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 作者 : 劉慈欣 (已完結)

   關閉
emmapige 2012-7-5 02:24:54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 474574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43
20.三體、遠征
  
   寒冷黎明中的大地上空蕩蕩的一無所有。沒有金字塔,沒有聯合國大廈,巨擺紀念碑也不知去向,只有黑乎乎的戈壁灘延伸到天際,與他第一次進入這個世界時一樣。但汪淼很快發現這只是自己的錯覺,那戈壁灘上密密麻麻的小石塊,竟都是人頭!原來大地上站滿了人。汪淼站在一個稍高些的小丘上向下看,這密密的人海一望無際,汪淼大致估計了一下數量,僅目力所及的範圍就可能有幾億人!他知道,三體世界的所有人可能都聚集在這裡了。寂靜籠罩著一切,這幾億人造就的寂靜有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這黎明中的人海正在等待什麼。汪淼看看附近,發現所有的人都在仰望著天空。

   汪淼抬頭望去,發現星空發生了不可息議的變化:群星竟然排成了一個嚴整的正方形陣列!但汪淼很快發現,這一片排成正方形的星星可能只是位於行星同步軌道上,銀河系的星海成了後面一個暗淡的背景,這個正方形相對於背景有明顯的運行。正方形陣列中,靠晨光一側的星體亮度最高,發出的銀光能在地面上投出人影,向後面亮度逐漸減弱。汪淼數了數,陣列的一邊上有三十多顆星體,那麼陣列中的星體.總數是一千左右。這顯然是由人造物構成的陣列成一個整體在群星的背景上緩緩移動,看上去充滿了莊嚴約力量感。

   這時,站在旁邊的一個男人輕輕推了推他,低聲說:“啊,偉大的哥白尼,你怎麼來得這樣晚?整整過去了三輪文明,你錯過了多麼偉大的事業啊!”

   “那是什麼?”汪淼指指太空中的星體陣列問。

   “那是偉大的三體星際艦隊,馬上就要起航遠征了。”

   “這麼說,三體文明已經具備了星際遠航的能力?”

   “是的,那些宏偉的飛船都能達到十分之一光速。”

   “達到十分之一的光速,至少在我的知識範圍內是一個偉大的成就,但對於星際航行來說,還是慢了些。”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那人說,“關鍵是要找對目標。”

   “艦隊的目的地是哪裡呢?”

   “四光年外的一顆帶有行星的恒星,那是距三體世界最近的恒星。”

   汪淼有些驚奇:“距我們最近的恒星也是四光年。”

   “你們?”

   “地球。”

   “哦,這有沒什麼可奇怪的,在銀河系的大片區域,恒星的密度十分均勻,這是星群引力漫長調節的結果。占相當大比例的恒星,之間的間距就是在三到六光年之間。”

   這時,巨大的歡呼聲從人海中爆發。汪淼抬頭一看,太空中正方形星陣中,每顆星體的亮度都在急劇增加,這顯然是它們本身在發出光來。這光芒很快淹沒了天邊的展曦,一千顆星體很快變成了一千顆小太陽,三體世界迎來了輝煌的白晝。大地上的人們向著天空都高舉雙手,形成了一望無際的手臂的草原。三體艦隊開始加速,莊嚴地移過蒼彎,掠過剛剛升起的巨月頂端,在月面的山脈和平原上投下蔚藍色的光暈。歡呼聲平息了,三體世界的人們默默地看著他們的希望在西方的太空漸漸遠去,他們此生看不到結局,但四五百年後,他們的子孫將得到來自新世界的消息,那將是三體文明的新生。汪淼與他們一起默默地遙望著,直到一千顆星星的方陣縮成一顆星,直到這顆星消失在西方的夜空中。字幕出現:

   三體文明對新世界的遠征開始了,艦隊正在航程中……

   《三體》遊戲結束了,當您回到現實時,如果忠於自己曾做出的的承諾,請按隨後發給您的電子郵件中的位址,參加地球三體組織的聚會。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43
21.地球叛軍
     與上次網友聚會相反。這是一次人數眾多的聚會.聚會的地點是一座化工廠的職工食堂。工廠已經搬遷.這棟即將拆除的建築內部很破舊.但十分寬敞。聚集在這裡的有三百多人.汪淼發現有許多熟悉的面孔,都是社會名流和各個領域的精英.有著名的科學家、文學家、政治家等。

     首先吸引汪淼注意的是擺放在大廳正中的一個神奇的東西.那是三個銀色的球體,每個直徑比保齡球略小,在一個金屬基座上空翻飛,汪淼猜測這個裝置可能是基於磁懸浮原理。那三個球體的運動軌道完全隨機,汪淼親眼看到了真正的三體運動。

     其他的人並沒有過多地注意那個表現三體運動的藝術品,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大廳中央的潘寒身上,他正站在一張破飯桌上。

     “是不是你殺了申玉菲同志?”有人質問道。

     “是我。”潘寒鎮靜地說.“組織走到今天這樣危險的境地.都是因為降臨派內部有像她這樣的叛徒的出賣。”

     “誰給你權力殺人的?”

     “我這是出於對組織的責任心!”

     “你還有責任心?你這人本來就心術不正!”

     “你把話說清楚!”

     “你領導的環境分支都幹了些什麼’你們的責任是利用和製造環境問題.以激起人們對科學和現代工業的厭惡。可你呢?憑藉主的技術和預測,為自己撈取名利!”

     “我出名是為了自己嗎?整個人類在我的眼中已是一堆垃圾,我還在乎名譽?但我不出名行嗎?不出名我如何引導人們的思想?”

     “你盡選擇容易的而避開難的!你那些工作,完全可以由社會上那些環保人士去做!他們比你真誠得多。也熱情得多,只要稍加引導,他們的行為就可以為我們所用.你的環境分支要做的是製造環境災難.然後加以利用.向水庫播撒劇毒物質,在化工廠製造洩漏…這些工作你們做了嗎?一樣都沒有!”

     “我們有過大量的方案和計畫,但都被統帥否決了。至少在以前,這樣做很蠢,生物和醫療分支曾製造過濫用抗菌素災難,不是很快被識破了嗎?歐洲分隊差點引火焚身!”

     “你殺了人,現在已經引火焚身了!”

     “聽我說.同志們,遲早都一樣!你們肯定已經知道了,各國政府都已相繼進入戰爭狀態.在歐洲和北美.對三體組織的大搜捕已經開始。我們這裡一旦事發,拯救派肯定會倒戈到政府一邊,昕以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拯救派從組織中清除出去!”

     “這不是該你考慮的事情。”

     “當然要由統帥考慮.但同志們,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統帥是降臨派!”

     “你這就信口開開河了吧,統帥的威信大家都清楚.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拯救派早就被清除出去了!”

     “也許統帥有自己的考慮.說不定今天的會議就是為了這個。”

     這以後.人們的注意力從潘寒身上移開.轉移到目前的危機上來。一位獲得過圖靈獎的著名專家跳上桌子,振臂一揮說:“大家說,我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全球起義!”

     “這不是自取滅亡嗎?”

     “三體精神萬歲!我們是頑強的種子.野火燒不盡的!”

     “起義能夠在世界政治舞臺上襲明我們的存在,這將標誌著地球三體組織第一次公開登上人類歷史的舞臺,只要綱領合適,會在世界上引起廣泛回應的!”

     最後這句話是潘寒說的.引起了一些共鳴。

     有人喊:“統帥來了!”人群讓開了一條路,汪淼抬眼望去,感到一陣眩暈,世界在他的眼中變成了黑白兩色,唯一擁有色彩的是剛剛出現的那個人。

     在一群年輕護衛的跟隨下。地球三體叛軍的最高統帥葉文清穩步走來。

     葉文潔走到為她空出的一圈空地中央.舉起一隻瘦削的拳頭,用汪淼不敢想像是出自於她的力量和堅定說:  “消滅人類暴政!”

     這群人類叛徒齊聲喊出了顯然已無數次重複的呼號:“世界屬於三體!”

     “同志們好。”葉文傑說.她的聲音又恢復了汪淼熟悉的溫軟和緩慢,以至於他這時才最後確定的確是她.  “最近身體不太好.沒有和大家見面,現在形勢嚴峻,我知道大家都承受著很大的壓力。所以來看看。”

     “統帥保重……”人們紛紛說.汪淼聽得出.這聲音是真誠的。

      葉文潔說:  “在討論重大問題之前,我們先處理一件小事。潘寒——”她招呼時眼睛卻看著眾人。

     “統帥.我在這裡。”潘寒從人群中走出來,這之前他試圖躲進人群深處.他表面鎮靜.但內心的恐懼很容易看出來:統帥沒稱他同志.這是個不祥之兆。

     “你嚴重違反了組織紀律。”葉文潔說話時仍然沒看潘寒,她的聲音仍很柔和,像是面對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統帥.現在組織面臨滅頂之災.如果不採取果斷措施.清除我們內部的異己和敵人,我們將失去一切!”

     葉文潔抬頭看著潘寒.目光溫和,卻令他的呼吸停止了幾秒鐘。  “地球三體組織的最終理想和目標,就是失去一切,失去包括我們在內的人類現在的一切”

     “那您就是降臨派了!統帥,請您明確宣佈這點.這對我們很重要,是嗎同志們?很重要!!”他大聲喊道,舉起一隻手臂四下看看,所有的人都沉默著,沒人回應他。

     “這個要求不該由你來提。你嚴重違反了組織紀律,如果要申訴.現在可以;否則,你將為此承擔責任。”葉文清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像怕她教育的孩子聽不懂似的。

     “我是去除掉那個數學天才的.這是伊文斯同志做出的決定.在會議上全體通過。如果那個天才真的搞出了三體運動完整的數學模型.主就不會降臨.地球三體事業將毀於一旦。我當時只是自衛,是申玉菲先開的槍。”

     葉文潔點點頭說:  “就讓我們相信你吧.這畢竟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希望我們下面能一直相信你。請你重複一下剛才對我的要求。”

     潘寒愣了一下.過了這一關似乎並沒有讓他松一口氣:“我……請您明確宣佈自己屬於降臨派.畢竟.降臨派的綱領也是您的理想。”

     “那你重複一遍這個綱領。”

     “人類社會已經不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解決自己的問題.也不可能憑藉自身的力量抑制自己的瘋狂;所以,應該請主降臨世界,借助它的力量.對人類社會進行強制性的監督和改造.以創造一個全新的、光明完善的人類文明。”

     “降臨派忠於這個綱領嗎?”

     “當然!請統帥不要輕信謠傳。”

     “這不是謠傳!”一個歐洲人大聲說.同時擠到前面來,  “我叫拉菲爾,以色列人。三年前,我十四歲的兒子遇到了車禍.我把孩子的腎捐給了一個患尿毒癥的巴勒斯坦女孩,以此表達我對兩個民族和平相處的願望,為了這個願望.我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而許許多多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也在做著和我一樣的真誠努力。但這一切都沒有用,我們的家園仍在冤冤相報的泥潭中越陷越深。這使我對人類失去了信心,加人了三體組織。絕望使我由一個和平主義者變為極端分子.同時.可能也是由於我對組織巨額的捐助,讓我得以進入降臨派的核心。現在我告訴你們.降臨派有自己的秘密綱領,它就是:人類是一個邪惡的物種,人類文明已經對地球犯下了滔天罪行.必須為此受到懲罰。降臨派的最終目標就是請主來執行這個神聖的懲罰:毀滅全人類!”

     “降臨派的真正綱領已是公開的秘密”人喊道。

     “可你們所不知道的是.這並不是由最初的綱領演變而來.而是降臨派誕生時就確定的目標,是伊文斯的終生理想!他欺騙了組織。欺騙了包括統帥在內的所有人!伊文斯一開始就是朝著這個目標前進的,是他把降臨派變成一個由極端環保主義者和憎恨人類的狂人構成的恐怖王國!”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伊文斯的真實想法,”葉文潔說,  “儘管如此.我還是試圖彌合裂痕.使地球三體組織成為一個整體,但降臨派做出的另一些事情使這種努力成為不可能。”

     潘寒說:“統帥,降臨派是地球三體組織的核心力量,沒有我們.就沒有地球三體運動!”

     “但這並不是你們壟斷組織與主通訊的理由!”

     “第二紅岸基地是我們建立的.當然應該由我們運行!”

     “降臨派正是借助這個條件,做出了對組織不可饒恕的背叛:你們截留了主發給組織的資訊.你們向組織傳達的,只是收到的資訊中極少的一部分,而且經過篡改;你們還通過第二紅岸基地.向主發送了大量未經組織審核的資訊。”

     沉默降臨了會場,像一個很重的巨物使汪淼頭皮發緊。潘寒沒有回答,他的表情冷漠下來,仿佛在說:好啊.總算發生了。

     “對降臨派的背叛,有大量的證據,申玉菲同志就是提供者之一,她曾位居降臨派的核心.但她在內心深處.卻是一名堅定的拯救派.你們也是後來才發現這點的。她知道得太多了.這次伊文斯派你去。是要殺兩個人而不是一個。”
、’’潘寒四下看看.顯然在快速估量著形勢.他的動作被葉文潔注意到了。

     “你可以看到.這次與會的大多是拯救派的同志,少數降臨派的成員。相信他們是會站到組織一邊的,但像伊文斯和你這樣的人已不可挽救•為了維護地球三體組織的綱領和理想.我們將徹底解決降臨派的問題。”

     沉默再次降臨。兩三分鐘後,葉文潔護衛中的一員.一名苗條美麗的少女動人地笑了笑.那笑容是鄢麼醒目,將很多人的目光引向了她。少女嫋嫋婷婷地向潘寒走去。潘寒臉色驟變.一手伸進胸前的外衣裡,但那少女閃電般沖過來,旁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她已經用一條看上去如春藤般柔軟的玉臂夾住了潘寒的脖頸,另一隻手放在他的頭頂上。以她不可能具有的力量和極其精巧的受力角度,熟練地將潘寒的頭顱扭轉了一百
八十度,寂靜中頸椎折斷的哢嚓聲清晰可聞。少女兩手同時快速鬆開,好像那個頭顱發燙似的。潘寒倒在地上,那枝殺死了申玉菲的手槍滑到了桌子下面。他的軀體仍在抽搐。雙眼暴出舌頭吐了好長.但頭顱卻一動不動。仿佛從來就沒有屬於過那個軀體。幾個人把他拖了出去,他口中吐出的血在地上拖了長長的—道。

     “啊,小汪也來了.你好。”葉文潔的目光落到了汪淼身上,向他親切地散笑著點點頭,然後對其他人說,  “這是國家科學院院士汪淼教授,我的朋友.他研究納米材料,這是主首先要在地球撲滅的技術。”

     沒有人看汪淼一眼,汪淼也沒有力量做任何表示,他不由一手拉住旁邊人的衣袖,使自己站穩.但那人將他的手輕輕撥開了。

     葉文潔說:“小汪啊.接著上一次,我給你繼續講紅岸的故事吧.同志們也聽聽,這不是浪費時間.在這個非常時刻,我們需要回顧一下組織的歷程。”

     “紅岸……還沒講完?”汪淼呆呆地問。

     葉文潔緩步走到三體模型前.入神地看著翻飛的銀球,夕陽透過破窗正照在模型上.飛舞的球體將光芒不規則地投射到叛軍統帥的身上.像是火焰。

     “沒完,才剛剛開始。”葉文潔輕輕地說。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44
22.紅岸之五

     自從進入紅岸基地後.葉文潔就沒有想到能夠出去.在得知紅岸工程真實目的後(這個絕密資訊是基地許多中層幹部都不知道的),她把與外界精神上的聯繫也斬斷了.只是埋頭於工作。這以後,她更深地介入到紅岸系統的技術接心。開始承擔比較重要的研究課題。對於楊衛甯給予葉文潔的信任.雷志成一直耿耿於懷,但他還是很願意將重要課題交到葉文潔手上——以葉文潔的身份,她對自己的研究成果沒有任何權利;而基地中。只有雷志成是天體物理專業出身的,是當時少見的知識份子政委;這樣.葉文潔的成果和論文最後都被他占去.使他成了部隊政工幹部中又紅又專的典型。

     調葉文潔進入紅岸基地的最初緣由.是她讀研究生時發表在<天文學學報>上的那篇試圖建立太陽數學模型的論文。其實.與地球相比.太陽是一個更簡單的物理系統.只是由氫和氦這兩種很簡單的元素構成.它的物理過程雖然劇烈,但十分單純.只是氫至氦的聚變,所以.有可能建立一個數學模型來對太陽進行較為準確的描述。那論文本來是一篇很基礎的東西.但楊衛甯和雷志成卻從中看到了解決紅岸監聽系統一個技
術難題的希望。     淩日干擾問題一直困擾著紅岸的監聽操作。這個名詞是從剛出現的通信衛星技術中借來的,當地球、衛星和太陽處於同一條直線時,地面接收天線對準的衛星是以太陽為背景的.太陽是一個巨大的電磁發射源,這時地面接收的衛星微波就會受到太陽電磁輻射強烈干擾.這個問題後來直到二十一世紀都無法解決。紅岸所受到的日淩干擾與此類似,不同的是干擾源(太陽)位於發射源(外太空)和接收器之間。與通信衛星相比,紅岸所受的淩日干擾出現的時間更頻繁.也更嚴重。實際的紅岸系統又比原設計縮水了許
多.監聽和發射系統共用一個天線.這使得監聽的時間較為珍貴,日淩干擾也就成為一個嚴重問題了。

     揚衛甯和雷志成的想法很簡單:搞清太陽發射的電磁渡在監測波段上的頻譜規律和特徵.用數位濾波濾掉它.就可捧除干擾。兩人都是技術專家,在這外行領導內行的年代,這是難能可貴的。但楊衛寧不是天體物理專業的.雷志成則是走政工道路的人,在專業上不可能知道得太深。其實太陽電磁輻射的穩定只局限於包括可見光在內的從近紫外到中紅外波段.在其他的波段上.它的輻射是動盪不定的。葉文潔首先明智地在第一份研究搬告中明確一點:在太陽黑子、艘斑、日冕物質拋射等太陽劇烈爆發性活動期間.日淩干擾無法排除。於是,研究物件只局限于太陽正常活動時紅岸監測波段內的電磁輻射.

     基地內的研究條件還是不錯的,資料室可以按課題內容調來較全的外文資料.還有很及時的歐美學術期刊,在那個年代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葉文潔還可以通過軍線.與中科院兩家研究太陽的科研單位聯繫.通過傳真得到他們的即時觀測資料。

     葉文潔的研究持續了半年,絲毫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她很快發現.在紅岸的觀測頻率範圍內,太陽的輻射變幻莫測。通過對大量觀測資料的分析.葉文潔發現了令她迷惑的神秘之處:有時.上述某一頻段輻射發生突變時,太陽表面活動卻平靜如常,上千次的觀測資料都證實了這一點。這就銀令她費解了。短波和微波頻段的輻射不可能穿透幾十萬公里的太陽表層來自太陽核心.只能是太陽表層活動產生的,當突變發生
時.這種活動應該能夠觀測到.如果太陽沒有相應的擾動,這狹窄頻段的突變是什麼引起的?這事讓她越想越覺得神秘。

     研究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葉文潔決定放棄了。她在最後一份報告中承認自己無能為力。這件事情應該比較好交待的,軍方委託中科院的幾個單位和大學進行的類似研究都以失敗告終.楊衛寧不過是想借助于葉文潔的過人才華再試一試。而雷志成的真實想法就更簡單了.他只想要葉文潔的論文。這項研究理論性很強.更能顯示出他的水準和層次。現在.社會上瘋狂的浪潮漸漸平息.對幹部的要求也有了一些變化.像他這
樣在政治上成熟、學術上又有造詣的人,是奇缺的.當然前途無量。至於日淩問題是否能夠解決,倒不是他最關心的。

  但葉文潔最終還是沒有把報告交上去.她想到,如果研究結束,基地資料室為這個課題進行的資料調集和外文期刊訂閱就會停止,她就再也不可能接觸到這麼豐富的天體物理學資料了。於是她在名義上還是將研究進行下去。實際上潛心搞自己的太陽數學模型。

  這天夜裡.資料室寒冷的閱覽室照例只有葉文潔一人,她面前的長桌上攤開了一堆期刊和文獻.完成一段繁瑣的矩陣計算後,她呵呵凍的手,合起了一本最新一期<天體物理學>雜誌,僅僅是作為休息.隨便翻了翻.一篇關於木星研究的論文引起了她的注意.論文的提要如下:

     在上期的短訊《太陽系內新的強發射源》中.威爾遜山天文臺的哈裡•比德森博士公佈了一批資料.是有關他在6月12日和7月2日對木星由行星引力導致的自轉擺動觀測中,意外兩次檢測到木星本身發出強烈的電磁輻射,每次持續時間分別為81秒和76秒,這批資料記錄了輻射的頻率範圍和其他參數。在射電爆發期間,觀測到木星表面大紅斑狀態的某些變化,比德森也在短訊中進行了描述。木星射電爆發在行星學術界引起很太興趣,這期刊發的G•麥肯齊的文章,認為這是木星內部棱聚變啟動的徵兆;下期將刊發井上雲石的文章,將木星射電爆發歸結為一個更複雜的機制:內部金屬氫板塊的運動,並給出了完整的數學描述。

     葉文潔清楚記得這兩個日期和時間,當時。紅岸監聽系統受到了強烈的日淩干擾.她查了一下運行日誌。證實了自己的記憶,只是來自太陽的日淩干擾比來自木星的電磁輻射到達地球的時間晚了十六分四十二秒,這關鍵的十六分四十二秒啊!葉文潔抑制住劇烈的心跳,請資料室的有關人員與國家天文臺聯繫.得到了那兩個時間木星和地球的位置座標。她在黑板上畫出了一個大大的三角形,三個頂點分別是太陽、地球和木
星。她在三條邊上分別標上距離,在地球頂點標上了兩個到達時間。由木星到地球的距離很容易算出電磁輻射由木星直接到達地球消耗的時間.

     她接著又算出了電磁輻射由木星到達太陽,再由太陽到達地球的時間,兩者相差正是十六分四十二秒!葉文潔翻出了以前自己搞出的太陽結構數學模型,試圖從理論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她的目光很快鎖定在太陽輻射層中一種叫"能量鏡面"的東西.從日核反應區發出的能量開始是以高能伽馬射線的形式發出,輻射區通過對這些高能粒子的吸收,再發射實現能量傳遞,經過無數次這種再吸引再輻射的漫長過程(一個光子脫離太陽可能需要一千年的時間),高能伽馬射線經過X射線,極紫外線,紫外線逐漸變為可見光和其他形式的輻射。這些是在太陽研究中早已明確的內容。葉文潔的數學模型產生的一個新結果是:在這些不同頻率輻射的轉換之間,存在著許多明顯的介面,輻射區由裡向外,每越過一個介面.輻射頻率就明顯下降一個等級,這與傳統觀點認為輻射區的頻率是漸變的有所不同。計算表明,這種介面會將來自低頻側的輻射反射回去,於是她就想了那麼—個命名。

     葉文潔開始仔細研究這一層層懸浮在太陽電漿海洋中的飄忽不定的薄膜,她發現,這種只能在恒星內部的高能海洋中出現的東西.有許多奇妙的性質,其中最不可思議的是它的“增益反射”特性.而這與太陽電磁輻射之謎似乎有關。但這種特性過分離奇,難以證實,葉文潔自己都難以置信.更有可能是令人目眩的複雜計算中產生的一些誤導所致。

     現在,葉文潔初步證實了自己關於太陽能量鏡面增益反射的猜想:能量鏡面並非簡單地反射低頻側的電磁輻射,而是將它放大了!以前觀測到的那些在狹窄頻段的神秘突變,其實是來自宇宙間的輻射被放大後的結果.所以在太陽表面觀察不到任何相應的擾動。

     很可能.這一次,太陽收到木星的電磁輻射後又發射出來,只是強度增加了近億倍!地球以十六分四十二秒的時間差分別收到了放大前後的這兩次輻射。

     太陽是一個電波放大器!

     這裡出現一個問題:太陽每時每刻都在接收來自太空的電磁輻射.包括地球溢出的無線電渡,為什麼它只放大其中的一部分呢?原因很明顯:除了能量鏡面對反射頻率的選擇外.主要是太陽對流層的遮罩作用。表面沸騰不息的對流層位於輻射層之上,是太陽最外一層液態層.來自太空的電波首先要穿透對流層才能到達輻射層的能量鏡面,進而被放大後反射出去.這就需要射入的電波在功率上超過一個閾值,地球上的絕大部分
的無線電發射都遠低於這個閾值,但木星的電磁輻射超過了----

     紅岸的最大發射功率也超過了這個閾值!

     日淩干擾問題仍未得到解決,但另一個激動人心的可能性出現了:人類可以將太陽作為一個超級天線.通過它向宇宙中發射電波.這種電波是以恒星級的能量發出的,它的功率比地球上能夠使用的全部發射功率還要大上億倍。

     地球文明有可能進行Ⅱ型文明能級的發射!

   下一步.需要將那兩次木星電磁輻射的波形與紅岸受到的日淩干擾的波形相對照,如果吻合.這個猜想就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

   葉文潔向領導提出要求,要與哈裡•比德森聯繫,取得那兩次木星電磁輻射的波形記錄。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管道不好找,還有眾多部門的一道道手續要辦,弄岔一點就有裡通週邊的嫌疑,葉文潔只好等待。

   但還有一個更直接的證實方法:紅岸發射系統以超過那個閾值的功率直接向太陽發射電波。

   葉文潔找到了領導,提出了這個要求,但沒敢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那太玄乎了,肯定遭到否決,她只是說這是一次對太陽研究進行的試驗,將紅岸發射系統作為對太陽的探測雷達.通過接收回波來分析反映太陽電磁輻射的一些資訊。雷志成和楊衛寧都有很深的技術背景,想騙他們不容易,但葉文潔說出的這項試驗,在西方太陽研究中確實有過先例,事實上.這比正在進行中的對類地行星的雷達探測在技術上還簡單
些。

     “葉文潔呀,你越來越出格了,你的課題,在理論上搞搞就行了,有必要弄這麼大動作嗎?”雷志成搖搖頭說。

     “政委,可能有重大發現。實驗是必須的.?只這一次。行嗎?”葉文潔苦苦央求道。

     楊衛寧說:“雷政委,要不就做一次?操作上好像沒什麼太大困難,回波在發射後傳回要……”

     “十幾分鐘吧。”雷志成說。

     “這樣紅岸系統正好有時間轉換到接收狀態。”

     楊衛甯和葉文潔一時瞳目結舌,他們並不是感到這理由荒唐,相反,是為自己沒有想到而後怕。那個年代,對一切事物的政治圖解已達了援其荒唐的程度.葉文沽上交的研究報告.雷志成必須進行仔細審閱,對有關太陽的技術用詞反復斟酌修改,像“太陽黑子”這類詞彙都不能出現。向太陽發射超強電波的實驗當然可以做出一千個正面解釋。但只要有一個反面解釋.就可能有人面臨滅頂之災。雷志成拒絕實驗的這個理由,確實是不可能被推翻的。

     葉文潔沒有放棄.其實只要冒不大的險.做成這事很容易。紅岸發射系統的發射器是超高功率的設備,全部使用“文革”期間生產的國產元件,由於品質不過關,故障率很高,不得不在每十五次發射後就全面檢修一次,每次檢修完成後都要例行試運行,參加這種發射的人很少.目標和其他發射參數也是比較隨意的。

     在一次值班中,葉文沽被分配進行例行的檢修後的測試,由於試發射省去了很多操作,在場的除葉丈潔外只有五個人.其中三個是對設備原理知之甚少的操作員,另外的一名技術員和一名工程師已在持續了兩天的檢修中疲憊不堪,心不在焉。葉文潔首先將發射功率設置到剛剛超過太陽增益反射理論上的閾值(這已是紅岸發射系統的最大功率了),頻率設定在最可能被能量鏡面放大的頻率上,借測試天線機械性能為名,將它對準已斜掛在西天的太陽,發射的內容仍同每次正規發射一樣。

     這是1971年秋天一個晴朗的下午.事後葉文潔多次回憶那一時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焦急,盼發射快些完成.一方面是怕在場的同事發現,雖然她想好了推託的理由.但以損耗元件的最大功率進行發射實驗畢竟是不正常的;同時.紅岸發射系統的定位設備不是設計用於瞄準太陽的,葉文潔用手就能感到光學系統在發燙。如果燒壞麻煩就大了。太陽在西天緩緩下落,葉文浩不得不手動跟蹤.這時.紅岸天線像
一棵巨大的向日葵,面對著下落中的太陽緩緩轉動。當發射完成的紅燈亮起時。她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了。扭頭一看,三名操作員正在控制台上按手冊依次關閉設備.那名工程師在控制室的~角喝永.技術員則靠在長椅子上睡著了。不管後來的歷史學家和文學家們如何描述,當時的真實情景就是這樣平淡無奇。

     發射一完成.葉文潔就沖出控制室,跑進楊衛寧的辦公室,喘著氣說:“快,讓基地電臺在12000~兆赫上接收!”

     “收什麼?”楊總工程師驚奇地看著頭髮被汗水粘到臉上的葉文潔,與靈敏度極高的紅岸接收系統相比,基地用於與外界聯繫的常規軍用電臺只是個玩具。

     “也許能收到一些東西,紅岸系統沒有時間轉換到接收狀態了!”葉文潔說。正常情況下.紅岸接收系統的預熱和切換只需十多分鐘,而現在接收系統也在檢修中,很多模組拆卸後還未組裝,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運行。     楊衛甯看了葉文潔幾秒鐘,拿起了電話,吩咐機要通訊室按葉文潔說的去做。“那個電臺的
精度,大概只能收到月球上外星人的信號。”

     “信號來自太陽。”葉文潔說。窗外,太陽的邊緣已接近天邊的山頂.血紅血紅的。

     “你用紅岸系統向太陽發信號了?”楊衛寧緊張地問。

     葉文潔點點頭。

     “這事不要對別人說,下不為例,絕對的下不為例!”楊衛寧警覺地回頭看看門口說。

     葉文潔又點點頭。

     “這有什麼意義嘛,回波一定是極弱的,遠遠超出了常規電臺的接收能力。”

     “不,如果我的猜想是正常的。將收到極強的回波,強得……難以想像,只要發射功率超過—個閾值,太陽……就能成億倍地放大電波!”

     楊衛寧又奇怪地看著葉文潔,後者沉默了。兩人靜靜地等著,楊衛寧能夠清晰地聽到葉文潔的呼吸和心跳,對她剛才的話他沒太在意,只是埋藏了多少年的感情又湧上心頭。但他只能控制著自己,等待著。二十分鐘後,楊衛寧拿起電話.要通了通訊室,簡單地問了兩句。

     “什麼都沒收到。”楊衛寧放下電話說。

     葉文潔長出了一口氣.好半天才點點頭。

     “那個美國天文學家回信了。”楊衛寧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葉文潔.上面蓋滿了海關的印章。葉文潔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先是大概掃了一眼哈裡•比德森的信,信上說他沒有想到中國也有研究行星電磁學的同行,希望多多聯繫和合作。他寄來的是兩疊紙,上面完整地記錄了來自木星兩次電磁輻射的波形。波
形顯然是從長條信號記錄紙上複印下來的,要對起來看,而這個時候的中國人.還大多沒有見過影印機。葉文潔將幾十張複印紙在地板上排成兩排,排到一半時她就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太熟悉那兩次日淩干擾的波形了,與這兩條肯定對不上。

     葉文潔慢慢地從地上將那兩排複印紙收拾起來。楊衛寧蹲下幫她收拾,當他將手中的一打紙遞給這個他的內心深處愛著的姑娘時。看到她搖搖頭笑了一下,那笑很淒婉.令他心顫。

     “怎麼?”他輕輕地問,沒有意識到自己同她說話從來沒有這麼輕聲過。

     “沒什麼,一場夢,醒了而已。”葉文潔說完又笑了笑,抱著那摞複印紙和信封走出了辦公室。她回到住處.取了飯盒去食堂,才發現只剩下饅頭和鹹菜了。食堂的人又沒好氣地告訴她要關門了,她只好端著飯盒走了出來.走到那道懸崖前.坐在草地上啃著涼饅頭。

     這時太陽已經落山,大興安嶺看上去是灰濛濛的一片,就像葉文潔的生活,在這灰色中,夢尤其顯得絢麗燦爛。但夢總是很快會醒的.就像那輪太陽,雖然還會升起來.已不帶有新的希望。這時葉文潔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後半生。也只有無際的灰色。她含著眼淚.又笑了笑.繼續啃涼饅頭。

     葉文潔不知道,就在這時,地球文明向太空發出的第一聲能夠被聽到的啼鳴,已經以太陽為中心,以光速飛向整個宇宙。恒星級功率的強勁電波,如磅礴的海潮,此時已越過了木星軌道。

     這時,在12000兆赫波段上.太阻是銀河系中最亮的一顆星。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44
23.紅岸之六

     以後的八年,是葉文沽一生中最平靜的一段時間。”文革”中的經歷造成的驚懼漸漸平息.她終於能夠稍微放鬆一下自己的精神。紅岸工程已經完成了實驗和磨合期,一切漸漸轉入常規.需要解決的技術問題越來越少.工作和生活變得有規律了。

     平靜之後.一直被緊張和恐懼壓抑著的記憶開始蘇醒,葉文潔發現.真正的傷痛才剛剛開始。噩夢般的記憶像一處處死灰復燃的火種,越燒越旺,灼燒著她的心靈。對於普通的女性.也許時間能夠漸漸癒合這些創傷,畢竟.“文革”中有她這樣遭遇的女性太多了.比起她們中的很多人.她算是幸運的。但葉文潔是一位科學女性.她拒絕忘卻,而且是用理性的目光直視那些傷害了她的瘋狂和偏執。

   其實.葉文潔對人類惡的一面的理性思考.從她看到《寂靜的春天》那天就開始了。隨著與楊衛寧關係的日益密切,葉文潔通過他,以收集技術資料的名義,購進了許多外文的哲學和歷史經典著作.斑斑血跡裝飾著的人類歷史令她不寒而慄.而那些思想家的卓越思考,將她引向人性的最本質也是最隱秘之處。

     其實,就是在這近乎世外桃源的雷達峰上.人類的非理性和瘋狂仍然每天都歷歷在目。葉文潔看到,山下的森林.每天都在被她昔日的戰友瘋狂砍伐.荒地面積日益擴大.仿佛是大興安嶺被剝去皮膚的部分.當這些區域連成一片後.那倖存的幾片林木倒顯得不正常了。燒荒的大火在那光禿禿的山野上燃起.雷達峰成了那些火海中逃生的鳥兒的避難所.當火燒起來時,基地裡那些鳥淒慘的叫聲不絕於耳,它們的羽毛都被燒焦了。

     在更遠的外部世界.人類的瘋狂已達到了文明史上的頂峰。那段時間.正是美蘇爭霸最激烈的時期,在那分都在兩個大陸上散不清的發射井中.在幽靈般潛行在深海下的戰略核潛艇上。能將地球毀滅幾十次的核武器一觸即發。僅一艘  “北極星”或“颱風”級潛艇上的分導核彈頭.就足以摧毀上百座城市,殺死幾億人。但普通人對此仍然一笑置之.似乎與已無關。

     作為天體物理學家.葉文潔對核武器十分敏感。她知道這是恒星才具有的力量。她更清楚.宇宙中還有更可怕的力量.有黑洞.有反物質.等等,與那些力量相比,熱核炸彈不過是一根溫柔的蜻燭。如果人類得到了那些力量中的一種.世界可能在瞬間被汽化,在瘋狂面前,理智是軟弱無力的。

     進入紅岸基地四年後,葉文潔和楊衛寧組成了家庭。楊衛甯是真心愛著葉文沽的.為了愛情,他放棄了自己的前途。這時。“文革”最激烈的時期已經過去,政治環境相對溫和了一些.楊衛寧沒有因為自己的婚姻受到迫害.但因為娶了一個戴著反革命帽子的妻子,被視為政治上不成熟,丟掉了總工程師的職位。他和妻子能夠作為醬通技術人員留在基地,也僅僅是因為技術上離不開他們。對於葉文潔來說,接受楊衛寧的愛
情主要是出於一種報恩的心理.在那最危難的時刻,如果不是他將自己帶進這個與世隔絕的避風港,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楊衛甯很有才華.風度和修養俱佳,不是一個讓她討厭的人,但她自己已心如死灰,很難再燃起愛情的火焰了。

     對人類本質的思考.使葉文潔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危機。她首先面臨的.是一種奉獻目標的缺失.她曾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需_要將自己的才華貢獻給一個偉大的目標。現在卻發現.自己以前做的_一切全無意義.以後也不可能有什麼有意義的追求。這種心態發展下去.她漸漸覺得這個世界士那樣的陌生。她不屬於這裡,這種精神上的流浪感殘酷地折磨著她.在組成家庭後,她的心靈反而無家可歸了。

     這天葉文潔值夜班。這是最孤寂的時刻.在靜靜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聽者展爾著廣漠漠的荒涼。葉文潔最不願意看的,就是顯示器上緩緩移動的那條曲線,那是紅岸接收到的宇宙電波的波形。無意義的雜訊。葉文潔感到這條無限長的曲線就是宇宙的抽象,一頭連著無限的過去.另一頭連著無限的未來.中間只有無規律無生命的隨  機起伏.一個個高低錯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整條曲線就像是所有沙粒捧成行形  成的一堆沙漠.荒涼寂寥.長得更令人無法忍受。你可以沿著它向前向後走無限遠,但永遠找不到歸宿。

     但今天.當葉文潔掃了一眼波形顯示器後,發現有些異樣。即使是專業人員,也很難僅憑肉眼看出渡形是否攜帶資訊,但葉文潔對宇宙雜訊的波形太熟悉了.眼前移動的波形.似乎多了某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這條起伏的細線像是有了靈魂.她敢肯定.眼前的電渡是被智慧調製的!葉文潔沖到另一台主機終端前,察看電腦對目前接收內容識別度的判別,發現識別度是AAAAA!!在這之前.紅岸接收到的宇宙電渡,識別度

   從未超過c,如果達到A.波段包含智慧資訊的可能性就大於百分之九十:連續五個A是一個極端情況,它意昧著接收到的資訊使用的就是紅岸發射資訊的語言!葉文潔打開了紅岸譯解系統.這個軟體能對識別度大於B的資訊進行試譯解.在整個紅岸監聽過程中,它從未被正式使用過。按軟體試驗運行中的情況.翻譯一段可能的智慧編碼可能需要幾天甚至幾個月的運算時間.出來的結果多半還是譯解失敗。但這次.原始文件剛剛提交.幾乎沒有時間間隔.螢幕上就顯示譯解完成。葉文潔打開結果檔.人類第一次讀到了來

   自宇宙中另一個世界的資訊.其內容出乎所有人的想像,它是三條重複的警告: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在令她頭暈目眩的激動和迷惑中.葉文潔接著譯解了第二段資訊:

   這個世界收到了你們的資訊。

   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和平主義者.我首先收到資訊是你們文明的幸運。警告你們: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們的方向上有千萬顆恒星.只要不回答,這個世界就無法定位發射源。

   如果回答,發射源將被定位,你們的行星系將遭到入侵,你們的世界將被佔領!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看著顯示幕上閃動的綠色字跡.葉文潔已經無法冷靜思考,她那被激動和震撼抑制了的智力

   只能理解以下的事實:現在距地上次向太陽發送資訊不到九年.那麼這些資訊的發射源距地球只

   有四光年左右•它只能來自距我們最近的恒星系:半人馬座三星!

   宇宙不荒涼•宇宙不空曠.宇宙充滿了生機!人類將目光投向宇宙的盡頭.但哪裡想到.在距他們最近的恒星中,就存在著智慧生命!

   葉文潔看看波形顯示.資訊仍源源不斷地從太空中湧進紅岸天線.她打開另一個介面.啟動了即時譯解,接收到的資訊被立刻顯示出來。在以後的四個多小時中.葉文潔知道了三體世界的存在•知道了那個一次次浴火重生的文明.也知道了他們星際移民的企圖。

     淩晨四點多.來自半人馬座的資訊結束了,譯解系統開始無結果地運行,不斷發出失敗資訊.紅岸監聽系統所聽到的.又是宇宙荒涼的雜訊。

     但葉文潔可以確定.剛才的一切不是夢。

     太陽確實是一個超級天線,但八年前那次試驗中為什麼沒有收到回波.為什麼木星的輻射渡形與後來的太陽輻射對不上?葉文潔後來想出了許多原因,基地的電臺可能根本不能接收那個頻段的電渡.或者收到後只是一甸嗓音,就認為是什麼都沒有收到。至於後者,很可能是因為太陽在放大電波的同時.還疊加了一個波形.這個波形是有規律的,在外星文明的譯解系境中根容易被剔除.但在她的肉眼看來.木星和太陽的輻射波形就大不相同了。這一點後來得到了證實。疊加的是一個正弦波。

     她警覺地四下看看。主機房中值班的還有三人.其中兩人在一個角落聊天,一人在終端前打睦睡.而在監聽系統的資訊處理部分.能夠查看接收內容識別度和訪問譯解系統的終端只有她面前這兩台。她不動聲色地迅速操作.將已接收到的資訊全部轉存到一個多重加密的隱形子目錄中。用一年前接收到的一段雜訊代替了這五個小時的內容。

     然後.她從終端上將一段簡短的資訊輸入紅  岸發射系統的緩存區。

     葉文潔起身走出了監聽主控室的大門,一陣冷風吹到她滾燙的臉上.東方晨曦初露,她沿著被晨光微微照亮的石子路,向發射主控室走去,在她的上方,紅岸天線的巨掌無聲地向宇宙張開著。晨曦照出了門口哨兵那黑色的剪影,像往常一樣.葉文潔進門時他沒有理會。發射主控室比監聽主控室要暗許多.葉文潔穿過一排排機櫃.徑直走向控制台,熟練地扳動十幾個開關,啟動了發射系統的預熱。坐在控制台旁邊的兩名值班員抬起頭用困乏的眼睛看了看她,其中一人又扭頭看了看牆上的鐘錶,然後一人繼續打瞌睡,另一人則翻看著可能已看了許多遍的報紙。在基地裡,葉文潔在政治上自然沒有任何地位,但在技術上有一定的自由.她常常在發射前檢查設備.雖然今天太早了些,距發射操作還有三個小時,但提前預熱也是不奇怪的。

     漫長的半個小時過去了,葉文潔在這期間重設了發射頻率,將其置於太陽能量鏡面反射的最優值上.將發射功率設為最大值,然後,她將雙限湊近光學定位系統的目鏡.看到太陽正在升出地平線。她啟動了天線定位系統,緩緩轉動方向杆使其對準太陽。巨型天線轉動時產生的隆隆震動傳進主控室,有一名值班員又看了葉文潔一眼,但也沒說什麼。

     太陽完全升出了天邊連綿的山脊.紅岸天線定位器的十字絲的中心對在它的上緣.這是考慮了電渡運行的提前量,發射系統已處於就緒狀態。發射按鈕呈長方形.很像電腦鍵盤上的空白鍵,-但是紅色的。這時.葉文潔的手指懸在它上面兩釐米處。

     人類文明的命運.就系於這纖細的兩指之上。

     毫不猶豫地.葉文潔按下了發射鍵。

  “幹什麼?”一名值班員帶著睡意問。

     葉文潔沖他笑了笑,沒有說話。隨即按下另一個黃鍵中止了發射,又轉動方向杆改變了天線的指向然後離開控制台向外走去。

     那個值班員看看表,也該下班了,他拿起日誌,想把葉文潔剛才啟動發射系統的操作記下來,這多少有些異常,但他看看一條記錄紙帶.發現她只將發射系統啟動了不到三秒鐘,於是將日誌扔回原位,打了個哈欠,戴上軍帽走了。正在飛向太陽的資訊是:

     到這裡來吧,我將幫助你們獲得這個世界.我的文明已無力解決自己的問題,需要你們的力量來介入。

     初升的太陽使葉文潔頭暈目眩,出門後沒有走出多遠.她就昏倒在草地上。

     睡來後,她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中,揚衛甯在床邊關切地看著她,像多年前在飛機上那樣。醫生讓葉文潔以後注意休息,因為她懷孕了。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47
24.叛亂

     葉文潔講述完這段歷史後,大廳陷入一片靜默,在場的許多人顯然也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完整的講述.汪淼也被深深地吸引了,暫時忘記了目前的危險和恐懼,不由問道:

     “那麼,三體組織是如何發展到這個規模的呢?”

     葉文潔回答:  “這要從我認識伊文斯說起……不過,這段歷史在場的同志們都知道,我們就不要在這上面浪費時間了.以後我可以單獨為你講,但是否有這個機會,就要看你自己了……小汪,我們還是談談你的納米材料吧,”

     “你們所說的……主。為什麼這樣害怕納米材料呢?”汪淼問。

     “因為它能夠使人類擺脫地球引力,大規模進入太空。”

     “太空電梯?”汪淼立刻想到了。

     “是的,那種超高強度的材料一旦能夠大規模生產,建設從地表直達地球同步軌道的太空電梯就有了技術基礎。對主而言,這只是一項很小的發明,但對地球人類卻意義重大。地球人類可以憑藉這項技術輕易地進入近地空間。在太空建立起大規模的防禦體系便成為可能.所以,必須撲滅這項技術。”

     “倒計肘的終點是什麼?”汪淼問出了這個令他恐懼的問題

     葉文潔微微一笑.“不知道。”

     “你們這樣做沒有意義!這不是基礎研究,大方向對了別人也能做出來的!”汪淼緊張地大聲說。

     “是沒有意義,能夠擾亂研究者的思想是最有效的,但我們做得不理想,如你所說.這畢竟是應用研究,不像對基礎研究那麼有效……”

     “說到基礎研究,你女兒是怎麼死的?”

     這問題令葉文潔沉默了幾秒鐘,汪淼注意到,她的眼神幾乎不為人察覺地黯淡了一下,但旋即接下了剮才的話題,  “其實,對於無比強大的主來說,我們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我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葉文潔話音剛落,轟然幾聲巨響,飯廳的兩扇大門同時被撞開,一群端衝鋒槍的士兵沖了進來.汪淼注意到他們不是武警而是正規軍,他們幾乎無聲地貼牆而行,很快在三體叛軍周圍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史強最後走了進來,皮夾克敞著懷,手裡握著槍管,槍柄像一把榔頭似的露出來。他大大咧咧地四下看看.突然沖向前去,倒握著槍的手一掄,響起了金屬砸在頭骨上的悶響,一名三體戰士倒了下去,沒來得及抽出的手槍捧出老遠。幾名士兵沖天鳴槍,天花板上落下一片塵土。有人拉起汪淼.飛快地跑出了三體叛軍的人群,站到一排士兵後面.

   “武器都丟桌子上!誰再炸刺,穿了丫的!史強指指身後的一排衝鋒槍說:

   “知道各位都是不要命的,我們也是沖不要命來的!我可把話擱這兒了:普通的警務和法律禁區,對你們已經不適用,甚至人類的戰爭法則對你們也不適用了!既然你們已經與全人類為敵,咱們大家也都沒什麼可忌諱的。”

     三體叛軍的人群中有一陣騷動,但並沒有大  的驚慌。葉文潔不動聲色。有三個人突然沖出人群,其中包括扭斷潘寒脖子的那個美麗女孩兒,他們沖向那座活動的三體藝術品,一個人抓住了—顆翻飛的金屬球,緊緊拖在胸前。

     美麗女孩雙手托起晶亮的金屬球,讓人聯想到身材苗條的藝術體操運動員。她又露出那動人的笑。用悅耳的聲音說:“各位警官.我們手裡拿著的是三枚原子彈,每枚當量一千五百噸級,不算大,我們喜歡小玩藝兒.這是起爆開關。”

     大廳的一切頓時凝固了,唯一在動的是史強。他把倒握的槍插回左腋下的槍套.神態自若地拍拍手。

     “我們的要求很簡單:讓統帥走.然後咱們一起玩什麼都行。”女孩接著說.樣子有些嬌嗔。

     “我和同志們在一起。”葉文潔平靜地說。

     “能證實她說的嗎?”史強低聲問旁邊一位顯然是爆炸物專家的軍官。

     那位軍官將一隻塑膠袋扔到那三個拿球的人跟前,袋中裝著一把彈簧秤。一名拿金屬球的三體戰士拾起塑膠袋,取出彈簧秤後將球裝進袋子,掛到彈簧秤上.舉起來晃了晃,然後把球取出來扔到地上。女孩兒哈哈一笑,這邊的爆炸物專家也輕蔑地笑笑。另一個拿球的人也照洋稱了球,然後也將球扔了。女孩又笑了一聲.接過塑膠袋將球裝了進去,掛到彈簧秤上,尺規嘩地一下直落到底。

     爆炸物專家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低聲對史強說:“這個是了。”

     史強仍不動聲色。

     “至少可以肯定裡面裝有重元素裂變材料,至於引爆系統行不行還不清楚。”爆炸物專家說。

     士兵們槍上電筒的光柱集中在那個拿核彈的女孩兒身上,這個豔麗的死亡之花手捧著一千五百噸TNT.燦爛地笑著.仿佛是在舞臺聚光燈下迎接著掌聲和讚美。

     “有一個辦法:向那個球射擊。”爆炸物專家在大史耳邊低聲說。

     “不會引爆?”

     “只會引爆週邊的常規炸藥,但會將炸藥打散.無法對中心核炸藥產生精確向心壓縮,肯定不會發生核爆炸。”

     大史盯著核彈女孩兒,不說話。

     “要佈置狙擊手嗎?”

     大史幾乎不為人察覺地搖搖頭.  “沒有合適位置,那小東西精得能捉鬼,狙擊手的長傢伙一瞄準她就會覺察.

     說完,大史徑直向前走去,撥開人群,站到中間的空地上.

     “站住.”核彈女孩向大史拋了個媚眼警告道,右手拇指緊按在起爆開關上,指甲油在電筒光中閃亮著.

     "悠著點兒丫頭,有件事你肯定想知道.”大史站在距女孩七八米遠處,從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你母親找到了."

     女孩兒神采飛揚的眼睛立刻黯淡了下來.但這時,這雙眼睛真的通向她的心靈。

     大史趁機義向前跨了兩步,將自己與女孩的間距縮短至五米左右,女孩警惕地一舉核彈.用目光制止了他.但她的注慮力已經被大大分散了。剛才扔掉假核彈的兩人中的一個向大史走來.伸手來拿他舉著的信封.大史閃電般抽出手槍•他抽槍的動作正好被取信的人擋住.女孩沒有看到.她只看到取信人的耳邊亮光一閃.懷中的核彈就被擊中爆炸了.

     一聲沉悶的巨響後,汪淼兩眼一黑什麼都看不到了,他被人拉著拖出食堂,黃色的濃煙從火門湧出.裡面的喧鬧聲和槍聲響成一片,不斷有人從濃煙中沖到外面…汪淼起身要衝回大廳.被那名爆炸物專家攔腰抱住

     “當心!放射性!!”

     混亂很快平息了,有十幾名三體戰士被擊斃•其餘包括葉文潔在內的二百多人被捕。核彈女孩炸得血肉模糊.但這枚流產的核彈只炸死她一人:大史面前的取信人被炸成重傷,由於有這人的遮擋。大史只受了些輕傷.但他和爆炸後待在大廳中的其他人一樣.受到了嚴重的放射性沾染。

     汪淼透過救護車的小窗看著車裡的大史,他頭上的一道傷還在流血,給他包紮的護士穿著透明的防護服,大史和汪淼只能用手機說話。

     "那個女孩是誰?”汪淼問。

     大史咧嘴一笑,"我他**怎麼知道.瞎猜的,這樣的女孩子,多半沒見過媽.我幹這行二十多年,就學會了看人."

     "你贏了,真的是有人搗鬼."汪淼努力地擠出笑來,希望車裡大史能看到.

     “老弟.還是你贏了。”大史笑著搖搖頭,"老子怎麼會想到,奶奶的,竟然真扯到外星人那兒!”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48
25.雷志成、楊衛寧之死

     審問者:姓名?

     葉文沽:葉文沽。

     審問者:出生日期?

     葉文潔:1947年6月。     、

     審問者:職業?

     葉文潔:清華大學物理系天體物理專業教授.2004年退休。

     審問者:鑒於你的身體情況.談話過程中你可以要求暫停休患。

     葉文潔:謝謝.不用。

     審問者:我們今天進行的是普通刑事案件的調查,不涉及更高層次的內容,這不是本次調查的主要部分,我們希望快些結束,希望你能配合。

     葉文潔: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我會配合的。

     審問者:調查發現,在紅岸基地工作期問。你有殺人嫌疑。

     葉文潔:我殺死過兩個人。

     審問者:時間?

     葉x潔:1979年10月21日下午。

     審問者:受害者的姓名?

     葉文潔:基地政委雷志成和基地工程師、我的丈夫揚衛甯。

     審問者:講述一下你作案的動機。

     葉文潔:我…是不是能假設你對當時相關曲背景有所瞭解?

     審問者:基本瞭解.不清楚的我會提問。

     葉文潔:好的。在接收到外星資訊並回信後的當天,我得知收到該資訊的不止我—個人.雷志成也收到了。雷政委是那個年代典型的政治幹部,政治神經很敏感,用當時的話說,就是階級鬥爭這根弦繃得很緊。他背著紅岸基地的大部分技術人員.在主機電腦中長期後臺運行著一個小程式.這個程式不斷讀取發射和接收的資訊緩衝區.並將讀到的內容存貯一個隱藏很深的加密檔中.這樣.紅岸系抗發射出去和接收到資訊就有了一個只有他能讀取的備份.正是從這個備份中,他發現了紅岸接收到地外星文明資訊。在我向初升的太陽發出回答資訊的當天下午,也就是我從醫務室中剛得知自己懷孕後.雷志成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看到,他辦公桌上的終端螢幕上黯然顯示著昨夜收到的來自三體世界的資訊……

     “從接收到第一批資訊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八個多小時.你沒有報告.反而將原始資訊刪除或隱藏起來了.是嗎?”

     我低著頭沒有回答。

     “你下一步的企圖我也清楚.你打算回電。如果不是我發現得及時,整個人類文明都將毀在你手中!當然,這不是說我們懼怕來自宇宙的入侵.退一萬步說,那種事真的發生了,外星侵略者必然會淹沒於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現在明白了,他還不知道我已經發出了回電.我將回答資訊放入發射緩衝區時,使用的不是常規檔介面,這無意中繞開了他的監視程式。

     “葉文潔,你是會做出這種事的,對於黨和人民,你一直懷有刻骨的仇恨,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報復的機會。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我當然知道.於是點點頭.雷志成沉默片刻,下面的話卻出乎我的預料。

     “葉文潔,對於你,我是不會有任何惻隱之心的.你一直都是一個與人民為敵的階級敵人。但我與楊衛寧是多年的戰友,我不能看著他和你一同徹底毀掉.更不能看著他的孩子也跟著毀掉,你有孩子了,不是嗎?”

     他這話並非隨便說說,如果事發.在那個年代,這樣性質的問題,不管我丈夫與此事有無關係,都會受到很大牽連。當然還有未出世的孩子.

     雷志成壓低了聲音說:  “目前.這件情還只有我們倆知道,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件事情的影響降到最小,你什麼都不要管.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不要向任何人挺起,包括楊衛寧.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來處理吧。小葉啊,請相信我,只要你配合.就能避免可怕的後果。"

     我立刻明白了雷志成的用心:他想成為第一個發現外星文明的人.這確實是一個名垂青史的絕好機會。

     我答應了他.然後離開了辦公室,這時我已經決定了一切。

     我拿了一個小扳手,走進了接收系統前端處理模組的設備間.打開主機櫃.將最下方的接地線的螺栓小心地擰松了.由於我時常需要檢查設備,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幹了什麼。這時.接地電阻由0.6歐姆一下子上升到5歐姆.接收系統的干擾驟然增大。

     值班事技術員立刻就知道是接地線故障.因為這種故障以前多次發生.判斷起來很容易,但他不會想到是接地線頂端的故障,因為那裡固結很好.一般沒人動,況且我說剛順便看過了。雷達峰的頂部是一種很不尋常的地質結構.覆蓋著一層厚十幾米的膠泥,這種膠泥層導電性很差。接地線埋下後.接地電阻總足達不到要求;把接地電極深埋也不行,因為這種膠泥層對導線有很強的腐蝕作用.時間長了可能從中部將接地線蝕斷。最後只好將接地線排,從那道懸崖上垂下去,沿著崖壁一直垂到沒有膠泥層的地方,將接地電極埋設在崖壁上的那個位置,  即使這樣接地仍然不穩定,電阻常常超標.問題都出在接地線在懸崖壁上的部分.這時維修人員就要用繩索吊下去修。那名技術員就向週邊維修班打招呼.班裡的一名戰士在一根鐵柱上系好繩索就順著崖壁下去了.在下面折脯了半個多小時.滿頭大汗地上來.說找不到故障。這次監聽作業眼看就要受到影響.只好上報基地指揮部。我就在懸崖頂上那個系繩索的較柱旁等著,事情果然如我預料,雷志成跟著那名戰士來了。

     應該說.雷志成是一名很敬業的政工幹部,忠實地按照那時對他們的要求去做:與群眾打一片,時時站在第一線,也許是為了做姿態.但他的確做得很好.基地極難險重的工作中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以往他幹得最多的,就是搶修接地線這個即危險又累的活.這工作雖然沒有多高的技術含量,但需要經驗,因為故障可能足因接地線暴露露天產生的難以察覺的接觸不良,也可能是因為接地電極埋設處因乾燥等原因導致的導電性差,現在負責週邊維修的這批志願兵剛剛調換過,都沒有經驗,所以我估計他多半要來。他系好安全帶,就順著繩索下去了,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藉口把那名戰士支走了,懸崖頂上只剩下我一人,然後我從衣袋中掏出了一件東西,那是一疊短鋼鋸,是一條長鋸條折成三段後疊在一起的,這樣繩索的斷口看不出是鋸斷的。

     正在這時我丈夫楊衛甯來了。

     問清事情的原由後,他向懸崖下看了看,說要是檢查接地電極的話需要開挖,老雷一個人在下面太費勁。他要下去幫忙,於是系上那名戰士留下的安全帶。我說再拿一條繩索吧,他說不用,這條繩子就挺粗挺結實,承帶兩個人沒問題。我堅持要拿,他說那你去吧。等我急跑著取回了另一條繩索回到懸崖頂時,他早順著那條繩索下去了。我探頭向下看,見他和雷志成已經檢查完畢。正沿著同一條繩索向上爬,雷志成在前。

     真的不會再有機會了,我掏出那疊鋼鋸,鋸斷了繩索。

     審問者:我問一句,回答不記錄。你當時的感受?

     葉文潔:冷靜、毫不動感情地做了。我找到了能夠為之獻身的事業,付出的代價,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都不在乎。同時我也知道,全人類都將為這個事業付出史無前例的巨大犧牲,這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

     審問者:好的,繼續吧。

     葉文潔:我聽到兩三聲短促的驚叫,然後是身體摔到崖底亂石上的聲音,等了一會兒,我看到從崖底流出的那條小溪變紅了……關於這件事,我能說的就這些了。

     審問者:好的,這是記錄,請你仔細看年,準確無誤的話,請在這兒簽字。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48
26.無人懺悔
     雷志成和楊衛寧遇難後,上級很快以普通工作事故處理了這件事,在基地所有人眼中,葉文潔和楊衛寧感情很好,誰也沒有對她起疑心。

     新來的基地政委很快上任,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葉文潔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長大,同時,她也感到了外部世界的變化。

     這天,警衛排排長叫葉文潔到門崗去一趟。她走進崗亭,吃了一驚:這裡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十五六歲的樣子,都穿著舊棉襖,戴著狗皮帽,一看就是當地人。哨  兵告訴她,他們是齊家屯的,聽說雷達峰上都是有學問的人,就想來問幾個學習上的問題。葉文潔暗想,他們怎麼敢上雷達峰?這裡是絕對的軍事禁區,崗哨對擅自接近者只需警告一次就可以開槍。哨兵看出了葉文潔的疑惑,告訴她剛接到命令,紅岸基地  的保密級別降低了,當地人只要不進入基地,就可以上雷達峰來,昨天已經來過幾個當地農民,是來送菜的。

     一個孩子拿出一本已經翻得很破舊的初中物理課本,他的手黑乎乎的,像樹皮一般滿是皸裂,他用濃重的東北口音問了一個  中學物理的問題:課本上說自由落體開始一直加速,但最後總會以勻速下落,他們想了幾個晚上,都想不明白。
     “你們跑這麼遠,就為問這個?”葉文潔問。

     “葉老師,您不知道嗎?外頭高考了!”那女孩兒興高采烈地說。

     “高考?”

     “就是上大學呀!誰學習好,誰考的分高誰就能上!兩年前就是了,您還不知道?!”

     “不推薦了?”

     “不了,誰都可以考,連村裡‘黑五類’的娃都行呢!”

     葉文潔愣了半天,這個變化很讓她感慨。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面前捧著書的孩子們還等著,忙趕緊回答他們的問題,告訴他們那是由於空氣阻力與重力平衡的緣故;同時還許諾,如果以後有學習上的困難,可以隨時來找她。

     三天后,又有七個孩子來找葉文潔,除了上次來過的三個外,其他四個都是從更遠的村鎮來的。第三次來找她的孩子是十五個,同來的還有一位鎮中學的老師,由於缺人,他物理、數學和化學都教,他來向葉文潔請教一些教學上的問題。這人已年過半百,滿臉風霜,在葉文潔面前手忙腳亂,書什麼的倒了一地。走出崗亭後,葉文浩聽到他對學生們說:“娃娃們,科學家,這可是正兒八經的科學家啊!”以後隔三差五地就有孩子來請教,有時來的人很多,崗亭裡站不下,經過基地負責安全警衛的領導同意,由哨兵帶著他們到食堂的飯廳裡,葉文潔就在那兒支起一塊小黑板給孩於們講課。

     1976年的除夕夜,葉文浩下班後天已經完全黑了,基地的人大部分已在三天假期中下了山,到處都是一片寂靜。葉文潔回到自己的房間,這裡曾是她和楊衛寧的家,現在空蕩蕩的,只有腹中的孩子陪伴著她。外面的寒夜中,大興安嶺的寒風呼嘯著,風中隱隱傳來遠處齊家屯的鞭炮聲。孤寂像一隻巨掌壓著葉文潔,她覺得自己被越壓越小,最後縮到這個世界看不到的一個小角落去了……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開門後葉文潔首先看到哨兵,他身後有幾支松明子的火光在寒風中搖曳著,舉火把的是一群孩子,他們臉凍得通紅,狗皮帽上有冰碴子,進屋後帶著一股寒氣。有兩個男孩子凍得最厲害,他們穿得很單薄,卻用兩件厚棉衣裹著一個什麼東西抱在懷裡,把棉衣打開來,是一個大瓷盆,裡面的酸菜豬肉餡餃子還冒著熱汽。

     那一年,在向太陽發出信號八個月後,葉文潔臨產了,由於胎位不正,她的身體又很弱,基地衛生所沒有條件接生,就把她送到了最近的鎮醫院。

     這竟是葉文潔的一個鬼門關,她遇到了難產,在劇痛和大出血後陷人昏迷,冥冥中只看到三個灼熱刺眼的太陽圍繞著她緩緩轉動,殘酷地炙烤著她。這情景持續了很長時間後,她在朦朧中想到,這可能就是她永恆的歸宿了,這就是她的地獄,三個太陽構成的地獄之火將永遠灼燒著她,這是她因那個超級背叛受到的懲罰。她陷入強烈的恐懼中,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孩子——孩子還在腹中嗎?還是隨著她來到這地獄中蒙受永恆的痛苦?不知過了多久,三個太陽漸漸後退了,退到一定距離後突然縮小,變成了晶瑩的飛星,周圍涼爽了,痛疼也在減輕,她終於醒了過來。

     葉文潔聽到耳邊的一聲啼哭,她吃力地轉過臉,看到了嬰兒粉嘟嘟、濕乎乎的小瞼兒。

     醫生告訴葉文潔,她出血達兩千多毫升,齊家屯的幾十位農民來給她獻血,他們中很多人的孩子她都輔導過,但更多的是素昧平生,只是聽孩子和他們的父母說起過她,要不是他們的話,她死定了。

     以後的日子成了問題,葉文潔產後虛弱,在基地自己帶孩子是不可能的,她又無親無故。這時,齊家屯的一對老兩口來找基地領導,說他們可以把葉文潔和孩子帶回家去照顧。男的原來是個獵戶,也采些藥材,後來周圍的林子越來越少,就種地了,但人們還是叫他齊獵頭兒。他們有兩兒兩女,女孩都嫁出去了,一個兒子在外地當兵,另一個成家後與他們一起過,兒媳婦也是剛生了娃。葉文潔這時還沒有平反,基地領導很是為難,但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就讓他們用雪橇把葉文潔從鎮醫院接回了家。

     葉文潔在這個大興安嶺的農家住了半年多,她產後虛弱,沒有奶水,這期間,楊冬吃著百家奶長大了。喂她最多的是齊獵頭兒的兒媳婦,叫大風,這個健壯的東北妮子,每天吃著高粱米大渣子,同時奶兩個娃,奶水還是旺旺的。屯子裡其他處於哺乳期的媳婦們也都來喂楊冬,她們很喜歡她,說這娃兒有她**靈氣兒。漸漸地,齊獵頭兒家成了屯裡女人們的聚集地,老的少的,出嫁了的和大閨女,沒事兒都愛向這兒跑,她們對葉文潔充滿了羡慕和好奇,她也發現自己與她們有很多女人間的話可談。記不清有多少個晴朗的日子,葉文潔抱著楊冬同屯子裡的女人們坐在白樺樹柱圍成的院子裡,旁邊有玩耍的孩子和懶洋洋的大黑狗,溫暖的陽光擁抱著這一切。她每次都特別注意看那幾個舉著銅煙袋鍋兒的,她們嘴裡悠然吐出的煙浸滿了陽光,同她們那豐滿肌膚上的汗毛一樣,發出銀亮的柔光。有一次她們中的一位將長長的白鋼煙鍋遞給她,讓她“解解乏”,她只抽了兩口,就被沖得頭暈腦漲,讓她們笑了好幾天。

     同男人們葉文潔倒是沒什麼話說,他們每天關心的事兒她也聽不太明白,大意是想趁著政策松下來種些人參,但又不太敢幹。他們對葉文潔都很敬重,在她面前彬彬有禮。她最初對此沒有在意,但日子長了後,當她看到那些漢子如何粗暴地打老婆,如何同屯裡的寡婦打情罵俏時,說出那些讓她聽半句都臉紅的話,才感到這種敬重的珍貴。隔三差五,他們總有人把打到的野兔山雞什麼的送到齊獵頭兒家,還給楊冬帶來許多自己做的奇特而古樸的玩具。

     在葉文潔的記憶中,這段日子不像是屬於自己的,仿佛是某片從別的人生中飄落的片斷,像一片羽毛般飛人自己的生活。這段記憶被濃縮成一幅幅歐洲古典油畫,很奇怪,不是中國畫,就是油畫,中國畫上空白太多,但齊家屯的生活是沒有空白的,像古典的油畫那樣,充滿著濃郁得化不開的色彩。一切都是濃烈和溫熱的:鋪著厚厚烏拉草的火坑、銅煙鍋裡的關東煙和莫合煙、厚實的高粱飯、六十五度的高粱酒……但這一切,又都在寧靜與平和中流逝著,像電子邊上的小溪一樣。

     最令葉文潔難忘的是那些夜晚。齊獵頭兒的兒子到城裡賣蘑菇去了,他是屯裡第一個外出掙錢的人,她就和大鳳住在一起。這時齊家屯還沒通電,每天晚上,她們倆守在一盞油燈旁,葉文潔看書,大鳳做針線活。葉文潔總是不自覺地將書和眼睛湊近油燈,常常劉海被烤得吱啦一下,這時她倆就抬頭相視而笑。大鳳從來沒出過這事兒,她的眼神極好,借著炭火的光也能幹細活兒。兩個不到半周歲的孩子睡在她身邊的炕上,他們的睡相令人陶醉,屋裡能聽到的,只有他們均勻的呼吸聲。葉文潔最初睡不慣火炕,總是上火,後來習慣了,睡夢中,她常常感覺自己變成了嬰兒,躺在一個人溫暖的懷抱裡,這感覺是那麼真切,她幾次醒後都淚流滿面——但那個人不是父親和母親,也不是死去的丈夫,她不知道是誰。

     有一次,她放下書,看到大風把納著的鞋底放到膝上,呆呆地看著燈花。發現葉文潔在看自己,大風突然問:

   “姐,你說天上的星星咋的就不會掉下來呢?”

     葉文潔細看大鳳,油燈是一位卓越的畫家,創作了這幅凝重色調中又帶著明快的古典油畫:大鳳披著棉襖,紅肚兜和一條圓潤的胳膊露出來,油燈突出了她的形象,在她最美的部位塗上了最醒目的色彩,將其餘部分高明地隱沒於黑暗中。背景也隱去了,一切都淹沒於一片柔和的黑暗中,但細看還是能看到一片暗紅的光暈,這光暈不是來自油燈,而是地上的炭火照出來的,可以看到,外面的嚴寒已開始用屋裡溫暖的濕汽在窗戶上雕出美麗的冰紋了。

   “你害怕星星掉下來嗎?” 葉文潔輕輕地問。

     大風笑著搖搖頭:“怕啥呢?它們那麼小。”

     葉文潔終於還是沒有做出一個天體物理學家的回答,她只是說:“它們都很遠很遠,掉不下來的。”

     大鳳對這回答已經很滿意,又埋頭做起針線活兒來。但葉文法卻心緒起伏,她放下書,躺到溫暖的炕面上,微閉著雙眼,在想像中隱去這間小屋周圍的整個字宙,就像油燈將小屋中的大部分隱沒於黑暗中一樣。然後,她將大鳳心中的宇宙置換過來。這時,夜空是一個黑色的巨大球面,大小正好把世界扣在其中,球面上鑲著無數的星星,晶瑩地發著銀光,每個都不比床邊舊木桌上的那面圓鏡子大。世界是平的,向各個方向延伸到很遠很遠,但總是有邊的。這個大平面上佈滿了大興安嶺這樣的山脈,也佈滿了森林,林間點綴著一個個像齊家屯一樣的村莊……這個玩具盒般的宇宙令她感到分外舒適,漸漸地這宇宙由想像變成了夢鄉。

     在這個大興安嶺深處的小山村裡,葉文潔心中的什麼東西漸漸融化了,在她心靈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的一汪清澈的湖泊。

     楊冬出生後,在紅岸基地,時間在緊張和平靜中又過去了兩年多。這時,葉文潔接到了通知,她和父親的案件都被徹底平反;不久之後又收到了母校的信;說她可以立刻回去工作。與信同來的還有一大筆匯款,這是父親落實政策後補發的工資。在基地會議上,領導終於稱她為葉文潔同志了。

     葉文潔很平靜地面對這一切,沒有激動和興奮。她對外面的世界不感興趣,寧願一直在僻靜的紅岸基地待下去,但為了孩子的教育,她還是離開了本以為要度過一生的紅岸基地,返回了母校。

     走出深山,葉文潔充滿了春天的感覺,“文革”的嚴冬確實結束了,一切都在復蘇之中。雖然浩劫剛剛結束,舉目望去一片廢墟,無數人在默默地舔著自己的傷口,但在人們眼中,未來新生活的曙光已經顯現。大學中出現了帶著孩子的學生,書店中文學名著被搶購一空,工廠中的技術革新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情,科學研究更是被罩上了一層神聖的光環。科學和技術一時成了打開未來之門的唯一鑰匙,人們像小學生那樣真誠地接近科學,他們的奮鬥雖是天真的,但也是腳踏實地的。在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上,郭沫若宣佈科學的春天到來了。

     這是瘋狂的終結嗎?科學和理智開始回歸了?葉文潔不止一次地問自己。

     直到離開紅岸基地,葉文潔再也沒有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消息。她知道,要想收到那個世界對她那條資訊的回答,最少要等八年,何況她離開了基地後,已經不具備接收外星回信的條件了。

     那件事實在太重大了,卻由她一個人靜悄悄地做完,這就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虛幻感越來越強烈,那件事越來越像自己的幻覺,像一場夢。太陽真的能夠放大電波嗎?她真的把太陽作為天線,向宇宙中發射過人類文明的資訊嗎?真的收到過外星文明的資訊嗎?她背叛整個人類文明的那個血色清晨真的存在過?還有那一次謀殺……

     葉文潔試著在工作中麻木自己,以便忘掉過去——她竟然幾乎成功了,一種奇怪的自我保護本能使她不再回憶往事,不再想起她與外星文明曾經有過的聯繫,日子就這樣在平靜中一天天過去。

     回到母校一段時間後,葉文潔帶著冬冬去了母親紹琳那裡。丈夫慘死後,紹琳很快從精神錯亂中恢復過來,繼續在政治夾縫中求生存。她緊跟形勢高喊口號,終於得到了一點報償,在後來的“複課鬧革命”中重新走上了講臺。但這時,紹琳卻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與一位受迫害的教育部高幹結了婚,當時那名高幹還在幹校住  “牛棚”勞改中。對此紹琳有自己的深思熟慮,她心裡清楚,社會上的混亂不可能長久,目前這幫奪權的年輕造反派根本沒有管理國家的經驗,現在靠邊站和受迫害的這批老幹部遲早還是要上臺執政的。後來的事實證明她這次賭博是正確的,“文革”還沒有結束,她的丈夫已經部分恢復了職位,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他迅速升到了副部級。紹琳憑著這個背景,在這知識份子重新得到禮遇的時候,很快青雲直上。在成為科學院學部委員之後,她很聰明地調離了原來的學校,很快升為另一所名牌大學的副校長。

     葉文潔見到的母親,是一位保養得很好的知識女性形象,絲毫沒有過去受磨難的痕跡。她熱情地接待了葉文潔母女,關切地詢問她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驚歎冬冬是多麼的聰明可愛,細緻人微地對做飯的保姆交待葉文潔喜歡吃的菜……這一切都做得那麼得體,那麼熟練,那麼恰到好  處。但葉文潔清楚地感覺到她們之間的隔閡,她們小心地避開敏感的話題,沒有談到葉文潔的父親。

     晚飯後,紹琳和丈夫送葉文潔和孩子走了很遠,副部長說要和葉文潔說句話,紹琳就先回去了。這時,副部長的臉色一瞬間由溫暖的微笑變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煩地扯下一副面具,他說:

     “以後歡迎你帶孩子常來,但有一條,不要來追究歷史舊賬。對於你父親的死,你母親沒有責任,她也是受害者。倒是你父親這個人,對自己那些信念的執著有些變態了,一條道走到黑,拋棄了對家庭的責任,讓你們母女受了這麼多的苦。”

     “您沒資格談我的父親,” 葉文潔氣憤地說,“這是我和母親間的事,與別人無關。”

     “確實與我無關,”紹琳的丈夫冷冷地點點頭,“我是在轉達你母親的意思。”

     葉文潔回頭看,在那座帶院子的高幹小樓上,紹琳正撩開窗簾的一角向這邊偷窺。葉文潔無言地抱起冬冬走了,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葉文潔多方查訪當年打死父親的那四個紅衛兵,居然查到了她們中的三個。這三個人都是返城知青,現在她們都沒有工作。葉文潔得知她們的地址後,分別給她們寫了一封簡單的信,約她們到當年父親遇害的操場上談談。

     葉文潔並沒有什麼復仇的打算。在紅岸基地的那個旭日初升的早晨,她已向包括她們在內的全人類複了仇,她只想聽到這些兇手的懺悔,看到哪怕是一點點人性的複歸。

     這天下午下課後,葉文浩在操場上等著她們。她並沒有抱多大希望,幾乎肯定她們是不會來的,但在約定的時間,三個老紅衛兵來了。

     葉文潔遠遠就認出了那三個人,因為她們都穿著現在已經很少見的綠軍裝。走近後,她發現這很可能就是她們當年在批判會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發白,有顯眼的補丁。但除此  以外,這三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與當年那三名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已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了,從她們身上消逝的,除了青春,顯然還有更多的東西。葉文潔的第一印象就是,與當年的整齊劃一相比,她們之間的差異變大了。其中的一人變得很瘦小,當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還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彎,頭髮發黃,已顯出一絲老態;另一位卻變得十分粗壯,那身衣服套在她粗笨的身體上扣不上扣子,她頭髮蓬亂,臉黑黑的,顯然已被艱難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性的精緻,只剩下粗魯和麻木了;第三個女人身上倒還有些年輕時的影子,但她的一隻袖管是空的,走路時蕩來蕩去。

     三個老紅衛兵走到葉文潔面前,面對著她站成了一排—一當年,她們也是這樣面對葉哲泰的——試圖再現那早已忘卻的尊嚴,但她們當年那魔鬼般的精神力量顯然已蕩然無存。瘦小女人的臉上有一種老鼠的表情,粗壯女人的臉上只有麻木,獨臂女人的兩眼望著天空。
     “你以為我們不敢來?”粗壯女人挑釁似的問道。

     “我覺得我們應該見見面,過去的事情總該有個了結的。”葉文潔說。

     “已經了結了,你應該聽說過的。”瘦小女人說,她的聲音尖尖的,仿佛時刻都帶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驚恐。

     “我是說從精神上。”

     “那你是準備聽我們仔悔了?”粗壯女人問。

     “你們不該懺悔嗎?”

     “那誰對我們仟悔呢?”一直沉默的獨臂女M。

     粗壯女人說:“我們四個人中,有三個在清華附中的那張大字報上簽過名,從大串聯、大檢閱到大武鬥,從‘一司’、‘二司’、‘三司’到‘聯動’、‘西糾’、‘東糾’,再到‘新北大公社’、‘紅旗戰鬥隊’和 東方紅’,我們經歷過紅衛兵從生到死的全過程。”

     獨臂女人接著說:“在清華校園的百日大武鬥中,我們四個人,兩個在‘井岡山’,兩個在  ‘四•一四’。我曾經舉著手榴彈沖向‘井岡山’的土造坦克,這只手被坦克輪子壓碎了,當時血肉和骨頭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 歲啊。”
     “後來我們走向廣闊天地了!”粗壯女人揚起雙手說,“我0]四個,兩個去了陝西,兩個去  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窮的地方。剛去的時候還  意氣風發呢,可日子久了,幹完一天的農活,累得連衣服都洗不動;躺在漏雨的草屋裡,聽著遠處的狼叫,慢慢從夢裡回到現實。我們待在窮鄉僻壤裡,真是叫天天不語,叫地地不應啊。”

     獨臂女人呆呆地看著地面說:‘有時,在荒山小徑上,遇到了昔日的紅衛兵戰友,或是武鬥中的敵人,雙方互相看看,一樣的衣衫破爛,一樣的滿身塵上和牛糞,相視無語啊。”

     “唐紅靜,”粗壯女人盯著葉文潔說,“就是那個朝你父親的頭抽了最要命一皮帶的女孩兒,在黃河中淹死了。洪水把隊裡的羊沖走幾隻,隊支書就沖知青們喊:革命小將們,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於是,紅靜就和另外三個知青跳下河去撈羊,那時還是淩汛,水面上還浮著一層冰呢!四個人全死了,誰知是淹死的還是凍死的。見到他們屍首的時候……我……我他媽說不下去了……”她捂著臉哭了起來。

     瘦小女人流著淚長歎一聲:“後來回城了,可回來又怎麼樣呢?還是一無所有,回來的知青日子都不好過,而我們這樣的人最次的工作都找不到,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前途,什麼都沒有了。”

     葉文潔徹底無語了。

     獨臂女人說:“最近有一部電影,叫  《楓》,不知你看過沒有?結尾處,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兒站在死於武鬥的紅衛兵墓前,那孩子問大人:他們是烈士嗎?大人說不是;孩子又問:他們是敵人嗎?大人說也不是;孩子再問:那除他們是什麼?大人說:是歷史。”

     “聽到了嗎?是歷史!是歷史了!”粗壯女人興奮地對葉文潔揮著一隻大手說,“現在是新時期了,誰還會記得我們,拿咱們當回事兒?大家很快就會忘乾淨的I”

     三個老紅衛兵走了,把葉文潔一個人留在操場上,十多年前那個陰雨霏霏的下午,她也是這樣孤獨地站在這裡,看著死去的父親。那個老紅衛兵最後的一句話在她腦海中不停地迴響著……

     夕陽給葉文潔瘦弱的身軀投下長長的影子。在她的心靈中,對社會剛剛出現的一點希望像烈  日下的露水般蒸發了,對自己已經做出的超級背叛的那一絲懷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將宇宙間更  高等的文明引人人類世界,終於成為葉文潔堅定不移的理想。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49
27 伊文斯

     回到大學半年後,葉文潔就承擔了一個重大課題:一個大型射電天文觀測基地的設計。不久,她就同課題組一起外出為基地選址。最初的考慮是純技術上的,與傳統的天文觀測不同,射電天文對大氣品質和可見光干擾的要求不高,但要儘量避免非可見光頻段的電磁干擾。他們跑了許多地方,最後選擇了一個電磁環境最優的地點,這是西北的一個偏僻山區。

     這裡的黃土山上幾乎沒什麼植被,水土流失產生的裂谷使山地遠遠看去像老人佈滿皺紋的面孔。在初步選定了幾個建網站後,課題組在一個大部分民屋都是窯洞的村莊旁停留休整,村裡的生產隊長似乎認定葉文潔是個有學問的人,就問她是否會講外國話——她問是哪國話,隊長說不知道——要是會講,他就派人上山把白求恩叫下來,隊裡有事同他商量。

     “白求恩?”葉文潔很驚奇。

     “俺們也不知道那個外國人的名字,都那麼叫他。,,

     “他給你們看病嗎?”

     “不,他在後山上種樹,已經種了快三年了。”

     “種樹?幹什麼?”

     “他說是為了養鳥,一種照他的說法快要絕種的鳥。”

     葉文潔和同事們都很驚奇,就請隊長帶他們去看看。沿著山路登上了一個小山頂後,隊長指給他們看,葉文潔眼前一亮——看到這貧瘠的黃土山之間居然有一片山坡被綠樹林覆蓋,像是無意中滴到一塊泛黃的破舊畫布上的一小片鮮豔的綠油彩。

     葉文潔一行很快見到了那個外國人,除了他的金髮碧眼和身上穿的那套已經破舊不堪的牛仔服,看上去與當地勞作一生的農民已經沒什麼兩樣,甚至連他的皮膚也被曬成了當地人一樣的黃黑。他對來訪者似乎興趣不大,自我介紹叫麥克•伊文斯,沒說自己的國籍,但他的英語帶有很明顯的美國口音。他住在林邊兩間簡陋的土坯房中,房裡堆滿了植樹工具:鋤頭、鐵鍁和修剪樹枝用的條鋸等,都是當地很粗笨的那種。酉北的沙塵在那張簡陋的床和幾件簡單的炊具上落了一層,床上堆了許多書籍,大都是生物學方面的,葉文潔注意到有一本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能看到的現代化的玩意兒就是一台小收音機,裡面的五號電池用完了,在外面接了一節一號電池,還有一架舊望遠鏡。伊文斯說,很抱歉不能請他們喝什麼,咖啡早就沒有了,水倒是有,可他只有一個杯子。

     “您在這裡到底做什麼呢?”葉文潔的一個同事問。

     ‘當救世主。”

     “救……救當地人嗎?這裡的生態環境確實是……,,

     “你們怎麼都這樣?!”伊文斯突然爆發出一股莫名的怒氣,“難道只有拯救人類才稱得上救世主,而拯救別的物種就是一件小事?是誰給了人類這種尊貴的地位?不,人不需要救世主,事實上他什1現在過得比應得的好多了。”

     “聽說你在救一種鳥?”

     “是的,一種燕子,是西北褐燕的一個亞種,學名很長我就不說了。每年春天,它們沿著遠古形成的固定遷徙路線從南方返回時,只能把這一帶作為目的地,但這裡的植被一年年消失,它們已經找不到可以築巢和生活的樹叢了。當我在這裡發現它們時,這個種群的數量已不足萬隻,這樣下去五年內這個物種就會滅絕。現在,我種的這片樹林給一部分燕子提供了一個落腳點,種群數量已經開始回升,當然,我還要種更多的樹,擴大這個伊甸園的面積。”

     伊文斯讓葉文潔他們拿著望遠鏡看,在他的指引下,大家看了半天,才在樹叢中看到了幾隻黑灰色的鳥兒出沒。

     “很不起眼,是嗎?它們當然沒有大熊貓那樣弓;人注目,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這樣不為注意的物種滅絕。”

     “這些樹都是你一個人種的嗎?”

     “大部分是,開始時我也雇當地人來幹,可很快沒有那麼多錢了,樹苗和引水什麼的都很花錢……可你們知道嗎?我父親是億萬富翁,他是一個跨國石油公司的總裁,但他不再給我錢,我也不想用他的錢了。”

     伊文斯的話匣子打開了,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十二歲那年,我父親公司的一艘三萬噸級的油輪在大西洋沿岸海域觸礁,兩萬多噸的原油泄人海中。當時,我們一家正在距事故發生海域不遠處的度假別墅中。父親得知這消息後,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推卸責任和減小自己公司的損失。那天下午,我來到了那片地獄般的海岸,看到大海已變成黑色,海浪在黏稠油膜的壓迫下變得平滑而無力;海灘也被一層黑油覆蓋。我和一些志願者就在這黑灘上尋找那些還活著的海鳥,它們在油污中掙扎著,一個個像是用瀝青做成的黑色雕塑,只有那一雙雙眼睛還能證明自己是活物,那油污中的眼睛多少年以後還常常在我的噩夢中出現。我們把那些海鳥浸泡在洗滌液中,想把它們身上的油污洗掉,但十分困難,油漿和羽毛死死地粘在一起,稍用力羽毛就和油污一起一片片掉下來……傍晚,那些海鳥大部分還是死了。當時我渾身油污地癱坐在黑色的海灘上,看著夕陽在黑色的大海上落下,感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

     “父親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他問我是否記得那副小恐龍骨架。我當然記得,那是在石油勘探中發現的,很完整,父親花大價錢把它買了下來,安放到外公的莊園裡。父親接著說:麥克,我給你講過恐龍是怎樣滅絕的,一顆小行星撞擊了地球,世界先是一片火海,然後陷人漫長的黑暗與寒冷……那天夜裡你被噩夢嚇醒了,你說夢中自己回到了那個可怕的時代。現在我要告訴你當時想說但沒說出來的一件事:如果真的生活在白堊紀晚期,那是你的幸運,因為我們的時代更恐怖,現在,地球生命物種的滅絕速度,比白堊紀晚期要快得多,現在才是真正的大滅絕時代!所以,孩子,你看到的這些算不了什麼,這不過是一個大過程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我們可以沒有海鳥,但不能沒有石油,你能想像沒有石油是什麼樣子嗎?去年送你的生日禮物,那輛漂亮的法拉利,我許諾你十五歲以後能開它,可如果沒有石油,它就是一堆廢鐵,你永遠開不了;現在你想去外公家,乘我的專機越過大洋也就十幾個小時,可要是沒有石油,你就得在帆船上顛簸一個月……這就是文明的遊戲規則,首先要保證人類的生存和他們舒適的生活,其餘都是第二位的。

     “父親對我寄予很大的希望,但他最終也沒有使我成為他希望的人。在往後的日子中,那些瀕死的海鳥眼睛一直在背後盯著我,決定了我的人生。在我十三歲的生日時,父親問我將來的打算,我說沒什麼,我只想當個救世主而已。我的理想真的不宏偉,只是想拯救一個瀕臨滅絕的物種,它可以是一種不漂亮的鳥,一種灰乎乎的蝴蝶,或是一種最不起眼的小甲蟲。後來我去學習生物學,成為一個鳥類與昆蟲學家。在我看來自己的理想很偉大,拯救一種鳥或昆蟲與拯救人類沒有區別,生命是平等的,這就是物種共產主義的基本綱領。”

     “什麼?”葉文潔—時沒有聽清那個詞。

     “物種共產主義,這是我創立的一個學說,也可以說是一個信仰,它的核心理念就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物種,生來平等。”

     “這只是一個理想,不現實。農作物也是物種,人類只要生存下去,這種平等就不可能實現。”

     “在遙遠的過去,領主對奴隸也有過這種想法。不要忘了技術,總有一天,人類能夠合成糧食,而早在那之前,我們就應該做好思想和理論上的準備。其實,物種共產主義是《人權宣言》的自然延續,法國大革命二百年了,我們居然還沒邁出這一步,可見人類的自私和虛偽。”

     “你還打算在這裡待多長時間呢?”

     “不知道,做一個救世主,付出一生也是值得的,這感覺很美,很妙。當然,我不指望你們。”

     伊文斯說完這話,突然又變得談興索然,說他要去工作,就拿起一把鐵鍬和一把鋸離開了。道別時,他多看了葉文潔一眼,似乎她身上有什麼u的東西。

     “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在回去的路上,葉文潔的一個同事背誦了《紀念白求恩》中的一句話,“原來還可以這樣生活。”他感歎道。

     其他人也紛紛表示自己的贊同和感概,葉文潔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要是他這樣的人多些,哪怕是稍多些,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的。”

     當然,沒人理解她話裡的真正含義。

     課題組負責人將話題轉到工作上,“我覺得這個站址不行,領導也不會批的。”

     “為什麼?在我們的四個站址方案中,這裡的電磁環境可是最好的。”

     “人文環境呢?同志,不要只想著技術方面,看這裡窮的,知道嗎?窮山惡水出刁民,將來與地方上的關係怕有很大麻煩,說不定,基地會成了這兒的唐僧肉。”

     這個選址果然沒被批准,原因就如負責人所說。

     三年過去了,葉文潔再也沒有伊文斯的消息。

     這年春季的一天,葉文潔突然收到了一張明信片,竟是伊文斯寄來的,上面簡單地寫了一句話:

     到這裡來,告訴我怎麼活下去。

     葉文潔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又換乘幾個小時的汽車,來到了那個偏僻的西北山村。

     當她登上那座小山頂時,立刻看到了那片樹林,面積與三年前差不多,但由於樹木的成長,看上去密了許多。不過,葉文潔很快發現,這片林子的面積曾經擴大了許多,但現在,擴大的部分已被砍伐了——砍伐仍在熱火朝天地進行,在林子的各個方向都有樹木不斷地倒下,整個林子像一片被許多隻蚜蟲蠶食的綠葉,照這個速度很快就會消失。砍樹的村民來自附近的兩個村子,他們用斧子和板鋸把那些剛剛成長起來的小樹一棵棵地放倒,然後用拖拉機和牛車運下山去。砍樹的 很多,不斷有激烈的爭執發生。

     小樹的倒下沒有什麼巨大的聲響,也聽不到油鋸的轟鳴,但這似曾相識的一幕還是讓葉文潔心頭一緊。

     有人向她打招呼,是那個生產隊長,現在的村長,他認出了葉文潔。當她問他為什麼砍林子  的時候,他說:“這片林子嘛,不受法律保護  的。”

     “怎麼能這麼說?《森林法》不是剛剛頒佈  嗎?”

     “可白求恩在這幾種樹經過誰批准了?外國  人擅自到中國的山坡上種樹,受哪門子法律保  護?”

     “這說法不對的。他在荒山上種,又沒有占  耕地,再說,他當初種的時候你們也沒有說什  麼。”

     “是啊,後來縣裡還給了他一個造林模範  呢。本來村裡是想過幾年再收林子的,豬養肥了  再殺嘛,可南拉村的人等不及來砍了,我們不動  手也沒份兒了。”

     “你們馬上停下來!我要到政府部門去反映  這事!

     “不用了,”村長點上一支煙,指指遠方正  在裝樹木的一輛大貨車,“看那車,就是縣林業  局副局長的,還有鎮派出所什麼的,木頭數他們拉走得最多!我說過,這林子沒名沒份的,不受保護,你到哪兒找都沒用;再說,葉同志,你不是大學教授嗎?這和你有嘛關係?”

     那兩間土坯房還是原樣,但伊文斯不在裡面,葉文潔在樹林裡找到了他,他正拿著一把斧子一心一意地修剪樹枝,顯然已經幹了很久,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不管有沒有意義,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我會崩潰的。”伊文斯說,熟練地砍下一條歪枝。

     “我們一起去縣裡找政府,不行就去省城,總會有人制止他們的。”葉文潔關切地看著他。

     伊文斯停下來,用很驚奇的目光看著葉文潔,夕陽透過重重林木照進來,在他的眸子中閃亮。‘’葉,你真的以為我是為了這片樹林?”他笑著搖搖頭,扔下了手中的斧子,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我現在要想制止他們,輕而易舉。”他把一隻空的工具袋放到地上,示意葉文潔坐下,接著說,“我剛從美國回來,父親在兩個月前去世,我繼承了他的大部分遺產。哥哥和姐姐只各得了五百萬。這讓我很意外,真的沒想到他最後能對我這樣,也許,他在內心深處還是看重我的,或者,看重我的理想。不把不動產算在內,知道我現在能支配的錢有多少嗎?大約四十五億美元。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他們停止砍樹,然後讓他們種樹,讓我們目力所及的黃土山都被這樣的速生林覆蓋,很容易,但有什麼意義呢?你看到的一切可以歸結為貧窮,但富裕的國家又怎麼樣?他們營造自己的優美環境,卻把重污染工業向窮國轉移,你可能知道,美國政府剛剛拒絕簽署京都議定書……整個人類本質上都一樣,只要文明像這樣發展,我想拯救的這種燕子,還有其他的燕子,遲早都會滅絕,只是時間問題。”

     葉文潔默默地坐著,看著落日在小樹林中投出的一道道光線,聽著遠處砍伐的喧鬧,她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大興安嶺的森林中,那裡,她與另一個男人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知道我為什麼到這裡來嗎?”伊文斯接著說,“物種共產主義的思想萌芽在古代東方就出現了。”

     “你指的是佛教?”

     “是的,基督教只重視人,雖然所有物種都。被放人了諾亞方舟,但從來沒有給其他生命與人類同等的地位,而佛教是普度眾生的,所以我來到了東方。但……現在看來哪裡都—樣。”

     “是啊,哪裡都一樣,人類都—樣。”

     “現在我能做什麼?我生活的支柱在哪裡?我有四十五億美元和一家跨國石油公司,但這又算得了什麼?人類為了拯救瀕危的物種投人的錢!肯定超過了四百五十億,為拯救惡化的生態環境的投人也超過四千五百億,但有什麼用?文明仍按照自己的軌跡毀滅著地球上除人之外的其他生命。四十五億夠建造一艘航空母艦,但就是建造一千艘航母,也制止不了人類的瘋狂。”

     “麥克,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人類文明已經不可能靠自身的力量來改善了。”

     “但人類之外還有別的力量嗎?上帝要是存在也早死了。”

     ‘有的,有別的力量。”

     這時太陽已經落下山去,砍樹的人們收工了,樹林和周圍的黃土坡籠罩在一片寂靜中。葉文潔向伊文斯完整地進述了紅岸和三體世界的事,伊文斯靜靜地聽著,同時聆聽的,似乎還有暮色中的樹林和它周圍的黃土高原。當葉文潔講完時,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在林間投下斑斑光影。

     伊文斯說:“我現在還不能相信你說的,畢竟太神奇了,幸運的是,我有力量去證實這一切,如果是真的,”他向葉文潔伸出手去,說出了以後地球三體組織接納新成員時必說的一句話,“我們是同志了。”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49
28.第2紅岸基地

     又是三年過去了,伊文斯銷聲匿跡,沒有任何消息。葉文潔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世界的某處證實自己講述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將如何證實。即使在宇宙尺度上是近在咫尺的四光年,對脆弱的生命來說也是不可想像的遙遠,在這太空的江之頭和江之尾,任何聯繫都細若遊絲。

     這年的冬天,葉文潔突然接到了西歐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學邀請,請她去做為期半年的訪問學者。到達倫敦西斯羅機場後,有一個年輕人來接她,他們沒有走出機場大廳,而是返回了停機坪。在那裡,年輕人帶她登上了一架直升機。當直升機轟鳴著飛上英倫霧濛濛的天空時,仿佛時光倒流,葉文潔感到一切都似曾相識。她多年前第一次乘直升機,經歷了一次命運的轉折,這次命運又會將她帶向何方?

     “我們去第二紅岸基地。”年輕人說。

     直升機越過了海岸線,向大西洋深處飛去。在海上飛行了約半小時,直升機向下方的一艘巨輪降落。葉文潔第一眼看到巨輪時,就想起了雷達峰,這時她才想到那山峰的形狀真的像一艘巨船,周圍的大西洋像是大興安嶺的森林,但真正讓她聯想到紅岸基地的是巨輪中都豎立著的那面巨大的抛物面天線,它像巨輪的一面圓形的大帆。這艘巨輪是由一艘六萬噸級的油輪改建的,像一座浮動的鋼鐵小島。伊文斯將他的基地建在船上,也許是為了時刻處於最佳監聽和發射方位,也許是為了躲避什麼。後來她知道,這艘巨輪叫“審判日”號。

     葉文潔走下直升機,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轟鳴聲,那是巨型天線在海風中發出的,這聲音把她的感覺更深地拉回了過去。天線下麵寬闊的甲板上,密密麻麻地站了近兩千人。伊文斯走上前,莊重地對葉文潔說:“按照你給定的頻率和方位,我們收到了三體世界的資訊,你所說的一切都證實了。”

     葉文潔平靜地點點頭。

     “偉大的三體艦隊已經啟航,目標是太陽  系,將在四百五十年後到達。”

     葉文潔臉上仍是一片平靜,現在,沒有什麼  能使她震驚了。

     伊文斯指著身後密密的人群說:“你現在看  到的,是地球三體組織的首批成員,我們的理想  是請三體文明改造人類文明,遏制人類的瘋狂和  邪惡,讓地球再次成為一個和諧繁榮、沒有罪惡  的世界。認同我們理想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組  織在急劇擴大中,成員遍佈整個世界。”

     “我能做什麼?”葉文潔輕聲地問。

     “您將成為地球三體運動的最高統帥,地球三體戰士都認同您的資格!”

     葉文潔沉默了幾秒鐘,緩緩地點點頭,“我盡力而為。”

     伊文斯高舉一隻拳頭,對著人群喊道:“消滅人類暴政!”

     和著濤聲與天線在風中的轟鳴,三體戰士們齊聲高呼:“世界屬於三體!”

     這—天,被公認為地球三體運動的誕生日。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5 02:50
29.地球三體運動

     竟然有這麼多的人對人類文明徹底絕望,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種,甚至將消滅包括自己和子孫在內的人類作為最高理想,這是地球三體運動最令人震驚之處。

     地球三體叛軍被稱為精神貴族組織,其成員多來自高級知識階層,也有相當一部分政界和經濟界的精英。三體組織也曾試圖在普通民眾中發展成員,但這些努力都告失敗。對於人類的負面,普通人並沒有高級知識階層那樣全面深刻的認知;更重要的是,由於他們的思想受現代科學和哲學影響較少,對自己所屬物種本能的認同感仍占強勢地位,將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來背叛,在他們看來是不可想像的。但知識精英們則不同,他們中相當多的人早已站在人類之外思考問題了。人類文明,終於在自己的內部孕育出了強大的異化力量。

     三體叛軍發展的速度固然驚人,但僅憑人數還不能衡量其力量,因為它的組織成員大部分處於社會的高層位置,有很大的權力和影響力。

     作為地球三體叛軍的最高統帥,葉文潔只是  一名精神領袖,並不參與組織的具體運作,她不  知道後來變得十分龐大的三體叛軍是如何發展起  來的,甚至不知道組織的具體人數。

     對於地球三體叛軍,各國政府一直沒有給予  足夠的重視。為了迅速擴大,這個組織幾乎是在  半公開地活動,他們知道,有一樣東西會成為他  們的天然保護,那就是政府的保守和貧乏的想像  力。在掌握國家力量的相關部門中,沒有人相信  他們說的那一套,只是將他們作為一般的胡言亂  語的激進組織,由於其成員層次之高,各國政府對待這個組織一直小心翼翼。直到三體叛軍開始發展自己的武裝力量,一些國家的安全機構才注意到它,進而發現該組織非同尋常;至於開始對其進行有效打擊,只是近兩年的事。

     地球三體叛軍並非鐵板一塊,它的內部有著複雜的派別和分支,主要分為兩部分:  *降臨派:這是三體叛軍最本原最純粹的一脈,主要由伊文斯物種共產主義的信奉者組成。他們對人類本性都已徹底絕望,這種絕望最初來源於現代文明導致的地球物種大滅絕,伊文斯就是其典型代表。後來,降臨派對人類的憎恨開始有了不同的出發點,並非只局限於環保和戰爭等,有些上升到了相當抽象的哲學高度。與後來人們的想像不同,這些人大都是現實主義者,對於他們為之服務的外星文明也並未抱太多的期望,他們的背叛只源於對人類的絕望和仇恨,麥克•伊文斯的一句話已成為降臨派的座右銘:我們不知道外星文明是什麼樣子,但知道人類。

     拯救派:這是在三體叛軍出現相當長的時間後才產生的一個派別,它本質上是一個宗教團體,由三體教的教徒組成。

     人類之外的另一個文明,對於高級知識階層無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並使他們極易對其產生種種美好的幻想。對於人類這樣一個幼稚的文明,更高等的異種文明產生的吸引力幾乎是不可抗拒的。有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人類文明一直是一個孤獨行走於宇宙荒漠中的不諳世事的少年,現在她(他)知道了另一個異性的存在,雖然看不到他(她)的面容和身影,但知道他(她)就在遠方,對他(她)的美好想像便如同野火般蔓延。漸漸地,隨著對那個遙遠文明的想像越來越豐富,拯救派在精神上對三體文明產生了宗教感情,人馬座三星成了太空中的奧林匹斯山,那是神的住所,三體教由此誕生。與人類的其他宗教不同,三體教崇拜著一個真實存在的物件;與其他宗教相反,處於危難中的是主,而負有拯救責任的是信徒。

     向社會傳播三體文化的途徑主要是通過《三體》遊戲。三體叛軍投入巨大的力量開發這款規模龐大的遊戲軟體,最初的目的,M是三體教的一種傳教手段;二是想通過它將一直局限於高知階層的三體叛軍的觸角伸向社會的最基層,為組織招募處於社會中下層的更年輕的成員。遊戲通過一層貌似人類社會和歷史的外殼,演繹三體世界的歷史和文化,這樣可以避免人門者的陌生感。當遊戲玩家深人到一定程度並感受三體文明的魅力後,三體組織將直接與其聯繫,考察其思想傾向,最終將合格者招募為地球三體叛軍成員。但《三體》遊戲在社會上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玩這個遊戲需要層次很高的知識背景和深刻的思想,年輕的玩家們沒有能力和耐心去透過它那看似平常的表層,發現其震撼人心的內幕。真正被它所吸引的,大多還是高知階層的人。

     拯救派後來加人的成員,大多都是通過《三體》遊戲認識三體文明,最終投身於地球三體叛軍的,可以說,《三體》遊戲是拯救派的搖籃。

     拯救派在對三體文明抱有宗教感情的同時,對於人類文明的態度遠沒有降臨派那樣極端,他們的最終理想就是拯救主。為了使主生存下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人類世界。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認為,能夠使主在三個太陽的半人馬座星系生存下去,避免其對太陽系的人侵,是兩全其美的理想結局。他們天真地以為,解決物理上的三體問題就能達到這一目標,同時拯救三體和地球兩個世界。其實這一想法也未必天真,三體文明本身在相當漫長的時間裡也抱有這個想法,解決三體問題的努力貫穿于三體文明的幾百次輪回之中。拯救派中有較深物理學和數學背景的人,都有過解決三體問題的嘗試,即使在得知三體問題從數學本質上不可解後,仍然沒有停止努力,解決三體問題的努力已成為三體教的一種宗教儀式。雖然拯救派中不乏一流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但這種研究一直沒有重大成果,倒是像魏成這樣與三體叛軍和三體教無關的天才,無意中取得了令他們產生很大希望的突破。

     降臨派和拯救派一直處於尖銳的對立狀態,降臨派認為,拯救派是對地球三體運動重大的威脅。這種看法也不是沒有道理,正是通過拯救派中一些有責任心的人士,各國政府才逐漸得知三體叛軍令人震驚的背景。兩派在組織中實力相當,雙方的武裝力量已經發展到兵戎相見的程度。葉文潔運用自己的威信極力彌合組織中的裂痕,但效果不大。

     隨著三體運動的發展,三體叛軍中出現了第三個派別:倖存派。當人侵太陽系的外星艦隊的存在被確切證實後,在那場終極戰爭中倖存下來是人們最自然的願望。當然,戰爭是四百五十年之後的事了,與自己的此生無關,但很多人希望如果人類戰敗,自己在四個半世紀後的子孫能倖存下來。現在就為三體侵略者服務,顯然有利於這個目標的實現。與另外兩個主流派別比較,倖存派成員都來自較低的社會階層,且東方人(特別是中國人)居多,他們目前的數量還很少,但人數在急劇增長,在三體文化日益普及的未來,將會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人類文明自身缺陷產生的異化力量、對更高等文明的嚮往和崇拜、讓子孫在終極戰爭後倖存的強烈欲望,這三股強大的動力推動地球三體運動迅速發展,當它被察覺時,已成燎原之勢。

     而這時,外星文明還遠在四光年之外的太空深處,與人類世界還隔著四個半世紀的漫漫航程,它們送到地球的,只有那一束電波。

     比爾•馬修的“接觸符號”理論,得到了令人心悸的完美證實。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 76

    主題

  • 835

    回文

  • 1

    粉絲

200 字節以內
不支持自定義 Discuz! 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