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II‧蒼雲古齒》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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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04
第二章 劍十五

    成帝元年,九月初三。

    有風塘。

    夏末秋初,桐樹綠得發黑,黑壓壓的樹蔭籠罩著整座宅子,息衍坐在窗前,抽著煙桿,看著水草茂密的池塘。

    息轅站在他身邊:「叔叔,今天聽鶯舍的飯局可是朝中諸位大人湊的份子,下唐國三公九卿到了十位,叔叔真的不去了?」

    「不去了,幫我回了吧,我今天要等一個人。」

    息轅怔怔地看了叔父一陣子,只覺得今天的叔叔有些異樣。武殿都指揮使息衍等過什麼人?大概只有國主吧?

    「息轅,我的花都謝了麼?」

    「沒有,菊花就要開了,我今天早晨還去上肥澆水呢,今年的菊賞大會,我們的菊花一准還是第一。」

    「哦,」息衍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那一圃紫琳秋呢?」

    「紫琳秋謝了啊,紫琳秋不比菊花,花期太短了。不如明年改種一圃芍藥吧。」

    「息轅,你說有沒有比南淮城還要暖和的地方,終年種花都不謝,總是姹紫嫣紅。」

    息轅抓了抓頭,茫然了許久:「比南淮還暖和……大概只有越州了吧?叔叔想去越州?我可聽說那裡蛇蟲橫行,還有瘴氣,有巫民下蠱的。」

    息衍瞥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真是個傻孩子。」

    東宮,西配殿後的小屋。

    呂歸塵輕輕敲了敲門,推開門來,看見女人托著腮坐在窗口,窗檯上擺著兩盆紫色的花。

    「蘇婕妤,我是來還上次借的書,我都讀完了。」他恭恭敬敬地說。

    女人他只是偶爾見,自從來了東宮,他知道掌管書庫的是這個女人,偶爾會來借一些路夫子提過的古本。女人很是沉默,但是每次都會把他所需的書找出來,等他次日來拿。漸漸地也就認識了,但是彼此並沒有說過幾句話。

    女人接過書去,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都看完了?」

    「讀完了,路夫子誇我最近有進境了。」

    「你本就很努力,」女人點了點頭,「是個好孩子。我要是能有個孩子,就希望像你這樣。」

    呂歸塵不好意思起來。

    「婕妤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麼?」他小心地問,女人誇獎他的時候還帶一點笑意,可是他覺得那一絲笑重重地壓在心上,真是不舒服。

    女人微微愣了一下,笑了:「沒有什麼不開心,只是想做一個決定,可是看著太陽就要落山了,還是想不明白。」

    「決定?」

    女人扭頭看了看他,西斜的太陽在她的臉側投出半透明的華麗側影。

    「孩子,你說……」女人遲疑著,「一個人一生,能喜歡多少人呢?你有沒有喜歡的人,想為他們做很多的事情,不管多苦,都是開心的?」

    呂歸塵抓著頭想了想:「有阿爸、阿媽、大合薩、蘇瑪、姬野、羽然……還有姆媽有阿摩敕有……這些都是我喜歡的人。」

    女人笑了:「太多啦。人心哪有那麼大,只能喜歡區區的幾個人而已,你有沒有過那麼一個人,喜歡得讓你想要一生都跟她在一起?」

    「有啊。」呂歸塵點了點頭,「我小時候想,要是我長大,就要娶訶倫帖姆媽……」

    「姆媽?」女人愣了一下,「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巴莫魯叔叔說訶倫帖姆媽將來嫁人了,就不能做我的姆媽了,她要去跟她的丈夫住在一起,養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呂歸塵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好意思地蹭著地面,「我想要是我娶了姆媽,姆媽就可以一生都跟我在一起了。」

    女人又笑,呂歸塵覺得從未在她臉上看過那麼多笑。

    「後來呢?」女人拉著他的手,「你什麼時候明白過來的?」

    「後來……後來姆媽死啦,」呂歸塵的神色黯然下去,「永遠都不能跟我在一起了……」

    「可憐的孩子……」

    呂歸塵又笑了起來:「不過我還好了,我還有阿爸阿媽還有蘇瑪。後來阿爸派了英氏夫人做我的姆媽,英氏夫人對我也很好。」

    女人愣了一下:「那……你還會想起訶倫帖姆媽麼?她一個人死了,很孤獨,很寂寞的啊。」

    「我想啊,所以第一次我怎麼都不願意叫英氏姆媽。可是總是想總是想,訶倫帖姆媽也不會活過來。我現在想得已經少啦,雖然我有時候也怕……」呂歸塵也爬上窗檯看兩盆紫花,「怕慢慢地我都把姆媽忘了。」

    「你不會忘記的,」女人搖頭,「有些事總也不會忘。」

    「婕妤也是想起什麼人了麼?」

    「是啊。」女人點頭,「以前有一個人,我想只要我還有一天生命,就願意跟著他去天涯海角。可是他死了。我總是夢見他,覺得他的聲音還在我周圍。現在我想離開,可是我害怕他的魂還留在這裡,遊蕩啊遊蕩啊,找不到我,會很寂寞。」

    她輕輕搖頭,似乎想甩開什麼:「很寂寞……很寂寞。」

    「你可以回來看他啊,」呂歸塵說,「我想過要是我回到草原上去,我要為訶倫帖姆媽起高高的大墳,我會每年春天都去看她,那時候爬地菊開了,金黃金黃的,一眼都看不到頭。訶倫帖姆媽很喜歡的。」

    「這樣就可以了麼?」

    呂歸塵低頭下去:「大合薩對我說,不要總是悲傷,其實我將來也會變成他那樣的老頭,那時候就都忘了。雖然我不想忘,可是訶倫帖姆媽也對我說過,人總要活下去的啊。其實總會有很多事是開心的,我開始來南淮,以為我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現在我也有兩個朋友了。」

    「朋友……」女人低低地笑了,「真是傻孩子,要是世上的事情都像那麼簡單就好了。」

    「婕妤為什麼那麼憂鬱?」

    「你也很憂鬱啊,孩子。」女人沉吟了一刻,「可是,在這裡呆一天就要開心一天,既然你有很好的朋友。」

    姬野和羽然的樣子一下子浮上心頭,呂歸塵使勁點了點頭。

    「要學會照顧自己,活著就是開心啊,」她淡淡地笑了,「你說得對,即便是能夠看見早晨的陽光,不也是件很好的事麼?」

    她摸著呂歸塵的頭,用臉輕輕在他臉蛋上蹭了蹭。

    呂歸塵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那淡淡的話裡有著離別的意味。

    「叔叔,門外有人投書。」息轅快步進來。

    息衍不等他說完,已經劈手奪過了那隻捲軸。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打開。

    息轅湊上去,看見的是一幅墨跡淋漓的山水,畫的是一片如鏡的大湖,湖邊有一棟小屋,開窗對著湖邊,窗內隱約有一個人。正是潮濕的天氣,墨色還沒有乾透,隱隱地有水光在畫上泛起。息轅不懂畫,只覺得那是一幅很乾淨很遙遠的景色,簡直不像是人間該有的景象。

    畫邊有一行纖細的小楷:

    「窗外雪覆山,

    千秋出平湖。

    林深無舊客,

    坐看霜滿路。」

    息衍無聲地笑了起來。

    「叔叔,這個是……」

    「這是晉北國的景色,畫的是棗林中的一間小屋,窗外對著的是清冶湖。」

    「叔叔去過?」息轅詫異地看著叔叔。

    「去過,」息衍笑笑,「是個很安靜的地方……對了,諸位大人那邊的席推掉沒有?」

    「正要出門去各位大人那邊解釋。」

    「別推了,醇酒美人紅燭夜宴,又是生日,我去赴宴。」

    「叔叔不是要等人麼?」

    息衍笑著搖頭:「怎麼都是個傻小子。人已經來了,在這幅畫裡。」

    息衍大步地出門而去,臨到門邊他回頭囑咐了一句:「跟姬野說一聲,明日夜裡他不必在東宮執守,傳令東宮戍衛的軍士全部休息,準備後天紫柳營操演兵陣。」

    「羽然!羽然!阿蘇勒!」姬野興高采烈地跑到樹下大喊。

    濃密的枝杈和葉子把樹上遮得嚴嚴實實,沒有人回答,只有一掛軟梯從樹冠裡滾了下來。

    姬野敏捷地攀著軟梯鑽到了濃密的綠蔭裡,用力坐在一根挑出的長枝上,藉著樹枝的彈力起伏。

    「姬野你幹什麼?我們都會掉下去的!」比他更高的樹枝上,羽然青色的裙裾垂下來幾乎掃到他的頭髮,羽然用赤著的腳在他頭上踩了踩,「你們兩個加起來重死,可別指望我都救得起來!」

    呂歸塵和羽然並坐,緊緊扶著自己屁股下的那根樹枝,有些緊張。他一貫地怕高,只是拗不過羽然,被拉上來陪她遠眺。

    「明天晚上去哪裡玩?」姬野做勢要去抓羽然的腳,羽然一下子就收了起來,蹲在樹枝上低頭對他吐舌頭:「摸別人的腳,臉皮比城牆都厚!你不是要當值麼?」

    「將軍說明天夜裡我不用當值了,東宮的禁軍也都休息,準備後天校場的操演。」

    「誒,好啊好啊,」羽然扭頭抓著呂歸塵的肩膀搖了搖,「正好,阿蘇勒,我想到太子住的地方去看看。」

    「啊?」呂歸塵猶豫起來,「那是東宮啊,禁衛森嚴的,進出可不容易。我跟國主請求可以自由進出,要不然也溜不出來。」

    「那才說正好啊,明晚不是沒人當值麼?」

    「可是守衛宮門、煜少主宮室和祖陵的禁軍總不會撤的。」

    「我要去宮裡!我就要去宮裡!」羽然瞪大眼睛,抓著他的肩膀使勁地搖晃。

    呂歸塵一下子失神,腳下忽地失去平衡,倒栽著掉了下去。

    姬野吃了一驚,急忙張開胳膊接他,還沒有接到,羽然已經從上面撈住了呂歸塵的領子。藉著這股勁,呂歸塵驚險地翻身抓住了樹枝。再爬上來的時候他氣喘吁吁,臉上一點人色也沒有。

    「羽然你不要鬧了!」姬野也出了一身冷汗。

    「哦。」羽然悶悶地應了一聲,在呂歸塵腦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羽然?羽然?沒事的,你別生氣。」呂歸塵忽然覺得羽然沉默起來了,只是坐在樹枝上眺望。他心裡反而不安起來,像是揣了個兔子樣地跳。

    「我只是忽然想起我阿爸。」羽然搖搖頭。

    「想你阿爸了?」

    「我不想,因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聽說他已經死了,他從最高的樹上跳了下去,摔死了。」羽然踮起腳來眺望著遠方,斜陽下她的肌膚和眉宇都是透明的白和金色,小臉上淡淡地沒有一點表情。

    呂歸塵需要抬頭才能看見她的臉。風靜靜地從他臉上拂過,他忽然覺得原來羽然也並非總是那麼快樂的。

    「好!我帶你去宮裡。」呂歸塵說。

    「一邊歇著吧。」姬野翻了翻白眼,「你根本就是個路痴,對於宮裡的路徑還沒有我熟呢,我帶你們偷進去!」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04
第二章 劍十六

    九月四日,夜半,凰月坊。

    四望無人,細微的風溜著地面,從整個凰月大街上橫掃過去,黑蓬的馬車靜靜地停在坊門下,車輪下積了些風掃來的落葉。已近秋天,入夜後風裡有一絲輕微的涼意。拉車的黑馬是雄壯的夜北挽馬,它們的長鬃和馬尾都修剪扎束整齊,披著厚實的黑色馬衣。長時間的等候沒有降低它們的警覺,它們抽動著鼻翼,緩慢地轉頭觀察著周圍,巨大的馬蹄偶爾在地下敲得叮叮作響。

    黑馬們低嘶起來,叮叮聲變得急促了。

    一隻手從車簾後伸出來,在馬臀上輕輕地拍了拍,安撫了這些警惕的軍馬。黑色的人影從坊門後閃現,他的步伐輕捷,一躍登上車軾,消失在車簾後。

    「翼先生。」等待在車裡的人招呼客人。

    來人摘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如銀的長發和鬚眉,緩緩地坐下:「息將軍。」

    息衍少見地沒有穿長衣,他的全身籠罩在烏黑的犀牛革甲裡,要害處護以薄韌的鋼片,沉重的佩劍沒有拴在腰間,而是牢牢地捆在背後,看起來像是一個流浪的無名武士。他坐在墊子上抽著煙桿,抬頭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我們等她來?」翼天瞻的神情冷峻。

    「我們還有時間。」

    「你有十足的把握?」

    沉默了一會兒,息衍穩穩地點頭。翼天瞻直視息衍的眼睛。他灰藍色的眸子裡帶著一股異常鋒銳的神色,息衍沒有避開,始終和他對視。

    翼天瞻伸出了手:「我可以抽一管煙麼?」

    息衍愣了一下,笑了:「我以為羽人是不抽菸的。」

    翼天瞻沒有理睬他詫異的眼神,自己拾起裝菸草的皮口袋,從後腰上抽出了煙桿。那是一根原色的烏木桿,因為摸挲得太多而油潤起來。他熟練地塞上菸草,就著息衍遞過來的煙桿點燃。息衍注意到他的右手完全被罩在長袍的袖子裡,像是抱著嬰兒那樣,緊緊地蜷縮護在胸前。

    翼天瞻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吹了出去,煙凝成細細的一線,離開很遠才飄散開來。他的手終於安靜下來,隨意地搭在膝蓋上。

    「一般的羽人是不抽菸的,因為寧州不產菸草,他們固執地拒絕一切寧州以外的東西,即使是東陸的樹林和風。可是我不同,否則我也不會是斯達克城邦的叛徒,一個七十六歲的叛徒,是不是太老了一些?」他笑了笑。

    息衍忽然想起他是很少笑的。

    「叛徒?為什麼?」

    「因為我是一個天驅,還因為我殺了自己的親弟弟。」

    老人的眼睛裡藏了太多的東西,息衍讀不出來。他低下頭輕輕地吐出一口青煙,煙騰了起來,模糊了一切。兩個男人沉默著抽菸,很快車棚裡就滿是嗆人的煙味了。息衍隨手掀開車窗上的簾子,讓煙霧散去。一片明淨的光輝在他眼前一晃,他看見了平滑如鏡的鳳凰池,一艘彷彿無人的船飄行般在池上經過,池水反射月光,遠處矗立著文廟的高塔。

    鐘聲遠遠地傳來,空洞低揚,不知是因為鐘聲的激盪還是有風來了,池水無聲地皺褶起來,一輪水月忽地就破碎了。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感嘆:「這片鳳凰池,真是南淮城裡的明珠了。我如果有一天離開這裡,除了我那圃花,只會懷念池上的鐘聲,喝醉了酒,每每到這裡就會醒來,對著水裡的月色,覺得我這一生做錯的事情實在太多。」

    「包括那個女人麼?」

    息衍猛地抬頭,煙桿一震,燃燒的菸草細末飛了出來,在空氣中一亮而滅。

    翼天瞻低著頭笑笑:「我還不是一個快要腐爛的老傢伙吧?我年輕的時候可是斯達克城邦最受歡迎的男子,那時候我一箭可以射落一百五十步以外頭頂上的蘋果,從沒有失手過,女孩們爭著做我的靶子。只有一次……我的箭誤傷了其中一個的額頭……」

    「她很美吧?後來呢?」

    「後來我成為蒼溟之鷹,她成為我弟弟的妻子,斯達克城邦的女主人。」

    「為了這個?」

    「很複雜,其實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翼天瞻忽地笑出聲來,在窗邊敲了敲煙桿,「天驅的兩宗主在一輛馬車裡說著不相關的風月,傳出去會為人恥笑的吧?再說說今晚的佈置。」

    「這輛車有鴻臚寺的徽記,可以直入西門。我在守衛中安插了一些可靠的心腹,他們在祖陵入口左近巡視,讓進入陵墓不是問題。唯一擔心的是驚動巡邏的紫柳營戰士,祖陵只有一個不大的入口,如果我們被堵在裡面要強行殺出,不要說是兩宗主,只怕是七宗主都在,也是難於登天的。我們必須有一個嚮導,進入地宮,取劍,立刻離開。翼先生準備好了麼?」

    「這也許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我會盡全力。」翼天瞻緩緩掀起了覆蓋右臂的長袖。

    「這是……」息衍吃了一驚。

    他見過羽族的使者,他們都是以木片或是層層漆制粘合的麻布做成輕甲,羽人的身體輕盈,往往難以負荷沉重的金屬鎧甲。而翼天瞻的整個右臂卻籠罩在一具猙獰的獸面甲中,這是一種息衍從未見過的鎧甲,靈巧地覆蓋了全部肢體,帶有可以活動的關節。它的拳套和關聯處都探出了鋒利的長刺,像是異獸的獠牙。

    翼天瞻張開手掌,嘗試著用力握拳,關節處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這是我先祖的盔甲,前朝東陸皇帝贈予的禮物。只是臂甲,用河絡的玫瑰金和濯銀融合,反覆鍛造而成。就像蒼雲古齒劍一樣,它本身就是一件咒印之器,鑄造時秘道大師的力量隨著玫瑰的印紋永遠被封印在鎧甲上,不但比普通的鎧甲更耐衝擊和穿刺,還有很多不可思議的地方。」

    他轉頭看著不解的息衍:「想去握蒼雲古齒劍的劍柄,怎能沒有被它吸噬掉魂魄的覺悟呢?我自信自己的定力可以接近那柄劍,但是要想去握住劍柄帶它出來,我完全沒有把握。失去了主人的蒼雲古齒劍,就像沒有束縛的惡龍那樣,那些被它殺死而吸噬的靈魂,已經失去了意識,只剩下烙印在靈魂最深處的怨恨。它已經從天驅的聖物,墮落成了一件至邪的兵器,我希望這副臂甲可以幫我對抗它怨恨的力量。」

    息衍的手在臂甲上掠過:「它是暖的。」

    「不錯,而且它所受的傷害可以自己緩慢地修復。我父親穿著它,還是難以躲過鶴雪的神箭,被整個地洞穿了。可是其後的十五年,我親眼看著它一點一點地長了回去,現在連痕跡都找不出來了。」

    息衍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多虧還有這樣的準備,我沒有估計到接近蒼雲古齒劍那麼艱難。」

    「你能夠這麼說,是你沒有親眼看見幽長吉繼承那柄劍時的儀式。千萬不要把蒼雲古齒劍看作一塊金屬,它是活的,它憤怒的時候,整柄劍像是被融化了那樣流淌,它碰到的一切東西都會被絞碎,它觸到的金屬也會和它融合。就像……」

    翼天瞻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就像千萬個冤魂在地獄裡一齊甦醒……要把它接觸到的一切都吞噬掉!」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息衍卻感覺到了一種難以抗拒的壓力。那是恐懼,他很難相信翼天瞻這樣的人居然會有恐懼。

    「它終歸只是一柄劍,難道沒有克制的辦法?」

    「魂印之器借助了魂魄的力量,就像蠱術是借助了游離死魂的怨恨。只要你的毅力可以守住你的靈魂,它無法侵入你,也就失敗了。這時候它反而會臣服於你,接受你為它的主人。但是握住劍柄的人,他的心裡必須沒有陰影,他是純淨的,彷彿水晶,你心底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都會成為那些死魂的突破口,從而把你的身體都吞噬掉!」翼天瞻忽地盯著息衍笑笑,「有沒有心去嘗試一下?也許你會一躍成為主宰天驅未來的大宗主。」

    息衍愣了一下。一會兒,他失笑起來:「我可以試試,可是我沒有自信……」

    「一個玩笑而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翼天瞻重新蓋住了鎧甲,「一個人活得越久,往往就越不堅定。我們生下來的時候心都如同水晶,可是漸漸的,它變成了黑色的,再也看不透,無論你是天驅,或者辰月。你有後悔的事,息衍,你在戰場上殺過很多的人,其中有該死的,也有不該死的。到了最後,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都模糊在一起了,再也分不開來。你說的,這一生做錯的事情實在太多,又怎麼能留住年輕時的堅持?」

    「這一生做錯的事情實在太多……」息衍默默地抽著煙。

    「那麼在幽長吉繼承那柄劍的時候,他還是個堅定的天驅武士吧?」他吐出一口青煙,「比現在的我們都堅定。」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05
第二章 劍十七

    月下滿池的荷花都已經謝了,枯蓬壓著荷梗垂下去,顯得有幾分蕭條。

    「這是什麼鬼地方?」羽然歪了歪嘴。

    「別那麼大聲!」姬野把她的頭壓下去,「鬼知道有沒有人還在巡邏。這是花瀾苑,這池子水跟鳳凰池是連著的,夏天好看,現在荷花謝了唄。你等我一會兒去岸邊幫你摘個蓮蓬吃,每到降霜前一個月,蓮蓬最好。」

    「你吃過很多啊?」

    「每年這個池子一半都是我吃的啊,」姬野聳聳肩,「反正也沒別人采。」

    「吃貨!每次還來分我們的棗子,有蓮蓬也不知道帶出來給我們嘗嘗!」羽然去抓他的耳朵,被姬野閃開了。

    「哪那麼容易帶出去啊?等我下次換件大號的皮甲,也許能在胸甲裡面藏幾個。」

    「才不要!沾了你的汗味,沒法吃了。那你跟阿蘇勒分好了。」

    「我吃過的啊。」呂歸塵在一旁的草叢裡探頭。

    「你也吃過?」

    「剛才姬野不是說他吃了一半麼?」呂歸塵小聲說,「另一半是我吃的……」

    「唉,無聊死了,我們不必這麼鬼鬼祟祟的吧,這半天也沒看一個人路過。」羽然終於忍不住從橋下的陰影裡探出了腦袋,「這個真的是東宮啊?」

    「東宮就是這個樣子的啊,」呂歸塵苦著臉,「你以為東宮是什麼樣子的?」

    「我聽你們說,當然以為它是滿地金紗、宮殿裡面都是雲霧、到處都是香味、而且漂亮宮女成群結隊的地方!要是早說這個地方那麼偏僻,不如去鳳凰池那邊釣蝦!」

    「煜少主的宮裡跟你說的有點像,不過外面可就不一樣了。我聽路夫子說,這裡本來是百里國主家的祖業,先祖讀書的草廬和陵墓都在這裡,所以才把東宮修在這塊地方,讓儲君守護祖產。好些地方都有典故,不能輕易修繕的。」呂歸塵說。

    「那我要去煜少主的寢宮看!」

    「這個……」呂歸塵為難起來。

    「沒事沒事,一會兒我去武庫裡面偷兩件禁軍的甲冑,等到煜少主睡著了,我們從你園子牆上那個缺口偷看,沒事的,」姬野揮了揮手,「我先去摘兩個蓮蓬!」

    他一貓腰閃了出去,警覺地左右看看,輕輕提著步子上了拱橋。他知道橋對面淺水灘裡面摘蓮蓬最容易。

    上到橋頂,他忽地愣住了。

    他猛地矮身下去,驚出了一身冷汗。橋頭靜靜地站著一個人,月光下他的眼白反射著光,森然的像是野獸。姬野正在想著躲不過去了,那個人卻默默地轉身走了。

    呂歸塵帶著羽然從後面追了上來:「怎麼了?」

    姬野遲疑了一會兒:「剛才是幽隱!」

    「那個死人臉?」羽然愣了。

    「他……」呂歸塵忽然指著前方,「他還沒有走!」

    三個人一齊看過來,樹下還是那雙白點,是反射著月光的眼白。詭異的眼神令他們心裡都是一寒。幽隱靜了一刻,又回頭走了。

    「他是去告發我們?」

    「那個模樣,肯定是夢遊!」羽然扁了扁嘴。

    「有點奇怪,我們跟過去看看。」姬野說。

    三個人綴在幽隱的腳步後,越過了湄瀾宮、廣瀚宮和雲瑩園,最後停在早已廢棄的鷺白殿前。幽隱緩緩地推開門,踏入了悄無一人的鷺白殿。

    等到姬野他們三個跟進去的時候,幽隱已經不在了。而大殿的地上,隱藏在磚石下的鐵閘洞開,通往地下的出口暴露出來,一截蠟燭留在出口處,幽幽地飄著火苗。

    「他是讓我們跟進去?」呂歸塵拾起蠟燭。

    「這是什麼地方?」羽然探著腦袋往裡看。

    「以前沒聽人說起,不過宮裡地下都是有地道的,不然若是臨時有事,逃都逃不掉的。」姬野說。

    羽然的好奇心起來了:「不管怎麼樣?先進去看看,姬野你帶槍沒有?」

    姬野亮出了隨身的虎牙。

    「那就不怕他,難道還怕他一個人,看這個小子能耍出什麼花樣來!」羽然一把奪過呂歸塵手裡的蠟燭,「我走第一個!」

    呂歸塵拉住了她:「這裡不像是地道,像是……墓道。」

    「啊!」羽然瞪大了眼睛,搖晃姬野的胳膊,「你剛才沒有看錯吧?那個真的是幽隱麼?不是活跳屍作祟吧?」

    姬野肯定地點了點頭:「他那張臉,我不會看錯的。」

    「不過他長得跟跳屍也沒什麼區別。」羽然吐了吐舌頭,摸著甬道壁往裡面探去。

    「羽然你去哪裡?」呂歸塵上去想拉住她,可是自己卻被羽然反手一扯,拖著往裡走去了。姬野愣了一下,也趕緊跟上。

    「進去看看,不是說東陸富人死的時候會在墓裡埋很多值錢的東西麼?」

    「你是……」呂歸塵結結巴巴地,「你是想盜墓?」

    「噓——」羽然瞪了他一眼,在嘴唇上豎起一根手指,「小聲點,要是真有東西,大家也是三一三十一。」

    「什麼叫三一三十一?」

    「就是平均分贓唄。」

    女人把打散的頭髮綰起在頭頂,用一個銀箍卡住了髮根。她在銅鏡裡端詳自己的臉,沉靜而茫然。她以水洗去了胭脂和粉妝,只剩下一張乾乾淨淨的臉,螺髻高聳的髮式改成了束起的直髮,襯得她的臉有些小,看起來顯得更加年輕了,一如十四年前在八松的時候。

    她輕輕摸著自己的臉,不知道是幻覺抑或是時光的回溯,那麼多年來她在心裡一直覺得自己其實已經很老了,就要被南淮城的塵埃掩埋了。可是如今恢復了舊日的裝容,才驚詫於自己依舊保有的青春。

    她站起身,把桌子上的銀刀掖進了黑色束身甲的腰帶中。雍容貴麗的宮裝大裙被拋在了角落,她這件貼緊全身不留一絲縫隙的軟甲把身形勾勒出來,帶著一絲妖嬈,卻又矯捷如獵豹。她最後環顧自己寄身十幾年的這間屋子,猛地推開了窗,大口地呼吸著月夜下的空氣。

    空氣流入,像是冰涼的水從喉嚨中泛起,把全部的塵埃都洗去了。

    她從窗口一躍而出。

    終於自由了!

    她張開雙臂,仰望星空!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06
第二章 劍十八

    呂歸塵舉高蠟燭,照亮了甬道頂,他不必伸直手臂就可以摸到那些鐫刻在石頭裡的花紋。他在甬道側面的石壁上敲了敲,聲音證明了那是堅實的厚壁。

    「鬼地方,怎麼越走越低了,是不是死路啊?」姬野高出呂歸塵半個頭,更覺得甬道的窄矮。羽然興奮之餘又戰戰兢兢的,在後面抓住了他的腰帶,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頭拖車的驢。

    「是墓道吧?我們走的不是神道的入口,是備用的側道,」呂歸塵看著手上鐵鏽一樣的青灰色粉末,茫然不解地搖了搖頭,「這些壁畫是什麼?」

    「什麼壁畫!不懂了吧?」羽然在他的手指上沾了一些粉末,捻了捻湊到鼻尖,「這是秘術的咒符,是用大青樹的木灰混合了青鈾粉,用熱臘澆上去的。這是鎮守墓道用的。」

    呂歸塵恍然大悟:「羽然你知道的真多!」

    「這是羽族的咒符啊!」羽然有些得意,「我當然知道的。」

    「羽然你不要老是拉我的腰帶。你說那些花紋是干什麼的?」姬野在最前面的黑暗中摸索,拿長槍挑著什麼。

    「驅退不滅的魂魄,免得出現跳屍什麼的。」羽然彎曲著膝蓋在甬道里小蹦了幾下,鼓著嘴翻著白眼,她蹦著蹦著往呂歸塵那裡去了,忽地吐出了舌頭。

    「羽然你在幹什麼?」呂歸塵好奇地看她。

    「跳屍啊!」羽然去掐他的脖子,「我是跳屍,阿蘇勒怕不怕?」

    「哦,」呂歸塵忽地笑了,「我還以為是兔子……」

    羽然愣了一下,手上忽然加了力氣,呂歸塵痛得喊了起來。

    「別鬧了,沒準真的把跳屍給吵醒了。」姬野側身讓出了看向前方的路,「看看這個。」

    周圍一片死寂。

    「啊!」羽然尖叫了一聲,真的像兔子一樣蹦了起來,腦袋猛地撞到了甬道頂。

    「你幹什麼?!」姬野的臉漲得通紅,大聲地吼。

    「死人啊!死人啊!」羽然一手按著頭頂,一手指著前方,「你們沒看見麼?」

    「我當然看見了,可是你把我的腰帶扯下來了啊!」姬野憤懣地雙手攏在腰間。

    羽然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黑帶。

    確實是一具屍體,他半倚著甬道壁坐在地下,全身呈現著斑駁的灰黃色。不知為什麼他並沒有腐爛,在這個時有滴水的甬道里,他只是干癟了下去,全身的肌肉和皮膚都干縮著貼緊在骨頭上,連眼珠也只是脫水了,瞳孔擴散開來,最後的視線像是凝在無盡的遠處。

    「別瞎喊,給外面人聽到了,我們就完了,」姬野不耐煩地抓回腰帶自己繫上,「不就是跳屍麼?就算真的跳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活的都不怕,還怕死的麼?也許是死在這裡的工匠,據說當初修這個祖穴的時候死了很多的工匠,光是搬運石料時累死的就有上千人呢。」

    羽然定了定神:「那……那我們怎麼辦?」

    「往回走,快一點,我走在最後面,」姬野推了推羽然的肩膀,「你走在最前面。」

    羽然往他身上縮了縮:「我不要,我要走在中間!」

    姬野把她的身子扳過去,雙手從後面搭在她肩膀上:「跳屍都是這麼吃人的,他們跟在你後面,把手搭在你身上,你以為後面有人喊你,一回頭,他就把你的脖子咬斷,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最後一個人就沒有了。然後再去吃倒數第二個。」

    羽然「啊」地慘叫了一聲,抓住姬野的頭髮,拳頭胡亂地砸了上去。姬野一手按住腦袋,任她打了一會兒。而後羽然抓過呂歸塵手裡的蠟燭,掉頭飛快地奔向了甬道的另一側。

    呂歸塵呆在原地看著這一切,雖然驚懼,還是不由得笑了起來:「姬野你又逗羽然,你說的那個是狼吃人的辦法,跳屍也跟狼一樣麼?」

    姬野卻沒有一絲嬉笑的神色,他拍了拍呂歸塵的肩膀,臉上透著冷峻:「跟上羽然,大家都別拉下。我可不知道跳屍怎麼吃人,我也不怕那些噁心人的東西,不過這裡還是不要久呆了。你看見剛才那個死屍身上的衣服了麼?」

    「衣服?」呂歸塵愣了一下。

    「別跟羽然說,那是禁軍金吾衛的軍服,那個人不是工匠。」姬野回頭瞥了一眼那具屍體,「這裡沒理由死禁軍的高官的,而且,他肩上有一道傷,幾乎被人劈裂了!」

    腳步聲開始有回音了,姬野已經摸不到身邊的甬道壁。

    他把蠟燭從羽然手裡接了過去,他的手上套著手甲,這樣滾燙的蠟油不會燙到羽然的手。蠟燭已經燃得很短了,火苗微微地飄著,他們似乎已經摸出很遠的一段距離,可是周圍反而變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像是走在一個巨大的空間裡,走了很久都沒有碰到什麼阻礙。蠟燭的微光只能照見腳下的青磚地面,此外所有的光芒都被黑暗吞噬了。

    姬野忽地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下,最後一點火苗熄滅了,三個人徹底被黑暗籠罩了。

    「姬野你笨死了!」羽然趕緊跑了幾步,緊緊抓住了姬野的領巾。

    「沒事,」姬野蹲在那裡,在周圍悄悄地摸索著,「我拌在石頭上了,腳扭了一下。」

    「完了,快找火快找火!」羽然說。

    「找不到的,好像是滾出去了!」姬野說。

    「哎喲!」黑暗裡的呂歸塵慘叫了一聲,「羽然你幹什麼掐我?」

    「誰叫你把手放在這裡的?我不是掐你我是掐姬野!」羽然氣憤地嚷著,「他的腳扭了他為什麼摸到我腿上來了?」

    黑暗裡又是「啪」的一聲,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羽然氣哼哼地站起來:「這次打的是姬野了吧?」

    「就算是吧。」呂歸塵嘆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發熱的臉。

    「大家都握住我的槍,一起走,千萬不要走散了。」姬野似乎是在地下踢了一腳,他的聲音在黑暗裡聽著還是很鎮靜,「這裡其實也不大,我們只是看不見,繞了彎子而已。羽然你換到中間來,阿蘇勒走最後,我在前面。」

    「換來換去的……」羽然嘟噥著,可是她害怕了,老老實實地抓住槍柄換到了中間去。

    換手的時候,姬野在呂歸塵手腕上捏了一把,呂歸塵不說話,一手握著槍柄,一手握住胸前的青鯊。劇烈的恐懼捏緊了他的心,他手心裡都是冷汗,輕輕在前面羽然的肩膀上按了按。女孩子溫暖的體溫暖著他的手,讓他稍微鎮靜下來。

    「羽然別怕。」呂歸塵輕輕地說。

    本來要生氣的羽然把話吞回了肚子裡。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呂歸塵的聲音縈繞在她耳邊,帶著罕有的鄭重,讓她心裡的緊張鬆懈了下來。

    又不知走了多久。

    「怎麼還沒有路!我不想在死人的地方轉圈子了!」羽然完全失去了耐心。

    「羽然別鬧,」姬野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我們要找到路了,我摸到一面牆。」

    「端敬王……王太妃陵寢,」呂歸塵貼上去摸索石壁,低聲喊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哪裡啦!」

    「你摸到什麼了?」姬野和羽然同聲問。

    「這裡有字的,端敬是國主親祖母的謚號,她是哀帝六年才去世的,百里國主親自為她修建的陵寢,所以稱為王太妃。路先生說過祖陵的格局,她的墓葬在地宮裡是中心靠東一點的位置,這裡就該是端敬王太妃墓的配殿了。」

    羽然重重地哼了一聲:「阿蘇勒你腦子壞掉了!我才不管這個老女人是唐公的祖母還是干媽呢,我現在是要出去!我們跟著那個青臉的小子進來,現在人影也沒有,蠟燭也沒了,我可沒興趣看老女人的墳!」

    「到了配殿,就該離出口不遠了。我們沿著這面牆往前探探,就該找到神道,沿著神道一直走,就是我們進來的地方了。」呂歸塵耐心地給她解釋。

    「大禁?阿蘇勒,大禁是什麼意思?」姬野也摸索著。

    「是說非親族不得進入……」

    「你們兩個腦子都壞了!本姑娘現在就要找神道,要出去,才不管一個死掉的老太婆大禁不大禁。」羽然惱火起來,提起腳在石壁上狠狠地踹了一腳。

    光明暴濺出來的一刻,像是洪水一樣。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只能聽見耳邊「呀」地一聲低響,淡淡的油香氣息瀰漫在周圍,姬野用槍擋在了羽然的身前,呂歸塵緊緊握住了佩在胸口的青鯊。

    隨之而來的是寂靜,呂歸塵感覺到一隻手輕輕顫著摸過來,他反手去握住,是一隻柔軟而嬌小的手掌,和他交叉相握。

    「羽然別怕。」他輕輕地說著,嘗試著睜開眼睛。

    眼前的一切讓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面前的石壁分為兩扇洞開了,燈火的光明像是利劍,照亮了他們的眼睛,也照亮了石壁後的宏偉建築。那幾乎是一個廣場,平整的方磚鋪成地面,向著四面八方延伸出數百步的距離。對面就是宏偉的大殿,它雄偉而寂靜,制式和宏大華貴的紫辰殿完全相同,只是它完全沒有粉飾,只有粗大的楠木柱樑和手工精湛的門窗以木材的原色顯示著莊嚴。一張數十丈長寬的巨大布匹掛在大殿的正面,被石門打開而透進的風掀起,彷彿海浪那樣震盪著,它原本應該是白色的,可是經歷過多年之後泛起歲月的淡黃,上面又滿是深褐的印記,凌亂地分佈著,看不清是什麼圖案。

    「陰殿」,呂歸塵想起了路夫子說過的,這是下唐百里氏陵墓的陰殿,供奉著無數死去的祖先。

    光源是廣場正中的油燈。呂歸塵不知道這些燈已經燃燒了多少年,靜靜地照亮這片死者的殿堂。每一盞燈都只有豆大的火苗,而盛著燈油的,卻是兩個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瓷缸,上百個這樣的瓷缸聚在一起,星星點點的光才亮得足以照花人的眼睛。

    「這些燈……還燃著?」

    姬野點點頭:「書上說過,是萬年燈,一缸清油裡面混一升鮫人身上煉出來的鮫油,一根燈芯,可以點上幾千年都不滅。」

    「姬野阿蘇勒,你們看見什麼了?」羽然一手握著姬野,一手握著呂歸塵,只是不敢睜眼。

    呂歸塵略略回頭,看見那雙熟悉的黑瞳。姬野的目光平靜而警惕,默默地看著前方,而後沖呂歸塵搖了搖頭,目光微微閃向自己的身後。呂歸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哆嗦了一下,點了點頭。

    石門外面的地面上,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或許五十具,或許一百具,甚至更多,他不知道。已經乾透的血跡潑灑在磚石地上,幾乎無處不是紅黑的斑點。那些屍體像他們在甬道中遇見的一樣幹癟,他們分明是死去很久了,可是卻不腐爛,保留著臨死的慘狀,多數屍首都從頂門被劈了開來,偏差了少許的從肩膀斬下。呂歸塵不敢相信是什麼人擁有這樣可怕的刀法,能把人從正中劈成兩片。

    他想起在另一片黑暗中的老人,想起在草原上自己對著那頭狼王揮出的一刀。

    他已經猜到了這一幕,姬野踩到的那個死人,他也踩到了。他明白姬野要扔掉蠟燭的原因,這樣羽然才不會驚惶失措地奔逃:而姬野要走在最前面,是因為只有這樣他每次踩到屍體才能繞開。呂歸塵的心裡對這個朋友忽地充滿了敬意,姬野那對黑瞳中的堅定讓他不那麼恐懼了。他緊張地舔了舔嘴唇,衝著姬野點了點頭。

    「羽然,我們往前走,」姬野的聲音低低的,他推著羽然的肩背,「不要回頭!」

    「幹什麼?」羽然不甘心地扭著,姬野雙手按住了她的面頰不讓她扭頭。

    「往前走。」

    「阿蘇勒你怎麼了?」羽然瞥見一旁的呂歸塵,他正看著自己的背後,渾身不住地抖著。

    「快……快走!」呂歸塵攥著刀柄的力度像是想把它拗斷。

    「你……」

    三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羽然聽見了背後傳來的聲音。低低的像是一隻破布口袋裡漏出的風,又像是人極度疲憊時候的喘息,隨即她聽見了腳步聲,可是重得奇怪,像是走路的人穿了鐵鞋那樣。她能感覺到姬野的手上也冷了,恐懼像是鋪天蓋地的大網罩住了她。她幾步竄進了那些萬年燈的光明裡才敢回頭。

    她忍不住驚叫起來。

    她看見了滿地的屍體。可是這還不是最令她恐懼的,最可怖的是那些灰黃色的乾屍緩緩地坐了起來,他們已經乾枯的眼睛也在緩慢地轉動,最後轉向了有光的方向。他們一一地站了起來,向著這邊挪動了,腳步極慢又極沉重。一具屍體的右臂連著一半的肩膀被砍下來,只剩下少許皮肉連在身上,他的右手上還握著鐵刀,走起來那柄鐵刀就拖在地上叮叮噹噹地響著。

    「跳屍……真的是跳屍!」羽然擦了擦眼睛,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地獄。

    「把門關上!」姬野一把扯開她,撲上去使勁地推門。

    呂歸塵也幫著他上去推門,可是剛才觸手洞開的石門這時候卻像是開玩笑一樣死死地澀住了,根本紋絲不動。兩個人都是滿臉的冷汗,眼看著那些行尸緩緩地逼上來了,已經能夠看清他們幹枯的眼珠嵌在同樣幹癟的眼眶裡,彷彿一隻隻脫水的黑棗一樣。

    「都跟我來!」羽然喊了一聲。

    兩個男孩遲疑了一下,明白了羽然的意思。三個人一起奔向最近的那盞萬年燈,三個人的力量勉勉強強可以把上百斤的油缸托起來,挪動到門邊。燈芯上的火苗沾到了油麵,整缸油烈烈地燃燒起來。姬野一槍敲碎了油缸的邊沿,燃燒的燈油汩汩地在門口流成一灘,最後他飛起一腳,把整隻破缸也踢了出去。

    為首的行尸已經到了門前,被燈油潑上的行尸愣了一下,彷彿意識到了疼痛,退了幾步,撞上了後面的行尸,滾倒了一片。火焰蔓延起來,把周圍的行尸都點著了。

    「快點!快點找關門的辦法!」姬野喊著。

    「我明白了,是榫子卡住了!」呂歸塵吹去門樞上的灰塵,露出了精緻的卡榫。他搬過卡榫,澀住的門在姬野和羽然的推動下像是上了油一樣的輕快,迅速地閉合。

    三個人還沒有來得及歡呼,一條燃著火的胳膊從門縫裡探了進來,正搭在羽然的肩膀上。

    門無法閉合!更多的行尸忽然明白了他們的處境,留下的那道門縫中,孩子們看見更多的行尸越過了火焰,撲向了石門,他們的動作忽然變得迅疾如風。

    「啊!」羽然的尖叫聲中,姬野雙手攏在她肩膀上,帶她飛退出去。

    呂歸塵拔出了胸前的青鯊,上步一刀,斬落了那截乾枯的胳膊。姬野跟上來飛起一腳,終於把石門踢合上了,呂歸塵用盡全力把粗大的門閂推過去封住了門。三個人都疲憊地靠在門後喘著粗氣。

    「這裡怎麼真的有跳屍?」羽然臉色煞白地大喊。

    「我……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剛才我摔倒是那個屍體把我的腳腕捏住了!」姬野忍了很久的汗忽然全部流了出來,渾身像是泡在水裡。他也不是不怕。

    「那那……那摸我腿的人……」羽然結結巴巴地。

    「不是人,是行尸!快走!找別的路!不知道這門能不能擋住他們!」

    石門外傳來了沉重的敲擊聲,不知道多少隻手在轟擊石門,石門也震顫起來,簌簌地落著灰塵,不知道何時會崩潰。

    「進大殿裡面去!」姬野指著前面的陰殿,「看看有沒有別的出口!」

    「那個東西后面有什麼?」羽然指著那張巨大的布縵。

    「是裹尸布……」

    「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裹尸布?裹什麼屍體要那麼大的裹尸布啊?」

    「這個東西也叫陰幡,說書的先生說過的,不是裹王太妃的裹尸布,是裹那些修完了墓葬後殉死的工匠。挖一個大坑,把這塊大布墊在裡面,殺死一個人,就扔進去,這些屍體的血印留在上面,就變成了陰幡。陰幡掛在陰殿的前面,這些死魂就可以護衛王太妃的棺槨了。」

    「這是王太妃?這是妖婆吧?」羽然喊。

    「不管她是妖婆不是妖婆,我們現在都得進去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出路沒有,回頭去拼那些行尸,肯定是一條死路!」

    「鬼知道那個王太妃是不是比外面那些厲害幾百倍的行尸啊!」

    「還好,還好,」呂歸塵按住羽然的肩膀,竭力讓自己安靜下來,「我聽說端敬王太妃死的時候已經七十六歲了,老得都走不動路了,就算是行尸,也不會是多厲害的行尸。」

    羽然呆呆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苦笑起來:「阿蘇勒,這個時候還能說出這個笑話來,你的膽子才是我們三個裡面最大的!」

    三個人都聽見一陣巨大的風聲從頭頂而下,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看見那張巨大的裹尸布忽然娓娓落下了,整個陰殿的真面目暴露在他們眼前。陰殿沒有門,他們可以直接看進去,看見裡面的一切。

    「這是……這是……」

    這是三個人畢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幕。

    兩行萬年燈的照耀下,地面是血紅色的,像是地獄屠場。屍體有的匍匐,有的蜷縮,還保留著死時的情景,讓人可以清楚地想像到他們的死是何等的痛苦。他們的血早已乾涸,在地面上留下了肆意潑灑的紅色,有如淋漓在紙面的墨。和那些行尸完全不同,沒有人能看出他們是被什麼武器殺死的,他們的傷痕有的彷彿是被鑿子鑿穿了胸口,有的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把身體的一部分咬去了,有的則像是融化了。

    所有的屍體都沒能進入大殿中央的圈子。

    在大殿的中央,詭異地空出的一片地面是沒有血色的。像是有人以圓規設置了這個直徑約有丈餘的限制,不允許那些屍體進入。只在圓圈的正中央,一具骷髏以帝王般的姿態昂然地騎在他那匹已經化為枯骨的馬背上。縱然死去,這個人和他的馬依然帶著和其他屍體不同的威嚴,馬骨的後腿折斷了,前腿卻筆直地撐住地面,而屍體胸口的肋骨糾結起來,緊緊地纏繞著一柄蒼青色的巨劍,劍柄頂著他的下頜。

    就是這柄劍撐住了他,讓他雖死也是高高地昂著頭!

    「是他的劍!是那柄劍把所有人都殺了……」呂歸塵指著那柄帝王般的古劍,「只有這柄劍才能砍出那樣的傷痕!」

    「這是端敬王太妃麼?」羽然哆嗦著。

    「不……不像……」呂歸塵說。

    「管不得那麼多了,」姬野在兩個人的肩膀上推了一把,「先進去!不知道這些屍體會不會活過來。」

    他揮舞長槍把那些油缸都打碎了。清油潑水一樣濺得滿地都是,陰殿外一片地面變成了火海。

    「就算他們打破門,也能再頂一陣子。」姬野回頭望著震動的石門。

    「那我們自己也回不來了!」羽然說。

    「反正回來也是死,這邊肯定沒路了。」姬野率先蹬著陰殿前刻有巨大金色菊的台階衝了進去。

    「快走!」羽然推了呂歸塵一把。

    呂歸塵忽地驚醒過來。

    「阿蘇勒你發什麼呆啊?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我……」呂歸塵的臉色有些奇怪,「我怎麼聽見有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羽然和阿蘇勒躲避著火苗衝進大殿的時候,姬野正拄著長槍,半跪在那個圓圈外端詳那具屍體。

    羽然畏懼地用腳尖挑了挑一具死屍,而後忽地跳開,擔心它猛地坐起來抓住自己。死屍還是靜悄悄的,她大著膽子上去,拿衣袖墊著推了屍體一把,卻沒能把它翻過身來。她驚異地檢視了屍體,發現竟然他的整塊胸口詭異地和地面的青磚融合在了一起。

    呂歸塵卻靠近去看騎著馬骨的骷髏。地磚上殘留了他臨終以巨大的古劍留下的字跡。

    「鏘鏘兮鐵甲……」呂歸塵輕聲念了出來。

    「姬野姬野,別看了!」羽然上去推姬野的肩膀,「別看了,快點找路啊!」

    姬野沒有起身,而是粗暴地把羽然推了出去,他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聲音也嘶啞:「不要……羽然離我遠一點!不要靠過來!這裡……有點不對。」

    呂歸塵也發現了姬野的異狀。大殿裡有低沉的虎吼聲,來自姬野手上烏金色的猛虎嘯牙槍,它不安地劇烈震顫著,白銀鑲嵌的虎眼上流動著活物一樣的光芒。而一起震顫的是那柄蒼青色的劍,似乎兩件武器都要掙脫主人的控制,劍身敲打著骷髏的肋骨。

    「什麼人?」呂歸塵忽然轉身大吼。

    羽然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陳列在帷幕後的巨大棺槨,而棺槨前站著一個人。光從他背後照過來,遠遠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聽見他嘶啞地笑了笑。

    「你們終於來這裡了。」

    「幽隱!」羽然從那個扭曲變異的聲音中辨認出了對方,她跳起來指著那個人影,「是你引誘我們進來的!」

    「我帶你們一起來看我們家的光榮。」

    「光榮?」

    「我要繼承的光榮。」

    「什麼亂七八糟的?死人臉,你可不要嚇人!外面那些行尸進來,連你也沒路逃。」

    「所有敵人,都會被殺死!」幽隱動了,一步一步走下台階。

    姬野忽然起身,撞倒了呂歸塵,在大吼中全力迎上。

    火花四濺,虎牙格住了長刀,巨大的金屬震鳴聲令人覺得像是牙齒裡咬著砂子。姬野被巨大的力量推動著退後,刀鋒幾乎貼在了他的鼻子上,他膝蓋著地,艱難地頂住了對方可怖的力量。

    呂歸塵倒在一邊,渾身都是冷汗。幽隱忽然拔刀撲向他,根本沒有任何徵兆。

    「幽隱你?」

    姬野抬頭,看清了對手的臉,心裡徹寒,忽然湧起的恐懼令他的雙臂在瞬間幾乎完全失去力量。他不能確信那是不是幽隱,確實是那張熟悉而討厭的臉,可是他在幽隱的眼眶裡看不到黑白的區別,瞳孔像是融進了眼白裡,灰濛蒙的一片。他的臉不知怎麼的變形了,像是面部完全失去了控制,森然的白牙也從唇邊暴露出來。

    「呵……呵……呵……」幽隱的呼吸粗重而漫長,像是極度的疲憊,可是槍上傳來的力量卻一波一波地增大著,他沒有穿戴護膝,膝蓋頂著地磚似乎要裂開似的。

    「呵……呵……呵……」幽隱還在重複著這個困獸般的聲音。

    姬野咬緊牙關抬起頭,他再次看清幽隱的臉,忽然明白了那聲音的意思。幽隱竟然是在笑,笑聲憋在喉嚨深處,隨著喘息一陣一陣。

    「姬野!」呂歸塵全身繃緊,握著青鯊的刀柄,卻不知該怎麼做。

    「扎……扎他的背後!」姬野的雙臂漸漸開始顫抖。

    呂歸塵不再猶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心底的恐懼,大吼著衝了上去,青鯊對準了幽隱的右肩紮了下去。刀鋒輕易地破開了皮肉,溫熱的血濺了他滿手,隨後他感覺刀鋒觸及了硬物。那是幽隱的肩胛骨,他明白過來,心裡一顫,手上的力道小了下去。

    姬野感覺到虎牙上的壓力忽地減輕了,就在同一時刻,呂歸塵看見那雙不分黑白的眼睛慢慢地轉過來對著自己,幽隱的臉上沒有痛苦的神色,喉嚨裡依舊是低沉的「呵呵」聲。

    那是死人的眼睛!呂歸塵幾乎要喊出來。瞳孔開始擴散了,只有死人的眼睛才是這樣的。在鐵線河戰後的河灘上,河水是紅的,他看見無數雙這樣的眼睛靜靜地面對天空。

    短暫的失神令他失去了退避的機會。幽隱的手臂彷彿一根鐵棍,揮過來重重地擊打在他的側臉,一口鮮甜的血噴出去,他翻滾著到地。半邊臉完全地麻木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一側的整排牙齒都掉了下來。

    幽隱轉過了崩口的刀,踏上一步。

    「不要過來!」呂歸塵對著撲近的羽然大吼。

    幽隱再踏一步,高舉戰刀,微微頓了一下,注視著阻攔在面前的羽然。他似乎遲疑了一瞬,而後戰刀呼嘯著斬落!呂歸塵從斜次裡橫撲了出去,帶著羽然從幽隱的身旁滾開。

    「這個人……這個人瘋了……」姬野的呼吸變得沉重而急促。

    「我們快離開這裡!」

    「如果外面那幾十個行尸讓我們出去的話……」姬野舔了舔嘴唇,全身的姿勢緩緩下沉。烏金色的槍鋒落在了地上,他右手握在虎牙的槍尾,左手沿著槍桿緩緩地推了出去。長槍變成了他懷抱中的巨箭,這個熟悉的姿勢令呂歸塵的頭皮發麻,在演武場中關於這一槍的記憶跳了出來,像是一道閃電。

    極烈之槍。

    姬野努力地讓自己不要去想外面的幾十具行尸,也不要想膝蓋上的疼痛。他腦海裡浮起的是翼天瞻劃下的槍圓,無數的圓互相嵌套、交錯,當他發出那記攢刺的時候,他需要一舉穿破所有的圓。時間會近乎停止,當他爆發力量的瞬間,他將再也沒有思考和更改的機會。

    瘋狂中的幽隱似乎意識到了這邊的危險,他提著刀轉身,喘息聲變得越發沉重而急促。那雙分不出黑白的眼睛緩緩地轉動著,打量著姬野的動作。

    陰殿中的寂靜帶著死亡的氣息,呂歸塵張開胳膊擋在羽然的身前。他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麼,他們之中唯有姬野可以擋住幽隱。可是這時候的幽隱完全不像平時,他的行動遲緩,力量卻像是一隻烈鬃熊。背後被青鯊刺出的傷口緩緩地滴血,他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雙眼只是直直地盯著姬野的槍鋒。

    血滴落在地上,漸漸地匯成了一小窪。幽隱的背後在滴血,姬野的膝蓋也在滴血,方才他膝蓋下的方磚已經碎了,鋒利的碎磚刺了進去。

    羽然從呂歸塵的肩上探出頭來,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她的目光落在地下的血窪裡,忽然呆住了,那兩窪鮮血緩緩地流動著,它們像是血色的蠕蟲,一滴一滴地向著猩紅的血圈裡面彙集。一旦觸及那些干枯的血跡,新血就立刻冒起了氣泡,像是在火熱的金屬表面上蒸發著,瞬間它就干了,和血圈融合在一起,不再留下痕跡。

    「是……是龍血咒印!」她喊了出來。

    驚呼聲打破了危險的平衡,虎牙的槍鋒一沉,姬野的攢刺發了出去。比呂歸塵所曾見過的更加犀利和迅速,像是戈壁上捲著飛石的風。幽隱在攻勢中明顯地遲鈍了許多,他的力量巨大,可是速度上始終吃了虧,他嘗試著向左右側身,可是姬野的攻勢彷彿是一面推到的巨牆,在他的槍鋒前根本沒有留下空隙。

    只是些微的遲疑,幽隱失去了對攻的機會,姬野的槍尖到了。兩個人接觸的瞬間無論是呂歸塵還是羽然都看不清楚,只有一聲震耳的刺鳴。幽隱的整個身體被長槍推動,他嗚嗚地低吼著,連續地退後,直到後背狠狠地撞在立柱上。

    兩人合抱的立柱都被震動了,頂上簌簌地落下灰來。虎牙的槍尖陷入了幽隱的肩胛,卻沒有洞穿。幽隱在最後的一刻選擇把戰刀偏側過來,格擋在肩上,黑鐵鍛造的刀身以槍刺處為中心完全地裂開了,半截碎刀已經散落。幽隱不持刀的手顫抖著抓住槍桿,血不斷地從肩頭的傷口湧出來。短瞬間的發力令姬野有一種全身被抽乾的痛楚,他一時間竟然沒法再有一絲力氣再次發勁,只能深深地喘息。

    呂歸塵和羽然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別管這個瘋子了!我們趕快走!」羽然衝著姬野大喊,她緊張地回頭看外面,已經是熊熊的大火。上萬斤的清油同時被點燃,瓷缸在烈焰中裂開,油潑得滿地都是,大殿前方一片火海。

    可是姬野卻沒有動。他面頰上的肌肉繃緊,牙齒緊緊地咬合在一起,努力要抽回槍桿。可是槍桿只是顫動,它被緊緊地攥在幽隱的一隻手中,不能進也不能退。姬野的臉色變了,他的雙手不能勝過幽隱的單手力量,而本來應該重傷得失去知覺的幽隱正在緩緩地抬起頭來。

    「你,勝不了我的,姬野,」幽隱的聲音完全不像人聲,「這裡,這裡是我的地方,是我父親的地方。我們家的榮耀!你看見了麼?沒有人能夠活著踏出這個圈子!」

    他笑了,咧開了嘴,像是要撲上去撕咬獵物的野獸。他的身體猛地一震,後背離開了柱子。沒有明顯的動作,可是力量逆轉了態勢,姬野不能控制自己的腳步,一步接一步地倒退出去。槍桿上傳來的力量大得驚人,幽隱的身體半傾著,一步接一步地推進,沿路灑下的血星星點點。

    「姬野!把槍放了!把槍放了!離開那裡!離開那裡!」羽然的聲音撕裂而帶著哭腔,「不要走進去!」

    「進去!」姬野覺得一種冰涼的顫慄從後腦迅速擴散到全身。

    他意識到有什麼東西不對,猛地扭頭。他看見了乾涸的血圈,自己的最後一步,就在血圈的邊沿。他的腳已經抬起了,落向血圈中。他不知道那個詭異森嚴的血圈意味著什麼,可是從羽然的聲音裡,他聽出了極大的恐懼。

    放棄虎牙?

    這個念頭在他心裡閃電般地一閃,已經遲了。他的腳落在地面上,眼前的一切忽然都變了。他覺得眼皮很沉重,像是要睡去。周身不再有力量的感覺,空虛,輕飄。他覺得自己能在同時看清前後左右,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裡,只覺得頭頂的天空很低,格外的黑。似乎是在下著雨,濕潤的,粘粘的。

    「這是哪裡……這是哪裡……」他在心裡問自己,在胸腔裡空洞洞的似乎有著回音。

    這是哪裡?這是哪裡?他焦急起來,他感覺到被遺忘的東西在最黑暗的角落裡輕聲地呼喚他,這是一個陷阱,他知道他要被吞噬了。緩緩地,記憶最深處的那個魔鬼一樣的東西要從眼前升起來了,他想要逃跑,可是他分不清方向。

    周圍都是人麼?

    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圍繞著他,藏在幽暗裡的呼吸聲,高大的影子們圍繞著他,像是一圈圍死他的牆壁。他們想幹什麼?他們的眼睛裡是否帶著血一樣的顏色,他們是否都提著殺人的刀、冰冷的蘸水的鞭子?

    鞭子?為什麼是鞭子?像是一根記憶的繩,一直連在最深處的井裡。

    井?井裡有什麼?井裡有什麼?

    井裡有人……

    呂歸塵和羽然的眼裡,是地獄般的一幕。

    隨著姬野被推了進去,那個乾涸的血圈恢復了鮮紅。它開始流動了,更多的血從磚縫裡汩汩地湧了上來,帶著微微的熱氣,彷彿是從人身體裡剛剛流出來的。姬野的靴底和血接觸了,靴底立刻就被染紅了。可不僅僅是染紅,血在緩緩地沿著靴子往上爬,逆著往上流淌。

    進入大殿的一刻,那個聲音又浮現了,像是一個人的聲音在或遠或近說話。

    「姬野!姬野快逃啊!」呂歸塵不顧一切地大吼。

    已經遲了,姬野像是根本就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從他踏進那個圈子的一刻開始,他和幽隱就脫開了,幽隱的腳步變得輕捷,他推開了陷入肩胛的槍尖,無聲地繞過了姬野,走向了他身後。姬野提著虎牙,默默地站在那裡,他的身體像是僵住了,只有眼角在微微地跳動和抽搐。

    呂歸塵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想要沖上去拉回姬野,卻被羽然死死地扯住了手臂。

    「不要去!」羽然大聲喊著,「誰去都沒用的!那是龍血咒印!」

    「龍血咒印?」

    「血咒被激活了,」羽然的臉上已經沒有人色,話語碎成了片斷,「楓山……楓山龍夜吟……龍血之座,甦醒了,甦醒了……誰都會被吞掉的!」

    「你說什麼啊?」呂歸塵用力地搖著羽然,卻發現女孩的身體輕而無力,像是一片枯葉。

    幽隱站在了那具骷髏的面前,他緩緩地伸出手,伸向了骷髏中的劍柄。他臉上現出瘋狂的喜悅,卻又有一種敬畏,像是一個食人的野獸,卻在神聖的墓碑前跪下。他的手一直在抖,臉上也露出細微的痛苦神色。呂歸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感覺到要去接觸那柄劍,遠遠比被姬野刺中的痛楚還要大。

    環流的血侵入血圈的中心了,血已經爬到了姬野的喉間,姬野完全是個血人了。他像是陷入可怕的夢魘裡了,緩慢地扭著脖子,他的眼皮在劇烈地跳動,卻無法醒過來。血漫過了他的喉頭,沁入了他的頭髮,他的衣甲在崩裂,衣甲下的皮膚在干縮,而後迅速又被新漫過來的血覆蓋。

    幽隱忽然野獸般地嘶叫起來,他的手即將觸到劍柄了。可是這時候他手上的顏色已經變了,脹得如血,皮膚下的血液像是妖獸那樣在翻騰,他的手掌大得像是有常人兩個那麼大。血終於從毛孔中滲透出去,他的手和劍柄之間連著無數細細的血絲,血絲落到劍柄上,立刻消失在了金屬的裂紋中,不留下一點痕跡。

    骷髏開始顫動了,連著它胯下的馬骨。呂歸塵摀住耳朵,卻擋不住那聲音,聲音像是附在他耳骨深處的,是馬嘶、是低語聲、是無數人的嘶吼。

    幽隱全力收回了手。他扯斷了脖子上的銀鏈,把一件東西套在了手指上。那是一枚青灰色的指套。

    骷髏的顫動停止了,那一瞬間一切都安靜下去。幽隱的手伸進了骷髏糾纏的肋骨裡,握住了劍柄,指套的青光一閃而滅。骷髏鎖住的胸骨全部打開,封印被解除了,幽隱拔出了那柄巨劍,劍鋒落地。

    流動的血向著劍鋒彙集過去,被金屬完全地吸噬了。幽隱滿是血的手也忽然乾癟下去,他的整條手臂都變成青灰色,像是血也隨之被吸淨了。可是他已經再沒有痛楚,他的神色變得無比歡愉,像是得到了徹底的解脫。

    「我得到了……我……得到了!」幽隱狂喜的吼聲在大殿裡迴蕩。

    難以想像他是如何做到的,他雙手握住劍柄,帶著巨劍飛騰起來,向著姬野的背心斬落!

    「姬野……」呂歸塵被徹頭徹尾的無力感包圍了。

    有人在喊我麼?

    喊我!喊我!再大一點聲!讓我醒過來。

    姬野在捕捉那個細微的聲音,它從這些黑色的影子之外來,可是一瞬就消逝了。

    他們舉起了刀,刀落了下來,就在自己的背後,無處可逃。

    還有人喊我麼?再喊我一次,再喊我一次……

    「姬野!」羽然的哭聲貫穿了整個大殿。

    鞭子。

    井。

    井裡有人……

    是那個女人的臉……空白的眼睛……那麼柔軟的頭髮。

    上面的井口落下雨來,白色的天空。摸著她的臉,唱著熟悉的歌。再不醒來……

    再不醒來!

    死了?

    死了,永遠不再醒來。

    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帶著無比的暢快在一瞬間全部洞開,吞噬人心的妖魔帶著長幡從黑暗中升了起來。再沒有恐懼,也沒有怯懦,姬野忽然發現自己想笑,可是滿臉都是淚水。

    包圍他全身的血瞬間炸開,化成了一場飛向四面八方的血雨。姬野在絕不可能的瞬間掙脫了束縛,轉身迎向了幽隱手中的巨劍。他沒有用槍,而是揮拳砸在劍的側面。身在半空的幽隱無處著力,斜斜地飛了出去。

    虎牙跟著刺出,姬野變成了猛虎。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07
第二章 劍十九

    遠處傳來了隱隱約約的人聲。

    息衍猛地掀開車簾,遠處隔著湖水,東宮方向滿是人聲。隱約就是祖陵所在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呼叫奔走,完全是一片混亂。

    「到底怎麼回事?」翼天瞻猛地一扯他的衣領,神色透著猙獰,「你跟那個女人的約定到底是什麼?是你誘我等在這裡,她帶著蒼雲古齒劍離開麼?」

    「你可以不相信我!」息衍推開了他的手,「但是我是一個天驅武士,我奉行天驅的準則!她是不可能帶走那柄劍的!她是一個魅女,難道你不明白麼?」

    「魅女?」翼天瞻恍然。

    「一個普通的女人,怎麼可能十四年過去了都看不出衰老的痕跡?她是個魅,比起任何人都更加畏懼那柄劍。龍血骨結咒印被激發後,她想走近那柄劍周圍一里的地方都會覺得艱難,如果她接觸那柄劍,一瞬間就會被劍裡寄宿的龍魂吞噬吸乾!所以她許多年一直沒有想過要帶著劍離開。」

    「那……我們怎麼辦?」

    「硬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沒有任何辦法,」息衍猛地扯直了馬車的韁繩,黑色的挽馬長嘶著奔馳起來。

    滾滾的煙從墓道里湧了出來,束手無策的驍騎們只能往裡面一桶一桶地灌水。

    「怎麼回事?」息衍撥開人群。

    「將軍!」驍騎營的一名統領驚慌地跪下,「祖陵裡面忽然有濃煙出來,像是裡面起火了!」

    「要毀掉一切的痕跡!」翼天瞻按在息衍的肩上,湊近了低聲說。

    「都留在這裡,」息衍深深吸了口氣,「拿兩條手巾來,要濕了水的!我進去看看,如果一刻時間我還不出來,就開啟祖陵裡的水閘,以湖水灌墓。」

    「我們跟將軍一起下去!」

    「不必了,」息衍擺了擺手,指著自己身後的翼天瞻,「我和這位禁軍都統領下去,只需要探明起火的狀況,再多的人也沒有用,你們總不能把水也帶進去。」

    他不再說什麼,接過濕水的手巾蒙在臉上,抄了火把踏入了穴口。翼天瞻無聲地跟在他後面。

    外面灼燒的熱風滾滾地撲進來,大殿裡的帷幕也被引燃了。呂歸塵壓著羽然閃避在立柱後,看著血圈中的兩個人對攻。

    一場勢均力敵的死戰,雙方揮舞武器也全沒有了技巧,只有速度和力量的拚殺。兩個人左右揮舞著武器,虎牙和巨劍濺起了耀眼的火花。暴烈的力量完全不像是人類應該具有的,無休無止地從他們體內逼發出來。兩個人的皮膚都裂開了,是被他們自己的力量撕裂的,像是浴血搏殺的凶獸。

    「姬野!姬野!」呂歸塵看著頭頂開始燃燒的大梁,大聲地呼喊。

    沒有任何回答,姬野只是機械地揮舞著虎牙逼近幽隱。

    「沒有用的,他聽不見……」羽然搖頭,「他陷進龍血咒印裡了,跟幽隱是一樣的。這是最暴戾的血印,他們最後全都會被血印……吞噬掉!」

    地面已經被武器徹底地破壞了,無處不是碎石。呂歸塵看不清兩個人的動作,只有石青色的劍光和烏金色的槍影在倏忽閃滅,帶著鮮血的激濺,每一滴血都在空氣中瞬間地蒸騰掉,血霧被巨劍吸附過去,滲入了劍身,劍色漸漸變得血紅,紅得發亮,像是妖魔的瞳孔。

    破圓。

    要打破的最後一個圓在你心裡。

    槍的光芒會割裂天空。

    姬野聽見翼天瞻的聲音,卻聽不見虎牙和巨劍的撞擊。眼前的一切像是別人的死戰,傷痛完全沒有感覺,只有胸膛裡蓬勃欲出的那種痛楚,像是蛹在掙紮著破繭,蛇在痛苦地蛻皮。

    最後一個圓……女人的臉……空白的眼睛……死亡……那些人……

    他想騰出手來擦去眼睛上的血,可是沒有辦法,血流下來,讓視野裡的一切變得鮮紅。

    冷……雨還在下……為什麼總是下雨……為什麼要圍著我……可恨的人……

    可恨的人!

    腦海被電光穿透了,最後一個圓被刺破,在一瞬間他看見翼天瞻劃下的所有的圓都分崩離析。真乾淨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這是我想要的。

    殺了那些人!

    最後的一槍是……仇恨。

    幽隱躍起在空中,姬野忽然下蹲。

    時間在一瞬間停頓,槍的位置,手臂的位置,心所在的地方……都已經完美。姬野斜衝而起,虎牙在半空中劃出流星般的光痕,最後一個圓在空中被突破。

    極烈之槍?焚河。

    長槍終於在巨劍落下之前貫穿了幽隱的肩膀,幽隱和姬野同時落地。幽隱軟軟地摔倒,他的整條右臂都被虎牙撕去了,卻沒有血噴出來,只是露出半截雪白的骨茬。

    姬野退了幾步,撐住了長槍。

    「你永遠都輸,」姬野的聲音帶著輕蔑,「因為你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贏!」

    他踏上一步,踩上了一塊碎石,忽地滑了一步。只是一個微小的瞬間,幽隱卻跳了起來。誰都不敢相信一個斷了胳膊的人卻能有如此快的回覆。他單臂舉起了巨劍,對著姬野的頭頂劈斬下去。

    虎牙的槍桿格住劍鋒,「嚓」地一聲,槍桿斷成了兩截!姬野被巨大的力量推著,整個人飛離了地面,飛出了血圈。

    「姬野!姬野!」呂歸塵沖上去扶住他。

    「我……我怎麼回事?我……」姬野像是從夢裡醒來,眼睛恢復了平時的樣子,「我的頭……我的頭要裂開了……」

    腳步聲緩緩地逼近,燃燒的帷幕墜落下來,幽隱的身影在烈火中飄忽不定。

    呂歸塵拼盡了力氣想帶著姬野退後,可是他抱不動姬野。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幽隱逼近。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全身的血都涼了下去。他想起蘇瑪和父親,想起自己的爺爺,他想著那些他要保護的人,可是最後他還是誰都保護不了,包括這個新的朋友。

    他覺得旁邊有一個溫暖的身子側過來並肩和他在一起。他側頭看見羽然,羽然不停地抖著,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握住姬野的。

    「走啊!」呂歸塵對她喊。

    「反正要死,」羽然搖頭,「一起死,我不怕。」

    心底很深的地方有一點暖意,呂歸塵推了推她,肩膀擋在她前面,緩緩閉上了眼睛。

    「放下劍,」一個輕柔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不要怕,你害怕,它就吞噬你。」

    呂歸塵幾乎不敢相信他所聽見的,他猛地睜眼,看見一個人站在他們和幽隱之間。是蘇婕妤,這個總是帶著神秘的女人一身貼身剛勁的黑色護甲,緩步上前擋在了他們的面前,在凶獸一樣的幽隱面前,她絲毫沒有畏懼。

    熱風捲起了她束起的長發,她緩緩地走近了幽隱,輕盈得像是隨時會被風捲起。羽然驚詫莫名地看著這個女人,聞見鼻端傳來的淡淡的花香。

    「救……救……救我啊……」幽隱的喉嚨裡發出低低的聲音,不仔細聽根本無法辨認。

    呂歸塵茫然地看著幽隱,忽然發現他臉上竟然滿是淚水。

    淚水和急欲殺戮的猙獰混在一起,令他的面孔顯得無比詭異。

    幽隱的手臂已經不能稱為手臂了,僅僅是一根包著皮膚的枯骨,而他手中的劍越發地鮮紅。而可怕的吞噬還在繼續,皮膚下暴突的血管把一注一注的鮮血輸到劍柄中,而幽隱的肩膀也塌了下去,已經被吸乾了。

    「龍血咒印是最強的血咒印,它吸取人的魂魄,也讓人的力量增強。但是它就像是貪婪的野獸一樣,你越是用它的力量,就被吸噬得越快,直到變成骷髏。」羽然顫抖著,「外面那些行尸也是這樣的。」

    「救我……」幽隱對著女人舉起了劍。

    他忽地舉劍過頂,撲向了阻攔他的女人。

    女人躍起,閃過了幽隱的攻勢。她掠過幽隱的頭頂,落在他的背後,一手搭在了幽隱持劍的肩膀上。

    「你累了,休息一下。」女人的聲音依舊輕柔。

    她的手沿著幽隱僅剩下枯骨的手臂滑向了劍,以折花的優美輕輕地握住了劍柄。不可思議的,幽隱狂暴的力量被她完全地制約在手裡,根本沒有一絲掙扎的餘地。一切都安靜下來,向劍柄輸送血液的血管也停止了搏動。

    劍在女人的手裡,安靜得像是個孩子。

    幽隱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了兩步,栽倒在地下。

    「如果還能走,就快走吧,」女人轉頭看著呂歸塵他們,「你們本不該來這裡的。」

    「那個男孩,」她指著姬野,「從現在開始,你的一生都會和恐懼在一起,你戰勝它,或者被它戰勝。拿起猛虎之槍本來就是一個錯誤,更不該走近龍魂的劍。」

    她蹲下,輕輕地撫摩著幽隱的頭髮:「其實真的沒有人強迫你要繼承你的父親,何必再去走那條沒有盡頭的路呢?我答應了他卻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

    幽隱蜷成一團,「我……我怕啊……」

    「別要怕,」女人溫柔地笑,「要好好地活下去。其實每個人活下去……都需要很多的……」

    她的臉忽然抽搐了一下:「很多的……」

    她的整個手臂忽然間乾癟下去,速度遠遠超過了幽隱被吸噬的時候。她的黑衣繃緊在身上帶著極強的彈性,可是忽然全部炸裂了,光潔如玉的手臂塌陷下去,血肉在一瞬間全部都空了,皮膚皺縮起來貼著骨頭。而後連枯骨也開裂和崩潰,一節一節地向著肩膀斷裂,一股鮮血從肩頭的血洞裡迸濺出來,她倒在了地上。

    「……勇氣。」她側過頭看著幽隱。

    燃燒的門樑墜落下來,重重地砸在門口。

    目瞪口呆的孩子們中,姬野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掙紮著站了起來,拖住呂歸塵和羽然的手:「快走!這裡就要塌了!」

    「大殿的背後,有一條甬道,」女人低低地說,「始終沿著最左邊的道路走。」

    姬野愣了一下,用力點頭,率先衝向了門口。

    呂歸塵留了一步,看著那個女人。他覺得自己是救不了那個女人的,也覺得已經用不著救她。他見過這個女人區區幾面,可是隱約能感覺到她是在等待這樣一個結局。

    「幫我……幫我帶他走好麼?」女人望著呂歸塵,「其實他只是……一個孩子,他太想繼承他父親了,即使明知道要付出太高的代價……」

    她的目光還是清澈如同呂歸塵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呂歸塵點了點頭。他上去把幽隱架在了肩膀上,拖著他走向門口。

    「阿蘇勒快一點啊!」羽然在門口大喊,「快啊!」

    姬野已經奔出了大殿,回頭看了一眼,咬咬牙又跑了回來。

    呂歸塵忽然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從腰側傳來,痛得把他整個人都貫穿了。他猛地低頭,看見幽隱乾枯成骨頭的手正插在他的腰間。幽隱又恢復成了凶獸般的神情,露出滿是血的牙齒!

    「姬野……」他向著奔近的姬野伸出手。

    「劍……劍,是我的!誰也不能搶去!」幽隱的手嵌在呂歸塵的腰間,拖著呂歸塵搖晃著走向巨劍。他拔劍了,猙獰的凶器到了他手上,血紅色變得越發的淒厲。

    「幽隱!不要再管劍了!走啊!」女人大喊。

    「劍是我的,是我的!」幽隱的舌頭舔著牙齒,「我已經得到力量了!」

    「幽隱!那是死魂的劍啊!不要跟你父親一樣,不要啊!」女人的神色悲慼而喪亂。

    幽隱愣了一下,他停在那裡,姬野手裡還握著半截斷槍,可是他不敢逼上。幽隱的神色變化著,時而茫然,時而狠毒。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啊!救我啊!」他哭喊起來。

    他的臉痙攣了幾下,又浮起瘋狂的笑意:「我已經得到力量了,我可以繼承幽氏了!我是最偉大的武士,沒有人能蔑視我!」

    「不要吃掉我……不要吃掉我……」他忽然又開始哀求。

    他手中的劍已經不能被稱為劍了。整柄劍像是融化了,流動著森嚴詭秘的鐵青色光芒,鐵水沸騰一樣地變形,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凶狠地撲出來,立刻又有別的什麼把它們捉了回去。它們在鐵水中互相搏殺、撕咬、吞噬。

    鐵水忽地炸開了,鐵流穿透了幽隱乾枯的手臂,一道道地纏著他的手臂往上蔓延。劍在吞噬他的身體,要和他融為一體!姬野忽然明白了那些屍體的傷痕為什麼如此的古怪,他們並非被劈死,而是接近這柄劍的時候,被鐵水吞噬撕碎了。

    幽隱一劍劈向呂歸塵的頭頂。

    姬野手中的斷槍在最後一瞬狠狠地刺進了幽隱的胸口,兩股無法比喻的吼叫聲在大殿中翻滾著,虎牙的槍刺變成一團完全沒有光的墨黑,而鐵水侵入距離槍刺一寸的地方,瘋狂地盤旋著,不斷地撕裂幽隱的胸口,卻無法逼近。

    鐵水忽然離開槍刺,對著幽隱反撲過去,把他整個地包裹了!這團扭曲變化的青色鐵水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水泡,圍著幽隱波動了一瞬,忽地一收,青色裡泛起了血紅。

    它炸了開來,裂成碎片,只留下碎裂的白骨。

    鐵水濺上了姬野的身體,碎片匯聚而來。姬野手中的斷槍落下去紮在地磚上,越來越多的碎片漸漸開始匯聚成劍形,姬野的手握住了劍柄。那柄波動的劍就要成形了,呂歸塵按住腰間的傷口,看著他的朋友。

    「走開!帶著羽然走!快啊!」姬野對他搖頭。

    「姬野……」

    「快走!摸了這個東西……我也會跟幽隱一樣的。」姬野的手已經泛起了死灰。

    「不會的!」呂歸塵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劍柄,把姬野狠狠地推了出去。

    「阿蘇勒……」他最後聽見姬野和羽然的聲音,尾音漸漸地縹緲遠去。

    不,是他漸漸遠離了所有人。就在他的腳下,黑暗的門洞開了,他無聲地陷了進去,封閉了一切的光與影、天空和大地,只是他一個人站在極深極靜的地方,捧著火紅的巨大金屬。

    「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嘿嘿,嘿嘿,喲哈喲哈……」

    有很多的聲音在黑暗裡笑著,帶著一點狂喜、一點唏噓。

    「又有人來了,又有人來了。」

    他驚恐地環顧周圍,無數蒼白的影子。他們圍繞著自己,大笑。

    「明明已經猜到最後的結果,可是我們還是一代又一代地拔起劍。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有一個聲音在人群外說。

    呂歸塵想了起來,進入大殿之前,就是這個聲音迴蕩在他耳邊。

    「來了!來了!快走!快走!」大笑的影子們彷彿驚恐起來。

    呂歸塵猛一轉身,周圍已經不再有人,影子消失了,那個說話的人也不在。

    「只是畏懼這樣地活著啊,畏懼那些滿是血的畫面,也畏懼苟且著哭泣著死去。」那個聲音還在,彷彿從黑色的天空裡投下來。

    「你在哪裡?」呂歸塵大喊。

    「回頭看我。」

    他猛地轉身,看見身後血色的腳印綿延向著遠方。他抬頭,看見了那個人,手中捧著火紅的古老巨劍。他融在黑暗裡,面目呂歸塵看不清楚,只有一雙眼睛。

    「握住它。」那個人遞過了劍,他的聲音帝王般不可抗拒。

    呂歸塵顫抖著伸出手,接住了劍。可怕的灼熱忽然灌進了他的身體裡,像是要把他的血脈撐得爆炸。他用盡全身力量咆哮起來,一瞬間,生命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他血氣充盈,他聲威如龍。劍自己也吼叫起來,不是金屬的震鳴,像是巨大的太古巨龍立在呂歸塵的身後。

    呂歸塵踏前七步,重重地把巨劍插進地板的石隙中,拄劍前望,彷彿君臨整個世界。

    兩股聲音匯聚為強大的聲浪,在封閉的墓室中滾動著傳播出去,像是狂烈的風,裹著石屑,把火焰也壓得倒捲回去。姬野和羽然完全無法抵擋,立刻就被震暈過去。

    息衍揮劍劈下最後一名殭屍的頭顱,猛地抬腳踢開了石門,撲面而來的就是龍吼般的聲音,勁風裡的石片劃傷了他的臉頰。

    「這是……這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著火焰,他看見陰殿正中站著纖弱的身影,拄著神聖的劍。

    「這就是最後能夠繼承天驅的人麼?」翼天瞻垂下了銀槍。他沉默了一刻,跪下了,握緊手亮出指上蒼青色的扳指。

    「這就是最後能夠繼承天驅的人麼?」女人也輕輕地說。

    呂歸塵仰天倒了下去。

    女人支撐起身子,看見洞開的石門那邊,是息衍的身影。兩個人隔著清油燃燒的熊熊火焰對視了一刻,女人站了起來,以還能活動的一臂把三個孩子一一地推著,推出了大殿,燃燒的椽子不斷地落下來,她像是站在末日的火雨中。

    隱隱的轟鳴聲傳來,息衍的神色變了:「他們開始灌湖了!」

    「怎麼辦?」翼天瞻緊張起來。

    「水會不斷地漲高,沿著向上的甬道,我們可能浮出去!」

    息衍轉過去看著女人,他只要穿過那片火海就能把她拉出來,他不怕火焰,也不怕崩塌的大殿,可是他覺得女人離他很遠,遠得一輩子都無法觸到她的手。

    「對不起,我……終於都能沒走到頭。」女人輕聲說,她不知道息衍是否聽見了她的話。

    她轉過去走向那具骷髏,站在他的身邊,嘴唇輕輕地動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骷髏輕輕顫動起來,他的全部肋骨依次地打開,就像在幽隱拔劍的時候一樣。女人偏腿坐在骨馬的背後,疲憊地靠上去,肋骨又一一地閉合。整個骨架和她融在一起了,彼此不再分開。

    那匹骨馬還是靜靜地趴在地下,可不知怎麼的,讓人覺得它就要站起來,帶著它的主人和這個女人,甩著馬尾,慢慢地走向天涯。

    息衍明白了。

    「悲喜總無淚也,是人間白髮,劍膽成灰。」

    七百年前,胤始帝對著的薔薇公主的鬼魂唱的這句詩忽然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原來每到回首時,總是已經花落水涼,塵埃落寂,雖然有如此多的悔悟,卻終究只是看著她花葉一樣漸漸地枯萎了。

    燃燒的大梁終於墜落了,隔斷了一切的視線。側面的石壁裂開了,水聲有如雷鳴,像是接天的水牆塌了下來,捲著白沫壓向他的頭頂。

    迴旋激盪的水把息衍整個地捲了起來,他奮力撲過去抱住了姬野和羽然。水整個漫起來推著他向外去,火熄滅前的最後一瞬,他看見在水中奮力撲救呂歸塵的翼天瞻,他以斗篷裹起古劍,把劍和呂歸塵都抱在左臂裡,而他的右手緊緊地攥住了指套,水洗去了上面的塵埃,他親吻在那隻經過數百年依舊展翅的鐵色蒼鷹上。

    翼天瞻把指套套在了孩子的拇指上,幫他握緊了拳。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08
第二章 劍二十

    姬野用力地睜開眼睛,只睜開了一道細縫,眼皮重得像是粘在一起。

    「你醒了?」有人輕聲說。

    姬野循著聲音的方向扭過頭去,說話的人背著手站在窗口,陽光明媚,姬野只能看見一個依稀的背影。強烈的陽光讓他不由得舉手去遮住眼睛。

    那個人緩步走到了他的床邊:「你已經睡了一日一夜。」

    「你……你是誰?」姬野的眼睛適應了光亮,他看清楚了對方的容貌。

    那是一個清秀的年輕人,大約二十出頭,輕衣綿甲,頎長挺拔。他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酒味,對面一熏,姬野好像都要醉了,可是年輕人的一雙眼睛還是清明透亮的。姬野看見他手中握著一個扁扁的白銅罐子,想必盛的就是烈酒。

    「我叫謝圭,」年輕人微微一笑,「你不認識我,也不用記住我。只是有人托我把你帶到這裡來,所幸你們都沒有事,終於不辱使命。」

    「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哦……」姬野用力地撐起身子,身上的傷口像是裂開了,劇烈地疼痛起來。

    謝圭沒有阻攔他,伸手指了指。就在旁邊不遠處的竹床上,羽然蜷縮在潔白的被縟裡,她的額頭被素絹包紮起來,姬野熟悉的那一綹倔犟的頭髮,還是從裡面鑽了出來,輕輕地彎成一弧。

    姬野如釋重負地躺了回去。

    「是個漂亮的女孩兒。」謝圭微微用力,在姬野的胸口一按,姬野痛得叫出了聲來。

    謝圭只是笑:「不過你如果這樣硬撐,也許就永遠見不到她了。你是受傷最重的一個人,我們幾乎以為你活不下來了。你另外一個朋友沒有什麼事,只是昏迷了過去,不過他的身份特殊,已經被送回東宮了。」

    「阿蘇勒也沒有事,」姬野望著屋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就好了。」

    「有件事我得預先提醒你,這次東宮起火,毀掉了百里氏的祖陵。現在滿城宵禁,廷尉府的人挨家挨戶地大搜,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你無須對我坦白你們在裡面看到的一切,我也不想問,不過我們之外如果另有人知道了這件事,」謝圭凝視著姬野的眼睛,「也許會引起天翻地覆的變動。你能保守秘密麼?」

    姬野點了點頭:「我什麼都不會說。」

    「那就好,」謝圭仰頭就著白銅罐子喝了一口,又笑了,他的笑和年齡有些不相稱,懶洋洋的,「你的眼睛真是有神,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看。」

    他從旁邊捧出了青色絲絹纏繞的長形包袱,姬野看著絲絹面上紋繡的花紋,覺得極其的眼熟。他忽然想了起來,那是墓室甬道頂上的花紋,秘術的符咒,壓制著不安的死魂。他隱約知道包袱裡是什麼了,驚悚地扭頭避開。

    「別害怕,它已經被馴服了,否則我也不敢碰它。直到它的新主人死去,龍血骨結咒印才會再次被激發。但是現在這柄劍我必須帶走,等到你們需要的時候,會有人把它還給你們。」

    謝圭解開了包袱,真的是那柄劍。這是姬野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它,這塊巨大的金屬在謝圭手中安靜得像是石頭,它通身都是雲片般的花紋,花紋又像是龜裂的石隙,隱在石青色的金屬下,並沒有鋒利的刃口,細看時候可以發現它的刃是由極其細微的鋸齒組成的。

    姬野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依舊不安,這柄劍也讓他感覺像是在沉睡,那些呼吼著變形的鬼魅並未散去。

    謝圭的手指在劍身上輕輕地掃過:「不曾想到我一生中還有機會親手接觸這柄劍……」

    「沒有別的事我要出去買些東西,」謝圭收起了劍,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你喜不喜歡零食?要不要吃點桂花糖什麼的?」

    「不,我弟弟才吃那些東西。」

    謝圭一笑,捧著劍起身離去,在身後關上了門。

    屋外是上午暖洋洋的日光。

    這是一棟簡單的茅頂小屋,建在山腰,放眼出去是滿眼的林木,山谷裡的雲霧正緩緩地升了上來,漸漸地把山腰一帶都淹沒了。

    「將軍。」謝圭停在牆角處。

    有人從牆後伸出手,謝圭把劍捧了過去。

    「那兩個孩子都沒事了吧?」牆背後的人問。

    「姬野已經醒來,女孩子沒什麼事。真是拚命的孩子,如果總是這樣,真的不知道能活多久。」

    「他一隻腳已經踏上戰場了,戰場上不拚命,就能活得下去麼?」牆後的人聲音淡然,聽不出什麼感情,「這件事做完,就把這裡燒了,你也盡快離開這裡。我為你準備了一份去帝都的薦書,那裡會有我們的人接應你。」

    「是要和辰月開戰了麼?」

    「還不到時候。辰月不踏進這片戰場,我們也不會踏進去。不過這也是遲早的事情,派你去帝都,是早做準備。」

    「是!」

    謝圭靜了一刻:「我有一句話,只是想說說。我聽說為了保護這柄劍的秘密,過去的十四年裡,為它而死的天驅不下兩百人。今天它終於暴露在陽光下,這是天驅復興的關鍵,而我們的敵人還藏在暗處。為了保住聖物的秘密,難道不應該犧牲這個孩子麼?」

    牆後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算是我的私心吧,每次看他的眼睛,就像對著鏡子。」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08
第二章 劍二十一

    「阿蘇勒!」羽然揮著兩隻拳頭在瀑布的頂上蹦著,「我要跳了!我要跳了!」

    翠寒潭像是一塊翡翠,十幾丈高的瀑布落進去,打起了白色的水沫,激起的聲音像是連續不斷的轟雷。呂歸塵踩著水,凍得直打哆嗦。他聽不清羽然說什麼,只是對著瓦藍天空下的人影使勁點頭。

    羽然真的躍出了高崖,像是被風吹了起來。她倒翻了一圈,抖開的長發在空中像是墨筆一揮而成的金弧,而後挺直了身體直插入水,輕盈盈地沒有濺起什麼水花。呂歸塵急忙游了過去,只有咕嘟咕嘟的水沫直湧上來,卻沒有羽然的影子。

    「羽然!羽然!」他有些驚慌,四顧著大喊,他的聲音被雷一樣的水聲吞沒了。

    「啊!」他的臉色忽然變了。

    羽然的腦袋從不遠處的水裡冒了出來。她甩開濕漉漉的頭髮,興高采烈地舉起了手中的東西,吐出舌頭雙手在耳邊打開擺出大角鹿的模樣,滿臉都是狡黠的笑。

    「那是我的褲子!」呂歸塵漲紅了臉。

    羽然不理他,單手劃著水游向了岸邊,一手還高舉呂歸塵的褲子,在她頭頂像是一面旗幟。岸上叼著草葉枕著胳膊看天的少年跳了起來,一把搶下羽然手裡的褲子拋進了水裡。

    「幹什麼?幹什麼?我好不容易才……」羽然在水邊的石灘上蹦著,水從頭髮和濕透的裡衣上流下來,滑過她光潔的雙腿。

    呂歸塵在水裡套上了褲子,狼狽地爬上了岸,氣喘吁吁地坐在姬野旁邊,姬野也不聽羽然的嚷嚷,依舊是枕著胳膊躺在草上。

    「姬野來不來跳?」羽然轉著眼睛,抓起草末灑在姬野的臉上。

    「我不怕的!」姬野揭開上衣露出肌肉結實的小腹,「我把腰帶打了兩個結子!」

    「哼!算你狡猾就是了!我還要再去跳,我還要再去跳!」羽然蹦了起來,轉頭往一旁的山坡上跑去,那裡有一道石階,可以登上翠寒潭瀑布的高處。

    「我跟你去……」呂歸塵站了起來。

    「別管她,沒事的。」姬野懶洋洋地嚼著草根翻了個身,「她是羽人,比你輕,而且她游泳也比你好。你再跟去,頂多就是再被她扒掉褲子而已。」

    呂歸塵坐了回去,呆呆地看著羽然的背影。羽然的褻衣是純白的,濕了水緊緊地粘在身上,透出肌膚的顏色。隨著奔跑,她柔軟的腰和修長赤裸的腿像是跳舞,濕了水的金發一起一落。呂歸塵的臉有點紅,轉過頭看見姬野也跟他看著同一個方向。

    「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姬野想說什麼,卻又閉了嘴。

    兩個男孩相對著呲牙笑笑,一起躺下來看天。

    「對了,一直想跟你說……」隔了一會兒,呂歸塵輕輕地說,「謝謝你救我。」

    「別想了,」姬野睜開眼睛,「我也不是救你一個人,我如果不跟幽隱拼,大家誰都逃不出來。」

    「為什麼要救我呢?」

    「為什麼?」姬野遲疑著。

    「你當時已經到門口了……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姬野坐了起來,看著他朋友的眼睛,明白了他說這話的認真。這種認真讓他手足無措,不安地抓著腦袋,手上忽地一痛。

    「沒什麼了,」姬野縮了縮手,以袖子遮住掌心兩道灼燒般的傷痕,「你說的啊,我們是朋友,我的朋友很少的……」

    他覺得自己的言辭真是笨拙,只能避開呂歸塵的目光去看天空的雲彩:「不救你,我就沒有朋友了。」

    「我是你的朋友吧?」

    姬野愣了一下:「是啊,我們說過的!」

    呂歸塵忽然站了起來,雖然只是穿著裡衣,他還是鄭重地整了整自己的腰帶。從一旁的衣服堆裡抽出了那柄青鯊皮的短刀,他昂首走到姬野面前,緊緊握著刀柄。忽然間姬野覺得他的朋友長高了,變得魁梧起來,站在天空下,就像他想像中的那些蠻族漢子。

    「這是我表哥龍格真煌的佩刀青鯊,可是他和我阿爸像是兄弟那樣。阿爸說當年表哥把佩刀贈給阿爸,說從此以後有誰欺負阿爸,也就是他龍格真煌的敵人。我把這柄刀送給你,以後有誰敢踩你的臉,也就是我阿蘇勒?帕蘇爾的敵人,盤韃天神在上,這個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呂歸塵把青鯊塞在姬野的手裡,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他胸口裡有一股滾熱的血,想像蠻族傳說中的英雄們那樣,手裡有一張弓,對著遠方射出一箭,表示他和姬野征服遠方土地的遠大志向。他四周轉了轉,只找到了一根枯枝,於是他把枯枝握在掌心,鄭重祈禱,希望天空上的盤韃天神可以聽見。

    姬野看著他的朋友助跑了幾步,用力擲出了枯枝。枯枝落進不遠處的潭水裡,悠悠地轉著圈子。他不懂那個儀式的意思,可是他能感覺到那個儀式的力量,莊嚴得就像翼天瞻和他在月下試手,喊出「鐵甲依然在」的古老誓言。

    他猶豫了很久,從軟甲的縫裡摳出了那枚鐵青色的指套。

    「我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你的。這是我們家世代傳下來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值錢,但是是我最喜歡的東西了。每次戴著它,我都覺得我不是一個人,有很多很多人跟我站在一起……」他終於伸出手把它遞到呂歸塵的面前,「我送給你,我姬野是你的朋友,以後你什麼人也不必怕。」

    呂歸塵呆呆地看著那枚指套,忽地蹦了起來:「我這裡有一枚一樣的!」

    他從腰帶的縫隙裡也摳出了一枚:「我醒來的時候這枚指套就在我的手上,那個時候,我記得幽隱戴著它。」

    姬野詫異地抓了過去,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比較著。確實是一模一樣的指套,甚至可以肯定它們出於同一爐鐵水、同一個工匠的手。唯一的區別是內圈的銘文:

    「北辰之神,穹隆之帝,萬宗之主,無始無終。」

    「北辰之神,蒼青之君,廣兮長空,以翱以翔。」

    「是天驅的指套,」姬野肯定地說,「只有天驅才有這樣的指套。」

    「什麼是天驅?」

    姬野愣了一下:「我不是很清楚。那我們換吧,我拿你的,你拿我的。將來我們有一個人遇到危險,就用這個指套上的鷹徽蘸著硃砂蓋在信上,收到信的人就要去救援。」

    「好!」呂歸塵興奮地把蒼青之君的指套套上了拇指。

    「喂喂,你們一個人有一個東西了,不准貪心!這個給我了!」羽然從背後閃了出來,一把奪走了姬野手裡的指套。

    「我……」姬野不捨得,手伸到半空,也不知道怎麼說好。

    「幹什麼?幹什麼?」羽然憤憤地瞪著他。

    姬野只好把手縮了回去。

    寬闊的指套在羽然纖細筆直的中指上晃悠著。

    「那麼粗?」羽然皺了皺眉。

    「是戴在拇指上拉弓用的。」呂歸塵演示給她看。

    「你們蠻族才這麼射箭,」羽然扁了扁嘴,「戴在拇指上難看死了,我們都是用皮子綁在手上。」

    「那……」姬野猶豫了,「還是給我吧。」

    「我偏不!」羽然高高舉著指套,「我戴不了,還可以買一根鏈子串起來掛在脖子上,還可以用來紮在頭髮上,還可以套著來打人!」

    姬野懊喪地搖了搖頭。

    「哼!小氣鬼!我逗你的!爺爺也有一個,我才不稀罕。」羽然偷偷瞥了姬野一眼,昂起頭,氣哼哼地把那枚指套扔了出去。

    遠處,息衍看著那枚指套在半空裡劃過一絲青灰色的弧線,翩然像是大雁劃過天邊的軌跡。兩個孩子跟在下面追著追著,一樣滑進了碧色的潭水裡,他們身後氣鼓鼓的女孩以那樣稚氣的眼睛看著他們的背影。

    「這就是星野之鷹的歸宿麼?」息衍靠在山石上,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火鐮和煙桿,他覺得有些疲憊,什麼都不想再問再管,「也許這個世間的征戰,也不過就是神祇掌中拋來拋去的遊戲吧?」

    青煙裊裊地騰起,遠處的孩子們離去了,聲音還遙遙地送了過來。

    「可惜那柄劍沒有拿出來。」

    「羽然你怎麼想那柄劍了?」

    「這麼大的劍,又是個古物,可以拿出來賣錢吧?」

    「羽然你要錢有用麼?我還有一些的,那柄劍的主人應該是一位英雄吧,把英雄的武器賣了換錢……哎喲……」

    「阿蘇勒怎麼那麼笨!你口袋裡才多少錢,那柄劍應該能賣很多很多錢吧?」

    「可是羽然你要很多很多錢幹嘛?」

    「笨!可以買花買蝴蝶買風箏買炒栗子買胡香豆!就算實在花不掉,本姑娘還可以包了紫梁街上最高的閣子往下灑錢啊……」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10:09
第二章 劍二十二

    秋深,院子裡的石墁地上又鋪了一層落葉。夕陽透過一層薄雲照了下來,光色有些黯淡。

    後院的魚池邊,翼天瞻和息衍並肩而立,息衍把手中最後一粒魚食遠遠地拋進池子中央,魚兒打著水花一口銜去了,只餘下一圈一圈的漣漪盪開。

    息衍拍了拍手:「這次祖陵出事,太傅下野,貶了鴻臚寺卿為平民,家產沒收。禁軍裁撤了十二個都尉,當晚執守的軍校處死了三十六人。城中的搜索還沒結束,沒事不要走動。」

    「百里景洪知道這次起火不是偶然吧?」

    「雖說入口被塌方的大石封住了。但是藏著蒼雲古齒劍的地方出事,蘇婕妤和幽隱同一夜失蹤,國主不是傻子,這次城中大搜了一個月,就是在找你,」息衍背著雙手望向池心,「準備什麼時候離開?」

    翼天瞻搖了搖頭:「本想我一生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為天驅取回這柄劍,現在找到了劍,卻不知道該去哪裡了。」

    「這算得到手麼?」息衍笑笑。

    「我把指套套在那個孩子的手上時,就已經放棄了。我知道我拿不起那柄劍的,你大概也不行吧。」

    「天驅的宗主們都不行,劍卻接受了蠻族的世子,真是嘲弄。」

    「他被劍侵蝕了,真難想像,這麼小的孩子能夠支撐到最後。」

    息衍點了點頭:「北陸浩瀚,是英雄橫行的地方。我曾經到過北陸,看見過蠻族鐵騎橫過草原的情景,覺得天地都要倒懸過來。」

    「很抱歉。一直以來都不敢完全相信你,所以沒有告訴你那柄劍的秘密。」翼天瞻忽然說。

    「秘密?」息衍似乎也並不驚訝。

    「你難道沒有懷疑過,為什麼百里景洪身為帝朝的公爵,卻覬覦天驅的聖物麼?即使他得到蒼雲古齒劍,也不能以它號令天驅的武士們為他征戰。」

    「懷疑過。國主雖然不是亂世的虎狼之君,但是絕不是坐在深宮中妄想的愚人。」

    「百里景洪,」翼天瞻冷冷地笑,「他想要的蒼雲古齒劍,並非是作為天驅的聖物,他也不在意魂印之器的力量。他要的其實是一枚鑰匙,這柄鑰匙可以開啟古老的天驅武庫。」

    息衍猛地轉過頭:「武庫?」

    「其實這個秘密,歷代的七宗主都是知道的,雖然誰也沒有見過那個武庫的所在。不過現在真正相信的人,已經不多了。據說可以追溯到大晁的時代,天驅的一位大宗主和河絡定盟,他在最危難的關頭率領武士團的精銳,把被帝朝剿殺的河絡流民們帶到了越州。所以偉大的火山河絡們全體願意追隨他,按照他的意志,打造適合人類使用的武器。整個打造歷時近兩百年,無數的精良武備,其中不乏魂印武器和帶有秘術咒印的鎧甲,戰場上戰死的英魂被最強大的秘道家收集在法戒器中,又灌注在武器裡。最後為了收藏這些裝備,河絡們鑿穿了整座大山,以它為武庫,又在周圍設下了強大的障礙和咒術去保護它。當需要的時候,手持蒼雲古齒劍的大宗主可以打開這個武庫,他立刻就能擁有九州大地上最強大的武備。」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是這樣?想要打開它麼?我可以猜到,那是你最大的心願。」

    「如果是四十年前,我一定會這麼做。但是現在,」翼天瞻沉吟著,「我也不知道這個武庫被打開的結果是什麼,也許是更多的戰爭,死更多的人。息將軍,我不像你,我已經老了。我知道你私下裡在做的那些事,有不少天驅的後裔追隨你。但是我只是害怕強大的力量被錯誤的人使用,那樣不如讓它被永遠地埋葬!」

    息衍低頭笑了笑:「始終是為了維護一個平安的時代,蒼溟之鷹真的是最忠誠的天驅武士。」

    「將軍能否安排機會讓我見見那個蠻族的孩子,我不希望掌握了蒼雲古齒劍的人最後墮落在戰爭中。」

    息衍點了點頭:「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那麼,由我代你收他為學生吧。如果我們不能馴服那柄劍,至少我們可以教會它的主人如何用它。」

    「再好不過。」翼天瞻轉頭要離去。

    「我還想問個事情。」息衍忽然說。

    「你說。」

    「一直以來,你都說幽長吉是天驅的叛逆。可是身為天驅的大宗主,幽長吉為什麼會叛變?我所知的天驅歷史上,就沒有叛逆的大宗主。」

    翼天瞻深深吸了一口氣:「作為七宗主之一,你是應該知道這些事的。我沒有直接告訴你,因為不知道怎麼說。叛逆只是一種說法,幽長吉並沒有背離天驅這個組織,他是違反了天驅的意志,想要推翻白氏皇族的統治,建立自己的國家。」

    「建立自己的國家?」

    「他厭倦了。十四年前,對於天驅是最黑暗的時候,諸國誅殺天驅武士的行動到了極點。那時候如果你的三代直系親族中有一人是天驅,你就會被罰到夜北苦寒的地方,用雙手和簸箕去挖凍土,永遠都不能回鄉。至於將軍這樣的,大概逃不過剝皮灌頂的死法了。」翼天瞻的聲音幽幽的,帶著絲絲的冷意,「幽長吉是七宗主中最年輕的,他一直都在為此奔走,在晉北國,有大概三四百人支持他的做法。他們在酒肆裡密謀,希望能夠找到合適的人,把天驅的意志轉達給皇帝。」

    「那麼其餘七宗主的想法呢?」

    「天驅的傳統,是不會和權主合作的。那樣會讓天驅淪為野心家手中的武器,所以七宗主的其餘幾人都竭力地勸阻他。那時候我不在晉北,不知道具體的細節,只知道雙方最後崩潰了。支持幽長吉的三四百人全部死在帝都廷尉的手裡,失去了一切支持的幽長吉把希望轉嫁在諸侯們的身上。他拜訪了晉北國的國主雷千葉,隨後的七個月,連遠在越州和宛州的諸侯也開始私下響應他的號召。這時候我被其餘的宗主急召到晉北,我們意識到事情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掌握!」

    「幽長吉提出了推翻白氏重新建國?」

    「是!我們沒有太多時間考慮,必須作為叛逆盡快地內部處罰。六個人都在討伐幽長吉的信上用指套蓋下了鷹徽,包括我和你的老師。天驅的規則,持有六枚宗主指套的人,都要遵從持有星野之鷹指套的大宗主。但是如果這六個人以六枚宗主指套反對大宗主,大宗主就被彈劾。那封信同時也是格殺令,從那封信發出的時候開始,幽長吉就成了天驅的敵人!」

    「原來是為了野心。」

    翼天瞻沉默了很久:「不,我必須承認,幽長吉不是為了他自己的野心。他只是為了拯救天驅,因為他不再相信我們的忍耐和犧牲會換來結果。他跟我最後一次談話,說只有絕對的權力可以擊潰亂世的野心家,因為如果敵人不擇手段,你的仁慈就只是一種懦弱。」

    「因為如果敵人不擇手段,你的仁慈就只是一種懦弱……」息衍低聲說。

    「覺得有道理?」

    息衍點了點頭。

    翼天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是那終究不過是輪迴的霸權而已,即使是你,息衍,當你坐在太清宮的帝王之位上,你也會被權力所腐蝕。就算你能保證你不被人心的貪慾吞沒,你又能保證繼承你權力的人,他也能繼承你的理想和意志麼?」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已經老了,我不怕死在諸侯的絞架上,但是我怕失去我的心。那樣我對不起曾經和我並肩戰鬥的天驅武士們,我不會忘記是他們犧牲了自己,讓我把天驅的火種流傳下去!」翼天瞻的聲音有如斬鐵,「幽長吉曾經是我最看好的人,但是最終佈置追殺的人,是我。」

    「是你最看好的人……」息衍望著天空裡流動的雲影,「這些天我常常會想,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人,會有那麼強的意志,即使到了最後,沒了希望,被堵死了所有活下去的路,連朋友和親人也都背棄,整個世界只有一個魅女還相信他,他也還能拔劍死戰……」

    翼天瞻從腰帶裡抽出了一封信箋,遞到息衍的面前:「看看這個。」

    息衍疑惑地打開信封。

    「我能夠循著幽長吉的路線來到下唐,自然知道幽長吉最後的去向。是他自己告訴我的,最後他托一個朋友把影月之刀送到青都我的手裡。影月之刀的刀柄是空的,裡面藏著這封信,那份諸侯的名單。」

    「擁護幽長吉對抗皇帝的諸侯們?!」息衍的臉色微微變了。

    「你看看名單中第一個名字。」

    「百里……景洪?!」

    「十六年前,哀帝以殺兄即位,諸侯私下裡都不尊其為正統。哀帝為了震服諸侯,強行擴充羽林天軍,橫徵暴斂,對諸侯的盤剝和壓迫直逼風炎皇帝北伐的時候。那時候諸侯都有另立新帝的想法,只是缺乏一個挺身一呼的人。而幽長吉在此時出現了,他不但是天驅的統領,而且是世家的後代,幽氏至今在雲中一郡還有很大的勢力,是僅次於雲中葉氏的大貴族。另外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幽長吉的妻子,複姓百里。」

    「百里!」

    「你猜對了。幽隱的母親,是百里景洪的親侄女,所以率先支持幽長吉的,就是百里景洪,而幽長吉一路南下,最終就是要找百里景洪尋求支持。但是幽長吉沒有料到他會被天驅的宗主會驅逐,更沒有料到帝都的百里氏家主百里長青的反應遠遠超過他的預料。在他還做著聯盟諸侯的大夢時,帝都的使者早已帶著百里長青的親筆信快馬趕到了諸侯的都城,分別和諸侯談判。這就是有名的『君臣三約』,皇帝和諸侯達成了默契,諸侯擁護皇帝的正統,皇帝僅維持兩萬人的羽林天軍,同時把稅賦降低到開國的程度。諸侯達到了目的,而帝都的廷尉正在南淮等著他的到來。」

    「是……百里景洪出賣了他?」

    翼天瞻無聲地笑:「還能是誰呢?擁護皇帝的正是百里家主家的主人百里長青,而分家的百里景洪難道會站在一個落魄的武士一邊麼?」

    息衍把信箋遞了回去:「為了這柄劍,這一路血腥滿地,那麼多涉死的努力,死了那麼多的人,只是為了一個瘋子對於新時代的痴想麼?」

    翼天瞻把信收了起來:「幽長吉之所以有舉兵起事的心思,是仗恃著他左右手的一對刀劍,左手的影月裡藏有諸侯的名冊,右手的蒼雲古齒劍是開啟天驅武庫的關鍵。他以為只要有了這兩者,大可以陳兵天啟城下,建立屬於他自己的國家。但是他的愚蠢在於,無論是諸侯手中的強兵,還是天驅的武器,都並不屬於他。他只是諸侯掌中的一個傀儡,諸侯要靠他去打開天驅的武庫,可憐這樣的一個傀儡,卻以為他是一切的主人。」

    兩個人靜了下來,雲影慢慢地移了過來,魚兒都沉了下去。息衍低頭看著水面,靜靜地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你很喜歡看魚?」隔了許久,翼天瞻問。

    「我只是想幽長吉是不是就像這個池子裡的魚,以為自己游在大海裡,其實只是有人挖給他的池塘。可是他還夢想著在這片『海』裡掀起浪花。」

    「你在想我們是不是也一樣游在別人挖的池塘裡?」

    「其實我是想……她到死都不知道她真正應該仇恨的人就在她的面前。」

    兩個人再也沒有說話,靜靜地站在那裡,叼著煙桿看魚。陽光投下的籬笆影子漸漸地東移,又漸漸地長了,漸漸地日光晦暗下去,周圍的一切變得灰濛蒙。煙絲燃盡了,兩個人叼著冷卻的煙桿繼續看魚,

    風吹皺了水面,細密的雨絲灑了下來,濺起的水花在水面上跳躍,無數的漣漪最後混在了一起。兩個人遮著頭跑回了屋簷下,雨一時就大了起來,豆大的水點噼裡啪啦地打在屋頂和院子中的石墁地上,石縫裡很快就有了細而急的水流。

    「下雨了,翼先生有沒有琴?」息衍忽地轉頭問翼天瞻。

    「沒有東陸的長琴,倒是有一張隔年的舊箜篌,我一路上帶著。」

    「箜篌正好,長琴古雅,哪裡是我這種人能撫弄的?」

    翼天瞻回屋取了一張老舊的箜篌出來,沒有漆繪,古雅樸素,上面漆的桐油麵,已經磨得發砂了。息衍試著拂弦,微微點頭:「難怪翼先生一路都不拋下這張箜篌,確實是張好琴。」

    「不知道將軍也喜歡彈琴,還剩最後一點樟茶,煮了聽將軍彈琴。可惜我不喝酒,不能用酒助將軍的殺伐之氣。」

    「只會幾個鄉間的小調,哪有什麼殺伐之氣?」息衍笑了笑。

    翼天瞻取了樟茶的木盒和茶具出來,屋裡已經漆黑一片,

    息衍並沒有彈琴,他席地坐在門前,對著瓢潑的大雨,懷抱著那張豎箜篌。翼天瞻忽然覺得自己根本走不出去,也不能打破這一刻的寧靜。以羽人如鷹的眼睛,他也只看見雨幕外一個黑色的剪影。他臉側的線條那麼清晰乾淨,沒有悲喜,低垂的眼看著箜篌。

    息衍一振袍袖,曼聲長吟:

    「廟堂既高,簫鼓老也,

    燭淚堆紅,幾人歌吹?」

    起勢極高,蒼然得像是神巫的歌聲,一時間連外面的雨聲也被他壓住。煙桿在弦上一跳,聲音卻是啞的。琴弦有些濕,只是撲的一聲。息衍的煙桿停在那裡,久久不動。

    「既已沒有人聽了,又為什麼有人要彈?」

    他輕輕地笑了笑,拋下箜篌,起身走進了大雨,再不回顧。

    歷史

    成帝元年,東陸平安,沒有戰事。

    那一年北辰升入了中州的星野,光芒如劍,有流星雨濺落,毀傷了幾處地方的農田。欽天監不安,把星圖呈在了太清宮皇帝座前。稍隔幾日,又有下唐東宮地下的祖陵起火,把營建數百年之久的數十座正殿配殿燒成了灰燼。皇帝新即位,以為是不祥之兆,特赦天下的囚徒,又免貧困地方共十二城的稅賦,親自登雷眼山太蒼峰祭天,上「罪己祈文」,入冬才返回天啟,

    帝都史官所不曾記錄的,是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自請為蠻族世子呂歸塵的老師,開始教習行兵佈陣的學術。

    在南淮城多雨的秋天裡,老人揭開絲綿,端詳著古老的巨劍。

    劍裡那些不能解脫的魂魄還在咆哮,真正的腥風血雨,已經在東陸的天空上捲起了墨黑的陣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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