,現在仍然勝負未定,蟲子並沒有被滅絕,它們照樣傲行於天地之間,它們的數量也並不比人類出現前少。把人類看作蟲子的三體人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蟲子從來就沒有被真正戰勝過。太陽被一小片黑雲遮住了,在大地上投下一團移動的陰影。這不是普遍的雲,是剛剛到來的一大群蝗蟲,它們很快開始在附近的田野上降落,三個人沐浴在生命的暴雨之中,感受著地球生命的尊嚴。丁儀和江森把手中拎著的兩瓶酒徐徐灑到腳下的華北平原上,這是敬蟲子的。

     “大史,謝謝你。”汪淼向大史伸出手去。

     “我也謝謝你。”丁儀握住了大史的另一隻手。

     “我們快回去吧,有好多工作要做呢。”汪淼說。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3:00
35.尾聲 遺址

     誰也不相信葉文潔能夠憑著自己的體力再次登上雷達峰,但她最後還是坐到了,一路上沒有讓別人攙扶,只是在山腰間已經廢棄的崗亭中休息了兩次。她在毫不憐惜地消耗著自己已不可再生的生命力。

     得知三體文明的真相後,葉文潔沉默了,很少說話,她只提了一個要求:想回紅岸基地遺址看看。

     當一行人登上山時,雷達峰的峰頂剛剛探出雲層,在陰霾的霧氣中行走了一天,現在一下子看到了在西天燦爛照耀著的太陽和湛藍的晴空,真像登入另一個世界。從峰頂上極目望去,雲海在陽光下一片銀白,那起伏的形狀,仿佛是雲下的大興安嶺某種形而上的抽象再現。

     人們想像中的廢墟並不存在,基地被拆除得十分徹底,峰頂只剩下一片荒草,地基和道路都被掩於其下,看上去只是一片荒野,紅岸的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但葉文潔很快發現了一處遺跡,她走到一塊高大的岩石邊,拉開了上面叢生的藤蔓,露出了斑駁的鐵銹,其他人這才發現“岩石”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金屬基座。

     “這是天線的基座。”葉文潔說。地球文明被外星世界聽到的第一聲呼喚,就是通過這個基座上的天線發向太陽,再由太陽放大後向整個宇宙轉發的。

     人們在基座旁發現了一塊小小的石碑,它幾乎被野草完全埋沒。上書:

     紅岸基地原址

     (1968~1987)

     中國科學院

     1989.03.21

     碑是那麼小,與其說是為了紀念,更像是為了忘卻。

     葉文潔走到懸崖邊,她曾在這裡親手結束了兩個軍人的生命。她並沒有像其他同行的人那樣眺望雲海,而是把目光集中到一個方向,在那一片雲層下面,有一個叫齊家屯的小村莊……

     葉文潔的心臟艱難地跳動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琴弦,黑霧開始在她的眼前出現,她用盡生命的最後能量堅持著,在一切都沒入永恆的黑暗之前,她想再看—次紅岸基地的日落。

     在西方的天際,正在雲海中下沉的夕陽仿佛被融化了,太陽的血在雲海和天空中彌散開來,映現出一大片壯麗的血紅。

     “這是人們的落日……”葉文潔輕輕地說。

     (全文完)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3:01
後記

     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麼宇宙中有共同的道德準則嗎?往小處說,這是科幻迷很感興趣的一個問題;往大處說,它可能關乎人類文明的生死存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國內科幻作家們是傾向於肯定的回答的,那時的科幻小說中,外星人都以慈眉善目的形象出現,以天父般的仁慈和寬容,指引著人類這群迷途的羔羊,金濤的《月光島》中,外星人撫慰著人類受傷的心靈;童恩正《遙遠的愛》中人類與外星人的愛情淒美而壯麗;鄭文光的《地球鏡像》中,人類道德的低下,甚至把技術水準高出幾個數量級但卻懷有菩薩心腸的外星文明嚇跑了!

     但是,“人之初,性本善”之說在人類世界都很可疑,放之宇宙更不可能皆准。

     要回答宇宙道德的問題,只有通過科學的理性思維才能讓人信服。這裡我們能很自然地想到,可以通過人類世界各種不同文明的演化史來對宇宙大文明系統進行類比,但前者的研究也是十分困難的,有太多的無法定量的因素糾結在一起。相比之下,對宇宙間各文明關係的研究卻有可能更定量更數學化一些,因為星際間遙遠的距離使各個文明點狀化了,就像在體育場的最後一排看足球,球員本身的複雜技術動作已經被距離隱去,球場上出現的只是由二十三個點構成的不斷變化的矩陣(有一個特殊的點是球,球類運動中只有足球賽呈現出如此清晰的數學結構,這也可能是這門運動的魅力之一)。我曾經陷入宇宙文明點狀化的這種思維遊戲中不可自拔,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為打發時間,我常常編些無聊但自覺有趣的軟體,現在網上重新流行的電子詩人就是那時的產物。那個時期,我還編過一個宇宙點狀文明體系總體狀態的類比軟體,將宇宙間的智慧文明簡化為點,每個點隻具有描述該文明基本特徵的十幾個簡單參數,然後將文明的數量設置得十分巨大,在軟體中類比這個體系的整體演化過程。為此我請教了一位可敬的學者,他是研究電網理論的,是建立教學模型的高手,算不上科幻迷但也是愛好者,他對我那個錯誤百出的模型進行了修正。軟體運行時最多的一次曾在十萬光年半徑內設定了三十萬個文明,這個用現在看來很簡陋的TUBO C編的程式在286機上運行了幾個小時,結果很有趣。當然,我只是個工程師,沒有能力進行這樣級別的研究,只是一個科幻迷玩玩兒而已,從科學角度講得出的結果肯定沒什麼意義,但從科幻角度講卻極有價值,因為那些結果展示的宇宙間點狀文明的演化圖景,不管正確與否,其詭異程度是很難憑空想出來的。

     我認為零道德的文明宇宙完全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類文明如何在這樣一個宇宙中生存?這就是我寫《地球往事》的初衷。當然,《三體》並沒有揭示那個宇宙文明的圖景,其中的兩大文明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圖景,只是揭開了其面紗的一角。比如,既然距我們最近的恒星都有智慧文明,那這個宇宙一定是十分擁擠的,可為什麼它看起來卻如此空曠?但願有機會在《地球往事》 的第二部中繼續描述。

     那個將在《 地球往事》中漸漸展開的圖景,肯定會讓敬畏心中道德的讀者不舒服,但只是科幻而已,不必當真。:)

     從《三體》連載中得知,國內科幻讀者喜歡描述宇宙終極圖景的科幻小說,這多少讓人感到有些意外。我是從八十年代的科幻高潮中過來的,個人認為那時的作家們創造了真正的、以後再也沒有成規模出現過的中國式科幻,這種科幻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完全技術細節化,沒有形而上的影子。而現在的科幻迷們已經打開了天眼,用思想擁抱整個宇宙了。這也對科幻小說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很遺憾《三體》不是這樣的“終級科幻小說”。創作《2001》式的科幻是很難的,特別是長篇,很容易成為既無小說的生動,又無科普的正確,更無論文的嚴謹的一堆空架子,筆者對此還沒有信心。

     哦,這個設想中的系列叫《地球往事》,沒有太多的意思,科幻與其他幻想文學的區別就在於它與真實還牽著一根細線,這就使它成為現代神話而不是童話(古代神話在當時的讀者心中是真實的)。所以我一直認為,好看的科幻小說應該是把最空靈最瘋狂的想像寫得像新聞報導一般真實。往事的回憶總是真實的,自己希望把小說寫得像是歷史學家對過去的真實記敘,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設想中《地球往事》的下一部暫名為《黑暗森林》,取自八十年代流行過的一句話:“城市就是森林,每一個男人都是獵手,每一個女人都是陷阱。”

     哦,最後說的當然是最重要的:謝謝大家! ( 劉慈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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